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樂章》盛行,創調既多,慢詞遂盛。耆卿諸作,既多爲應歌之詞,雜以淫哇,不免爲當世士大夫所詬病;而體勢拓展,可藉以發抒抑塞磊落縱横豪放之襟懷。有能者出,乃出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一掃妖淫豔冶之風,充分表現作者之人格個性。此亦勢所必至,而眉山蘇軾即乘此風會而起,於詞體拓展至極端博大時,進而爲内容上之革新與充實;至不惜犧牲曲律,恣其心意之所欲言;詞體至此益尊,而距民間歌曲日遠。陸游所謂“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者,此其特具之精神也。
蘇軾(1036—1101)字子瞻,眉州眉山人。博通經史,殿試中乙科。歷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神宗時,責授黄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軾與田夫野老,相從溪山間,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旋移汝州。哲宗立,復朝奉郎,知登州。尋除翰林學士,知杭州、潁州。後貶瓊州别駕,居昌化。更三大赦,還,提舉玉局觀。建中靖國元年,卒於常州,年六十六(《宋史》卷一三八)。軾所爲《東坡詞》,有毛氏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又名《東坡樂府》,有王氏四印齋景元延祐本,朱氏《彊邨叢書》本,又有宋傅幹《注坡詞》傳鈔殘本,及本人所編《東坡樂府箋》。朱本編年,箋即依之而作,兼採傅注,頗足爲參訂之資。
胡寅序向子諲《酒邊詞》謂:“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唐人爲之最工者。柳耆卿後出,掩衆製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爲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爲皁隸,而柳氏爲輿臺矣。”由胡氏之言,知在東坡以前之作者,雖心好詞曲,而必自託於“謔浪遊戲”。此其故由於詞所依聲,原出胡夷里巷之曲,士大夫之所作,既仍須迎合娼妓心理,不得不偏重於男女戀悦,或傷離念遠之情,爲保持身分尊嚴,遂不能無所規避。然於此足徵東坡詞派未開之前,除“士行塵雜”之温庭筠,“骫骳從俗”之柳三變外,對於詞之製作,總多就實避名,尠有以嚴肅態度,著意提高詞格者。胡氏又以柳氏爲能“掩衆製而盡其妙”,其意亦謂應歌之詞,至柳始發達至最高點。東坡出而以靈氣仙才開徑獨往,其能别有天地者,正以其確認詞體不僅爲抒寫兒女私情之工具,雖其聲出於教坊里巷,亦不妨假以自寫胸懷,大丈夫磊磊落落,更何難以人尊體?東坡詞之擺脱浮豔,正欲提高詞之地位。其所以能壓倒柳氏者在此,其所以能獨建一宗者亦在此。王灼云:“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碧雞漫志》卷二)此真能揭出蘇詞之真諦矣。
當柳詞盛行之際,有井水處,人皆能歌,其深入人心,蓋可想見。何以東坡一出,竟能轉移風會,一反其所爲?且蘇詞既充分表現作者個性,則其思想環境,必與其詞有極密切之關係,且爲分别述之:
東坡少承庭訓,其父洵爲文效《孟子》,《孟子》故以儒家雜縱横氣。東坡自謂:“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止,雖嬉笑怒駡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宋史·本傳》)然其渾涵光芒,饒有“横放傑出”之概,終以受《孟子》影響爲多。又嘗讀《莊子》,嘆曰:“吾嘗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本傳》)莊子著書,所謂“其言汪洋自肆以適己”(《天下篇》)者,東坡蓋竊取其意而用之於各體文字。其思想趨向莊生及禪宗,故不凝滯於習俗,而游行自在。胡元任所稱“東坡詞皆絶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正以其思想抱負,故自超軼出塵也。東坡在當時最負盛名,至謫居儋耳,儋人且運甓畚土,以助其建宅。又喜提奬士類,一時文人,如黄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陳師道舉待之如朋儔(《本傳》)。其爲衆望所歸,亦復有以。然其振筆爲豪放之詞,蘇門諸詞人仍不免抱懷疑態度。
(一)陳無己(師道)云:“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後山詩話》)
(二)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无咎(晁補之)、文潛(張耒),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曰:“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王直方詩話》)
(三)晁无咎云:“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横放傑出,自是曲子内縛不住者。”(《雞肋編》)
三説並以東坡詞爲非本色,所謂“曲子内縛不住”者,亦復寓貶於襃。故知柳詞入人既深,雖東坡親近諸賢,亦頗爲俗尚所蔽。非東坡自信力極堅強,又烏能不被震撼,而獨往獨來,指出向上之路哉?
東坡在當世詞壇,對柳永最爲敵視,出言詆毁,非止一次。秦觀爲東坡所最愛重,然猶以氣格爲病。故常戲云:“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避暑録話》)又《高齋詩話》載:“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别後,公却學柳七!’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少游於東坡,最深知遇之感,且於無意中爲柳詞所籠罩,則柳詞在當時實有無上權威,東坡欲别開疆宇,自不能不對此勁敵,時思摧陷而廓清之。然東坡之横放,非於柳永拓展詞體之後,恐亦不易發展其天才也。
至論蘇詞之風格,有一事可資談助。《吹劍録》載:“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爲之絶倒。”此雖一時戲謔之詞,然足覘當時兩大詞宗之特色。東坡不舉他人,但欲與柳七一較短長,自亦極有用意。而王士禛云:“山谷云:‘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瑣瑣與柳七較錙銖,無乃爲髯公所笑。”(《花草蒙拾》)藐視柳七未免以成敗論人。至張炎稱:“東坡詞清麗舒徐處,高出人表……周、秦諸人所不能到。”(《詞林紀事》卷五引)賀裳沿其説,稱:“子瞻《浣溪沙·春閨》曰:‘綵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皺水軒詞筌》)士禛又云:“‘枝上柳緜’,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彼但解作‘大江東去’耶?髯直是軼倫絶羣!”三氏之言,仍不免以東坡與柳七較錙銖。坡詞雖有時清麗舒徐,有時横放傑出,而其全部風格,當以近代詞家王鵬運拈出“清雄”二字,最爲恰當(説詳拙編《唐宋名家詞選》)。世恆以“豪放”目東坡,固猶未足以概其全也。
前人對東坡詞,頗以不諧音律相詬病。然其詞決非不可歌者,集中即席成篇,遽付歌喉者,蓋指不勝屈。陸游亦言:“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辭,多不協。晁以道謂:‘紹聖初,與東坡别於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則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翦以就聲律耳。”蔡絛又有紀事一則:“歌者袁綯,乃天寶之李 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嘗爲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澒湧,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爲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鐵圍山叢談》)據此,則坡詞之價值,雖不僅在音律方面,而被諸絃管,自有其清雄激壯之音,非與歌喉扞格不相入者。至胡適謂“東坡作詞,並不希望拿給十五六歲的女郎,在紅氍毹上裊裊婷婷地去歌唱”(《詞選·序》),一若東坡詞專以不諧音節爲高。吾人試一檢集中諸詞,則爲歌妓作者正多,又以何法證明彼不希望“在紅氍毹上裊裊婷婷地去歌唱”耶?東坡詞充分表現個性,固如胡氏所言。其所以不及柳、秦之作,盛播櫻唇貝齒之間者,正以其偏於表現個性,非一般民衆所同具之普遍情感耳。
東坡詞格,亦隨年齡與環境而有轉移。大抵自杭州至密州爲第一期,自徐州貶黄州爲第二期,去黄以後爲第三期。在第一期中,初則往來常、潤,少年氣度,瀟灑風流,故其詞亦清麗飄逸,不作愁苦之語。如《少年遊·潤州作代人寄遠》: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誰聽?烟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峯青。
江南風土,爲東坡所樂,而吴興餘杭,又多詩人墨客文酒談讌之歡,故雖奔走舟車,略無羈旅之感。迨去杭赴密,生活乃稍乾燥,觀所爲《超然臺記》,景象可知。風雨對牀之吟,離羣索居之苦,鬱伊誰語,爰寄歌詞。例如《永遇樂·至海州與太守會於景疏樓上寄孫巨源》:
長憶别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别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捲珠簾,淒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
《蝶戀花·密州上元》:
鐙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却入農桑社。火冷鐙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東坡以熙寧七年(1074),離杭赴密,逾年到任,在任三年。據其弟轍《超然臺記·敍》云:“子瞻通守餘杭,三年不得代。以轍之在濟南也,求爲東州守。既得請高密,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東坡之去南而北,原爲兄弟之情,乃束於官守,仍不得常相晤對;而友朋歡敍之樂,湖山秀麗之觀,乃復時縈夢想。觀上舉三詞,饒有淒婉之音。其丙辰(熙寧九年,東坡年四十一)中秋大醉作《水調歌頭》兼懷子由,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者,尤充分表現其憂生之感。生活既經變化,而詞格由此益高。自是由密移徐,由徐謫居黄州,得意失意,循環起伏,所受激刺愈深,而表現於文字者因以愈至。吾恆謂東坡詩詞,至黄州後,乃登峯造極,皆生活環境促之使然也。
東坡在徐州,築黄樓以防河水之患,最爲當地人士所稱美,坡亦頗以此自負;故在徐所作詞,益開拓排宕,所憂者惟“無常”之感。例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作《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徧。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黄樓夜景,爲余浩歎。
即充分表現其“一切無常住”之悲懷。旋徙湖州,即以文字得罪,責授黄州團練副使。留黄五載,輒復覃思於《易》、《論語》(《上文潞公書》),又恆與參寥子游(《年譜》),少年豪縱之氣,稍自斂抑,而憂讒畏罪,别具苦衷。故其詞驟視之雖極瀟灑自然,而無窮傷感,光芒内斂。所謂“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胡致堂語)者,正此時之作也。例如《定風波·沙湖道中作》: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髣髴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却營營?夜闌風静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鷓鴣天》:
林斷山明竹隱牆,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皆真氣流行,空靈自在,而一種悲鬱懷抱,乃隱現於字裏行間。其他最爲世人傳誦之作,如《洞仙歌》“冰肌玉骨”云云,《念奴嬌》“大江東去”云云,皆居黄時所製也。
東坡既飽經憂患,又怵於文字之易取愆尤,五十而還,益趨恬淡,詩詞文藝,率以游戲出之,不復多所措意。故去黄以後,風格又變。除在京師官翰林學士時,和章質夫《水龍吟·楊花詞》,最爲迴腸蕩氣之作外,大抵皆即事遣興,間參哲理,擬之黄州諸作,稍嫌枯淡。例如《如夢令·元豐七年浴泗州雍熙塔下戲作》: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浄方能浄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爲人間一切。
《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旛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率爾而成,毫不著意,其意態消極,可見一斑。讀東坡詞,自當以四十至五十間諸作品爲軌則已。
自東坡别出手眼,開徑獨行,雖一時有“要非本色”之譏,而風聲所樹,影響甚大。同輩如王安石,後進如晁補之、黄庭堅、葉夢得、向子諲諸人,皆蘇派作家之健者。王灼云:“王荆公長短句不多,合繩墨處自雍容奇特。……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晁无咎、黄魯直皆學東坡,韻製得七八。黄晚年間放於狹邪,故有少疎蕩處。後來學東坡者,葉少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蘇在庭、石耆翁入東坡之門矣,短氣跼步,不能進也。”(《碧雞漫志》卷二)蒲大受、蘇在庭、石耆翁詞集皆不傳,晁、黄二家直接東坡系統。關注序葉氏《石林詞》,謂:“能於簡淡時出雄傑,合處不減靖節、東坡之妙。”至向氏《酒邊詞》,則胡寅所稱“步趨蘇堂而嚌其胾者也”(《酒邊詞·序》)。東坡詞格既高,故爲當世學人所宗尚。迨金源之際,蘇學行於北,而《東坡樂府》乃盛行於中州。大家如蔡松年、吴激,以及元好問《中州集》之所搜采,幾無不以蘇氏爲依歸。即辛稼軒於南宋别開宗派,植基樹本,要當年少在中州日間接受東坡影響爲深,而以環境不同,面目遂異。辛以豪壯,蘇以清雄,同源異流,亦未容相提並論。朱彊邨先生謂:“學東坡得真髓者,惟葉夢得一人。”治蘇詞者,不可不於《石林》一編,加以深切注意。
世以蘇、辛並稱,二氏作風不同之點,既如上述。而後人評論,頗存軒輊於其間。右東坡者,如吴衡照云:“辛之於蘇,亦猶詩中山谷之視東坡也。東坡之大,與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學而至。”(《蓮子居詞話》)劉熙載則謂:“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則時與太白爲近。”(《藝概》)蓋自宋以來,未有言蘇不及辛者。至周濟自作聰明(胡適評語),標舉宋詞四家,屈東坡於稼軒之下,從而爲之説曰:“東坡天趣獨到處,殆成絶詣,而苦不經意,完璧甚少。稼軒則沈著痛快,有轍可循。”(《宋四家詞選目録·序論》)又云:“蘇之自在處,辛偶能到。辛之當行處,蘇必不能到。”(《介存齋論詞雜著》)殊不知東坡詞之高處,正在無轍可循,當於氣格境象上求,不當以字句詞藻論。周氏知稼軒之沈著痛快,而不理會東坡之藴藉空靈,此常州詞派之所以終不能臻於極詣也。臨桂王鵬運亦受常州影響,乃特崇蘇氏,其言曰:“蘇文忠之清雄,夐乎軼塵絶迹,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抱,舉非恆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半塘老人手稿)並世詞流,如鄭文焯及朱彊邨先生,並從王説,於蘇詞特爲推重,此又近四十年詞學,所以不爲常州派所囿之原因也。因論東坡,附識其宗派升沈如此。
(原載《詞學季刊》第二卷第三號,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六日)
注解:
[1] 編者案:作者另有《東坡詞之風格及其特點》一文,刊於《摇籃》一九三二年第一期,與本文實爲一篇,故不予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