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樓詞跋

江陰蔣春霖鹿潭《水雲樓詞》二卷,《續集》一卷,《常州八家詞選》本。上元宗源瀚爲作序云:“鹿潭晚歲困甚,益復無聊;倒心迴腸,博青眸之一顧。詞中所謂黄婉君者,聚散乖合,恩極怨生;鹿潭卒爲婉君而死,婉君亦以死殉。”余每誦其文而悲之。一日,過錢塘張孟劬爾田 先生於上海寓廬,縱談近代詞人逸事;偶及鹿潭,爲言蔣、黄之死甚悉。其言曰:“鹿潭先君子按張先生父名上龢,字沚蒓 學詞之師也。性落拓,官兩淮鹽大使;罷官,避地東淘;杜小舫文瀾 觀察愛其才,時周給之。小舫所刻詞,多出其手定。鹿潭素不善治生,歌樓酒館,隨手散盡。晚年與女子黄婉君,結不解緣,迎之歸泰州。又以貧故,不安於室。鹿潭則大忿,走蘇州,謁小舫。小舫方署臬使,不時見鹿潭。既失望,歸舟泊垂虹橋,夜書冤詞,懷之,仰藥死。小舫爲經紀其喪。婉君聞之,亦以死殉。余從嫂黄家泰州,親見婉君死狀;爲余言之如此。”此所謂“聚散乖合,恩極怨生”;而兩人者,卒俱以情死;倘所稱“純潔之愛”非耶?余又聞之南陵徐積餘乃昌 先生,鹿潭死後,遺櫬寄江陰蕭寺中,積數十年,曾無爲之舉葬者。積餘先生嘗與江陰繆筱珊荃孫 先生,議合資買一丘土,以寧其魂魄。會筱珊下世,亦不果行。嗟乎!天生此才,爲咸豐兵事,長歌當哭;世或擬之“杜陵詩史”;而飄零落拓,埋骨無山;斯又非人世之至悲耶?至鹿潭詞格,則彊村先生所云:“窮途恨,斫地放歌哀。幾許傷春家國淚?聲家天挺杜陵才;辛苦賊中來”!彊村未刻詞《望江南》 已爲定論;無用小生之饒舌矣。

十九、十二、十六於暨南村

(刊《風雨龍吟室叢稿初編》)

冷紅詞跋

《冷紅詞》四卷,鐵嶺鄭文焯小坡作也。以“冷紅”名集者何?余聞之張孟劬先生曰:“光緒甲午,先君子棄官僑吴中,與小坡及張子苾諸君,連舉詞社。小坡方有比紅之賦,即所謂侍兒紅冰是也。後遂歸於小坡,乃於翦金橋卜西樓以貯之。《冷紅詞》一編,大半詠此。”按詞中涉及此事,而有明文可稽者凡三闋。卷一《暗香》題云:“歲晚江空,微聞紅兒消息。感憶白石載雪垂虹故事,和其二曲,寄聲湖上。”是紅冰未歸小坡以前,嘗往來於三竺六橋間也。卷三《折紅梅》題云:“余新得吴趨歌兒,亦有比紅之賦。”又《暗香》題云:“余昔和石帚《暗香》、《疏影》二曲,爲感西湖之别也。今冷紅閣子落成經年,不可無詞以報。”是紅冰湖上歸來,旋即歸於小坡。所謂“卜西樓以貯之”者,即詞中所稱“冷紅閣子”是也。予近從彊邨老人所,得讀小坡《瘦碧盦詩》未刊稿,有《遲紅詞》十二首,足與《冷紅詞》相印發。因備録之。其一云:“瑶想天風墮碧城,雲中鸞鶴太孤清。仙緣第一靈山夜,花雨無聲濕姓名。”其二云:“去時秋月夢空諧,來日春風不滿懷。斷送一年心跡冷,落花紅没鳳頭鞋。”其三云:“迢遞天階問女牛,銀屏香冷思深愁。仙姿任有丹砂在,禁得紅牆幾度秋。”其四云:“晚薇開遍去年枝,紅露霏霏點鬢絲。腸斷江南花落後,更無人醉補秋簃。”(自注:客汪氏壺園,臨水遍種蕉竹,以“補秋”名其居。)其五云:“瘦沈風流老趣真,解將絲竹動詞人。只今墮雨離雲感,零落衣香隔歲塵。”(自注:去年余生朝,沈耦園置尊石湖,命紅兒典斟爲壽。今耦園之官春明,紅兒消息,又累月杳然矣。)其六云:“斜陽歌棹石湖西,紅袖青尊晚尚攜。絶愛水窗親滌硯,笑拈花葉乞新題。”其七云:“不辭禮佛更登山,香徑弓弓蘇露寒。僥倖上方一私祝,爲誰好夢卜燕蘭。”其八云:“水風池閣晚觴開,翦刻芳心劇費才。記得琴邊貪讀曲,夜涼花影上身來。”其九云:“攤箋醉墨灑縱横,四座風鬟唱好聲。花底有人抛扇避,怕逢酒座説狂名。”(自注:一日,於耦髯席次,酒酣,潑墨作指頭畫。觀者爲之叫絶。)其十云:“美人心地玉玲瓏,能箇憐才許未工。好著琴書新伴侣,遮渠林下步清風。”(自注:紅兒嘗欲從内子學琴。)其十一云:“吴天廣闢選花場,狂福能消意可香。卿固卿卿誰負負,謾憑冶習例蕭郎。”其十二云:“不信回黄轉緑難,蓮花舌底挽狂瀾。何當一斛鉛華水,牢與文簫染肺肝。”(詩稿卷七)據此,知小坡之戀戀於紅冰,蓋不出“彼姝憐才”之癡念。小坡性情好尚,差與白石相同。自製新詞,小紅低唱,固小坡心目中之所存想不忘者也。因讀此編,附記所聞於此。俾世之覽者,有所考焉。

一九、一二、一六於暨南村

(刊《風雨龍吟室叢稿初編》)

彊邨棄稿跋

右《彊邨棄稿》一卷,爲先生晚年手定詩集。先生自庚子秋與半塘翁以歌詞相切 ,遂嫥力倚聲之學,不復措意於詩。原有《玉湖趺館詩存》,删汰幾半,國變後所作尤少。題曰“棄稿”,意謂詩不足存也。先生雅不欲以詩傳,而世之誦先生詞者,莫不以一讀其詩爲快。則兹集之刻,又烏可以已乎。壬申春龍沐勛謹跋。

(刊《彊邨遺書》)

彊邨語業跋

右《彊邨語業》三卷,前二卷爲先生所自刻,而卷三則先生卒後,據手稿寫定補刊者也。先生始以光緒乙巳,從半塘翁恉,删存所自爲詞三卷,而以己亥以前作爲前集,曾見《庚子秋詞》《春蟄吟》者爲别集附焉。後又增刻一卷,而汰去前集别集,即世傳《彊邨詞》四卷本是也。晚年復并各集,釐訂爲《語業》二卷,嗣是不復多作。嘗戲語沐勛,身丁末季,理屈詞窮,使天假之年,庶幾足成一卷,而竟不及待矣。傷哉。先生臨卒之前二日,呼沐勛至榻前,執手嗚咽,以遺稿見授。曰:使吾疾有間,猶思細定。其矜慎不苟如此。兹所編次,一以定稿爲準。其散見别本或出傳鈔者,不敢妄有增益,慮乖遺志也。壬申初夏,龍沐勛謹跋。

(刊《彊邨遺書》)

詞莂跋

《詞莂》一卷,原出彊邨翁手。當選輯時,翁與張君孟劬同寓吴下,恒共商略去取。翁旋至滬,與況蕙風蹤跡日密,復以況詞入選。孟劬則力主録翁所自爲詞,卒乃託名孟劬以避標榜。予既從翁録副,輒請於翁:曷不與《宋詞三百首》合刊行世。則答以尚待删訂。去年翁歸道山,爰商諸孟劬,亟出付梓,仍以原序冠篇首,而附著其始末如此云。壬申夏龍沐勛記。

(刊《彊邨遺書》)

雲謡集雜曲子跋

《雲謡集雜曲子》一卷,燉煌石室舊藏唐人寫卷子本。彊邨翁據英京博物館及巴黎國家圖書館所得,合校待刊者也。曩歲武進董授經丈,從倫敦手録一本,貽翁刻冠《叢書》,獨自《傾杯樂》以下皆缺佚,引爲大憾。去年夏,獲讀劉半農復 在巴黎所輯《燉煌掇瑣》,亦載雲謡雜曲,亟走告翁。翁取以校舊刊,除《鳳歸雲》前二首兩本重出外,餘悉爲倫敦本所無,合之適符三十之數。翁大喜過望,既悉心鉤稽,復命予與香山楊鐵夫玉銜 共爲參校。凡兩本重出間有異同者稱“倫敦本”或“巴黎本”以别之,餘並稱“原本”。 即寫定,亟待補入《叢書》矣。會有倭警,翁由虹口寓廬移居牯嶺路,徧索此本不得。入冬翁疾作,殊委頓。一日翁子容孺方飭 忽於舊簏中檢獲之,翁舉以授予。未逾月而翁下世。滬上諸知好方爲輯刻《遺書》,因出此本刊入,亦聊以償翁未竟之志云爾。壬申秋日,萬載龍沐勛敬跋於真如寓居之受硯廬。

(刊《彊邨遺書》)

彊邨集外詞跋

《彊邨集外詞》一卷,據先生手稿寫定。稿原二册,於先生遺篋中檢得之,大抵皆二十年來往還吴門滬瀆間所作,亦有成於國變前者。料其初當爲零縑斷楮,掇拾彙存,故不盡依歲月編次。各詞每自加標識,隱寓去取之意,今悉仍之。其卷首《買陂塘》一闋,則江陰夏閏枝丈自舊京録示者也。先生晚歲酬應題詠之筆,間或假手他人,即此册中亦復時有代作。先生往矣,輒本過而存之之意,并付手民,學者分别觀之可也。校録既竟,附識數語於此。壬申重九龍沐勛謹跋於真如寓居之受硯廬。

(刊《彊邨遺書》)

彊邨詞賸稿跋

《彊邨詞賸》二卷,歸安朱先生《語業》删餘稿也。先生既於光緒乙巳薙存丁酉以來所爲詞,刻《彊邨詞》三卷,前集、别集各一卷,而三卷末有丁未歲作。是此集雖開雕於乙巳,亦續有增益,以汔於宣統辛亥,足成四卷,而汰其前集、别集,不復附印,世幾不獲見先生詞集之全矣。戊午歲先生復取舊刊各集,益以辛亥後作,删存一百一闋爲《彊邨樂府》,與臨桂況氏《蕙風琴趣》以活字版合印爲《鶩音集》。後五年癸亥續加訂補,刻《語業》二卷。先生詞蓋以是爲定本焉。其癸亥以後有手稿題《語業》卷三者,已爲寫定續刊矣。先生臨卒之前數月,曾舉手圈《彊邨詞》四卷本及前集、别集見付,其詞爲定本所删者過半。在先生固不欲其流傳,然先生所不自喜者,往往爲世人所樂道,且於當時朝政以及變亂衰亡之由可資考鏡者甚多,烏可任其散佚。爰商之夏閏枝、張孟劬兩丈,仿先生刻半塘翁詞例,取諸集中詞爲《語業》所未收者,次爲《賸稿》二卷,而以辛亥後存有手稿不入《語業》卷三者,别爲《集外詞》以附《遺書》之末,俾世之愛誦先生詞者,不復以缺失爲憾云。壬申冬十二月龍沐勛謹跋於真如寓居。

(刊《彊邨遺書》)

彊邨老人四校定本夢窗詞集跋

右《夢窗詞集》爲彊邨先生最後手校寫定待刊者。先生以光緒己亥與半塘翁同校吴詞,有四印齋本行世,意猶未慊,守翁五例,再勘於戊申。後從嘉興張氏涵芬樓假得明萬曆中太原張廷璋藏舊鈔本,鉤稽同異,即依張本刻入《叢書》,而以别見毛、王諸本者爲補編,并所撰小箋附焉。先生治吴詞二十年,蓋至癸丑而三鋟版矣。近數年來,每謁先生於滬上,從問詞家正變,輒謙讓未遑,獨於覺翁頗自負能窺厥奥。嘗出示此本,謂將精刻單行,并擬廣徵時人專治吴詞著述如新會陳述叔洵 《海綃説詞》、永嘉夏瞿禪承燾 《夢窗詞後箋》之類,匯爲鉅帙,以成一家之言。孤懷未竟,遽歸道山,絶學銷沉,深滋危懼。爰先取此本,鐫入《遺書》,其補編及小箋之曾見《叢書》者,以先生無所增删,暫不重録。此本原出張藏舊鈔,視初刻《叢書》本又多所訂正。雖先生自謂尚有疑義,苦無舊槧可資比勘,而吴詞沉翳六七百年,得先生而絶業重光,覺翁有靈,亦當驚知己於地下矣。壬申歲暮龍沐勛謹跋。

(刊《彊邨遺書》)

詞通刊載附記

友人趙叔雍先生,以庚午春日,偶於上海坊肆,得無名氏《詞律箋榷》手稿八册,蠅頭細字,多所塗乙,知爲未定之本。序次悉依萬氏《詞律》,更取晚出宋元人詞,爲紅友所未及見者,羅列比勘,一字一句,往往論例至數千言。計全書僅成十之二三,而積稿厚已盈尺。對於萬、徐本立 舊本,糾正極多。首冠《詞通》,分立“論字”、“論韻”、“論律”、“論歌”、“論名”、“論譜”諸門,參互斠覈,至爲精審。惜稿屬草創,序次偶有凌亂;塵事牽率,未遑續爲理董。其所徵引詞籍,迄於王氏《四印齋所刻詞》,不及見《彊邨叢書》,料其人或卒於清末。書雖未竟,而其志學之堅卓,運思之縝密,咸足令人佩仰無窮。因請於叔雍,將《詞通》一卷,交本刊陸續發表,藉爲斠訂《詞律》者之先導。世有知作者姓氏里居及其生平志行者,尤盼舉以見告。庶使專門學者,不至終於湮没而無聞,又豈特本刊之幸而已。癸酉春,沐勛附記。

(載《詞學季刊》創刊號)

陳東塾先生手譜白石道人歌曲識語

世傳《白石道人歌曲》,旁綴音譜。吴瞿安先生謂“不傳拍子,雖翻作工尺譜,仍不能歌”,引爲大憾。番禺陳東塾先生澧 ,爲近代大師,兼精聲律。所著《切韻考》、《聲律通考》等書,世共宗仰。兹承汪憬吾先生兆鏞 録示此譜,并注板眼,應可取被管絃。亟爲刊布,俾世之研治姜詞及宋詞歌法者共探討焉。癸酉中夏,沐勛謹識。

(載《詞學季刊》一卷二號)

稼軒長短句小箋附記

右《稼軒長短句小箋》一卷,從乙菴先生手批四印齋本《稼軒長短句》録出,蓋嘗有志詳爲箋釋,而未及成書者也。彊邨老人嘗稱:“先生所自爲《曼陀羅寱詞》,的是稼軒法乳。”既爲刊入《滄海遺音集》矣。公子慈護(熲)於先人手澤,珍護備至,方謀彙刻遺書,因出此稿,屬爲理董。再三紬繹,乃知先生詞學淵源之所自;彊翁之論,固非溢美之辭。此雖未竟之業,亦大可爲攷訂辛詞之助。爰商諸慈護兄,先於《詞刊》登出。校補之責,所望後賢。

先生又擬爲稼軒重撰年譜,略排年月,未及銓次史實。蓋始紹興十一年辛酉,終嘉定元年戊辰。於紹興二十九年己卯注云:“二十歲。”乾道元年乙酉注云:“虞允文參政,王剛中同知樞密院。與金和。錢端禮罷參政。洪适平章,洪澈樞密,葉顒參政。”四年戊子注云:“通判建康府。”五年己丑注云:“三十歲。”六年庚寅注云:“召對,知滁州。”淳熙二年乙未注云:“六月,以江西提刑討茶寇賴文政。閏九月,誅文政。十月,賞平寇功,加祕閣修撰,京西轉運判官,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四年丁酉注云:“自湖北安撫,遷江西安撫。”六年己亥注云:“四十歲。自湖北移漕湖南。八月,奏置飛虎軍。”七年庚子注云:“平園奏有論辛棄疾飛虎軍事,在七年十月。”十三年丙午注云:“是年江西諸州旱。”十六年己酉注云:“五十歲。”紹熙二年辛亥注云:“起福建提刑。”三年壬子注云:“春赴閩憲,三山被召。”慶元元年乙卯注云:“落職。”四年戊午注云:“主管冲佑觀。”五年己未注云:“六十歲。”如上所云,與萬載辛梅臣舊編《稼軒年譜》,無大出入。意其時先生或尚未及見辛氏祠堂本《稼軒集抄存》歟?

晚近梁任公先生啓超 亦有《稼軒年譜》之作,賷志未就,遽歸道山。外患侵凌,寖成南渡之局;斜陽烟柳,感喟無端。思憑豪傑之詞,以作懦夫之氣。則稼軒詞集,亟待提倡。讀先生此箋,不禁憂心悄悄矣。癸酉仲夏,龍沐勛校畢附記。

(載《詞學季刊》一卷二號)

東海漁歌附記

右顧太清春 《東海漁歌》二 ,紹興諸貞壯先生宗元 舊藏,號稱海内孤本者也。予從彊邨老人所,假得録副。貞壯原跋云:“予既得其原稿,復迻録此册,以便校印。”其書樓不戒於火,原稿恐早蕩爲飛煙,貞壯旋歸道山,副本亦無從蹤跡矣。往年況蕙風先生,得《漁歌》三卷,存卷一,卷三,卷四,而缺卷二。嘗付西泠印社,用活字版印行,而爲之序曰:“曩在京師,搜羅古今人詞,以不得漁樵二歌爲恨事。”又稱:“太清詞得力於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雋,深穩沈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求其致此之由,大概明以後詞,未嘗寓目,純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煩洗伐,絶無一毫纖豔涉其筆端。曩閲某詞話,謂:‘鐵嶺詞人,顧太清與納蘭容若齊名。’竊疑稱美之或過。今以兩家詞互校,欲求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長,若以格調論,似乎容若不逮太清。太清詞,其佳處在氣格,不在字句;當於全體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闋爲論定,一聲一字爲工拙。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絶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蕙風論詞,以重、拙、大爲主,而於太清之作,備極推崇,可想見其格調之高矣。頻年兵燹,舊籍日稀,今此殘帙,既合刻未能,輙先揭載,以資流布,亦庶幾稍彌蕙風之缺憾云。傳聞日本鈴木虎雄博士藏有《漁歌》六卷足本,不知視此奚如。合浦珠還,定在何日,聊誌數語,以待後緣。癸酉仲夏,沐勛附記。

(載《詞學季刊》一卷二號)

彊邨遺書總目附記

彊邨先生下世未浹月而淞滬戰起,予處真如,交通梗塞,日惟抱先生遺稿,扶老攜幼,計無所出。久之乃得潛行入法蘭西租借地,匿居音樂學校一斗室中。喘息甫定,稍稍從事於叢稿之校理。先生親舊如夏閏枝、張孟劬二公遠在燕都,時復馳書問訊,因與就商體例,議輯刻《遺書》。又念先生在時,棲遲海澨,且以鬻書所入,校刊唐宋金元人詞無慮百數十家,兼及朋游纂述。其敝精力於此,蓋臨殁而不渝,則未了之業,寧容恝置。先生故人之居滬粤者,既相約集貲,任梨棗之費,而以校刊之事見屬。又逾年而書成,蓋距先生之卒已一載有半矣。先是先生疾亟,以所定《雲謡集雜曲子》、《夢窗詞集》、《彊邨語業》卷三、《彊邨棄稿》及手輯《滄海遺音集》見授,病榻執手,哽咽不成聲。次日先生遽逝,旋權厝閘北湖州會館。倭變驟作,先生介弟梅生先生既爲妥移遺櫬於滬西,復檢遺篋得雜稿若干種,并以授予。往復與夏、張兩公商榷,因取先生手定者爲内編,其由予輯録者爲外編,而以世系、行狀、墓志銘、校詞圖題詠之屬附焉。先生嗣子方飭養痾武林,亦以世變方殷,屢相督促。予末學新進,於先生之學術風節行誼未能仰窺萬一。相從數載,敢負深期。竊幸遺稿之未與此身偕亡,而得及時刊布,感懷疇昔,又不禁泫然以悲也。工竣,爰紀始末,而以助貲諸君姓氏敬列簡端,聊誌高誼云。癸酉長夏龍沐勛謹識於真如邨居。

(刊《彊邨遺書》)

忍寒廬零拾七則

鄭叔問自評所作詞(一)

春假,過南潯劉氏嘉業藏書樓,留一日,瀏覽所藏善本圖籍,大有“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勢。在普通書庫内,見鄭叔問先生(文焯)手寫《樵風樂府》稿本二册,塗乙甚多,與刊本常有出入;惜以時間迫促,不及細勘。僅將叔問自爲評語,録出若干條,“得失寸心知”,倘亦足爲研習鄭詞者之資助歟?

《念奴嬌》題云:“甲辰仲夏,半塘老人過江訪舊,重會吴皋,感遇成歌,以致言歎不足之意。”詞云:“小山叢桂,問淹留、何意空歌《招隱》。自見淮南佳客散,雞犬都霑仙分。碧海三塵,白雲孤抱,不羨靈飛景。仙才誰惜,世間空 丹鼎。  我亦大鶴天邊,數峯危嘯,一覺松風枕。三十六鷗盟未遠,獨立滄江秋影。詞賦哀時,湖山送老,吟望吴楓冷。梅根重醉,舊狂清事能領。”(《樵風樂府》六)批云:“老友宋芸子誦此解,淒唳低徊,至‘滄江秋影’之句,甚爲予感喟不置,至‘冷’字韻,不覺泫然涕之何從也。吾知鶩翁見之,又作何棖觸之態,賞音良難,而歌者亦太苦矣。”《迷神引》云:“看月開簾驚飛雨,萬葉戰秋紅苦。霜飆雁落,繞滄波路。一聲聲,催笳管,替人語。銀燭金鑪夜,夢何處。到此無聊地,旅魂阻。  睠想神京,縹緲非煙霧。對舊河山,新歌舞。好天良夕,怪輕换,華年柱。塞庭寒,江關暗,斷鐘鼓。寂寞衰燈側,空淚注。苕苕雲端隔,寄愁去。”(《樵風樂府》七)批云:“結句又極難合拍,蓋人人易作是調,却未輕許能到此境。南宋諸詞家,賦此解絶少,幾成虚譜矣。”

鄭叔問自評所作詞(二)

《蝶戀花·擬馮延巳》(刻本無此四字)云:“春雨晚來過一陣,送了清明,有限花番信。又是傷春天氣近,陰晴半日都難定。  見説好春新值閏,如夢如酲,依舊年時病。人事音書誰與問,遊絲舞絮空添恨。”(《樵風樂府》八)批云:“此詞昨夜口占,聲文諧會,屬引淒異,頗似《陽春》,三復爲之泫然,字字皆言之有物,可以自注,却不須注,轉深美也。”又一闋題“江南冬燠”云:“攜酒重尋看菊處”,檢刻本中未見,惜未全録。批云:“昔人論詩,意高故可無文,文工則不求意,此解純以意以韻勝,略似《花間》,不惜歌者苦也,知音其惟漚尹乎。”

《夜半樂》題云:“秋盡夜聞雨有懷。”詞云:“暝寒中酒情味,江天漠漠,秋盡仍連雨。繞舊緑闌干,覓愁無處。砌蛩乍咽,城鳥旋起,滿廊黄葉飄零,散風還聚。背暗燭、敲簾作人語。  夜窗又到雁陣,獨掩低幃,更添沈炷。霜堞隱、羌笳淒淒危曙。淚凝叢菊,魂縈蔓草,幾回夢裏登臨,亂山歧路。渺京國、蒼茫見煙霧。  此際追感,少日狂遊,舊家歌舞。念俊約、經時動離阻。恁蕭條、空歎雪滿梁園賦。驚歲事、一臥滄江暮。畫樓天遠孤雲去。”(《樵風樂府》八)批云:“伯弢云:‘長調上去字音節呼應,宜慎審爲之。’此作發端一字,及第二段‘草’字,均宜去聲,因改定。(‘暝’原作‘晚’,‘草’字刻本未改,原稿改作何字,惜忘録出。)又審詞中用上去例,以押韻爲轉應互合,不名一格。”《夢夫容·秋江霞散綺》闋斷句云:“畫屏曾展連唱,度花外幾叢扶晚醉。”(《苕雅餘集》)批云:“‘度’字百思始得之,音拍之難如是。”又論舉典云:“詞中舉典至難,其妙處欲理隱而文貴,志微而辭顯。若朱、厲雕繢滿紙,便是撮囊。”

鄭叔問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詞選目(一)

今春於嘉業堂獲見鄭叔問遺稿數種,内有《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詞選》寫目。惟細目僅及耆卿東坡二家,蓋未定本也。兹爲迻録如下,以備省覽。

《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詞選》

小令五家:晏元獻《珠玉詞》  歐陽文忠《六一詞》  張子野《安陸集》(案草窗《齊東野語》云:“余家藏子野詩三帙,名《安陸集》。”然則“安陸”爲子野集之總名,詞僅集中之一卷耳。《北宋人小集》稱爲《張都官集》者,非子野集原名也。朱竹垞《詞綜》亦載張先有《安陸集詞》一卷。稱《子野詞》者,惟見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馬端臨《文獻通攷》。今據草窗説,定爲《安陸集詞》,從其原名,最爲近古。)  晏叔原《小山樂府》  秦少游《淮海詞》

曼曲七家:柳耆卿《樂章集》(吴興陸氏藏宋本)  周美成《清真集》(北海鄭氏校元巾箱本汲古閣本)  蘇子瞻《東坡樂府》  辛幼安《稼軒長短句》(見宋韓淲《巖下放言》)  吴君特《夢窗詞》(據舊鈔本明萬曆二十六年太原張氏廷璋藏校定)  姜堯章《白石道人歌曲》(陶南邨鈔宋嘉泰壬戌雲間錢希武刻本,乾隆己巳華亭張奕樞景宋本,又乾隆癸亥江都陸鍾輝刻本,乾隆二年仁和江炳炎鈔本。)  賀方回《東山寓聲樂府》(四印齋重刻本)

鄭叔問石芝西堪宋十二家詞選目(二)

柳耆卿《樂章集》(據宋本校吴興陸氏十萬卷樓藏)

雙 調 《雨零鈴》 《佳人醉》 《歸朝歡》

散水調 《傾杯樂》 又“樓鎖輕煙”一解

歇指調 《卜算子慢》 《浪淘沙慢》

林鍾商 《破陣樂》 《雙聲子》 《陽臺路》 《定風波》 《抛球樂》

中吕調 《戚氏》 《輪臺子》 《引駕行》 《彩雲歸》 《夜半樂》 《祭天神》

仙吕宫 《如魚水》 《八聲甘州》 《臨江仙引》 《竹馬子》 《望海潮》 《迷神引》 《鳳歸雲》 《玉山枕》 《滿江紅》

黄鍾調 《傾杯》

般涉調 《塞孤》 《安公子》二解

正 宫 《雪梅香》 《尾犯》(應列雙調前)

右共三十三闋

《東坡樂府》(據元延祐刻本校參吴興朱氏編年集證本)

《青玉案》 《江城子》二解 《滿庭芳》 《水調歌頭》二解 《八聲甘州》 《醉蓬萊》 《念奴嬌》 《水龍吟》二解 《歸朝歡》 《永遇樂》三解 《賀新郎》

右共十六闋

江蓬仙記彊邨先生逸事

自彊邨先生歸道山,即擬爲撰年譜;而遺聞佚事,搜訪未周;遂致因循,難於脱稿。兹得友人永嘉夏瞿禪兄,轉示其鄉人江蓬仙君(步瀛)所記逸事一則,亟爲迻録如次。江君曾與先生共事法政學堂。其言當有可信也。

朱祖謀字古微,别號彊邨,浙江歸安人。癸未翰林,禮部右侍郎。庚子秋,清廷有招撫義和團之舉。公至朝,痛陳利害,毅然高聲大駡招撫者殺無赦。上怒,命左右捉公;幸其身矮小,從人叢中逸去;星夜出京,歸隱吴江。至光緒三十四年,攝政王檢庚子奏案,以公之奏摺,敢言而不失國體;遂命蘇督端方勸公出山;詔書數頒,卒不受。上着蘇撫聘爲江蘇法政學堂監督,以示國家禮賢之至意。該堂係光緒三十二年間,就蘇州海紅坊之仕學館改組,以官款創設之,故稱官立,規模粗具。經公接辦後,整理改善,日見發達。學生二百餘人,分本選兩科;本科三年畢業,選科年半畢業;不收費,不寄宿,僅留中膳一餐,由官欵供給之。常年經費,計銀二萬餘兩,按月向藩司具領;經費固屬充裕,而辦理尚感困難。學生中有所謂紳班者,雖經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然類多五陵年少,習氣難消;又有所謂官班者,上自道府,下至佐雜,其年齡大者四十五十,小者亦在二十左右;老少同堂,管理非易;而公能每日蒞堂,躬親計畫;莘莘學子,情感彌深;長校三載,無日不爲來學謀去路也。迨宣統三年八月間,奉詔命爲弼德院顧問大臣;正在拜闕謝恩之日,適川路發難,未幾革命軍興,兩湖光復,蘇浙響應。光復之後,蘇人士請公主持法校,浙人電公任軍政府事,皆以衰病力辭。從是退居滬上,易名鬻書,林下優遊,校詞傳世。

謝榆孫記彊邨先生《廣元裕之宫體〈鷓鴣天〉詞》本事(一)

漚社同人謝榆孫孝廉(掄元)隱於星相,所居牯嶺路,與疆邨先生寓廬,相距咫尺;曾聞先生述所爲《廣元裕之宫體〈鷓鴣天〉詞》本事,録入所爲《親廬詞話》中;云不日印行,因先迻取此節,以入《詞刊》。

朱彊邨師爲先大夫同年,交最深;余初未之見,旋於乙丑年在滬上馮君木處晤之;談及詞,則云:“子頗守家法。”先大夫與譚復堂、李蒓客交最久,不多作詞,作則篤守格律。師勉余曰:“子有暇,盍再研習乎?他日可成一家。”遂於次日袖《彊邨語業》見貽;余由是作一詞必請業焉。師云:“作詞之難,難於用虚實字;短調宜多用實字,凡於五言七言律句,下三字更宜用實字;長調亦然,但長調律句較少;各大家詞都如是。”其説與蒓客師同,謹誌之不敢忘。師逝世後,龍榆生刊其續集見貽;其《鷓鴣天·廣元裕之宫體》,皆有所諷,師曾爲余言之。詞云:“生小仙娥不自妍,璧臺金屋誤嬋娟。幾曾宛轉酬千琲,已忍伶俜過十年。  虬箭水,鵲爐烟。無端芳會散金錢。簾櫳早是愁時候,争遣新寒到外邊。”“已忍”句言夫己氏就總統後,越數年始稱帝;“争遣”句言與日人締密約,爲日人所紿,卒爲英人所知也。“金斗微薰向夕涼,撲簾真見倒飛霜。竊香鳳子紛成陣,撼局猧兒太作狂。  三歎息,百思量。迴腸斷盡也尋常。鏡前新學抛家髻,猶被狂花妒淺妝。”此言夫己氏一稱帝,反抗者羣起也。“微步塵波避洛神,玉顔團扇與温存。牽牛夜殿聞私語,騎馬宫門拜主恩。  翻覆雨,合離雲。經年纔雪舊啼痕。清狂一往寧無悔,却繡長旛禮世尊。”此言稱帝不成,一時册封女官,都失望也。

謝榆孫記彊邨先生《廣元裕之宫體〈鷓鴣天〉詞》本事(二)

“罷轉歌喉道勝常,多生争忍不疏狂。直饒在髮爲薌澤,未願將身作枕囊。  蟾齧鎖,鵲横梁。東家著意在王昌。情知薄倖青樓夢,且坐佳人錦瑟旁。”此言夫己氏舊門客反對稱帝也。“聞道嬋娟北渚游,東風連苑冷於秋。無多裝綴花宫體,禁斷排當菊部頭。  歡易散,夢難留。女牀鸞樹向人愁。紅蠶憔悴同功繭,繅盡春絲未放休。”此言勸進之人也。“臨鏡朦朧懶卸釵,無聊啼笑枉多才。探看青鳥沈歡訊,横臥烏龍本妬媒。  笙字錯,錦梭迴。肯將心力事妝臺。不知下九還初七,且疊紅箋寄恨來。”此言登極有期,勸進者都失望也。“未必芳期未有期,等閒蜂蝶劇嬌癡。側商小令翻新水,卷地狂香發故枝。  風雨裏,苦禁持。有人低唱比紅兒。纔知滿樹金鈴繫,未省秋蟬落葉悲。”“側商”兩句,言復辟也。“歷劫相思信不磨,親將雙帶綰香羅。未灰蠟苣拌成淚,垂絶鵾絃忍罷歌。  休躑躅,已蹉跎。珊鞭拗折負恩多。人間會有相逢事,奈此青春悵望何。”言反對復辟也。

(載《詞學季刊》一卷二、三號)

大鶴山人詞話附記

高密鄭叔問先生(文焯),畢生專力於詞,爲近代一大家數。復精聲律,善批評。凡前人詞集,經先生批校者,散在海内藏家,不可指數。以予所見,有《東坡樂府》、《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夢窗甲乙丙丁稿》、《花間集》等,各家或一本,或屢經批校至三四本,莫不朱黄滿紙,俱有精意。友人唐圭璋君,方議彙刊詞話,屬爲搜輯遺佚,因擬彙録先生批校各集,兼及遺札中之有關於詞學者,爲《大鶴山人詞話》若干卷,以報唐君;并先揭載本刊,爲海内治詞學者之助云。倘海内藏家,有得先生論詞遺著,爲沐勛所未採及者,尚冀録副見惠,俾得彙成全書;發潛闡疑,又不特沐勛一人之私幸而已。癸酉秋,沐勛附記。

(載《詞學季刊》一卷三號)

粤詞雅附記

蘭史先生,晚年息影淞濱,放意詩酒,雖貧亦樂。前與彊邨翁,及海上詞流,共結漚社,藉倚聲以抒身世之感,與家國之憂。先生把酒論文,興復不淺。既而彊翁歸道山,旋有倭亂,詞社亦星散。先生徙居法租界福履理路,相見恒有戚容。予既舉辦《詞刊》,先生贊助尤力,特允爲撰稿,分期登載。不料今春先生遽以疾卒,身後蕭條,賴友好以舉其喪,遺書亦散盡矣。《粤詞雅》僅及宋代,竟成絶筆,撫兹遺墨,不覺涕泗之横流也。甲戌中夏,沐勛附記。

(載《詞學季刊》二卷一號)

詞律箋榷卷一附記

右爲《詞通》作者徐戟門先生遺著《詞律箋榷》殘稿。本刊第一卷分載《詞通》,初不知作者姓氏。後經路瓠盦先生(朝鑾)來函,謂疑爲徐棨之筆。旋質之吴董卿先生(用威),言棨字戟門,曾舉於鄉,早逝。當更託夏吷庵先生向其兄固卿先生(紹楨)處,詳詢其生平行跡,迄未得報,深爲耿耿。此稿雖草創未竟,而比勘精覈,糾正紅友之謬誤甚多,洵詞苑之功臣,不容任其泯没者也。因特商之趙叔雍先生,録副付本刊分載。世有好學深思之士,更進而續成未竟之盛業,又同人之所馨香禱祝矣。

(載《詞學季刊》二卷二號)

織文詞稿附記

織文女士,爲桐鄉勞玉初先生(乃宣)次女,歸秀水陶勤肅公次子拙存部郎爲繼室。幼從祖母學詩,出語驚其儕輩。迨嬪於陶,極唱隨之樂,伉儷間儼同師友。拙存侍父遊秦隴燕粤間,女士亦偕往,所至覽其山川風物,形諸歌詠。不幸早卒,有遺稿若干卷,藏於家。此遺詞由莊一拂君,從手稿録以見寄。詞格清麗,洵是慧心人吐屬,閨閣未易才也。沐勛附記。

(載《詞學季刊》二卷三號)

王病山先生遺詞識語

病山年丈,以庚寅進士,歷官京内外,清介自守。其在湘中,嘗與王夢湘(以敏)及彊邨先生以詩詞相唱和。辛亥後,避居滬瀆。一室蕭然。與彊翁過從頻煩。反不復措意於倚聲之業。前歲病殁旅邸。聞其詩文遺稿,悉由親友檢寄胡愔仲君(嗣瑗)。暌隔山河,未知殺青何日。偶於彊翁遺篋檢得遺詞若干首,特爲刊布。以廣其傳焉。沐勛敬識。

(載《詞學季刊》二卷三號)

易大厂宋詞集聯附識

大厂居士,窮愁著書。倦攲胡牀,輒以宋詞集聯自遣。先後得若干首。皆一氣呵成。或悱惻纏綿,或悲涼慷慨。所謂借他人杯酒,非僅如無縫天衣而已。予嘗戲語居士:“曷寫以貽予,俾裝成小册,朝夕展對。吾廬幻設,得此亦足爲蓬蓽之光矣。”相與大笑。承寫示若干首,亟爲刊布,以公同好云。忍寒廬附識。

(載《詞學季刊》二卷三號)

開明書店六十種曲題辭

感人心者,莫切於有聲韻組織之文字。自風騷以降,古樂府、五七言古近體詩,以逮詞曲、雜劇傳奇等等,其體屢變,後出轉精。而其利用聲韻之美,以期有所感化一也。閒嘗與友朋談論,思舉所有韻文,依類抉擇,匯爲鉅編,俾學者便於購求,由研習而進於創造。今開明書店既爲予發行《詞學季刊》,闡揚倚聲之學,又取毛刻《六十種曲》重印行世,苦心孤詣,深契鄙懷。晚近承學之士,漸知注意詞曲。而舊籍日少,書賈居奇,望洋興嗟,尤應亟圖補救。所冀諸公益弘初願,觸類而廣之,行見詞山曲海,大啓寶藏,所以沾溉吾儕者,正日出而未有已也。二十四年五月龍沐勛。

詞律箋榷識語

右《詞律箋榷》五卷,番禺徐氏未竟稿,藏友人武進趙叔雍君處。予既假録副本,與作者所著《詞通》,陸續登載本刊矣。獨惜徐氏用力精勤,多正紅友以來言詞律者之缺失,而草創未半,竟夭天年,即此斷簡殘編,亦幾全遭湮没,此非特作者之不幸,抑亦詞學之一厄也。晚近宋元舊槧,月出未已,詞律之改訂,尤有待於好學深思之士,世有願繼此而作者乎?當馨香禱祝以俟之矣。丙子長夏,龍沐勛識於廣州東山寓廬。

(載《詞學季刊》三卷二號)

飲水詞箋序

詞興於唐而盛於宋。當世士大夫,類皆以餘力爲之,視爲小道,不以躋於五七言詩之列。以是唐宋諸大家詩集,爲之箋注者大不乏人,獨於詞則作者既别本單行,讀者復加歧視,箋證之作,多付闕如。東坡、清真,領袖疏密二派,其詞集之流傳於今日者,有傅幹之《注坡詞》殘本,陳元龍之《片玉集集注》,而採掇殊多疏漏,不似注詩者之精審,舍是更無聞焉。金人魏道明爲《蕭閒老人明秀集注》,於徵引故實之外,兼及同時賡和諸人仕履,以逮遺聞逸事,足補史之闕文,而與詞旨相發,始斐然有述作之意。清代廣陵江昱,取周密之《蘋洲漁笛譜》,張炎之《山中白雲詞》,博采舊聞,作爲疏證,於是詞林乃有箋注之學,讀者便之。勝清詞號中興,作者無慮數千家,其有人爲注者,亦僅朱彝尊之《曝書亭》一集。昔胡寅題《酒邊詞》,以詞曲爲“古樂府之末造,然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詞曲之不爲士大夫所重視,其故可思。至張惠言輯《詞選》,以此體上附於《風》《騷》,其道始尊,而其學益盛。晚近人才輩出,風靡一時。於是稍習文藝者,莫不競喜言詞,而箋注之學,遂不容緩。樂清李君志遐,曩歲遊學滬上,從予治詞特勤,先後爲《花外》、《飲水》二箋,既寫定有年,稿燬於淞滬之亂。亂定,復理舊業,當先以《飲水詞箋》出版行世,抵書問序於予。予愧無以益君,獨喜君之久而不懈,所以羽翼斯學而張吾軍者,方將日出而未有已也。爰述所見諸家詞注,以復於君。至此箋之援引博洽,足以增重藝林,固無待區區之揚扢,而《飲水》一集,得此益彰,“冷暖自知”,是又在乎讀者矣。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四月一日,龍沐勛序於廣州東山寓齋。

(刊李勖編注《飲水詞箋》,正中書局1937年版)

唐宋金元詞鈎沉序

自臨桂王氏與彊邨先生合校《夢窗四稿》,明定義例,始取清儒治經之法,轉而治詞,糾謬正訛,詞籍乃漸爲世人所重視。厥後《彊邨叢書》出,網羅益富,勘校益精,海内之言倚聲者,莫不奉爲圭臬。晚近詞風之盛,雖緣時尚所趨,而二氏理董之功,爲不可没也。惟是唐宋人詞,類多不自珍惜,或任其散落,或别本單行。長沙坊刻《百家》,今已無從踪跡。在王、朱諸刻未出之前,吾人所恃以窺探宋詞寶藏者,第恃有毛氏汲古閣《宋六十家詞》已耳。但其所采録,已有本非原書,而從選本中彙集而成者。如黄昇《散花菴詞》之全出《中興以來絶妙詞選》,輯佚之舉,蓋自毛氏已發其端矣。勝清末造,治斯學者,既取校勘經史之法,以從事於詞籍之校勘,更進而網羅放佚,一如諸家采輯漢人説經之作者然。於是詞壇有校勘之學,有輯佚之學,而先賢遺製,幾於萬象畢羅,有如四印齋之《漱玉詞》,《彊邨叢書》之《宋徽宗詞》、《范文正公詩餘》,皆輯本也。晚近之專精於此者,則有江山劉子庚氏之《唐五代宋遼金元名家詞輯》,輯録失傳已久之唐宋金元人詞集近六十家,採摭之勤,有足多者。而真膺雜糅,抉擇未精,識者憾焉。海寧趙斐雲君,繼兹有作,遂成《校輯宋金元人詞》七十三卷,謹嚴縝密,遠勝劉書。詞林輯佚之功,於是燦然大備矣。大理周泳先,往歲從予治斯學,斐然有述作之意。淞濱重晤,出其三年來所輯《唐宋金元詞鈎沈》一書問序於予。予惟泳先春秋方富,謂宜致力於經世之學,以效用於當時,而頻年養疴湖濱,自甘寂寞,耗其精神於蟫編蠹簡,一若抱殘守缺者之所爲,殆亦所謂有所託而逃者歟?予觀其書體例一遵趙氏,而其所輯録,又皆爲趙書所未及。且得向未爲人所知之詞集近二十家,想見作者坐文瀾閣,遍檢宋金元人集部,及諸家選本、類書、筆記、譜録、方志時,其神與古會,樂以忘憂,又遠非頻年轉徙,都無成就如予者,所能彷彿其萬一。予既嘉其用力之勤,而大有功於詞苑也,於是乎書。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四日,萬載龍沐勛序於滬西康家橋寓居。

(刊周泳先《唐宋金元詞鈎沉》之首)

盧冀野飲虹樂府序

冀野將刊行所爲《飲虹樂府》,索序於予,三年未有以應也。念余文不足爲冀野重,而氣類之感,每怦然於中,所欲爲冀野言者,大都無好語耳。乾坤否塞,雅音就喪,士不得行其志,而寄情於詞曲,以一抒悲憤鬱勃之懷。醇酒婦人,等之沉溺。既幸而遭逢際會,曳裾王門,亦但倡優畜之,詞曲之不爲世重,由來久矣。往歲與冀野同客真如,予方溺於詞,而冀野以南北曲來,教授於暨南大學。課餘談藝,投契特深。每當酒酣耳熱,慷慨論天下事,各誦所製,輒復顧盼自雄。任十萬胡兒,百萬胡兒,談笑於斯,歌舞於斯,熟視若無所睹,叔寶全無心肝,滔滔皆是,亦惟與冀野相對歔欷耳。冀野年未及冠,即從長洲吴先生遊,與江都任訥,並稱高弟。既溯江西上,入成都,謁蜀相祠,訪工部草堂故址,旋復東下,遊汴梁,經朱仙鎮,弔鄂王遺廟。所以激揚意氣者,亦至夥頤。少陵憂國之情,鵬舉衝冠之恨,夢回千里,和以鳴蛩,曲中稼軒,别開生面,惟吴先生爲真知冀野,而吾猶慮世人儕論倡優之列,使冀野轉以曲家自限,而無所發抒也。冀野春秋方富,而又豪飲,善詼諧,面團團,於物無所忤,宜可得志於當時,而結習未除,猶將益弘造詣,他日安知不爲和相之《紅葉》稿,更自聚而焚燬之。則吾將爲絶學憂,而不得不重爲冀野慶矣。冀野學宗喬夢符,而氣格尤與君家疏齋爲近。詩云:“風雨如晦,鷄鳴不已。”願吾冀野,其終爲曲家之稼軒。

丁丑初夏,龍沐勛序於滬西之康橋寓宅。

(原載《制言》雜誌,1937年第43期)

中興鼓吹跋尾

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於斯三者何居,願以質諸冀野。曩與冀野共事真如,值淞滬戰後,外侮日亟,國勢阽危。思以激揚蹈厲之音,振發聾瞶,期挽頽波於萬一。乃相與鼓吹蘇、辛詞派,以爲生丁衰亂之秋,不悲不憤,是謂尸居餘氣。怨怒之音作,相感相應,磅礴充盈乎宇宙間,浩乎沛然而莫之能禦。撥亂世而反之正,其在斯乎,其在斯乎?予既轉徙嶺南,冀野危絃獨撫,逾年相見,所積遂多,題曰《中興鼓吹》,將以鼓吹中興之業也。哀莫大於心死,而聲音之道實與政通,有心哉若人,我亦餘勇可賈矣。

二十六年五月,龍沐勛。

(原載《制言》雜誌,1937年第43期)

朱轓瘦石詞序

自歌詞之法不傳,而號稱倚聲家,咸争託興常州詞派。本此以上附於《風》、《騷》,其體日尊,而離樂益遠。嚮日紅牙檀板,所資以遣興娱賓者,至是遂全變爲長短不葺之詩,專供學士才人抒寫情性。所謂逸懷浩氣,浮遊乎塵垢之外,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此意實自東坡發之。後有作者雖趨舍萬殊,門户各異,而究其旨趣,必以意格爲歸。所謂詞外求詞,必其人之性情抱負,有以異乎流俗,動於中而形於言,可泣可歌,乃爲難能可貴。予生丁衰亂,更不幸而枉抛心力以作詞人,每誦楊誠齋“虚名賺後生”之句,未嘗不如芒刺之在背,跼促而不能自安也。既念頻年設教於四方,思所以挽頽風而振末俗,導來學以入於至美至善之境。迦陵頻伽之鳥,一一演説法音。詞雖小道乎,血漬斑斑,淚痕點點,使人而木石也,吾且爲之奈何。而吾終信人之非木石也,詞亦寄吾意耳,淚盡而繼之以血,吾以此而讀古人詞,吾以此創造吾一家之詞,吾以此教人,亦以此自勵,而深有善乎朱生之能明吾意也。往歲教授暨南大學,值危疑震撼之際,岌岌不可終日。乃日與從遊諸子,以此學相漸摩,且相約爲讀詞之會。其始至者不下四五十人,每當朝曦初上,宿霧未銷,引吭高歌,齊聲應和。窗外行人,爲之駐足,亦有從而非笑之者,而吾輩意氣自若也。吾語諸子,堅苦卓絶之精神,吾將以此覘之,詞特寄吾意耳。已而朔風漸厲,嚴霜裂膚,其相守歲寒,共與冰雪相搏者,纔十許人。予以犯寒,病逾月幾殆,諸子日來相視,親逾骨肉。予每晨雖未能躬往,而迄乎歲暮,曾未稍斷誦聲,予於是而益信人之非木石也。相感相應,化大戾而即於太和,將泯種族人我之界,相與同遊於極樂至善之域,而一空文字障,詞小道云乎哉。朱生相從既久,益肆力於倚聲,觀其所製《瘦石詞》,因有深契於古作者,亦由其性情之淳至,非假外鑠故也。所冀擴而充之,以毋背乎區區之初意,血斑斑而淚點點,以普化有情。詞以人傳,流俗之毁譽,亦烏足言哉。予歸自嶺南,舊日從遊,稍稍引去。朱生既卒業暨南,行且以所學教授,猶殷殷時來請益,吾以是知其歲寒之操,將歷久而不渝也。因出詞卷求序,爲書所感如此。

二十六年五月。

(原載《制言》雜誌,1937年第44期)

傍山亭隨筆

王荆公贊杜少陵詩

杜少陵爲集大成之詩聖,古今幾無異辭,而知杜最深者,殆莫過於王介甫氏。《臨川集》中有《杜甫畫像》一首云:“吾觀少陵詩,爲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顔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見公畫,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從之游。”惟介甫能以少陵之心爲心,苟可以拯濟黎元,振起衰廢,雖遭羣謗,亦毅然起而肩任之,使新法果得實行,宋室亦未必如斯削弱,以致終遭滅亡之禍也。竊意杜詩之可貴,正如介甫此詩所贊,詩人有此抱負,雖未能及身發展,以償素願,而使讀者有所感發,終必得有其人,奮其才略,以出斯民於水火之中,成功固不必在我也。

(載《同聲月刊》創刊號)

寒蛩碎語

予往年讀陸放翁詩,至“自恨不如雲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之句,未嘗不悲其志而憫其遇。後又讀楊誠齋《過淮河三絶句》之一云:“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爲。惟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時適困居上海,每行過所謂“越界築路”,輒暗誦此詩,未嘗不愴然涕下也。

予最喜誦岳鄂王《小重山》詞:“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瑶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以爲沈鬱悽壯,遠勝於世共傳誦之《滿江紅》一闋。惟欲戲爲作一轉語云:“儘管没有人聽,我依舊要拚命的彈,好教一般醉生夢死的人,有些警覺,何況知音還有呢。”

每念河山殘破,滿目瘡痍,平生師友知遇之恩,父母鞠育教誨之德,曾未能少圖報效,心之憂矣,白髮横生。偶憶王静安先生詞云“閒愁無分況清歡”,愈覺其沈痛入骨也。

(載《同聲月刊》創刊號)

來禽仙館詞識語

右《來禽仙館詞》一卷,嘉興女史沈蘂遺著。蘂字芷薌,西雍先生之女,桐鄉勞玉初(乃宣)先生之母也。生於嘉慶二十年,以光緒八年卒,享年六十七,葬蘇州木瀆榮家山。此家藏未刊稿,往年承勞篤文先生寄示,將以載入《詞學季刊》。會因時變,未果刊出。適檢舊篋得之,亟爲印布。至其詞之清麗典雅,亦晚清閨閣中未易才也。辛巳孟春,龍沐勛謹識。

(載《同聲月刊》一卷三號)

花陰偶筆

精衛先生最喜陳蒼虬(曾壽)先生所作菊花詩,以爲古今絶唱。偶檢蒼虬先生《舊月簃詞》(《滄海遺音集》本),詠菊之詞,多至五闋,倘所謂芳潔之懷,神與俱化者歟!特録二闋如下,期與同好共賞之。

《木蘭花慢·舊京移菊憔悴可憐感賦》云:“冷牆陰一角,結幽怨,舊痕青。自辛苦移根,戀香殘蝶,夢也伶俜。羞憑。别畦新緑,算年年稱意占階庭。一寸霜姿未展,西風涼透窗櫺。  亭亭。還向畫圖尋。影事慰飄零。悵蟬休露滿,芳心委盡,枉致丁寧。微酲。晚來乍洗,賸無多清淚奠寒馨。流浪他生未卜,斜街花市重經。”

《八聲甘州·十月返湖廬晚菊尚餘數種幽媚可憐》云:“慰歸來,歲晏肯華予,寒花靚幽姿。賸青霞微暈,殘妝乍整,仍自矜持。休更銷魂比瘦,惆悵易安詞。潔白清秋意,《九辯》難知。  我是辭柯落葉,任飄零逝水,不憶東籬。早芳心委盡,翻怯問佳期。看燈窗疏疏寫影,算一年今夜好秋時。平生恨,儘淒迷了,莫上修眉。”

(載《同聲月刊》一卷四號)

遯盦樂府小引

孟劬先生生平所爲詞,往往不自存稿,多散在朋好間。此《樂府》前一卷,吾師彊邨翁曾刻之《滄海遺音》,後一卷則勛從篋衍中選録者也。孟劬嘗奉教於吾師,又嘗從鄭君叔問研討聲律。故所作清商變徵,一唱三歎,有《小雅·匪風》之思焉。流離北渡,投老依人,其阨窮之所遭,亦復似之。今海内承吾師衣鉢者,尚有其人。而親接大鶴墜緒者,蓋寥寥矣。睠《伐木》之相勞,感知音於未沫。忝附玄賞,以代引喤。此後續有所得,尚當善之爲《集外詞》云。

辛巳端陽日,萬載龍沐勛。

(載《同聲月刊》一卷八號)

清詞壇點將録識語

《清詞壇點將録》,爲予數年前校刻《彊邨遺書》時,友人聞在宥先生録以見寄者。據在宥言,此爲彊邨先生晚年遊戲之作。又以董平自居,故原稿不署真名,但題“覺諦山人”云云。此一别號,他處未見題署。雖一時戲筆,要爲談清代詞林故實者一絶好資料也。偶從行篋中檢出,特爲刊布,以示同好。辛巳初秋,龍沐勛謹識。

(載《同聲月刊》一卷九號)

疏篁館雜綴九則

疎篁館雜綴(一)

杜陵兼工各體,古今來推爲集大成之詩家。惟所作絶句,除《贈花卿》及《江南逢李龜年》二首,膾炙人口外,其餘諸作,世或以别調目之。絶句貴有絃外之音,故以含蓄藴藉爲主。然情感觸發,亦復萬殊,表現方式,寧可拘於一體。曾滌笙氏選《十八家詩鈔》,獨全録少陵絶句。豈非以其能文因情變,開逕獨行耶。讀少陵七絶,如《黄河》二首云:“黄河北岸海西軍,椎鼓鳴鐘天下聞。鐵馬長鳴不知數,胡人高鼻動成羣。”“黄河南岸是吾蜀,欲須供給家無粟。願驅衆庶戴君王,混一車書棄金玉。”又《三絶句》云:“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羣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自説二女齧臂時,迴頭卻向秦雲哭。”“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人多在官軍中。”刺譏當世,一以雄直之氣行之,略無隱諱,真風雅遺音也。詩以温柔敦厚爲教,然三百篇中,怨怒之音,數見不尠。詩人本有爲民衆代訴冤苦之責任,民衆之所不敢言與不能言者,惟賴詩人爲表達之,庶幾言之者無罪,而聞之者足以戒,且無悖於興觀羣怨之旨。吾以爲王龍標之絶句,譬之正風,少陵則變風變雅也。因時而發,異曲同工,寧容有所軒輊於其間耶?

疎篁館雜綴(二)

索居無俚,但爲無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讀《王風·黍離》之篇,肝腸寸裂矣。按譜填詞,昔人已視爲小道。然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能端其本,譬之迦陵頻伽之鳥,一一演説法音,不猶賢於博弈者乎。晨起覆閲《蕙風詞話》,喜其示人以學詞之法,多可取者。爰爲摘録數則,且以自勵云。

“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鬱勃,信手拈來,自然丰神諧鬯矣”。“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平日之閲歷,目前之境界,亦與有關係。無詞境即無詞心,矯揉而强爲之,非合作也。境之窮達天也,無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擇而處者也”。“學詞程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穩沈著,精穩則能品矣,沈著更進於能品矣。精穩之穩,與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難於精穩。平昔求詞詞外,於性情得所養,於書卷觀其通,優而游之,饜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任自然,不假錘鍊,則沈著二字之詮釋也”。

疎篁館雜綴(三)

讀武陵陳伯弢(鋭)先生《袌碧齋詞話》,於近代詞家,多所評品,亦研治倚聲者之絶好資料也。節録如次。

王幼遐詞,如黄河之水,泥沙俱下,以氣勝者也。鄭叔問詞,剥膚存液,如經冬老樹,時一著花,其人品亦與白石爲近。朱古微詞,墨守一家之言,(案此言未諦,古微先生晚年之作,固未嘗墨守夢窗也。)華實並茂,詞場之宿將也。文道羲詞,有稼軒、龍川之遺風,惟其斂才就範,故無流弊。張次珊詞,軒豁疏朗,尤有守律之功。宋芸子詞,學非顓門,要自情韻不匱。夏劍丞詞,秀韻天成,似不經意,而出其鍛鍊,仍具苦心。胡研孫詞,標格在梅谿、玉田之間,往往風流自賞。蔣次香詞,伊鬱善感,信筆寫出,亦鐵中之錚錚。況夔笙詞,手眼不必甚高,字字銖兩求合,其涉獵之精,非餘子可及。蕭琴石詞,老氣横秋,乃時有拖沓之態,今遺稿不知流落何許矣。洪未聃詞,聰明絶世,亦復沈著有餘音。程子大詞,源於三十六體,粉氣脂光,令人不可偪視。易實甫詞,才大如海,惟忍俊不禁,猶有少年豪氣未除。王夢湘詞,工於賦愁,長於寫豔,故亦卓犖偏人。之數君者,投分既深,故能管窺及之,而竊歎爲不可及。客曰,君詞自謂何如。余曰,天分太低,筆太直,徒能以作詩之法作詞耳。

疎篁館雜綴(四)

潯暑困人,輒喜臥閲宋人筆記,以消永晝。而年來飽經憂患,寖致善忘,誠恐立功立言,兩俱無分,思之悵然而已。生平頗喜聚書,二十年教薪所入,除事畜外,輒以搜羅舊籍。雖殘編斷簡,不忍抛棄。以是亦積至數十巨篋。遭亂轉徙,大是累人。而結習難除,室人交謫,頗有劉伶斷酒之感。比讀《墨莊漫録》,見晏叔原聚書事,不禁爲表同情,轉録如次。

晏叔原(幾道)聚書甚多,每有遷徙,其妻厭之,謂叔原有類乞兒搬漆椀,叔原戲作詩云:“生計惟兹椀,般檠豈憚勞。造雖從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調,顔瓢庶共操。朝盛負餘米,暮貯籍殘糟。幸免墦間乞,終甘澤畔逃。挑宜卭作杖,捧稱葛爲袍。倘受桑間餉,何堪井上螬。綽然真自許,嘑爾未應饕。世久輕原憲,人方逐子敖。願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

又讀岳珂桯史》“逆亮辭怪”一條,載有完顔亮詞三首。其“雪詞”《昭君怨》云:“昨日樵村漁浦,今日瓊川玉渚。山色捲簾看,老峯巒。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花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又“中秋待月不至”賦《鵲橋仙》云:“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虬髯撚斷,星眸睁裂,惟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子細看嫦娥體態。”岳氏稱其“語出輒崛强愸愸,有不爲人下之意。”予以爲文學必須有我在,乃見生氣。彼專以塗飾爲工者,又烏足於此耶。

疎篁館雜綴(五)

予每讀陶淵明《雜詩》云:“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遥遥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夜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静。”又《詠貧士》云:“萬族各有託,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觀其悲心内藴,悽音外發,迴環諷諭,未嘗不爲之惆悵移時。世僅以沖淡求陶詩,又如白香山謂“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與元九書》),皆未爲知淵明者也。唐詩人學陶而得真髓者,要當首推韋蘇州(應物)。集中如《對芳樹》云:“迢迢芳園樹,列映清池曲。對此傷人心,還如故時緑。風條灑餘靄,露葉承新旭。佳人不再攀,下有往來躅。”《秋夜》云:“庭樹轉蕭蕭,陰蟲還戚戚。獨向高齋眠,夜聞寒雨滴。微風時動牖,殘鐙尚留壁。惆悵平生懷,偏來委今夕。”《幽居》云:“貴賤雖異等,出門皆有營。獨無外物牽,遂此幽居情。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青山忽已曙,鳥雀遶舍鳴。時與道人偶,或隨樵者行。自當安蹇劣,誰謂薄世榮。”寓刻摯於高簡,化沈鬱爲悲涼,皆所謂傷心人别有懷抱者。願與言詩之士,試共參之。

疎篁館雜綴(六)

兩宋詞人,除浙江外,以吾鄉爲最盛。名家輩出,異軌同奔。如臨川二晏,廬陵歐陽公,以及劉龍洲、劉須溪,其尤卓卓者也。辛稼軒原籍歷城,突騎渡江,慨然以恢復中原爲己任。壯懷莫展,晚乃卜居上饒,旋徙鉛山以卒。其後嗣至今蕃衍,然則雖謂稼軒爲江西人可也。乃自元明以後,風流消歇。清代詞學中興,而西江作者寥寥。直至末葉,萍鄉文道希先生(廷式)始出而振之。朱彊邨先生以爲兀傲難雙,爰有西江詞派之目。吾鄉七百年來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暇當爲專篇論之。次則新建勒少仲先生(方琦)《太素齋詞》,采藻妍麗,聲律諧婉,亦不媿爲近代名家。短調如《浪淘沙》云:“闌角檥吴檣。人對離觴。一川夢雨濕春光。解向玉樓遮望眼,多謝垂楊。  後約指新涼。蘭鬢吹香。見時重認别時妝。留取羅襟紅淚點,添繡秋棠。”又:“風葉響虚廊。燈颭寒光。翠衫蕭瑟十年香。記起江湖春夢影,千遍思量。  窗外急啼螿。如説衷腸。倩誰傳與卻愁方。難道秋來聽夜雨,都不淒涼。”皆悽豔可喜。長調如《水龍吟·望江道中守風》云:“凍雲飛度亭皋,浪花萬疊連霜渚。漁村人散,驚濤卷雪,亂山横霧。冷逼鸘裘,暈迷蟾鏡,聲喧鼉鼓。訝千軍馳驟,金戈鐵馬,長圍合,鏖貔虎。  還恐潛虯夜舞。唤移舟葦叢深處。間鷗應笑,江空歲晚,客程良苦。静對蘭釭,細斟梨醖,憂時懷古。定何年穩泛,鴟夷一舸,向吴淞路。”狀江行阻風之景,亦殊逼真。

疎篁館雜綴(七)

頃從友人陳柱尊教授處,假得日本阿部房次郎氏印行《爽籟館欣賞》六巨册。所載皆氏家藏歷代名畫,攝影精印,直與真蹟無殊。中有宋遺民鄭所南翁畫蘭,原爲清宫藏本,乾隆嘉慶宣統三朝御璽,赫然具在。流往域外,爲時當尚不遠也。所南翁自題一絶云:“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後附元明諸家題句,多爲世不經見之作,因並録之,留供譚助。陳深題云:“芳草渺無尋處,夢隔湘江風雨。翁還肯作楚花,我亦爲翁楚舞。”中吴王育賦云:“所南老翁磊落人,胸底飽含萬劫春。吐出必須作怪異,聚空削有還强陳。撮山捏雲欲隱袖,争自兩手無力空張脣。歸來垂頭默無語,戄然捉得身内神。從此縱横踏天地, 狂闊步誰能倫。倒拂溪藤直畫蘭,花紫葳蕤香可餐。清風無聲煙露翠,月白凝秋半夜寒。入夢迷人燕姞醉,相逢援琴愁對歎。老翁不見今何在,忍着遺墨眉皺攢。人亦香兮蘭亦香,相思脈脈欲斷腸。雲開山阿見圭璧,風散羣飛聞鳳皇。長使消摇不拘束,與蘭千載共幽芳”。烈哲云:“雨過春山曉,雲歸空谷香。靈均不可見,惆悵對幽芳。”余澤題云:“南子毫端有古香,不求或與意尤長。如今好事非前輩,祗愛昌陽掛屋梁。”“曾游澧上過湘中,祗見葩花作小叢。近日靈均生意轉,衡從千畝媚春風。”

疏篁館雜綴(八)

所南翁畫蘭卷後題句又有魏俊民云:“南望湘江歌楚聲,癯癯鶴骨老山林。濡毫爲染萇弘血,澹掃幽芳寄此心。”臥龍山人陳昱云:“家學相承寶祐年,東籬幾度菊花天。紫莖緑葉留殘墨,更覺秋光分外妍。”遂昌鄭元祐云:“南冠江上哭湘纍,淚着幽蘭雨裏枝。不獨萇弘血化碧,孤芳愁絶有誰知。”屠澤釋懷欽云:“君子譬如蘭在谷,所翁得之香可掬。湘江浩蕩波濤空,月落蒼梧滿秋屋。”王冕云:“老子平生忠義俱,棲棲山澤太清癯。疏豪不作尋常醉,恰似三閭楚大夫。”後附短跋云:“鄭所南胸次不凡,文章學問有古人風度。不偶于時,遂落魄湖海。晚年學佛,作詩作畫每寓意焉。然其白首南冠,磊磊落落,或者有未知也。”胡熙云:“鄭公高蹈出風塵,心藴靈均九畹春。每向毫端適幽興,自然花葉逼其真。”汴段天祐云:“手種沅湘九畹春,所南心事似靈均。古今俛仰俱塵跡,紙上幽芳見似人。”奕云:“惟公生南楚,侍宦來吴中。身遭宋國亡,耿耿懷孤忠。無家又無後,南冠號北風。洒淚寫離騷,咄咄如書空。幽花間疏葉,孤生不成叢。翛然數筆間,遺恨自無窮。圖成綴數語,語怪誰能通。流落爲世重,心苦寧論工。此花有時盡,此恨無時終。吁嗟匹夫心,所受由天衷。我思殷頑民,千古將無同。”卷末有正德辛未祝允明記云:“所南不易作,作必賢士。不然,寧付之方外,不肯落凡夫手。此 先藏於衲子,今歸吾子魚。所南在地,必欣然以爲得也。”

疏篁館雜綴(九)

頃有人以彭剛直畫蘭來此求售。露葉煙苞,幽香欲活,自題兩詩一跋,風致尤佳。剛直素以畫梅名,蘭則殊少見。顧以價昂,未能購置。燈窗默坐,惘惘於懷。爰將所題,追録於後。清姿微馥,尚依稀於几案間也。詩云:“披榛采得出山林,别有仙根撰結深。春雨緑濃名士袖,秋煙素沁美人心。夫妻蕙纈瓊英佩,姊妹花抽玉蕊簪。我與幽蘭最相契,誰言空谷少知音。”“風雨無端摧蕙質,天涯芳草泣王孫。難忘静女幽思致,莫覓秋娘倩影痕。一曲素琴空寫怨,三湘碧月爲招魂。國香零落園林冷,幸有梅花鐵骨存。”跋云:“予性躭山水,喜花木。丙申春,得並頭素心蘭,以紫泥白描美人盆,供養吟香館茜紗窗下,緑萼仙梅與爲侣。每花時相對,煑茗焚香,神往情怡。而秋陽春雪愛護倍至者,歷有年所,此前一律所由詠也。旋以投筆從戎,莫遂惜花心性。家山作别,頓辭空谷佳人。今夏仲得故園書,蘭則萎矣。嗚呼。蘭棄我我負蘭耶。芳魂與碧月同消,倩影共幽香俱滅。冰綃作霧,青玉成煙,憾何如之。爰磨盾作小幅,肖其生,更以一律誄之。噫。我爲蘭花寫照,未免情癡。誰知香草宜人,深縈夢想。戈船兀坐,惆悵無聊,信筆拈來,遣悶云耳。時乙卯秋七月十有七日。梅仙外子彭玉麐並識于漢江沌口水師軍次。”

(載《同聲月刊》一卷七至十號)

藕香館詞序

詞爲倚聲之學,而緣情綺靡,低徊要眇,以曲達騷人志士不能自已之懷,實合古之詩教與樂教而一之,感人之深,蓋無過於斯體者。而舊時士大夫往往以小道目之,遂視爲文章之末技,鮮復措意於此,以致沉霾湮晦者,且五六百年。清代號爲詞學中興,而浙西一派,務崇典雅,莫識聲律之妙用。且自唐、宋遺譜絶而莫傳,而嚮之依聲感人者,亦遂不可究詰;即號稱知音識曲之士,徒以平仄圖譜懸揣某一曲調之聲情,藉爲依聲託事之標準。雖所有曲調咸因曾受音樂之陶冶而富有音樂性,吾人按譜填詞,以成“長短不葺之詩”,未嘗不悱惻纏绵,足以動摇人情志。而顧名思義,則詞必附麗於樂,乃能極聲容之美。物窮則變,變則通。居今日而求詞學之發皇,則移根换葉,殆爲吾人之急務。且今之樂,猶古之樂也。唐、宋曲子詞自與樂離,一變而爲長短不葺之詩,其聲律調韻猶足令人沉酣把玩,絶非五七言古近體詩所能比擬。由此可知,長短句之宜於入樂而富有音樂性之詩體,一旦復與樂合,其能移人情志,殆有非言語文字所可形容者。予往年居滬上,兼任暨南大學文學院及國立音樂院講席,常以此意召諸生,將欲通二者之郵,而復詩樂合一之舊,亦因亦創,事本至難,而聰明絶特之才又未易數數覯。懷抱此心,終冀有及身而行之一日耳。門人中之習今樂者,經予積年之誘導,每取唐、宋人詞,一一分析其聲韻配置與夫句度長短參差之故,其才智之過人者以爲予説往往與西洋作曲之理暗合,而信從者漸衆,予以是益感詞學前途之發展,捨重合詩樂而一之,其道末由。而循舊轍以闢新途,固吾輩之所有事也。

章子石承曩歲就學於暨南外文系,既工爲新體詩,復從予講論詞學,是時所作已超邁流輩,温馨绵麗,有納蘭容若之遺風。予既遠適嶺南,石承旋亦赴日本求深造。猶憶當予離滬之前夕,石承置酒真如村舍,相與促膝快譚,已而歔欷相泣,若不勝其依戀,是其賦性之篤厚,所以醖釀其詞心者,又復軼羣絶倫,迥非晚近儇薄少年,惟趨炎附勢者之所能幾及於萬一也。

數載暌違,滄桑驟變,石承歸自海外,壹意於鄉邦教育,倉皇戎馬,不廢絃歌,而情之所鍾,又有達士所不能自已者,宜其詞之纏绵悽怨,益進於婉約之域,淮海後人,當之無媿矣!予也頻年落拓,偷活兵間,念亂傷離,雖塊然自居於死灰槁木,獨此倚聲結習,不避秀鐵面之訶,而猶以詩樂合一之宏圖,期之吾黨,行且謀集舊侣,試演新聲,獨惜吾石承遠居江北,不獲相與從容討論,重振雅音於狂歌痛哭之餘也。石承將刊近歲所爲詞,書來索序,因雜抒所感以寄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六日,萬載龍沐勛。

重編海日樓詩四卷跋

右《重編海日樓詩》四卷,平湖金籛孫先生手定。《補遺》一卷,則重編後歷經乙盦先生諸舊好鑒别,以爲年月不合者,倉卒排印,不及改編,姑彙集以待將來之重訂而已。乙盦先生以餘事作詩人,一時興到,隨取斷爛報紙或簡札封套書之,往往令人不辨首尾,因亦不易編次。乙盦先生下世後,哲嗣慈護悉取未刊各稿乞朱彊邨先生爲之審正,朱先生亦苦其爬梳不易也,又以託諸陳蒼虬先生。當朱先生易簀時,予深恐其散落,爰爲請歸慈護。慈護先後就商於馬一浮先生,卒由金先生編定,而予門人朱居易爲寫清本。予復爲郵致陳散原、夏吷盦、李拔可、李證剛諸先生,亦各稍有更定。而文字奥衍,又多引用梵典,讀者不易驟識。原稿既不可悉見,訛文奪字亦姑仍之而已。清本置敝篋中者有年,慈護原欲雕版而頻年喪亂,遂致因循。大懼先賢手澤將歸湮没也,爰商諸慈護,先行分期載入《月刊》,以省傳鈔之煩,而備他日重壽梨棗焉。至乙盦先生詩稿之散在各方者當猶不少,容待搜訪補録,期與其他遺著早謀刊行,以傳世行遠。且先以此爲券云。辛巳孟冬,萬載龍沐勛謹識於秣陵。

(載《同聲月刊》一卷十二號)

影山詞跋

右《影山詞》二卷,《外集》一卷,貴陽凌氏筍香室據原稿迻録本。往年在滬,任心白先生舉以見示,意欲爲載入《詞學季刊》以廣其傳,會東事驟起,《詞刊》中斷,不果登出。此本訛文奪字不可勝數。憶在葉遐庵先生處亦曾見一鈔本,亂後無由借校。凌氏所稱原稿亦不審尚在人間否。輒以私意,略爲勘定,及兹流布,庶使先賢遺製不至竟化劫灰,倘亦稍盡後死者之責歟。辛巳初冬,龍沐勛謹識。

(載《同聲月刊》一卷十二號)

徧行堂集詞附記

《徧行堂集詞》四卷,清初丹霞寺原鈔本。予往歲客嶺南,謝英伯先生以全集見示。緑格精鈔,中縫“徧行堂集”四字爲木刻,知當日所鈔或不止一本也。英伯語予,澹歸詩文集清初曾刊版行世,後遭禁燬。附詞四卷,則世無刻本。因從假歸録副,其第一卷已載拙輯開明書店出版之《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三號,趙叔雍先生亦從予轉録一本,將收入所輯《惜陰堂彙刻明詞》。遭亂輟工,英伯亦經謝世,其全集殆不可復問。僅此四卷之詞尚存篋中,懼其湮没不彰,有負死友之託也,爰從第二卷起續載本刊,以廣其傳。案澹歸俗姓金名堡,字道隱,浙江杭州人。明崇禎庚辰進士,戊子詣肇慶謁永明王,授禮科給事中。抗直不畏强禦,後薙髮爲僧,住韶州丹霞山寺,《南疆逸史》載其行事頗詳云。辛巳季冬,龍沐勛附記。

(載《同聲月刊》二卷一號)

易水送别歷史歌劇

此劇取材於《史記·刺客列傳》。以中無女主角,不合劇情,爰採趙人徐夫人匕首一語,構爲空中樓閣,亦傳奇之體宜然也。劇中歌詞,或襲用詞曲舊調,或率意爲長短句,自創新名。將倩新興樂家,爲製新譜。作者不解西洋歌劇,但雜採唐宋大曲,及金元散套雜劇之遺式,而變化出之,命曰“四不象體”,亦聊以解嘲云爾。中華民國三十一年三月三日。

第一幕 開場

登場人物男女合組大樂隊

《鵲踏枝》舊曲 男女聲大合唱

落落死生原一瞬,奮迅爲仁,成敗何須問。世亂寧容身遁隱,幾人青史將心印。  横掃千軍誇筆陣,發憤龍門,節俠同傳信。水冷風蕭還自忍,風回待解吾民愠。

陶淵明《詠荆軻》詩全體演員朗誦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强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衝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羣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疎,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没,千載有餘情。

第二幕 邯鄲奇遇

登場人物荆軻 徐夫人

《臨江仙》舊曲 男聲獨唱

荆軻唱 歌哭無端燕月冷,行游又到邯鄲。危絃獨撫向誰彈。秦雲遮望眼,趙舞愜幽歡。  半爲無聊還縱博,揮拳相較何難。隔鄰閃出劍光寒。萬般須隱忍,默默上征鞍。

《蝶戀花》舊曲 女聲獨唱

徐夫人唱 莫笑深閨無好手,萬道清光,本自名師授。雷電收威餘怒吼,嬋娟豈是尋常有。  到眼何非雞與狗。駐得華年,只惜歡難偶。陌上兒郎雄赳赳,不辭肝膽從君剖。

《締鴛盟》新曲 男女聲合唱

荆軻唱 問何處卿卿。有情,目成。須知我、隱忍就功名。前路光明。問卿卿,緣結多生,肯與締鴛盟。  徐夫人唱 千金一諾久聞聲。是熱血男兒心性。一見傾心,相期同命。且自奮前程。合唱 我我卿卿,卿卿我我,相期同命。努力奮前程。

第三幕 燕市酣歌

登場人物荆軻 狗屠 高漸離

《展長圖》新曲 男聲獨唱

荆軻唱 怎奈佳人義重,相期各奮前途。飄零書劍,重到舊燕都。待結交慷慨悲歌侣,共展長圖。  歎捭闔縱横,幾多策士,朝秦暮楚相攀附。不顧吾民轉死在溝渠。羨西方强且富,謂他人父竟何如。只落得封疆日蹙勢日孤。百結愁腸待酒舒。去尋訪隔鄰狗屠。

《醉糊塗》新曲 男聲獨唱

狗屠唱 我是坊間一老粗。好酒貪杯,爛醉糊塗。管不了豺狼當路,荆棘塞途。幾人曾把蒼生誤。  磨刀霍霍朝還暮。斫取狗頭自燻煑。難得嘉賓同下箸。爛醉狂呼。終當有日,合把他們當狗一般的來屠。

《醉中天》新曲 男聲合唱

高漸離擊築荆軻狗屠合唱 眼前黑白都無據,醉中天地是吾廬。白眼看天、天高不可呼。此情誰訴。只落得佯狂玩世,相歡相泣,拍手兒童唤酒徒。

第四幕 燕丹圖秦

登場人物燕太子丹 鞠武 田光

《共甘苦》新曲 男聲獨唱

太子丹唱 脱出虎狼叢。思量萬種。隱隱心頭有餘痛。念燕趙鄰封。理應甘苦相共。忠言莫用。累歲交鋒。相持 蚌利漁翁。  可憐我身陷秦中。幾諫無從。坐使虎狼威日縱。盡情播弄。席捲而東。來勢汹汹。堪傷幾輩猶酣夢。  思量萬種。便今日途窮。忍把江山斷送。便今日途窮。忍把吾民斷送。熱血心頭湧。肯許從容。願太傅,鼓予勇。

《勢懸殊》新曲 男聲獨唱

鞠武唱 秦據崤函之固,擅巴漢,倚隴蜀。兵强國富。相形彼此勢懸殊。真堪怖。犧牲無補。並非我顛而不扶。  待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其後乃可圖。  更有田光處士,智深勇沈,可當大敵,謀大事,不迂疏。曷與伊,同攷慮。

《蹈湯火》新曲 男聲獨唱

田光唱 精力已消亡。非同少壯。可供馳騁、效命在疆場。有孤雅望。圖謀國事不敢當。  我友荆卿最豪爽。曾見他、燕市悲歌淚萬行。曾見他、沈潛文史多修養。曾見他、見義勇爲,當仁不讓。無雙國士,國士無雙。爲知己死無虚誑。赴火蹈湯。唯所命,是宜往。

第五幕 荆卿縱樂

登場人物荆軻 美女數十人 駿馬數十匹 騎士數十人

《囀春鶯》新曲 女聲合唱

衆舞女合唱 躡利屣,曳鳴琴,目挑心招,腰細掌中輕。  燕歌趙舞娱清夜。春宵一刻千金價。人生幾何須盡歡,有酒不飲真騃呆。  鬥娉婷。獻温馨。眼波徐動思盈盈。迴眸一笑百媚生。聽。嚦嚦囀春鶯。踏上了迷香徑。任你是鐵石心腸,也須動情。

《馬上桃花》新曲 男女聲合唱

衆歌女騎士合唱 秋郊試馬。又送夕陽西下。白草黄沙。颺歸鞭、風流蕭洒。看西山一帶渾如畫。  馬上桃花。城上悽笳。感懷身世莫驚嗟。恩重命輕,要趁時陶寫。今日豪華。明日荒遐。從教抛捨。斷腸人向天涯。

第六幕 於期授命

登場人物荆軻 樊於期

《除殘賊》新曲 男聲獨唱

荆軻對太子丹唱 待入虎狼秦。警衛森嚴,如何可親近。聞説秦王殘暴復貪嗔。但得督亢圖,於期首,必悦見臣。見臣。志乃獲逞。  荆軻對樊於期唱 深仇大恨。問將軍,可能忍。試撫頭顱,黄金懸賞過千斤。秦王凶狠。人神共憤。問將軍,爲除殘賊蘇民困。公誼私恩。這頭顱一擲知無吝。

《髮衝冠》新曲 男聲獨唱

樊於期唱 不共戴天仇。切齒腐心,日把秦王咒。欲報乏因由。無謀轉自羞。仰天搔首。有衝冠怒髮,原自雙親受。熱血盈腔肯罷休。此頭。願攜向秦庭,看君雙手。揕伊胸,把伊袖。烈烈轟轟豁兩眸。

第七幕 百金求劍

登場人物燕使者 徐夫人

《路迢迢》新曲 男聲獨唱

燕使者唱 路遠迢迢。人行悄悄。行李一肩挑。來到了邯鄲道。探訪暮連朝。剛巧。是處人家、有龍光、射雲表。試把門兒敲。乍見娉婷人影、光彩旋相照。對徐夫人唱 賢嫂。是當今奇俠女中豪。銜密命,特來報。

《鬢初凋》新曲 女聲獨唱

徐夫人唱 生來嬌小。閉深閨、門巷寂寥。流光容易把人抛。自别了荆卿後,緑鬢初凋。眉黛嬾描。暮暮朝朝。魂牽夢勞。只爲他壯志凌霄。忘了歸期及早。冷落鳳凰巢。  怪宵來、劍光出鞘。報知音、極意相招。驚人事業期同調。奈高堂母老。白髮飄蕭。地遠天遼。捨去如何好。且將利器、付與伊家、努力除殘暴。這黄金、何足道。祈歸報。説一聲感恩罷了。

第八幕 易水送别

登場人物太子丹 高漸離 諸賓客美女 荆軻 徐夫人

《南樓令》舊曲 男女聲大合唱

太子丹、高漸離、諸賓客美女合唱 風緊歲將闌。脣亡齒自寒。聽晴空、歸雁聲酸。舊恨新愁消不得,同扼腕,望長安。  滿座白衣冠。悲歌行路難。便功成、無計生還。宗社興亡期壯士,憑一劍,保江山。

《易水歌》大合唱

荆軻領導諸賓客美女合唱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水龍吟》舊曲 風雨龍吟室詞 男聲獨唱

荆軻唱 所期不與偕來,雪衣相送胡爲者。高歌擊筑,寒波酸淚,一時俱下。血冷樊頭,忍還留戀,名姬駿馬。問誰深知我,時相促迫,恩和怨,餘悲咤。  孤注早拚一擲,賭興亡、批入聲 鱗寧怕。秦貪易與,燕仇可復,逕騰吾駕。日瘦風悽,草枯沙白,飄然曠野。漸酒醒人遠,暗祈芳劍,把神威借。

《夢飛揚》新曲 女聲獨唱

徐夫人唱 國破家亡。浪跡在他鄉。匿影韜光。爲老母、須供養。朝思暮想。忘不了、我那豪俠好義的有情郎。知他負氣激昂。先將短劍伴行裝。  驀聽得、風聲擾攘。懷惡意、寇賊須防。争奈老母、受不了栖皇震蕩。斷腸。親喪。只草草、荒原葬。  我來到這易水岸旁。早單車西去向咸陽。滿目悲涼。只奔注寒流、猶似歌聲壯。苦難追訪。但相隨魂夢,夜夜共飛揚。

第九幕 秦庭驚變

登場人物秦王 荆軻 秦舞陽 夏無且 秦國羣臣 各國使臣 宫女 衛隊

《殿前歡》舊曲 男女大合唱

秦臣宫女衛隊合唱 樂嘉賓。萬邦相繼並來臣。獻圖端被皇威震。擁千官、祝聖神。山呼進。尺咫天顔近。小心趨陛,日暖龍鱗。

《清平樂》舊曲 男聲獨唱

秦王唱 威加海内。不是閒朝會。快展輿圖心自喜。瞋目樊頭須避。  何來異樣光芒。驚呼神色倉皇。幸得隱身銅柱,無且平聲 還提去聲 藥作平 囊。

《滿江紅》舊曲 男聲獨唱

荆軻唱 倚柱狂吟,堪笑處、名王氣奪。誰暇顧、金創被體,此身難活。失算待酬生劫願,銜悲閒撫衝冠髮。細思量、未負好頭顱,心還熱。  除暴志,常覬豁。豺虎横,終當滅。但長留浩氣,争光日月。此去深慙同命鳥,再來須掃狂鯨穴。辨恩仇、不是爲吾私,揚芳烈。

第十幕 徐氏殉情

登場人物徐夫人 狗屠

《一燈青》新曲 女聲獨唱

徐夫人唱 野廟一燈青。窗外流螢。寒光閃爍淡於星。越顯得、人孤另。  單枕夢難成。自惜伶俜。揮杯勸影。驀聽得、犬吠兩三聲。怎遣驚魂定。  傷情。我那荆卿。血濺秦庭。劍術雖疏志常猛。丹青彪炳。留得千秋百代名。  重省。黄金臺冷。翡翠巢傾。忘不了、鴛鴦交頸。忘不了、爲蒼生請命。相期同作萬人英。深盟。願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千磨百折,百折千磨、事竟成。把心事、從頭證。

《弔芳魂》新曲 男聲獨唱

狗屠唱 朝朝。鼓刀。俎上哀號。誰叫你、逐臭貪臊。向那有錢的人、只把尾巴兒掉。忘恩負義、狺狺只自驕。怎能够、將你這狗命兒饒。 壞了。風聲不好。聞説荆卿此去只徒勞。秦王着惱。鬧轟轟、有十萬大兵來到。逼近燕郊。河山動摇。逃、逃、逃。  逃到這寒山破廟。門荒徑悄。是何人頸血污征袍。瞧。誰家窈窕。英威凛凛如生貌。瞧。有遺書,字妍妙。好一腔悲壯熱烈奇懷抱。不負荆卿一世豪。待取紙錢燒。來把芳魂弔。留得衝霄劍氣出蓬蒿。

第十一幕 漸離擊筑

登場人物秦皇帝 高漸離

《醉太平》舊曲 男聲獨唱

秦皇帝唱 車書混同。夷蠻嚮風。歷來誰擬豐功。正安居九重。  皇皇鼓鐘。烏烏韻桐。娱情拊缶聲中。喜時清運隆。

《念奴嬌》舊曲 男聲獨唱

高漸離唱 舊游回首,記歸風送遠,寒流同咽。酒市悲歌人散後,只賸盈懷蕭瑟。俠骨成塵,荒雞警夢,幽恨憑誰説。無窮隱畏,可堪技癢難遏。  聞道車駕東巡,中年陶寫,雅興新來發。豪竹哀絲何限感,轉爲知音愁絶。事往情留,目亡心在,此憤終須洩。懷鉛一縱,人間寧望偷活。

第十二幕 餘韻

登場人物男女合組大樂隊

雙照樓《題易水送别圖》詩全體演員朗誦

酒市酣歌共慨慷,況兹揮手上河梁。懷才蓋聶身偏隱,授命於期目尚張。落落死生原一瞬,悠悠成敗亦何常。漸離筑繼荆卿劍,博浪椎興人未亡。

少壯今成兩鬢霜,畫圖重對益徬徨。生慚鄭國延韓命,死羨汪錡作魯殤。有限山河供墮甑,無多涕淚泣亡羊。相期更聚神州鐵,鑄出金城萬里長。

《滿江紅》舊曲 《漱碧詞》 男女聲大合唱

煑酒談天,且休笑、荆卿謀拙。燕趙勢、虎蹊委肉,幾何能輟。功就定誇曹沬勇,身亡未讓專諸烈。算當時、百計費沈吟,方投玦。  一諾感,田光節。片語濺,於期血。豈縱横游俠,恩酬冤雪。短劍單車濡水遠,高歌哀筑秦宫歇。甚丹青、千載卷圖看,酸風咽。

《臨江仙》舊曲 大合唱

濟物終須憑俠義,何妨往事重陳。恒如鐵鑊烈如薪。熊熊騰火燄,粒粒療飢民。  好仗仁心生勇氣,犧牲寧惜吾身。世間無限虎狼秦。火傳薪自繼,飯熟鑊常新。

《浪淘沙》舊曲 大合唱

飯熟鑊常新。粒我烝民。恒將壯烈抵悲辛。看並寒梅花共發,著手成春。  幾輩尚迷津。只自逡巡。金城鑄出證前因。眼底恩仇須細認,肝膽輪囷。

附記

詞曲中有櫽括前賢或並世哲人著作,以入聲律者。如東坡以陶淵明《歸去來》,稼軒以《南華秋水》篇,櫽括入《哨徧》之種,遽數不能悉終。蓋由聲律之感人,較他種文體爲尤切至。釋典有長行,有頌或偈。長行等於中土之散文,頌或偈則撮取其要義,而以韻語出之者也。本劇《餘韻》一幕,竊師其意。以汪先生在清季謀刺攝政王時遺胡漢民先生書中語意,櫽括爲《臨江仙》詞,兹録原書,以資參證。原書略云:“前函草就,復念世人性質,好崇拜死人,而批評生人。此風大不可長,欲爲文以正之,使知生負委曲繁重之任者,其難固有甚於死者也。惜匆遽之際,爲文不能詳。然亦已簡括言之,煩登諸《中興報》上,即作爲弟之絶筆可也。革命之勇氣,由仁心而生者也。仁心一日不滅,則勇氣一日不息,故能毅然以身爲犧牲而不辭。欲犧牲其身者,其所由之道有二焉。一曰恒,二曰烈。恒乎烈乎,斯二者欲較其難易,權其輕重,非可以一言盡也。設譬以明之。譬之治飯,盛米以鑊,束薪燒之。鑊之爲用,能任重,能持久,水不能蝕,火不能鎔,飽受熬煎,久而不渝,此恒之德也。猶革命黨人之擔負重任,集勞怨於一躬,百折不撓,以行其志者也。薪之爲用,炬火熊熊,頃刻而燼,顧體質雖燬,而熱力漲發,飯以是熟,此烈之德也。猶革命黨人之猛向前進,一往不返,流血溉同種者也。夫捨鑊與薪,飯無由成,即取其一而舍其一,飯亦無由成。欲致力於革命者,亦嘗深念及之。則當度德量力,擇其一而爲之,不必較其難易,權其輕重,第視己力之所能爲而已。今欲舉革命黨人之有恒德者一人以爲代表,則以最先進之一人當之,孫逸仙先生是也。今欲舉革命黨人之有烈德者之一人以爲代表,則以最先進之一人當之,史堅如先生是也。吾黨人欲於恒與烈擇其一者,其視此矣。而語其本原,則曰由仁心而生之勇氣。”(張江裁著《汪精衛先生庚戌蒙難實録》)

(載《同聲月刊》二卷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