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選詞之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傳人,三曰開宗,四曰尊體;前二者依他,後二者爲我。操選政者,於斯四事必有所居;又往往因時代風氣之不同,各異其趣。自唐末以迄宋、金之世,詞家專集無慮數百家。前人率以詞爲小道,孰肯專精致力於此?即或兀兀窮年,亦苦不能盡究;而典型之作,有足垂範後昆;或清麗之音,大爲風行當世者;必有人出而抉擇彙集,以適應時世之需要,而選本尚焉。自《花間》、《尊前》以迄近代浙、常兩派之所標榜,雖醇疵互見,持説不同,要皆應運而生,各具手眼。而或者蔽於一偏之見,互相排擊:言宗派者,薄《花間》、《草堂》,而重朱(彝尊)、周(濟)諸選;矜新解者,又忽於作者之特殊造詣,而強古人以就一己之範圍。由是而詞學一道,亦如儒、墨之支分派衍,塗術紛歧;由是而治詞學者,讀專集既不易,讀選本又恐迷方。持兩執中,重新估定各本之價值,而爲後來操選政者,略貢一得之愚;此個人之素懷,亦即本文之所由作也。
二
周濟云:“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介存齋論詞雜著》)所謂“應歌”、“應社”之作,從文學方面言之,自不能免“無謂”之誚;而北宋詞音調之諧美,南宋詞技巧之精密,又未嘗不以“應歌”、“應社”之故,而促進其造詣。況周頤謂:“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爲詞誠夐乎弗可及;其於他人詞,凡所盛稱,率非其至者。”(《蕙風詞話》一)此其言雖非爲宋人選宋詞而發,而於宋人對詞之見解,有所誤會。不知由唐、五代以迄南宋,所有歌詞,故以協律爲第一要義,而風格之高雅次之。李清照論詞,亦致意於此:
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爲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絶倒,不可讀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黄魯直出,始能知之。(《苕溪漁隱叢話》)
南宋以前詞,既以“應歌”爲主,故其批評選録標準,一以“聲情並茂”爲歸,而尤側重音律。詞集選本之最早而僅存於今日者,宜莫如《雲謡集雜曲子》;而所收歌詞三十闋,除寫征婦怨情之作外,皆一般兒女思慕之詞(説詳拙著《詞體之演進》)。既無何等特殊高尚情感可言,而措辭樸拙,如“兩眼如刀,渾身似玉”(《内家嬌》)之類,亦絶不見技巧;則其纂集之宗旨,必以此等作品,悉爲民間流行之歌曲,彙爲一集,即所以便於歌者,殆可無疑。逮至南唐、西蜀,士大夫階級,既以詞爲娱賓遣興之資,厭俗曲之鄙俚平庸,乃從而謀技術上之改進,除注意於音節諧婉外,其辭藻務精豔,其結構務謹嚴,其情致務香軟含蓄,而一以雅麗爲歸。《花間》、《尊前》之結集,蓋即依此標準,而其主旨仍在“應歌”。何以證之?證之以歐陽炯《花間集·序》:
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雲,字字而偏諧鳳律。……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絶之辭,用助嬌嬈之態。……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爲絶唱,乃命之爲《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據此,則《花間集》所以高於《雲謡》者,爲其撰自文人,將以清絶之辭,用助嬌嬈之態;其初本與民間俗曲,並爲歌者之資;而《白雪陽春》,羞同凡響。其編纂體例,雖以作者爲主,且略依輩行後先爲次,而其意旨所在,則歐陽炯已明白言之矣。《尊前》一集,雖編者姓氏不可知,而據歐陽公《近體樂府》羅泌校語,已引《尊前集·蝶戀花》二條;傳鈔《金匳集·菩薩蠻》注云:“五首已見《尊前集》。”(吴昌綬《尊前集·跋》)朱彝尊氏亦以此集爲宋初人編(陶氏涉園《景宋金元名家詞·敍録》載朱氏《尊前集·跋》)。其編製略近《花間》,以人爲主,而時有竄亂,如李、王前後三見,當出傳寫者之混淆;每家之詞在調名下或注宫調,或否,意其始必全注,久乃有所缺遺。選詞以便歌,在宋人原有二例:一以宫調類别,一以時令物色分題。下文續有説明,而《尊前》已引其端緒矣。毛晉云:
雍熙間,有集唐末、五代諸家詞,命名《家宴》,爲其可以侑觴也。又有名《尊前集》者,殆亦類此。(《詞苑英華》本《尊前集·跋》。按《家宴集》,《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著録,毛氏即本陳振孫説)
《花間》、《尊前》之所採輯,悉爲侑觴之用;毛氏之言,先得我心矣。
詞集之編次,無論别集與選本,凡以宫調類列,或以時令物色分題者,皆所以便於應歌,何以知其然也?據《古今詞話》:
万俟雅言自號詞隱,崇寧中,充大晟府制撰,與晁次膺按月律進詞。(《歷代詩餘》卷一百十六引)
張炎亦稱:
粤自隋、唐以來,聲詩間爲長短句;至唐人則有《尊前》、《花間集》。迄於崇寧,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諸人討論古音,審定古調,淪落之後,少得存者。由此八十四調之聲稍傳;而美成諸人又復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詞源》卷下)
所謂“按月律進詞”,其曲情與詞情,必與節物相應。宋人詞集之編制,所以便歌,揆厥緣因,即由於此。再觀現存詞集之猶沿舊式編次者,以宫調類列,則有:
温庭筠《金匳集》(《彊邨叢書》本)
張先《張子野詞》(同前)
柳永《樂章集》(同上)
《金匳》雖題庭筠撰,實選集温詞及韋莊、歐陽炯、張泌諸家之作,分隸諸宫調之下。吴昌綬跋云:
蓋宋人雜取《花間集》中温、韋諸家詞,各分宫調,以供歌唱,其意欲爲《尊前》之續,故《菩薩蠻》注云:“五首已見《尊前集》。”《尊前》就詞以注調,《金匳》依調以類詞,義例正相比附。(涉園《景刊宋元詞·敍録》)
以此與張、柳二家詞集相比勘,顯見宋人編纂詞集或選集歌詞,皆以便於歌唱爲主,《樂章》流播歌者之口,尤足窺見義例。至周邦彦《片玉集》,據涉園影宋刊陳元龍集注本,及四印齋影元巾箱本(題曰《清真集》),並分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單題、雜賦等六類;而於每調之下各注宫調,殆猶所謂“按月律爲之”之遺意耶?南宋人詞,惟吴文英《夢窗詞集》(《彊邨叢書》本),注宫調同《清真》,而不以時令節物分題;姜夔《白石道人歌曲》,則自製曲及自度曲,皆注宫調,其他則否。以此見宋以前詞,固以應歌爲要;宋以後,則詞已不復能歌;而士大夫對於詞之觀念與鑒賞,又稍稍變移方向矣。
《直齋書録解題》歌詞類,宋人選宋詞,除曾慥之《樂府雅詞》、鮦陽居士之《復雅歌詞》、趙粹夫之《陽春白雪》外,尚有《草堂詩餘》二卷、《類分樂章》二十卷、《羣公詩餘前後編》二十二卷、《五十大曲》十六卷、《萬曲類編》十卷,陳振孫謂:“皆書坊編集者。”今除《草堂詩餘》外,餘並失傳;其編輯體例及内容,皆不得悉。惟以《草堂》例之,類分樂章以下四種,既同出書坊編集,其爲適應當時需要,而以便於歌者爲原則,殆可推知;而其書之易亡,當亦以後來不傳歌法,遂不爲人重視。獨《草堂詩餘》傳播最廣,翻刻最多,數百年來,幾於家絃户誦,雖類列凌亂,雅鄭雜陳,而在詞壇之勢力,反駕乎《花間》、《尊前》之上。此其故當由其編制原以便歌,又能使雅俗共賞。其選集者之姓氏,各本皆無,惟北海圖書館藏元至正辛卯本題“建安古梅何士信君實編選”。士信仕履無考,疑即書坊中人。其書分前後二集,體例與今《四部叢刊》影明刊本,大致相同(説詳趙叔雍先生著《詞總集提要》)。其前集春景又分:
初春 早春 芳春 賞春 春思 春恨 春閨 送春
等八門,夏景類又分:
初夏 避暑 夏夜 首夏 夏宴 適興 村景 殘夏
等八門,秋景類又分:
初秋 感舊 旅思 秋情 秋别 秋夜 晚秋 秋怨
等八門,冬景類又分:
小冬 冬雪 雪景 小春 暮冬
等五門,後集節序類又分:
元宵 立春 寒食 上巳 清明 端午 七夕 中秋 重陽 除夕
等十門,天文類又分:
雪月 雨晴 曉夜 詠雨
等四門,地理類又分:
金陵 赤壁 西湖 錢塘亭
等四門,人物類又分:
隱逸 漁父 佳人 妓女
等四門,人事類又分:
宫詞 風情 旅況 警悟
等四門,飲饌器用類又分:
茶酒 筝笛 漁舟 慶壽 吉席 贈送 感舊
等七門,花禽類又分:
花卉 禽鳥 荷花 桂花
等四門。破碎支離,自多可議。惟以《清真集》之編纂體例,相與比勘。此雖不注宫調,而以時序景物分題,且出自書坊,必爲當世比較流行之歌曲;書賈牟利,類録以爲傳習之資。其作者上自西蜀、南唐,下迄南宋諸賢,如史達祖、劉克莊輩,凡所采録,不必精嚴,吾人但認爲當日之類編歌本可也。其四卷本爲明嘉靖間上海顧汝所刊,題“武陵逸史編次”;率以字數多寡爲序,與以前各本不同,爲後來詞分“小令”、“中調”、“長調”之所由昉。蓋自宋亡之後,詞之歌法失傳,而言詞律者,乃斤斤於字句長短之間,歸納衆製,以相推勘。明、清所選巨帙,如《花草粹編》、《歷代詩餘》之類,率以此爲選録標準;在宋以前,詞以應歌爲主,歌詞分隸於諸宫調之下,或以時序景物分題,隨地隨時,因宜傳唱,決無以字數多寡分類之理。顧刻謂此種分類,亦出宋本;其爲明人好事依托,殆可無疑。
吾人既知《花間》、《尊前》、《草堂詩餘》之類,其選録標準,既皆以“爲其可以侑觴”爲主;《花間》出於趙崇祚之手,將以投合士大夫嗜好,爲上流社會娱賓遣興之資;陸游所謂:
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詞苑英華》本《花間集·跋》)
《尊前》一集,其性質與《家宴》相類。陳振孫《家宴集·解題》云:
所集皆唐末、五代人樂府,視《花間》不及也。末有《清和樂》十八章,爲其可以侑觴,故名《家宴》也。(《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
《家宴》失傳,陳氏亦不知編者姓氏。《尊前》之編者亦無考,意或與《草堂》同出書坊,故亦不及《花間》之精粹;而其選輯之目的,悉爲“便歌”可知也。
宋人選宋詞,以“便歌”爲主,而以雅正爲歸者,尚有曾慥之《樂府雅詞》及鮦陽居士之《復雅歌詞》。《復雅》無傳,然據陳振孫言:
末卷言宫詞音律頗詳,然多有調而無曲。(《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
是其書於選録歌詞之外,兼及歌詞之法矣。海寧趙萬里君從《歲時廣記》等書,輯出若干條,謂其體例與《本事曲子集》、《古今詞話》及《本事詞》、《詩詞記事》相類似(《校輯宋金元人詞》),是又以“便歌”兼“傳人”爲目標者。曾輯《雅詞·序》稱:
余所藏名家長短句,裒合成篇,或後或先;非有詮次,多是一家,難分優劣;涉諧謔則去之,名曰《樂府雅詞》。九重傳出,以冠於篇首,諸公“轉踏”次之。
今觀其目次,首“轉踏”,有:
集句《調笑》 鄭彦能《調笑》 晁無咎《調笑》《九張機》
次大曲,有:
董穎《道宫薄媚》
次雅詞,有:
歐陽永叔 王介甫 晁無咎 周美成 陳瑩中
徐師川 賀方回 舒信道 葉少藴 趙德麟
王履道 晁次膺 晁叔用 陳去非 蘇養直
李蕭遠 吕居仁 毛澤民 曾公袞 李景元
向伯恭 謝無逸 朱希真 沈會宗 陳子高
趙子發 曹元寵 魏夫人 李易安
諸家之作。其《拾遺》序次殊凌亂,未足窺見義例。但就正編以“轉踏”、“大曲”、“雅詞”依次類列,與楊朝英《陽春白雪》之選元人散曲,冠以宋詞爲大曲者,頗復相類;則曾氏此選,蓋上承《花間》之遺緒,雖未明言爲“侑觴”之用,而所謂“多是一家,難分優劣,涉諧謔則去之”者,知其藍本,亦必出於當時流行之歌曲,特汰去淫濫之作,爲文人學士吟賞之資耳。至趙聞禮之《陽春白雪》(有《詞學叢書》本,有清吟閣本),既不以宫調相屬,又不以作者爲次,故一人一調,往往分見於諸卷中,似隨得隨鈔,漫無標準。惟南宋名作,往往有爲他本所絶無者,獨賴兹集以傳,足爲考訂之助,不足據以言義例也。
前人選詞之專以“便歌”者,如《花間》、《尊前》等,但録歌詞,而不詳曲度,既如上述。而在當時,則並有有聲有辭之總集。明王驥德云:
予在都門日,一友人攜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渾成》)一本見示,蓋宋、元時詞譜(即宋詞,非曲譜),止林鐘商一調中,所載詞至二百餘闋,皆平生所未見。以樂律推之,其書尚多,當得數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傳;所畫譜絶與今樂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鵲橋仙》、《摸魚兒》、《西江月》等,皆長調,又與詩餘不同。有《嬌木笪》,則元人曲所謂《喬木查》,蓋沿其名而誤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腸,誰信道,都做淚珠兒滴”,又“怎知道,恁地憶。再相逢瘦了,纔信得”。皆前人所未道。(《曲律》卷四)
《木笪》之名,見崔令欽《教坊記》。其林鐘商目(原注:隋呼歇指調),又分:
娋聲 品有大品、小品 歌曲子 唱歌 中腔 踏歌 引 三臺 傾杯樂 慢曲子 促拍 令 序 破子 急曲子 木笪 丁聲長行 大曲 曲破
諸細目。其娋聲譜則僅注音符,并無詞句;小品譜則一行音譜,一行歌詞,與世傳《白石道人歌曲》行款相似。兹録其詞如下:
正秋氣淒凉鳴幽砌,向枕畔偏惱愁心,盡夜苦吟。
戴花殢酒。酒泛金尊,花枝滿帽,笑歌醉拍手,戴花殢酒。
此其撰輯標準,決爲應歌。後來曲度不傳,散亡遂易。所收作品,是否雅鄭雜陳,不易推測;而後人選詞,以各調字數多寡爲次,且從而旁注平仄,作爲圖譜者,蓋本其意。特此爲唱歌者作,彼爲填詞者作耳。
選詞以“便歌”爲標準,則雖力避諧謔淫濫,而其在文學上之價值,終不如在音節上之爲選者所重視,此宋人選宋詞,所以不必盡善盡美;即以《花間》論,亦不乏庸濫之詞,其他更無論矣。
三
詞至南宋,製作益繁,專家亦日衆,於是網羅散佚,以昭示來兹,乃爲文士之所圖,而類乎詞史之選本出,即所謂因詞以傳人者是也。此風開於北宋楊元素(繪)。歐陽修《近體樂府·漁家傲》小注,引有京本《時賢本事曲子後集》一則,吴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之《東坡詞》,亦引有楊元素《本事曲集》及《本事集》者各二條(説詳梁啓超《記時賢本事曲子集》)。趙萬里君續從《苕隱漁隱叢話》及《敬齋古今黈》搜得四事,都爲九則,録入所爲《校輯宋金元人詞》中,稱爲最古之詞話。因詞以見人見事,具有歷史性質,惜其義例無由全窺耳。
因詞以存人,或以人爲主,或以事爲主。其以事爲主者,如上述之《時賢本事曲子集》及楊湜之《古今詞話》;是以人爲主者,則莫善於黄昇、周密二氏之《絶妙詞選》。下當分别論之:
黄氏《花庵詞選》,原分兩編:一曰《唐宋諸賢絶妙詞選》,上自李太白,下迄陸氏侍兒之作,凡録唐、五代人詞二十六家,宋人詞九十四家,禪林詞四家,閨房詞十家;一曰《中興以來絶妙詞選》,録南宋康伯可以下,迄黄叔暘(昇),凡八十九家之作,各家悉以時代後先爲次,又於姓氏下或系仕履,間綴短評,頗具文學史性質。其自序謂:
長短句始於唐,盛於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於曾端伯(慥)所編,而《復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於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餘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暇日裒集,得數百家,名之曰《絶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録,亦嘗鼎一臠而已。然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祛,悲壯如三閭,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以紅牙,飄飄然作騎鶴揚州之想,信可樂也。(《詞苑英華》本《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序》)
據此,知其選録宗旨,蓋繼《花間》、《樂府雅詞》、《復雅歌詞》諸編而作;而又不拘一體、不限一格,無論盛麗、妖冶、悲壯、豪俊,莫不兼收;其意若曰,但取其能代表某一家之作風,固不容以私見爲去取。雖稱“花前月底,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以紅牙”,一似以“便歌”爲主,而一推其義例,則仍旨在“傳人”也。又胡德方序云:
古樂府不作,而後長短句出焉。我朝鉅公勝士,娱戲文章,亦多及此。然散在諸集,未易徧窺。玉林(黄昇)此選,博觀約取,發妙音於衆樂並奏之際,出至珍於萬寶畢陳之中,使得人一編,則可以盡見詞家之奇。(《詞苑英華》本《中興以來絶妙詞選·序》)
所謂“博觀約取”,即從各家專集,擷取精粹,以代表其作風;亦後來《三朝詞綜》等書編纂體例之所由昉也。昇自著有《散花庵詞》(丁氏《善本書室藏書志》),是其人本工詞,精於持擇,要不失爲善本(《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類二)。然其中如李後主《山花子》一首,本李璟之作,《南唐書》載馮延巳之對可證,亦未免小有疎舛(同上)。又如李太白《菩薩蠻》、《憶秦娥》二詞,昇評“爲百代詞曲之祖”,而不言所出;又《清平樂令》注云:
按:吕鵬《遏雲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後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唐宋諸賢絶妙詞選》卷一)
以“氣韻”二字,判決作品之真贋,殆極危險。其他諸家之作,選擇亦未盡臻於至當。要之《花庵》此選,原不以標宗立派,自未能極盡精純。至朱彝尊氏,乃與《草堂》同類而非笑之。其序《孟彦林詞》:
去《花庵》、《草堂》之陳言,不爲所役,俾滓寙滌濯,以孤技自拔于流俗。(《曝書亭集》卷四十)
其標準不同,故於《花庵》、《草堂》,并加排斥;此亦吾國往時學者無時代觀念之通病,不足致譏也。
草窗所輯《絶妙好詞》,所采多紹興迄德祐間人;自二、三鉅公外,姓字多不著(厲鶚《絶妙好詞箋·跋》)。其書始張孝祥,終仇遠,都一百三十二家。自宋以來,即爲詞家所共推挹。如張炎云:
近代詞人用功者多,如《陽春白雪》集,如《絶妙詞選》,亦自可觀;但所取不精一,豈如周草窗所選《絶妙好詞》之爲精粹。(《詞源》卷下)
朱彝尊氏尤極稱之,曾爲此書作跋云:
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餘》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絶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録,雅俗殊分。(《曝書亭集》四十三)
彝尊謂:“詞以雅爲尚。”(《曝書亭集·樂府雅詞跋》)此在歌法失傳之後,論詞者固當以盡雅爲歸;而在歌詞盛行之時,固貴雅俗共賞。南宋自姜夔出,詞格日高,而所爲歌詞,乃漸爲文士所獨賞。草窗、玉田,固皆紹述白石老仙者(從彝尊説);而草窗此選,不期然而以“清言秀句”(錢遵王《述古堂藏書題詞》)爲歸。然所采諸人,姓字既多不著,則選録標準,蓋亦藉詞以傳人者。特草窗詞學功深,故能抉擇精英,而不免參以主觀見解,乃近於後來浙、常諸派,藉選詞以標宗立義耳。
以詞傳人,而具有歷史性質之選本既出,於是有斷代成編者,有劃地爲界者。如元好問之《中州樂府》,悉録金源一代之作;又如聶先之《百名家詞》,王昶之《明詞綜》、《國朝詞綜》、《琴畫樓詞鈔》,譚獻之《篋中詞》等,皆聞元氏之風而起者。其域於一隅之選本,如《四明近體樂府》、《常州詞録》、《金陵詞徵》、《湖州詞徵》、《粤西詞見》,乃至最近刊行之《閩詞徵》等,雖純駁互見,而其旨在傳人,兼足爲言詞史者之資,則亦應運而生,不爲無功於詞學者也。
四
金、元而後,南北曲興,歌詞之法不傳,醇雅之音漸絶;陵夷至於明代,而詞學之衰敝極矣。元、明間人,時或竊取唐、宋人詞以入曲;而所肄習,惟《花間》、《草堂》二本;《草堂》之流布尤廣,傳刻至數十百種之多(詳趙叔雍先生所撰《詞總集提要》)。正由其雅俗兼陳,足備撏撦之用,故當詞學式微之日,獨得盛行。明人選詞,惟楊慎之《詞林萬選》,董逢元之《唐詞紀》,尚有傳本;而名實相乖,漫無體例,《四庫總目提要》已加貶斥矣。董書不以人序,不以調分,而區爲景色、弔古、感慨、宫掖、行樂、别離、征旅、邊戍、佳麗、悲愁、憶念、怨思、女冠、漁父、仙逸、登第十六門(《四庫全書總目》卷二百),似沿《草堂》舊習,而支離滅裂,尤爲可笑。不知《草堂》原出坊間,性質近於傳習歌本。明代不傳歌詞之法,則選詞自當嚴定體例,楊、董二書,蓋等諸“自鄶”矣。
清初詞人,未脱晚明舊習。自浙、常二派出,而詞學遂號中興;風氣轉移,乃在一、二選本之力;選詞標準,亦遂與前代殊途。伶工之詞,至是乃爲士大夫所擯斥;思欲興起絶學,不得不别樹標幟,先之以尊體,繼之以開宗,壁壘一新,而旗鼓重振。自朱彝尊《詞綜》、張惠言《詞選》、周濟《宋四家詞選》,乃至近代朱彊邨先生之《宋詞三百首》,蓋無不各出手眼,而思以扶持絶學,宏開宗派爲己任。至其得失利病,下當分别論之。
朱氏《詞綜》,録唐昭宗、李白,以下迄金、元人,兼采閨秀、方外,乃至神女、乩仙之作。各家姓氏之下,繫以小傳,間著短評,體例略近《花庵》、《絶妙詞選》,似仍爲“傳人”而作,然其目的不僅在此。詞雖大半出於“胡夷里巷之曲”,而自唐、宋以迄金、元,歷數百年之醖釀變化,聚千百文人樂家之聰明才力,以從事於製作之工巧,與内在之充實。伶工、歌女往日藉以娱賓者,久之而不能復被管絃,其聲情之美,漸歸湮滅;而愛好此體者,乃不得不專玩詞情。此猶今日之皮黄京劇,論其辭句,文理多不可通;而出諸名伶之口,亦復抑揚頓挫,宛轉動聽;學士文人,恆爲顛倒。一旦撥屏聲容之美,而於文字上以求精純,則其不能重登大雅之堂,且將隨時代以俱消歇,蓋可斷言矣。生當詞樂消沈數百年之後,舉凡文人才士,所寄託於文字者,亦貴其能表現時代精神,與作者性情抱負,兼及技術之工巧而已。吾國文人之言詩歌者,咸以《風》、《騷》爲極則;所謂比興之義,不淫不亂之旨,所争在托興之深微,所務爲修辭之醇雅。由傳統觀念以論詞,詞固早被士大夫目爲小道,而一旦欲上躋於《風》、《雅》之列,則抉擇標準勢必從嚴,此清代言詞學者,所以先貴尊體也。汪森爲《詞綜》作序,即託本於《詩三百篇》,而重述其旨云:
古詩之於樂府,近體之於詞,分鑣並騁,非有先後;謂詩降爲詞,以詞爲詩之餘,殆非通論矣。西蜀、南唐而後,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轉相矜尚。曲調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長互見,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陽姜夔出,句琢字鍊,歸於醇雅。於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吴文英師之於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於後,譬之於樂,舞《箾》至於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
觀其以姜夔爲宗,而儼然特立一系統,一似江西詩派之一祖三宗者。然則此書選輯之標準,蓋與以前諸本大異其趣。汪氏所謂“庶幾可一洗《草堂》之陋,而倚聲者知所宗”,此浙派建立之所由來也。然其著意之點,似仍偏於技術。
彝尊於《詞綜·發凡》著其説云:
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爲傑出。
又於《黑蝶齋詞·序》云:
詞莫善於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吴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曝書亭集》卷四十)
又於《魚計莊詞·序》云:
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同上)
彝尊推重姜夔,謂其填詞最雅也(《詞綜·發凡》)。南宋姜、張一派詞,所以歸於醇雅,其間亦自有故。蓋小令滋衍於晚唐、五代,至北宋而體勢大成,如晏幾道之作,所謂“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摇人心”(黄庭堅《小山詞·序》);賀鑄之作,所謂“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張耒《東山詞·序》)者,固已盡雅之能事矣。慢詞大盛於宋仁宗朝,柳永《樂章集》,實爲一時代表;而所依之聲,乃多爲教坊新曲。迨後周邦彦提舉大晟府,“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爲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爲之,其曲遂繁”(《詞源》卷下)。張炎稱:“美成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同上)則“雅”之一字,北宋詞何遽不足當之?而朱氏選詞,言雅必宗南宋者,蓋不知北宋詞多爲教坊而作,傳唱期於普遍,故不免有時雅俗雜陳;《樂章》無論矣,即《清真》言情之作,亦有或失之俚者。南宋詞之所以極工而盡雅,則根本爲文人聊自怡悦之資;其聲曲之産生,又多出於文人自度;或清貴富厚之家,私蓄工妓,從事隸習。如《暗香》、《疎影》二曲,製自姜夔,而范成大家工妓,爲之歌唱(《白石道人歌曲》五),所謂“小紅低唱我吹簫”者是也。臨安一隅,則有張樞喜音律,嘗度《依聲集》百闋,音韻諧美;楊纘洞曉律吕,嘗自製琴曲二百操(並見《浩然齋雅談》)。二人者皆當時貴胄,又喜與並世詞客相往還;所有歌詞,既爲少數人之欣賞而作,不期然而鄙俚之病,滌蕩無餘。周密亦彝尊所謂宗法堯章者;而《蘋洲漁笛譜》一編,所與酬唱者,有李彭老、李萊老、張樞、施岳、陳允平、楊纘、吴文英、趙崇嶓、史達祖、王沂孫、趙孟堅、盧祖皋、張輯、孫惟信、趙汝茪諸人,或擅詞華,或精音律。舉凡彝尊所謂姜派詞人,大抵瓜葛有連,淵源有自;而其所以盡雅之故,則彝尊亦不暇深考其所以然;徒欲立義標宗,乃拈出“雅”之一字,上祖姜氏,以造成詞學之一系統;又值清康熙極盛之世,文人才士方藉詞以爲陶寫性靈之資,取姜、張之醇雅,以端其歸趣;亦未始非適應運會,有功詞苑之鉅編。自《詞綜》出而浙派以成,彝尊又屢申其旨,於《孟彦林詞·序》則曰:
宋以詞名家者,浙東、西爲多。錢唐之周邦彦、孫惟信、張炎、仇遠,秀州之吕渭老,吴興之張先,此浙西之最著者也。三衢之毛滂,天台之左譽,永嘉之盧祖皋,東陽之黄機,四明之吴文英、陳允平,皆以詞名浙東;而越州才尤盛,陸游、高觀國、尹焕倚聲於前,王沂孫輩繼和於後;今所傳《樂府補題》,大都越人製作也。(《曝書亭集》卷四十)
於《魚計莊詞·序》則曰:
在昔鄱陽姜石帚、張東澤,弁陽周草窗,西秦張玉田,咸非浙産,然言浙詞者必稱焉。是則浙詞之盛,亦由僑居者爲之助;猶夫豫章詩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調焉爾矣。(同上)
由斯以談,則朱氏之選録《詞綜》,其目的固在建立宗派,而其抉擇標準,則以雅爲歸明矣。後來厲鶚亦宗朱氏之言,而爲暢其旨云:
曾端伯選詞,名《樂府雅詞》;周公謹善爲詞,題其堂曰“志雅”。詞之爲體,委曲嘽緩;非緯之以雅,鮮有不與波俱靡,而失其正者矣。(《樊榭山房文集》卷四《羣雅詞集·序》)
是猶謂詞之託體既卑,不得不藉騷雅之辭,以提高其風格;而其稱沈岸登善學白石老仙,其後輩張龍威之詞,清婉深秀(《紅蘭閣詞·序》)。然則清婉深秀,殆可爲“雅”字作注脚矣。
自朱氏《詞綜》出,而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於此(彝尊説)。浙派承明詞之敝而崇尚清靈,擡舉姜、張,以爲登峯造極之境(參用徐珂《清代詞學概論》);而不知姜、張一派詞之在南宋,各有其特殊性格與環境。張炎力主清空,謂:“清空則古雅峭拔。”又云:“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迹。”(《詞源》卷下)所謂清空之一境,乃譬之以“野雲孤飛”,此事自關天分,寧可力強而致?持此説以相標榜,徒崇爾雅、斥淫哇,而不務内容之充實;流極所至,乃爲餖飣,爲寒乞(參用徐説),爲滑易,爲空無所有;浙派敝極,而《詞綜》之聲價隨減。周濟乃并其宗主而亦加排擊,謂:
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僞有辨,真僞尤難辨;稼軒豪邁是真,竹山便僞;碧山恬退是真,姜、張皆僞。(《宋四家詞選·序論》)
其實姜、張何嘗皆僞,特貌爲姜、張之浙派末流,則真性就湮,無可諱言耳。此《詞綜》之作,原以宏開宗派,而其流弊,乃至厚誣古人,操選政者可不慎哉?
五
《詞綜》之獨標姜、張,爲世詬病,既如上述;而一時風氣因以大開,詞在文壇復佔重要地位。然詞既不復有重被管絃之望,則樹立壁壘,仍在意格與技術之争。浙派過重修辭,壹意“開宗”,而未能確切“尊體”;乃有常州派起而與之抗衡,張惠言《詞選》一編,即以“尊體”相號召者。故其序曰:
詞者,蓋出於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製新律,因繫其詞,故曰詞。傳曰:“意内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謡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爲之,或跌蕩靡麗,雜以昌狂俳優。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苟爲雕琢曼辭而已。
詞之興起,除受燕樂新曲影響外,大抵皆言里巷男女哀樂之情(詳見拙著《詞體之演進》)。迨此體盛行,乃有所謂賢人君子,藉此以達其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隱,非其體製本然也。“跌蕩靡麗,雜以昌狂俳優”,在當日或目爲當行之作;而“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者,又皆一時才士之所爲,非如十五國風之出於里巷謳謡也。惠言本《易》學大師,以説經之目光論詞,故其要在於“尊體”。惟其獨標意格,而又慮世之言詞者,惑於“詞爲小道”及“託體卑”之説,不敢專精探討也;乃不得不别闢塗徑,撥棄聲曲關係,而特立一新系統。其於唐代詞人,最推温庭筠氏,謂“其言深美閎約”。於宋賢則主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彦、辛棄疾、姜夔、王沂孫、張炎,謂“淵淵乎文有其質焉”(並見《詞選·序》)。柳永一派,爲所深斥。其言曰:
其盪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堅、劉過、吴文英之倫,亦各引一端,以取重於當世,而前數子者,又不免有一時放浪通脱之言出於其間。後進彌以馳逐,不務原其指意,破析乖刺,壞亂而不可紀。故自宋之亡而正聲絶,元之末而規矩隳,以至于今,四百餘年,作者十數,諒其所是,互有繁變,皆可謂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户者也。
所標宗旨,於此可見,而所謂“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户者”,或爲浙派而言;所謂“正聲”,所謂“規矩”,皆就操選政者之立場而定,本非一成而不可變之定律。其徒金應珪守其師説,重申其旨云:
樂府既衰,填詞斯作;三唐引其緒,五季暢其支,兩宋名公尤工此體,莫不飛聲尊俎之上,引節絲管之間;然乃“瓊樓玉宇”,天子識其忠言;“斜陽烟柳”,壽皇指爲怨曲;造口之壁,比之詩史;太學之詠,傳其主文。舉此一隅,合諸四始,途歸所會,斷可識矣。(《詞選·序》)
金氏之言,蓋即後來周濟所主“詞非寄託不入”(《宋四家詞選·序論》)之論;而又别陳三蔽:一曰淫詞,二曰鄙詞,三曰遊詞。終謂:
今欲塞其歧途,必且嚴其科律,此《詞選》之所以止於一百十六首也。
就正統派文學觀念言之,張氏《詞選》選録之精嚴,蓋自有選本以來,無出其右者。然門庭過隘,又特尊温庭筠,取其《菩薩蠻》十四章,參互證解,以爲感士不遇之作,謂“篇法彷彿《長門賦》”;又謂:“照花四句,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離騷》初服之意。”一似庭筠詞中所表現之胸懷氣性,咸足步武靈均。殊不思庭筠之爲人,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雖“能逐絃吹之音,爲側豔之詞”,未必有意接迹《風》、《騷》,不背“惻隱盱愉”之旨。又據《樂府紀聞》:
宣宗愛唱《菩薩蠻》。令狐綯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闋以進,戒勿泄;而遽言於人,且曰“中書堂内坐將軍”,以譏其無學也。由是疎之。
由此可知,庭筠之詞多爲應歌而作;即就風格論,亦所謂“香而軟”(《北夢瑣言》)者。王國維氏,即不以張氏之論爲然。其所著《人間詞話》云: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予謂此四字,惟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詞精妙絶人”,差近之耳。
温詞情致之婉美,結構之精密,詞藻之清豔,的是出色當行;而張氏必欲以《風》、《騷》體格附益之,即爲此體開山作祖,未免涉於穿鑿,作者本意殆不其然。柳永慢詞,在詞學史上地位,不亞於温氏;而張氏不録其隻字,其蔽在過崇詞體,乃不惜並其本來面目而亦隱没之。觀其《自序》:
義有幽隱,並爲指發;幾以塞其下流,導其淵源;無使風雅之士,懲於鄙俗之音;不敢與詩賦之流,同類而風誦之也。
其用意固已昭然若揭矣。
我國舊時學者,嚴於雅俗之界,又喜“託古改制”,往往迷亂本真;就張選以求詞學之全,寧復可得?然在詞樂失傳之後,將欲振興斯道,非力崇體格不爲功。近人吴瞿安梅先生云:
皋文《詞選》一編,掃靡曼之浮音,接《風》、《騷》之真脈。……溯源竟委,辨别真僞。於是常州詞派成,與浙詞分鑣争席矣。(《詞學通論》)
朱彊邨先生亦頗推挹張選,其《望江南·題清代諸家詞集後》云:
回瀾力,標舉選家能。自是詞中疏鑿手,横流一别見淄澠。異議四農生。(《彊邨語業》卷三)
疏鑿《詞源》,别開疆宇,使此體上接《風》、《騷》,作者襟抱學問,噴薄而出,且以沈著醇厚爲宗旨(參用徐珂説),洗蕩淫哇;體格既高,而庸濫鄙俚及無病呻吟之作,無由自附於風雅;百年來詞學界之得重放光明,又不得不歸功張氏矣。
六
常州派詞人,何以務在“尊體”?謂將以繼往開來也。古人往矣,不妨嚴定規律,使其就我範圍;範圍古人,以示來學;清人選詞,用意莫不如此。自張氏《詞選》出,而詞體日尊;然奥窔雖開,而津塗未闢;至周濟氏,受詞法於武進董士錫;董爲詞又師其舅氏張皋文、翰風兄弟;淵源有自,又從而推拓之。以張選之門庭過隘,而又無跡可尋也,乃標舉四家,以示矩範。又爲之序曰: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旨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是爲四家,領袖一代;餘子犖犖,以方附庸。(《宋四家詞選·序論》)
彼於意境體格,二者兼重;擡舉四家,以範圍兩宋詞人,而又示學者以從入之塗徑云:
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余所望於世之爲詞人者,蓋如此。(同上)
宋詞本有疎、密二派(從彊邨先生説),稼軒疎而碧山、夢窗皆密。周氏於碧山又云:
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歎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宋四家詞選·序論》)
於夢窗又云:
皋文不取夢窗,是爲碧山門徑所限耳。夢窗立意高,取徑遠,皆非餘子所及;惟過嗜餖飣,以此被議。若其虚實並到之作,雖清真不過也。(同上)
於稼軒又云:
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豔,思力果鋭,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介存齋論詞雜著》)
周氏瞭然於諸家之得失利病,以碧山無稼軒“鋒穎太露”之弊,亦無夢窗“過嗜餖飣”之習,而又“饜心切理,言近指遠”,故認爲足示學者以梯航,而端其趨向;夢窗運思過密,而立意特高,亦爲深造者必由之徑;而又慮其能實而不能空也,乃取“才情富豔,思力果鋭”之稼軒,以疎宕之;而究極於清真,以期達最高之鵠的。其所標宗旨,殆不僅以“尊體”、“開宗”,而特富“傳燈”之意;在近代選本中,可謂最能示人以津筏,最有步驟及計畫者矣。雖其所論,似仍偏於技術之修養,而堂廡特大,含藴亦豐。彊邨先生題云:
金鍼度,《詞辨》止庵精。截斷衆流窮正變,一鐙樂苑此長明。推演四家評。(《彊邨語業》卷三《望江南》)
則亦明言其選詞標準,蓋爲暗度金針,而《詞辨》一編,周氏又自明定義例,區分正、變。觀其附記:
向次《詞辨》十卷:一卷起飛卿爲正;二卷起南唐後主爲變;名篇之稍有疵累者爲三、四卷;平妥清通纔及格調者爲五、六卷;大體紕繆、精彩間出爲七、八卷;本事詞話爲九卷;庸選惡札,迷誤後生,大聲疾呼以昭炯戒爲十卷。(《介存齋論詞雜著》)
今雖僅存正、變二卷,而旨意可覩;其以温庭筠、韋莊、歐陽炯、馮延巳、晏殊、歐陽修、晏幾道、柳永、秦觀、周邦彦、陳克、史達祖、吴文英、周密、王沂孫、張炎、唐珏、李清照諸家爲正,而以李後主、蜀主孟昶、鹿虔扆、范仲淹、蘇軾、王安石、辛棄疾、姜夔、陸游、劉過、蔣捷諸家爲變,亦具卓識;且於清真、夢窗、碧山、稼軒四家之作,所録獨多,並見其與《四家詞選》,義例一貫。至張、周二選之大别,則張主謹嚴,而失之狹隘穿鑿;周明正、變,而失之傅會牽強。然爲來學階梯,而仍不忽視詞之本體,則周氏之論,終較通達。其《詞辨·序》云:
夫人感物而動,興之所託,未必咸本莊雅;要在諷誦紬繹,歸諸中正,辭不害志,人不廢言;雖乖繆庸劣,纖微委瑣,苟可馳喻比類,翼聲究實,吾皆樂取,無苛責焉。
作者不必然,而要在讀者“諷誦紬繹,歸諸中正”,此常州詞派之微旨,亦即其所以歷百年而不敝者;而“乖繆庸劣,纖微委瑣”,在張選所不收者,周氏則視其“苟可馳喻比類,翼聲究實”,皆所樂取。詞人選詞,視經師爲閎遠矣。
《四家詞選》,抑蘇而揚辛,退姜、張而進辛、王;而又將北宋諸大家,如晏殊、歐陽修、晏幾道、張先、柳永、秦觀、賀鑄等,隸屬於周邦彦之下;范仲淹、蘇軾、晁補之等,隸屬於辛棄疾之下;林逋、毛滂等,隸屬於王沂孫之下;趙令畤、王安國、蘇庠等,隸屬於吴文英之下;倒本根爲枝葉,認祖禰作雲仍;雖見地頗高,而措置未妥。此其故蓋亦蔽於宗派之説,過執度人之旨,故不惜顛倒衣冠,以就我範疇;然使從事斯學者,有轍可循,秩然不紊,則其功不可没也。
周氏欲以稼軒之“雄心高調”,運夢窗之“奇思壯采”;而不知賞東坡之“清雄”(王鵬運説),適以自限。又取碧山與清真、稼軒、夢窗,分庭抗禮,亦微嫌擬不於倫(彊邨先生説)。爲矯此弊,而彊邨先生之《宋詞三百首》,乃繼之有作。録宋詞八十七家,而柳永十三首、晏幾道十八首、蘇軾十二首、周邦彦二十三首、賀鑄十二首、姜夔十六首、吴文英二十四首;七家之作,乃佔全書三分之一以上,儼然推爲宗主;而疎密兼收,情辭並重,其目的固一以“度人”爲本,而兼崇體制;然不偏不頗,信能捨浙、常二派之所短,而取其所長,更從而恢張之,爲學詞者之正鵠矣。況周頤序云:
大要求之體格神致,以渾成爲主旨。
所謂“渾成”,料即周濟所稱之“渾化”;衍常州之緒,以别開一宗;晚近詞壇,蓋悉奉此爲圭臬;而以“尊體”誘導來學之詞選,至此殆已臻於盡善盡美之境,後來者無以復加矣。
上述清人所選唐、宋詞,皆各有主張,影響於詞壇者至鉅;詞學中興之盛業,朱、張、周、朱諸選本,實爲樞機。外此如劉逢禄之《詞雅》、成肇麐之《唐五代詞選》、周之琦之《心日齋十六家詞選》、戈載之《宋七家詞選》、馮煦之《宋六十一家詞選》等,雖並崇體格,而或“我見”太深,或沙汰未浄,俱不足以轉移風氣,故暫略而不述云。
七
自唐迄今,綿歷千載,“曲子詞”之發揚滋長,派衍支分,作者何止萬家,選本亦無慮數百種,異軌同奔,莫可究詰。然作者以時代關係及個人性情才調之不同,果各有所長,正亦不容偏廢。選家目的,既不外“便歌”、“傳人”、“開宗”、“尊體”四種,則去取標準,料亦未能出此範圍。今歌法久已失傳,其聲情之美,雖有才智之士,亦終不能懸悟以還當時之舊,則所謂選詞以便歌者,在今日固已無所用之矣。“曲子詞”之地位,於中國文學史上既樹不拔之基,則吾人之所考求,亦當於其所以演變推遷之故,與夫各作者之利病得失,加以深切注意,抱定歷史家態度,以衡量各名家之作品,顯示其本來面目,而不容強古人以就我範圍,抉取精華,而無所歧視;務使此千年來之詞學,與其淵源流變之所由,乃至各作家之特殊風格,皆可於此覘之;純取客觀,以明真相,宗派之説,既無所容心;尊體之言,亦已成過去,一時有一時之風尚,一家有一家之特質,不牽人以就我,不是古以非今,一言以蔽之:“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吾所望於後之選詞者如此。
關於前賢選詞之目的與標準既明,則彼應運而生之選本,吾人皆可窺其作用,悟其旨歸;讀者既可由此知津,亦不至迷方不定;執持衡量,以解衆紛;由上述諸家選本,以考求唐、宋迄今詞壇風尚,與其轉變推遷之故,亦可以思過半矣。吾所望於後之讀詞選者如此。
(原載《詞學季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三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