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命辨】

三命之說,古有之乎?曰,無有也。曰,世之相傳有黃帝、風後三命一家,而河上公實能言之,信乎?曰,吾聞黃帝探五行之精,占斗剛所建,命大撓作甲子矣,所以定歲月,推時候,以示民用也,他未之前聞也。

曰,然則假以占命,果起於何時乎?曰,《詩》云「我辰安在」,鄭氏謂六物之吉凶。王充《論衡》云,見骨體而知命祿,睹命錄而知骨體,皆是物也。況小運之法,本許慎《說文》「已」字之訓。空亡之說,原司馬遷《史記》孤虛之術。蓋以五行甲子推人休咎,其術之行已久矣。非如呂才所稱,起於司馬季主也。沿及後世,臨孝恭有《祿命書》,陶弘景有《三命抄略》。唐人習者頗眾,而張一行、桑道茂、李虛中咸精其書。虛中之後,唯徐子平尤造其閫奧也。

曰,十一曜之說,古有之乎?曰,無有也。《書》云,「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所謂「七政」,日月水火金木土也,而無紫氣、星孛、羅睺、計都也。星孛數見於《春秋》,或見大辰,或入北斗。紫氣則載之史冊,與氛祲同占。羅睺、計都者,蝕神首尾也,又謂之交初、交中之神。初、中者,交食之會也,借此以測日月之蝕也。唐貞元初,李弼乾始推十一星行曆,鮑該、曹士皆業之。士又作羅計二隱曜立成曆,起元和元年。及至五代,王樸著《欽天曆》,且謂蝕神首尾,頗行之民間,小曆而已。若吳伯善,若甄鸞,若劉孝孫,若張胄玄之所造,但云「七曜」,而不聞有十一星也。

曰,然則假之以占命,又起於何時乎?曰,《洪範》云,「月之從星,則以風雨」。冷州鳩云,武王伐殷,歲在鶉火,月在天駟。則以星占國,亦已久矣,而未必用之占命也。

曰,以星占命,奈何?曰,予嘗聞之於師,其說多本於《都利聿思經》。都利,蓋都賴也。西域康居城當都賴水上,則今所傳《聿斯經》者,婆羅門術也。李弼乾實婆羅門伎士,而羅睺、計都,亦胡梵之語,其術蓋出於西域無疑。晁公武謂為天竺梵學者,於此徵之尤信也。

曰,術之緣起,則吾既得聞命矣,然亦巧發而奇中乎?曰,有固有之,而不可泥也。何也?且以甲子干支推人所生歲月,展轉相配,其數極於七百二十。以七百二十之年月,加之七百二十之日時,其數終於五十一萬八千四百。夫以天下之廣,兆民之眾,林林而生者,不可以數計。日有十二時,未必一時唯生一人也。以此觀之,同時而生者不少,何其吉凶之不相同哉?呂才有云,長平坑卒,未應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六合。誠足以破其舛戾矣。三命之說,予不能以盡信者此也。天以二十八宿為體,體則為經,有定所而不可易。以五星為用,用則為緯,恒絡繹乎其間。或遲或留,或伏或逆,固有常度而可以理測。苟謂躔某宿則吉,曆某宮則凶,猶或可言也。設其星有變,其行不依常經,而犯乎河漢內外諸星,又將何以占之哉?或如前所謂生同一時者,其躔次無不同,吉與凶又何懸絕哉?夫萬物皆出於五行,安有五行之外,又有四餘?土、木行度最遲,而為吉凶者久,故有餘氣,而氣為木之餘,計為土之餘,猶或可言也。水之餘則孛,火之餘則羅,果何所取義哉?水火土木然矣,奈何金獨無餘氣乎?或謂相生故有,而相克故無,亦非通論也。況孛乃妖星,或有或無,而氣、羅、計三者,本非星也,不知何以有躔度之詳哉?十一曜之說,予不能盡信者此也。

曰,秦漢以來,諸儒推十二國分野,十二次度數,及所入州郡躔次毫厘若無差忒者,既可占國,豈不能占人乎?曰,天運地維,動靜不同,故先正雲,有分星而無分野,占國者不可盡泥也。占國者不可盡泥,況占命乎?曰,五星之精,發乎地而昭乎天,其分配十日十二子,名雖殊而理則同也。人資天地以生,山林之民毛而方,謂得木氣之多也。川澤之民黑而津,謂得水氣之多也。得火氣之多,則丘陵之民專而長也。得金氣之多,則墳衍之民晢而瘠也。至於豐肉而庳,則得土氣之多,而所謂原隰之民也。然則彼皆非歟?曰,五土有異而民生以之,此固然也。人之賦氣,有薄厚長短,而貴富賤貧壽夭六者隨之,吾不能必也,亦非日者之所能測也。蹈道而修德,服仁而惇義,此吾之所當為也,不待占者之言而後知之也。予身修矣,倘貧賤如原憲,短命如顏淵,雖晉楚之富、趙孟之貴、彭鏗之壽,有不能及者矣。命則付之於天,道則責成於己,吾之所知者,如斯而已矣。不然,委命而廢人,白晝攫人之金而陷於桎梏,則曰我之命當爾也。怠窳偷生而不嗜學,至老死而無聞,則曰我之命當爾也。剛愎自任,操刃而殺人,柔暗無識,投繯而絕命,則又曰我之命當爾也。其可乎哉?其可乎哉!所以先王之山川異制,民生異俗,剛柔緩急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於是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所以卒歸於雍熙之治也。昔者鄭大夫裨灶言鄭當火,請以瓘玉瓚禳之。子產不之與,已而果然。灶復雲,不用吾言,鄭又將火。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鄭卒不復火。嗚呼,此不亦祿命之似乎?吾知盡夫人道而已爾。

曰,近世大儒,於祿命家無不嗜談而樂道之者,而子一切屏絕之,其亦有所本乎?曰,有,「子罕言命」。

【題織圖卷後】

宋高宗既即位江南,乃下勸農之詔,郡國翕然,思有以靈承上意。四明樓鸑,字壽玉,時為杭之於潛令,乃繪作《耕織圖》。農事自浸種至登廩,凡二十又一;蠶事自浴種至剪帛,凡二十有四,且各係五言八句詩於左。未幾,鸑召見,遂以圖上進云。今觀此卷,蓋所謂《織圖》也。逐段之下,有憲聖慈烈皇后題字。皇后姓吳,配高宗,其書絕相類。豈鸑進圖之後,或命翰林待詔重摹,而後遂題之耶?卷嘗藏小穀余先生家,其後有雙岩鄭子有、困學鮮于伯幾所跋。二公當時名流,翰墨皆可寶玩。雙岩謂題字為顯仁韋后所書,則恐未然也。

嗚呼,古昔盛王未嘗不以農事為急。《豳風之圖》,不見久矣。有若此卷者,其尚可獲之耶?

【碧落碑跋尾】

絳州碧落碑,唐高宗咸亨元年庚午歲,韓王元嘉之子訓等,為其妣房氏造碧落天尊像於龍興宮,而刻其文於背,故以名碑。然不知何人書,據李旋之《玉京宮記》,以為陳惟正,李漢《黃公記》,以為李訓之弟撰,殆莫能定。而翠岩龔聖予則又以為宗室瓘,豈或別有所考耶?吳睿、張天雨讀□為「喧」、為「曜」者非,當以釋文「鄰」字為是。俞希魯辨「叨」作「叩」,亦大佳,而釋文則又訛矣。蓋此碑雜出於鍾鼎篆籀諸文,其亦戛戛乎難知哉。從水從人,《說文》中音「乃曆翻」,「溺」則音「奴吊翻」,釋文今借「亻水」為「弱」,亦恐非本字之義。而其他可疑者甚眾,考禮之冗,未暇及之,姑識其後,俟博雅君子正焉。

【智永真草千文跋尾】

梁武帝欲學書,命殷鐵石於二王帖選取《千文》。復召周興嗣次韻,一夕而成,鬚髮為白。此事最無可疑。王著於淳化中摹勒諸帖上石,見帖中所書「海咸河淡」等字,人謂為章草之宗,遂誤指為漢章帝所作。著固不足責,後村劉克莊乃宏博之士,何為承著之謬,而謂《千文》實始於漢邪?克莊姑置之,歐陽文忠公名世大儒,其撰《金石錄跋尾》,亦謂法帖有漢章帝所書百餘字,其言有「海咸河淡」之類。蓋前世學書者多為此語,不獨始於羲之,抑又何邪?非米南宮、黃長睿力詆之,新學小生,未必不為其所惑。余久憤於中,因題智永所書《千文》,故特表而出之。智永名法極,羲之七世孫,字畫之佳,則有不待讚也。

【玉兔泉聯句引】

洪武五年秋九月十又五日,日入酉,予與仲子遂過張錄事孟兼於成均,秉燭對坐。孟兼方命侍史汲玉兔泉瀹茗。俄熊參軍鼎、劉職方崧、周虞部子諒皆集,相與談詩,至愜心處輒落燈燼。

【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誌銘(有序)】

元之中世,有文章巨公起於浙河之間,曰鐵崖君。聲光殷殷,摩戛霄漢,吳越諸生多歸之,殆猶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餘年乃終。瀕終,召門弟子曰:「知我文最深者,唯金華宋景濂氏。我即死,非景濂不足銘我。爾其識之。」卒後三月,吏部主事張學暨朱芾等七人,奉其師之治命來請。濂既為位哭,復係其爵里行係,而造文曰:

君姓楊氏,諱維禎,廉夫其字也。裔出漢太尉震。震十八傳至唐,分為四院。第二院大師虞卿生堪,堪生承休,承休生岩。五季時錢氏有國,岩仕至丞相,自譜為浙院。岩之孫,都兵馬使佯,徙浙水東,又分為浙左院。佯之子成隱,居會稽諸暨之陽,復為諸暨人,君之十世祖也。高祖文振。曾祖文脩,以善嗜義聞,人呼為「楊佛子」。祖敬。父宏,贈奉訓大夫,知溫州路瑞安州事、飛騎尉,追封會稽縣男。妣李氏,追封會稽縣君,宋丞相宗勉四世孫也。

當縣君有妊,夢月中金錢墜懷,翼日而君生。大夫公摩其頂曰:「夢之祥徵,其應於爾乎!」稍長,從師授《春秋》說,講析辨剌,幾逾百十家。大夫公期以重器,至弱齡不為授室,俾遊學甬東,鬻廄馬以益裝錢。君節縮不妄費,購《黃氏日鈔》諸書以歸。大夫公歡曰:「此顧不多於良馬邪!」躬為裝褫,使之周覽。

泰定丁卯,用《春秋》擢進士第,署台之天台尹,階承事郎。天台多黠吏,憑陵氣勢,執官中短長,先以餌鉤其欲,然後扼吭,使不得吐一語,世號為「八雕」。君廉其奸,中以法。民方稱快,其黨頗蚓結蛇蟠不可解,君卒用是免官。

久之,改錢清場鹽司令。時鹽賦病民,君為食不下咽,屢白其事,江浙行中書弗聽。君乃頓首涕泣於庭,復不聽,至欲投印去,訖獲減引額三十。俄相繼丁外內艱,結廬於桐原墓。族屬有酹墓者,植竹筇於前,筇發孽芽,枝葉鬱如也。自是,不調銓曹者十年。

會有詔修遼、金、宋三史,君作《正統辯》千言。大司徒歐陽文公玄讀之,歎曰:「百年後公論,定於此矣。」將薦之,又有沮之者。尋用常額,提舉杭之四務。

四務為江南劇曹,素號難治。君日夜爬梳不暇,騎驢謁大府,塵土滿衣襟間。有識者多憐之,而君自如也。轉建德總管府推官,升承務郎。君悉心獄情,必使兩造具備,鉤霡隱伏,務使無冤民。居無何,升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未上。會四海兵亂,君遂浪跡浙西山水間。

及入國朝,天下大定,詔遺逸之士修纂禮樂書,頒示郡國,君被命至京師。僅百日而肺疾作,乃還雲間九山行窩。疾且革,移拄頰樓中,呼左右謂曰:「吾欲觀化一巡,如何?」乃自起捉筆,撰《歸全堂記》,頃刻而就,擲筆曰:「九華伯潘君招我,我當往,車馬俟吾且久。」遂泊然而逝。似聞數十人從函道登樓,其步履之聲相接。時大明洪武庚戌夏五月癸丑也,年七十五。及門之士,上書於郡守林君公慶,以封塋為屬。林君欣然從之,擇地華亭縣修竹鄉幹山之原,以六月癸亥,舉柩藏焉。

君初聘錢氏,忽遘惡疾。錢父母請罷昏,君卒娶之,疾尋愈。繼鄭氏、陳氏。子男一人,杭鄭出也。孫男一,某。女一,未行。所著書有《四書一貫錄》、《五經鈐鍵》、《春秋透天關》、《禮經約》、《君子議》、《歷代史鉞補正》、《三史綱目》、《富春人物志》、《麗則遺音》、《古樂府》、《上皇帝書》、《勸忠辭》,及《平鳴》、《瓊台》、《洞庭》、《雲間》、《祈上》諸集,通數百卷,藏於家。

初,君為童子時,屬文輒有精魄,諸老生咸謂咄咄逼人。暨出仕,與時齟齬,君遂大肆其力於文辭,非先秦兩漢弗之學。久與俱化,見諸諭撰,如睹商敦周彝,雲雷成文,而寒芒橫逸,奪人目睛。其於詩尤號名家,震蕩淩厲,駸駸將逼盛唐,驟閱之,神出鬼沒,不可察其端倪,其亦文中之雄乎!名執政與憲司紀者,豔君之文,無不投贄願交,而薦紳大夫與岩穴之士踵門求文者,座無虛席,以致崖鐫野刻,布列東南間。然其風神夷衝,無一物縈懷,遇天爽氣清時,躡屐登名山,肆情遐眺,感古懷今,直欲起豪傑與遊而不可得。或戴華陽巾,被羽衣,泛畫舫於龍潭鳳洲中,橫鐵笛吹之,笛聲穿雲而上,望之者疑其為謫仙人。晚年益曠達,築玄圃蓬台於松江之上,無日無賓,無賓不沉醉。當酒酣耳熱,呼侍兒出歌白雪之辭,君自倚鳳琶和之。座客或蹁躚起舞,顧盼生姿,儼然有晉人高風。或頗加誚讓,亟罵曰:「昔張籍見韓退之,退之命二姬合彈箏琶以為樂,爾謂退之非端人耶?」蓋君數奇諧寡,故特托此以依隱玩世耳,豈其本情哉。性疏豁,與人交無疑二。賤而賢,禮之如師傅。貴而不肖,雖王公亦蔑視之。平生不藏人善,新進小子,或一文之美、一詩之工,必為批點,粘於屋壁,指以曆示客。尤不錄人以小過,黠奴負君金,度無以償,逼君書收券,君笑與之。家藏古名畫,為西鄰所竊,其傔人追執之。君曰:「吾業與之矣。」無賴之徒,偽為君文以冒受金繒。或疑以為問,將發其奸,君曰:「此誠予所作也。」不論遠近,皆知君為寬厚長者云。

激者之論,恒謂名者天所最忌,矧以能文名,則又忌之尤者也。所以文人多畸孤坎以終其身,視富與貴,猶風馬牛不相及也。嗚呼,豈其然哉!彼貨殖者,不越朝歌暮弦之樂爾;顯融者,不過紆朱拖紫之華爾。未百年間,聲銷景沉,不翅飛鳥遺音之過耳,叩其名若字,鄉里小兒已不能知之矣。至若文人者,挫之而氣彌雄,激之而業愈精,其嶷立若嵩華,其昭回如雲漢,衣被四海而無慊,流布百世而可徵。是殆天之所相以彌綸文運,豈曰忌之云乎!嗚呼,君真是已,然君不可謂不幸也。使君志遂情安,稍起就勳績,未必專攻於文。縱攻矣,未必磨礪之能精。籍曰既精矣,亦未必歲積月累,發越如斯之夥也。斯文如元氣,司化權者,每左右馮翼,俾其延綿而弗絕,則其燾育以成君者,豈不甚侈也邪!一世之短,百世之長,如君亦足以不朽矣。或者乃指此為君病,豈知天哉!濂投分於君者頗久,相與論文,屢極玄奧。聞君之死,反袂拭涕久之。念君之不可再得,不敢有孤所屬,故為具記其事,而又為些辭一章,以代勒銘,庶幾招君歸來矣乎?其辭曰:

魄淵流金,降空青些。結英揚靈,潰於成些。獨騎麒麟,傷遺經些。袞鉞是非,嚴天刑些。孰軋以摧,勢相傾些。浚發厥辭,益崇谹些。芳潤內洽,光精外刑些。離方遁圓,班部自寧些。流霆下舂,百里震驚些。鸞騫鳥瀾,天機呈些。鐵甲雕戈,百萬霄征些。茗翹穎豎,媚韶榮些。籠絡萬象,橐籥三靈些。彈壓物怪,晝夜哀鳴些。九華丈人,召還紫清些。白鹿夾轂,五霞軿些。回風翛翛,雲繩繩些。天人殊軌,誰強攖些。絳府雖樂,毋淪洞冥些。盍乎歸來,返故庭些。

【元故一鄉善士張府君墓版文】

浦陽江之上,有大姓曰張。府君天錫,字君與,懿然篤厚人也。自成童時,輒知孝敬,日趨大父母、父母側,問衣燠寒而進退之。年既長,益推錫類之仁,九族有弗振者,時恤其匱乏。復懼族遠情疏,築堂南山麓,為序拜旅飲之所。長幼之節,粲然不紊,其於惇愛廣順之道,有所賴焉。然不是以為足,寒食十月朔,汛掃先世諸塋,必歷告嗣人曰,此為某府君,其名行若何,支係若何,本末如連珠。已而泣曰:「吾發種種矣,苟不言,爾等當不知土中為何人,慎識之,勿使牛羊踐履其上。」平居正襟危坐,終日不妄動。即動,足跡亦有恒度。撫世酬物一以誠,有犯之者,任其輵,兩耳如無聞,尤不喜以疾言厲色加人。人愈愛慕之,雖傔媵亦從化,俯首趨功,歡欣如也。及歿,不問賢不肖,皆歎惋悼惜,有至淚下者。至今語及府君,猶舉手加額,稱之曰長者、長者云。

府君之裔,初自清河遷,已歷十有三世。曾大父維。大父夢龍,湖之儒學正。父一寧。妣方氏。府君生於某年月日,歿於某年月日,壽若干,以某年月日葬於縣西通化鄉施禮山原。配室朱氏、婦道克修,前卒,竟合葬焉。子三,坦、泰、祐。女三,石某、朱某、樓鐵,其婿也。孫五,瑤、福、驥、某、某。曾孫五,某、某。昔漢之萬石君家,以孝謹聞於郡國,雖齊魯諸儒質行,咸自以為不及。若府君為人,實有石氏之風。奈何士習不古,文有餘而行不逮,尚有愧於齊魯諸儒,又何敢望君之藩垣哉?是可歎已。坦等遣從孫太常丞丁,徵濂勒銘墓門。濂聞至正初,宗藩賢王有奇府君才者,辟為營田總管府治中,府君辭不赴。今故不以為稱,而題之曰一鄉善士張府君墓,並感其事而銘之。銘曰:

生之溫,守之仁,發之淳,行之新。以飭其身,以伉其門,以壽其子孫。

【故泰和劉府君墳前石表辭】

大江之西,邑曰泰和,世以藝文自著,則歸之珠林劉氏。劉氏傳裔至名鍔、字宗榮者,實號快軒府君,淬德砥行張甚。及其歿也,其子崧既請李祁先生勒銘玄堂,復慮遺善弗暴顯於世,徵濂文表諸隧。

府君器局方凝,幼與黃兒遊泳,挺挺如野鶴在雞群,讓弗敢與。齒長,隸進士業,一再不勝,輒罷去,攻六藝學,必欲驗諸躬行。故自治益嚴,獨居屋漏,儼若上交神明,正襟危坐,從明迄曛,不少愆厥度。撫世酬物,幾若言不出吻,及見義事,輒奮迅抃躍,雖鼎鑊刀鋸在左右亦弗暇恤。厥父病痺五年,晝夜不離床下,調火煉良劑以進,久不就衾枕,至蟣虱在中禪間。族屬塋域為勢家所攘,俗狃堪輿家書,謂地氣能賤貴人,多發故塚以瘞新魄。府君彈指曰:「歿者或有知,肯瞑目九泉下乎?」即鉤索訟復之。

歲甲午,厲鬼為人屙,宗姓有一門垂絕,尚遺三孽孤,家遂陵夷。閭師利之,輒誘以為奴。府君抱之長慟,亟走白縣大夫曰:「鍔之族嘗列爵王朝矣,今嗣人多故,無闔廬以蔽雨風,無羞服以適口體,棲棲焉,遑遑焉,服為人奴,鍔久病焉。夫威以戢暴,政以範俗,惠以懷惸,惟我二三大夫是賴。矧嘗聞之,戢暴,義也;範俗,禮也;懷惸,仁也。三者具舉,為邦之道也。為民上者,其忍廢諸?吾儕隸,苟不徼靈於二三大夫,如無羽翮,欲飛青冥,無乃不可乎?」言畢,涕與淚俱。縣大夫惻然動於中,逮閭師問狀,勒歸府君。府君食飲之,而為結其昏姻。

宗譜將墜軼,疏親無辨,府君重輯之,先代誥命遺文之屬,單牘片削,皆謄附其中,命之曰《先德錄》。襲藏不翅拱壁,出入恒挾以自隨,文獻粲然有可徵者。府君客授章貢鍾氏,夜漏下二十刻,鍾之廬舍災,烈風驅火,趨之若驚蛇,鍾猶弗之寤。府君弗念私橐之焚,擊門大呼而出之。甫出,煙焰漲天。鍾泣曰:「活我家百口者,劉先生也。」府君馭家有政,內外肅若。喪祭二者,悉據《禮經》,不用浮屠法,人多化之。一旦嬰疾,人請斬牲以享鬼神,府君笑曰:「吾幸無愧德,鬼能加害我乎?」力麾使去,疾尋愈。其為人知本有識類如此,狀所不列者,或可例知也。

然推府君世系,本出自長沙,遷金陵,唐天成間,復徙廬陵之泰和,以儒與仕籍者逾三十人。曾祖震,精於詞賦,宋季待補國子,未及官而卒。祖,能繼待補君業,較藝州庠,名占前列。父文度,在元初以文鳴,受之元文敏公,薦為興國縣學師,江西提舉司為給付身,當時以為異數。母郭氏。府君娶蕭氏,繼郭氏。蕭生丈夫子三,麓、楚、野,皆明一經。楚,至正丙申鄉貢進士,今改名崧,仕為職方郎中。孫男四,鼎、解、舉、平原。鼎與解已卒。女五,某、某其婿也,余在室。府君得壽五十八,以至正壬辰閏三月十九日卒。初權厝故盧園中,次改楓樹林,次藏仙槎鄉姆坑之雙山屳,某年月日也。所著書有《中鵠》《汲清》二集,合若干卷云。

濂聞之,先王盛世,宗法建而本支著,氏族嚴而孝敬興,大分宣昭,上覆下承。迨及後世,人偽沸騰,而圖譜有局,即令史有職,救弊微權,猶於是乎可徵。今不復見之矣,秦越肥瘠之歎,徒有形君子之哀矜。有美府君,行粹學精。念一氣之攸分,實同出於天經。皞強圉以歸墓兆,急赴以拔孤惸。凡家牒之搜輯,遺編之分纂,奚翅寶結綠而愛青萍。蓋文獻之宗,簪紱相仍,故濟德流祉,不待教而遄成。是宜壤樹內列,辭章外旌。庶幾垂後賢之憲則,昭千古之休聲也哉!

【故將仕佐郎雜造局副使王仲和甫墓碣】

余司業成均時,王允中為日新齋生,執經侍左右。允中神凝而志恬,頗使人愛之。閱二年,允中服厭冠,躡苞屨,手執太常丞張君所為狀,泣拜於庭曰:「允中不天,先子壽僅五十又七,以洪武三年六月三日卒於家,卜以是年九月某日,窆於江寧縣鳳台西鄉石子岡之原。而懸棺之石,猶未勒辭,允中夙夜祗懼,若將殞於深淵。竊見士大夫卿公,莫不得先生文以為榮。今緣灑掃師門之故,竊有所請。倘蒙32矜之,先子雖歿,猶不歿也。」予憐其志,退而閱狀。

允中之父諱友直,字仲和。其先嘗仕於宋。南度初,自開封徙溧水之崇賢鄉,以貲雄於里中。自時厥後,族屬日益眾,殆且百家。有諱某者,復遷建康城中,仲和之父也。仲和善治生,不動聲色,能使其家浸豐,且莫窺有為之跡。聞名薦紳至,必具籩豆菹醢,長跪獻酒漿,執禮恭甚。人疑之,則曰:「養子弗訓,是禽犢之也。吾所以敬士者,其將使儀刑則效之乎?」於是允中亦知父意,鑽研經義,唯恐流於窳怠。仲和且朝夕程督,觀其業稍進,則喜見面顏。仲和善煉汞,為朱太師、李韓公聞之,奏除雜造局副使,階將仕佐郎,在官二載乃終。

嗟夫,世之人曷嘗不念孫子哉?務廢舉以殖貨利,走權勢以媒祿秩,徒以斫喪其醇熙,顛乎險阻,有至於老死而無悔者。仲和則使涵濡仁義,為善人君子之事,苟謂之賢乎非邪!記有之:「遺子黃金滿芃,不如教子一經。」仲和蓋近之矣。

仲和娶邵氏,生四子,長執中,次則允中,次用中,次時中。一女,其婿曰某。銘曰:

人為聲倀倀,我獨守其常。人為利穰穰,我且嗇而勿傷。有子而良,當教之義方。佩申椒兮充囊,集夫容兮為裳。彼崔者岡,松桂蒨蒼。百世之下,人知其為仲和甫之藏。

【王君子與文集序】

經曰「有德者必有言」,此其故何哉?蓋和順積於中,英華發於外,譬若水懷珠而川媚,石韞玉而山輝,其理固應爾也。不然,則其本不立。其本不立,潢汙行潦,朝滿而夕除,風枝露花,西折而東萎,欲以示悠遠於人,抑亦難哉。濂於西昌王君子與之文,不能無所慨焉。

子與為人秉剛而守毅,葆醇而蹈道。其律己也,不以夷險而易其操。其接物也,不以貴賤而二其節。一履乎塗轍之正,不違乎繩尺之素,融融乎,森森乎,不可企已。故其發之於文,根柢於諸經,涵濡乎百氏,體制嚴而幅尺弘,音節諧而理趣遠,有益乎倫理之重,不爽乎物則之訓。世之論者,咸謂類其為人,不亦信哉!士之有志於文者夥矣,抽青媲白,組織文繡,柔筋脆骨,點綴形似,徒誇豔乎凡目,已違拂乎恒性。所謂蠟其言,梔其貌者,其視子與有德而有言,殆猶魚目之於夜光,嫫母之於西施也歟!然而駑駘恨劣,逸驥難攀,雖幸同於遺軌,竟莫繼於後塵。蓋山林之日長,道德之功深,子與則有之矣。鹵莽而耕,滅裂而報,若濂之進寸退尺者,豈不為甚愧者焉!子與不我鄙夷,俾序其首。

嗚呼,三代無文人,六經無文法。非無人也,人盡能文。非無法也,何文非法。秦漢以來,班、馬之雄深,韓、柳之古健,歐、蘇之峻雅,何莫不得乎此也?子與功深力久,必抽其關鍵而入乎閫奧矣。他日投簪東還,尚迂轅載酒,從子與問之。

洪武六年春正月既望,太子讚善大夫金華宋濂序。

【故秦母夫人金氏墓誌銘(有序)】

監察御史秦君文綱,再拜而請曰:「惟墓之有銘尚矣,莫原其所始。所可見者,殷比干之銅槃篆文,漢光武時梓潼扈君之墓磚,大概以久托體魄為祝。母夫人之歿,於今三十又五年矣。玄室之刻,既愆於前,懸綷之碑幸具,又不勒其淑範於後。揆諸古義,有或爽焉,輒自造群行一通,件係而鱗次之,願吾子為之銘。」濂不敢固辭,謹按狀:

夫人姓金氏,諱某,字妙清,蘇之嘉定人。父某。妣某氏。夫人幼而孤,朝齏莫鹽,時有不給。即能惕厲,安於紡績織撝之事,雖寒之折膠,暑之鑠金,不敢自暇自逸。日處閫內,人未嘗識其面。久之,族姻媼御,無不合辭稱其賢。同里秦府君某,遊學燕都還,擇配未就。聞夫人之為,請具六禮焉,府君遂贅女氏。夫人主饋,非精鑿弗御;烝嘗賓燕,悉中條序;一言一行,皆思麗於矩度,無違越者。生丈夫子四,長即文綱,次某、某、某。女子二,適某、某。孫某。女某。合若干人。重紀至元己卯四月庚戌,以疾卒家,壽年僅四十三。夫人存時,諸子絕幼,唯文綱稍長,力使從名薦紳遊,且曰:是子也良,吾將期其名遂而身立爾。及文綱以文學奮揚於時,致位清顯,而夫人之墓木已拱矣。

嗚呼,婦人之行,不出閨門,往往因其子賢而名彰聞。有若夫人,素行固嘉,人何由知之?今因文綱有立,大夫士咸相謂曰:是良御史者,何人之子也?其父母之賢,有以訓成之乎!於是夫人之譽,洋洋乎盈耳矣。文綱以道事君,益竭其忠告之誠,爵祿當益崇高。他時鸞誥載頒,賁及泉壤,夫人之名,愈足以不朽矣。夫人之墓,在縣之某鄉某山之原,葬以某年月日,蓋與府君同兆域云。銘曰:

承天矩兮循純熙和,惠其衷兮有侃其儀。積衍柔嘉兮女中之師,熊膽和丸兮勵其令兒。豸冠朱衣兮符我素期,宜福其榮兮闔胡悴之。墓木森兮涼飆淒其,名在弗磨兮墓門有碑。

【銅雀瓦研銘】

臨汾徐昭家藏銅雀瓦研,獲於彰河中,相傳逾百齡。兵部員外郎許珪以使事過之,遂購焉。質貞而文黝,蓋真物云。太史金華宋濂為造銘曰:

埏埴成胎資氣母,炎火一爍貞且壽。禁雨回風著勳久,何哉舞榭塵爾蹂。天假漳河滌其醜,出讚觚翰列左右,虹光夜半上衝斗。龍圖龜文首交紐,要使遺文傳弗朽。

【送張編修赴南陽教授序】

河南張生翀,奉旨自國史教授南陽。行有日,再拜請曰:「翀也區區一布衣,遭逢有道之朝,獲肄業禁庭,鑾輿時幸而敕戒之,恩榮所加,喬嶽不足為高,瀛海不足為深。今者出典教一邦,思所以弘敷帝訓,甚懼弗稱,願聞一言以自勖者。」予曰:「古者設五經博士以教授。所謂教授者,非官名也。以之名官,自宋慶曆中始,然有漕司所辟舉,或以兼官,或以士人,而猶未肄朝廷也。其命於朝廷,又自熙寧中始。夫教授之職,以經術行義訓導諸生,掌其課試之事,而糾正不如規者,其責實至重也。生然予言否乎?」生曰:「然。」予曰:「未也。冶師雖知精鐵必加陶熔而後成湛盧,梓人雖知良才必施斤鋸而後成宮室,知之何難?當思允蹈之爾。生之往也,取群聖人之經,列弟子於堂下,啟之迪之,優之柔之,饜之飫之,使心與理相涵,事與心弗悖,庶幾材成而器良矣。生然予言否乎?」生曰:「然。」予又曰:「未也。教道所施,貴在變通。譬之木也,視小大而加斤鋸焉。鐵也,察銛鈍而施陶熔焉。一概而視之,過矣。生之往也,各因材之清濁、學之淺深,過者損之,不及者益之。毋驟語以高遠,恐其淩躐而不遜也。毋使安於卑近,慮其苟且而自畫也。毋過於嚴厲,上下之情不能相通也。毋失於寬縱,長幼之節或致玩褻也。毋示之以非聖之書,防其遁而離也。毋習之以無用之文,禁其乖而有僻也。此六者,皆變通之事也。君子之立志,不獲高位以行其政令,幸而得掌教一州焉,亦不翅足矣。何也?政令能禁民為非,而施教者乃使民自不忍為非,人倫籍之以厚,風俗因之可移,顧有出於政令之上者,豈細故也哉!生能從事吾言,庶幾生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矣。生其往哉,思盡心焉可也。」

於是生再拜謝曰:「翀雖不敏,敢不夙夜祗奉。」予以生可進於道也,次第其語而贈之。生字鳳舉,沉重有識量,研窮遺經而造其閫奧,出應書鄉闈,嘗占前列云。

【恭題賜和托缽歌後】

臣聞自昔賢聖之君,多菩薩果位中人,慈憫眾生,故乘願輪降生人間,執符御曆。如《華嚴經》云,歡喜地菩薩出世為閻浮提王。其言蓋可證也。欽惟皇上撥亂反正,出斯民於塗炭而衽席之。既臨宸御,洊建無遮大會於鍾山,度諸幽滯。將行事,上致齋便閤,臣侍坐於側,因問近者高行僧為誰。臣以前住持開元文康對。文康頗著《托缽歌》行世,見寓古開善道場。明日,大駕幸鍾山,召見文康,索其歌觀之,天顏怡懌,遂敕奉御持歸。又明日,臣復入侍。至夜二鼓,上命兩黃門跪張於前,且讀且和,運筆如飛,終食之間而章已成矣。臣得而伏讀焉,援據經論,滔滔弗竭,至於西域心宗,中多及之。嗚呼,自非菩薩應身,辨才無礙,而能遽至是邪!越三日,文康受賜而歸,裝潢成卷,將留鎮山門。臣謂之曰:前代帝王,以王道、真乘並用,每下璽書護其教,蓋以陰翊王度,而有功於烝民也。上今俯和文康之歌,所以推獎禪宗而勉勵其徒者,其意亦猶是也。文康尚宜勒諸堅瑉,導宣上德,以垂之無窮哉。

建會在洪武壬子冬十二月,文康因被是賜。又明年甲寅春二月,始拜手稽首而題其後云。

【劉彥昺詩集序】

余昔與劉君彥昺遊,見其賦詩多俊逸,心獨奇之。彥昺既別去,間於士友餞行卷軸覽其歌吟,往往皆堪傳誦,復益奇之。

後十年,重會秦淮上,亟問近什何如。彥昺解橐中,得十餘篇。余讀已大驚。氣韻沉鬱,言出意表,何其近謝康樂歟!縕藉脫落,不沾塵土,何其類岑嘉州歟!惣惣乎仙洊,英英乎霞舉,又何其善學李供奉歟!蓋彥昺天分既高,而入功又深,凡有摹擬,輒仿佛似之,予今猶舉其概而言之也。

嗚呼,予昔學詩於長薌公,謂必曆諳諸體,究其制作聲辭之真,然後能自成一家。彥昺之學正與予同,自愧跛鱉之行,不足以追逸驥,尚何言哉!然又竊怪彥昺何以能致於斯也。頗聞其先人友梧翁,乃月灣吳公之高第,善為詩,與文靖虞公、文安揭公、禮部吳公極相友善,遂由縣文學薦入禁林,未上而夭。其家庭相傳,必有卓絕於人者。不然,彥昺之詩何為膾灸人口而弗厭哉?其能垂世傳後當不疑。予耄矣,文采衰矣,不能有所發越矣,姑摭昔奇彥昺者為之序,以自附知言之士云。

彥昺名炳,鄱陽人。金華山人宋濂。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