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彬卿傳】

劉彬卿名文質,彬卿其字也,姓劉氏。其遠祖仁贍,仕南唐,以忠節著。子孫居袁者遷於豫章,今為豫章人。彬卿讀書,不泥章句,務在躬行。年逾三十,擔簦走燕都。燕都貴人,一見爭相引重,薦為太師國王府儒學正,升教授,皆不赴。除承懿寺照磨。曾未幾何,改繕工司照磨。

貢新面上京,彬卿旦夕視惟謹。諸司同行者,以入雨紅腐,絓於吏議,惟彬卿獨否。帝與后妃、太子皆賜之衣,衣凡五襲。人為彬卿榮,彬卿曰:「吾敬君之道當爾也。」轉詹事院管勾府正司典簿、壽福都總管府經歷。

中書左丞史克新戍遼陽,時江南餉道絕,各屯田以食軍士,食且不給,廷議欲徵其米五萬石。人難之,不敢往,彬卿毅然請行。初至軍,有欲害之者。彬卿色不變,亹為陳利害,眾咸感動,卒致三千四百斛以歸。

孛羅帖木兒以中書平章統兵鎮西京,人畏其威,不敢仰視。彬卿持官書至,左右索視之,弗與,遂辭不為通。彬卿呼曰:「朝廷之命,將委之草莽耶?」孛羅聞之,竟出見,彬卿以官書進。孛羅視已,謂彬卿曰:「可與幕府議之。」彬卿曰:「官書既達,行與否在平章,使臣何與焉?」趨而退。孛羅不敢強,將宴留之。彬卿曰:「使事已畢,尚何留?」即日上馬去。從事官皆餞之出郊,歎曰:「此真使者,世蓋不多見也。」

府公俱徼僧賕,僧訴御史臺。台臣問曰:「何獨無劉經歷邪?」僧曰:「經歷乃儒者,理苟直,不俟人言。不然,徒言之無益也。且於我無所私,焉敢誣之?」特授大司農司照磨。宣政院聞之,欲辟為屬,弗能奪而止。

時官牛多掠於亂兵,貧窶人無所訴,富有力者,反指以實口,沒去牛羊,失其租。彬卿舍乘傳,偽衣醫者服,徒行民間,廉其實以聞,徵富人租而優貧窶之家。

京南諸倉毋慮數十,不以時入糧,民告病,彬卿馳驛察之。既至,紿驛吏曰:「吾將使江南爾。」因托故遲留,遍詢倉之前後民,盡得其情。乃往揖倉使崔甲曰:「吾使臣爾,願預坐隅以觀美政,可乎?」崔不答。彬卿遂坐,與談倉中事。崔忽拂衣起曰:「君知有使者事爾,乃暇及此耶?」彬卿罵曰:「吾農官也,吾不叩汝等,誰復叩之?汝即具文書來上。」倉中人皆吐舌相顧,卒治崔如法,遠近不待督而事集。已而升本司都事,擢樞密院都事。俄復入都水監為丞,升少監,階中順大夫。

彬卿性耿介不阿,行事絕與流俗異。初至燕,客塔海平章家,平章勸其納少室,以奉巾櫛。彬卿曰:「家有糟糠之妻,相期至髮白,肯中道棄之乎?」不聽。其子時敏方幼,一少年誘其馳馬,竟跌死。或語彬卿宜訟,彬卿曰:「吾兒死生有定命,可尤人耶?」經一晝夜,忽自蘇。後十二年,補太宗正府譯曹掾。一旦,以疾卒。彬卿召或者詰之曰:「此亦墮馬死耶?」國史掾萬生客死於燕,妻子貧不能歸葬。彬卿予錢二千緡,俾奉柩還南昌。

御史大夫朵爾直班,有忤相臣,出為湖廣行省平章政事。省署治武昌,道梗未易達,必經石頂關,歷連雲棧,過瞿唐灩澦,出萬險而始至。從事官皆散去,獨彬卿留。大夫曰:「吾國家老臣,一死固當。彬卿爾家貧,爾當從此逝也?」彬卿曰:「士窮見節義,正在今日,大夫何為出此言邪?」及大夫沒,又護其喪還檀州。

彬卿為人不避事,苟使銜命而往,雖萬里不辭。凡出使,即呼官錄其行橐,且曰:「去時苟增其一,即贓也。」尤善以形色言人吉凶,巧發奇中,無毫髮差忒。人有意問之,輒固閉不答。

彬卿貌奇古,眉毫長寸許,雙目深,其瞳閃閃照人,黟南先生程文以道人、劍客目之。彬卿年七十餘,今猶聞其騎青驢,出入於豫章山中云。

史官曰:嗚呼,世道既降,平日素號士大夫者,恒脂韋自保秘,孰有如彬卿之剛介者乎?與人交也,勢盛則趨,勢衰則狐鼠竄,望其門而畏之,孰有如彬卿之不變其初者乎?封殖自私,汲汲恐或後,視人顛連傾覆,縱有耳若罔聞知,孰有如彬卿惠及死喪者乎?自它人言之,如彬卿者可謂難矣,而彬卿則曰:「此儒者恒事耳,非難也。」嗚呼,若彬卿者,不亦君子之人也哉!不亦君子之人也哉!

【張中傳】

張中字景華,臨川人也。少習儒,以《春秋》應進士舉不中,遂放情山水,歷遊江右諸郡。遇異人,授以太極數學,談禍福多驗。時天下大亂,歸隱莫府山,與人言避兵之方。從之者吉,違則凶。

歲壬寅春正月,上帥師下豫章。御史大夫鄧愈侍上左右,因薦中。遣使者召至,賜之坐。問曰:「予定豫章,兵不血刃,市不易肆,生民自此蘇息否?」中對曰:「未也。旦夕此地當流血,廬舍焚毀殆盡,鐵柱觀亦化為灰燼,惟一殿巋然存耳。」夏四月,指揮使康泰反,一如中言。中自是寵遇有加。且言國中大臣將有變,上宜預防。秋七月,平章邵榮、參政趙繼祖伏甲北門欲為亂。事覺,伏誅。

歲癸卯夏五月癸未,上祭山川百神於覆舟山下,問中曰:「此行何如?」中對曰:「吉。天馬兩重,似拜似舞。」祀畢,上欲還,馬忽人立作舞狀,已而俯若拜。是日,中原贄名馬,果符「兩重」之語。中又言,省署內當有震驚,城中亦擾擾,但於上無傷耳。六月丁未,忠勤樓災,藥炮藏樓中,遇火怒激如雷,省署與樓連,內外咸恐。

偽漢陳友諒圍我豫章,三月不解。秋七月癸酉,上舉兵伐之,召問中。中對曰:「五十日當大勝,亥、子之日獲其首領,其戰必在南康。」上因命中從行。舟次孤山,無風弗能進。中曰:「臣頗習洞玄法,當為祭之。」祭已,風大作,遂達彭蠡湖。

己丑,戰湖中之康郎山,常忠武王遇春深入,虜舟數四圍之,其勢甚危,僉以為不可救。中曰:「勿憂也,亥時當自出。」如期果出。連戰輒大勝,偽吳王陳友仁及將士溺死者無筭。八月壬戌,復大戰,流屍蔽江,陳友諒中飛矢卒。癸亥,降其眾五萬。自癸酉至癸亥,僅五旬,唯南康與康郎山小異爾。

初,豫章受圍,上問何日圍解,中對曰:「當在七月丙戌。」暨報至,乃乙酉,蓋日官筭曆,是月常差一日,實在丙戌解去。其他奇中,往往類此。

中為人狷介,寡與人言。嘗戴鐵冠,人因號曰「鐵冠子」云。讚曰:

濂數與中遊,見其人類陽狂玩世者。與之語,稍涉倫理,輒亂以他言,竟莫測其故。甲辰夏五月,同列二博士有咈上意,方杜門待罪。中叩二人所生年,捉筆作點,點狀如計數者,良久笑曰:「不遠,復期在七月五日。」濂書而識之。至六月之晦,有旨令二人復官。頗疑其術之未盡驗。及獲見上謝,則中所期也。中之術亦異哉!

上嘗親疏十事,命濂作傳,藏金匱中。後六年,睹遺稿於故篋,因繕錄之,而並紀所識之事云。

【竹溪逸民傳】

竹溪逸民者,幼治經,長誦百家言,造文蔚茂,喜馳騁,聲聞燁燁起薦紳間,意功名可以赤手致。忽抵掌於几曰:「人生百歲,能幾旦暮?所難遂者,適意爾,他尚何恤哉!」乃戴青霞冠,披白鹿裘,不復與塵事接。所居近大溪,篁竹翛翛然生。當明月高照,水光瀲灩,共月爭清輝。逸民輒腰短簫,乘小舫,蕩漾空明中。簫聲挾秋氣為豪,直入無際,宛轉若龍鳴深泓,絕可聽。簫已,逸民叩舷歌曰:「吹玉簫兮弄明月,明月照兮頭成雪。頭成雪兮將奈何,白漚起兮衝素波。」人見之歎曰:「是誠世外人也,欲常見且不可得,況狎而近之乎?」

性嗜菊,種之滿園,顧視若孩嬰。黃花一開,獨引觴對酌,日入不倦。人讓其留物。怒曰:「舉世無知我,知我惟此花爾,一息自怡,尚可謂滯於物耶?」復愛梅,梅孕綠萼微吐,赤腳踏雪中若溫,見輒凝視移時,目不瞬,且大言曰:「知我者惟菊,菊已謝我去,幸汝梅繼之。汝梅脫又謝去,我當上白鶴山采五芝耳。」白鶴山,蓋溪上諸峰云。

逸民年五十,益恬泊無所繫,間私謂其友曰:「吾於世味愈孤矣,將漁於山,樵於水矣。」其友疑其誕,逸民曰:「樵於水,志豈在薪?漁於山,志豈在魚?是無所利也,無所利樂矣,子以予果滯於梅與菊耶?」君子以其語近道,有類於古隱者,相與傳其事。逸民所未嘗言,則無從知之矣。

逸民陳姓,洄其名,烏傷人。

史官曰:昔者李白與孔巢父等六人隱居徂徠山,世仰之以為不可狎近,因號為「竹溪六逸」。寥寥七百年後,而逸民亦以竹溪自名,若出一轍,豈聞風而興起歟。縱曰其地或殊,人之眾獨有異,高風絕塵,照映後先,其安有不同者歟!士之沉酣聲利而弗返者,盍亦知所自警歟?夫自范蔚宗著《後漢書》,以隱逸登諸史傳,歷代取法而莫之廢者,其意又豈無所激歟?雖然,逸民之自為則善矣。

【閩二婦傳】

賴道慈,閩古田縣人,歸同縣張文孫。生一清,十五歲而文孫歿於疫,道慈甫年二十九。黃華亂,家又毀於兵。羞服且弗完,能確然守志弗渝。人力撼之。泣曰:「張氏自浮光遷閩,其不絕如線者,唯此一子耳,余奈何去之?」及一清成人,為取婦廖氏,生三子頤、興、埜,而廖亡。繼以陳道真。

道真亦古田右族,既歸一清,粥簪珥治財,與道慈再植張門。一清事道慈孝,極旨甘。道真相之,唯恐有不足,而遇廖之子,不翅己出。道慈晚嬰末疾,手足不能用。道真與媵人餘乙,恒挾持以就虎子。道慈體肥重,疲力從事,逾十春秋弗厭,人難之。

道真生以寧,年十餘,日授書十三帙,帙三紙。道真夜宿火,至四鼓自起簹燈,呼兒誦書,坐其傍以俟,頃刻皆能暗記。黎明命之出,送至齋門乃還。以寧愛書或忘食,道真執匕喂之,任其恣觀不輟。二十七,以《春秋》擢泰定丁卯進士第,繇國子助教,八遷而為翰林侍講學士,秩二品。累贈道慈、道真皆清河郡夫人,一清贈福建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文孫贈禮部尚書。閩人榮焉,謂道慈之節,道真之孝,皆卓絕不可及,殆天報之也。道慈卒時年八十,而道真則七十云。

傳有之,「婦道盡而天倫正」,有若二婦,其所謂盡於婦道者耶?

【王貞婦傳】

貞婦名順榮,字靜安,姓王氏,台之黃岩金沙里人。性莊毅,日處深閨,人不見其面。其父廣東元帥嗣奇之,慎擇所配,年十七歸同邑楊伯瑞。伯瑞以才用世,累官行樞密院斷事官,階從四品,得封貞婦河南郡君。

至正間,貓<豸>兵侵天台,伯瑞帥師往扼之,弗勝,遂遇害。貞婦時寓四明,年二十又七,生子慶壽始兩月。聞夫亡,躑躅欲求死,親屬交相慰解,遂護喪還葬於鄉。屏鉛華弗御,戴道家冠,被鶴氅衣,翛然如塵外人,未嘗輕於笑語。人誚之,則曰:「我未亡人爾,尚何心追逐世好耶?」。

鄉里小兒欲媚上官,以貞婦美姿容,嗾使聘之。不從。將以威劫其去,貞婦遽引刀斷髮,痛詈不少休,事遂寢。

越三年,有權貴人聞其賢,強委禽焉。貞婦度不免,拊膺長號,呼曰:「楊樞密何在?楊樞密何在?妾將相從於泉下!」因悶絕仆地,媵人抉齒,以藥灌之,移時乃蘇。俟間執慶壽手曰:「吾命婦也,不敢虧節以辱汝父。汝父亡,我非不能死,以汝年幼,將誰育之?即不育,歲時何人持卮酒以酹汝父墳?乃忍死至今。今汝已十齡,吾復何憂,我將死於汝父之墓。」言訖泣而行。慶壽號訴從母林氏,林亟往救。貞婦以刀自剄不殊,林奪刀挽之歸,環守至旦。稍解,貞婦復斷髮如初。權貴人曰:「此烈婦,不可強之,強之不祥。」

嗚呼,女婦之質甚弱耳,扣盎足以駭走之,今貞婦乃不為威武所屈若是,非其秉志剛、見義明,有不能也。世以丈夫自居者,冠帶儼如,步趨鏘如,議論藹如,人倘以女婦目之,則頩然怒去。及究其所為,一遇小利害,則甘心喪其所守,似婦人女子之不若,抑又何說哉!然自兵亂以來,婦人徇節而不屈者,或自剄死,或墜崖下死,或赴水火而死,固人之所難,此特出一時義烈所激爾。有如貞婦,處孤燈敗帷間,淒風蕭蕭然中人,歲積月深,必有甚不能堪者。恒人之情,寧不為之少衰?貞婦之操,則愈堅如鐵石,百折不撓,豈不尤人所難者乎?使一鄉之得若人,必有率德而勵行者,由是達之一邑一州,無不皆然。其於移風俗、美教化之道,有國家者蓋有賴焉。是宜為之傳,以俟觀民風者。讚曰:

昔夏侯令女,夫死不嫁,遂致斷髮為信。或威迫之急,乃割耳與鼻,誓不欲類於人。至今想其遺風,猶凜凜然可畏也。今貞婦截髮絕人,其厲操蓋與令女同。若其持刃自刎,比之割耳鼻者,且欲並身而捐之,其志為益苦矣。嗚呼,令女不可見,有若貞婦,其所謂異世而同符者非耶!

【韓節婦傳】

節婦韓氏,名惟秀,開封人,元四川行省左丞渙之女也。年二十一,歸耶律文正王四代孫養正。養正時為劉莊場鹽司令,甫六閱月,沒於官。節婦行三年喪,乃還父母家。適其弟敏以疾卒,貳子肅、寬俱幼。節婦與敏妻賈氏約曰:「吾聞古之烈女不更二夫,吾與汝皆簪纓家子,宜則效之。苟或失思慮,再醮於人,縱死為鬼,亦當有餘羞耳。」賈氏悅曰:「此妾之志也。」朝朝乎父母、舅姑之側,旨若甘恐或不備也,衣與衾恐或不完也,教肅與寬,又恐不知其方也。左之右之,同心弗少懈。

歲壬辰,賈氏亡。節婦哭之慟,曰:「爾何遽去予而死乎,予寧與爾俱亡乎!」不火食者三日。已而又曰:「吾苟死,其奈父母何?」遂割情忍泣,奉尊撫卑如賈氏存時。見寬以才學被選,列官國朝,再轉為侍儀使。節婦今年五十九,其母則八十五云。

史官曰:《易》有之:「不節,若則嗟,若無咎。」又曰:「安節亨。」蓋不改其節則必能亨,違節之道則哀嗟,自己所致,無所怨咎矣。聖人作《易》,當無物不該,推此以喻節婦,庶幾亦有合者乎。節婦自耶律君沒,制行如白璧者三十有八年,使令名昭晢於無窮。視彼夫骨未寒輒棄之他適,為人唾去而弗齒者,果孰為亨而孰為不亨乎?況節父無子可依,毅然堅其苦志於母家,此尤卓異可書者,故備列之。然賈氏能與節婦同志,卒以節終,亦賢婦也哉。

【鮑氏慈孝堂銘(有序)】

歙之鮑氏,故衣冠家也。其諱宗岩者,身載明德,弗售於時,人號為「棠樾處士」。當至元丙子,郡將李世達軍叛,群寇相挻而起,肆其屠劉。歙民相驚,皆風雨散去。處士君與其子寶慶教授壽孫,共伏大壑中。未幾,寇嘯呼而至,執處士君,反接於樹,抽刀將事刂之。教授出,泣曰:「吾父耄矣,不足以汙兵鋒,願憐而勿殺。即殺,我請代之。」言畢,引頸就刃。處士君曰:「吾祗生此一兒,死我猶可,吾兒死則宗祀絕矣,慎勿聽之。」相為讓者良久。寇欲舍之,或掌制於眾;欲兵之,又弗忍,計未知所定。忽有風惣惣起林木間,類鐵騎蹴踏聲,寇相顧怖愕,疑官兵將捕己,亟相率東趨,父子因得釋。歙人士咸歎曰:「孰謂無天道哉,使無天道,處士君父子何為乎而弗死也,其慈孝之報乎!」

當處士君之受縛,子但見其親,而不識有身;父但見其子,而不知有己。死生禍福尚不暇慮,初不知何名為孝,何名為慈乎。脫使處士君曰「我必如是乃為慈」,其子又曰「我必如是方為孝」,不幾參於人而不純其天乎?嗚呼,有若處士君父子,足可為世勸矣。

然子為父死,古之人多行之者,固可為勸也;若父欲存其子而自殞其生,其可為勸乎?曰:非是之謂也,處士君為存宗祀也。為存宗祀,孝之大者也。不然,則其宗為若敖氏之餒鬼矣,用以為勸,何不可之有哉?

予與鄭內翰子美遊,子美歙人也,其談處士君事甚悉,予每為之太息,慨然遐思其為人。今處士君曾孫任詣予請曰:「任之祖父嘗以『慈孝』名堂,鄉先達程公已為造記,先生能復銘之乎?」予因歷序其事,而係之以辭,使任勒諸堂上,子孫世守之以為式。鮑氏之世,其益昌矣乎。任端恪有學行,蓋懿然君子人也。銘曰:

父子之道,一體而分。天性昭然,萬古無昏。氣血感通,罔間毫髮。伊誰梏之,戶庭胡越。惟歙鮑氏,世敦詩書。子勉於孝,父勉於慈。宋鼎將移,群寇方熾。不幸遭之,反接於樹。

有子含淚,長跽致辭。刀劍在前,目不見之。無死我親,我死則可。親死子存,千齡亦夭。父謂其子,我耄及之。日月所照,寧復幾時。冀子之生,得存宗祀。生生無窮,孰謂吾死。

白刃可蹈,難違者天。若父若子,何人弗賢。寇雖匪人,天嘏是錫。疾飆西來,褫盜之魄。玄聖樹教,重惟五倫。五倫有愆,曷名為人。慶延於家,繩繩孫子。孝慈之報,庶其在此。

有巋者堂,揭以嘉名。仰而瞻之,如交神明。為上或頑,為下或悖。來遊來觀,翻然自悔。

【雙椿堂銘】

三槐名堂,預知顯融之兆;五柳有傳,式啟肥遁之趣。蓋緣辭以達志,而其文特繁;托物以明類,而其義最切。粵自前古,以逮方今,指意固殊,塗轍則一。有若右司都事某君,器局凝遠,識度迥卓,篤愛日之誠,隆悅親之道。奉其仲父,並於嚴君。建一室之靚深,揭「雙椿」以為號。氣同於祖,奚須類我之祝;孝推乎親,必盡構堂之志。稽之五倫十起之私,阿新思繼之晚,昭然軌跡,莫擬光塵。由是美聞流於縉紳,永歌傳於緗簡。不鄙狂瞽,漫紹徽音。其辭曰:

有雙者春,離植於庭。修莖並擢,峻葉均青。涼夕冪,灝露晨零。材非齊散,壽比莊齡。美茲華構,托以嘉名。雲聯遙戶,月淡鮮欞。中有二皓,古之壽朋。曌發齊素,台背交升。

商宣宮奏,柏茂松貞。厥子能令,省署蜚聲。絳衣執板,賢冠垂纓。調陳五鼎,養或三牲。簪裳生豔,州里流榮。雅辭振玉,麗句雕瓊。文犀作軸,翠琰鐫銘。禮敦民典,孝篤天經。

名教所係,善俗攸興。凡百君子,宜鑒宜徵。

【朽室偈(並序)】

材仲禪師,嘗名其室為「朽」,而徵辭於韓莊節公、黃文憲公。二公既為之發揮無餘蘊矣,而材仲又以濂為黃公弟子,復令說偈繼之。濂也何人,而敢犯是不韙哉?雖然,不敢辭也,為之偈曰:

鄞有開士,屢主名刹。其所住處,邃館曲房,堅致華好。開士顧之,獨名為朽。我問開士:彼所謂朽,雨風所侵,螻蟻所蠹,棟撓簷拔。今則靚飭,如上所云,以朽為名,不亦厚誣?開士答言:屬世間相,無有弗壞。譬如春花,朝上穠冶,夕則零墜,何有真實?今之所居,雖號堅好。我目視之,無不朽者。楹桷壯麗,視如敝漏。丹雘絢耀,視如黑乚昧。超然此身,如托虛空。畢竟虛空,無有壞相。豈惟是室,觀人亦然。地水火風,假合而成。迷者自恃,等於金石。四大各離,身在何處?身即是幻,世即為夢。而況是室,終歸於空。若能於此,入正思惟。觀室無室,觀身無身。庶幾可入,真空觀想。我問開士:善學佛者,無欣無厭。如開士言,是有厭心。所謂朽者,因堅而名。有堅有朽,理之必然。木縱已朽,堅性終在。我本無堅,朽從何生?堅朽未忘,心何能一?況樂觀空,是為空病。空病不除,反實所有。我說是室,非有非無。其室永存,何緣能□?如觀空者,空而非空,空何有礙?開士聞已,破顏微笑,揚眉而語:子言固佳,但我門中,一義不立,立即成妄。請返塵轅,毋戲論法。

【章判官像讚】

唐福州軍事判官章公脩,實檢校太傅仔鈞之父也。其遺像至今蓋四百餘年矣,二十世孫御史中丞溢偶於閩中購得之,如獲至寶,持以示其友宋濂,因為作讚。讚曰:

器局深沉,容儀嚴肅。籲嗟哲人,如金如玉。餘慶所被,孫子若雲。重圭疊組,至今揚芬。

【四十二代天師張公像讚】

含衝葆虛,執真之樞。翊度宣靈,契道之符。龍虎衛乎左右,風霆屬於指呼。此古之博大真人,而今之列仙之儒者耶。

【含山操(二解有序)】

《含山操》者,為和陽王綱妻吳貞媛作。貞媛遭兵亂,乃能完節蹈水死,其不有係民經之大者乎!辭曰:含山有雲,莫蔽我衣。彼荷戟者,迫我以馳。

我馳我驅,泣涕如雨。仰視白日,光不照下(葉)。地不可穴,天不可緣。舍旃舍旃,我尚何年。含山有石,其光差差。石或可轉,我節可虧。我夫何之,欲從無所。舍彼黃泉,無相見者(葉)。

誰謂淵深,我視若陵。我死得死,中心之寧。

【張孟兼字辭(並序)】

國子錄張君,生於歲戊寅正月六日。以曆推之,是月九日始入春,則中氣猶居丁丑年之冬。其王父府君,因以「丁」命名。張君既長,聞人先生字曰孟兼。兼者何謂?臨二歲之中也。夫丁在十母為火,戊則土也。火為文明之候,非不燁然有光,必變而為土,然後生物之功遂。張君以辭章名世,今將刊其華而食其實乎?雖然,丁,離象也;戊,坤象也。離上而坤下,於卦為晉。彖有之:「明出地上,順而麗乎大明,柔進而上行。」張君又將自此而升乎?方今大明御世,治具畢舉。張君益昭其明德,發為人文,以黼黻王度,物有不資其成者乎?是則兼之之義已。或謂殷人尚質,多以十幹名,其與府君之意則敻然殊也。張君浦陽人,有學行,與濂為同門朋。詞曰:

戊為子,丁為父。火得為土,百物之所祖。能兼之,道為伍。

【碧崖亭辭】

濂與太常卿魏觀先生遊甚久,知其為孝敬之人也。先生間嘗來謂濂曰:予家鄂之蒲圻,蒲圻有山曰蒲首焉,巉然而起,如云旓翠蕤,蕩摩空蒙間。對峙雙石楹,直上如筍,中敞,碧崖千尋,嘉卉靈草雜被之,紛紅駭綠,儼如圖畫中。我先人愛玩而不忘,日支筇步其下,或濯纓澗底,或詠詩坐盤石上,或望雲出沒崖谷,悠然而忘返,遂因以「碧崖」自號。時移事遷,層崖絕壁雖蒼然不改於舊,而先人則追逐群仙於風馬雲輿中,弗能一見之。予每過其下,不覺潸然出涕,故於宦遊所至,揭「碧崖」之名於楣間,所以誌之。誌之所以思夫親也,雖然名之固寓也,而言之則尤寓也,曷若親履其地而求先人之遺跡乎?當今聖人在上,方以孝治天下,他日幸遂歸田之請,築亭山麓,仍以「碧崖」名之。當風日清美,與二三子遊其間,指而言曰:彼清泉瀏瀏而斜出者,此先人濯纓之處也;盤石累累而可坐者,此先人詠詩之地也;崖谷沉沉靈氣之宣通者,此先人望雲出沒之所也。一俯一仰,無非精神之參會,非惟慰其遐思,抑將藉是以勵夫所學,期克肖乎先人。予雖耄矣,此心不敢忘,子幸為辭,刻諸亭上,何如?

濂曰:傳有之,舜食則見堯於羹,坐則見堯於牆。古之上聖猶若斯,況下於此者乎?人子之於親,遇事觸物,無有不可感勵者,況親之昔日所遊歷者乎?斯亭之建,當與甄氏「思亭」並稱,其視崇台芳榭以騁遊觀之娛者,果何如也?若先生者,豈不為孝敬之人哉!先生字杞山,觀其名也。學問富而德行修,踐揚中外,其善政蓋章章云。辭曰:

崖之雲兮英英其升,崖之木兮欣欣其榮。悵仙人兮何之?飆風薄而上征。豈降精而委祉兮,發為休徵。三秀之茁兮,膏露之凝。渺長思於無窮兮,視一息於千齡。金可銷而石可泐兮,又焉能爽吾之精誠。

【南堂禪師像讚】

南堂和上既入滅,其得法弟子太禪安公思慕之弗置,乃繪其像來求予讚。讚曰:樹般若幡,有舌如霆。當空一震,百蟄咸醒。松源之宗,獨造其妙。手折蓮花,臨風自笑。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