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自番禺葉遐庵(恭綽)、閩縣黄公渚(孝紓)諸先生,有纂輯《清詞鈔》之議,約予分任采訪,予乃稍稍涉獵清詞。去年,彊村先生以日本人今關天彭君所著《清代及現代の 詩餘駢文界》一册見示。受讀既竟,因念詞至今日,漸就衰微;偶以現代詞人,詢諸學子,甚或不能舉其姓氏。彼東邦學者,猶能注意吾國詞壇,而吾乃茫無所知,言之不滋愧歟?且人恆貴遠而賤近,晚近號稱研究詞學者流,又往往專注於兩宋詞人軼事之考索,苟叩以最近詞人之性行,亦瞠目不知所對。及今不圖,而令百千年後,竭諸才士之精力,穿鑿附會,以厚誣古人,斯又非學者之大惑乎?以此因緣,吾乃有《清季四大詞人》之作。特考今之難,不亞考古。即此四家之生卒,亦幾經刺探而後定。復以時間促迫,草草完篇。非敢妄詡知音,聊欲藉此以引起海内學者之注意而已。

清代二百餘年中,詞人輩出。論者以爲趙宋而後,此爲詞學中興之時。綜厥源流,約有三派。清初諸老沿明季舊習,以《花間》、《草堂》爲宗,不失之纖巧,即失之粗獷,此一派也。竹垞(朱彝尊)宗南宋,尚清疏,嗣是浙西作者,家白石而户玉田,《詞綜》一編影響至大,此又一派也。樊榭(厲鶚)恢之,以窈曲幽深之筆,振末流枯槁之病。武進張氏(惠言)崛起於浙派就衰之際,手定《詞選》,芟削雕琢靡曼之辭,于姜、張之外,標舉張先、蘇軾、秦觀、周邦彦、辛棄疾、王沂孫六家,懸爲正鵠,斥浮豔而崇比興,而詞體遂尊,此又一派也。然其别擇過苛,門庭稍隘,學者憾焉!周濟推張氏之旨,而擴充之,以周邦彦、辛棄疾、吴文英、王沂孫爲四家,領袖兩宋作者,示人以學詞之次第,將冶疏、密二派於一罏,學者受其牢籠,罕能自外。咸、同兵事,惟一蔣春霖,運以深沈之思、清折之語,長歌當哭,託體甚高;《水雲樓詞》,世謂足以冠冕一代。此清代詞壇之大較也。五十年來,常派風流,未遽消歇。一時作者遍於東南,而造詣之深,斷推王(鵬運)、文(廷式)、鄭(文焯)、況(周頤)四子。此亦承張(惠言)、周(濟)之遺緒,而益務恢宏;又其致力,或兼校勘,或主批評。意者天挺此才,爲詞壇作一最光榮之結局歟?輙次所聞,就正博雅。生存碩彦,不具於編。

王鵬運

王鵬運字幼霞,一字佑遐,中年自號半塘老人,又號鶩翁,晚號半塘僧鶩,廣西臨桂人,原籍山陰。父名必達,學者稱遐軒先生,曾佐曾文正公(國藩)幕府,歷任江西知府數年,升調甘肅道員以卒。刻有詩集。子三人。長維翰,字仲培,甲戌進士,官至河南中州粮鹽道。次即鵬運。又次辛峯,官兩淮鹽務,能詞,先鵬運卒。鵬運以道光二十八年戊申(1848)生,爲同治九年庚午(1870)舉人(以上據彊村先生口述)。十三年甲戌(1874)入北京,爲内閣中書(據《薇省詞鈔》卷十)。光緒甲申乙酉間(1884—1885),轉内閣侍讀學士(據端木埰《碧瀣詞》上《一萼紅》詞序)。以癸未冬,省兄於大梁,越歲,乃返都(據端木埰《詞序》)。癸巳(1893)七月,改官御史(據《味梨集·後序》)。尋轉禮科給事中(據《薇省詞鈔》卷十及《例言》)。鵬運在諫垣,以直聲震天下。一時權要,自諸親王以逮翁同龢、孫家鼐之屬,彈劾殆遍。時西后及德宗常駐頤和園,鵬運争之尤力,以此幾罹不測之禍(據朱説,參況周頤《蘭雲菱夢樓筆記》)。庚子(1900)聯軍入京,鵬運陷危城中,與歸安朱古微(祖謀)學士、同縣劉伯崇(福姚)修撰共集宣武門外教場頭條胡同寓宅,所謂“四印齋”者(據朱説);得叢殘詞牌二百許葉,乃約夕拈一二調,以爲課程,成《庚子秋詞》二卷(據《庚子秋詞·序》)。又自是歲十二月,訖辛丑三月,與朱氏及漢軍鄭叔問(文焯)、江夏張瞻園(仲炘)、揭陽曾剛主(習經)、儀徵劉麐楥(恩黻)、江都于穗平(齊慶)、江夏賈冷香(璜)、永定吴琴舫(鴻藻)、滿洲似園(恩溥)、山陰楊霞生(福璋)、滿洲南禪(成昌)、應山左笏卿(紹佐)更相倡和,成《春蟄吟》一卷(據《春蟄吟》敍目)。大抵皆感時撫事,幽憂危苦之辭也。二十八年,得請南歸(據況周頤《王鵬運傳》),經朱仙鎮至金陵(據《定稿》卷二《水調歌頭·序》),旋過上海(《霜葉飛·序》),游蘇州(《鷓鴣天·小序》),與朱、鄭相酬答。尋寓揚州,主辦儀董學堂,況周頤以甲辰四月過江訪之(據《蘭雲菱夢樓筆記》)。方擬返山陰上冢(《彊村詞》卷二《木蘭花慢》詞序),值端方督兩江,約於吴門相見。夜宴八旗會館(蘇州拙政園故地),單衣不勝風露,翌晨遂病。旋卒於兩廣會館,寄櫬滄浪亭側結草庵中,時光緒三十年(1904)六月也。年五十六。鵬運無子,以兄之子爲嗣。其先人曾買地江西,其嗣子因奉遺櫬葬焉(據彊村先生口述,參用南陵徐積餘、錢塘張孟劬兩先生説)。鵬運官内閣時,恆與江寧端木埰(有《碧瀣詞》)、吴縣許玉瑑(有《獨弦詞》)、臨桂況周頤(有《新鶯詞》)爲文酒之會;因合刊所作詞爲《薇省同聲集》。其專力填詞,蓋在此時(彊村先生説)。其詞集:乙稿曰《袖墨》(《薇省同聲集》本)、《蟲秋》(家刻本);丙稿曰《味梨》(家刻本);丁稿曰《鶩翁》(家刻本);戊稿曰《蜩知》(家刻本);己稿曰《校夢龕》(未刻);庚稿曰《庚子秋詞》(家刻本)、《春蟄吟》(同上);辛稿曰《南潛集》(未刊)。晚年删定爲《半塘定稿》二卷、《剩稿》一卷(歸安朱氏刻本)。

鵬運論詞,夙尚體格。其所揭櫫之宗旨,曰“重”、“拙”、“大”;曰“自然從追琢中來”(況周頤《餐櫻詞·自序》)。鵬運以此教人,不難於此窺知其得力之所在。其官内閣時,與端木埰往還尤密。埰固篤嗜碧山者(《碧瀣詞·自序》),於周氏《宋四家詞選》之説,浸潤最深。鵬運聲氣之求,不覺與之俱化。彊村先生爲《半塘定稿》作序,稱:

君(鵬運)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説,契若針芥。

沈曾植亦云:“鶩翁取義於周氏,取譜於萬氏。”(《彊村校詞圖·序》)然則鵬運平生所蘄向,固沿常派之餘波,初未能别辟户庭,獨樹一幟也。惟其“天性和易而多憂戚”,“故鬱伊不聊之概,一於詞陶寫之”(《定稿·朱序》),至情從肺腑中流露出來,所謂“文學爲苦悶的象徵”(廚川白村説);苟“斯人胸中别有事在”(《定稿·鍾德祥序》),謂之創而非因,亦何不可。鵬運嘗爲《半塘僧鶩自序》,以寫悲苦之懷。兹全録之,以見其内心之郁勃。

半塘僧鶩者,半塘老人也。老人今老矣!其自稱老人時,年實始壯。或問之。老人泫然以泣,作而曰:“《禮》不云乎?‘父母在,恆言不稱老’。某不幸,幼而失怙,今且失恃矣!稱老,所以志吾痛也。”然則半塘者何?曰:“是吾父吾母體魄之所藏也。吾縱不能依以終老,其敢一日忘之哉?”由是朋輩無少長,皆以老人呼之而不名,悲其志也。老人仕于朝數十年,所如輒不合。嘗娶矣,壯而喪其偶;生子,又不育。嘗讀書,應舉子試矣;而世所尊貴如進士者,卒不可得。家人以老人之鬱鬱于前,冀其或取償于後也;召瞽之工于術者,以老人生年干支使推之。瞽猝然曰:“是半僧人命也!”老人聞之,則大慊,乃自號曰“半僧”。老人之爲言官也,嘗妄有所論列,其事爲人所不易言。老人之友,有爲老人危者;上疏之前夕,爲老人占之,得“刻鵠類鶩”之繇。疏上,幾得奇禍,乃復自號“鶩翁”,曰:“吾以傲夫卜而自匿其草者。”於是三名者,嘗隨所適以自名焉。既而其友以疑罪死於法。老人傷之曰:“吾哀吾友,吾忍忘吾鶩耶?”遂撮三者,自名爲“半塘僧鶩”云。嗟乎,半塘者,老人之墓田丙舍也。曩以仕於朝,不得歸;今投劾去矣,又貧不能歸。老人又以出世之志,牽於身世不得遂;求得西方貝葉之書,乃哆口瞠目不能讀,讀亦不能解。惟所謂鶩者,其鳴無聲,其飛不能高以遠,日浮沈於鷗鷺之間,而默以自容,或庶幾焉?是老人之名副其實者,僅三之一耳!然則老人之遇,亦可知矣(《彊村詞》卷二《哨遍》詞注引)。

其心境如斯凋喪,其發而爲詞,沈鬱凄壯;自非“嘲風弄月”者流,所可同日而語。其對於詞之主張,雖與周濟相近;而於豪壯一派,抑辛而揚蘇,乃恰與周氏相反。其評北宋人詞云:

北宋人詞,如潘逍遥(閬)之超逸,宋子京(祁)之華貴,歐陽文忠(修)之騷雅,柳屯田(永)之廣博,晏小山(殊)之疏俊,秦太虚(觀)之婉約,張子野(先)之流麗,黄文節(庭堅)之雋上,賀方回(鑄)之醇肆,皆可撫擬得其仿佛。惟蘇文忠(軾)之清雄,夐乎軼塵絶迹,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寧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抱,舉非恆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詞林考鑒》稿本“蘇軾”條下引)

惟其不甚滿於稼軒,而又憚東坡之“軼塵絶迹,無從步趨”;故不得不别尋途徑,藉以鍛煉其詞筆,以發抒幽憂拂鬱之情。綜觀鵬運所自爲詞,自壯至老,其體屢變。請更分别述之。

《袖墨》一集,強半作於官内閣時,所謂“薇省同聲”者是也。所與切磋詞學,爲端木、許、況三人。端木埰以前輩居領導地位,同時作者自惟“馬首是瞻”。鵬運《齊天樂·讀金陵詩文徵所録疇丈(埰字子疇)遺著感賦》云:

郭泰人師,灌夫弟畜,慚負針砭多少?(《鶩翁集》)

其影響之大,可以概見。此四年中(丙戌至己丑)作品,大抵浸淫於《花外集》(王沂孫)者爲多。如《齊天樂·賦秋光》云:

新霜一夜秋魂醒,涼痕沁人如醉。葉染輕黄,林凋暗緑,野色猶堪描繪。危樓倦倚。對一抹殘陽,冷翻鴉背。棖觸愁心,暮烟明滅斷霞尾。  遥山青到甚處?淡雲低蘸影,都化秋水。蟹斷燈疏,雁汀月小,滴盡鮫人清泪。孤檠綻蕊。算夜讀秋窗,尚饒滋味。夢落江湖,曙光摇萬葦。

對碧山詠物諸作,直是心摹手追。然亦不外流連光景之詞,未足表見其抱負也。碧山固“常派”詞人所視爲學詞必由之徑;而鵬運是時,又頗接受“浙派”風聲,兼宗白石。卷中用白石自度腔者,不一而足。如《長亭怨慢》,非特宗其詞筆,並小序亦效其體。兹並引如次:

“亭皋木葉下紛紛,七見秋光老薊門。多少天涯淪落意,未應秋士獨銷魂。”此己卯口占句也。容易秋風,又逢摇落。古所謂“樹猶如此”者,豈欺我耶?用石帚自製腔,以寫懷抱。

乍吹起愁心千叠。寂寞亭皋,試寒時節。摇落何堪?庾郎愁緒黯凄切。客懷添否?還認取星星髮。人老薊門秋,枉盼斷飛鴻木末。  愁絶!對宫溝幾曲,多恐怨紅飄没。尋詩舊徑,省前事暮鴉能説。是春風萬緑成圍,早陌上玉驄嘶熱。但極目長空冷翠,淡烟明滅。

鵬運此時之傾倒白石,猶有一處可以證明。《長亭怨慢》又一闋《序》云:

《白石道人自製曲》一卷,高亢清空,聲出金石。丁亥秋日,約同疇丈、鶴公(許玉瑑字鶴巢)、瑟老(彭鑾字瑟軒)依調和之,他日詞成,都爲一集,命曰《城南拜石詞》。

況周頤教人以練習填詞方法,先之以和韻(《蕙風詞話》)。則鵬運之宗碧山、白石,蓋亦不過借此以鍛煉其詞筆而已。然此時亦不乏自寫胸臆、激昂感憤之詞。如《水龍吟·自題大梁秋感詞後》云:

銀箋偷譜秋聲,怨娥留照凄涼字。清愁待祓,連環婀娜,了無端委。四顧踟躇,問天呵壁,抽刀斷水。把天涯夢影,帊羅重認,空悵望,如何是?  欲采叢蘭紉佩,帶圍寬西風知未?關河冷落,風塵澒洞,吟商變徵。萬里揚舲,十年磨劍,壯心漸已。祇長堤烟柳,興亡閲遍,黯斜陽裏。

《百字令·自題畫像》云:

披圖一笑,問輕衫短笠,幾曾真箇?四十無聞身懶慢,贏得緇塵頻涴。遠道懷人,虚堂聽雨,琴調憑誰和?幼輿巖穴,甚時方許歸臥?  太息顧影無儔,鬢絲禪榻,風月都閑過!老去杜陵嗟瘦損,不是詩吟飯顆。與古爲徒,似僧有髮,憔悴成今我!百年鼎鼎,算來心事都左。

鵬運有志用世而未能忘懷於得失,常以不登甲科爲終身之憾。於詞集編次,獨於“甲”缺而不書,意蓋有所致慨。觀上述二詞,失意無聊之感,所謂“中年傷於哀樂”者也。

自庚寅以迄乙未(1890—1895),《蟲秋》、《味梨》二集之所匯刊,尤多感憤悲涼之作。蓋鵬運以癸巳移官西臺,而此數年間,國勢陵夷,政治腐敗,甲午之役受挫東鄰,扼腕腐心,人有同慨。鵬運雖平居“接物和易,能爲晉人清談,間涉東方滑稽”(《王鵬運傳》),而是時乃多與文廷式諸人往還,益關懷於國計。《味梨》一集,與廷式聯句或和韻,竟至十三闋之多。廷式固磊落權奇之士,所作詞皆“寫其胸臆”(《雲起軒詞鈔·自序》),而有激壯之音者也。以此因緣,而鵬運詞亦不期然而自趨於稼軒一路。此時最爲凄壯之作,如《念奴嬌·登暘臺山絶頂望明陵》云:

登臨縱目,對川原綉錯,如接襟袖。指點十三陵樹影,天壽低迷如阜。一霎滄桑,四山風雨,王氣消沈久。濤生金粟,老松疑作龍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終古,滾滾邊墻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説山靈呵守。平楚蒼涼,亂雲合沓,欲酹無多酒。出山回望,夕陽猶戀高岫。(《蟲秋集》)

《祝英臺近·次韻道希感春》云:

倦尋芳,慵對鏡,人倚畫闌暮。燕妒鶯猜,相向甚情緒?落英依舊繽紛,輕陰難乞,枉多事愁風愁雨。  小園路。試問能幾銷凝?流光又輕誤。聯袂留春,春去竟如許!可憐有限芳菲,無邊風月,恁都付等閑花絮。(《味梨集》)

《木蘭花慢·送道希學士乞假南還》云:

茫茫塵海裏,最神往,是歸雲。看風雨縱横,江湖澒洞,車騎紛紜。君門,回頭萬里,料不應長往戀鱸蒓。凄絶江天雲樹,驪歌幾度聲吞?  輪囷,肝膽共誰論?此别更銷魂。嘆君去何之?天高難問,吾舌應捫。襟痕,斑斑凝泪,算牽裾何祗惜離羣。煩向北山傳語,而今真愧《移文》。(《味梨集》)

《點絳唇·餞春》云:

抛盡榆錢,依然難買春光駐。餞春無語,腸斷春歸路。  春去能來,人去能來否?長亭暮,亂山無數,只有鵑聲苦。(《味梨集》)

凡此哀怨之音視稼軒、須溪,亦何多讓。鵬運自謂:“當沈頓幽憂之際,不得已而託之倚聲。”又云:“梨之爲味也,外甜而心酸。”(《味梨集·後序》)然則此期所作,固以自寫胸臆爲主,宜其悲感動人,過於《袖墨》一編矣。

丙申(1899)以後,漸由稼軒、夢窗,以上窺清真。《蜩知集》中,用清真體或和韻者計十四闋。鵬運作風之轉變,殆與鄭文焯及彊村先生頗有牽連。據彊村先生説:

歲丙申,重至京師。半塘翁時舉詞社,強邀同作。……貽予《四印齋所刻詞》十許家,復約校《夢窗四稿》。(《彊村詞》卷首《附記》)

鵬運之致力夢窗,必在此數年内。其傾倒夢窗,謂:“空靈奇幻之筆,運沈博絶麗之才;幾如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夢窗詞·跋》)蓋由疏入密,亦緣文人好勝之心,不甘以一體自限。文焯生平服膺清真者至篤。會以戊戌(1898)入都,鵬運與之唱酬,詞格爲之一變。然《鶩翁》、《蜩知》二集,間亦出入於《花間》、《陽春》,而於稼軒風力終未全掩,所謂“傷心人同此懷抱”也。如《鵲踏枝·和馮正中》云:

幾見花飛能上樹?難繫流光,枉費垂楊縷。筝雁斜飛排錦柱,只伊不解將春去。  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颺,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干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鶩翁集》)

《浣溪沙·題丁兵備畫馬》云:

苜蓿闌干滿上林,西風殘秣獨沈吟。遺臺何處是黄金?  空闊已無千里志,馳驅枉費百年心。夕陽山影自蕭森。(《鶩翁集》)

《摸魚兒·以匯刻宋元人詞贈次珊承賦詞報謝即用原調酬之》云:

莽風塵,雅音寥落,孤懷鬱鬱誰語?十年鉛槧殷勤抱,弦外獨尋琴趣。堪嘆處,恁拍到紅牙心事紛如許!低徊吊古;試一酹前修,有靈詞客,知我斷腸否?  文章事,覆瓿代薪朝暮。新聲那辨鐘缶?憐渠抵死耽佳句,語便驚人何補?君念取,底斷譜零縑留得精神住?停辛佇苦;且醉上金臺,酣歌擊筑,雜沓任風雨。(《鶩翁集》)

其拂鬱不平之氣,何曾稍自斂抑!嘗怪兩廣人士,往往悲歌慷慨,有幽燕豪士之風;鵬運以詞人見稱,殆非其本志也。又如《水龍吟·戊戌小除立己亥春夢湘約同作》云:

歲寒禁慣冰霜,隔年翻訝春何早?錦旛颭處,玉梅香裏,酹春一笑。春遣儂愁,儂將春負,愁懷丁倒。算重城烟景,花明柳媚,原未覺,繁華少。  大塊文章誰假?占春光翠蛾兒鬧。番風無賴,催完芳信,便催人老。金埒游情,玉壺吟思,莫教閑了。看忘情彩勝,盈盈弄影,向釵梁裊。(《蜩知集》)

直與稼軒“閑時又來鏡裏,轉變朱顔”(《漢宫春》)等句同其哀怨。

自己亥以迄甲辰(1899—1904),此六年間大致不專一體。集中惟《齊天樂·詠馬神廟海棠》(《校夢龕集》)、《水龍吟·惠山酌泉》(《南潛集》)二闋,帶夢窗色彩頗爲濃厚。此外,如《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後》云:

華髮對山青。客夢零星。歲寒濡呴慰勞生。斷盡愁腸誰會得?哀雁聲聲。  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墨痕和泪漬清冰。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庚子秋詞》)

《尉遲杯·次漚尹寄弟韻》云:

和愁憑,檻曲冷,迤邐斜陽影。凄迷一角殘山,心事遥天催暝。飛鴻送響,驚獨客空堂酒初醒。颭清霜幾葉宫槐,亂鴉如墨栖定。  誰念舊日神州?看青暗齊烟,九點寒凝。清渭東流無消息,衰淚與銀瓶水迸。長歌斷,悲風自發,正麈黯銅駝泣露梗。問柴桑甚日歸來?就荒空憶三徑。(《春蟄吟》)

《鷓鴣天·登元墓還元閣用叔問重泊光福里韻》云:

雲意陰晴覆寺橋,秋聲瑟瑟徑蕭蕭。五湖新約尊前訂,十月輕寒畫裏銷。  憑翠檻,數烟橈。一樓人外萬峰高。青山閲盡興亡感,付與松風話市朝。(《南潛集》)

固已冶衆製於一罏,運悲壯於沈鬱。要之鵬運於詞,欲由碧山、白石、稼軒、夢窗,蘄以上追東坡之清雄,還清真之渾化。雖模擬之迹未盡化除,而用力之精勤、情感之濃厚,推爲清季詞壇大師,自可當之無愧色也。

復次,鵬運之有功詞壇,尤在校勘詞集。其發願校刻之始,蓋在官内閣時,況周頤以同邑同官嘗爲襄助。自辛巳以迄甲辰(1881—1904),前後二十四載,計刻成《東坡樂府》二卷、《稼軒長短句》十二卷、《白石道人詞集》三卷、《别集》一卷、《山中白雲詞》二卷、《補録》一卷、《續補》一卷、《詞旨》一卷、《花外集》一卷、《漱玉詞》一卷、附《事輯》一卷、《詞林正韻》一卷、《發凡》一卷、《陽春集》一卷、《東山寓聲樂府》一卷、《梅溪詞》一卷、《幽棲居士詞》一卷、《樂府指迷》一卷、《東山寓聲樂府補鈔》一卷、《南宋四名臣詞集》一卷、《天籟集》二卷、《蟻術詞選》四卷、《花間集》十卷、《草堂詩餘》二卷、《清真集》二卷、附《集外詞》一卷、《明秀集》三卷(以上合稱《四印齋所刻詞》)、《草窗詞》△△卷(見況周頤《蕙風二筆》,少傳本)、《樵歌》三卷、《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補遺》一卷、附《札記》一卷、《宋元三十一家詞》四册,共二十五種。而同人唱和之作及所自爲詞,如《薇省同聲集》四卷,《和珠玉詞》一卷,《蟲秋集》、《味梨集》、《鶩翁集》、《蜩知集》各一卷,《庚子秋詞》二卷,《春蟄吟》一卷,猶不與焉。其用力之勤可謂至矣。然其始刻《雙白》(辛巳三月)亦率意鋟板,藉廣流傳,初未應用清代校勘家法以從事於此也。進而搜求善本,如《花間》、《東坡》、《清真》、《稼軒》諸集,始用影刻。迨後與彊村先生約校《夢窗》,乃明定義例,取清儒治經治史之法,轉而治詞。《夢窗》一集,校勘亘五年之久(1899—1904),凡三易板(況周頤《夢窗詞·跋》),至死而後定,其矜慎有如此者!其述例:

(1)正誤 (2)校異 (3)補脱 (4)删複

其論毛(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杜(文瀾,《曼陀羅華閣》本)二本之失,以爲“毛刻失在不校,舛誤致不可勝乙;杜刻失在妄校,每並毛刻之不誤者而亦改之”(《述例》)。前此傳刻之詞,并有此病,又非獨毛、杜二家之於夢窗而已。自鵬運以大詞人從事於此,而後詞家有校勘之學,而後詞集有可讀之本。至彊村先生,益務恢宏,以成詞學史上最偉大之《彊村叢書》。“鶩翁造其端,彊村竟其事”(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偉哉盛業!匪鵬運孰能開風氣之先歟?

文廷式

文廷式字道希,號芸閣,江西萍鄉人。祖晟守惠州,調嘉應,咸豐時殉難。父星瑞,奮起復仇,官至高廉道。廷式以咸豐六年丙辰(1856)十一月二十六日生(先生子永譽口述)。少居廣東,師事番禺陳蘭甫先生澧。光緒庚寅(1890)成進士,以一甲第二授編修。癸巳(1893)恩科,典江南鄉試。旋擢侍讀學士。感德宗知遇之恩,屢上書言事。太后憎之,丙申(1896)削職南歸。戊戌(1898)政變,太后怒責珍妃。珍妃者,廣州將軍長善女,廷式嘗授書者也,慮禍及,走日本(陳散原先生《文道希先生遺詩·序》:“當是時,國軍新挫於島鄰,輸款割地幾不國。君激世變,益究中外之務,凡時政得失,列位賢不肖,慷慨陳論,指斥權貴人尤力,爲所側目久矣。及肇宫闈之 ,狃新舊之争,務歸罪於君;媒孽搆陷,屢欲擠之死地;脱身走日本,乃免。”),與彼邦詩人游處。庚子(1900)返國,旋歸萍鄉。甲辰(1904)夏,薄游上海。秋八月,游湘中,以二十四日病卒,年四十九(以上事實據《文道希先生遺詩·序》)。身後遺稿多散佚,所著《純常子》一書(《遺詩》陳序)亦不傳。所傳惟《補晉書藝文志》六卷(《遺詩》葉序)、《雲起軒詞鈔》一卷(南陵徐乃昌刊《懷豳雜俎》本)、《文道希先生遺詩》一卷(番禺葉恭綽輯刊本)。

清詞在浙、常二派勢力范圍之下,雖有聰明才智之士,往往爲所束縛,未能盡量發揮其天才。文氏異軍特起,其抑塞磊落不平之氣,所謂“泛駕之馬,不受羈 者”。其所師法,在前代則崇北宋,而不滿於南宋。其理由以爲:

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嘽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雲起軒詞鈔·自序》)

惟其不滿於南宋姜、張一派,故對於奉姜、張爲圭臬之“浙派”,排擊尤力。其言曰:

自朱竹垞以玉田爲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爲冗漫。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二百年來,不爲籠絆者,蓋亦僅矣!(《自序》)

其所謂“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又不但抨擊“浙派”而已,對於并世諸賢之專宗白石而崇夢窗者,當然亦在反對之列。即有清一代,作者雲興,彼心目中以爲僅有四人爲能有所成就。所謂:

曹珂雪(貞吉)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春霖)有深沈之思,成容若(納蘭性德)學《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惠言)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斐然有作者之意,非志不離于方罫者也。(《自序》)

此四人者,類能於風雲月露、紅紫芬芳之外,有所發揮,有所寄託,而不爲柔靡之意、嘽緩之聲,苟以取悦於當世。由此可知文氏所宗尚,蓋在能藉詞體以發揮一己之熱烈情感,而不欲拘拘於微茫不可知之律,以争一字之短長。其理想中之大詞人,實爲:

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自序》)

其於詞體,亦不承認“詩餘”之謬説,以爲“詞者,遠繼《風》、《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自序》)與張惠言所稱:

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謡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詞選·序》)

宗旨頗爲相近。而其所自爲詞,一則曰“寫其胸臆”(《自序》),再則曰“兀傲差若穎”(《自序》引《陶詩》);彼所蘄向,固在豪放一派,而注重於内容之充實,藉以充分發展其個性,信所謂“曲子律縛不住”者。文氏之詞,在晚清可謂獨樹一幟,其天才之卓越可知矣。

復次,廷式既主直抒胸臆,又身丁末季,激揚蹈厲,有濟世之心,故其發而爲詞,哀怨蒼涼,往往與劉辰翁相近。集中如《邁陂塘·惜春》云:

任啼鵑、苦催春去,春城依舊如畫。年年芳草横門路,换却王孫驄馬。愁思乍。甚絮亂絲繁,又過寒食也。殘陽欲下。好飛蓋西園,玉觴滿引,秉燭共游夜。  瓊樓迥,孤負緘詞錦帕。銅仙鉛泪休瀉。落紅可及庭陰緑?付與流鶯清話。歌舞罷。便熨體春衫,今日從棄捨。雕鞍暫卸。縱行遍天涯,夢魂慣處,猶戀舊亭榭。

廷式在當時,以珍妃故,特爲德宗所賞拔,鋭意講求新政。既遭貶斥,逾年而政變,德宗被禁瀛臺;又逾年而聯軍入京,那拉后遷怒珍妃,逼之投井。廷式雖遠適異國,自未能恝然忘懷。更參以“無分麻鞋迎道左,收京猶望李西平”(《遺詩·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之語,則此詞殆庚子作也。又集中豪壯之詞,如《八聲甘州·送志伯愚侍郎赴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之任》云:

響驚飆、越甲動邊聲,烽火徹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烟。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却欣然。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  策馬凍雲陰裏,譜胡笳一闋,凄斷哀弦。看居庸關外,依舊草連天。更回首、淡烟喬木,問神洲、今日是何年?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

《水龍吟》云: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意。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裏。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起。

《賀新郎·贈黄公度觀察》云:

遼東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荆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洲鐵,鑄今錯。  平生盡有青松約。好布被、横擔榔栗,萬山行脚。閶闔無端長風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身世之感,家國之痛,一出以慷慨沈酣之筆,“是何意態雄且杰”!此等詞擬之稼軒,又何多讓?集中唱和,惟王鵬運、沈曾植、黄遵憲諸人。鵬運、曾植,皆曾學稼軒者;遵憲爲人,亦正正堂堂,差與陳亮相近。其師友淵源所自,即此亦可推知。洎乎流浪江湖,憔悴自傷,豪壯之外,間爲凄抑。集中如《翠樓吟·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撫己寫之以聲》云:

石馬沈烟,銀鳬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檣峨軻。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栖未穩,更休説山居清課。沈吟今我。祗拂劍星寒,欹屏花妥。清輝墮。望窮烟浦,數星漁火。

《憶舊游·秋雁庚子八月作》云:

悵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無限憑高意,便數聲長笛,難寫深情。望極雲羅縹緲,孤影幾回驚?見龍虎臺荒,鳳凰樓迥,還感飄零。  梳翎,自來去,嘆市朝易改,風雨多經。天遠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遥想横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

又所謂“危苦之辭,悲哀爲主”者,孰謂清季詞壇,奄然無有生氣哉?

文詞特點已略如上述。此外亦有趨向“白話化”,頗近稼軒晚年筆者。如《南鄉子》云:

一室病維摩,且喜閑庭掩雀羅。煮藥繙書渾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  莽莽舊山河,誰向新亭泪點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可奈何?

又其天才横放,足以驅使陳篇,化爲己有。如《沁園春·櫽括楚詞山鬼篇意以招隱士》云:

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澹然忘歸。想雲端獨立,帶蘿披荔;松陰含睇,乘豹從狸。且挽靈修,長懷公子,薄暮飄風偃桂旗。難行路,向石茸捫葛,山秀搴芝。  最憐雨晦風凄,更猿狖宵鳴聲正悲。悵幽篁久處,天高難問;芳蘅空折,歲晏誰貽?子或慕予,君寧思我?欲問山人轉自疑。歸來好,有華堂廣宴,慰爾離思。

剪裁之巧直如無縫天衣,才人能事之不可測如此!

總之,廷式詞雖力崇北宋,而因性情環境關係,不期然而與稼軒一派相出入,固絶非以摹擬爲工者。試加參證,當信吾言。

鄭文焯

鄭文焯字小坡,一字叔問,號大鶴山人,亦稱鶴道人,又號冷紅詞客,奉天鐵嶺人,漢軍。其自稱高密鄭氏者,文焯自詭託於康成之後也。父名瑛棨,字蘭坡,官至陝西巡撫(彊村先生説)。文焯以咸豐六年丙辰(1856)生(據《補梅書屋詩集》,稿本)。一門鼎盛,兄弟十八,裘馬麗都,惟文焯被服儒雅(張孟劬先生説)。十八九時,曾縱游燕、趙,客居太原頗久(據《補梅書屋詩稿》)。既中光緒元年乙亥(1875)科舉人,官内閣中書,不樂仕進,旅食江蘇,歷佐諸巡撫幕,前後近四十年。善詼諧,工尺牘,故所歷賢主人莫不善遇之。然其中落落,恆有不自得者(孟劬先生説)。戊戌(1898)春,應都堂試入京(據《比竹餘音》卷二《還京樂》詞序)。時王鵬運方舉咫村詞社,邀與同作(《比竹餘音》卷二《木蘭花》詞序),酬唱極多。既失意,返蘇州,喜吴中湖山風月之勝,日與二三名俊,雲唱雪和,陶冶性靈(《瘦碧詞》俞樾序)。晚歲築别墅於孝宜坊,其東坡陀綿亘,按《圖經》知爲吴小城,賦詞以張之(孟劬先生説)。前後所與唱酬,有湘潭王闓運,龍陽易順鼎、順豫,武陵陳鋭諸人,而以彊村先生爲尤多。文焯生平雅慕姜夔之爲人(今關天彭説),又精於詞律,深明管弦聲數之異同,上以考古燕樂之舊譜、姜白石《自製曲》,其字旁所記音拍,皆能以意通之(據俞序)。工書善畫。辛亥後,益窮窘潦倒,樵風别墅所藏,一夕散盡(孟劬先生説)。既以鬻畫爲生,又病懶不多作,流傳除小幅外,大抵皆贋筆也(彊村先生説)。民國七年戊午(1918)卒(夏吷庵先生説),享年六十三歲。其子承遺命,葬之鄧尉山。所著書已刊行者,有《説文引羣書故書》二十七卷、《揚雄説故》一卷、《高麗永樂好大王碑釋文纂考》一卷、《醫故》二卷、《詞原斠律》二卷、《冷紅詞》四卷、《樵風樂府》九卷、《比竹餘音》四卷、《苕雅餘集》一卷、《絶妙好詞校釋》一卷、《瘦碧詞》一卷(雙照樓合刊爲《大鶴山房全書》)。未刊者,有《律吕古義》、《燕樂字譜考》、《白石歌曲補調》、《詞韻訂》、《曲名考原》各若干卷(今關天彭説,大抵皆未成書,殘稿亦無從蹤迹矣)、《補梅書屋詩稿》五卷、《瘦碧庵詩草》二卷(彊村先生曾以稿本假讀)。其手自批校詞集爲予所及見者,有《花間集》、《東坡樂府》、《清真集》、杜刻《夢窗詞》、沈刻《白石道人歌曲》五種。惟《清真集》已由新建夏氏刊行(板存吴興劉氏嘉業堂)。大抵文焯酷好著述,時亦失之夸誕,即自稱所作亦往往有目無書。卒後,南海康有爲爲作《墓志》,其婿蜀人戴君爲撰《年譜》,皆以無刊本,訪求不得。姑以所聞,論次如右云。

文焯在晚近詞壇之貢獻,莫要於考校宫調樂律一層。詞號倚聲,故亦謂之聲學。自大晟遺譜絶而莫傳,南宋諸公,惟姜夔、張炎精通音律。既而南北曲作,墜緒不可復尋。於是號稱倚聲家,大率皆據前賢遺制,但求平仄句度,不背成規,便自詡爲吾能填詞也、吾能守律也。凌夷至於明、清之際,而平仄亦有隨意出入者矣。此自風勢所趨,雖有智者,亦不能冥求暗索,以蘄返宋代聲詞合一之舊。然既號填詞,而不研求樂律,則何不自由作長短句?而反效“春蠶自縛”,兢兢於一字一句之間,終不能以被管弦。勞而寡功,究亦奚補?自萬氏《詞律》出,而學者依調填詞;其所謂律,亦不過論平仄、嚴上去;於聲律之學,萬氏固茫無所解也。既而好古之士,覺平仄之未能包舉當時八十四調之聲律,而其説之窒礙難通也;於是有提倡平仄之外,更論四聲者矣;有提倡四聲之外,更判清濁陰陽者矣;拘制益多,而詞終無可歌之望,此非研求詞學者之大憾乎?文焯有見及此,故於宫調一層,特爲留意。《詞原斠律》一書,雖強半取諸凌廷堪氏《燕樂考原》之成説,爲人所譏;而其研求聲樂之精神,知詞律之不僅拘守陰陽平仄而已,實爲具有卓識。此外,集中關於白石《自製曲》,凡涉及宫調問題,皆有詳細討論。如《玲瓏四犯》詞序云:

……宋譜,雙調煞聲,以中吕上字爲夾鐘商。按《詞原》律吕四犯,夾鐘商犯夷則羽爲仙吕調,亦中吕上字住;商犯角爲夾鐘閏,角歸本宫爲夾鐘宫,即中吕宫調也。(《冷紅詞》卷二)

《惜紅衣》詞序云:

白石道人製此曲,覽凄清之風物,寫故國之離憂。余嘗考訂故譜,證以管色,可略而言:其所謂以無射宫歌之者,當屬入聲商調曲,見之唐段安節《樂府雜録·别樂五音圖》。詞中凡入聲字律綦嚴,匪盡關夾協例。其旁譜煞聲,用下凡及五字,則依無射宫之本律,而寄煞於太簇角半律之清聲。初唐《樂書要録》所稱“凡管長聲清濁不例者,以清聲并之”是也。白石《自度曲》,多緣飾唐譜,此其義例爾。(《樵風樂府》卷七)

雖其所論之當否非吾所知,而能因姜詞以上溯唐譜,推求詞律之本原,爲研求詞學者别辟途徑。前此方成培氏《香硯居詞麈》略引端倪,文焯於舉世專言四聲清濁之時,兼欲上推遺譜,不可謂非豪杰之士也。文焯嘗自謂“於音律有神悟”(孟劬先生説),又欲“由燕樂而進於雅,歌詞而達於聲詩”(《斠律·自序》),其不願詞之成爲“不歌而誦”,可以概見。故於其所自爲詞,或前人遺作,亦曾引吭而歌,令侍兒吹簫和之。觀集中《玲瓏四犯·序》云:

壬辰中秋,玩月西園;中夕再起,引侍兒阿憐,露坐池闌,歌白石道人《玲瓏》雙調曲;度鐵洞簫,繞廊長吟,鳴鶴相應。(《冷紅詞》卷二)

《疏影·序》云:

探梅西磧,夜泊虎山橋;烟月空寒,花香積水;續賡此曲,侍兒以鐵洞簫和之。(《冷紅詞》卷三)

由此可知文焯於詞,不但極意冥求聲譜之舊,且曾實際演習。姑無論其“以意通之”,甚或“羌無故實”;而其敢於嘗試,自遠勝於全不知音者。“自製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姜夔《雪夜過垂虹作》),文焯固自以爲風度不減白石當年也。獨惜文焯知聲詞之不可離而爲二,而不能於音樂方面别創新腔,傅會牽強,時亦不能自圓其説。此則限於時會,非其聰明才智有所不及也。

文焯既留心於樂律,故其詞亦偏尚周、姜。兩宋詞人,號知音,能自製曲者,惟柳永、周邦彦、姜夔,最爲大家。而姜詞旁譜,至今猶在。爲其有迹可尋,因求其聲律而兼及其格調。故文焯中年於白石致力尤深,其教人亦舍白石外,并在禁例(孟劬先生説)。晚乃兼涉夢窗,以上追清真,其所以推崇夢窗之故,乃在:

君特爲詞,用雋上之才,别構一格;拈韻習取古諧,舉典務出奇麗,如唐賢詩家之李賀、文流之孫樵,鎚幽鑿險,開徑自行。(手校《夢窗詞》)

而所自爲詞,則鍊字選聲,處處穩洽,而語語纏綿宕動(吴梅《詞學通論》),終與白石爲近。文焯又盛推東坡,謂:

讀東坡先生詞,於氣韻格律,并有悟到空靈妙境。匪可以詞家目之,亦不得不目爲詞家。世每謂其以詩入詞,豈知言哉?(手批《東坡樂府》卷二《水龍吟》詞)

則知文焯晚年詞境,蓋受王、朱影響爲深矣。

且更進而推論其性格與其環境,所以造成文焯之詞者,果何在乎?文焯以承平故家,貴游年少,而澹於名利,牢落不偶(《俞序》),旅食吴門,嘗往來於靈巖、光福、鄧尉間。既被服儒雅,尊罍筆硯,事事精潔,有南宋江湖詩人風趣(孟劬先生説)。其性情環境,差與白石相同。而少困名場,終不能無所忿忿。觀《還京樂·序》,有“今又將騎款段出國門,放歌於東南山水間,不復與傖兒争道傍苦李”(《樵風樂府》卷四)之語,其不平之氣溢於詞色。惟其於世途艱險涉歷未深,而又沈酣于湖光山色、花香鬢影中者至久,往往天機觸發,醖藉風流。小令出入《花間》,令人把玩無斁。其備極温柔者,如《河傳》之後半闋:

……冷香階,紅没鞋。蝶來,撲風花墮懷。(《瘦碧詞》卷一)

其兼出奇峭者,如《側犯·天平山題壁》之前半闋:

亂峯倒立,蹋空直與雲呼吸。奇極!看列坐愁鬟許平揖。塵飛不到處,人影和天碧。幽覓,正木落千巖數聲笛。(同上)

其長調雖取徑白石,而多凄怨之音,如《摸魚兒·金山留雲亭餞沈仲復中丞》云:

渺吴天覓愁無地,江山如此誰醒?亂雲空逐驚濤去,人共一亭幽迥。斜月耿。怕重見青尊,中有滄桑影。吟魂自警。對潮打孤城,烟生壞塔,笛語夜凄哽。  招提境,還作東門帳飲。中流同是漂梗。當年擊楫英雄老,輸與過江魚艇。愁暗省。换滿目胡沙,蠻氣連天併。苔茵坐冷。任怪石能言,荒波變酒,莫更賦離景。(《瘦碧詞》卷二)

此時外患交迫,清政日非,憂時之士往往長歌當哭。至甲午敗於日本,國益衰微。文焯旗人,其傷感自視他人爲甚。是歲有《鶯啼序·登北固樓感事再和文英》云:

……登臨罷酒,北顧倉皇,念枕戈不寐。霜月悄,幾回起舞?到此驚見第一江山,費人清泪。神京杳杳,非烟非霧,鷄聲殘夢催哀角,攪迴腸一夜成憔悴。冥鴻自遠,重攜倦客扁舟,泛愁鏡波天裏。……(《冷紅詞》卷三)

《揚州慢·九月游廣陵平山堂曲宴即席和白石韻》云:

十里春風,二分明月,杜郎舊熟游程。甚江湖病眼,爲路柳偏青?正哀吹連天警燧,故人重見,尊酒譚兵。悵烟堤鴉點。殘陽空下臺城。  後庭玉樹,奈歌前重聽堪驚。嘆木落淮南,留人幾處?叢桂多情。我亦過江詞客,山堂在倦賦秋聲。念天涯歸夢,明年芳草還生。(《冷紅詞》卷三)

哀時詞客,但主悲傷。降及庚子之秋,尤饒感事之作。集中如《賀新郎·秋恨》二首云:

暗雨凄鄰笛。感秋魂,吟邊憔悴,過江詞客。非霧非烟神州渺,愁入一天寃碧。夢不到青蕪舊國。休灑西風新亭泪,障狂瀾,猶有東南壁。空掩袂,望雲北。  雕闌玉砌都陳迹!黯重扃,夷歌野哭,晦冥朝夕。十萬横磨今安在?贏得胡塵千尺。問天地榛荆誰闢?夜半有人持山去,驀崩舟,墜壑蛟龍泣。還念此,斷腸直。

日落羌笳咽。認一行,高鴻盡處,五雲城闕。滿眼驚塵還鄉夢,重見昆池灰劫。更馬上琵琶催發。露冷横門移盤去,甚金仙,也怨關山别。愁寄與,漢家月。  故人抗議多風烈。漫銷魂,題詩隴樹,誰旌奇節?易水空成填恨海,西北終憂天缺。但目盡平烟區脱。不信天心渾如醉,好江山,换了啼鵑血。長劍倚,向誰説?(《比竹餘音》卷四)

自聯軍入京,兩宫西幸,粤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張之洞等,倡劃保東南之策(參考羅惇曧《庚子國變記》)。東南半壁得以苟安。文焯此詞足當“杜陵詩史”,《水雲》一集未能專美於前也。又如《謁金門》三闋云:

行不得!黦地哀楊愁折。霜裂馬聲寒特特,雁飛關月黑。  目斷浮雲西北,不忍思君顔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國。

留不得!腸斷故宫秋色。瑶殿瓊樓波影直,夕陽人獨立。  見説長安如奕,不忍問君蹤迹。水驛山郵都未識,夢回何處覓?

歸不得!一夜林烏頭白。落月關山何處笛?馬嘶還向北。  魚雁沉沉江國,不忍聞君消息。恨不奮飛生六翼,亂雲愁似冪。

音節凄黯,意緒蒼涼,姑無論其思想如何,讀之但覺有無限悲抑。自是年以迄辛亥,感時撫事之作尤多。文焯久住吴門,晚益頽喪。一日大雪,夜過張孟劬先生(爾田)家,約其尊人赴盤門,觀女伶林黛玉演劇。或謂:“此殘花敗柳,寧堪把玩?”文焯曰:“我輩又何嘗非殘花敗柳耶?”(張先生説)即此一事已足見其意興之闌珊。更觀晚歲所爲詞,如《西子妝慢·賦吴小城》云:

山送月來,水漂花出,一片吴墟焦土。披陀衰草下牛羊,鎮蒼涼,廢譙沈鼓。青蕪漫賦。嘆殘霸,都傾一顧。話遺塵,有故宫歸燕,傷心高處。  登臨阻。玉檻瑶梯,夢斷香屧步。只餘秋色過墻來,做愁顰,岫眉當户,霜笳暗度。恁吹徹,觚棱無主。剩荒丘夜夜,啼烏更苦。(《樵風樂府》卷六)

《安公子》云:

急雨驚鳴瓦,轉檐風葉紛如灑。閉户青山飛不去,對滄洲屏畫。换眼底,衰紅敗翠供愁寫。窺冷檠,半落吟邊灺。正酒醒無寐,怊悵京書題罷。  到此沈沈夜,爲誰清泪如鉛瀉。夢想銅駝歌哭地,送西園車馬。嘆去後,闌干一霎花開謝。空怨啼,望帝春魂化。算歲寒南鶴,解道堯年舊話。(《樵風樂府》卷七)

並極蕭瑟煩寃;後闋作於戊申,尤爲哀怨。又如《念奴嬌·己酉除夕》云:

夜闌酒醒,縱天涯有夢,無家歸得。三十年來怊悵地,最是銷魂今夕。舊瀝梅灰,新籠竹火,節物供愁色。寒窗燈在,隔年紅泪猶滴。  誰分有限生涯,傷心餘事,作江南詞客。只道東風能换世,腸斷故園消息。蠻雪零箋,燕塵衰帽,觸緒增凄寂。朝來看鏡,對花空笑頭白。(《樵風樂府》卷八)

《水龍吟·人日尋梅吴小城有懷關隴舊游》云:

故宫何處斜陽?只今一片銷魂土。蒼黄望斷,虚巖靈氣,亂雲寒樹。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但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繞,空懷古。  别有傷心高處,折梅枝,怨春無主。隴頭人在,定悲摇落,驛塵猶阻。報答東風,待催羌笛,關山飛度。甚西江舊月,夜深還過,爲予清苦。(《樵風樂府》卷九)

鄭氏詞刻,斷手於辛亥。上之所舉,皆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

總之,文焯之詞,嘗與其性情境地,相挾俱變。其蹤迹由放浪江湖,而飄零落拓;其心境由風流瀟灑,而愴惻悲涼;其詞格由白石歷夢窗,以窺清真、東坡,而終與南宋諸賢爲近。吴瞿庵先生以爲“晚近詞人之福,詞筆之清,未有如叔問者”(《詞學通論》),吾未見其盡然也。

況周頤 [1]

況周頤原名周儀,以避宣統廢帝諱改,字夔笙,號玉楳詞人,晚號蕙風詞隱,廣西臨桂人。先世由寶慶遷廣西,父洵,道光二年(1822)進士,官至河南按察使(參用馮幵《況君墓志銘》)。周頤以咸豐九年己未(1859)九月初一日生(孟劬先生説),受天雅性,髫齔媚學,神解超朗。年十八,充優貢生。二十一,中式光緒五年(1879)鄉試,遵例官内閣中書(《墓志》)。性嗜倚聲,戊子(1888)入都後,獲睹古今名作;又與同鄉王鵬運共晨夕,於其詞多所規誡;又以所刻《宋元人詞》,屬爲校讎;自是得窺詞學門徑,寢饋其間者五年(參用《餐櫻》、《存悔》二詞《自序》)。尋以會典館纂修,敍勞用知府,分發浙江。南皮張之洞督兩廣,瀋陽託活絡端方督兩江,先後禮聘,署之賓職(《墓志》)。嘗爲端方審定金石,代作跋尾,端極愛重之。時蒯光典亦以名士官觀察,與周頤學不同,每見端,必短周頤。一日,端宴客秦淮,光典又及周頤。端太息曰:“亦知夔笙必將餓死;但我端方在,決不能坐視其餓死耳!”周頤聞之,至於涕下。興化李詳,光典客也。會端方入川被殺,詳以詩吊之,有云:“輕薄子雲猶未死,可憐難返蜀川魂!”蓋指周頤也。自是有宴會,周頤與詳,必避不相見(孟劬先生説)。晚歲避地滬濱,鬻文爲活(趙尊嶽《蕙風詞·跋》),暇輒與彊村先生以詞相切 (《餐櫻詞·自序》)。春秋六十有八,以民國十五年丙寅(1926)七月十八日,病殁上海寓次。子維琦、維璟奉遺命,葬湖州道場山(《墓志》)。所著書已刊行者,有《選巷叢談》二卷、《西底叢談》一卷、《蘭雲菱夢樓筆記》一卷、《蕙風簃隨筆》二卷、《蕙風簃二筆》二卷(合稱《阮庵筆記五種》)、《香東漫筆》二卷、《萬縣西南山石刻記》二卷、《薇省詞鈔》十卷、《粤西詞見》二卷、《香海棠館詞話》一卷,《新鶯詞》、《玉梅詞》、《錦錢詞》、《蕙風詞》、《蔆景詞》、《二雲詞》、《餐櫻詞》、《菊夢詞》、《存悔詞》各一卷(九種合稱《第一生修梅花館詞》。以上由海寧陳乃乾校刻爲《蕙風叢書》)、《證璧集》二卷、《蕙風詞話》五卷,晚年删定《蕙風詞》二卷(武進趙氏刻本)。又自定詞與彊村先生合刊爲《鶩音集》者,名《蕙風琴趣》。未刊稿有《文集》△△卷、《論詞詩輯》一卷(稿藏武進趙氏)、《餐櫻廡漫筆》△△卷(曾分載《申報·自由談》中,聞尚可理董)。

況氏自稱:“壬申癸酉間(時年十三四),即學填詞。”(《餐櫻詞·自序》)其生平所師友,在北則王鵬運,在南則彊村先生,近代詞人,致力之專且久,而以詞爲終身事業,蓋無有能出周頤右者。又其所造詣,乃偏於鑒賞,而不甚措意於校勘,頗與王、朱異趣。所爲《蕙風詞話》,彊村先生推爲千年來之絶作。故知周頤實爲近代詞學一大批評家,發微闡幽,宣諸奥藴。兹先就此一方面,分别敍述之。

(1)論詞體:

沈約《宋書》曰,吴歌雜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遺,後一法當起於周末。宋玉《對楚王問》首言“客有歌於郢中者”,下云“其爲《陽阿》、《薤露》”,“其爲《陽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後有歌也。填詞家自度曲,率意爲長短句,而後協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調,後人按腔填詞,此後一法也。沿流溯源,與休文之説相應。歌曲之作,若枝葉始敷;乃至於詞,則芳華益茂。詞之爲道,智者之事。酌劑乎陰陽,陶寫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樂。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矣。唐、宋已還,大雅鴻達,篤好而專精之,謂之詞學。獨造之詣,非有所附麗,若爲駢枝也。曲士以“詩餘”名詞,豈通論哉?(《詞話》卷一)

詩餘之“餘”,作“贏餘”之“餘”解。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爲詞。詞之情文節奏,并皆有餘於詩,故曰“詩餘”。世俗之説,若以詞爲詩之剩義,則誤解此“餘”字矣。(《詞話》卷一)

(2)論詞境:

人静簾垂。鐙昏香直。窗外芙蓉殘葉颯颯作秋聲,與砌蟲相和答。據梧冥坐,湛懷息機。每一念起,輒設理想排遣之。乃至萬緣俱寂,吾心忽瑩然開朗如滿月,肌骨清涼,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惟有小窗虚幌、筆床硯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詞境也。(《詞話》卷一)

(3)論詞心: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醖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強爲,亦無庸強求,視吾心之醖釀何如耳。吾心爲主,而書卷其輔也。書卷多,吾言尤易出耳。(《詞話》卷一)

周頤認定詞在文學史上,有獨立之地位,而又惡“詩餘”説之牢不可破也;舊説新詮,具有特識。後之二事,又皆從經驗中得來。皆研習倚聲者,所宜首先注意之問題也。其教人學詞,又標舉四大要義:一曰“真”,二曰“重”,三曰“拙”,四曰“大”(按:此三義發自半塘)。其説云:

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詞話》卷一)

又云:

輕者,重之反;巧者,拙之反;纖者,大之反:當知所戒。(《詞話》趙尊岳《跋》)

其論詞徑云:

唐、五代至不易學。天分高,不妨先學南宋,不必以南宋自畫也;學力專,不妨先學北宋,不必以北宋鳴高也。(趙《跋》)

其所以不主學唐、五代之故,以爲:

五代詞人丁運會,遷流至極,燕酣成風,藻麗相尚。其所爲詞,即能沈至,祇在詞中。豔而有骨,祇是豔骨。學之能造其域,未爲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錚錚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靈,韋端己之風度,馮正中之堂廡,豈操觚之士能方其萬一?自餘風雲月露之作,本自華而不實。吾復皮相求之,則嬴秦氏所云“甚無謂”矣。(《詞話》卷一)

其教人讀詞之法,則曰:

讀詞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絶佳者,將此意境締構於吾想望中。然後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靈與相浹而俱化,乃真實爲吾有而外物不能奪。(《詞話》卷一)

凡此所談,皆真實不虚之論;使詞而不廢,必藉此爲從入之塗。原書精義至多,未遑遍引。至其不樂爲校勘之學,亦持之有故。其言曰:

余癖詞垂五十年,唯校詞絶少。竊嘗謂昔人填詞,大都陶寫性情,流連光景之作。行間句裏,一二字之不同,安在執是爲得失?乃若詞以人重,則意内爲先,言外爲後,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開兹縹帙,鉛槧隨之。昔人有“校讎”之説,而詞以和雅温文爲主旨,心目中有讎之見存,雖甚佳勝,非吾意所專注。彼昔賢曷能詔余而牖之,則亦終於無所得而已。(《詞話》卷一)

周頤本爲鑒賞家,故有此一偏之見。爲人爲己,宗旨各殊。尤未能執此説以詆王、朱二家之盛業也。

復次,周頤對於詞律,拘守益嚴,嘗謂:“凡協宫律,先審清濁。陰平,清聲;陽平,濁聲,亦如上去不可通融。”(《二雲詞·綺寮怨》序)其所持理由,曾引周邦彦《意難忘》一闋爲例云:

細審清真此調,“觴”,陽平;“香”,陰平;“涼”、“浪”,陽平;“相”,陰平;“郎”,陽平;“妝”,陰平;“腸”、“妨”,陽平;“光”,陰平,兩聲相間,抑揚相應,兩段一律。至前段起句“黄”,陽平;後段起句“雙”,陰平,所以爲换頭也。昔人於陰陽平,分析配合,謹嚴如此,吾輩可忽乎哉?黄九烟先生云“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誠知音之言矣。(《二雲詞·意難忘》注)

以此推尋詞律,自較僅守平仄者爲精進。其所自爲詞,亦“除尋常三數熟調外,悉根據宋、元舊譜,四聲相依,一字不易”(《餐櫻詞·自序》)。然所稱“舊譜”,亦不過根據清真、白石、夢窗諸人之成作,排比其陰陽平上去入聲而已。其實宋詞樂譜,早隨宋祚俱亡;但以清濁四聲求之,至多亦僅能維持“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之意。周頤既知“今日而言宫調,已與絶學無殊,無庸深求高論”(《詞話》趙《跋》),乃獨兢兢於四聲清濁之追求,縱極謹嚴,亦豈能取而重被弦管?尋繹厥旨,用意乃别有所在。其論守律云:

畏守律之難,輒自放於律外,或託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律細勘,僅有某某數字,於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爲責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鬆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絶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雖剥珉出璞,選薏得珠,不逮也。(《詞話》卷一)

以此鍛鍊詞句,法非不佳,然非癡於詞者,孰能耐此?所謂“束縛已甚,修辭未工”(《意難忘·序》)者,周頤已自覺其難矣,執此説以繩後進,宜學者之望而却步也。

復次,當論周頤所自爲詞。周頤自言:“少作多性靈語,而尖豔之譏,在所不免。己丑,薄遊京師,與半塘共晨夕,多所規誡。所謂‘重’、‘拙’、‘大’,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積心領神會之,而體格爲之一變。壬子以還,避地滬上,與漚尹(彊村别號)以詞相切 。漚尹守律綦嚴,余亦恍然嚮者之失,齗齗不敢自放。”(節録《餐櫻詞·自序》)是知況氏之詞,體凡三變;所從得力,實爲王、朱。惟其專作詞人,時或風流放涎,雖力戒“尖豔”,而結習難空。綜覽全詞,似多偏於凄豔一路,而少蒼涼激壯之音。其十五歲以前作,如《減字浣溪沙》云:

如水清涼沁碧衫,一重秋樹一重簾,一痕眉月影纖纖。  樹隔層煙煙隔月,幽情無奈一窗銜,玉鈎銀燭海棠酣。(《存悔詞》)

尖新小巧,却極宛轉玲瓏。即入都以後,稍尚體格;而凄豔在骨,終不可掩,如《減字浣溪沙》又一首云:

重到長安景不殊,傷心料理舊琴書,自然傷感強歡娱。  十二迴闌憑欲遍,海棠渾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斷腸無?(《錦錢詞》)

又《前調·緑葉成陰苦憶閶門楊柳》云:

玦絶環連兩不勝,幾生修得到無情?最難消遣是今生!  蝶夢戀花兼戀葉,燕泥黏絮不黏萍,十年前事忍伶俜。

翠袖單寒亦自傷,何曾花裏並鴛鴦?只拌陌路屬蕭郎。  黄絹竟成碑上字,紅綿誰見被中裝?可能將恨付斜陽。(《二雲詞》)

讀之,真足“迴腸蕩氣”。“最難消遣是今生”一語,擬之張孟晉“高樓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幾回”,似尤惘惘,真才人筆也。甲午中日之戰,爲清廷最大恥辱。哀時涕泪,偶爲一揮。如《水龍吟·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云:

雪中過了花朝,憑誰問訊春來未?斜陽斂盡,層陰慘結,暮笳聲裏。九十韶光,無端輕付,玉龍遊戲。向危闌獨立,綈袍冰透,休道是,傷春淚。  聞説東皇瘦損,算春人也應憔悴。凍雲休捲,晚來怕見,欃槍東指。嘶騎還驕,栖鴉難穩,白茫茫地。正酒香羔熟,玉關消息,説將軍醉。(《蕙風詞》)

結筆大有事在,當時邊將之任用非人,可爲太息。《二雲》、《餐櫻》、《菊夢》諸集,作於壬子以後(1912—1916),身世斷蓬之感,輒託於倡優草木,聊以抒哀。此時思想日就頽廢,集中如《臨江仙》云:

楊柳樓臺花世界,嘶驄只在銅街。《金荃》、《蘭畹》惜荒萊。無多雙鬢緑,禁得幾低徊?  暖不成晴寒又雨,昏昏過却黄梅。愁邊萬一損風懷。雁筝猶有字,蠟炬未成灰。(《二雲詞》)

《減字浣溪沙·聽歌有感》云:

惜起殘紅淚滿衣,它生莫作有情癡,人天無地著相思。  花若再開非故樹,雲能暫駐亦哀絲,不成消遣只成悲。(《菊夢詞》)

念亂憂生,極掩抑零亂之致。晚歲嚴於守律,又多選僻調,一以清真、夢窗爲歸。其論夢窗,以爲:“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爲春;非若琱璚蹙綉,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詞話》卷二)又謂:“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絶頂聰明,勿學夢窗。”(《詞話》卷一)周頤固自命“絶頂聰明”,宜能得“夢窗厚處”。且舉《西子妝慢·賦葬花劇》一闋,以資參證。

蛾蕊顰深,翠陰蹴淺,暗省韶光遲暮。斷無情種不能癡,替銷魂亂紅多處。飄零信苦!只逐水沾泥太誤。送春歸,費粉蛾心眼,低徊香土。  嬌隨步,著意憐花,又怕花欲妒。莫辭身化作微雲,傍落英,已歌猶駐。哀筝似訴!最腸斷紅樓前度。戀寒枝,昨夢驚殘宇。(《菊夢詞》)

技術之精,庶幾“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然“千呼萬唤”,不出“憂生之嗟”。又如《六州歌頭·用韓無咎體賦鏡中見鬢絲有白者》云:

飛蓬兩鬢,容易雪霜欺。能似舊,青青否?一絲絲,不須悲。草木無情物,催换葉,清秋節,芳未歇,寒先徹,底禁持?似我工愁,倘不教憔悴,造物何私?況天涯,飄泊後,昨夢都非!老態垂垂,鏡先知。  念歡事少,憂心悄,吾衰早,復奚辭?長似此,星星矣,欲胡爲?莫頻窺!一樣傷心色,行滋蔓,到吟髭。金粉改,江山在,越凄其!商婦琵琶,咽到無聲處,縈損蛾眉。便青春又也,忍憶少年時?醉插花枝。(《菊夢詞》)

潦倒無聊之態,寫來倍覺動人。東坡詩云:“誰能將兩耳,聽此寒蟲號?”讀況氏詞,有同感矣。

本編草創粗就,補録彊村先生《望江南·雜題清代諸名家詞集後》四首,以作結束:

香一瓣,長爲半塘翁。得象每兼《花外》永,起孱差較茗柯雄。嶺表此宗風。(王佑遐)

招隱處,大鶴洞天開。避客過江成旅逸,哀時無地費仙才。天放一閑來。(鄭叔問)

閑金粉,曹鄶不成邦。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文道希)

雕蟲手,千古亦才難。新拜海南爲上將,試要臨桂角中原。來者孰登壇?(陳述叔、況夔笙)

十九年十二月十五日,脱稿於暨南村寓廬。

(原載《國立暨南大學文學院集刊》第一集,一九三一年一月)

注解:

[1]  編者案:作者於題下曰:“蕙風先生,生平不喜攝影,求之後嗣及門人,皆不可得。附誌於此,以待後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