詩客曲子詞,至《花間》諸賢,已臻極盛。南唐二主,乃一掃浮豔,以自抒身世之感與悲愍之懷;詞體之尊,乃上躋於《風》、《騷》之列。此由其知音識曲,而又遭罹多故,思想與行爲發生極度矛盾,刺激過甚,不期然而迸作愴惻哀怨之音。二主詞境之高,蓋亦環境迫之使然,不可與温、韋諸人同日而語也。
《直齋書録解題·歌詞類》:“《南唐二主詞》一卷,中主李璟、後主李煜撰。卷首四闋,《應天長》《望遠行》各一,《浣溪沙》二,中主所作。重光嘗書之,墨迹在盱江晁氏,題云:‘先皇御製歌詞。’余嘗見之,於麥光紙上作撥鐙書,有晁景迂題字。今不知何往矣!餘詞皆重光作。”據此,則二主詞,在宋代已無完本,爲可惜也。
《江表志》稱:“元宗(即中主)割江之後,金陵對岸,即爲敵境;因徙都豫章……每北顧忽忽不樂,澄心堂承旨秦裕藏多引屏風障之。嘗自吟云:‘靈槎恩浩渺,老鶴憶崆峒。’”陸游《南唐書》亦云:“元宗慈仁恭儉,禮賢睦族,愛民字孤,裕然有人君之度。少喜棲隱,築館於廬山瀑布前,蓋將終焉,迫於紹襲而止。……會周師大舉,寄任多非其人,折北不支,至於蹙國降號,憂悔而殂。”其忍辱含垢,委曲求全,正足以養成其千迴百折之詞心。王國維稱後主詞:“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中主亦同此境。馬令《南唐書·王感化傳》:“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繫樂部爲歌版色。元宗嗣位,宴樂擊鞠不輟,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詞。感化唯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者數四。元宗輒悟,覆杯歎曰:‘使孫、陳二主得此一句,不當有銜璧之辱也!’感化由是有寵。元宗嘗作《浣溪沙》二闋,手寫賜感化云: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手捲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裏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緑波三峽暮,接天流。”
據上述諸事實,以印證此兩詞,知中主實有無限感傷,非僅流連光景之作。王國維獨賞其“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緑波間”二語,謂“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似猶未能了解中主心情。論世知人,讀南唐二主詞,應作如是觀,惜中主傳作過少耳。
王國維云:“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爲士大夫之詞。”又謂:“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宫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爲人君所短處,亦即爲詞人所長處。”(並見《人間詞話》)欲了解後主詞,必先知其性格與所處之環境。其前後兩期絶端相反之生活,乃所以促成其詞境之高超,其作品亦判若兩人,此在研習後主詞者所應深切注意。兹先就其性格及所處境地,分别述之:
(一)後主之嗜好 馬令《南唐書》云:“後主少聰悟,喜讀書,工書畫,知音律。”《五國故事》云:“煜(後主名煜)善音律,造《念家山》及《振金鈴曲破》。”《宣和畫譜》亦載:藝祖嘗曰:“煜雖有文,一翰林學士耳。”據此,知後主對於音樂文藝,修養極深,此爲造成其詞之基本條件。
(二)後主之性情 陸游《南唐書》云:“(後主)嗣位之初,屬保大軍興後,國勢削弱,帑庾空竭,專以愛民爲急,蠲賦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憚卑屈,境内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殂問至江南,父老有巷哭者。”王陶《談淵》云:“曹彬、潘美平江南,召後主飲茶。船前設一獨木板道。後主登舟,徘徊不能進。彬命左右翼登,既一啜,謂‘李郎辦裝,詰旦會此同赴京’。來曉如期至。始美甚惑之。彬曰:‘舟邊獨木板尚不能進,畏死甚也,焉能取死?’”由是可知後主性仁愛而頗懦怯,思想與行爲因之發生矛盾,此爲造成其詞之次要條件。
(三)後主之宗教信仰 陸書云:“酷好浮屠,崇塔廟,度僧尼不可勝算。罷朝,輒造佛屋,易服膜拜。……長圍既合,内外隔絶,城中人惶怖欲死。後主方幸浄居室,聽沙門德明、雲真、義倫、崇節講《楞嚴》、《圓覺經》。”《江表志》亦云:“後主奉竺乾之教,多不茹葷,嘗買禽魚,爲放生。”佛以慈悲爲主;後主信奉既篤,故多悲愍之懷,此爲造成其詞之附帶條件。
(四)後主之家庭環境 後主娶大、小周后,並極歡洽。陸書稱:“(昭惠后)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常雪夜酣宴,舉杯請後主起舞。後主曰:‘汝能創爲新聲則可矣。’后即命箋綴譜,喉無滯音,筆無停思,俄頃譜成,所謂《邀醉舞破》也。……後主以后好音律,因亦躭嗜,廢政事。”琵琶爲燕樂雜曲之主要樂器。後主之深通音律,疑亦得於内助者爲多。夫婦唱隨,足以增加其對文藝上之興趣。其與小周后之風流韻事(見馬令《南唐書》),更足證明其思想與行爲之矛盾。此亦爲造成其詞之附帶條件。
觀於上述四事,(一)(四)所以養成其技術,(二)(三)所以培植其詞心,後主詞境之高,非偶然也。兹更就所傳作品,分前後兩期敍述之:
後主在位十五年,保境安民,頗有小康之象。因得寄情聲樂,蕩侈不羈。《詩話類編》云:“後主常微行娼家,乘醉大書石壁曰:‘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太師鴛鴦寺主,傳風流教法。’”此時寧復知世間有苦惱事?故在前期作品,類極風流藴藉,堂皇富豔之觀。其描寫美人嬌憨情態者,如《一斛珠》: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盃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描寫宫中豪侈生活者,如《浣溪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别殿遥聞簫鼓奏。
《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前一首温馨豔麗,蕩人心魂;又好用代詞,如“丁香”、“櫻桃”之類,頗受温庭筠影響。後二首則富麗中饒有清氣,想見後主前期生活之舒適。其爲小周后而作之《菩薩蠻》: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勾,嬌波横欲流。 雨雲深繡户,來便詩衷素。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嚮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尤極風流狎昵之致,不愧“鴛鴦寺主”之名。後主一生,即在極端矛盾生活中度過。迨遇過度刺激,血淚迸流,以造成其後期哀感纏綿之作品。下文當再詳述之。
後主既歸宋,與金陵舊宫人書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見王銍《默記》)趙癸《行營雜録》亦稱:“後主歸朝後,每懷故國,且念嬪妾散落,鬱鬱不自聊。”秋月春花,往事多少?“眼淚洗面”與“眼色相勾”之滋味,相去幾何?後主仁愛足感遺民,而生活却成奴虜,篤信竺乾教義,而又不能澈悟“真空”,重重矛盾交戰於中,而自然流露於音樂化的文字。讀後主後期作品,但覺“可哀惟有人間世(朱彊邨先生絶筆《鷓鴣天》詞句),聽教坊離曲,揮淚對宫娥”(《東坡志林》曾譏後主《破陣子》“教坊猶奏别離歌,揮淚對宫娥”二語,謂此時故當痛哭於九廟之前),正極度傷心人語。愛戀如嬪妾,且不能相保;無涯之痛,自饒絃外之音。後主詞不能以跡象求,而感人力量,非任何詞家所能企及。兹録數首如下: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顔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翦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浣溪沙》: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迹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臺空逝水,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别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沈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氣月華開。想得玉樓瑶殿影,空照秦淮!
上述各詞,所謂“春花秋月何時了”,所謂“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所謂“天教心願與身違”,所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並極愴惻纏綿,無可奈何之致。所謂“别時容易見時難”,所謂“别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何等怨抑,不但“亡國之音哀以思”而已。往日笙歌醉夢,光景留連(《阮郎歸》詞中語),至此時,對月已改朱顔,貪歡惟在夢裏,憑兹血淚,滲入新詞;不獨與《花間》作風,殊其旨趣;曲子詞之有真生命,蓋自後主實始發揚。
總之,後主詞之高不可攀,由多方面之涵濡與刺激,迫而自然出此,非專恃天才或學力者之所能爲也。
(原載《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二號,一九三六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