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稿序】

劉勰論文有云,「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文、檄則《春秋》為之根」。嗚呼,為此說者,固知文本乎經,而濂猶謂其有未盡焉。何也?《易》之《彖》、《象》有韻者,即詩之屬。《周頌》敷陳而不協音者,非近於《書》歟?《書》之《禹貢》、《顧命》,即序、紀之宗。《禮》之《檀弓》、《樂記》,非論說之極精者歟?況《春秋》謹嚴,諸經之體又無所不兼之歟?錯綜而推,則五經各備文之眾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蓋蒼然在上者天也,天不能言,而聖人代之。經乃聖人所定,實猶天然。日月星辰之昭布,山川草木之森列,莫不係焉覆焉,皆一氣周流而融通之,苟欲強索而分配,非愚則惑矣。夫經之所包廣大如斯,世之學文者,其可不尊之以為法乎?

吾友朱先生伯賢,以純篤之資而留意於辭章,先秦兩漢以至近代諸文,無不周覽。用功之久,灼見其是非之真。復取近正無疵者聚而為書,蠅頭細字,動至數十大冊,時出而諷詠之。已而歎曰:「學文不本諸經,其猶玩培鋋之卑,而忽嵩、華之高乎。」乃復致力於經,功益倍於前時。越數歲,胸中浩然若有所得。操觚書之,凡陰陽盈虛之運,民物倫品之理,萬彙屈伸之變,皆隨事而著,源源乎罔知其所窮。且其為體,多而不冗,簡而有度,神氣流動,而精魄蒼勁,誠可謂粲然藻火之章矣。

濂之有志為文,不下於伯賢,古今諸文章大家,亦多究心。及遊黃文獻公門,公誨之曰:「學文以六經為根本,遷、固二史為波瀾。二史姑遲遲,盍先從事於經乎?」濂取而溫繹之,不知有寒暑晝夜,今已四十春秋矣。用心之苦雖與伯賢同,而伯賢之所造詣,濂固不能窺見其仿佛也。

然而太上立德,其次即立言。立言甚非易也,自孟子以來,致力於是者非不多,求其可與經並傳者,舂陵周元公一人而已。元公之言曰:「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是則文者非道不立,非道不充,非道不行。由其心與道一,道與天一,故出言無非經也。元公豈嘗拘拘學為文哉?濂與伯賢又當共勖之可也。伯賢以《白雲稿》若干卷請余序,濂故具論之,使知伯賢之文壹以經為本,而蹈襲近代以為美者,其尚有所發也哉。

伯賢名右,天台人,著書甚多。所謂《春秋類編》《三史鉤玄》《秦漢文衡》《深衣考》《邾子世家傳》,皆別行。

【贈醫師周漢卿序】

余聞松陽周君漢卿以醫名者久矣。一日,余婿鄭叔韡復來青蘿山中,述其詳曰:周君之醫精甚,他固不能知,姑即士君子所常道者言之:

括蒼蔣仲良,左目為馬所蹄,其睛突出,懸如桃。群工相顧曰:「是係絡既損,法當眢。」周君笑不答,以神膏封之,越三日目如初。華川陳明遠,患瞽者十齡,百藥屢嘗而不見效,自分為殘人。周君視之曰:「是翳,雖在內,尚可治。」用針從眥入睛背,掩其翳下之。目然辨五色,陳以為神。武成男子病胃痛,當痛不可忍,嚼齒剌剌作聲,或奮擲乞死弗之得。他醫用大攻湯汙皆不損。周君以藥納鼻竅中,俄大吐,吐出赤蟲尺餘,口眼咸具,痛即止。東白馬氏婦有妊,歷十四月不產,形瘠且黑。周君脈之曰:「非孕也,乃為妖氣之所乘耳。」以藥下之,一物如金魚,疾旋已。永康應童嬰腹疾,恒痀僂行久不伸。周君解裳視之,氣衝起腹間者二,其大如臂。周君刺其一,魄然鳴;又刺其一,亦如之。稍按摩之,氣盡解,平趨無留行。長山徐嫗遘驚疾,初發手足顫掉,褫去裳衣裸而奔,或歌或哭,或牽曳如舞木偶,粗工見之吐舌走,以為鬼魅所惑。周君獨刺其十指端出血,已而安。虎林黃氏女,生瘰鬁環頸及腋,凡十九竅,竅破,白沈出,右手拘攣不可動,體火熱。家人咸憂,趣匠製棺衾。周君為剔竅母,長二寸,其餘以火次第烙,數日成痂,痂脫如恒人。於越楊翁,項有疣,其巨類瓜。因醉仆階下,疣潰,血源源流。凡疣破血出弗休,必殺人,他醫辭不進。周君用劑糝其穴,血即止。烏傷陳氏子腹有隱起,捫之如罌,或以為奔豚,或以為症瘕。周君曰:「脈洪且芤,癰發於腸也。」即用燔針如策者刺入三寸餘,膿隨針射出,其流有聲,愈。諸暨黃生,背善曲,杖而行。人以風治之,周君曰:「非風也,血澀不通也。」為刺兩足昆侖穴,頃之,投杖而去。其醫之甚精如此,薦紳先生宜有以褒之揚之,敢以序文為請。

余惟古之神醫,一撥見病之應,因五髒之輸,乃割皮、解肌、決脈、結筋、搦髓、揲荒、爪幕以為治,所謂煉精易形者也,今則人誰知之?其次則湯液醴釃,镵石橋引,案抏毒熨之法耳,是法亦絕不傳。其僅存於世者,往往不能用,用或乖戾,以致天閼而傷生者多矣。夫醫者民命所繫,一投丸之間,一授箴之際,則安危由此而分,何可不致謹於斯邪?昔司馬遷立《倉公列傳》,其所治自齊侍御史而下凡十有餘人,皆歷疏其病狀。辭雖繁而不殺者,其意蓋有見於此也。余敢竊取斯義,備以叔惸所述序次成文,以遺周君。又安知他日修史傳者,無采於余之言哉?余耄矣,且有脾,吐涎日二三升,蔓延將四稔。叔惸尚邀周君以起余之疾者乎?

【田氏哀慕詩集引】

孔子刪詩,《南陔》《白華》皆存之而弗削者,以其能孝也。《南陔》之詩序,言「孝子相戒以養。」意者孝子之所自作,交相勸勉,而盡其事親之誠。至《白華》之詩,乃謂「詩子之潔白」。潔白則其行之純可知,豈非人美之而賦是詩者邪?雖有在人、在己之殊,所以詠歌其志,而鼓舞以為文勸者,其益不既大哉?惜乎有其義而亡其辭也。

同郡田君奐,篤美有馴行。其母徐氏卒,哀號慟哭,將欲無生。既葬,遑遑焉如有求而弗獲。人勸其還舍,奐號曰:「吾母在此,吾奈何離母而去也!」因結廬墓側而依焉。人復勸之曰:「廬墓非古也。」奐號曰:「吾恨不死從吾母於地下,古與非古,吾弗暇計也。」於是復作為詩歌以自勉。寢苫枕塊,疏食水飲,終三年而後歸。鄉之士大夫與巨公碩士聞之,咸為太息,亦作為篇翰以美之。歲積月增,遂成卷帙。其婦公陳君本心曰:「是不可以無傳也。」將刻諸文梓,不遠三百里來青蘿山中,而以首簡授余序作者之意。

余疾病纏綿之餘,凡以文為屬者,必固閉而力拒之,而其請至於三、五而不倦,因歎曰:「夫孝如奐者,是亦足稱也。」卷中諸詩,豐縟而紆徐,粹雅而衝和,固皆一時之傑作。苟謂其有合於《南陔》《白華》之旨,我則不敢知。設當孔子之時,其刪去與否,我亦不敢知。此無他,二詩之辭既亡,縱欲徵之而不可得也。雖然,孝者天之經,地之義,無古無今,無長無幼,無貴無賤,有不可得而變易者。人能詠歌之而鼓舞之,雖孔子復生,吾知其或將存之矣。是時之傳,他日被之管弦,諧諸金石,使聞之者津津以喜,會之者欣欣以勸,則為移風易俗之益,又豈小哉?其視絺辭繪句,道淫而宣驕者,何如也?

【古鼎和上四會語錄序讚】

古鼎禪宗銘公,以臨濟十七世孫四坐道場,為黑白之所宗仰。一旦祝釐江浙省垣,現白光三道,丞相康裏公見之,極加敬禮。未幾將示寂,語其徒曰:「觀世音蓮台至矣。」安坐而逝。及火化,舌根齒牙數珠俱不壞,五色舍利燦爛無數。國史危先生已摭其行業為文勒□碑,而《四會語》未有序之者,師之得法上首、今天界禪師西白金公屬濂作之。

濂覽已,合爪言曰:是真正語,是不著有無語,是電轟電掃語。學者隨所悟入,如慈雲遍覆,法雨普沾,小大根莖,皆獲生成。非入正知免,具大力量者,孰能與於此?嗚呼,世安復有斯人乎哉!非謂果無之也。求其真淳無偽若師者鮮也。濂既為敘其事,復歆豔之。歆豔之不足,復作伽陀一章讚之。其辭曰:

我觀我師《四會語》,一言一句皆真實。河沙妙義總含藏,其中無餘亦無欠。及至能所齊泯時,欲覓片言不可得。有如十萬虛空界,種種色相皆現前。或飛或潛或動植,以至洪纖高下等。枯榮生死及崩竭,了然不染虛空相。而亦不出於虛空,真相如如不動故。師昔嘗登寂照場,耳邊一喝三日聾。惟聾故使功用絕,絕後通身皆是耳。自茲出世入翁洲,翁洲海水亦生耳。但聞魚龍哮吼聲,即使波濤增洶湧。繼升補陀洛迦山,合掌問訊觀世音。目能觀色耳聞聲,音聲何獨以目觀。不知本來無耳目,見所不見聞不聞。盡大千界無礙者,中天竺國淩霄峰。所談妙法皆如是,隻因妙法法難思。結集已落第二義,眉間放出白毫光。七寶蓮台向空至,此皆遊戲神通事。於師之道不相攝,師之道大不思議。千古讚歎莫能盡,姑以第二門中觀。可以洗空於結習,可以觸動於悟機。可以速證於菩提,是宜流通於世間。視如照耀光明幢,我言或誣有如水。

【用明禪師文集序】

昔者蘇文忠公與道潛師遊,日稱譽之,故一時及門之士,若秦太虛、晁補之、黃魯直、張文潛輩,亦皆願交於潛師,相與唱酬於風月寂寥之鄉,宛如同聲之相應,同氣之相求者。有識之士疑之,則以謂潛師遊方之外者也,其措心積慮皆與吾道殊,初不可以強而同。文忠公百世士,及其門者亦英偉非常之流,其於方內之學者尚不輕與之進,何獨於潛師皆推許之而不置邪?殊不知潛師能文辭,發於秀句,如芙蓉出水,亭亭倚風,不沾塵土,而其為人脫略世機,不為浮累所縛,有如其詩。此其所以見稱於君子,而其遺芳直至於今而不銷歇也歟?

四明永樂用明牴公,蚤從月江印公究達摩氏單傳之旨,逾十餘年不懈,自覺有所悟入。一旦忽慨然曰:「世諦文字,無非第一義,吾可以不求之乎?」於是形之於詩,皆古雅俊逸可玩。已而著為文辭,章句整而不亂,言辭暢而不澀,論議正而不阿,聲名藉藉起群公間。會先師黃文獻公遊浙水西,用明橐其所作來見,復成詩八十韻以為贄。黃公讀已,大加稱賞。遂日與黃公遊。及其東還烏傷,用明又賦詩餞之。黃公因造序文一篇以遺用明,其聲氣之同,蓋翕如也。

今年春,余奉詔來京師總修《元史》,適與用明會於龍河佛舍。用明出詩文各一巨冊示余曰:「子黃公之高第弟子也,盍為我序其首?」嗟夫,黃公以道德文辭高出一世,固當代之文忠公,而吾用明之作,亦何愧於潛師?顧余視黃、秦、晁、張諸君,曾不足以供灑掃之役,何敢為用明序乎?獨念及黃公之門三十餘年,知用明受知為深,幸與用明交,亦似無間諸君之於潛師者,序蓋不得不作也。雖然,大圓鏡中無一物不攝,初無一物可攝,實有非世諦文字之所能解,此蓋用明與月江講之熟矣,奚俟余言哉。如攄其鄙見以為敘,使後之讀者知古今人未嘗不同,不特文忠公之與潛師而已也。

【水雲亭小稿序】

余在金華山中,觀蛻岩張先生集,有《跋夢堂噩公用堂楩公吳中唱和卷後》,其言曰:「詩家寥寥,叢林有人,殆與唐皎、宋潛方駕。」余竊以謂夢堂之詩幸已見其一二矣,而不知用堂所賦為何如,意其必高爽而絕塵者乎。不然,先生何為以如晦、□寥擬之也。及來南京,獲與用堂會於護龍河上。間出詩文一帙,所謂《水雲亭小稿》者,俾余序之。非惟其詩可稱道如先生所云,其文亦深穩平實,而多言外之趣。因竊自歎,方外之人其用志不分,乃能如斯之工也。

或謂余曰:「達摩氏西來,其所傳者心法而已矣,何以詩文為哉?子所取於用堂者淺矣。」嗚呼,是何言歟!是何言歟!昔我三界大師金口所宣諸經,所謂長行,即序事之類;所謂偈、頌,即比賦之屬。汪洋盛大,反覆開演,天地日月,山川草木,城邑人物,飛仙鬼趣,羽毛鱗甲,莫不攝入,故後世尊之,號曰「文佛」。如此而能文,吾惟恐其不能文也。大師姑置之不敢妄論,次而毗尼諸聖賢,暨天親、無著、台衡、清涼諸師,或結集羯摩律文,或造為百法等論,或撰為大經義疏,卷軸繁夥,汗牛充棟。使其不能文,其果能致是乎?諸師又且置之,至於近代尊宿,如明教之嵩,寶覺之洪,北澗之簡,無文之粲,咸私宗樹教,作為文辭,其書滿家,殆不可以一二數也。嗚呼,使無若而人,佛法果能光明俊偉有若今日否乎?所謂傳心之法,固在於所當急,而一切棄文而弗講,吾未見其可也。若夫拈花摘豔,勸淫蠱俗者之為,則當斥而棄之爾。余之有取於用堂者,夫豈淺淺者哉!

抑余聞,「實際理地,一法不立。本真獨露,迥脫根塵。遍覆大千,不見其大。退藏於密,不見其小。一涉有為,即成剩法」。況所謂文辭者哉?吾知用堂現沙門身,應世間相,一念不生,直超三界,其志蓋甚大也。寄情翰墨,不過遊戲而已。苟以區區之跡觀之,則幾於惑者也,唐皎、宋潛云乎哉?用堂族陳氏,古靈先生之諸孫,今居四明,嘗掌內記雙徑。已而分坐說法,緇素咸服。出世鄞之護聖、奉化之清泰,凡禪林若古鼎銘公、笑隱公、斷江恩公,儒林若袁文清公、揭文安公、黃文獻公,皆嘗參叩及交遊云。

【送天淵禪師濬公還四明序】

文辭之美者,見之於世何其鮮哉?非文辭之鮮也,作之者雖精,而知之者未必真。知之者固審,而揚之者未必至,此其每相值而不相成。唐有柳儀曹而浩初之文始著,宋無歐陽少師而秘演之名未必能傳至於今,蓋理勢之必然,初不待燭照龜卜而後知之也。嗟夫,浩初、秘演何代無之?其不白於當時,卒隨煙霞變滅而無餘者,豈有它哉,由其不遇夫二公故然爾。此余讀天淵師之所作,其有感於中矣乎。

天淵名清濬,台之黃岩人,古鼎銘公之入室弟子。嘗司內記雙徑,說法於四明之萬壽,近歸隱於清雷峰中,蓋法筵之龍象也。余初未能識天淵,見其所裁輿地圖,縱橫僅尺有咫,而山川州郡,彪然在列。余固已奇其為人,而未知其能詩也。已而有傳之者,味衝澹而氣豐腴,得昔人句外之趣。余固已知其能詩,而猶未知其能文也。

今年春,偶與天淵會於建業,因相與論文。其辯博而明捷,寶藏啟而琛貝焜煌也,雲漢成章而日星昭煥也,長江萬里,風利水駛,龍驤之舟藉之以馳也。因徵其近製數篇讀之,皆珠圓玉潔,而法度謹嚴。余愈奇其為人,傳之禁林,禁林諸公多歎賞之。余竊以謂天淵之才,未必下於秘演、浩初,其隱伏東海之濱而未能大顯者,以世無儀曹與少師也。人恒言文辭之美者蓋鮮,嗚呼,其果鮮乎哉?方今四海會同,文治聿興,將有如二公者出荷斯文之任,倘見天淵所作,必亟稱之,浩初、秘演當不專美於前矣。

或者則曰:「天淵,浮屠氏也。浮屠之法,以天地萬物為幻化,況所謂詩若文乎。」是固然矣,一性之中,無一物不該,無一事不統,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誠不可離而為二。苟如所言,則性外有餘物矣。人以天淵為象為龍,此非所以言之也。天淵將東還,賢士大夫多留之,留之不得,詠歌以別之。以余與天淵相知尤深也,請序而送之。

【送覺初禪師還江心序】

往時有大比丘孚中信公,以松源五傳之學提唱護龍河上,覺初恩公實與之分坐說法。爐韝宏施,烹凡鍛聖,機鋒所觸,抉飆奔霆,四眾歸依,如水赴海。曾未幾何,孚中示寂,覺初乃出世於建業之聖泉,遷永嘉之雅山,法道亦既大行於時。已而江心虛席,若牧守,若戍將,若賢士大夫,僉以謂江心古叢林,思陵昔日駐蹕之地,其名列在江南十刹,非有名德如覺初,不足以厭服人心。各具書疏,以延致覺初。覺初以慈憫故,亦起而赴之。

及我皇上正位宸極,隆興佛乘,開善世院於大天界寺,置統領、副統□、讚教、紀化等員,海內諸名山悉隸之,掄選有禪行、涉資級者俾為之主,其非才而冒充者斥之。於是循例為江心擇賢,然終無逾於覺初者。統領遂合群議,仍請覺初居其職。會余奉詔總修《元史》來南京,覺初亦振錫自江心而至,握手共語,情蓋歡如也。覺初一旦忽來別曰:「吾將還江心,子可無一言以贈乎?」

嗚呼,大雄氏之道,頓與漸之謂也。以漸言之,初臨十信,伏三界,見思煩惱,外凡之位也。次至十住位,斷見思惑,兼斷界內塵沙,及伏界外塵沙,用從假入空觀。次至十行位,斷界外塵沙,用從空入假觀。次至十回向位,則伏無明而習中觀。已上之種三十,通為三賢,內凡之位也。次至十地位,各斷一品無明,證一分中道,入等覺位。又破一品無明,入妙覺位。至於妙覺,始名為佛。以頓言之,則不階等第,直造心源。圓妙如如,超出三界。無煩惱可斷,無真乘可證,無法門可學,無眾生可度。此心即佛,彼佛即心。不去不來,忘內忘外。不可以形相求,不可以方所拘也。大抵教中所攝,頓漸兼收。教外單傳,頓為禪旨。如來五時所說,及拈花微笑,無非共一妙用,第以根有利鈍之殊,故其機有遲速之異耳。奈何末流之弊,二家角立,互相詆訶,夫豈佛意也哉。頗聞孚中雖參向上一乘,日誦《法華》七卷,致感異香滿室不散。覺初於禪寂之餘,亦留心於教相,為人演說弗置。是皆不徇一偏,而將歸於大同者也。敢以此為說以贈覺初,覺初其以為然乎否乎?

雖然,大雄氏之道不絕如線,扶持而振起之,非吾覺初是屬,將誰屬邪?覺初之還也,布大法雲,震大法雷,澍大法兩,使小大根莖無不沾潤,豈不弘且偉歟!覺初宜憂法道之衰,而思日勉焉可也。他日余幸杖策東歸,訪覺初於海濱,升孤之亭,步海月之堂,見月色與海光同一清淨,余與覺初又當相視一笑,嗒然而相忘也。是為序。

【雪窗禪師語錄序】

或問於余曰:「菩提達摩西來,以不立文字為宗,蓋欲掃空諸相,直究本心,而趨真實覺地者也。名山宿德,何莫非達摩之子孫?為之徒者,因其說法,往往編以成書,號曰「語錄」,無乃與不立文字之旨相戾乎?」

曰:非是之謂也。扶衰救弊,各隨其時節因緣,有不可執一而論者矣。昔我三界大師,演說大小乘諸經,其弟子結集為《修多羅藏》,至繁且多也。復慮後之人溺於見解,而反為心累,故以正法眼藏付於摩訶迦葉,拈華微笑之間,無上甚深妙法含攝無餘。此亦化導之一法門耳,非真謂鹿野苑至跋提河所言皆當棄之也。不然,如來自兜率下生,何不即以單傳直指示人,顧乃諄復勸誘而弗置之邪?去佛既遠,學者纏繞名義,不能出離,誠有如如來之所慮者。達摩出而救之,故取迦葉微笑之旨,專以示人,蓋亦有所甚不得已焉爾。

育王禪師以三昧力入智慧海,初說法於白馬寺,繼遷開元。已而住阿育王山,兼領大童寺事。四會之間,緇素翕集,所以啟人天龍鬼之聽。屹立不遷,如真正幢。涉險度危,類大法船。若見若聞,皆獲利濟。至若垂三語以驗來學,又如臨萬仞懸崖,撒手而立,非上根大器,豈易入其閫奧者哉。虞文靖公讚師之語,謂為「佛果一枝,鳳毛麟角」者,其言良可信不誣也。師入滅之十四年,其上首弟子象先輿公、月徑滿公,以所錄語徵余為之序。

余故舉扶衰救弊,各隨其時節因緣者言之,於以見達摩之宗非有違於先佛,諸師之錄非有違於達摩。其事雖殊,理則同也。有若禪師此錄之行,後有因語言而入者,雖不得見師,而師之惠利所及益遠矣。雖然,靈妙一真,直超三界,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雖無物之不攝,欲求一物,了不可得。於斯時也,無煩惱可除,無法門可學,無眾生可度,無佛道可成,尚何有言語文字之足論哉?觀斯錄者,又當於是而求之人。能於是求之,始於禪師之道與有聞矣。

禪師名悟光,字公實,姓楊氏,別號曰雪窗,成都之新都人。

【南堂禪師語錄序】

予壯齡時,與千岩長公為方外交。千岩以南堂禪師偈讚示余,余讀之驚曰:「是有所證悟者之言也。絕枝蔓,去町畦,而不墮於情識之境。不意大法凋零,而能見斯人哉!」千岩以余言為然。當時之所見,僅一二章耳。

自時厥後,或吳或楚,或梁、宋,或魯、衛,名僧開示,多有謁余浦陽江之上者。余既見,輒問見南堂否?曰:「見之。」曰:「有何言?」遂各解囊相示。見漸多,則其心慕之為愈至。及來京師,其弟子祖灊、海壽復持《三會語》畀余,而求為之序。讀之連日,因獲盡其大觀焉。

嗚呼,據獅子坐,演如來法,其任甚不輕也。在他人為之,東剽西掠,拈綴成篇,而椎鑿之痕故在。師則混融無跡,不異雲流而天空者矣。在他人為之,拘滯一隅,動輒有礙,或得乎此竟遺於彼。師於殺活之機,縱橫皆自如矣。在他人為之,氣索神沮,不自振拔,而無以應來學之求。師乃圓滿充足,覃及於諸方矣。有若師者,其所造詣,誠非凡情之可度量哉。夫以少林西來,惟究心源,言辭直截,初無隱晦。傳至大鑒,恐為世諦流布,不得不秘護而密持之。歷代碩師,隨時升降,慈憫峻厲,各立戶庭,其接引雖若有不同,所以祛逐妄緣而挽入正塗者,則一而已矣。迨及宋季,尚奇騁異,背其師授而流於頗僻者,漸多有之。君子言之,未嘗不為之太息。師能循蹈矩矱,惟祖武是繩,提唱真乘,使人復見大鑒遺意,其扶樹正宗之功,夫豈小哉。

余之慕師非一日,巨細之辭,皆獲觀焉,故知師為獨深,而謂非他人之所能及。然可惜者,師之名位不滿於德,使其說法五山,布靉靆之慈雲,澍滂沱之教雨,則其功遠被,又不止今之所見而已。雖然,名外也,非內也;德內也,非外也,師內重而外輕者也。苟以在外者之崇庳,以為在內者之低昂,是不知師者也。師之行業,余既詳書成記,勒之堅瑉,復為讀斯錄者著其說如此。千岩在定光中,又未必不以余言為然也。

師諱清欲,字了庵,南堂其號也,族姓朱氏,台之臨海人,嘗住開福、本覺、靈岩三禪刹云。

【送季芳聯上人東還四明序】

吾佛之學,明心而已矣。然心未易明也,結習之所膠滯,根塵之所蓋纏,沉冥於欲塗,顛倒於暗室,而不能自知。必處乎重山密林之中,木茹澗飲,絕去外緣,而直趨一真之境。水漂麥而不顧,雷破柱而弗驚,久之馴熟,忽然頓悟,大地山河,咸作碧流離色。能如是,不可謂無所證入矣。然恐墮於空寂,未敢自信,又必擔簦裹糧,不遠數百千里,求明師而證之。機鋒交觸,如短兵相接,失眼之頃,輒至喪身失命。及其印可已定,退藏於密,如護明珠,須臾不敢忘去。然而《修多羅藏》其多至於五千四十八卷,大無不包,細無不統,其可委之為剩語耶?又必出司藏鑰,晝夜研窮之,而畢知其說,證之於言,驗之於心。既無分毫之不同矣,於是不得已出世度人,續佛慧命,其階級之不紊,功用之甚嚴乃如此。奈之何今之執法柄者,或不能皆然也。余方為之浩歎不止,有若季芳上人,其蓋有以起余者哉。

季芳名道聯,鄞人也。幼讀傳書,窮理命之學。長依薦岩羲公修沙門行,尋掌內記於大天界寺,遂嗣法於淨覺禪師。矩度雍容,進退咸有恒則,蓋溫然如玉者也。叢林之中咸器重之,或挽其為住持事,則謙然不敢當,且曰:「我心學未能盡明也,三乘十二分之說亦未能盡通也,我歸四明山中求諸己而已矣。」嗚呼,若吾季芳之才之美如此,苟使之主一刹而領四眾焉,何不可者?而乃退然不居,則夫不及季芳而奔競欲得者,為難言矣。季芳行哉,臨濟之子孫,多有隱於鄮山鄞水之間,季芳尚即而求之,探古佛之真如,翻諸經之妙義,證入無量薩婆若海。江南十刹諸名山,當有遲吾季芳來說法者,季芳雖欲自謙退,不可得矣。季芳行哉!

【送用明上人還四明序】

佛之書其藏有三,曰《修多羅藏》,曰《毗尼藏》,曰《阿毗曇藏》,此則《華言》所謂經、律、論者也。經則諸佛及菩薩、天仙皆可演說,論則諸賢聖僧皆可著撰,惟律非如來金口所宣,則有所不可者。故自文殊以降,不敢讚一辭。逮於雙林入滅,結集成藏,而優波離尊者復口誦聖言十過,眾證無差,然後宣布,其慎重而不輕也蓋如此。然而中夏初未之聞也,自曇柯羅持《僧祇戒本》來洛陽,始知有律文。又至唐之澄照師作《戒疏》《羯磨疏》諸書,而律學大傳於天下,謂之行事、防非、止惡之宗。真悟師起於宋慶曆間,復著《會正記》十二本,以弘澄照之旨。嗣真悟而興起者,則有大智師焉,復以《法華》開顯圓意,造《資持記》,雖與《會正》稍殊,亦無非推明澄照之說,而求合乎先佛之制。嗚呼,律學之難明也久矣,自非三師者出而恢弘之,其有不失靈山之遺教乎?有其人則有其政,又豈無望後來之法嗣乎?

用明上人,本諸暨楊氏子,素稱儒宦之族。自幼從叔父白石琪公遊四明,遂令舍家於慈溪崇福寺,別江舟公毓以為法孫。別江能窮《法華》三觀十乘之旨,歲為長期,率同袍三十人而暗誦之。得上人,以為能繼其志,極愛之而弗忘。復命出湖心廣福寺從師,而受律文大義。所謂《四波羅夷》、《十三僧伽婆屍沙》、《二不定》、《三十尼薩耆》、《九十波逸提》、《四波羅提提舍尼》、《一百眾學》、《七滅諍》、《大乘梵網經》、《十重四十八輕》等文,皆欲習而通之。及典事之久,遷靈芝懺司之職。今年之春,與予胥會南京。其威儀之雅,問學之佳,既足以動人視聽,而遊戲篇翰,亦皆清逸有可玩者。淨覺大師以碩望宿德為釋子所宗,亦以上人為法器,俾出世於菩提律寺。上人將還四明,徵予言以為贈。

予謂律文大義有三,師之述作在焉,毋事乎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然而律主於戒,能戒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慧。是則戒者作佛之階梯,濟人之舟航也,可不務乎。律之義雖明,而所謂「持犯」、「開遮」之說,誰復講而行之?為其徒者,亦可以永歎矣。上人年甚茂,志甚大,其進未易量也。幸勿安於卑近,惑於旁岐,恪然以三師之道自期,則異日律學之再興者,又安知不在於上人乎?亦在上人自勉之而已。予老且多病,率爾成文,殊無所發越。頗聞白石師內外之學兼備。蔚為時之名僧,上人幸即而問焉,其不斥予言為誕為繆,則幸矣。

【贈定岩上人入東序】

大雄氏之道,洪纖悉備。上覆下載,如彼霄壤,無含生之弗攝也;東升西降,如彼日月,無昏衢之不照也。弘敷固假於教儀,妙悟須資於禪定。所以銷融其粗濁,振拔其精明,降伏其塵勞,躋登其實際。非知力之所強,必頓覺而後成。蓋亦戛戛乎其難矣。為其學者,當究厥誠。一法不立,而日用熾然;六入本空,而真機獨露。雖有所證,未能自信。於是遠訪師資,以求印可。利鋒相觸,雨雹為之交馳;疑網既袪,星月為之朗耀。非具大慧,充大量,要不足以與於斯也。

定岩戒師,吳興士族。積菩提之因,勵精進之學。美譽流於四方,純行信於四眾。且以見聞未溥,踐履或礙,泛東大洋海,而睹古佛顯化之跡;登天台靈岩,而詢應真示現之方。波濤舂撞,皆談苦空;林木蔥蒨,各彰實相。此其立志甚不小也。嗟夫,世道既降,正法不傳,辭章之錦繡,足以移易其性情;勢位之微甘,足以斫喪其智慧。雖方袍而圓頂,或塵容而俗狀。滔滔不返,可勝歎哉!有如定岩,竱心為道,如孤雲野鶴,弗為世氛之所染;如崇蘭幽芷,弗為無人而不芳。寧不為君子之所取乎。所謂充大量,具大慧者,異日當於定岩徵之也。

定岩之還也,且過南潯省親。身居桑門,心存孝道。大雄氏所說大報恩七篇,皆言由孝而極其業,定岩又能行之矣,則其所可取,豈直前所云云哉。會余詞林,請書首簡。顧文逋之叢遝,兼羈思之繽紛。筆無停思,語多未醇。同志之士,刪而正之可也。

【楚石禪師六會語序】

大慧提唱圓悟之道於徑山,神機妙用,廣大無礙,入其門者,凡情盡喪。得法弟子不翅千餘人,各闡化原,而佛照於其中稱為善繼。佛照之後,而妙峰紹之。妙峰之後,而藏叟承之。如持左券相授,器度吻合,無差爽者。寂照在四傳之餘,復能克肖前人,誠所謂世濟其美者。然而諸師證入雖有不同,其上接西來宗旨,使人離垢氛而發精明者,則一而也矣。

寂照之弟子楚召禪師,蚤以穎悟之姿,銳意於道。一時名德若晦機,若虛谷,若雲外,爭欲令出坐下。師皆謝之,惟詣寂照之室,反覆參叩。一聞鼓鳴,群疑冰消。世間萬物,總總林林,皆能助發真常之機。自是六座道場,說法度人。嬉笑怒罵,無非佛事。至於現寶樓間及種種莊嚴,導彼未法,因相生悟,其與一實境界未嘗違背。聲聞之起,水湧山出。迨世緣將盡,顏色不異常時,翛然坐脫,如返故廬。則其俊偉光明,較於恃口給而昧心學者,其果何如也哉。

嗚呼,大慧之道至矣,自它宗言之,執持正法,作獅王哮吼者,固往往有其人。第近年以來,傳者失真,瀾倒波隨,所趣日下。司法柄之士,復輕加印可,致使魚目渾珍。揚眉瞬目之頃,輒曰彼已悟矣,何其易悟哉!人遂誚之為瓠子之印。非特此也,五家宗要,歷抄而熟記之,曰此為臨濟,此為曹洞法眼,此為溈仰雲門。不問傳之絕續,設為活機,如此問者即如此答,多至十餘轉語,以取辦於口,名之曰「傳公案」。若是者,皆見棄於師者也。今觀師之《六會語》,小入無內,大入無外,機用真切,無愧先德。唯具金剛眼者,有以知余言之有在也。余耄矣,厄於索文者繁,多力固拒之。此獨樂序之而弗置者,憫魔說之害教,表正傳以勵世也。

師諱梵琦,其字楚石,行業之詳,則備見塔銘中。其來徵序者,得法上首瑩中躭公也。

(以上明正德間刻本《宋學士文集》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