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石[1]

余也处此过渡时代,趁文明一线之曙光,摆脱范围[2],稍具智识。每痛我女同胞处此黑暗之世界,如醉如梦,不识不知,虽有学堂而能来入校者、求学者,寥寥无几。试问二万万之女子,呻吟蜷伏于专制男子之下者不知凡几。呜呼!尚日以搽脂抹粉,评头束足,饰满髻之金珠,衣周身之锦绣,胁肩谄笑,献媚于男子之前,呼牛亦应,呼马亦应,作男子之玩物、奴隶而不知耻,受万重之压制而不知痛,受凌虐折辱而不知羞,盲其双目,不识一个[3],懵懵然[4],恬恬然[5],安之曰:命也。奴颜婢膝,颜不以为耻辱[6]。遇有兴设女学工艺者,不思助我同胞,反从旁听其夫子而摧折之[7]。亦有富室娇姿、贵家玉女,量珠盈斗,贮金满[8],甘事无知之偶像,斋僧施尼以祈福[9],见同样之女子陷于泥犁之地狱[10],而未闻一援手[11]。呜呼!是何心哉?

余惑不解,沉思久之,恍然大悟,曰:吾女子中何地无女英雄及慈善家及特别之人物乎?学界中,余不具论,因彼已受文明之薰陶也,仅就黑暗界中言之,岂遂无英杰乎?苦于智识毫无,见闻未广,虽有各种书籍,苦文字不能索解者多。故余也谱以弹词,写以俗语,欲使人人能解,由黑暗而登文明。逐层演出,并尽写女子社会之恶习及痛苦耻辱,欲使读者触目惊心,爽然自失[12],奋然自振,以为我女界之普放光明也。

余日顶香拜祝女子之脱奴隶之范围,作自由舞台之女杰、女英雄、女豪杰,其速继罗兰[13]、马尼他[14]、苏菲亚[15]、批茶[16]、如安而兴起焉[17]。余愿呕心滴血以拜求之[18],祈余二万万女同胞无负此国民责任也。速振!速振!女界其速振!

〔改造汉宫春〕极目伤心,叹中华祖国,黑暗沉沦。大好江山,忍归异族鲸吞?空有四万万后裔,奴隶根深。甘屈伏他人胯下[19],颜献媚争荣。幸得重生忠义士,从头收拾旧乾坤。 可怜女界无光彩,只恹恹待毙,恨海愁城。湮没木兰壮胆[20],红玉雄心[21]。蓦地驰来,欧风美雨返精魂。脱范围奋然自拔,都成女杰雌英。飞上舞台新世界,天教红粉定神京[22]。

精卫石目录

第一回 睡国昏昏妇女痛埋黑暗狱 觉天炯炯英雌齐下白云乡

第二回 恨海迷津黄鞠瑞出世 香闺绣阁梁小玉含悲

第三回 施压制婚姻由父母 削平权兄妹起萋菲

第四回 怨煞女儿身通宵不寐 悲谈社会习四美伤心

第五回 美雨欧风顿起沉疴宿疾 发聋振聩造成儿女英雄(后续出再刻)

第六回 摆脱范围雄心游海岛 忿诸暴虐志士倡壮谋

第七回 发宏愿女儿成侠客 泼醋海悍母教顽儿

第八回 闹闺阃吞声徒饮泣 开学校鼓舌放谣言

第九回 谢竞云一破从前积习 秦国英初闻革命风潮

第十回 诸志士大开议会 一女子独肩巨任

第十一回 盛倡自由权黄竞雄遍游内地 大开工艺厂苏挽澜尽拯同胞

第十二回 青眼遭逢散财百万 赤心共誓聚客三千

第十三回 天足女习兵式体操 热心士扬独立旌旗

第十四回 传来海岛神皆往 话到全球石亦惊

第十五回 义旗指处人心畅 捷报飞来大道伸

第十六回 拔剑从军男儿编义勇 投盾叱帅女子显英雄

第十七回 酒色情牵假志士徒夸大话 慈航普渡真菩萨费尽婆心

第十八回 姊妹散家资义助赤十字 弟兄冲炮火勇破白三旗

第十九回 立汉帜胡人齐丧胆 复土地华国大扬眉

第二十回 拍手凯歌中共欣光复 同心革弊政大建共和

第一回 睡国昏昏妇女痛埋黑暗狱 觉天炯炯英雌齐下白云乡

爱国情深意欲痴,偶从灯下谱弹词。已教时局如斯急,无奈同胞懵不知。叹从前几多志士抛生命,亦只欲恢复江山死不辞。更有一班徒好虚名者,自命非凡妄骄侈:假肝胆,方见坛前夸义勇;真面目,已闻花下拥妖姬。保赏举人威赫赫[23],钦加主事笑嬉嬉[24]。惟自利,但营私,博得身荣利亦随。作时髦,志士雄材称革命;趋大老[25],奴才走狗也遵依!众人诮骂何曾恤[26]?三等奴衔任我为。不念祖宗同一脉,甘为虎伥戕连枝[27]。徒劳志士心如火,可奈同胞蠢似豕!托迹扶桑空愤愤[28],挽营家国恨迟迟。算吾身,亦是国民一分子,岂堪坐视责难辞。无奈是志量徒雄生趣窄[29];然而亦壮怀未肯让须眉。博浪有椎怀勇士,抟沙无计哭男儿[30]。又苦是我国素来称黑暗,侠女儿有志力难为。无可奈,且待时,执笔填成精卫词,以供有心诸姊妹,茶馀灯下一评之。

却说东方有个华胥国[31],到如今也记不起有多少年数了,只晓得国王姓黄,尊为汉皇,是一统传下来的。从前的汉皇都是很英明的,谁知后来的子孙,生性好睡,弄到一代重一代,竟有常常睡着不晓得醒的;并且会不知不觉的一睡死了的时候都有,龙位往往为外人偷去坐了,他国人尚不知道的。这是甚么缘故呢?却不知这朝内外的臣子都有个糊涂病,并且生一对极近的近视眼,所以外人篡了位去,尚是天天磕头,称皇上英明神武、深仁厚泽、食毛践土[32]、天高地厚的话,摇尾献媚,并不知道朝上换了非我同族的人,天天凌虐我们同族的人民百姓,抽饷加税,图专制之尊享,以鱼肉小民,颐指官吏。官吏因有私利可图,顶戴可染[33],也就奉之惟勤,不惜杀同胞以媚异族了。若有心里不糊涂、眼光远的,看见异族篡夺土地,去告诉他们,这一班臣子吓得屁滚尿流,反说告诉的人大逆不道,拿去杀了。然而官吏中如有不糊涂、不近视的,一定不能安其位的。说也奇怪,明明的好好一个人,一入了宦途,不知如何,就会生出糊涂病及近视眼来,曾有人批评过的:实因利欲薰心,污臭入目,大概就生这两种毛病了。外人见他们自己这样糊涂,就人人来想他这个土地,这个这里割一块,那个那里分一处,各各霸占了去。君臣却全不要紧,天天的歌舞梨园,粉饰升平的快乐,还专只搜寻不糊涂、不近视的志士来杀。这就是华胥近日政府的情状了。并且数千年传下来一最不平等[34]、最不自由的重男轻女之恶俗。这些男人专会想些野蛮书籍、礼法,行些野蛮压制手段来束缚女子,愚弄女子,设出“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话出来,欲使女子不读书,一无知识,男子便可自尊自大的起来,竟把女子看得如男子的奴隶、牛马一样。殊不知天生男女,四肢五官、才智见识、聪明勇力,俱是同的;天职权利,亦是同的。只因女子不读书,不出外阅历,不出头做事,惟晓得死守闺门,老死窗下,把自己能力放弃得一点都没有了,让男子占了优胜地位,一步一步的想法子来压制女子。你说可恨不可恨呢?

造言设法把人欺,却说道天赋男尊女本卑。外事女儿何可道,家庭中又须夫唱妇方随。闺门不出方为美,内言出阃众人讥[35]。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不相宜。只合中馈供饮食[36],搓麻织布与缝衣。三从自古牢为例,四德由来不可移[37]。女儿守节须从一[38],男子无妨置众妻。亦有嫌妻刚烈者,诳言七出弃如遗[39]。恍如撒下瞒天谎,无非要女子无谋服彼低。更恐怕隐谋妇女潜来听[40],所以道下堂定欲佩声鸣[41]。保姆相随无乱步,晚间行路必持灯。更遇昏庸李后主,荒唐作事太离经,一时间好戏偶将妃足裹,束为新月步生金[42]。此言一入狂夫耳,喜了欺凌妇女的人,诈言束足非凡美,方称袅袅与婷婷。此言一出人皆效,娶妻先以小为云[43]。女子已成奴隶性,一身荣辱靠夫君。一闻喜小皆争裹,纤纤束缚日求新。纵然是,母亲爱惜如珍宝,缠足时,那管娇儿痛与疼;泪淋淋,哀告求饶全不听,宛然仇敌对头人。戕残骨肉何其忍,一似犴庭受刖刑[44]。痛女子,自小何辜受此罪,模糊血肉步伶仃[45]。

唉!可怜自从缠了双足,每日只能坐在房中,不能动作,往往有能做的事情,为了足不能行,亦不能做了,真正像个死了半截的人。面黄肌瘦,筋骨缩小,终日枯坐,血脉不能流通,所以容易致成痨病,就不成痨病[46],也是四肢无力,一身骨节酸痛。若是那生气痛病的都是女子,你看万没有男子生气痛病的。产难[47],妇人视为畏途,生死只争一刻。这都是缠足之害,使血脉不活,骨骼痹塞不灵之故。如是天足,常常运动,自由自在,谋自立之生业,我包你就没有这等病了。从来不听见东西洋各国有产难死了多少人的话,又不听见有那一个外国有气痛的毛病[48],惟有中国一国的女子才有这病,可见这缠足之害无穷了。我们女子为甚么甘心把性命痛苦送在一双受痛受疼、骨断筋缩的脚上?往往妇女的病百倍难治,岂真难治么?只怪自己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不去求自己生活的艺业学问,只晓靠男子,反死命的奉承巴结,谄谀男子,千方百计,想出法子去男子前讨好。听见喜欢小脚,就连自己性命都不顾,去紧紧的裹起来。缠了近丈的裹脚布,还要加扎带子,再加上紧箍箍的尖袜套、窄窄的鞋,弄到扶墙摸壁,一步三扭,一足挪不了半寸,唯有终日如残废的瘸子、泥塑来的美人,坐在房间。就搽了满脸脂粉,穿了周身的绫罗,能够使丈夫爱你,亦无非将你作玩具、花鸟般看待,何曾有点自主的权柄?况且亦未必丈夫就因你脚小,会打扮,真的始终爱你。如日久生厌了,男子就另娶他人,把妻子丢在一边,不瞅不睬,坐冷宫[49],闭长门[50],那就凄凉哭叹,挨日如年了。若抱怨了几句,丈夫就可打可骂,也没有人说他不应该的。如去告诉他人,反要说你是妒妇,捻酸吃醋,传为笑柄。并且把你关得紧紧,如幽囚犯人一样,有苦无门可诉,气死了,凌虐了,旁人也不能说句公平冤苦话。若又遇了恶的姑嫜[51],讨了一房媳妇,好似牢头增了一个罪囚,又似南美洲的人增了一口□□[52],种种虐待,务使你毫无生人之趣。儿子有罪,都归在媳妇身上;东西不见了,就说媳妇偷了,送娘家去了;儿子本不成材料的坏东西,反说我儿子本是好的,都是媳妇来了教坏了;家中或是生意折了本,或是死了人,有不顺遂之事,就是媳妇命不好的缘故。真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更挑唆儿子虐待妻子,磨折死了,横竖是别人的骨血,不心痛的,只往北邙山一送[53],媒人一请,不几时,居然有填死的新人进了房了。那男子已是将女子看成玩物、牛马之物,得新弃故,是其常情,生尚如此,死更可知。今日鼓盆初歌[54],明日便新人如玉,何曾有一点痛惜及夫妇之情?并且有三年不死老婆便是晦气的话呢。那童养媳是更不必说了,非刑毒打,也不知凌虐死了多少,直成了一个女子惨世界了。这都是女子不谋自己养活自己的学问艺业,反去讲究缠脚妆扮去媚男子,一身唯知依靠男子,毫无自立的性质的缘故,所以受此惨毒苦楚。有一种女子得丈夫喜欢的,不曾受此苦处,也就安富尊荣,以为无上的快乐,并不知同样女子有受此惨苦;即使有人对他说了,却以为别人的痛苦与我什么相干,我又没有受罪。殊不知天天去烧香拜菩萨的人,应为菩萨能救苦救难。诸位太太奶奶们呀!你既不肯慈悲慈悲救救苦难,已大背菩萨的心了,还求得甚么福呢?若能够诸位有福的、有钱的太太奶奶们发个慈悲心,或助钱财,或助势力,开女工艺厂也好,开女学堂也好,使女子皆能自己学习学问手艺,有了生业,就可养活自己,不致再受这样的惨苦。这样的功德,比烧香、念经、拜菩萨,要大几千倍、几万倍呢。我想后来这些多女子脱了苦海,纪念感恩,朝拜这些太太奶奶们,比拜菩萨还要多呢。这真是千年万载的名誉,车量斗数的功德,为甚么倒无人肯做呢?我的同胞姊妹呀!不能自立的,快些立志图自立;能自立的,须发个救天下苦海中姊妹的心,不可再因循了[55]。我们女子,受那万重压制,实在苦!待我慢慢再讲来与诸位听听,那压制女子的苛法,犹如:

重重地网与天罗,幽闭深闺莫奈何!凌虐难当图自尽,服砒吊颈与投河。昏惨惨,枉死城中冤鬼哭;黑沉沉,祈天闺内罪囚多。真地狱,赛森罗[56],痛惜我女子何辜受折磨!

更可恨、可哭、可痛、可笑的是:

父母全凭媒妁言,婚姻草草便相联。只贪图今日门楣温饱足[57],那管你此生佳配是冤牵。空劳爱惜如珍宝,不择儿郎但择钱!一自过门为妇矣,此身荣辱付于天。随鸦彩凤难飞展[58],入狱的囚徒遇赦难。怨气冲天弥大地,却使那瑶池王母也心寒。

且说这遗毒已有二千馀年。朝廷上的皇帝常常昏睡不醒,民间称为睡王,外国称为睡国。谁知这皇帝死,太子又小,却被那几个糊涂臣子交讧,为一个什么爱亲王篡了位去。若说这王子,却不是汉皇祖宗血脉的正派,是三御弟私下相好的一个姓秦的妓女所生。这妓却同姓金、姓胡、姓元的皆十分相好,私通得了孕,生下个儿子,便硬说是三御弟的。这三御弟本性糊涂,认以为真,便将他母子接了进来,认为妻子。谁知他母子久蓄奸心,暗结党羽。三御弟死了,此子便糊里糊涂袭了王位,又广布心腹,乘此机会便篡了皇帝的宝位。那班糊涂臣子,横竖只要你是皇帝,不管你姓张姓李,尽可磕头称臣,奉承得屁滚尿流,舐痔吮痈都来的[59]。谁知这亲王登了殿,有时竟致发昏不醒,民间就叫他昏王,朝事都归了太后,临朝执政。这且按下慢说。

且说那瑶池王母在宫中,只见那下界漫漫怨气冲。打听方知诸妇女,十分磨折理难容。况且是天生男女原无别,岂独男儿气概雄?忍使毒手恣凌虐,即上界我亦旁观气满胸。二千年毒氛怨气弥天地,惜妇女何辜罹苦衷?速使扫除荆棘地,光明开拨一重重。因思那尘寰妇女无能者,挽颓风,必须差遣众仙童。况且汉室行将灭,须遣英才降世中。

务使男女平权,一洗旧恨。宫女何在?速宣召诸男女仙童,下界做过英雄事业及有名者,进宫领旨。

一声领旨不迟挨,顷刻诸仙应召来。木兰携手秦良玉,沈氏云英联袂偕[60]。红玉荀灌诸葛妇[61],锦伞夫人洗氏随[62]。平阳公主黄崇嘏[63],舌辩临风道韫才[64]。卫娘持笔含春到[65],红线隐娘仗剑来[66]。青州歃血三奇女[67],费氏韩娥共一堆[68]。牛氏应贞能讲义[69],若兰苏蕙善机裁[70]。赵女雪华宋蕙湘[71],淑英刘氏任妾崔[72]。明末杨娥宋末金义妇[73],齐王氏共唐赛儿[74]。封绚邵续符毛氏[75],邹保英之妻奚氏随[76]。关妹左芬刘氏妹[77],班姬伏女一同排[78]。更有魏娥高张陆[79],尽是忠魂毅魄魁。皇甫规妻同诸女伴[80],相携济济赴瑶台[81]。

男仙无非是岳武穆[82]、文天祥[83]、谢枋得[84]、黄道周[85]、孙嘉绩[86]、熊汝霖[87]、张国维[88]、钱肃乐[89]、郑成功[90]、韩世忠[91]、张世杰[92]、陆秀夫[93]、宗泽[94]、李纲[95]、史可法[96]、张煌言[97]、张名振[98]、章钦臣[99]等数百人。一齐来到,参见已毕。

当时王母便开言,细把下界情形说一番:“差遣尔等非为别,大家整顿旧江山。扫尽胡氛安社稷[100],由来男女要平权。人权天赋原无别,男女还须一例担。女的是生前未展胸中志,此去好各继前心世界间,务使光明新世界,休教那毒氛怨气再迷漫。男的是胡虏未灭遗恨在,今番好去报前冤。男和女同心协力方为美,四万万男女无分彼此焉。唤醒痴聋光睡国,和衷共济勿畏难[101]。锦绣江山须整顿,休使那胡尘腥臊满中原。”

王母吩咐已毕。只见人人鼓舞,个个欢欣,一齐拜辞而去。

众仙陆续下凡尘,各去投胎且慢云。做书人并非故意谈神怪,明知道神仙佛鬼尽虚云。况且是我国妇人多佞佛[102],念经修庙与斋僧,每以疑心喧有鬼,更将木偶敬为神,身受欺凌称罪孽,求神保护怕神嗔。般般无不崇虚妄,不惜金钱事偶人。更可笑婚姻大事终身配,但卜神前筊几巡[103]。疾病贫穷委之命,不思自立卫生身。人生原是最灵物,土木何能有性灵?终日礼拜何益处,反因此潦倒困终身!神仙鬼佛诸般说,尽是谣言哄弄人。骗得那愚夫愚妇来相信,借端便可骗金银。试问你遭逢水火刀兵事,几曾见有个神仙佛救人?昔年甚么红灯照[104],圣母原来妓扮成。甚么师兄甚么法,反被那洋人杀得没头奔。虚言造语都为假,却不道朝内糊涂信了真。闯成大祸难收拾,外洋的八国联军进北京,只杀得血流遍地尸堆积,最多是小足伶仃妇女们。一桩可见诸般假,再莫虚佞木偶人。只有英雄忠义辈,肉身虽死性灵存。姓名遍布人钦慕,功业巍巍救我民。卫国卫民留正气,这般人物万年尊。若得同生斯世界,却能够保种保国保家庭。何能压制由异族,奴我同胞四亿人!若能得男女都如古人辈,经文纬武幸何深。驱除异族真容易,何难光复旧乾坤?岂如今恹恹待死无人救,内施压制外施兵;汉族尽为人奴隶,凄凄惨惨血痕新。这几年志士杀了多多少,尽是同胞作汉魂。矿山铁路和海口,一齐奉送与洋人。民间疾苦何曾问?终朝歌舞乐升平。颐和园共宫前路,活剥民脂供彼身。年年赔款如斯巨,亦是搜罗百姓身。叹民间流离颠沛贫穷极,朝廷方梨园歌舞宴洋臣。若有不忍微言者,捉将菜市便施刑[105]。如斯暴虐如斯恶,甘把江山送别人。如何这样来施设,却原来旗下人非汉族人。他只要般般图得洋人喜,宝位龙廷稳坐成。即使后来中国灭,他原不失小朝廷。苦只苦汉族同胞四万万,一遭惨祸尽难存。劝汉人快些醒悟休担搁,洗除积耻振精神。大家协力图保守,他年方幸早徙薪[106]。悔吾身,从前懵懵今方觉,苦把言论劝众人。大家及早图生计,莫使他年悔太昏。叮咛几句规诸位,心头热血欲奔腾!言归正传无担搁,如今却说一家门。浙江氏族黄为姓,名叫思华知府身。少年得志青云士,不愧书香世族人。祖先历代为官职,又是闽中关道身。清风两袖居官俭,传子惟遗授一经[107]。但是那传家历代皆清正,性情古板不求新。女子从来不使学,读书专重是男身。前言按下谈知府,夫人桑氏甚贤能。本兹姑表联姻眷,苦伴儿夫读五经。黄母当年逝世早,惟遗膝下子三人。长子即是黄知府,二弟年俱在幼龄。桑氏过门年十八,奉姑循顺有贤声。姑死勤劳抚小叔,宛同兹母一般形。二叔年长为彼娶,艰难家事一身承。从前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不负人。谁知天不从人愿,纵享荣华不称心。若云何故权停歇,下卷书中再续云。

第二回 恨海迷津黄鞠瑞出世 香闺绣阁梁小玉含悲

剪剪轻风阵阵寒[108],东瀛景物感千端[109]。回怜祖国危如卵,未有英雄挽世艰。感触太多难习课,灯前提笔续前谈。书中曾说桑贤妇,纵享荣华境不堪,却原来思华好色天生性,野草墙花一例攀。因此家庭常龃龉[110],常常反目一堂间。并非桑氏闲寻气,乃是思华太野蛮。弃旧怜新男惯性,居官人更不容谈。患难夫妻犹若此,怎叫桑氏不心酸?曾生四儿唯剩一,祖荫为名第四男。独子夫人多爱惜,掌中珠玉一般看。

黄知府字古之,兹分发来山东候补。宦途是竞尚钻营请托,如不去请托钻谋,任你材能之士,只得袖手赋闲。古之起家寒素,又性狷介[111],不去营谋,虽是甲榜出身[112],故尚赋闲,日惟以诗酒及青楼作消遣计而已。其时祖荫已六岁,幼年多病,身体甚弱。夫人又怀身孕,已将近足月临盆时候了。岁月匆匆,正是季秋天气。

又遇佳节重阳九月时,庭篱菊吐傲霜枝。棱棱傲雪凌霜骨,落落堆黄压紫姿。千枝烂熳成异彩,三径繁华逞瑰奇[113]。如矜晚节开偏艳[114],独占秋英数妙思。古之即对夫人道:“今岁庭花异旧时。开来不是从前样,异彩奇葩炫此墀[115]。况值登高佳节好[116],赏花速命备壶卮[117]。”丫鬟传命厨房晓,顷刻庭前小宴施。夫妇当时同入座,旁边祖荫婢侍之。传杯弄盏多欢悦,忽地夫人皱双眉,阵阵腹痛推座起,归房仆妇尽惊疑。问之方晓将临产,慌忙的收生接到不延迟。伺候夫人临产蓐[118],参汤服下数分时,满室红光恍耀眼,呱呱生下一娇姿。他年备历艰辛客,今日栖乌借一枝[119]。丫鬟报喜主人晓,知府当时怒气滋:“生个女儿何足道?也须这样喜孜孜。无非是个赔钱货,岂有荣宗耀祖时?”手举金杯容不乐,夫人房内已闻之。未免心头生暗气,夫妻情分忒差池[120],不到房中亲一视,反教口出此言辞。问看官,生男生女皆亲系,何故看承却两歧[121]?却原来睡国习成轻女俗,男生欢喜女生悲,所以黄公深不乐,夫人虽不重娇姿,从来慈母和严父,分别由来母意慈。况时亲生身上肉,虽非珍爱亦怜之。取名鞠瑞怀中女,因生时刚值黄花烂熳时。

唉!可怜生作华胥国中女子,自幼至老,一生之境遇亦可想而知的了。并且重男轻女的风俗,男尊女卑的训语,数千年,父传子,兄诏弟[122],已成一种牢不可破的例规。读书世族的女子不自由更甚。黄鞠瑞恰恰投生在此睡国及最讲究古礼之家,不知他后来自己如何能振拔出自由之舞台,因一失足成千古恨也。闲文按下,言归正传。

光阴如箭又如梭,转瞬光阴驹隙过[123]。桑夫人,隔年又得裙钗女,淑仁名字性情和。容易年华催过客,鞠瑞已是年交七岁多。祖荫是早行上学攻书史,授业师为俞竹坡。却与黄公为表戚,温温长者四旬过,最好扶危和济困,绰号人称老佛婆。膝下无儿妻已逝,家无长物自奔波[124]。黄公倩彼司书札[125],虽兼授业事无多。终朝吟咏新诗句,更将那新奇书籍广搜罗。平生最爱小儿女,所以甚爱惜黄孩妹与哥。其中最喜鞠瑞女,常引其欢笑与吟哦。忽地上司下委札,促黄公济南署理勿延俄。黄公得缺多忙碌,僚友纷纷贺客多。

谢委接印[126],盘查拜客,自然有一番忙碌应酬。百忙中又娶了两个妾:一个姓侯,是小家女子;一个姓陶,是私开门的妓女。一同到任,其时鞠瑞虽只有七岁。

却是生来有侠肠,年龄虽小性情刚。眉目含有英俊气,傲骨羞为浊世妆。每闻见妇女受欺和被虐,不平暗地独心伤。又见父亲所娶妾,行为奸狡又乖张:常常背地挑唆父,使计无端辱我娘。母本性情多懦弱,不能抵敌更猖狂。因此鞠瑞心中忿,无奈是不平无计处强梁,只得暗中施巧计,周旋言语效趋跄[127]。欲使夫人消气恼,恐因成疾更难当。随兄常到书房内,偷诵琅琅书几章。竹坡见彼人聪俊,亦行授业在书房。谁知过目皆成诵,一目真能下十行。俞老不胜心大悦,便对黄公表女长。

说道:“侄女之聪明罕有,只怕你黄家又要出第二个黄崇嘏了。”黄公闻之,诧异道:“怎么鞠瑞也读起书来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必读甚么书?这又是她母亲的混账主意了。待我去讲她一顿[128],叫进鞠瑞去学针黹[129]!女孩子又读甚么书呢?”说罢便欲走。

俞老慌忙把表弟呼:“请尔稍停且听吾。侄女并非其母使,是兄叫彼读诗书。因彼聪明且俊秀,玉如不琢恨何如[130]?若云女子无才好,为甚么今古曾传曹大姑[131]?古来才女多多少,未见当年不羡渠。况是女为贤内助,岂宜不识一个乎?愚兄忝为君家戚,不比他人男女殊。侄女侄男同授读,算来却不费功夫。”黄公当下回言道:“表兄作事太多馀,女子读书何所用,难同男子耀门闾。纵使才高夸八斗[132],朝廷曾设女科无[133]”?

竹坡道:“女科虽没有,却听得要设女学堂了。表弟,你曾见过有一位广东人,自称甚么曼大忠臣的,不是上了条陈,要求施行新政么?并且他的帮手极多,都叫甚么饱狂党呀[134]!并且有好多维新的,说道:‘国家养就人才,非学堂不可,须要普设学堂;女子为文明之母,家庭教育又非女子不可,男女学堂非并兴不可。’这样看起来,女学之设也就不远了。还不与侄女读些书?后来也不致落于人下,辜负他的才能知识呢,至小也可做个教习!”

古之即把表兄嗤:“此等妖语也凭之!祖宗旧例岂容改,夷俗蛮风安可施?书院若教都毁弃,岂非辱没孔先师?男女若然无区别,岂非紊乱遗人讥?若是改装和剪发,岂非辱煞汉官仪[135]?”黄公正欲滔滔说,俞竹坡大笑哈哈即阻之,手指自身衣辫等,问表弟:“此装是否汉时衣?纱帽幞头斜领服[136],就是那戏子穿的古时衣,方是我人汉官服;如今换了别朝的,辫发剃头和窄袖,花翎顶戴与补儿[137],这些都是胡人服,贤弟穿之反不奇!太后临朝行霸道[138],反奉为圣母颂仁慈。臭名声传扬各地人皆晓,他何曾入学无分男女时?今之学堂非昔比,男女的教育由来一例施,学问深时人自贵,断无淫乱败风徽[139]。试问弟,娼妓濮上桑间者[140],文字书经并不知;才女古来原不少,未闻中冓有微词[141]。若是如兹来比例,女如不学不相宜。”黄公闻语生长叹:“表兄言此吾何辞?但是纵教学得才如谢[142],亦无非添个佳人薄命诗!”

竹坡哈哈大笑道:“表弟如何信此虚诬的话?袁子才赠浣青夫人的诗句[143],表弟想见过,可知‘清才浓福两无妨’呢!后来乘龙之选[144],此权操之吾弟,当留意为之相攸[145],毋使有才女嫁大腹贾之叹才是。微闻此女,吾弟不甚爱惜,恐后来误适匪人[146],未免有明珠投暗之叹耳。”黄公默然半晌道:“天下父母之心,岂有不爱儿女的道理的?但是吾兄教读却可,切不可将甚么革命流血、平等自由的乱话对他们讲。我黄家是世代忠良,不要弄出些叛逆的名声,遗祸家族。如表兄从前讲的甚么胡人的衣服,这样的话讲不得的!”竹坡道:“表弟放心,岂能遗害你家?但是你家能够出个女英雄、女豪杰,使世界的人崇拜赞扬还不好吗?我只怕你家没有这样福气罢!”说着,一笑走了。

俞公当下到书房,鞠瑞闻知喜气扬。此后用心勤诵读,惊心如驰是年光。转眼已交十四岁,琳琅满腹锦成章。俞老不胜心大悦,得徒如此不寻常。其时祖荫年二十,前二年娶了张氏作妻房,已生一子方周岁,刚是哑哑学语长。鞠瑞正好攻书史,不愁娘处要相帮。一朝伏案挥毫处,来了娘房婢小香,道言有客请相见,告禀先生便起行。来到堂前举目视,左边一客锦云装,朝珠补褂多严厉[147],旁侧还多一女郎,眉清目秀身伶俐,锦绣周身璎珞长[148],约莫年华十五六,英风秀气内中藏。令人一见生怜惜,恍似前生相见常。心中转辗频思索,夫人命女速登堂,参见来宾梁伯母,深深下礼站中央。梁氏夫人携玉手,从头至足细观详。只见那黄女生来貌不低,容如美玉口如脂;淡淡春山含侠气[149],冷冷秋水显威仪[150];举目自如无俗态,谦和举措不骄侈;傲骨英风藏欲露,行为如不受拘羁。闻道读书曾上学,如斯聪俊恰相宜。旁边叫过多姣女,相见黄家女俊姿,同拜罢时携手视,似曾相识各生疑。问芳名,方知小玉为闺字,鞠瑞殷勤便致词:“姊姊呀!莫是三生有宿缘,今朝得见此堂前。此后望君无我弃,相亲相爱两相怜。”小玉闻言生感慨,玉容凄绝泪将潸[151],低首相携呼姊姊:“君言使妹铭心田[152]。况闻咏雪才华富[153],可能够收妹为徒拜座前?但恐妹儿无福分!”黄鞠瑞慌忙便道:“语何谦。姊与妹,相逢休作寻常语,客语虚言尽可捐[154]。”桑氏笑对梁氏道:“听他姊妹话长编,相携如此多亲热,应是他生有宿缘。”当下便云“鞠瑞女,可同姊到汝房间,讨教姊姊书和史,叫排小点作消闲。”鞠瑞当时心大悦,梁女视母却无言,并肩曲室行将去[155],到一处三字题名栖凤轩。

却是鞠瑞姊妹的房间。淑仁稍有微恙[156],避风在房,所以没有出来。左边的便是鞠瑞的房。进去只见纸帐竹床[157],窗前放一书案,满列文具诗书,傍侧数口书箱,几把几椅,又朴素,又清雅,衬着鞠瑞一身冷淡衣服,英风傲骨,恰是此房之主。令人慕富贵的心思,可一洗而淡了。

并肩同坐话喁喁[158],尽诉家庭枯与荣。方知小玉为庶出,嫡母生有三弟兄,性情嫉妒多严厉,侍妾妆前未克容[159],打骂时加凌虐甚,小玉父生成惧内又疲癃[160]。此妾亦由嫡母买,人前欲博量宽洪,内中看待如囚婢,在外面自道看成姊妹同,善工掩饰人难晓,外施揖让内兵戎。小玉生来多命苦,在家胜是鸟居笼,嫡母看承多刻薄,二兄相遇更狂凶。母女若共他人语,丫鬟仆妇便随踪,提防一似囚和盗,从未曾夫人出外许相从。“只因伯母鱼轩过[161],欲妹登堂见范容[162],并蒙当面殷勤嘱,欲妹常来尊府中,因此母亲难却命,今朝过府胜登龙[163]。黄家姊姊呀!今朝此语吐尊前,此语勿向外人传。嫡母若然知道了,必然怒气又冲天。妹受责时无所怨,恐教生母受熬煎。”鞠瑞点头称勿虑:“妹岂无知口不缄?但是我家双父妾,炎炎势力竟薰天,百般事件由心欲,不如意时叱婢呼奴变面颜,家人们趋奉争先还恐后,还胜似十倍娘亲手内权。挑唆父亲同母闹,这般方始意欣然,我母诸般惟退让,他二人常常尚欲起争端。谁知尊宅姨娘好,伯母如斯又不贤。莫是天心留缺陷?不平我欲问苍天。但想姊身遭此劫,香闺绣阁胜牢犴[164],何以遣?岂能堪?辜负了聪明心与肝。不学此生难自立,靠他人总是没相干。苦海沉沦何日出,这般压制太难堪,不能自由真可恨,愿只愿时时努力跳奴圈。深恨妹身无力助,又不能朝朝相见话盘桓。因思姊姊同妹妹,聪明才智岂输男,见那般缩头无耻诸男子,反不及昂昂女子焉。如古来奇才勇女无其数,红玉荀灌与木兰,明末云英秦良玉,百战军前法律严,虏盗闻名皆丧胆,毅力忠肝独占先。投降献地都是男儿做,羞煞须眉作汉奸。如斯比譬男和女,无耻无羞最是男。女子应居优等位,何苦的甘为婢膝与奴颜?不思自立谋生计,反是低头过矮檐。我鞠瑞但有机缘能自立,必思共姊出此陷人澜[165]。惟吾姊如兹压制何能受,欺凌作贱太难堪。虽然说苦中磨炼成英杰,在那牛马圈中度日却如年。如此人才如此质,受此厄难实心酸。”说罢长叹生感慨,盈盈两泪滴衣衫。小玉闻言心触动,千愁万恨压眉尖,自知志量非庸碌,何事沉沦到这般?作客人家难恸哭,只有那纷纷珠泪眼中含。暗思黄女多肝胆,侠骨英风非等闲;若订金兰为义友[166],他年患难必相关。低首沉吟未启口,鞠瑞生疑便促言:

“姊姊为何欲言不语?我等已是情投意合,有话何妨直告。”

小玉当时吐此词,黄姝一语不推辞,不同世俗排香案,同跪窗前出誓词:“富贵不忘贫贱共,死生患难共扶持;若使他年忘此语,刀剑亡身天鉴之[167]。”拜罢起身携手立,相亲相爱胜当时。呼姊姊,叫妹儿,已为手足胜连枝。海涸石烂情无改,正欲归坐续言词,恰逢小婢传言入:“梁府夫人欲告辞。因有远亲已到府,请小姐速行归去勿迟迟。”二人无奈慌忙出,已见夫人拂绣衣[168]。小玉随娘同作别,梁夫人回首致言词:“黄小姐几时请到舍间去,更及高堂令母慈,望勿行客气常来往,我两家交谊原非泛泛之[169]。”黄女诺诺连声应,小玉相视惨别离,没奈何分手同归去,又谁知又遇佼佼数女儿。新奇事业知多少?待我从容一一提。书到此间权歇歇,欲知情节下回题。

第三回 施压制婚姻由父母  削平权兄妹起萋菲[170]

海外风波日逼人,回头祖国更伤心。临门大祸犹鼾睡,万叫千呼总不应。前书说到梁家事,母女回归共入厅。仆妇丫鬟皆出接,姨娘梁老尽来临。诉言来了姨太太,更同公子与千金。夫人当下忙行进,已见迎出妹儿身。当下登堂同见礼,又转过膝前儿女拜尊亲。

原来梁夫人娘家姓关,胞兄叫关固,在江南候补,膝下一儿一女,儿名关瑞,女名不群。胞妹嫁与鲍家,亦生一儿一女:儿名儒珍,二十岁;女名爱群,十七岁。不幸夫已于五年前亡故,家资尚富。其夫亦有一胞妹,嫁与左家,丈夫亦在山东候补,是个寒士,全靠着鲍家周济。左夫人自从丈夫到山东去后,即住在娘家的,膝下亦有一儿一女:儿名左文,女名醒华。左老爷到了山东,即写信去接家眷。鲍夫人姑嫂甚相得,叫家人送来不放心,所以自己亲自送来,又可顺便探望胞姊,岂非一举两便。故此前日到了山东,今日就带了儿女来望阿姊,刚遇梁夫人出去拜客,梁老爷即忙叫个家人去请太太回家。姊妹相见,自然有一番问慰欢悦的情形。

若言这位鲍夫人,待人和霭性宽洪。不同乃姊多急躁,姊妹生来性不同。当下大家皆入座,谈谈别后各情衷。梁氏夫人留妹住,畅叙年来离别胸。鲍氏夫人称领命,差人左府告情踪。须臾送到随身物,更及多能婢秀蓉。仆妇丫鬟皆至候,登时筵席洗尘风。席散时已交酉正[171],房间是铺设西边夹弄中。

却是前后三间排的一进,阶侧两旁两厢房,一个圆门。出门往左首走去,一门通上房;右首下去,一门外间,十分方便。鲍夫人甚喜其清静,便住了左首房间,小姐住了右首后房,及一间厢房住了丫鬟、仆妇,一间做了小厨房,以便自己弄点可口的饮食。公子年纪已大,却往在外间书房里。

姊妹朝朝相叙欢,鲍爱群却与小玉甚相安,朝来携手花间步,到晚时玩月同倚窗外栏。或是论文教识字,小玉聪明甚不凡。爱群才学真佳好,从此后朝朝授妹几书编。本有宿根梁小玉,稍加指点便通焉。姊妹相得如胶漆,真个言无不尽谈。一朝并坐妆台畔,叹息年光又半月宽。提起“左家有表姊,醒华名字性情贤。更多义气和情分,与姊同年体格坚。虽然没有如花貌,作赋才高不等闲。与我同居又同砚,朝朝携手共盘桓[172]。相离半月相思甚,曾说道明日来过小住焉。表妹见之因合意,性情言语尽无嫌。不知表妹居此久,可有佳朋得二三?”小玉便言“休说起,妹身好似槛中猿[173],家室尚然难乱步,更休言交友出门阑。只有姊来那一日,算来是生来第一次出重关,到本府黄衙参伯母,逢其女相逢如故订金兰。名叫鞠瑞多豪爽,侠骨英风见面含。虽非国色天香艳,秀目修眉樱口鲜,面如鸡蛋红间白,姣妍终究带威严。行为好义和怜苦,装饰惟求朴素焉。上学攻书已数载,那行为不是寻常脂粉班。一自相逢同结义,令人终日意悬悬[174]。十馀日未闻消息也,相思无日不相关。黄妹不来人不至,姊处又无可人遣问平安。身无寸柄真堪闷![175]”说罢嗟吁锁远山[176]。爱群携手称贤妹:“何必如兹气恼添?姊处差人可访问,但不知黄母为人好与堪,可如姨母拘贤妹?”小玉回言却两般:“黄伯母谦和多客气,虽无二姨母这般宽;尚还不至如同妹,包你人去断不嫌。”鲍女点头称告母,明朝差婢探平安。

当下晚间,爱群告之于母。鲍夫人答应,便差秀蓉去,因彼灵利聪明,做事稳当也。那秀蓉是:

次日朝来晓日红,唤来小轿去如风。行来不远黄衙内,只见衙前碌乱哄。通达情由呼请入,相随已到内堂中。夫人正在多忙碌,有二人旁侧相帮带妒容。喜果多般桌上放,细观此景像传红[177]。千金年纪原还幼,如何便是选乘龙?暗暗沉吟忙走上,深深下礼叩堂中。

说道:“梁府小姐差来,候安夫人小姐!”

夫人闻语略沉吟,命小婢相同去见女千金。当下丫鬟称晓得,秀蓉随步下阶庭。只听小婢自语道:“不知在内或书林,近来连日多烦恼,碰了钉儿就晦气深。”秀蓉闻言呼姊姊:“不知几岁甚芳龄?”黄家小婢回言道:“我叫春香十一春。”秀蓉再把言词问:“小姐因何烦恼生?”快嘴春香呼姊姊:“我今一一说你听。有个财主苟百万,家中新发广金银。公子今年十六岁,闻言像貌尚堪憎。闻我家大小姐多才貌,特请了魏大人君之作媒人。老爷太太多情愿,一个作怪的俞爷却说不相应。小姐亦是多烦恼,曾把微词谏母亲。太太因为苟家富,无非爱惜女儿身,回言‘自己休多管,作主还须父母亲,岂有自己羞不怕,三从古礼岂无闻?’小姐始此生了气,终朝至夕不欢欣。日来虽是攻书史,每看愁锁远山春。可恨俞爷常叹息,倒言才女配匪人。人家富有门楣好,不知趣的俞爷偏爱嚼舌根。更有小姐来相信,每天背地泪淋淋,常叹气,每生嗔,兀坐还如泥塑形。这样人家偏不喜,真正呆到尽头根。偏偏苟家多性急,十馀日之间聘便行,因此小姐饭不吃,一天躲得影无形。太太道彼含羞态,不许多言嘱我们。我是太太身边者,所以不晓千金在那厅。”秀蓉闻语心明白:怪道梁家未去行。料因苟子人非类[178],不堪匹配贵千金。可怜父母行压制,苦了亲生儿女身。我家太太多慈善,少爷小姐爱维新。料因没有如斯事,枉了黄家小姐身,正在胸中如辘转[179],忽闻小婢语高声:

“瑞莲妹,大小姐可在房中?”只见那丫头答应道:“在自己房中呢。”春香便同秀蓉到鞠瑞房中,只见一个丫头坐在小椅上睡着,床上亦帐子低垂,原来鞠瑞睡了。秀蓉忙低道:“不要讲话,小姐睡了。”鞠瑞早已听见,便问:“何人?”春香道:“大小姐,梁府差了姐姐来看望呢。”

鞠瑞闻言便起来,秀蓉走过叩尘埃[180]。慌得鞠瑞忙挽住,叫醒了小环移凳靠床台:“请坐。”秀蓉称不敢:“小环侍立正应该。”鞠瑞便言“休若此,人无贵贱请休推。”秀蓉只得斜签坐[181],春香自去把主人回。鞠瑞坐中举目视,只见此女好身材:脸似芙蓉腰似柳,削肩樱口翠生眉;眉目俏而含勇气,不同凡俗贱人胎;品格端严伤沦落,莫不是红颜薄命数应该?心中顿起无穷感,默默相思口不开。

秀蓉亦把鞠瑞一看,只觉侠骨棱棱,英风拂拂;目虽美而有威,眉虽疏而含彩;精神豪快,身体端庄。却为何有此厄难?当下便致小玉之命。鞠瑞亦问小玉近状,秀蓉便一一告知。

鞠瑞闻言叹一声,便言“多感贵千金。梁妹有人相伴处,料因可少受众欺凌。回时与我传言告,余身无恙勿萦心[182]。只因别有无谓事,恼得人近日心中懊闷生,过日登堂携手诉,及拜望尊主贵千金。不知蓉姐尊庚几,何时身入鲍家门,主人相待如何样,可曾识字读书文?如此人材真屈辱,名花落溷恨难平[183]。若得与君受教育,何难为当世一名人。他年若有自由日,必誓拔尔出奴坑,结为姊妹相磋切[184],造成必是女中英。”说罢喟然生太息,秀蓉知己感深恩,暗思自己身落井,反如此多情爱我身。热心令我多感激,我却正为你愁烦愤不平。当下回言“侬主母,更同公子与千金,一般多似仁人样,不似他家侍婢形。婢身更是蒙优待,也曾小姐教书文,略知一二诗和句,于今年已十五龄。七岁卖于鲍家内,主人相待自多恩,自身无计能自拔,只因是身卖人家没话论,多谢今朝青眼视[185],毕生知己感深情。”

鞠瑞微笑道:“这就更妙了。能有鲍千金这样诗人,教出来弟子自必不弱,有了学问,后日必可自立的。但我说要想救你出火坑的话,只怕秀蓉姐暗中要笑我痴人说梦话呢!因为我如今反不能如你呢。”秀蓉连声称“不敢”,又说了几句安命达时的勉强解劝话,更劝他到梁府去散散闷。鞠瑞冷笑道:“我却不晓得安命,只怕安不下去呢。我本想来探望小姐们,明天不来,后天准来。”秀蓉便告辞出外,又辞了太太,太太便发了赏钱及果子,叫转候夫人、小姐。

衙前上轿便归家,已见飞飞噪暮鸦。到了家中身入内,不见主人静碧纱[186]。回身便到梁家去,只听得小玉房中人语哗。忙进去,只见主母和小姐,双双同坐帐中纱。小玉卧床惟痛泣,秀蓉一见大惊讶,慌忙便问“因何事,莫是欠安发了痧[187]?”爱群便道“你去后,此间闹得乱如麻。事因只为薛姨起,忽地平空发了痧。表妹不胜心内急,买药慌忙恳老妈,未曾告禀堂上晓,况是姨母性格差,未必肯为料理药,稍迟人必赴黄沙[188]。所以暗恳金老姆,买药偏偏有了差。误了之时盘问起,方知买药走长街。姨母骂‘何不告我?’旁边钻出二王爷,便骂‘小玉真胆大,眼内何曾有母耶,莫非倚了妖娆势,欺凌母子霸当家!’梁小姐刚刚身走到,慌忙辩道‘兄言邪,一时急得无主意,未禀娘亲是我差。’言未毕时兄走过,夹脸兜头一嘴巴。小玉不防身跌倒,二少爷更将拳脚一齐加,口中不住唠叨骂:‘今朝打死小淫娃,拼得我来偿了命,免气娘亲挑拨爷。’可是冤枉真气煞,你看这几处伤使我嗟。若非秀锦飞来报,我母女忙来救护他,若是少顷迟一刻,真教打杀赴阴衙。”

秀蓉道:“难道薛姨奶也不出来救救么?”爱群叹道:“你还说薛姨娘呢!一则病刚好,二则上去亦无用,不过同挨一顿好打罢,还敢讲甚么话?”秀蓉道:“难道太太也不说姨太太不应该的么?”鲍夫人道:“我何曾不讲?姨太太说是:‘儿子气强,不能忍受,叫我做娘也没法,难道我叫儿子欺凌女儿么?我待薛姨并没有错处。女儿虽是妾生的,同我生的一样。横竖兄妹生气,大家都有错处,叫我也不能说那一个好,那一个不好。’你想想,一派光明正大的好看话,难道我姊妹好翻脸不成么?”爱群忙道:“莫多讲,提防窗外有人窃听。”随叫了几声秀云,不见答应,骂道:“这东西又不知跑了那里去了。”

“表妹一自起纷争,至今痛泣未曾停。薛姨娘又到堂前去,伺候主母未归门。你去黄家如许久,到底是黄家小姐若何云?明朝去请他来此,谈谈以解妹胸襟。”秀蓉便道“休说起,他今烦恼十分深。”小玉住悲惊问道:“却因何事这般形?”秀蓉便诉今朝事:“只见挂彩与张灯,夫人正在多忙碌,般般果点配时新。访问丫头知底细,传庚今日聘千金[189]。原来射雀乘龙选[190],无端中了苟家门。”鲍夫人连声叹说道:“原来是苟才做了雀屏人。其父名叫苟巫义,为人刻薄广金银。从前本是窭人子[191],开爿饭铺作营生。不知因了何人力,结识了同里忠奴魏大清。从此改营钱店业,提携平地上青云。家资暴富多骄傲,是个怕强欺弱人。一毛不拔真鄙吝,苟才更是不成人!从小就嫖赌为事书懒读,终朝捧屁有淫朋[192]。刻待亲族如其父母样,只除是赌嫖便不惜金银。为人无信更无义,满口雌黄乱改更。虽只年华十六岁,嫖游赌博不成形。妄自尊大欺贫弱,自恃豪华不理人。亲族视同婢仆等,一言不合便生嗔。要人人趋奉方欢喜,眼内何曾有长亲?如斯行动岂佳物,纵有银钱保不成。相女配夫从古说,如何却将才女配庸人?”爱群问母因何晓,夫人道:“今朝左府表兄身,到此闲谈曾及此,深嗟彩凤配凡禽。未曾提及女家姓,所以为娘尚不明。今闻秀蓉言苟宅,方知就是姓黄人。但不知黄家夫妇因何事,掌中珠许这般人!”秀蓉便道“为媒者,亦是忠奴魏族人。于彼乡中为世族,闻与苟家同伙作营生。名叫君之排作五,人说是率直无欺魏大人。黄府是一来闻道苟家富,免叫娇女受清贫;二因魏宅为媒介,道彼无欺一口应。也曾差家仆出探问,归来俱说甚相应。料因人地生疏难访出,况复家丁是小人。但知豪富余非要,又遇苟家性急便传庚。黄家小姐微词谏,谁知难挽母之心。因此十分生气恼,婢去见彼卧枕寝。”鲍夫人道“魏君之外貌真诚谲诈深[193]。可惜黄家好女子,已结婚姻无话论。”小玉爱群齐痛惜,连声叹息咸伤深。不知鞠瑞后来如何样,可得飞腾出火坑?此卷书中权一歇,详言且听下回云。

第四回 痛煞女儿身通宵不寐 悲谈社会习四美同愁

风潮蓦地起扶桑,争约归来气未降,寄语同心诸志士,一腔热血总难凉。偶留湖地为授教[194],课馀偷暇再开场。前文说到梁小玉,受兄凌侮实堪伤,一到黄昏鲍女去,一人独卧更凄凉。薛姨慰女同伤感,起更时节亦归房。闭门小玉身归寝,面对银灯怨恨长,无限伤心来五内,反覆倚枕一思量:己悲身世无生趣,不死还因为了娘。自恨身非作男子,不能腾达与飞黄;不然奉母他乡去,免在如兹气恼场,亦可清贫供菽水[195],却怜生作女儿郎。出门寸步无行处,人地生疏难远扬。手内更无钱与钞,可怜身世怎凄凉。频转辗,再思量,泪滴千行与万行。唉!梁小玉呀!难道今生是这般?母兄残虐更何堪!自怜身亦非庸俗,志气常期花木兰。心亦雄时胆亦壮,识人双目每非凡。何苦天教遭此境?无才不学后来难!幸喜鲍家表姊至,连朝讲解授书编。过目不忘侬自许,只愁那鲍姊难常在此间。去后依然无学处,父亲是女儿竟作等闲看。二兄暴虐如斯恶,未见他身出一言然[196]。难怪父亲原惧母,但何苦作孽纳偏焉[197]?若无生母何生我?沦落生涯不值钱!各处都侧室专权欺结发,目无正室惯使奸。男子喜妾皆护彼,一家吵得不安然。嫡房子女皆靠后,惟彼堂皇掌大权。如此妾妇原不好,难怪人人切齿焉。家室不和皆为此,夫妻反目受熬煎。但是我母胆小多柔顺,断然不是此等偏。怪嫡母何须博甚宽洪号,却使有今日娘儿受苦端。梁女痴想无言泣,忽地寻思一惨然。唉!黄家妹妹呀!可惜貌佳才更佳,这般际遇实堪嗟。英风傲骨成何用,侠义如山埋没他。爱姊情深思救姊,谁知自身落井仗谁耶?莫是姊身多厄运,结义后,致连妹亦受波喳[198];莫是红颜诚薄命,空劳志大愿难奢[199];莫是生前冤孽重,今生受报不相差;莫是才高遭神鬼忌,不容消受好韶华[200]。

小玉呀!你后来不知怎样结局呢!

一声长叹更思寻:自身他日若连姻,亦难得有如花眷,比翼无非是孽冤。嫡母长兄同作恶,喂狼喂狗岂相怜,若然误配终身恨,不若当时一命捐。自知小玉如兹命,难得今生结好缘,倒不如奉母天年寻自尽,此身无挂亦无牵。更思黄女多豪爽,志大才高情更坚,劝我常思图自立,我愁你此生难出此重圈。婚姻已定难更改,空自嗟吁气恼添。遇人不淑真堪痛,彩凤随鸦飞展难。唱和无人谁共语,俗奴浪子配才媛。冰炭岂堪同炉灶?今生境遇万难安!他是亲生父母犹如此,何况儿家更不足言。终身大事如兹重,岂可轻凭媒妁谈。黄家伯母人和婉,为甚么遇事行为这样蛮?鞠妹谏时何不听?反行压制强牵联。须知女的一生事,苦乐荣辱尽相关;岂堪草草来许配,不问人家好与堪?纵他家广有钱财成何用?与媳妇由来半点不相干。况且是暴发人家无礼仪,必定是妄自骄侈大似天。夜郎自大何须说,看得他人不值钱。那知道怜才与爱士,识人双眼似盲然。美玉明珠何能识?礼义无知只晓钱。何曾晓得文和句,俗子庸夫是等闲。马粪如香添细细,怨诗空记赵飞鸾[201]。彩凤随鸦鸦打凤,前车之辙断人肝。淑真枉有才如锦,遇人不淑恨难填[202]。道韫文章男不及,偏遇个天壤王郎冤不冤[203]。袁家三妹空能句,配一个高子真如禽兽般[204]。难道是真个才人多命薄,都无非父母连姻不择贤。若是黄家鞠瑞妹,他日收场也这般,令人想起身惊战。埋没了如此人才欲问天,空教结义多相爱,愧无力能为妹助焉。真可叹,实堪怜,不平最是这苍天。何苦生了人才又作贱?只落得名花落溷鸟呼冤。衔泥有愿难填海,炼石无才莫补天[205]。若都是这般来结果,不如不生反安然。小玉愁人兼愁自,嗟吁直到五更天。须臾晓日笼窗际,起身下帐拔门闩。生母房中忙问询,方知昨夜甚安然。薛姨举目观亲女,消尽红颐两颊妍[206],面似黄花眼似肿,不胜痛惜珠泪弹。泥人土佛同相慰,一壁言时两泪含。归房草草忙梳洗,爱群来了问平安。一观消瘦连声叹,料因一夜未安眠。劝慰殷勤携玉手,问安同到母姨间。并言欲要表妹妹,同到儿家玩一天。关氏无言点首应,稍坐待,相携素手到西边。鲍母亦同相劝慰,早餐用罢献清泉。谈谈说说无多刻,跑入丫鬟小秀莲,报言来了左小姐,爱群命接甚心欢。须臾走进多娇女,万福深深见礼完,并言新得闺房友,今日同来尊府间。鲍夫人慌忙问道何不见,左女回言轿慢焉,母女忙差侍婢候,到来迎入勿迟延。丫鬟答应飞跑去,少刻时闪入风流一玉颜,明眸皓齿多风韵,明秀难描体态妍。大家见礼通问字,方知江女籍江南;振华名字年十五,父亲候补本城间。一见如故诸女伴,大家联坐笑言谈。左女问道“梁家姊,何事容颜瘦这般?莫是玉体违和也[207]?”爱群闻语叹声连,“何曾疾病沾身体”,便诉欺凌事一端。二人听了皆生愤,江家小姐便开言:

“唉!我们女子生在世上,那一种不是卑贱的?大小事情,连讲句话都是无分的。”

左女当时叹一声:“可怜女子不如人!生下若然为女子,便称晦气别家人。父母明道犹相爱,不明理之人见便憎,总说女为无用物,无非赔嫁贴金银。男子生时多爱惜,上学攻书读五经;女儿不许亲书史,反道是女子多才命不辰[208]。细想起来我们女子何曾弱?才识同男一样平。若能读就书和史,能出外挣钱养二亲。苦只苦,女儿无地谋生计,幽闭闺房了一生。妹身幸得家庭好,阿兄教读五经文。虽然不得称才女,较胜愚夫两目盲。心中常愤世轻女,胸中壮志日飞腾,实因女子无生计,出外难能四处行。身欲奋时行不得,叫人恨煞女儿身!鲍妹多才人尽晓,江家妹妹更超群。梁家姊姊如兹聪俊质,想来才学定胜人。比他不学诸男子,算起高他几十分,如何俱是甘雌伏[209],想起令人愤不平。”

江振华叹道:“女子苦处多呢!最可痛的是:

婚姻误配与俗儿,惨煞佳人薄命辞。说甚夫为妻纲之谬语,妄自尊大便骄侈。流连花酒憎妻子[210],深闭长门损玉姿[211]。打骂凌虐常有事,宠妾凌妻多见之。或有那一自经商去外省,娶妻讨妾撇家妻;冻饿不关情义绝,一任你啼饥号苦叹无依。或有那曾自从前伴苦读,清贫受尽耐寒微;一朝得志为官日,便娶美妾与娇姬;把妻撇在九霄云外去,前日恩情尽不提。忘恩负义无情辈,弃旧怜新本惯的。更有那公婆遇了凶恶辈,阎王殿上不差池。憎媳妇,宠孩儿,任儿游荡反帮之。亦有夫妻和合者,反说道媳来儿不似先时,骂忤逆时嗔及媳[212],挑唆是你怪妖姿;务使其夫嫌妻子,方遂私欲喜孜孜。亦有夫本轻薄子,嫖游赌博尽来之,嫌妻妻已无生趣,恶姑嫜,尚更挑唆虐待妻。更有才女嫁于大腹贾,随鸦彩凤更堪悲!空有满腹才如锦,徒将怨恨托吟诗;更无有个人儿解,独守空房泪万丝。性情暴虐庸夫蠢,岂识梅花幽雅枝?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叹古来,埋没多少才能女,空对东风怨子规。思量此景令人惨,恨煞苍天懵不知。忍待我女子如斯酷,既忌之而又厄之[213]!”说到此间眉紧蹙,一回眸,又观梁女泪淋漓。

即问道:“小玉姊姊如此伤悲,必有所感,何妨说与妹儿听听。”小玉道:“姊姊,小妹有个义妹,就是本府黄太尊之女,名叫鞠瑞,从七岁起到如今十四岁,真个是满腹文才,罗胸锦绣,为人又英武又义侠,谁知近日父母许配了大腹贾苟家儿子,恰恰的是个纨绔无赖子弟。这不是千古的憾事么?”

不觉唏嘘叹息连:“不平最是这苍天,既生黄妹如斯质,忍使狂风损玉颜?不知今日如何样,只恐怕消瘦容颜更不堪。痛惜嫩芽初发候,妒花风雨便摧残。邯郸才人嫁走卒[214],不使文箫配彩鸾[215]。此恨怎消真可痛,叩阍无计欲呼天[216]。彼自亲生犹若此,他人何计解冤牵。”无限感怀无限恨,盈盈珠泪滴衣衫。诸人闻语皆凄惨,鲍女长吁吐玉言:

“女子那一种不是苦的?

一世幽闺闭此生,有主何能作一分,寸柄毫无惟受制,宛似孤儿把主跟。在家父母无教育,从来不准出闺门,终朝督责攻针黹,弯得腰驼背也疼。绣过枕头还裤脚,作完镜搭又茶瓶。帐檐帐挂和围锦,裙幅裙边更画屏,表袋刚成加扇插,袖儿绣罢绣衣衿。更有诸般生活等,穿针配线日求精,终朝无暇闲行走,待得完时脑已昏,或成痨病难医治,即不成病,也是肩耸背曲作畸形。绣来实是全无用,枉费银钱买苦辛,无非陪嫁图好看,试问她遇夫不淑枉时新。或是儿夫无用者,繁华难救彼身贫;遇了丈夫轻薄者,后来弃作路旁尘。立身无计徒受苦,难将衣物过平生[217]。若是丈夫浮荡者,卖将赌博作输赢,徒劳低首朝朝绣,此刻何曾抵一文。”小玉接口称贤姊:“世事言来尽不平。最恨古人行毒制,女何卑贱子何尊?纵有百万产业女无分,尽归儿子一身承。分明都是亲生养,一般骨肉两看承。嫁出门时由你去,任人凌虐当无闻,反目常占非偶配,反言是汝命生成。三从更是荒唐话,把丈夫抬得恍如天帝尊。虽然名曰称夫妇,内主何能任己行[218]。般般须听夫之命,一事自为众口腾[219]。夫若责时惟婉应,事事卑微博顺名,由夫游荡由夫喜,吵闹人讥妒妇人。吃尽艰劳受尽苦,到贵时眼前姬妾早成群。更有游荡家不顾,另营金屋贮新人[220]。家妻纵是能娇妒,外事由来岂得闻。或是家庭常反目,凌虐妻房不当人。闺中气死还啼死,夫已逍遥花柳行[221]。若是下等人家的,堪为仆妇另营生,免教受此肮脏气;若是生为上等人,寸步出门须轿子,丫头仆妇要随跟。外事一些不知道,又无才学作营生,出外又难为仆妇,真个是气煞身儿怨恨深。南院笙歌北院哭,新人欢喜旧人颦,花月青春等闲度,带愁带病度晨昏。稍行抗拒夫无礼,外人尽道不贤名。家事何能由自主,产业等尽为夫物妇无分。一生好似为牛马,又似那买断奴才把主跟,死时一物非妻有,都是他家有主人。百金作主都不能够,有事情出头不欲妇人身,若无男子来出面,女子无人信汝云。养女不使谋生计,嫁过去,夫自豪华母自贫,欲思周济娘和父,便是夫门大罪人。夫家若是多贫困,母宅豪华岂指囤[222]?女身左右无权柄,何事卑微若此形?世间只有男女界,气煞人来最不平。只因女子不能自立谋生活,倚靠他人是贱人。吾身偏是居于女,又遇家庭苦厄人[223]。不能自立谋生计,他年难得好收成。空教愤世何能够,救我同胞离火坑。我母身为姬妾队,此生那有出头辰,我不怨嫡母相待酷,但是你既妒何须置妾身?吾身今生何希望,无非奴隶锢终身。老天既是无公理,何苦生成我辈人?”说到伤心成一恸,千行珠泪湿衣衿。三女思至诸痛苦,尤恐他年身自经,女界中如兹惨像何人脱,忍不住一齐痛泣默无声。却逢秀蓉端盆入,排来佳点享佳宾,一睹此情心内讶,不能相询但沉吟。

好端端的,大家这样伤心,必有甚事,问又不好问,放又放不下,十分纳闷,只得排好碟子,请小姐入坐。说道:“太太因来客人,有事商议,不能奉陪,请小姐们不要客气,随意用点罢!”

众人收泪各抬身,勉强相让用点心,半块香糕吞不下,清茶慢饮各无声。半晌默然皆不语,低头各自弄衣衿。爱群只得将言岔,便问江家姊姊身:“诗才久仰如谢女,清过梅花香过芸[224]。前日里拜读佳编真羡慕,可肯收妹作门生?”振华当下忙谦逊:“姊姊如何客套深?妹虽学吟知一二,那能如姊有才名?拜倒不遑妹真佩服[225],咏絮才高独数君[226]。”醒华便道“都休逊,二位诗章尽有名。如妹真堪遗笑者,涂鸦初学亦惺惺[227],打油之作真惭愧,说起叫人笑破唇。怎如表妹和江姊,丽句清词俊逸新?佳句不厌千遍读。”振华忙道“莫虚文[228],久闻诗赋文章好,到处扬名胜左芬[229]。高才博学人难及,何必今朝挖苦人?”醒华正欲回言答,忽闻得鬟言“鞠瑞已登门,现在梁家太太处,叫人来请小姐身。”小玉起身忙欲走,三人拖住道稍停。不知说出何言语,下卷出了惊天动地文。书至此间权一按,喝口香茶再诉明。

第五回 美雨欧风顿起沉疴宿疾 发聋振聩造成儿女英雄[230]

中华黑暗数千年,女子全无尺寸权;今日辟开男女界,舞台飞上振螺鬟[231]。前文诸女所谈事,料看官看了也心酸。愧无彩笔生花手,不能将女人痛苦说完全。不知缺漏多多少,总一句女子生为牛马般,受苦受囚还受气,一生荣辱靠夫男。西洋人说道我国的女子,任人搬弄任人玩。若比男子低去五百级,呼牛呼马尽无嫌。无学问,工艺学科都不学;媚男子,不愁婢膝与奴颜。闻此言,令人无限伤心甚,几度临风血泪弹。叹同胞,不知何事甘卑贱,为奴为畜也心甘。反言女子本无用,不思量亦是四肢与五官,才智何曾逊男子,不求自立但偷安。说到我国之社会,由来男女未平权。说到女人诸苦处,作书人那禁痛泪一潺湲。但祈看者须细味,莫作寻常小说看,其中血泪多多少,无非要惊醒我同胞出火坎。但愿我姊妹人人图自立,勿再倚男儿作靠山。闲言按下书归正,前文说到鞠瑞到门阑,小玉刚欲回身走,三人扯住说情端:“何妨差个丫鬟去,请黄家姊姊到此间。我等畅谈真爽快,何必拘拘到那边?”小玉便言防母说,爱群道:“何妨便说我娘言,姨母须知怪不得,木梢自有母亲掮[232]。”当下出来忙告母,叫秀蓉速去勿迟延。秀蓉去了无多刻,来了黄家女俊贤,堂前先见鲍家母,走过了四家姊妹立齐肩,大家平礼来相唤,然后邀进卧房间。鲍母因有客人在,故而其时不得闲,叫女相陪身自去,众姊妹大家逊座各相观[233]。鞠瑞携手梁小玉,惊讶他何事容颜瘦这般。

“呀!姊姊为甚么这般消瘦?昨日我问秀蓉,说没有病呀?”

小玉闻言诉此端:“姊身命舛复何言[234]!但是妹亦多消瘦,还劝你善自宽怀保重焉,这也叫无可奈何事,父母为之悔亦难。”鞠瑞不胜心气愤,红霞飞上颊腮间,冷笑一声称义姊:“妹儿是作兹奴隶实难甘。虽然父母曾生我,本应该孝敬堂前博父母欢,名誉无伤身自贵,不至淫乱削亲颜,这般便是儿无错,父母须使儿无缺得完全。却如何婚姻大事终身配,不择儿郎但择钱,谬云撞命真堪笑,难道是女子生来牛马般?并未见彼子人何若,学问行为好与奸,一些不察其中细,但听无凭媒妁言。说起又笑又好气,我却须知不服焉。近日得观欧美国,许多书说自由权,并言男女皆平等,天赋无偏利与权。强国强种全靠女,家庭教育尽娘传。女子并且能自立,人人盛唱女之权。女英女杰知多少,男子犹且不及焉。学校皆同男子等,各般科学尽完全。不同我国但学经和史,彼国分门各有专:普通先学诸科目,再进高等学校间,大学专门诸学备,哲学理化学并然,工艺更加美术画,师范工科农业完。般般学业非常盛,男和女竞胜求精日究研,所以人人能自活,独立精神似火燃。男子尊之如贵者,见女子起立躬身礼数谦。

凡茶楼酒馆,如男子先坐,见女子须起立致敬。如坐车人满了,见女子入来,必须起身让坐。女子则不然。彼国之女子何等尊贵?因人人能独立,不倚靠男子,一也。凡事皆能拼命去做,所以女英雄甚多,使人生敬畏之心,二也。家庭教育非母不可,诞育国民非女不可,故文明国的男子皆明男女关系,又利权均一,三也。

此生若是结婚姻,自由自主不因亲,男女无分堪作友,互相敬重不相轻,平日并无苟且事,学堂知己结婚姻。一来是品行学问心皆晓,二来是情性志愿尽知闻,爱情深切方为偶,不比那一面无亲陌路人。平日间相亲相爱多尊重,自然是宜家宜室两无嗔。更遇女权多发达,人人独立有精神。出外经商女亦有,学堂教习更多人。养身执业全无缺,男女权衡一样平。爱国心肠如火烈,国自强而家不贫。我国女子相比并,一居地狱一天门。相去何只千百丈,难道是我辈生来不是人?无非自己甘卑贱,愿为奴隶牛马群,受他压制甘如饴,但将那梳妆衣饰讲时新。身做幽囚无怨恨,沉沦地狱不翻身。不思自己求学业,不思自立免求人;不思脱此奴隶网,不思作个女中英;不思名誉扬中外,不思勋业染丹青[235];不思烈烈轰轰做,使千载人俱慕姓名;不思身受千般苦,不思跳出陷人坑。妹今觉悟从前梦,遂我雄心事可行。槛鸾谁解怜文彩[236],有日飞腾入九冥[237]。冲破痴迷求自立,妹今要求学向东瀛。所以今朝来问姊,未知道可肯相同一起行?”鞠瑞说罢一夕话[238],在座诸人喜又惊。

乱哄哄问道:“真有此等好事么?使我等如梦初醒。但未知女子求学已曾有人否?”鞠瑞道:“已见载有某女士去矣。”众人大喜道:“我们正在悲痛我们女子不能自立,辜负才华志向呢,这却好了!但是黄姊姊从何处得此消息呢?”鞠瑞道:“妹的先生甚喜维新,近购得此种书报示妹,并为指点外间情形;若是家中,何能得有此种书看。”小玉道:“我何曾不想同妹妹去,但那里来的钱呢?”鞠瑞道:“姊姊勿忧,妹已思得一款。因苟宅急欲娶亲,以十七岁过门,母亲早已措出千金,为备衣饰之用,此银可窃取到手,与其拿来喂狗,不如妹拿来作学费,不好么?亦够我姊妹二年之用。后之接济,俞先生云为我设法,这就不要紧了。”

爱群当下便开声:“黄姊姊所言令我意难平,只思梁妹相同去,难道是我等三人不是人?虽是无才智又短,也堪附骥竞风云[239]。今岂有甘居后者,但是须有个男儿同道行,不然是人地生疏诸不便,恐使失道或迷津。”鞠瑞慌忙呼姊姊:“妹岂不愿诸姊一同行?一则恐诸姊难脱家庭缚,二来未有许多银。若云迷道请休虑,一路航轮路坦平,何须依赖于男子,难道吾人未克行?责任妹甘身独任,须知不误姊姊们。诸计妹已筹划好,方能决计脱身行。但是银钱须措办,倘无资斧事难成[240]。”

左醒华、江振华齐道:“我等亦稍有衣饰,尽可变卖,但一时苦无受主耳。”鞠瑞道:“这容易,盘费妹处共用,物件暗地交我先生,托他售去。”二人皆喜道:“甚好。”小玉即问爱群道:“姊姊如何呢?”爱群道:“我母亲处亦可窃得多金,并金珠首饰等,四五人并在一处,亦可得数千金,大约我们姊妹三年学费是不要愁的了。但大家都要同心合德,不分彼此才好呢。”众人齐声道:“姊姊之言不错,若不同心合德,共患难甘苦,怀二心者,不得善终!”振华道:“我们怎样集合,并设何法子脱身呢?”醒华道:“五月八日是舅母寿诞,借此集合,并可多携首饰,但如何脱身却要问黄姊姊了。”鞠瑞道:“妹已预备一切了,如此如此,不好么?”众人低声喝彩道:“妙!”鞠瑞道:“此日任何阻力,务必齐集。一人不到,即不能待矣。”众皆点首。鞠瑞又说起放脚的话,众人答应,振华稍有难色,恐放了不雅观。鞠瑞便把缠足的害处开解与他听,又道:

“缠足由来最可羞,戕残自体作莲钩。骨断筋缩多痛苦,行走何能得自由,积弱成痨因此足,无能不学更何尤[241]?自顾不暇行不得,扶持全要仗丫头。行路若然过数里,脚儿痛得像脓抽。终朝兀坐如泥塑[242],患难来时作死囚。身欲逃时行不动,受人凌虐自家求。更有一般无耻者,因夫喜小便将足布狠加收,束成三寸夸莲瓣,行如风摆柳枝头,自道十分真好看,倚门盼望命风流,不图振作反自喜,甘为儿夫作马牛。谁知道弃旧怜新男子惯,岂因足小便难丢?再去讨个妖娆女,便把你从前恩爱一齐勾。宠小妾,买丫头,终朝调笑乐温柔,可笑讨好无处讨,只落得长门冷落作幽囚!可怜受尽千般气,小足何能解尔愁?更有那花柳陶情家不顾,一双小足亦难留。争如放足多爽快?行道路,艰难从不皱眉头,身体运动多强壮,不似从前姣又柔,诸般事业皆堪做,出外无须把男子求。求得学问堪自食,手工工艺尽堪谋,教习学堂堪自养,经商执业亦不难筹。自活成时堪自立,女儿资格自然优。尖尖双足成何用,他日文明遍我洲,小足断然人唾弃,贱观等作马而牛。”鞠瑞言时众称然,振华一笑啭莺喉:“不是一言相激动,那里来这般妙论若潮流?唤醒痴迷真拜服,愿将此语遍传邮[243],使我等闺中姊妹多惊醒,撇却了从前丑习事雄猷[244]。奴隶心肠一洗尽,跳出重牢把学业修。方知女子非无用物,独立精神男子侔[245]。从今打破愁城府,改革何需戈与矛?学艺成时皆可自立,无靠无依不用愁。若是与今燕雀处[246],何似他年鸾凤俦?自由花放文明好,平步青云十二楼[247]。我今醒了繁华梦,独立心肠坚更遒[248],任教压制千钧重,不求学时死便休。”众人赞道真英物,从此闺人痼疾瘳。大家议定多高兴,谁知属垣有丫头[249]。

且说秀蓉因见众小姐悲恸,十分疑惑,当下在套间内蹑足贴耳潜听,恰恰听了一个明白,心中不胜感动,因思道:主母甚爱小姐,何妨待我以言试探主母,如肯,亦免得典钗质钏;若不听从时,暗中当冒险以助一臂。因太太此来,拟为少爷捐官,携有万馀金银票,惟我知其处,窃来为学费,数年足足有馀。况且主母家资甚富,此区区者,亦无足贫富,拚得我受几顿打骂便了。

当时想定在胸前,便来主母卧房间,客人已去房栊静,便言道:“小姐都在痛泪潸。”鲍母惊问因何故?秀蓉便诉此情端:“只因女子皆受苦,又无学问又无权。嫁出去,公婆凌虐许多苦,又恐误配失所天,才女婚姻归俗子,后来必定受熬煎。说起大家皆痛苦,所以伤心尽泪弹。”鲍母便言真可笑:“他们未免太痴憨,若是我同左姑太,断不致将儿误配为银钱,必为选个多才婿,却欲他年凤配鸾;不同黄宅之父母,红丝乱许苟儿牵,何须背地偷弹泪,这也希奇事一端。”秀蓉便道:“非因此,却是其中有别端。只因来的黄小姐,说起外国女同男,大家都入学堂的,教育无非彼此间,救得学艺堪自立,女儿执业亦同焉。有许多女子经商或教习,电局司机亦玉颜。铁道售票皆女子,报馆医院更多焉,银行及各样商家店,开设经营女尽专,哲学理化师范等,普通教习尽婵娟。人人独立精神足,不用依人作靠山。美国近来人考较,女的有七十二份教习权。各处女权多发达,平权男女两无嫌;不似我国之受苦,一生荣辱靠夫男。所以小姐都感动,亦思求学到外边。

恐怕太太不肯,所以忧愁。我想太太何不顺从小姐,使他到东洋留学三年回来。一来遂了小姐的心,免得忧出病来,有伤玉体,使太太又着急;二则求了学问,小姐有了名誉,岂不是太太的光荣么?

小姐从来情性坚,每恨自身不作男。志量徒宏生计窄,跳不出重重奴隶圈。今朝听了这番话,真好比花木逢春月又圆,分明死去重苏醒,恍似醍醐灌顶间[250]。求成学问和工艺,自由男女说平权,脱离地狱登天阙,扫除苦厄自欣然。从此后灵苗善果能成熟,又岂肯湮没才华不占先?若是不许来束缚,恐教弄出别情端。夫人爱惜贤小姐,还请三思详细参。”

鲍夫人道:“胡说!女儿家晓得吟诗作赋便了,还到甚么外边求学?他从来不曾离我,难道我舍得把他远去么?”

秀蓉重再禀夫人:“妄渎言词望下听。若怕分离情不舍,须知总要结婚姻。自然嫁到他家去,母女总难聚一生。倘遇姑嫜多恶狠,或然夫婿木无情,那时节太太痛惜亦无可奈,只落得两地悲伤泪满襟。何如使小姐能自立,此身生活不求人。不依靠他人人自贵,方是文明幸福深。他年进了文明界,千古传扬贤母名。成就千金雄大志,方算夫人爱女心。”鲍母听完一夕话,半晌无言喝一声:

“你这个丫头莫非疯了?我家广有钱财,亦不致要小姐自谋衣食;若是后来许配,我只招女婿进门,不嫁女儿出去,难道也有气受么?小姐不过一时听了黄小姐话,所以说说。我且问你:路远迢迢,几个女孩子怎么出去,不是你胡说么?不必多言,快去端整开席!”[251]

秀蓉无言退出来,不胜失意叹声唉。暗想夫人犹未晓,这般执拗不应该。忍看志士飘零去,必须暗地为调排,一为小姐相待好,二为黄家女俊才,知己恩深思报答,这间接的功夫表我怀。况且青年女志士,都是同作女裙钗,我可助之时焉不助?同胞同种是应该。慢言小婢怀雄志,不知道可有风波生出来。书到此间权一歇,欲听情由下卷裁[252]。

第六回 摆脱范围雄心游海岛 披指暴虐志士倡壮谋

兀坐闲窗百感生[253],救时奋志属何人[254]?樽前髀肉徒兴叹[255],肘后刚刀术未灵[256]。肠断英雄闲里老,情伤故国愧难禁。伤心万斛汪洋泪,几度临风愤不平。前文说到鲍家里,诸人定计脱身行。其时五月初八日,鲍家老母庆生辰,虽然作客无亲友,亦有来宾三两人。左家母女和江女,更有黄衙鞠瑞身。大家叩拜何须说,俗礼繁文最累人。爱群告禀生身母:“道今朝祈福拜观音,保佑我娘无疾病,以见儿身一片心。”鲍母平生多佞佛,点头当下便应承,便叫秀蓉相随去,立起黄江左女身,便言同去相随去,游玩片刻便回程。鲍女便携梁小玉:“姊身可亦一同行?”小玉当时称领命,梁夫人含怒不开声。左夫人因碍诸女面,当时勉强便应承。众人不待尊人命,当时出外便登厅。鲍夫人嘱咐速回转,莫使筵开等尔们。小姐诺诺连声应,轿上肩头去似云。

到了庙中,诸人下轿,秀蓉嘱咐轿夫在前厅侍候。大家进内假意拜了菩萨,便云随喜[257],不要和尚跟随;来到后门,只见俞老已同轿子在。大家嘱咐秀蓉几句,秀蓉含泪叫小姐们保重,看上了轿,呆呆支吾到日落回去,家中自有一番大乱。后鲍夫人拷问秀蓉,方知其细,然众人亦无可奈何,怒骂的怒骂、悲泣的悲泣,各家父母亦无可奈何了。

且言诸女下船行,汽笛三声便鼓轮[258]。携手栏杆回首望,家乡千里暮云横。同是知音谈自合,临风抵掌语平生[259]。做书人见此不觉心欢喜,俚句巴言信口吟[260]:

踏破范围去,女子志何雄?千里开础界,万里快乘风。引领人皆望,文明学必隆。他时扶祖国,身作自由钟!

一路无词到日东[261],有同乡招待员迎车站中。安顿房间权住下,改装一切自从容。请一女师教言语,大家相聚用心功。更有各人同乡会[262],一体欢迎赞叹同。诸女登台皆演说,灿花莲舌自生风[263]。自中首数黄鞠瑞,改做名儿黄汉雄,侠胆雄心皆莫及,言谈卓见利如锋。梁女英风多毅力,二人有志励兵戎。左江鲍三女微嫌弱,八斗才高气亦雄。如此女儿男莫及,拜到须眉愧未宏。常常有人来访问,觉言语气概俱皆不同。

诸学生皆不胜佩服,名誉大振。其时诸女皆进学校,因人多,校中不便畅叙,故另租一室,日常走读。

如驰年光十月天,此一日星期无课且盘桓,忽见下女持名刺[264],有客前来请一观。一姓陆名本秀,一名竞欧史氏焉。当下传言速请入,来了昂昂二少年[265]。大家席地团团坐,送茶一盏是清泉。大家是谈谈学问和国事,忽地里陆氏长吁吐一言:

“我国已亡于胡,以今日时事言之,恐又须为白种之奴了,而我内地同胞及各地志士,尚如醉梦一般,奈何!”江振华忙问道:“怎么已亡于胡呢?”史竞欧急答道:“君以为朝廷之皇帝,为我汉族么?彼乃游牧曼珠之族,暗地乘我朝内讧之时篡了位,并且三太子逃至缅甸,都为他所杀,大太子、二太子不用说了,早就为他杀了,如今只留一小太子在逃,不知在何处去,还有这一班不要脸的奴隶,日搜杀自己同族,为邀异族恩荣的地步呢。”黄、梁二人拍地大怒道:“我竟不知朝中为胡人所坐,彼非我汉人之仇人乎?反戴之为皇帝,愧哉!今我等虽无能力,然誓死以逐此丑虏,但恨无团体,此事非数人可成者,奈何!”说罢长叹数声,抆泪无言[266]。陆、史二人暗喜,方欲开言,忽听爱群问道:“内地之人心,及各处之志士如何呢?”陆本秀道:“内地的人不分清种族,一味拍胡人马屁,自命为忠君爱国,叫甚‘保皇党’,专以奉仇为父,残害同种的各处志士,又分为保皇、革命两党。保皇的不必说他,都是为名利心,熏黑了良心,惟知巴结胡人,以图富贵,谁知胡人倒心中有个界限,不是他同族的,随你怎么巴结,还要杀他们呢。胡臣姓刚的曾说过:‘将土地送与奴仆,不如送与朋友[267]。’朋友就指外国,奴仆就说我们汉人了。你说可恨不可恨呢!乃革命却分数种,却又不外真假两种:一种假的,专只纸上谈兵,以博一虚名誉,为敛钱地步,与内地懵懵懂懂的人及‘保皇党’,无非为自私自利起见,如胡人有数百银子一月,或赏他一个主事、进士,便奴颜婢膝、争先恐后,把排胡耶、革命耶这些话,丢到爪哇国去了,还要洋洋得意,你说可杀不可杀?如真革命党,惟以报祖宗的仇,光复祖宗的土地,为自己的汉人造幸福,不求虚名誉,不惧生死,不畏艰难,必要取回所失的土地为目的,不愿为他族之奴隶,此方为真革命家。”黄汉雄卒然问道:“此等真革命党,君知之否?若有,吾愿入之,甘为同胞一掷此血肉之躯而不惜。”史竞欧道:“尚有诸君何?”梁、左、江、鲍四人齐声道:“黄妹如何,吾等必从,无分贰之心[268]。”史、陆二人相顾惊异道:“竟不知诸君有此毅力,有此同心。然吾二人,即当众派出访求同志,诸君若能起誓,吾必为介绍。”五人即指天起誓。陆、史二人大喜。

当时便告会中情:“光复为名已数春,创立之人身姓岳,即是武穆岳王孙。名叫汉忠多勇武,会长今推韩氏君。亦是世忠蕲王裔[269],后辈名字武超群。更有那文思宋和谢光赵,黄复更同章汉臣。李齐赵武张祖杰,钱山肃共熊希霖[270]。张氏继权宗希祖,更有慕嘉姓是孙。郑绳武君张又振,更有忠遗张煌生。皆是忠臣之后裔,尽为会中得力人。我祖即是史可法,为明梅岭葬忠魂,陆苏君祖秀夫者,亦为国亡身死水滨[271]。宋亡于元亦胡虏,今日里又见胡人坐殿庭。思之痛哭皆流涕,无奈同胞实太昏。”汉雄问道“除此外,会内曾否有别人?”竞欧便道“人多甚,此十馀人为首领,名尽智勇兼全者,最上须推韩岳君。散会计有数千众,势力年年日有增。惟有一种最困难,手内无钱事不成。党中略有微资者,惟有文君第一名。此外岳韩章李耳,五人已毁家助党;但举事粮草如兹巨,即平日营谋也要银。入不敷出真无奈,杯水何能救巨薪?近日营谋一件事,未知可成不可成。我二人专任招同志,内地机关尽有人。广东史氏又坚任,他兄前已殉同群,湖南孙化和马慨,湖北事归贾其铭。安徽吴自强和万又复,江南招待派封云。浙江柴氏和齐氏,四川邹氏小容君。甘肃陕西河南地,王李陈三人尽是勇闻名。山西卢曾身任事,山东徐谢作经营。贵州云南地偏僻,云是杨郎贵是金。”(未完)

* * *

[1] 弹词《精卫石》,署名汉侠女儿。因秋瑾当时正忙于革命活动,故此篇的写作时断时续,大约1905年写成第一至第三回,1906年写第四、第五回,第六回写于1907年。根据秋瑾所拟《精卫石》目录,原计划写二十回,未完。秋瑾为什么把自己的这部弹词命名为《精卫石》呢?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精卫是神话中的鸟名。相传古代有一位少女,她是炎帝的女儿,名女娃,因游东海淹死,化为精卫。她天天衔西山的木头和石子去填东海,久而久之,果然把她心目中的这个“恨海”填平了。这石头也就是精卫石。秋瑾将自己的这部弹词取名《精卫石》,意在说明要争取妇女解放,必须有精卫填海的那种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毅力和勇气;妇女们倘都能成为一块精卫石,迫害妇女的这个“恨海”就能填平。《精卫石》是一部带有自传体性质的作品,主人公黄鞠瑞(后改名黄汉雄)是秋瑾的艺术化身。弹词主题系宣传男女平权,妇女解放。弹词以黄鞠瑞反抗买办婚姻、留学日本、投身于民主革命运动为主线,形象地反映了旧社会妇女的种种痛苦与不幸,体现了秋瑾关于妇女解放的正确主张:即把妇女解放与当前的民族解放运动结合起来。这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运动蓬勃发展的当时,是有巨大的进步意义的。《精卫石》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作品的故事情节完整而生动,人物塑造较好,特别是作品中黄鞠瑞这个艺术形象写得比较成功,作品语言生动活泼,清新流畅,是用北方普通话写成的“国语弹词”,南北方人均可欣赏,目的在扩大作品的革命影响。它不仅是研究秋瑾思想和创作的重要资料,而且也是近代俗文学中的珍品。

[2] 范围:界限,这里有束缚的意思。

[3] “盲其”二句:意为不识字的睁眼瞎。盲,用为动词。

[4] 懵(měnɡ猛)懵然:糊糊涂涂的样子。

[5] 恬恬然:安然处之、满不在乎的样子。

[6] 颜:厚颜。

[7] 夫子:丈夫。

[8] (yínɡ营):箱子。

[9] 斋僧施尼:谓以斋饭施舍给僧人尼姑。

[10] 泥犁:佛教语,梵语Niraya的译音。这里“泥犁地狱”,意思是地狱的最低层、最恶劣处。

[11] 援手:伸手拉人一把以解救其困厄。

[12] 爽然自失:本形容茫无主见,无所适从。秋瑾在这里是取豁然明了义。

[13] 罗兰:此指法国政治家让马里·罗兰的妻子罗兰夫人(Jeanne-Marie Roland,1754—1793),近代又译为朗兰夫人、玛利或玛利侬。法国大革命时之女英雄,后为激进之雅各宾党人所害,在法国影响很大。

[14] 马尼他:意大利女杰,加里波的夫人。

[15] 苏菲亚(1854—1881):即索菲亚·彼罗夫斯卡娅,俄国著名的虚无党女英雄,贵族出身,因刺杀沙皇二世而献身。是当时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和进步青年最崇拜的女英雄之一。

[16] 批茶:即写《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哈瑞特·比彻·斯托,亦称斯托夫人(H.B.Stowe,1811—1896),美国19世纪中期著名的女作家。近代人由于视野的局限,把她和她的另一译名批茶(父名)视为两人,于此北京大学夏晓虹著文《批茶女士与斯托夫人》辨之甚详。另见前《感时》诗注〔16〕。

[17] 如安:即法国女英雄贞德在中国近代的另一译名。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是一位在英法战争中因抗击英军牺牲的法国农家少女,又称“奥尔良贞女”,法国爱国领袖。在法国和全世界影响很大。在近代,她的名字曾被译为如安、若安、冉达克、惹安达克、如安达克等。

[18] 呕心滴血:现一般作呕心沥血。极言费尽心思和精力。

[19] 胯下:原指汉代韩信受辱胯下之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后用来比喻受别人的欺辱。胯,指腰的两侧和大腿之间的部分。

[20] 木兰:花木兰。见前《题芝龛记》注〔26〕。

[21] 红玉:梁红玉。南宋名将韩世忠的妻子。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韩世忠与侵犯宋朝的金兵战于江宁东北之黄天荡,梁红玉亲自擂鼓助战,鼓舞士气,金兵大败。后来韩世忠屯兵楚州,当时荆棘遍地,梁红玉又织蒲为屋,与兵士同甘苦,共劳役。时人誉为女中豪杰。

[22] 红粉:妇女化妆用的胭脂和铅粉,此代指女子。

[23] 保赏举人:清政府考试留学生,成绩合格者,授予“文科(法科、医科、理科)举人”。见前《中国女报发刊辞》注〔34〕。

[24] 主事:清政府各部司官中设主事,为正六品,与郎中、员外郎并列为六部司官。

[25] 大老:称高官。

[26] 诮(qiào俏)骂:讥笑和谩骂。恤:顾及。

[27] 为虎伥(chānɡ昌):即“为虎作伥”,意指替坏人做帮凶。连枝:两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这里喻同胞。

[28] 扶桑:我国对日本的旧称。

[29] 生趣:生活的情趣,这里指生路。

[30] “博浪”二句:由《感愤》诗句化出,参正文及注〔4〕。

[31] 华胥国:这里指中国。传说华胥是中华祖先伏羲的母亲,故又以华胥称古代的中国。

[32] 食毛践土:形容臣子对皇帝感恩戴德的话,比喻一切所需均为皇帝所赐。毛,指五谷蔬菜等植物。践,踩。

[33] “顶戴”句:意为有官可升。古代官吏戴的顶子以质料和颜色区别官阶。一二品高官戴红色珊瑚珠的顶子。染红了顶子,意为升官。

[34] 千:原稿“千”字下脱“年”字。

[35] 阃(kǔn捆):指妇女居住的内室。

[36] 中馈(kuì愧):古时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之事。这里借指家庭主妇。

[37] “三从”二句:指以封建礼教束缚、奴役女子。三从,指幼从父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38] 从一:即从一而终。谓女子不事二夫,即使丈夫死了也不能再嫁。

[39] 七出:封建社会丈夫遗弃妻子的七种理由:一、无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

[40] 隐谋:这里是偷偷的、暗中的意思。

[41] 下堂定欲佩声鸣:古代妇女佩有饰物,如玉珮。女子走动时则发出声音。蒲松龄聊斋志异·莲花公主》:“移时,珮环声近,兰麝香浓,则公主至矣。”

[42] “更遇”四句:写女子缠足事。相传缠足始于李后主,见前《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注〔12〕。新月,缠足女子的脚为新月形。步生金,《南史·齐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人因此专以金莲指女子纤足。这里是形容女子缠足行路的姿态美。

[43] 小:这里指足小。

[44] 犴(àn岸)庭:法庭。刖(yuè月)刑:古代砍掉脚的酷刑。

[45] 伶仃(línɡ dīnɡ零丁):这里指走路摇摆不稳的样子。

[46] 痨病:结核病,亦专指肺结核。

[47] 产难:即今之产科中的“难产”。

[48] 气:原稿“气”下脱“痛”字,今依《秋瑾集》补上。

[49] 冷宫:封建时代的后妃失宠后就打入冷宫。此喻旧时代结婚女子失宠后的处境。

[50] 长门:汉宫名。汉武帝之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居长门宫,陈皇后以黄金百斤求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以悟武帝,复得宠。后用长门比喻女子失宠于丈夫。

[51] 姑嫜:古时称丈夫的父母为姑嫜。

[52] □□:意为“黑奴”二字。

[53] 北邙山:山名,也叫芒山、北山等,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汉魏以来,王侯公卿多葬于此,后常以此地泛称墓地。

[54] 鼓盆:叩击瓦器。《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后因以鼓盆代称妻死之戚。

[55] 因循:此为犹豫意。《续资治通鉴·宋理宗绍定五年》:“右司谏陈岢上书请战,其略曰:‘今日之事,皆由陛下不断,将相怯懦,若因循不决,一旦无如之何,恐君臣相对涕泣而已。’”

[56] 森罗:即森罗殿,传说阴间阎罗王住的殿。

[57] 门楣:门第。明叶宪祖《素梅玉蟾》第五折:“两家都是好门楣,结下朱陈事更宜。”

[58] 随鸦彩凤:即“彩凤随鸦”。比喻才貌双全的淑女嫁鄙男。

[59] 舐痔吮痈:比喻无耻的谄媚行为。舐,添。吮,吸。痈,一种恶疮。《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

[60] “木兰”二句:木兰、秦良玉、沈云英,均见前《题芝龛记》注〔4〕、注〔26〕。

[61] 红玉:梁红玉。荀灌:晋荀崧小女,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荀崧任襄城太守时,为叛将杜曾所围。当时荀灌年十三,率勇士数十人夜晚突围而出,乞师请援。后贼闻救兵至,散走。历史上传为佳话。诸葛妇:即诸葛亮之妻黄氏,沔南名士黄承彦之女,襄阳人,貌丑有才。

[62] 锦伞夫人冼氏:即冼夫人(512—602)。隋代高凉俚族,世为南越首领。《北史·谯国夫人冼氏传》有“夫人亲被甲,乘介马,张锦伞,领彀骑卫”的载记,故以“锦伞夫人”称之。她有军事才能,后嫁高凉太守冯宝为妻。曾击败刺史李迁仕叛乱。冯宝死后,岭表大乱,为了国家的统一,她设法安抚岭南。当地人尊为圣母。隋文帝以其功封她为谯国夫人。

[63] 平阳公主:唐高祖李渊女,嫁于柴绍。隋大业十三年(617),柴绍往太原随李渊起兵反隋,她在鄠县(今陕西户县)散家财招募军队响应,发展至七万人,时称“娘子军”。后亲率部队与李世民的军队会师于渭北。黄崇嘏:五代前蜀王建执政时人。自幼聪慧,性格豪爽,她身穿男子装,游历两川。后因被人诬陷下狱,献诗蜀相周庠,为其平反。庠爱其才又荐为司户参军,政事明敏。庠欲以女妻之。黄崇嘏作诗表其苦衷:“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大惊。后归故乡临邛,不知所终。

[64] 道韫:谢道韫。见前《偶有所感用鱼玄机步光威裒三女子韵》注〔8〕。

[65] 卫娘:即卫夫人(272—349),东晋女书法家。名铄,字茂漪,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人,汝阴太守李矩妻,人称“卫夫人”。工隶书和楷书,师从锺繇。王羲之少时,曾从之学。她还著有论书法之作《笔阵图》。

[66] 红线:唐代袁郊的传奇小说《红线传》(载《甘泽谣》)中的女主人公,是唐潞州(治今山西长冶)节度使薛嵩的青衣女(侍女),通经史,善弹阮咸(琵琶一类的乐器),替薛嵩掌管文牍章奏,号曰“内记室”。当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欲并潞州,薛嵩为此日夜忧闷,红线自告奋勇,黑夜潜入魏郡,盗取了田承嗣枕边金合,以是两郡得以和睦相处。明代戏剧家梁辰鱼将此事写成杂剧《红线女》。隐娘:即聂隐娘,唐代裴铏的传奇小说《聂隐娘》中的主人公,唐贞元年间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十岁时为一女尼窃去,学道五年,身轻如飞,善剑术,能白天刺人于集市,而人莫能见。后隐娘为魏州元帅去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刘能神算,已知其来,礼遇之,隐娘便归顺于刘,并帮助刘几次挫败刺客。后便入山寻访有道高人去了。清人尤侗的杂剧《黑白卫》即据此改编。红线、隐娘皆古代侠女的代表。

[67] 青州歃血三奇女:具体所指三女子,不详待考。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歃血,古人盟会时,嘴唇上涂上牲畜的血,以示诚意。

[68] 费氏:明庄烈帝(崇祯)之宫人。崇祯末年(1644),李自成攻陷北京时,费氏十六岁,自投井中,但被农民军救出,争相占有她。她谎称是长公主,人们不敢逼她,送去见李自成,被人识破并赏给罗某。她假装让罗某择日成礼。罗某高兴,置酒取乐,费氏怀利刃,等罗醉后,断其喉,遂自尽。《秋瑾集》中即有《某宫人传》记此事。韩娥(1345—?):元末花木兰式的女英雄。四川阆中人。父母早亡,寄居叔父家,十二岁时女扮男装,取名韩关保,参加红巾军,战斗勇敢,英名远扬。后来恢复了女装,嫁给了红巾军部将马复宗。

[69] 牛氏应贞:即牛应贞(一作牛应真)。唐代牛肃长女,嫁弘农杨唐源。少年聪颖,年十三,能诵佛经二百馀卷,儒家经典数百卷。她曾于梦中背诵《左传》,一字不漏。并经常在睡梦中与文人谈诗论文,几夜不停。她英年早逝,年仅二十四岁,著有《遗芳集》,现在除了一篇《魍魉问影赋》外,全部失传了。

[70] 苏蕙:十六国时前秦女诗人。字若兰,武功(今属陕西)人。苏道质第三女,嫁窦滔。苻坚时窦滔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蕙因思念丈夫,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事见《晋书·列女传》。历代以才女视之。

[71] 赵雪华:明末吴中女子。清兵入关后,进军江南,抢掠民女。江南女子赵雪华被清军虏掠后写诗抒愤,有题壁诗云:“不画双蛾向碧纱,谁从马上拨琵琶。离亭空有归乡梦,惊破啼声是夜笳。”宋蕙湘:秦淮女子,在清兵南下被掠后于邺城题壁诗曰:“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飐凤城开。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颜马上来。”她们虽身为女子,均于国破家亡时抒发不甘降清的民族意识。见柳亚子《女雄谈屑》(《磨剑室文集》)。

[72] 淑英刘氏:即刘淑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清代王蔼之妻,能诗善书,精通禅学、剑术、兵法,年十八而寡。李自成攻陷北京后,刘淑英散家财募士卒,与湖南驻永新守将张先璧约定,同心协力,恢复中原。后张先璧艳其美,欲娶之,淑英不应。先璧解散其军队,淑英忿恨而病,临终仍呼杀贼。事见《国朝耆献类征·媛一》。任妾崔:唐代崔宁妾任氏。崔宁与杨子琳交战多次,均失利。其妾任氏有谋略,出家资数十万,招募精兵良将以击杨子琳,乃大破杨部。

[73] 杨娥:明末云南女子,有武功,丈夫张某是黔国公沐天波的护卫。南明永历帝朱由榔为吴三桂所迫,由云南逃往缅甸,沐天波命杨娥夫妇护送,后吴三桂杀永历帝,杨娥的丈夫愤而死,杨娥归昆明,在吴三桂府侧设店卖酒,艳妆当垆,身怀匕首,准备伺机刺杀吴三桂,以复国仇。惜志未逮而病逝。清人刘钧撰有《杨娥传》。宋末金义妇:未详。

[74] 齐王氏:即王聪儿(1777—1798),清代中叶湖北襄阳地区白莲教女首领。1796年(嘉庆元年)曾与姚之富发动农民起义反抗清王朝,后斗争失利,寡不敌众,突围不成,毅然跳崖殉难,年仅二十二岁。唐赛儿:明初山东农民起义首领,蒲台人林三之妻,自称佛母。以白莲教组织群众。1420年(明永乐八年),以益都县西南的卸石棚为根据地发动起义,声势浩大,遭明军镇压后失败。明成祖为了搜捕她,曾大捕尼姑、女道士入京,但终未获其踪迹。

[75] 封绚:唐人殷保晦妻,名绚,字景文,能文善书,乡里有名的才女。黄巢入长安,与其夫共匿长安兰陵里。后保晦逃,黄巢悦封氏貌,欲强占,力拒。黄巢多方诱说,封氏不答。贼怒曰:“从则生,不从杀汝!”封氏义正辞严曰:“我,公卿子,守正而死,犹生也。”终不辱逆贼手,后遇害(见《新唐书》卷二〇七《列女传》)。邵续:此处当指邵续之女、晋代名将刘遐之妻邵氏。刘遐在一次战役中被石季龙包围,她率数骑于万人丛中将丈夫救出。符毛氏:应作“苻毛氏”,苻登之妻毛氏。善骑射,为女中豪杰。丈夫苻登为姚苌所袭,营垒既陷,毛氏犹弯弓跨马与姚苌战,因众寡不敌,被姚苌执。姚苌欲纳之,毛氏临敌大骂,无惧色,被杀(事见《晋书·列女传》)。

[76] 奚氏:唐代刺史邹保英之妻,巾帼女杰。唐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命李尽忠犯平州,保英领兵讨击。既而平州城孤援寡,势将欲陷,奚氏乃率家僮及城内女丁相助固守。契丹兵退,封为诚节夫人(事见《旧唐书·列女传》)。

[77] 关妹:大约是指关盼盼,中唐时期彭州(今江苏徐州)人,尚书张建封的妾,善诗词,有诗《燕子楼三首》传世。左芬:西晋女文学家,字兰芝,临淄(今山东淄博)人。她是文学家左思的妹妹,有才学,善诗文,原著有《左九嫔集》四卷,已佚,今传于世者有《答兄思诗书》及诗、赋、颂、赞、诔等二十馀篇。刘氏妹:可能指刘妙容。刘妙容,字雅华,据宋人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云,她是晋代吴令刘惠明之女,早逝。有《宛转歌》传世。

[78] 班姬:即班昭(约49—约120),汉代女学者,班固妹。班昭又名姬,字惠班,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市东)人。大哥班固是东汉著名的历史学家,曾著《汉书》,后因被诬陷,死于洛阳狱中,她继承兄志,完成《汉书》的工作。班昭还有《曹大姑集》三卷,后失传,仅有《东征赋》、《大雀赋》等八篇行世。另有《女诫》一卷行世。伏女:伏胜女名羲娥,济南人。父伏胜因年老不能言,伏女代父向晁错传《尚书》二十九篇,即今所谓《古文尚书》。

[79] 魏娥高张陆:均为女中豪杰。具体所指何人待考。

[80] 皇甫规妻:皇甫规,汉人,有兵略,官至弘农太守。其妻善属文,能草书。皇甫规死后,应董卓聘,卓非礼,她怒斥董卓,遇害,死不屈。

[81] 瑶台:传说中的神仙住处。

[82] 岳武穆:宋代抗金名将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王朝建立,他上书指责奸臣误国,反对南迁,力主高宗亲率大军恢复中原。他在战斗中屡建大功,后被秦桧等卖国贼诬陷致死。

[83] 文天祥:南宋末年著名的民族英雄,吉水(今江西省)人。他曾出使元军议和,在元人面前保持了高度的民族气节。后他转战浙江、福建、江西等地,被俘,元人多方劝降,他忠贞不屈,英勇就义。

[84] 谢枋得:南宋末年的爱国志士、诗人。字君直,号叠山,弋阳(今属江西)人。入元后,拒不应荐,著名的《却聘书》表现了他大义凛然的气节,为后人所景仰。

[85] 黄道周:字幼平,明代福建漳浦人。南明弘光帝时任礼部尚书。清兵攻下南京后,他与郑芝龙在福建拥立隆武帝,自请赴江西征集军队抗清,行至婺源时为清军所俘,在南京英勇就义。

[86] 孙嘉绩:字硕肤,崇祯进士。南明时鲁王监国,封东阁大学士,随鲁王至舟山抗清。

[87] 熊汝霖:字雨殷,浙江馀姚人。鲁王监国,督师防江,任兵部尚书。

[88] 张国维:字九一,号玉筍,明末东阳人。南明鲁王监国,任兵部尚书,督师江上,继续抗清,后还守东阳,以势不可支,赴水死。

[89] 钱肃乐:字希声,号止亭,浙江鄞县人,南明大臣。弘光元年(1645),清军攻破杭州,宁波诸生董志宁等组织群众,拥钱氏起兵抗清。次年,浙闽失守,他飘泊海岛,拥鲁王继续抗清,官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

[90] 郑成功:本名森,字大木,南安(今属福建)人,郑芝龙子。明清之际收复台湾的名将。

[91] 韩世忠:字良臣,陕西延安人。南宋抗金名将。战功卓著。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议和,他被解除兵权,授枢密使。他反对向金屈膝,并上疏抗言秦桧误国,为岳飞鸣冤。

[92] 张世杰:南宋末年著名抗元将领。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南宋亡后,他在福建与文天祥、陆秀夫立赵昰为帝,联合畲族陈吊眼、许夫人继续抗元,赵昰死,又立赵昺为帝。1279年,与元将弘范在海上决战,大败,拥杨太后突围,遇台风溺死。

[93] 陆秀夫:南宋大臣、爱国志士。他字君实,楚州盐城(今属江苏)人。南宋亡后,与文天祥、张世杰等人继续组织抗元。1279年,元军攻厓山(今属广东新会南海中),抵抗失败后,背负九岁的小皇帝赵昺投海而死。

[94] 宗泽:宋名将。字汝霖,婺州乌义(今属浙江)人。他一生抗金,并用岳飞为将,屡败金兵。他多次上书力请宋高宗还都,收复失地,但均遭投降派阻挠。他忧愤成疾,临终时犹连呼“过河”者三。

[95] 李纲:宋代大臣。字伯纪,邵武(今属福建)人。靖康元年(1126)金兵初围开封时,他就阻止钦宗迁都,团结军民,抗击金兵,不久即为投降派所排斥。高宗继位后,他被任命为宰相,主张用两河义军收复失地,但仍受到排斥。他多次上疏言抗金大计,均未被采纳。

[96] 史可法:明末清初著名的民族英雄。他在清军大兵南下时,守扬州,与扬州共存亡。城破,自刎未死,被俘,拒绝劝降,从容就义。扬州人民为纪念并表彰他的忠贞,在城外梅花岭筑衣冠冢。著有《史忠正公集》。

[97] 张煌言:明末清初著名的民族英雄。他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人。明亡后,他继续组织力量在浙江山地和沿海一带抗清,战败后,拒绝降清,从容就义,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为后人赞颂。著有《张苍水集》。

[98] 张名振:明末清初抗清将领。字侯服,江宁(今南京)人。南明鲁王加富平将军,从鲁王航海,屡率水军出击,永历八年(1654)攻入长江。苦劳成疾,次年卒于舟山,临终前留有遗言:以所部归张煌言统率,抗清到底。

[99] 章钦臣:大约是明末清初的抗清志士,生平不详。

[100] 胡:泛指北方少数民族,这里指清贵族统治者。

[101] 和衷共济:同心协力。《书·皋陶谟》:“同寅协恭和衷哉。”《国语·鲁语下》:“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表示同心协力,克服困难。

[102] 佞佛:谄媚佛,讨好佛。这里是信佛、拜佛的意思。

[103] 筊(jiǎo佼):杯筊。古代占卜吉凶的用具。

[104] 红灯照:近代义和团运动中的女青年组织。参加者从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不等,身着红衣、红鞋,左手执红灯,右手执红纸折叠扇,登坛拜神,尊崇黄莲圣母。“红灯照”中确实有迷信成分,参加者也身份不一,但她们反对外国侵略的爱国主义立场还是应当肯定的。下文中的“圣母原来妓扮成”,表现了秋瑾对义和团运动偏激的看法。

[105] 菜市:即北京菜市口,清末处决犯人的刑场即在此。

[106] 徙薪:“曲突徙薪”的简化,典出《汉书·霍光传》。《霍光传》载:有一户人家,灶上装了一个很直的烟囱,灶旁堆满了干柴,这样很容易发生火灾。有一位智者告诉他:你要把烟囱改成弯的,把柴禾搬走,以免发生火灾,这家人不听,后来他家果然发生了火灾。后人遂以“曲突徙薪”比喻要事前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这里的意思是秋瑾劝同胞,在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情况下,要早作准备,采取积极的措施,以免国破家亡。

[107] 一经:一种经书。《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不如一经。”汉初儒者重家法,专通一经,后才兼通诸经,故《史记》、《汉书》常言一经,这里实指儒家经典。

[108] “剪剪”句:用王安石《夜直》诗成句。剪剪,形容轻风拂面。

[109] 东瀛:此指日本。

[110] 龃龉(jǔ yǔ矩禹):上下齿不相对应,比喻夫妻间不谐和。

[111] 狷介:拘谨自守。

[112] 甲榜:明清以来称进士为甲榜。

[113] 三径:西汉末,王莽专权,兖州刺史蒋诩告病辞官,隐居乡里,于院中辟三径,唯与求仲、羊仲来往。事见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后常用三径指归隐者的家园。这里泛指家园或庭园。

[114] 矜:夸耀。

[115] 墀:房前空地。

[116] 登高:这里指重阳佳节,每年的夏历九月九日。

[117] 壶卮:古代盛酒的器皿。

[118] 产蓐(rù入):指产妇分娩时的床铺。

[119] 栖乌:晚宿的归鸦。

[120] 差池:差劲。这里指情分浅。

[121] 两歧:两样,大不相同。

[122] 诏:告知。

[123] 光阴驹隙过:即“白驹过隙”意,见前《感时》注〔10〕。

[124] 长物:剩馀之物。

[125] 倩:请。

[126] 谢委:旧时官员受委任后,要谒见上司拜谢。

[127] 趋跄:谓行步快慢有节奏。这里指掌握得有分寸。

[128] 讲:训斥。

[129] 针黹:针线。

[130] 玉如不琢:《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后用来比喻人不经过培养、锻炼不能成材。

[131] 曹大姑:亦作曹大家,即班昭,见第一回注〔56〕。

[132] 才高夸八斗:形容人富有文才。语出宋无名氏《释常谈·八斗之才》:“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133] 女科:女子科举。

[134] 饱狂党:保皇党的谐音。

[135] 汉官仪:汉官威仪。

[136] 幞头:包头软巾。

[137] 花翎:即孔雀花翎,清代官员的冠饰,有三眼、双眼及单眼三种。顶戴: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服饰。清制,官品以帽上顶珠色质为别,也称顶子,有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金之别。见《清史稿·舆服志二》。补儿:即补服。古代官府的前胸及后背缀有用金线或彩丝绣成的图像徽识,亦称补子、补褂。故官服称补服,补子标明官阶。

[138] 太后:这里指慈禧。

[139] 风徽:风范,美德。

[140] 濮上桑间:《礼·乐记》:“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注:“濮水之上,地有桑间者,亡国之音,于此之水出也。昔殷纣使师延作靡靡之乐,已而自沉于濮水。”《汉书·地理志下》:“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故俗称郑卫之音。”后以桑间濮上指男女幽会之地,这里用来指烟花之地。

[141] 中冓(ɡòu垢):妇女内室。

[142] 才如谢:才如谢道韫。见前《偶有所感用鱼玄机步光威裒三女子韵》注〔8〕。

[143] 袁子才:即清代诗人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人。论诗倡性灵说。有《随园全书》。浣青夫人:即钱孟钿,字冠之,号浣青,江苏武进人。尚书钱维城之女,适巡道崔龙见。她是清代诗人,著有《浣青诗草》八卷、《鸣秋合籁集》。袁枚有《题浣青夫人诗册》七绝五首,其第三首云:“已随夫婿绾银黄,更见娇儿步玉堂。天为佳人破常例,清才浓福两无妨。”(《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一)

[144] 乘龙之选:即为女儿选丈夫。理想的女婿称乘龙快婿。

[145] 相攸:指择婿。《诗·大雅·韩奕》:“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朱熹集传:“相攸,择可嫁之所也。”

[146] 匪人:品行不正之人。

[147] 朝珠:清代官服上佩戴的串珠,共一百零八颗。凡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军机处、侍卫、礼部、国子监所属官,以及受封五品官命妇以上皆可佩戴。

[148] 璎珞:珠玉穿成的装饰物,多用作颈饰。

[149] 春山:春天山色黛青,喻女子美丽的眉毛。

[150] 秋水:喻明澈的眼波。

[151] 潸:形容流泪。

[152] 铭心田:牢记心间。

[153] 咏雪才华富:借谢道韫“咏雪”之事,喻才华之富。

[154] 捐:舍去。

[155] 曲室:深邃的密室,即内室。视上下文意,这里是指走廊之类曲折的通道。

[156] 微恙:小病。

[157] 纸帐:古代以藤皮茧纸缝制的帐子。苏轼《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诗:“困眠得就纸帐暖,饱食未厌山蔬甘。”这里泛指帐子。

[158] 喁喁:低声。

[159] 克:能。

[160] 疲癃(lónɡ隆):指衰老或有残疾之人。这里指衰弱无能。

[161] 鱼轩:以鱼皮为饰的车子。古时贵妇人所乘用的车子,以鱼皮为饰。这里有屈尊到我家之意。

[162] 范容:对人仪容的尊称。

[163] 登龙:也称“登龙门”,原指科举中第或得到有声望之人的提携,这里用来形容小玉到黄府来拜访之难得和荣幸。

[164] 牢犴(àn岸):监狱。

[165] 澜:大波浪,此为深渊意。

[166] 金兰:即金兰谱,旧时代结拜异姓兄弟、异姓姊妹时,即订金兰谱,见前《金缕曲》(凄唱阳关叠)注〔7〕。

[167] 鉴:察见、证明意。

[168] 拂绣衣:提起或撩起衣襟,准备起身意。

[169] 泛泛:一般。

[170] 萋菲:花纹错杂貌。这里指磨擦、矛盾。

[171] 酉正:即酉时,指十七时至十九时。

[172] 盘桓:徘徊,可以引申为交往。

[173] 槛中猿:笼中之猿,失去自由者。

[174] 意悬悬:心里挂念。悬悬,挂念。

[175] 寸柄:喻点滴的权力。

[176] 锁远山:这里指眉毛紧缩。远山,过去女子用黛画眉,如远山,后用来比喻眉毛。

[177] 传红:旧时订婚男子到女子家行聘礼。

[178] 非类:志向不同、志趣不同的人。嵇康《井丹赞》:“井丹高洁,不慕荣贵,抗节五王,不交非类。”

[179] 如辘转:像辘轳一样转动,形容在思考。

[180] 叩尘埃:即叩头,以头叩地,古时最敬重的礼节。

[181] 斜签:侧身。

[182] 萦心:牵挂。

[183] 溷(hùn混):厕所,肮脏、污浊的地方。

[184] 磋切:即切磋,倒置为了押韵。切磋,互相探讨勉励。语出《诗经·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185] 青眼:重视意。眼睛有青白之分,正视别人则青眼,斜视则白眼。据说晋阮籍能为青白眼,凡见俗士,则白眼;嵇康来访,则青眼。事见《世说新语·简傲》。

[186] 碧纱:即“碧纱橱”。以木做架,顶及四周用绿纱蒙,夏天用之避蚊蝇。

[187] 发痧:患中暑或霍乱等急性病。

[188] 黄沙:指人死后的墓地。

[189] 传庚:下庚帖,即订婚帖,写订婚人出生的年、月、日、时。

[190] 射雀:隋末窦毅为其女择婿,于屏上画二孔雀,请求婚者射两箭,暗中约定中一目则许之。射者数人,皆不中。李渊(唐高祖)最后射,两孔雀各中一目,遂中选。后称选婿为射雀。

[191] 窭(jù剧)人:贫穷之人。

[192] 捧屁:比喻人溜须拍马,极尽谄媚之丑态。

[193] 谲(jué绝)诈:诡诈。

[194] 湖地:这里指吴兴县南浔镇,秋瑾曾在这里任教。吴兴濒临太湖,故云湖地。

[195] 菽水:豆和水,代指粗茶淡饭。仅用于晚辈对长辈的供养。

[196] 身出一言:亲自说过一句话。

[197] 纳偏:纳偏房,娶妾。

[198] 波喳:折磨。《王兰卿》第二出〔脱布衫〕曲夹白:“你怎知道这做官的有许多波喳。”

[199] 奢:胜过,此引申为满足。

[200] 消受:享用、受用。

[201] “马粪”二句:写才女嫁庸夫的故事。赵飞鸾,疑为赵鸾鸾之误。此人为《剪灯馀话·鸾鸾传》中的人物。鸾鸾幼年时,家人以香屑杂饮食中啖之,长而通体生香,故又名“香儿”。她貌美而有才,喜文词,父欲以嫁近邻才子柳颖,鸾亦心许。后柳家破产,鸾母悔之,将女儿嫁与富室缪氏。缪为村夫,目不知书,且有生理缺陷,琴瑟不谐,鸾鸾郁郁不得志。目良辰美景,哀婚姻之不幸,心有所感,均寓之于诗,积而成帙,名曰《破琴稿》。

[202] “淑真”二句:宋代女词人朱淑真,出身仕宦之家,有才华,但嫁于商人,琴瑟不和,终生不满,抑郁而死。

[203] “道韫”二句:东晋才女谢道韫,嫁于王郎(王凝之),夫妇不相得。道韫曾哀叹曰:“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事见《晋书·列女传·王凝之妻谢氏》。秋瑾亦有诗《谢道韫》云:“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

[204] “袁家”二句:袁家三妹,指袁机,字素文,系清代著名诗人袁枚之妹,能诗文,幼年许字于不肖子高氏,婚后受尽折磨而死。

[205] “炼石”句:女娲炼石补天。见前《季芝姊以诗相慰次韵答之》二章注〔7〕。

[206] 颐:腮。

[207] 违和:身体失于调理而不适,一般作为他人患病的婉词。

[208] 不辰:命运不好。

[209] 雌伏:屈居下位。

[210] 花酒:在妓院中狎妓饮宴。

[211] 长门:汉宫名。见第一回注〔28〕。

[212] 忤逆:不孝顺。

[213] 忌:猜忌。厄:压制。

[214] “邯郸”句:事未详。

[215] 文箫配彩鸾:文箫,小说中的人物。传说唐大和年间,书生文箫中秋佳节游钟陵西山,遇一美丽少女,口吟:“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嫁彩鸾。自有绣襦兼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二人一见钟情,相互爱慕。忽有仙童到来宣布天判:“吴彩鸾以私欲而泄天机,谪为民妻一纪。”于是二人遂成夫妇,后来双双骑虎仙去。事见唐传奇《文箫》。

[216] 叩阍:吏民因冤屈直接向朝廷申诉谓之“叩阍”。

[217] 过平生:过一生。

[218] 内主:在内响应的人。这里指妻子。

[219] 众口腾:这里指众人都说谴责的话。

[220] 金屋贮新人:即金屋贮娇意。见前《贺新凉》(吉日良时卜)注〔4〕。原故事是讲汉武帝以金屋置阿娇作妻,后也以“金屋贮娇”指置外室纳妾。

[221] 花柳行:指寻花问柳,寻欢作乐。

[222] 指囤:指望、依靠的意思。

[223] 苦厄:苦苦压制。

[224] 香过芸:比芸香还香。芸,芸香。草本植物,花叶有强烈气味,可入药,也可用于避蠹驱虫。

[225] 不遑:来不及。

[226] 咏絮才高:借用谢道韫咏雪事。

[227] 涂鸦:唐代卢仝《示添丁》诗:“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后来便以涂鸦比喻书画或文字稚劣,多用为谦词。惺惺:惺惺惜惺惺,意谓性格和境遇相同的人相互爱惜、同情。

[228] 莫虚文:不要客套的意思。

[229] 左芬:字兰芝,左思妹,好学能文。见前第一回注〔55〕。

[230] 发聋振聩:发出很大的声音,使耳聋的人也能听得见,这里是喻黄鞠瑞的一席话惊醒了众姊妹。

[231] 螺鬟:螺髻,这里代指妇女。

[232] “木梢”句:言责任由母亲来承担。

[233] 逊座:让座,请客人入座。

[234] 命舛(chuǎn喘):命运不幸。

[235] 丹青: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丹青指史书、史册。

[236] 槛鸾:笼中之鸾,喻鞠瑞一类女子。

[237] 九冥:九天,高空。

[238] 一夕话:犹今之一席话。

[239] 附骥:即附骥尾,蚊蝇附在马的尾巴上,可以远行千里,比喻依附名人之后而成名,这里是说自己跟随在鞠瑞之后。

[240] 资斧:旅费。

[241] 尤:责备、怪罪。

[242] 兀坐:独自端坐。

[243] 传邮:传播。

[244] 猷:计谋,这里指事业、行为。

[245] 侔:相等。

[246] 燕雀:燕雀皆为小鸟,常喻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247] 十二楼:神话传说中仙人住的地方。

[248] 坚更遒:更加坚固。

[249] 属垣:窃听。

[250] 醍醐灌顶:佛家以醍醐灌人之顶,喻输入人以智慧,使人头脑清醒。

[251] 端整:备办,收拾。

[252] 裁:原本作“哉”。

[253] 兀坐:独自端坐。

[254] 原本“奋”下脱“志”,今依《秋瑾集》补。

[255] 髀(bì必):指髀肉复生事。《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表疑其心,阴御之。”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刘备)尝于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后常用作自慨久处安逸、壮志渐消、不能有所作为之辞。

[256] 刚刀:即钢刀。汉人李尤《金马书刀铭》:“巧冶炼刚,金马托形。”

[257] 随喜:佛家语,因欢喜随瞻拜佛像而生,故称游谒寺院为随喜。

[258] 笛:原本作“苗”,误,径改。

[259] 抵掌:击掌。《战国策·秦策》:“(苏秦)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这里用来形容无拘无束地交谈。

[260] 巴言:与俚语同义,均为下里巴人之词,此为家常话的意思。

[261] 日东:这里指日本。

[262] 同乡会:日本留学生以省或县的名义组织同乡会,如浙江同乡会。

[263] 灿花莲舌:形容人的口才很好。见前《赠蒋鹿珊先生言志且为他日成功之鸿爪也》注〔8〕。

[264] 名刺:即名片。古时未有纸前,削竹片写上自己的名字,拜访时用来通名报姓。西汉时叫谒,东汉时叫刺。后来虽改用纸,仍沿用刺或名刺。

[265] 昂昂:形容志行高超。

[266] 抆(wěn吻):擦,拭。

[267] “将土”二句:庚子事变后慈禧说过:“宁赠友邦,毋与家奴。”

[268] 分贰之心:其他之心。

[269] “会长”二句:说韩君系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后裔。世忠,即韩世忠。见第一回注〔69〕。韩世忠死后被宋孝宗追封为蕲王。

[270] 熊希霖:徐锡麟的谐音。本文中英杰志士的名字,多为历代民族英雄和爱国志士的谐音和改写,一望而知,不再注明。

[271] “陆苏”二句:指宋末爱国志士陆秀夫,他抗清失败后,背负小皇帝投海而死,故下句云“死水滨”。见第一回注〔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