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六月十四日,爲本校成立二十五周年、大學完成四周年紀念。校内印行紀念專刊,屬爲論文,贊襄盛舉。會爲胃疾所苦,加以課事牽率,因循未就。程限已迫,遂勉竭兩日力,草成此篇。念本校創辦人端午橋(方)先生,二十五年前,任兩江總督;在族人中,最稱練達時務;於提倡教育外,兼喜延攬文士,崇尚風雅。光緒甲寅之夏,曾約半塘老人(王鵬運)相見于吴門拙政園,傾談竟夕。其後二年,而本校成立于南京。迨校址移滬,大學完成,文學院中國語文學系,又特注意於詞集之整理與研究。本年夏,歸安朱彊村先生,來游暨南張氏園;本系師生,合開歡迎大會。以此三種因緣,爰有本文之作。特爲精力時間所限,難免“掛一漏萬”之譏爾。
作者附記
緒言
自科舉廢而學校興,學制幾經變易;由是嚮時所薄爲小道之“詞”,乃一躍而爲國文系主要學程。風氣所趨,斯學大盛。又自光緒末年,王(鵬運)況(周頤)諸老,相率爲校訂詞集之學;流風餘則,今猶未衰。庚子亂時,半塘、彊村藉倚聲以寫憂憤。一時俊彦,靡然從風。下逮民國初元,雖半塘、小坡(鄭文焯),後先殂謝;而南村一老,巍然“魯殿靈光”,管領騷壇,逾二十載。綜覽二十五年來詞學昌明之故,大約不外三端:
(一)詞學地位之提高也。
(二)清代考訂家之流風未沫,學者轉移治經史之力以治詞也。
(三)時局衰亂之影響,促成諸家之以填詞爲“長歌當哭”也。
一二兩端,無勞備論。溯自本校成立之後,二十五年之間,禍變相尋,曾無寧日。中間奉直之戰,齊廬之戰,乃至南北東西之戰,前僕後繼,不能自休。人民顛沛流離,煩冤莫訴。就中尤以齊廬之役,本校劃入戰區,其未夷爲瓦礫之場者,亦相差一間耳!讀彊村老人《晚過黄渡》之作,猶覺毛髮竦然。
過客能言隔歲兵。連村遮戍壘,斷人行。飛輪衝暝試春程。回風起,猶帶戰塵腥。 日落野煙生。荒螢三四點,淡於星。叫群創雁不成聲。無人管,收汝淚縱横!
(未刊稿《小重山》詞)
或謂詞非盛世之音,且置勿議。而二十五年來之詞學,以多方面之影響,促成一大結集之勢。其間歷史,自亦不容忽略。兹就所聞,分爲整理、製作、研究三部,作一簡單之敍述;庶留心中國文學者,有所考焉。
整理部
二十年來,國内學者,對於文學史上最大之貢獻,端推詞集之結集與整理。兹約爲校刻、景刊、輯佚、編纂四類,分别敍述之:
(甲)校刻
沈曾植云:“詞起五代,越三百餘年而有長沙匯刻,又越四百餘年而有海虞毛氏之刻。”(《彊村校詞圖序》)詞學之興,亘千餘載,而詞籍之結集,如是寥寥。蓋前人咸視詞爲小道,僅以附庸風雅;舉凡研究整理之役,一以餘力爲之。亦有專精致志,以從事於此者。遂令後之學者,欲作一有系統之研究,輒苦求書之不易,徒興“望洋”之嗟。所有千年來光華燦爛之詞學,亦日即於銷沉埋没,而不可理董,識者憾焉。武進陶湘,對於民元以前,校刻詞籍之歷史,有詳明之敍述。兹爲節録如下,以見一斑:
詞集之匯刻者,南宋長沙《百家詞》,見《直齋書録解題》;《六十家詞》,見張玉田《詞源》。餘如《典雅詞》僅傳殘本,《琴趣外篇》祗見數家;明吴訥《四朝名賢詞》、孫星遠《唐宋以來百家詞》,皆未刊行。前人稱李中麓家“詞山曲海”,亦侈言其多而未聞匯刻也。汲古毛氏,初刻《六十一家詞》,其時猶未備諸精本,讎勘尤疏。後復輯宋詞百家、元詞二十家。今所見有斧季手校之本,有寫樣待刊之本,有依舊式摹存之本,佳墨良楮,靡不精好;于斯事致力最深。宋元人詞,篇葉無多,大率附見集中;故毛氏已創裁篇别出之例。名家詞有專集者,傳世亦寥寥可數。明清以還,鈔校則梅禹金、陸敕先、勞顨卿;刊本則侯氏亦園、秦氏石研齋、鮑氏知不足齋;著録則瞿氏鐵琴銅劍樓、陸氏皕宋樓、丁氏善本書室,類稱賅洽。堯圃雅好收詞,多獲舊本;後歸汪氏藝芸精舍。今世所傳,多有兩家印記。道光間,休寧戴延衸竹友校定《汲古六十一家》,重刊祗十之二,經亂毁失。彭文勤獲舊鈔宋元詞三種,凡九十餘家;惟汲古未刻詞二十二家,長沙張氏刊行。近代王給練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海豐吴侍郎重熹刻《山左宋金元詞》,葸採特爲精審。(《景宋金元明本詞敍録》
清代三百餘年,填詞之風極盛。而諸家誦習,除毛本外,惟侯刻《名家詞集》、秦刻《詞學叢書》及鮑刻《知不足齋叢書》内所收宋元詞數家,足供參考。直至清末,乃有王吴兩刻,及江建霞(標)《靈鶼閣宋元名家詞》,次第流布;而校勘體例之謹嚴,王氏實始注意及之。丁未戊申之間(光緒末年),彊村老人,承王氏之業,益務恢張擴大,一以清儒校訂經籍之法,轉治詞集;以成詞學史上最偉大之《彊村叢書》。學者由此以治唐宋金元詞,不至復感材料之缺乏。海内聞風而起,以研究整理詞學爲己任者,嗣是乃大有人。飲水思源,朱氏之功,爲尤不可掩矣。
《彊村叢書》,所收唐五代宋金元詞總集五種,唐詞别集一家,宋詞别集一百十二家,金詞别集五家,元詞别集五十家,共一百六十七家,一百七十二種。自丁未(光緒三十三年)以迄壬戌(民國十一年),歷十六寒暑,費五六千金,乃克成此盛業。老人自言:“辛亥以前,所刻不過五六種,其後遞有增益,又爲財力精神所限,平均約年費四五百金,成書十種。”蓋老人自國步改移,即以此爲畢生事業;舉所有精力,悉注於此。即書成之後,偶見善本,輒復百計假閲,重加校讎,亘二十年如一日;故前後印行之書,年有改定。其冥心孤往,壹意求真,至老而不肯少懈,其精神爲尤不可及也。嘉興沈曾植爲作《校詞圖序》云:“校詞之舉,鶩翁(王鵬運)造其端,而彊村竟其事,志益博而意專,心益勤而業廣。……軼海虞而比數長沙,襃然于詞苑爲第三結集”,不爲溢美之辭。吴縣曹元忠論此書之特點,尤在校勘方面,有劉向家法。又謂:“彊村所尤致意者,則在聲律;故於宫調旁譜之屬莫不悉心校定。……漢魏六朝樂府,以聲辭雜糅之故,等諸若存若亡;知凡唐、五代、宋、金、元詞之僅存者,欲延墜緒於一線,殆非精校傳刻不可。我彊村惟有鑒於此,故夢窗鋟版者三,而草窗亦至於再。其餘諸家,亦復廣搜珍秘,博訪通雅,必使毫髮無憾而後已。”(《彊村叢書序》)觀此,可以知是書之價值矣。
(乙)影刊
自遵義黎庶昌影刻《古逸叢書》,爲藝林所珍視。由是南陵徐氏(乃昌)、貴池劉氏(世珩)、武進董氏(康),相率以影刊古籍爲務,期得保存宋元舊本面目,而省校訂之煩;於流市珍籍外,兼寓美術思想。風聲所播,遂用其法以影刊詞集。仁和吴氏(昌綬)、武進陶氏(湘)先後成《景刊宋金元明本詞》四十種,即世所稱《雙照樓詞正續集》是也。計吴刻初集十七種,内宋詞别集十二種,元詞别集一種,唐宋金詞總集四種;陶刻續集二十三種,内宋詞别集十種,金元詞别集十一種,宋元詞總集二 [1] ;皆從舊家精槧,影寫刊鐫;既極美觀,又存真相。陶氏自序其刊行緣起云:“吾友吴子伯苑,……與吾邑董授經大理,同在京師,撢揅尤富。乃創意專搜宋元舊本,景寫刻之,使後來獲見原書面目。所輯皆善本足本,籍證嚮時一切鈔校之陋。舊有闕誤者,亦存其真;不失乾嘉前輩景刻諸書家法。始成十七種,戊午歲,以刊板歸湘。數載以來,湘復踵其義例,選工精刻,又得二十二種,海内藏書之家,名編珍帙,可據以傳摹者,大致備於是矣。”(《景宋金元明本詞敍録》)其成書之歲,亦在壬戌,恰與《彊村叢書》三次校補印行時同。世行詞集雕刻之精,蓋無出此書之右者。若論有功詞苑,則猶未足以與朱刻相侔也。此外陶氏又續成《景汲古閣鈔宋金詞七種》,亦極精善。
他如仿宋精刻宋詞專集,則有鄭文焯校《清真集》,爲新建夏氏刊行。旋以板歸吴興劉氏嘉業堂,印本流傳絶少,爲可惜耳!
又自西洋印刷術流行中土後,影印不假模刻,尤稱利便。上海商務印書館旋有《續古逸叢書》之輯,而嘉興張元濟復以所藏宋刻《山谷琴趣外篇》付印傳流。北平圖書館亦舉大内舊藏《淮海集》,裁取其《長短句》三卷,别行印布;將見善本秘籍,日出而未有已也。番禺葉遐庵先生(恭綽),近借吴縣吴氏(湖帆)家藏宋本《淮海長短句》,與北海藏本參校印行。原文攝影上石,而又附以《淮海詞版本系統表》、《淮海詞經見各本字句異同表》、《現存淮海詞宋本兩種比較表》,宋本長短句有關係各序跋匯録;詳覈精美,兼具研究性質;是又欲兼取朱吴二本之長,駸駸後來居上矣。
(丙)輯佚
唐宋人詞,有專集者,本不甚多。又或其目雖存,而原書散佚,絶不復睹。好學之士,發思古之幽情,兼謀研究之便利,廣搜群籍,輯出專家。二十年來,從事於此種工作而最著成效者,端推江山劉氏(毓盤)之《唐宋金元六十家詞輯》(北京大學排印,浙江圖書館藏有全本)、海寧王氏(國維)之《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觀堂全書》本)。劉氏自言:“四十年浪游南北,舟車所至,按覽所及,輒手自抄纂,久乃得成此書。”其用心亦良勤苦矣。王輯盛行,而劉書乃日就湮没,可爲悼歎!近趙萬里又從《永樂大典》及北海圖書館所藏舊籍,輯出宋金元人佚詞數十種;其中如袁易之《靜春詞》、楊宏道之《小炎詞》、張之翰之《西巖詞》,皆爲世不經見之本(《燕京學報》第八期《國内學術界消息》);聞將由中央研究院刊作《校輯宋金元人詞》。如是,治詞學者,于朱王吴諸家外,又得一善本叢刻矣。
明吴訥《四朝名賢詞》,亦稱《唐宋百家詞》,近數年來,始發見明鈔本于天津圖書館;旋移歸北海圖書館保存。新會梁啟超跋《稼軒詞甲乙丙丁集》盛道此書之珍貴。(見清華研究院《國學論叢》第三號)甚冀彼中當局,及早印行,爲學者添一絶好研究資料也。
(丁)編纂
民國以來,對於清代文學之整理,其工程浩大,而最有價值者,莫過於《清詞鈔》之纂輯。其議發自十八年冬。其年十月二十日,由發起人朱彊村(孝臧)、徐積餘(乃昌)、金甸丞(蓉鏡)、董授經(康)、潘蘭史(飛聲)、周夢坡(慶雲)、夏劍丞(敬觀)、易由甫(順豫)、吴湖帆、陳秀通(方恪)、陳鶴柴(詩)、易大厂(韋齋)、況又韓(維琦)、劉翰怡(承幹)、葉遐庵、黄公渚(孝紓)集議于覺林素菜館。議決設立《清詞鈔》編纂處,並推定朱彊村爲總編纂,程子大、徐積餘、王書衡、陳石遺、卓芝南、易由甫、夏閏枝、趙堯生、夏劍丞、董授經、冒鶴亭、袁伯夔、金甸丞、周夢坡、張菊生、陳述叔、王又點、邵伯褧、邵次公、陳鶴柴、林鐵尊、曹鑲蘅、郭嘯麓、周梅泉、汪憬吾、譚瑑卿、許守白、潘蘭史、闞鶴初、何梅生、王西神、劉翰怡、趙叔雍、葉遐庵、黄公渚、易大厂、龍榆生等爲編纂。當即由黄公渚起草,廣徵海内藏家所有清人詞集。其啟事略云:
……三百年間,才俊踵係,人歌柳七之詞,家寶石帚之集。康乾之際,趨步南唐;咸同以來,競稱北宋。藏山待後,悉爲樂府之雄詞;斷代成書,尚缺聲家之總集。華亭《詞雅》之編,長水《名家》之輯,以及《粤西詞見》、《金陵詞鈔》、浙西六家之書、常州三人之作;或意存鄉獻而僅及偏隅,或取備篋中而但徵倫好。譬諸絶潢斷港,未臻溟滓之觀;片石單椒,難語嵯峨之狀;風流澌滅,識者恫焉!……思集衆制,勒爲一書。……
定議之初,葉遐庵、黄公渚兩先生,實總其事。既而海内藏家,除北平圖書館、南京國學圖書館外,如南陵徐氏小檀欒室、武進趙氏惜陰堂、吴縣潘博山、永嘉梅冷僧等,亦先後以所藏詞目至。分别選輯,迄於今,已得百數十巨册,所收詞約三四千家,由遐庵先生匯送彊村老人鑒定。雖兹事體大,一時難竟全功;而薄海嚮風,咸知注意於清詞,此一大結集,其結果之良好,當可預期也。
遐庵先生,除傾注全力於《清詞鈔》外,又兼採並述作家,仿譚復堂舊例,爲《後篋中詞》。聞“殺青”有日,亦詞林盛事也。
復次,武進趙氏(尊嶽)有匯刻明詞之議;聞所收約有二百餘種。吾友長樂鄭振鐸先生,又約予同輯《詞詒 [2] 叢刊》一書;但爲時間經濟所限,一時恐不易實現耳。
製作部
晚近國人飽受戰争之賜,流離轉徙,憂生念亂,乃至一切抑鬱不自聊之感,或籍長短句以發抒之。以是作者蔚起,篇什紛披。此其人大抵與人無所争,但以此遣憂排日而已。兹約爲詞社、詞刻兩類,分别所述之:
(甲)詞社:
自清季王朱諸老,以宣南爲觴詠之地,爰有咫村詞社之組織。於遭庚子之亂,哀時詞客,一寓悲憤於倚聲;言在此而意在彼,詞中大有事在。(讀彊村詞,最宜注意於當日情事,以相印證。)清社既屋,曩時詞友,早已散之四方,或就死亡,舊游不堪回首。迄今距半塘之歿(光緒三十年),廿有七年。民國初元,惟吴門爲詞人薈萃之區,鄭朱諸老,酬唱頻繁;然未聞詞社復興也。迨民四五間,上海有舂音詞社。嗣是平津等處,聞風而起者,大不乏人。兹就見聞所及,略述如下:
1.舂音詞社 社在上海。爲周夢坡、夏劍丞(敬觀)、徐仲可(珂)、王西神(蘊章)、陳匪石、白也詩、葉楚傖、姚鵷雛諸人所組織。公推彊村老人爲盟主。社課限調限題,不及二年而散。
2.聊園詞社 社在北平。爲淳安邵次公(瑞彭)、杭縣邵伯褧(章)、番禺許守白(之衡)諸人所組織。公推江陰夏閏枝(孫桐)爲盟主。夏氏今年七十有五,彊村老人最初與切磋詞學者也。
3.天津詞社 社在天津。爲吴縣章賓之(鈺)、大興査峻丞(爾崇)、遵化李子申(孺)、開縣胡琴初(嗣瑗)、吴縣徐芷升(沅)、閩縣郭蟄雲(則澐)、周熙民(登皞)、林子有(葆恒)、山東陳葆生(寶銘)、湖南郭侗伯(宗熙)、建德周立之(學淵)、浙江唐蘭諸人所組織。成立於己巳(十八年)夏,每月三集,限調限題,所作屬於詠物方面者爲多。社課有鈔本,聞已近百集,將付排印。
4.漚社 社在上海。爲歸安朱彊村、番禺潘蘭史、烏程周夢坡、寧鄉程十髮(頌萬)、閩縣林子有、新建夏吷庵(敬觀)、湘潭袁伯夔(思亮)、番禺葉遐庵、無錫王西神、新城陳君任(祖壬)、義寧陳彦通、吴縣吴湖帆、武進趙叔雍、閩縣黄公渚、萬載龍榆生(沐勛)諸人所發起。以次加入者,有長沙徐紹周(楨立)、許季純(崇熙)、高安彭醕士、閩縣郭嘯麓(則澐)、湘潭袁帥南(榮法)、歸安林鐵尊(鵾翔)、廣西楊鐵夫等,共二十餘人。每月一集,限調不限題,每集必有油印本傳觀。自去年冬成立,迄今已七集矣。在各詞社中,以此爲最盛,亦最自由。遇宴集時,縱談文藝,宴畢而散,各不相謀;蓋一純粹文藝結合之團體,絶不含有其他任何意味者也。
5.六一社 社在蘇州。爲鄧孝先(邦述)、吴伯淵(曾源)、楊詠棠(俊)、潘省安(謀承)、張仲清(茂炯)、蔡雲笙(晉鏞)、顧巍成(建勳)、吴瞿安(梅)、王佩諍(謇)等九人所組織,除鄧籍江寧外,皆吴縣人也。社以己巳夏成立。其初議以填詞消夏,時爲六月一日,因名六一社。五日一集,限調限題,嚴守四聲。有石印《六一消夏詞》,大抵皆詠物之作也。
6.潛社 社在南京。爲前東南大學學生三十餘人所組織。成立於丙寅春,公推吴瞿安爲社長,以吴方任詞曲學教授故也。有《潛社詞刊》一册。
此外朋游乘興,拈韻聊吟,如中央大學國文系,吴縣汪旭初(東)、吴瞿安、蘄春黄季剛(侃)、彭澤汪辟疆(國垣)、南昌王曉湘(易)諸教授,亦時時有作。如此之類,殆不勝枚舉矣。
(乙)詞刻
清季詞人,身入民國,而已先後下世者,當推高密鄭文焯、臨桂況周頤爲最著。二氏詞學,已詳見拙著《清季四大詞人》(《暨大文學院集刊》第一集),兹不復贅。此外次第刊行詞集者,有嘉興沈寐叟(曾植,已卒)之《曼陀羅寱詞》(商務印書館排印本),歸安朱先生之《彊村語業》(家刻本),榮縣趙堯生(熙)之《香宋詞》(家刻本),武陵陳伯弢(鋭,已卒)之《袌碧齋詞》(排印《袌碧齋集》),揭陽曾剛父(習經,已卒)之《蟄庵詞》(彊村刻本),寧鄉程子大(頌萬)之《鹿川詞》(排印《三程詞鈔》本),番禺汪兆鏞之《雨屋深鐙詞》(家刻本),新會陳述叔(洵)之《海綃詞》(卷一仿宋聚珍本,卷二彊村刻本),杭縣 [3] 邵伯褧(章)之《雲淙琴趣》(家刻本),新建夏劍丞先生之《吷庵詞》(仿宋精刻本),雙流向仲堅(迪琮)之《柳溪長短句》(家刻朱印本),廣東易大廠(韋齋)之《雙清池館詞》(手寫石印本),蘄水陳仁先(曾壽)之《舊月簃詞》(仿宋聚珍本),侯官郭蟄雲(則澐)之《龍顧山房詩餘》(仿宋精刻本),番禺許守白(之衡)之《守白詞甲乙印稿》(石印本),歸安林鐵尊之《半櫻詞》(仿宋聚珍本),茶陵譚祖庚(恩闓,已卒)之《靈鵲蒲桃鏡館詞》(仿宋聚珍本),開縣李範之(大防)之《寒翠詞》(排印本),旌德女士呂聖因(碧城)之《信芳詞》(排印樊山評本)。就予行篋所收,民國以來詞刻,已若是之富。其他爲予所未及見者,更不知幾許?就中諸作者,或寄興深遠,或守律謹嚴,於重重束縛之中,能自振拔,不可謂非豪傑之士。至其所宗尚,則除沈寐叟先生逼近稼軒,朱彊村先生獨自成家外,餘人大抵皆步趨周(邦彦)吴(文英)者也。碧城女士,以舊詞體,寫絶域風光(集中多漫遊歐美憑弔勝跡之作),實開千年來未有之局,豈僅閨閣雋才而已?
研究部
十數年來,南北各大學,研究詞曲之風極盛。加以善本日出,求書日易;宜於此一方面,卓著成績。然一考其實際,殊尠可觀;初學之徒,欲求一指示門徑之書,尚不可得;此其故何歟?蓋老輩有基礎而鮮解方法,後進知方法而缺乏基礎,又多迫於生事,不克專精所業;研究之成效未著,時勢爲之也。兹就晚近所出書,約爲詞史、詞話、詞人年譜、詞集箋證四類,分别一述之:
(甲)詞史
欲知某種文學之源流演變,與其前因後果,“論世知人”,賴端專史之作。前代對於詞人史跡,鮮知注意。自海鹽張氏(宗橚),有《詞林紀事》之輯,薈最諸家筆記,勒爲專書,始具詞史之雛形。民國以來,吴興劉氏(承幹),循張氏往例,益務博稽群籍,以爲《詞林考鑒》一書。自唐迄清,所搜材料,視張氏豐富奚止十倍?惜草創未半,中纂止修;未知何時,可與世人相見?此外出版新著,則有江山劉毓盤之《詞史》(北京大學講義,近由上海聽濤社出版),見聞尚博,而頗傷於支離破碎。鄭振鐸之《中國文學史》中世卷(商務印書館出版),大部皆言詞之作。他如吴梅之《詞學通論》(廣州中山大學排印),胡雲翼之《宋詞研究》(中華書局出版),雖體例未純,亦詞學專史之屬也。其掇拾舊聞,糾正謬誤,爲一家事輯者,當推海寧王國維之《清真先生遺事》(《觀堂全書》本)最爲精審。吾意欲成一完美之詞學通史,其第一步工作,殆當效法王氏矣。
(乙)詞話
前人詞話,恒具紀事、批評、研究三種性質。晚近作者,惟王國維之《人間詞話》(《觀堂全書》二卷本最備)、況周頤之《蕙風詞話》(惜陰堂本)最爲世重。況書價值,詳見拙著《清季四大詞人》,兹不具論。王氏通西文,解近世科學方法,批評名家詞集,常有獨到之處,時流競推服之;而王氏本人,頗悔少作,至欲“拉雜摧燒之”以爲快。(此語聞之王氏老友某先生)豈自知之明,或恐此書流布,貽誤來學哉?此外如陳鋭之《袌碧齋詞話》(《袌碧齋集》本)、陳洵之《海綃翁説詞》(稿本),亦一時之佳構。海綃專説周(邦彦)、吴(文英),爲學者指示讀詞方法,是詞話中之生面别開者。江都任二北(訥),曾在《東方雜誌》第二十五卷發表《研究詞集之方法》與《增訂詞律之商榷》兩文,能以新時代眼光,爲後生説法。任氏專研散曲,兼善説詞;新興人才,此其巨擘矣。
(丙)詞人年譜
自整理國故之説,傾動一時,而編纂年譜之風,因之大盛。關於詞人之作,有瀋陽陳思之《稼軒先生年譜》(《東北叢刊》。案《稼軒年譜》,清嘉慶間,吾鄉辛啟泰實創爲之。近梁任公與予並有增訂别本。)、馮沅君女士之《張玉田年譜》(樸社出版《張玉田》)。吾友永嘉夏臞禪(承燾),始壹意於此種纂述;自温庭筠以下,如張先、姜夔、吴文英之屬,可寫定付刊者,約二三十家。餘如《南唐二主年譜》,作者尤夥。(往年《時事新報》附刊某君所作《詞人李重光》,東南大學唐圭璋《南唐二主詞評注》,近商務印書館新出《南唐二主全集》並附年譜。)本校國文系學生,亦喜于此一方面致力。已脱稿者,有諶然模之《劉須溪先生年譜》,李灣 [4] 之《飲水詞人年譜》(二種將於本系期刊《南音》發表)。雖網羅未備,亦有可觀。
(丁)詞集證箋
詞集之有箋證,所以省讀者檢閲之勞也。本校國文系學生,多從事於此。予既編纂《東坡樂府箋》三卷,學者便之。諸生亦續有所作。其已成書者,有李勗之《飲水詞箋》,朱衣之《詞話四種會箋》。此外吾友夏臞禪,著《白石道人歌曲證疏》,最爲淹博。李冰若著《宋詞三百首箋評》,亦便讀者。(以上四種,寫定待刊。)倘詞風不墜,此類工作,將見繼長增高而未有已。識大識小,但各盡其力之所能,以貢獻於學術界,甚望學者之共同努力也。
結論
如上所述晚近詞壇概況,其成績自當以整理部分之校刊方面爲最大,製作部分次之,研究部分又次之。然此過去二十五年中,有此多方面之發展,兼獲相當之成就,已足驚人。更二十五年,必將有聰明才智之士,益努力於整理、研究兩方面,以成此歷朝詞學之總結集與詞學史上最有系統之巨著,可以無疑也。至於製作方面,自詞與樂離,已駸失其普遍效能,故雖竭諸才士之精力以赴之,正恐未易挽此頹局。他日乘時代起者,殆爲新體樂歌。本年春間,由予與蕭友梅、葉遐庵、易大廠、廖青主、鄭振鐸、張天方、傅東華、顧仲彝、顧君誼、胡懷琛諸先生,發起組織歌社,以謀音樂文藝兩界之結合,致力於新體樂歌之創造。同時以本校國文系與國立音樂專科學校爲基礎,以從事於宣傳。其成立宣言,歴舉舊體詩詞之缺點,如束縛過嚴,形式過板,思想偏於悲觀消極,就不合時代潮流等等,因革損益,責在我輩。其所標宗旨,以爲:“過去不宜於現在,古歌無當於今日。……吾輩爲適應時代需要而創作新歌,爲適應社會民衆需要而創作新歌;將一洗以前奄奄不振之氣;融合古今中外之特長,籍收聲詞合一之效,以表現泱泱大國之風。……直接間接,貢獻於社會民衆。將使有井水處,皆能傳唱本社之新詞;風氣轉移,豈特本社同人之大幸?……”(《歌社成立宣言》)凡此皆歌社同人之所共信共勉;亦冀海内賢達,起而匡扶贊助者也。
予平日既以研究詞學與創作樂歌勗諸同學;深望二者於本校前途,或且有更光榮之歷史。《記》曰:“樂以發和”。李太白詩云:“兵氣銷爲日月光。”剥極而復,否極泰來;吾固馨香禱祝,以蘄世界之和平,而尤盼本校聲樂文藝方面,負心理改造之責,故本篇於此,三復致意焉。最後,敬祝:
詞學研究上之進步,
新體樂歌之成功,
中國文學萬歲!
國立暨南大學萬歲!
中華民國二十年六月一日,脱稿于暨南村寓廬。
(原載“創校二十五周年、大學成立四周年紀念刊物之一”《紀念論文集》,國立暨南大學秘書處印務組,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二日;又載《詞學》第三十三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六月)
注解:
[1] “二”下疑脱“種”字。
[2] “詞詒”,疑爲“詞話”之誤。
[3] “縣”,原脱,據前文補。
[4] 編者案:“李灣”,疑爲“李勖”之誤。據暨南大學國文系期刊《南音》第二期(一九二九年五月)附《中國語文學系一年級同學録》及《二年級同學録》,查無李灣此人,而李勖則赫然在列,且與諶然模均爲二年級學生;除此之外,李姓學生僅有一人名瓊遠,故作者此處所言國文系李姓學生只可能是李勖一人。李勖,字志遐,浙江樂清人,一九〇九年生,編著有《飲水詞箋》(正中書局一九三七版),前列《飲水詞人年譜》,可證李勖確曾撰此年譜,且龍榆生爲李勖《飲水詞箋》作序云:“樂清李君志遐,曩歲遊學滬上,從予治詞特勤,先後爲《花外》《飲水》二箋”,可證李勖亦從龍氏治詞。又,後文亦云“有李勖之《飲水詞箋》”,故此處之“李灣”當爲“李勖”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