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明經
公朝於王所,仲孫羯會晉,韓不信〈云云〉城成周
《春秋》與諸侯之覲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與大夫之勤王,而傷王城之同於列國。夫趨事赴工者,臣子之所當為。至於天子之守,則有先王之遺法焉。襄王下臨,僖公有王所之朝,《春秋》書「公」而成其為朝,謂天子在,是諸侯不可以不朝也。然不言明堂,而曰王所,則所非其地,異乎先王方嶽之禮矣。敬王命,城王都,而諸大夫有成周之城。《春秋》列書大夫之名氏,謂天子有命,諸侯不可以不從也。然不言京師,而曰成周,則同於列國,而異乎先王作京之意矣。然則流水之朝宗,葵藿之向日,固人子之至情也。而下堂以見諸侯,與城郭溝池以為固者,又豈天子之盛事哉?嗚呼!此聖人之所以不責諸侯大夫、而深不滿於王室之意歟。是故至於岱宗,肆覲東後,天子巡諸侯之守者然也,未聞下勞諸侯而臨於非所之地也;王命仲山甫城及東方,天子徹諸侯之封者然也,未聞請於諸侯以城其所都之邑也。平轍既東,周綱解紐。歸枋邑,易許田,而朝覲之禮,委諸草莽;賦《黍離》,歌束楚,而二雅之音,變為《國風》。於是霸圖興而王道絕矣。推原其由,豈非天王自失其道而致之哉?觀《春秋》之所書,然後正本澄源之意可得而知矣。且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惟是大侯小伯所當攘斥,非異人任。則夫城濮之勳,因其獻俘而錫命之,賜之弓矢,以旌其勞可也,何至屈萬乘之尊,親舉玉趾,以勞晉侯於踐土乎?縱自輕也,奈宗廟何?成康之時巡,宜不如是,《春秋》安得不以為貶哉!然而君雖失禮,臣不可以不盡其敬。是故諸侯就朝,雖無為龍為光之盛,而冠冕佩玉,覲天威於咫尺,猶足以明水木本源之義,謂非東遷以後之美事不可也。是故我公書「朝」,以成其禮。故曰「《春秋》與諸侯之覲王,而惜王所之非其地」也。嬖子匹嫡,亂生不夷。惟是二三大臣相與力,以不隕墜。則夫定位之後,所當夙夜夤畏,任賢修政,以圖轉危而為安也,何至以四海之廣,請城其都以為固乎?德則不競,城郭何為?周公之作洛,宜不如是,《春秋》又安得而不譏之乎?然而上雖失政,下不可以不奉其令。是故大夫會城,雖有弗躬弗親之責,然版築雉堞,服王事而靡盬,亦足以存宗邦翰屏之典,謂非王室亂以後之美事不可也。是故諸大夫書名,以達其義。故曰「《春秋》與大夫之勤王,而傷王城之同於列國」也。
夫《春秋》,天子之事也,故其自治嚴而待人恕。惟其自治之嚴,故周之不振為可貶;惟其待人之恕,故或成其朝,或與其城,而無責焉。雖然,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書公之朝者二,而皆於王所,則言外之意可知矣;書大夫「城成周」而無諸侯,則屬辭之法,又可見矣。然則二役也,謂之免於貶可也,而或者謂為美之,則豈聖人之意哉?故嘗考之,周室在襄王則有子帶之難,在敬王則有子朝之難。子帶之難,惟書天王居鄭,至晉文納王則不書,蓋以是為臣子之常也。子朝之難,始末皆書,而以「城成周」終之,是果足以為美哉?嗚呼!齊桓首止之盛不可及已,得如晉文,亦庶幾矣!至於晉侯午者,又文公之罪人也。
築郿,大無麥禾。臧孫辰告糴於齊,新延廄
諸侯興不急之役,以空其國,而取給於人,猶不戒焉。《春秋》比事而書之,以示譏也。
夫國以民為本,而民以食為本,可不相時而輕用其力也哉?莊公妄興築郿之役,而不計國儲之虛實,至於麥禾皆無;而當國之大夫,親往告糴於齊,其事急矣;而明年之春,又新延廄。何其輕慢國本至於此極乎!《春秋》比而書之,而魯之君臣無務農重穀之實、而有傷財害民之政可見矣。吾聞古之為國者,必時視民之所勤。民勤於力則工築罕,民勤於食則百事廢。未聞以凶年而興不急之役也。三年耕,必餘一年之食;九年耕,則餘三年之食。未聞在位二十八年,而無一年之積也。魯之莊公則不然矣。以峻宇雕牆為無損,以節用時使為無益也。是故築郿之工未畢,而倉廩已空;告糴之跡猶新,而延廄復作。曾謂君國子民之道而若是乎?宜其見譏於君子矣!且築者,創作邑也。城邑所以禦暴,非時與制,不敢興也,況於無故而築邑乎!莊公不視歲之豐凶,而有築郿之役,不知其何為也。若曰禦暴保民,則魯國無故,苟無令德,太行、孟門且不可恃,而況於郿乎!若曰虞山林藪澤之利,則非君人之心矣。未幾而倉廩盡竭,麥禾俱無。無而曰大,顆粒不存之詞也。然後皇皇焉無所措其手足,而臧孫辰奔告於齊,以請糴焉。以千乘之國,仰給於他人,以活其民,可不懼乎?不曰如齊告糴,而曰「告糴於齊」,見其情之急也。急病讓夷,何足為功?適以昭其治名不治實之罪焉耳。魯之君臣,盍亦因此而加省矣?則又愈不知戒,以求於人之餘,而新延廄。夫延廄者,法廄也,養馬之所也。凶年饑歲,民食不給,而馬廄是新,推此心也,不至於率獸而食人乎?故書「新延廄」於「告糴」之後,所謂時詘舉嬴,知其用民力為已悉矣。然則莊公之為國也可知矣。不然,《春秋》書築者七,而公有其四;書興作者九,而公有其三;書無麥苗、無麥禾而皆見於莊公之世,何耶?魯十二公,台池苑囿之役,莫多於莊公,而水旱、螟蜮、多糜、有蜚之災,皆備於莊公,天人感應之理不誣矣!而公終不寤也。身死,而妻子不保,幾亡其國。嗚呼!豈他人之咎哉!
初稅畝,蝝生,饑,大有年
困民以致災者,理之常;悖道而獲福者,理之變。夫天人感應之理,《春秋》之所深謹也。是故螽蝝饑饉,國之災也。魯之宣公廢助法而用稅,虐民也。虐民而天降之災,宜矣!故所稅畝之年,蝝生而饑,斯非理之常乎?百穀順成,國之福也。魯之宣公奪世嫡以有國,悖道也。悖道而天降之福,異矣!故即位之十有六年,而大有年,斯非理之變乎?在他人以饑、蝝為變,在宣公則為常;在他人以有年為常,在宣公則為變。《春秋》誅亂臣、討賊子之法嚴矣哉!
《商書》曰:「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災祥,在德。」夫凶,人為不善而致譴焉,天道之當然也。其或反之者,庸非異乎?是故螽蝝之害,法所當書,而他公皆記;有年之瑞,法不當書,而獨志於桓宣之冊。聖人之旨淵乎微矣!且饑者,五穀皆歉之謂也。宣公以不義得國,懼討於人,而竭力以事齊,水旱、螽蝝相繼而起,於是國用不足,而稅畝之法興焉。「初」者,事之始也;「稅畝」者,公田之外,又履其餘畝而取之,是為什而取二矣。以諸侯而擅改先王之法,以國君而行虐民之政,由是怨懟之聲,上聞於天,而戾氣應之。秋螽未息,冬蝝又生。「蝝」者,螽之子也。螽蝝相繼於二時,嘉穀其有孑遺乎?故遂至於饑饉而無以振業貧乏。《春秋》書「蝝生」與「饑」,繼於「初稅畝」之後,則是災也,實稅畝之應,而宣公得之,非過矣。故曰「困民以致災者,理之常」也。若夫「有年」者,五穀皆熟之謂也。宣公以庶孽之子,篡正嫡之位,使惡視二子,殞於非辜,而過市之哭,哀動魯國,是上不有王法,而下不有宗廟。王朝不能施殘執之刑,鄰國不聞有沐浴之請,而魯國又無石碏之臣矣,則惟天能誅之耳。其乖氣所感,兩螽而一旱,一水而兩饑,宜也。至於是歲,而大有年焉。有年而曰「大」,則禾麻菽麥、黍稷穜稑,實穎實栗,無所不有,是果何以致之哉?《春秋》書「大有年」於「蝝生,饑」之明年,則是福也,非凶人之所當有,而宣公得之,為反常矣。故曰「悖道而獲福者,理之變」也。然則天道僭乎?曰:非也。宣公在位十有八年,而獨是年為有年,他年之歉可知矣。越明年而宣公死矣。獲罪於天者,宣公也,魯國之民,不可盡絕,而周公不可摧也。稅畝矣,饑矣,而不畀之以有年,則周餘黎民何罪乎?天非為宣公而有年也。夫豈僭耶!或曰:「《春秋》之法,常事不書,惟變則書之。桓宣之有年,志變也;則桓宣之水旱螟螽,乃為常矣,何以亦書之乎?」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天人相與之理,懼災思患之意,治惡人、矜小民之道,無所不備。是故觀凶災之迭見於二公,則知天道之不僭,而為惡者知所警;觀有年之獨見於二公,則知惡人之不可容於世,而操刑賞之柄者可以知所主矣。嗚呼至哉!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晉郤缺帥師伐蔡,戊申入蔡,諸侯盟於扈
伯主能以力治二國,而不能以義討罪人,《春秋》比書而自見也。夫諸侯從夷,固伯者之所當問,而弑逆之惡,又烏可舍而不討也哉?晉靈之時,蔡從楚以次厥貉,罪也,故郤缺帥師伐蔡而入其國,力有餘矣。夫何齊有商人之亂,則諸侯為會於扈,而受其賂?何不以所治蔡者治齊乎?《春秋》書「伐蔡」、「入蔡」於前,而不序諸侯於盟扈之役,知晉之所以力爭諸侯者,不過求逞其私耳,豈其知有義哉?
嘗謂天下之事,有重有輕;故伯者之治,有緩有急。是故不能三年而緦、小功之察,謂之不知務,失肩背而養一指,則為狼疾人矣。今也商人弑君,告於諸侯,已及期矣,伯主無致討之令,而大夫無沐浴之請,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一旦上鄉授鉞,韅鞅靽,出自絳都,意其事之在齊也。既而義旗不指於營丘之邦,馬首乃瞻於淮西之境,諸侯不無惑矣。師及於蔡,蔡人未服,則以戊申之日,鼓而入其國都。以百里之侯邦,倚蠻荊之勢援,未易破也,今以孤軍攻之,而城郭失其守,甲兵失其衛,使蔡侯泥首受罪,以為城下之盟,謂晉師不強而若此乎?苟以此眾聲齊之罪,師直而壯,若舉江河以沃炎火,商人之血何足以汙斧鉞耶?奈何諸侯之會於扈,名為討齊,實以取貨。謂其力之不足乎,則八國諸侯,非直一郤缺之師也。惟其不以賊為賊,而甘與賊為徒也,是故於扈未盟,天下猶有所望,而齊猶有懼也。及夫於扈既盟,然後天下絕望,而商人成為齊侯,於是變討罪之師為成亂之會,是舉諸侯而為夷狄之行矣,不亦甚哉!《春秋》於伐蔡而書「帥師」,書「伐」,書「入」,則其力之有餘可知。盟扈,略諸侯而不序,則其義之不足可見,而後討賊之功不足以蓋其縱賊之罪矣。
嗚呼!中國之所恃以制夷狄者,禮義而已。有賊不討,禮義亡矣,雖得百蔡,何益哉!厥後遂習為常,至於陳夏氏之亂,方以會狄為務,而楚莊遂為辰陵之盟,晉卒無以為伯,其來非一日矣。今觀入蔡之役,不足以離蔡於楚,而盟扈之役,反足以使魯從齊,則晉人見利忘義之效也。向使晉靈能移伐蔡之師於齊,而冀缺能推不可以怠之心,以納忠於盟扈之際,則晉之世伯,視文、襄有光矣,豈其有邲之敗哉?噫!
考仲子之宮,初獻六羽。取郜大鼎於宋,戊申納於太廟
正樂用於別宮,而非禮陳於祖廟,聖人據事書之,所以傷魯之衰也。
夫禮、樂者,國家之本,不可一日紊也。隱公立宮以祀仲子,而樂舞之數用六。用六雖正,而獻於妾母之宮,則非其所矣。桓公獎亂以立宋督,而取郜大鼎之賂。求賂立賊,而納於先君之廟,豈不為已甚乎!夫君子之事其親也,造次必以其禮。然則魯人之待周公,曾仲子之不若矣。嗚呼悖哉!夫媵妾不可以為夫人,未聞違禮立宮以祀之也;宗廟,禮法之所在,未聞昭違亂之賂於其中也。魯於春秋,號為秉禮而若是乎,此聖人之所為懼,而《春秋》之所以深謹也。蓋仲子者,惠公之妾也。惠公元妃孟子,既入於廟,則仲子無祭享之所矣。若以「庶子為君,為其母築宮,而使公子主祭」之典言之,則仲子非隱之母,安得為立宮乎?至其樂舞之數,則於別宮不敢同於群廟,而降用六羽。自當時言之,蓋以為得禮矣;以王制論之,則諸侯用六,奚取於仲子之宮哉?今也六羽獻於妾母之前,而群公之廟用八自若,曾是以為禮乎?《春秋》因其始成而祀,書曰「考仲子之宮」,既正名其為非禮矣,獻羽而書「初」者,以見前此未嘗有六佾之舞,所謂因事以明用八之僭也。若夫太廟者,周公廟也。曾謂周公而享非禮之祀乎?猶有鬼神,而以不義之物陳於公前,公其無所依矣。不孝孰大焉!桓既篡兄而立,又推其惡以及於人,於是偕齊、鄭之徒,成宋督之亂,而取其賂器,置於周公之廟,是死周公也,不惟褻祖宗之靈,而又以教其百官習為夷狄禽獸之行。亂臣賊子得志,而無忌憚至於此,極哉!《春秋》書「取郜大鼎於宋」,「取」者,得非其有之稱;又書「納於太廟」,「納」者,不受而強致之謂;曰以「戊申」,深謹之也。夫六羽者,當用之樂也,而在仲子之宮;郜鼎者,違亂之器也,而在周公之廟。四方之人,將於魯乎觀禮,而魯之禮若是哉,此《春秋》之所為懼也。
因循至於僖公,而有禘太廟、致夫人之舉;文公而有大事太廟、躋僖公之事。仲子猶別立宮,而成風則直致之於太廟;仲子猶降用六羽,而成風則直用天子之大禘。禮樂之紊,既不可言,而亂倫逆理之事,紛紛然於周公之前陳焉,何周公之不幸至於此哉!周家之禮,公所制也,而公之子孫若是,他國復何望哉?嗚呼!此《春秋》之所以假魯史而作也夫。
公會齊侯,伐萊。公至自伐萊,大旱
人君以不義勞民為可危,故天應之災為可懼。甚矣乖氣之能致異也!魯之宣公,以篡得國,故屈己以事齊,今又勞民以會齊而伐萊,天何義乎!公既告至,而國內大旱,庸非嗟怨之氣上感於天而致之乎?《春秋》書「伐」、書「至」於上,以著宣公之罪;繼書「大旱」於下,以見天道之應不可誣也。
嘗謂善惡之事作於下,而災祥之應見於上,此天人相與之至理也。是故僖公以務農重穀為事,而三時之不雨,不足以為其害;莊公以峻宇雕牆為務,而一時之不雨,即可以為之憂。天之於人,各以類應,其可忽哉!今宣公之得國,既獲罪於天矣,況於即位以來,煩其兵役,瀆其交際,虛內事外,而不恤其民乎?則天降之災,宜矣。齊為不道,狡焉思啟封疆,故為伐萊之舉,其所以召兵於魯者,恃其有援立之私恩也。宣自會於平州以後,奴役於齊非一日矣。今又動魯國之眾,往為之役,以伐無罪之萊,外結釁於遠人,而賈怨於百姓,則是行也,寧不危哉?幸而得歸,反行飲至以告於先君之廟,甚哉其怙惡也!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蓋其愁歎之聲、怨憤之氣上徹於天,而戾氣為之應乎。是故伐萊方至,旱暵已作。旱而曰「大」,必至於滌滌山川而不可沮,非真僖、文不雨之比也。《春秋》以「大旱」書者,抑旱而不雩耶,是無憂國恤民之心也;雩而不雨耶,是見棄於天矣。宣公造惡不悛,而流毒於其國若是哉!聖人比而書之,所以哀魯國之民也。雖然,宣之虐用其民,不特此也。伐莒取向,伐邾取繹,改助法而用稅,非一事矣。
天之示變,亦不特此也。螽之見《經》者三,饑之見《經》者二,至於大水蝝生,亦非一端矣。《春秋》備書於《經》,然則為君而不仁不義者,亦可警矣。故曰「天災流行,必不於有道之國」,豈不信哉!
鄭伐許。鄭伯伐許
諸侯之陵虐小國,《春秋》狄之於前,而爵之於後,皆以著其惡也。
夫《春秋》之法,有加貶而後見其罪者,有直書而罪自見者。惟明乎屬詞比事之意,斯得之矣。鄭人為許之小弱也,每肆暴以伐之,皆罪矣。故我成公之三年,書「鄭伐許」,以其一歲而再動干戈,為惡已甚,故稱國以狄之,所謂加貶以見其罪者也。及其明年,襄卒而悼立矣,喪未逾年,而復伐許,其惡非不甚也,然自「鄭伯」而不貶,所謂直書而罪自見。經之書爵,又見其釋服從戎,有忘親之罪焉。由此觀之,《春秋》之法可知矣。
嗚呼!王澤竭,伯功淺,小國之迫於大國,《春秋》深傷之也。許以太嶽之胤,密邇於鄭,鄭莊怙其詐力,托為鬼神不逞之詞,入其國而披其地,其所以不遂殄其宗祀者,東遷之初,尚以滅國為重事,故未敢蒙首惡之名。然而竄逐其君,置許叔於東偏,而公孫獲處其西,制其死生之命,雖有存許之名,亦何異於滅乎?其後許叔因亂竊入,未幾而齊伯興,故得保其遺祀,以俟他日。鄭人蓋以許為俘邑久矣,特畏大國而未得逞其志耳。以義言之,許者,先王所封之國,鄭安得而虐之哉?今鄭襄既背中國而事楚,遂藉強夷之勢,肆虎狼之心,一歲之間,再加兵於許國。不思己之見陵於晉、楚者,亦惟國小而弱之故,可不自反而以是施於蕞爾之男邦乎?是與夷狄之所行無以異矣。《春秋》狄之,所以誅其不仁之心也。襄公既沒,悼公所宜改惡從善以自新也,奈何父喪甫葬,遂以吉禮從金革之事,以肆其毒於許。夫許之與鄭,非有不共戴天之仇,何至伐之若是亟哉?忘喪非禮,陵弱不仁,干大國之怒不智。卒之交訟楚庭,以中國之君,而聽於夷狄之大夫,然則鄭伯之自伐亦甚矣!《春秋》於襄之伐許,雖書之於公子去疾帥師伐許之後,而其惡未著,故必貶之而後見。若夫悼之伐許,則上書「葬鄭襄公」,而繼之以「鄭伯伐許」,則其罪已明,不必貶矣。故曰惟明於屬詞比事之義,斯得之矣。
大抵《春秋》之法,既貶則多從同。是故晉之伐鮮虞也,既於昭公之十二年狄之矣;至於十有五年荀吳之伐,則直書之。蓋與「鄭伐許」、「鄭伯伐許」之書法同矣。雖然,許獨無可議者乎?苟能修德行仁,以保其國,何畏乎一鄭?而乃恃楚以為安,他日楚有亡郢之禍,而鄭遂有滅許之師,而、葉夷、白羽、容城之遷,俱無益焉。嗚呼!觀遠臣以其所主,棄中華之禮義而附夷以為安,夫何社稷之能守哉!
陳侯使袁僑如會。陳人圍頓,陳侯逃歸
二國背夷以即夏,乃不量力而陵小國,又不守義而叛伯主,此《春秋》之所惜也。夫為國以禮,其可不慎而輕舉哉?
陳之成公,背楚從晉,而使袁僑聽命於雞澤之會,可謂知所向矣。至於哀公,乃興圍頓之師,以挑楚人之怒。及夫於絜有會,諸侯方急於陳,而又效匹夫之事,脫身以逃,則其舉不中禮甚矣。是故書「陳侯使袁僑如會」,見其背楚而從晉也;「陳人圍頓」,見其無故而怒楚也;「陳侯逃歸」,則又背晉而從楚矣。五歲之間,一來一往,君子蓋有取於成而深不滿於哀焉。是故「袁僑如會」而稱「陳侯」之「使」,致其志也;「圍頓」而稱「人」,貶也;逃義曰「逃」,逃者,匹夫之事也。由此觀之,予奪見矣。嗚呼!陳以有虞之裔,列在三恪,雖其國邇於楚,然春秋之初,楚患已及蔡、鄭,猶未至於陳也。齊桓之伯,陳無事於四鄰,故獨倚齊以為安。桓公即世,穆公首生厲階,以倡於齊之歃,則延盜入室,職陳之由。由是而取焦夷,由是而圍宛丘,則陳實自取之耳。尚賴晉文之興,而踐土如會,得以自拔於蠻夷之汙。不幸而有靈公之禍,中國無伯,而陳遂專屬於楚,亦可哀已!今也晉悼復文襄之業,實中國之大幸矣。陳侯厭楚之暴,而幡然改轍,雖不能躬來聽命於壇玷之間,而袁僑之使,亦足見其向華之實。以二十餘年服楚之國,一旦不召而來,《春秋》能不與其出幽谷而遷喬木乎?彼楚也怒陳背己,則未敢聲兵來伐,而姑使頓間陳者,何耶?侵欲之暴,其曲在己,故未有詞以加陳也。為陳計者,修明德政,堅事伯主而睦四鄰,蕞爾之頓,亦何以伺其隙哉?不知自反,而肆其兵威以圍頓,不思頓小於陳,而陳小於楚,頓固非我敵也,而我豈楚敵哉?昔在穆公,嘗以頓故,受得臣之圍矣。今而圍頓,無乃履其覆轍乎?遂使楚人得以有詞於我,而陳國從此不遑寧處。伐而繼之以圍,陳雖噬臍,亦知無及。然當是時,晉君方明,諸侯聽命,始之以戍,而繼之以救,未嘗頃刻而忘陳也。今又合諸侯於絜,亦惟以陳之故,苟能完守以老楚,仗信以待晉,猶可為也。奈何以千乘之君,效匹夫之舉,背先君之成德,棄儀衛而逃奔,是下喬木而入幽谷,其父柝薪,其子弗克荷負。《春秋》至是不得而不責之矣。
蓋嘗論之,春秋之時,陳與蔡、鄭皆困於楚之國也,而其受患之故,多在於不量力以召侮。是故鄭之見伐,始於侵蔡;而蔡之被圍,由於滅沈:不思小國之見陵於我,亦猶我之見陵於楚也。惟不能推己及人,以至於此。是故陳人圍頓,獨加貶焉。蓋圍國,非將卑師少所能辦,而書「人」焉,其貶明矣。雖然,晉之與楚爭者,陳與鄭也。自於絜以後,而陳遂終於從楚,悼公之志,蓋自以得鄭為足矣。晉人曰:有陳非吾事也,無之而後可。魯人曰:陳不服於楚必亡。論而至此,則陳之不能自拔為可矜,而不能拔陳於楚,則亦伯者之罪也。
城費。叔弓帥師圍費
大夫役民,以強私家,而無以制陪臣之橫,可見其出乎爾者之反乎爾也。甚矣上行下效之捷於影響也!季孫宿為政於魯,無故役民以城費,不過欲強其私邑以弱公室也。豈意至於意如,而南蒯據之以叛;叔弓帥師圍之,有如敵國;其效豈不深切著明矣乎?君子曰:「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上,毋以使下。」觀季孫之所為,亦可為不能事君者之戒矣。
夫先王之制:大都不過三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所以示強幹弱枝之道而弭亂之所由生也。昔者季友受費於僖公,至是九十年矣,未嘗有疆場之虞也。無故役民以城之,且當農事方殷之月,何其急耶!是季孫宿之欲斫喪公室,惟恐其弗及也。是故乘叔仲之媚己,而興版築之功。君且不顧,於民何有哉!一旦百雉之城溥彼東土,而龜蒙之景如兩國焉。由是而三分公室有其一,由是而四分公室有其二,惟其所欲而為之,夫孰得而制之哉?而不思南氏之世為費宰,亦猶季氏之世為魯卿也;彼南蒯之欲出季孫,亦猶季孫之欲僭其君也。叔弓以國卿,動魯國之眾,環而攻之,則向日之溝池雉堞,反為他人之守,亦獨何哉?出乎己者之反乎己,不可誣也。《春秋》書「城費」於襄公之時,而又書「圍費」於昭公之世,所謂屬詞比事,原始可以知其終矣。故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夫三桓實分公室,而子孫以微,何耶?下陵上替,雖令不從,此其效也。或曰:「《春秋》不登叛人,南蒯以費叛,而不正其罪,何也?」曰:「謂《春秋》法不書內叛,但書圍,則叛可知。此胡氏之說,其或有未盡歟。按《左氏》,南蒯請子仲吾出季氏,而歸其邑於公子,更其位。我以費為公臣,則蒯之叛,叛季氏也,非叛公也。季氏無君之人,安得以叛名蒯?《春秋》亦安得以叛討夫謀去意如者哉!不然,公山弗狃以費畔,召孔子而子欲往,何耶?」
公至自晉,晉侯使士來聘,杞伯來朝,邾子來朝,築郎囿
交情睦於外而逸樂肆於內,觀《春秋》比事之書,可以知望國之所以衰矣。
夫國家閑暇,乃修明政刑之時,而勞民以自奉,則豈君人之道哉?成公之末年,至自朝晉,而晉侯即使士丐來聘,大國睦矣;既而杞伯、邾子相繼來朝,小國睦矣。四鄰和睦,國家無故,不於此時立政立事,以新其國,乃役民以築鹿囿,夫何為哉!君子以是知成公之終於不振而已矣。嘗觀成公在位十有八年之間,國內多故甚矣。方其即位之未幾也,赤棘有盟,而東虐於齊;戰韓幸勝,而南辱於楚。比年朝晉,而汶陽之田終失於韓穿之言;僕僕從役,而沙隨之會又中於僑如之譖。會葬而見止,來聘而及盟。其所以困心衡慮者,亦云至矣,何獨無憤悱自強之心乎?幸而晉悼新立,矯厲公之虐政,復文襄之故業,推親親之心以仁我,是以公之如晉,至不暖席,而士丐之聘,踵及魯庭。以伯主之尊,報禮於魯惟恐或後,晉之待魯,非復昔日比矣。於是杞伯、邾子之朝,項領相望。自吳伐郯之歲曹伯來朝之後,諸侯不至魯庭者十年,謂魯之不見重於大國也。今而驟來,庸非為晉重魯之故歟?大國來聘而小國來朝,公之困辱,至此可少殺乎,則當居安思危,鑒已往之不逮,圖將來之日新,明德修政,懷保小民,維其時矣。不此之圖,而槃樂傲怠,如恐不及,當農事之方殷,役丘民以築囿。囿曰鹿囿者,養鹿之所也。虞山藪之利,以奉耳目之娛,而不知國政已落三家之手,雖有台池苑囿,其能獨樂之哉?《春秋》比而書之,義自見矣。厥後昭公之即位也,魯亦未有事也。七年而公如楚,八年而叔弓如晉,九年而仲孫如齊,大國睦矣,而郎囿築焉,無乃效成公之尤乎?《詩》曰:「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築囿未幾,而周公之魯為季孫之魯矣。他日定公亦築蛇淵之囿於墮三都之日,卒使聖人去魯,而一變至道之國,終分崩離析而不能守。叔孫有言曰:無囿猶可,無民何為?而魯之諸君不悟也,哀哉!
蔡侯、鄭伯會於鄧。公及戎盟於唐,公至自唐
德不修而懼外患者為可鄙,身不正而結外交者為可危。夫天下莫大於理、莫強於義也,曾何會盟之足恃哉!蔡、鄭與鄧為楚強而懼,則相與為會於鄧,而不自省其德之不修也,不亦鄙乎?魯之桓公篡其兄而立,則往與戎盟於唐,而不自念其身之不正也,不亦危乎?是故於鄧之會,特書於經,而於唐之盟,謹書其至,聖人之意見矣。
嗚呼!方叔元老,克壯其猶,吾聞蠻荊之來威矣,未聞私相會聚而懼之也;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吾聞戎狄之是膺矣,未聞刑牲歃血以要之也。而況於時會發禁,行人掌其事,非列國之所得專;司盟之法,太史藏其約,非諸侯之所宜用也哉。今也蔡、鄭之為會於鄧,不過謂我之封境,密邇荊蠻,而篳路襤縷之眾,實蕃有徒,惟我有邦,所當協比,以為輔車相依之勢。自常情觀之,其策未為失也;君子則曰:惟德可以自強。苟有令政,則湯以七十里無敵於天下矣,何不師之而安其所以危乎?事醜德齊,莫能相尚,而徒以會聚為能事,陋矣哉三國之所為也!《春秋》直書其事,雖無貶詞,而鄙之之意自見於言外矣。若夫魯桓之及戎盟於唐,得無謂己得國本以不義,而狼子野心之種,實處東郊,我位新定,所當修睦以市繼好息民之譽?自常人言之,以為不足責也;君子則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彼諸侯之甘心同惡者,無可望矣,安知禍之不在此乎?要言既畢,友行飲至,以告先君之廟,幸矣哉桓公之此行也!《春秋》先書「及」以志其欲在魯,終書「至」以志其幸而得歸,而危之之意見矣。觀之諸侯,已不能自強矣;觀之望國,又有甚焉:則夷夏盛衰之勢判矣。嗚呼!濫觴不塞,必致於滔天之憂;履霜不謹,無惑乎堅冰之至。他日盟於齊而戰於泓,次厥貉而盟辰陵,甚而至於問鼎於周室,則楚之勢愈盛。向使蔡、鄭之徒能思所以自強,吾固知其不在此也。異日侵濟西而為魯患,阻燕貢而逐曹君,極而至於敗劉康公之師,則戎之抗莫遏。向使中國無間可乘,吾又知其未至此也。《詩》曰:「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憂國者盍亦以禮義為尚,不然,何華夷之足辨哉!
鄭人侵宋,宋人、齊人、衛人伐鄭。荊伐鄭,會齊侯、宋公云云,同盟於幽
貳國背好,以啟華夷之交爭;外夷猾夏,而速諸侯之從伯。此世道之所以變也。
夫夷狄之陵中國,豈無其故?而列國之成為伯,亦豈無其由哉?故我莊公之時,鄭人棄二鄄之好,而間齊以侵宋。於是諸侯有伐鄭之舉,未幾而荊亦伐鄭。則華夷之爭鄭,非由鄭人侵宋以啟之歟?荊既伐鄭,而後於幽之盟,出於諸侯之所同欲,而齊伯成矣。然則來齊、楚之爭者,鄭也;而成齊桓之伯者,荊也。比事以觀,豈不信哉?師人有言:「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也。」其鄭之謂乎?又曰:「為淵驅魚者,獺也;為叢驅雀者,鷫也。」其楚之謂乎?我莊公之十年,齊、宋實始為郎之次,其年荊亦敗蔡於莘,儼然有與君並興之勢矣。越四年,而荊入蔡,於是乎有二鄄之會。諸侯之心,蓋已凜凜畏楚而思倚齊以為安矣。鄭何為者,玉帛之好方同,而干戈之念又起?間諸侯之有事邘而侵宋,潛師以掠人之境,何名也?是時宋方睦於齊,師而加宋,齊必救之,鄭豈不知此哉?而侵宋焉,是謂自作孽,以動天下之兵也。未幾而諸侯之師至矣。以一旅之侵,易三國之伐,鄭之為謀疏矣。不思既睽於齊,而又取輕於楚,遂使荊屍乘廣之卒,鳴鍾擊鼓,公然問其緩告之罪,而滎陽、京櫟之間,自是多故。向使鄭人能守二鄄之好,則唇齒之勢方固,楚安得而輕犯之哉?故曰「貳國背好,而啟華夷之交爭」也。若夫齊之圖伯,固未能卒有諸侯也。北杏之會,宋人旋叛;二鄄之役,鄭又貳心。屢會而不敢為盟,知人心未可以強一也。及夫荊患至鄭,則天下諸侯皆有無厭及我之慮矣,於是大國若宋、衛,小國若滑、滕,遠國若陳、許,望國若魯,無不皆來,而鄭伯亦不敢不親至矣。於是相與為盟,且謂之「同」,而無不從齊之國矣。向使楚患未至於鄭,則桓公之伯,烏得而遽成哉?故曰「外夷猾夏,以速諸侯之從伯」也。《春秋》書曰「鄭人侵宋」,責之也;三國伐鄭而書「人」,將卑師少也;「荊伐鄭」,狄之也;「盟於幽」而書「同」,同欲也;諸侯書爵,與之也;不書「我公」,諱失信也。聖人予奪之意見矣。嗚呼!以列國而主天下之政,豈《春秋》之所欲哉?不得已也。則世道之變,可勝言哉!
雖然,吾於齊桓伐鄭之事,不能無憾也。鄭突以篡而有國,當討也,使桓公能請於王而正其罪,不亦美乎?而公之志,止於得鄭而已耳。伐鄭以討其侵宋,執鄭詹以問其不朝,於天下之大義無與也。論者謂召陵之役,不問楚之僭王,而問包茅之不入,蓋伯者之苟且,大抵此。不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其功盛矣,何仲尼之門羞稱之哉?
齊仲孫來,齊高子來盟
外臣之來望國,其受命同而所行異,《春秋》因其得失而予奪之也。
夫以道事君者,忠之大也。仲孫、高子,皆齊大夫。仲孫之來,名為省難;高子之來,名曰謀魯。其受命而來也,皆非有定難安危一定之辭也。《春秋》略其君臣之常詞,而不稱使,無以異也。然仲孫不勸其君急於討賊,而俟其自斃;高子至則平魯難而定僖公,使魯國賴之以安。是仲孫不能匡君以義,而高子則能權而合宜。故《春秋》一則直書曰「來」,而不言其故;一則美而稱「子」,且曰「來盟」,則二子之得失可見矣。仲尼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謂之「以禮」,則不可為私也;謂之「以忠」,則不以趨走承順為恭,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也。然則仲孫、高子之得失,豈不昭昭矣乎?夫齊之與魯,親則甥舅,且鄰國也。魯國有難,齊其可以坐視之乎?而況於盟幽之役,既以伯主自任,昭大神要言焉,於是乎授之諸侯,將何為耶?天禍魯國,莊公即世,而嗣子弗終,無所歸咎。魯之臣子,方將有討,而力不足,則大國是望而已矣。桓公不修乃職,而有乘亂取國之心,乃使仲孫來魯,陽以省難為名,而陰行窺覘之計。伯主之義,豈若是哉?仲孫之言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則既知罪人之所在矣,則勸其君共行天討,不可後也,乃曰「難不已,將自斃」,固將坐而待之乎?雖有「務寧魯難而親之」之言,不足以蓋其幸災養患之罪矣。卒使巨奸稔惡,無所忌憚,而武闈之禍再作。向使仲孫能勸桓公早為之所,豈至此耶?《春秋》不言其故,而止曰「來」,則其來之無名可知矣。閔公無祿,魯國無君,桓公又使高子將南陽之甲至魯,而謀其國。其所以命高子者,想不異於仲孫矣。而高子則不然,君之命我,雖無一定之言,而我之事君,豈可不引之以當道哉?與其取魯而失天下之心,孰若安魯以昭吾君之令德哉?於是制其閫外之命:魯未有君,我是以定公子申之位;魯難未已,我是以有鹿門、吏門之城;魯民未安,我是以和其不協而為之盟。使周公之社稷賴以不墜,而齊侯獲存亡繼絕之名於天下。嗚呼!事君若高子,真所謂大臣哉;若仲孫者,可謂具臣而已矣。故《春秋》特褒之而稱「子」,且曰「來盟」,見其權在高子,而高子又能行權而合乎善,非若仲孫之比矣。
或曰:「仲孫以省難來,安知其陰行窺覘之計乎?」曰:「觀桓公之問曰『魯可取乎』,則知之矣。」曰:「然則仲孫何以稱字而不貶乎?」曰:「仲孫雖不能勸君以討賊,而亦未嘗納君於惡也,故曰『君其待之』非也,而曰『君其務寧魯難而親之』則是矣。故以仲孫方之高子則不足,若加貶焉,則有勸桓公乘時以取魯者,又將何以罪之哉?此又輕重之權衡也。故曰《春秋》非聖人莫能修之,夫豈可以苟言哉!」
晉人執虞公
諸侯徇利以失國,乃其自取之也。夫有國家而以利徇人,未有不失之矣,其虞公之謂乎?虞公貪璧馬之賂,而從晉以滅虢,虢亡而虞亦隨之。《春秋》書曰「晉人執虞公」,言以眾人執獨夫也。夫以千乘之國,爵為上公,而晉人執之如一夫然,非虞公自取之乎?觀聖人之所書,可以為貪利者之戒矣。
夫虞,太王之昭也。晉於是乎滅虞矣,則不言滅,而止言「晉人執虞公」,何耶?蓋滅者,亡國之善詞,上下之同力也。上無明王,下無方伯,諸侯而有壤地褊小,困於強暴,力不足而失其國,非其有以致之,則書滅,以見滅之者之罪,如譚、遂、弦、黃之類是也。若夫虞公,則異於是矣。以堂堂上公之尊,君百里之地,夫孰得而犯之哉?今也重貨財而輕兄弟,信邪說而違忠言,璧馬既入而滅虢之師遂起,不思下陽滅而虢不能為虢,虢滅而虞不能以為虞。「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宮之奇言之矣,而不聽。是愛社稷不如垂棘之璧,而視同姓之親不如屈產之乘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非獨夫而何哉?以千乘之君,而身為獨夫,其亡也非不幸矣。《春秋》不書「晉人滅虞」,而曰「晉人執虞公」,若曰虞地之鋋於晉久矣,虞公之死命制於晉而已矣。故《左氏》曰:「罪虞且言易也。」《穀梁》曰:「其曰公者,猶下執之之詞也。」嗚呼!利之能亡人國若是哉!人亦有言:「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其如虞公矣!
或曰:「晉之於虞,同姓也。衛侯毀滅邢而生名之,虞固有罪,而晉得從末減,何耶?」曰:「滅人之國,其罪易見;而貪利以失國,其罪難明。下陽,邑也,而以虞、晉滅之為文,晉之罪已見矣。今又執虞公焉,虞公,天子之上公,而晉人擅執之,是無王也,而得為無罪乎?《春秋》不以梁亡之法書之,則亦不以恕晉矣。若夫滅同姓之惡,復何待於貶耶?」
莒人伐我東鄙,圍台。季孫宿帥師救台,遂入鄆
伐國而圍人之邑,與救患而入人之邑者,皆王法之所不容也。夫兵,《春秋》之所惡。至於乘勢以為利,尤有所不當為者矣。我襄公之十有二年,莒人伐我東鄙,而圍台。書「伐」,書「圍」,是罪之在莒也。季孫宿受命以救台,不受命而遂入鄆,書「救」而「遂入」,是罪之在季孫矣。莒固不義,而魯亦豈為義哉!《春秋》比而書之,所以著二國阻兵修怨之罪也。凡書「伐」者,皆惡其擅兵以為暴也;伐而圍人之邑,則又甚矣。凡書「救」者,皆善其恤患而解紛也;救而遂入人邑,則救不足言而入為罪矣。是故蕞爾莒國,敢伐我而圍邑,患自外至者也,君子固為魯憂之;季氏強臣,因救邑而生事,患自內作者也,魯國之憂至是始大矣。
嗚呼!龍旂承祀,奄有龜蒙。魯,周公之裔胄,春秋之時,惟齊倚其舅甥之故,而轉為仇敵,其他若宋、若衛、若晉、若秦,皆不敢以一矢相向者,畏周公故也。今以僻陋在夷之莒,乃敢執干戈與魯周旋,庸非魯人自取之乎?於酈之役,季反敗其師而俘其卿,莒人不敢報也。僖公屈千乘之尊,嫁女於其大夫,而自主之,又降班失列,下與之盟,封境之間,雖得無事,而辱國亦甚矣。宣公以不正之君,貪功徇利,以啟爭端,莒猶未敢致報,畏魯之有齊援也。襄公不務德政,而屬鄫以為私,卒致莒人滅鄫,而侏儒有狐紿之敗。由是魯之不能為人所料,而莒始敢稱兵伐我矣。至於今而圍台,乃莒人伐我之三役也。間諸侯之有事,背盟好而興戈矛,今又伐我而圍其邑,莒之罪不可勝誅矣。季孫受命以救台。台者,我之封邑,受諸先王,有民人焉,不可以不救也。師至而莒圍解,振旅以歸復命可矣。乃乘時而遂入鄆,無乃怒蹊田而奪之牛乎?尤而效之,其罪與莒同矣。而擅權生事,不有其君,非細故也,其患豈直伐我東鄙而已哉?《春秋》書「莒人伐我東鄙,圍台」,所以著莒人之罪;繼書「季孫宿帥師救台,遂入鄆」,「帥師救台」可也,而「遂入鄆」不可也。「遂」者,專事之詞;「入」者,不順之意:則季孫之罪不可逃矣。故嘗論之,莒、魯之爭,每不利於公,而利於季孫。厥後乘亂取鄆者,季孫也,而叔孫當其討;伐莒而取鄆者,又季孫也,而昭公受其辱。其事蓋權輿於救台入鄆之舉矣。故曰莒患不足為憂也,而大夫之患,深可為魯憂也。詎不信哉?
衛人立晉
為臣而擅置其君,為子而專有其國,則皆得罪於王法矣。夫《春秋》為正名分而作也。衛有州吁之亂賊,既討矣,其國人不請於天王而立晉,是擅置其君也。晉雖諸侯之子,無王命而遂立焉,是專有其國也。《春秋》書曰「衛人立晉」,則衛人與晉之罪皆無所逃矣。
古者諸侯,繼世襲封,則內必有所承;爵位土田,受之天子,則上必有所稟。必承國於先君者,所以重父子之親;必稟命於天子者,所以正君臣之義。天下之大倫,於是乎在,而可以私亂之乎?衛州吁以嬖人之子,弑其君而自立,諸侯連兵欲定其位,而衛人不以為君,凡經八月而殺之於濮,謂衛國之無人焉不可也,奈何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乎?此聖人之所深惜,而特起「衛人立晉」之文也歟。吾嘗觀衛人之殺州吁,而知春秋之初,人心之天理猶明也;及觀衛人之立晉,而傷春秋之時,人心天理之壞亦自此始也。何也?擊鼓其鏜,踴躍用兵,介先君之寵,握百里之權,弑其君而虐用其民,有宋、魯、陳、蔡以為之黨,其勢未易取也,然而敢即圖之,使一往而陳人遂執以請蒞,以一告老之大夫主其謀,而國人無不從,諸侯無敢沮,非人心天理之猶明而若是夫?奈之何討賊之後,遽爾相率自置其君,而不使一介行李告於天子,視周室如無人焉,則不顧先王之典,而陷其君於無王之罪矣。彼晉者,宣公也,縱不足責,而石子,賢人也,亦不念水木之有本源乎?無他,狃於見聞之習,而遂以為常也。賢者而若是矣,人心天理之壞可勝救乎?觀「衛人立晉」之文,繼於「衛人殺州吁於濮」之後,其為深惜之可知矣。是故衛人書「立」,「立」者,不宜立也,所以著擅其君之罪也。於晉,絕其公子,言其內無所承也,所以明專有其國之非也。晉也既立,卒於不令,以亂衛國。大抵不正其始者,必不能善其終,蓋亦必然之理矣。
或曰:《春秋》書立君者二,此年「衛人立晉」及昭二十三年「尹氏立王子朝」是也,彼則指其立之之人,而此則言衛人,何也?蓋立子朝者,尹氏之私意也。朝不當立,而獨尹氏立之也。晉雖不當專有其國,而實當立,故衛人之立晉,特不請於王為可罪,而非若尹氏之私於子朝也。此又輕重之權衡也。吁!聖人之筆嚴矣哉!
三月癸酉大雨震電,庚辰大雨雪
《春秋》紀陰陽之失節,所以示人君不可忽天道也。夫《春秋》常事不書,惟異而後書之。震電、雨雪,常有之物,而以為異,何耶?蓋周之三月,乃夏時之正月,陽氣未大發也,而大雨震電,陽失節矣。震電既發,則雨雪不當復降,越八日而又大雨雪,是陽稚而陰復肆也。陰陽之交失若是,安得不以為異乎?天人一理,有感則有其應。觀《春秋》之所書,而隱公之失政可知矣。
愚嘗求之《洪範》庶徵之論矣,君人者,所以建皇極而納民於福者也,是故雨暘燠寒,風之若否,由之而應,於是乎有恒寒恒燠之罰焉。人君知之,則遇災而懼,雖有其象,而無其應。不然,則應復為感,而災咎之來必矣。是故震電者,陽精之發;而雨雪者,陰氣之凝。震電則發於燠,雨雪則凝於寒,不可並行也。隱公即位,九年於茲,不聞令政,而多涼德。以諸侯而不事天子,以國君而不撫庶民,軍旅數興,政權下替,君道之失久矣。今以建寅之月,未當啟蟄之時,而大雨震電,陽氣之動已過於早矣。雷電既發於癸酉之辰,而雨雪復作於庚辰之日,陽不順令,而動非其時,故不能勝陰之兆見矣。故震電而曰「大雨震電」,雨雪而又曰「大雨雪」,則皆非小變矣。為隱公者,盍亦反躬而自省矣:德不修歟?政不舉歟?讒邪之未去歟?善人之弗用歟?抑小民之失其所而祭祀之不共歟?何上天降鑒之若是也?我其夙夜畏天之威,而思所以自新,庶其免於戾矣。公則藐乎無所警也,方且伐宋取邑,會鄭入許,揚揚然自以為功,而鍾巫之難作矣。《春秋》所書,雖然不言其應,而事應之符,昭然不昧,故曰非深明夫天人之理者,不可以言《春秋》也。
抑嘗考之於經,凡書雨雪者三,而兩在冬。若以夏時言之,則雨雪,冬所當有,《春秋》法不當書,而況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豈止兩雨雪耶?故知《春秋》之以周正紀事,而書冬之為建酉戌亥之月無疑也。此夏時之正月,則以震電、雨雪兼作為異,且又大而過常,則皆為不時矣。嗚呼!讀《春秋》者,不以全經貫之,而欲因一句以求義,安能得聖人之微意哉!
公子結媵陳人之婦於鄄,遂及齊侯、宋公盟
大夫輕身以親淺事,而專命以抗公侯,《春秋》書之,所以責其重以失己,而又輕以失人也。夫禮莫大於正名分,過與不及,皆罪矣,而況於一出而兩失之乎!
今公子結以國卿之尊,而下媵陳人之婦,是以所重臨乎禮之輕,既失己矣,既而以大夫之卑而專事,以及齊侯、宋公盟,是以所輕幹乎禮之重,又失人焉。然則結之不知禮也甚矣,《春秋》能不深惡之哉?吾聞之《易》曰: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故以微者而視大夫,猶以大夫而視公侯也,其體之不敵,猶堂陛之有級,截然不可犯矣。今公子結以諸侯之子,為當國之卿,固將任出謀發慮之寄,以匡社稷、庇民人也。今乃縱一己之私情,親媵婦之淺事,是謂以尊臨卑,而亂上下之等威矣。至於齊侯者,太師之胤,東州之方伯也;宋公者,先代之後,天子之上公也:夫豈列國大夫所可敵哉?乃不自揣,而敢上要之盟,無乃以卑抗尊,而紊君臣之名分乎?故以公子而媵微者之婦,是以冠而薦屨也;以大夫而盟齊、宋之君,則舉足而加首矣。不特此也,人臣非君命,不越境。鄄,衛地也。以私事而出,不可也。大夫無遂事盟者,有國之大權,不稟於君而專之,不可也。然則此行也,豈特失己失人而已哉?又有不臣之罪矣。《春秋》據事而直書之,結之罪,其可逃乎?是故牲盤之好方講於秋,至冬而三國之師至於西鄙,故曰「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其公子結之謂乎?
雖然,魯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彼結之求盟,其從其否,固在我也,何至以二國之君,而輒從其所欲哉?既盟而後伐之,非矣。厥後季孫行父會齊侯於陽谷,求盟,而齊侯弗及之盟。夫以商人之不義,且能卻行父之請,而況於堂堂伯主之尊乎。嗚呼!結不足責也,吾獨深為齊桓惜之。
公會齊侯〈云云〉,盟於牡丘。宋人伐曹,楚人敗徐於婁林
伯謀不協而與國貳,此外夷之所以得肆其志也。甚矣齊桓之伯有始而無終也!牡丘之役,將以救徐,而先為盟,固可見其不協矣。誓言方新,而宋人有伐曹之舉,大功未立,而自攜貳,將何以禦外患耶?遂使楚人得志而敗徐於婁林,中國之勢於是乎衰矣。由此觀之,非桓公不能敦不息之誠而至於斯歟?
常謂齊內以治外者,善謀也;慎終以承始者,善道也。故外夷之進退,未嘗不視諸華之強弱;而諸侯之向背,又豈不由伯心之思斁哉?是故桓公之始伯也,鄭侵宋,則合宋、衛以致討;荊伐鄭,則率魯、宋而往救。分災討貳,諸侯無闕,故能壯中國之勢,以服四夷。召陵之功,蔚為五伯之盛,誠可嘉也。使其嘗存是心,不亦善乎?奈何葵丘既會,震矜遂生,由是楚伐黃而不救,以次陘掎角之助,反貽隊命亡氏之悲,則桓公之不足以宗主諸侯,人知之矣。不然,以密邇山東之徐,楚人何敢逾越險阻以伐之耶?今楚而敢伐徐,則以不救黃而覘桓公之不能矣。公能於此而振旅焉,猶可及也。奈何八國諸侯萃於牡丘,則不鼓行直指淮泗之間,以拯徐人於焚溺,而方且刑牡歃血,以詔鬼神?諸侯,君實有之,何辱盟焉!則伯謀之不協可知矣。使敵人得以忖度其情而淹留不退,誰之咎耶?大夫之救,不聞有功,而伐厲之師,徒為黷武。未幾而無役不從之,宋遂敢致怨於伐厲從齊之曹。雖曰弱曹不顧齊矣,不知牡丘之盟何為耶。外憂未弭,內志已睽,俾好惡同之之國,剪為仇讎而不能禁,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今不然矣,中國之虛實在楚人目中矣。於是荊屍乘廣之旅,蜂合豕突,以敗徐於婁林,則向日為齊取舒之人,今亦無以庇其民矣。使三十餘年之功業,一旦掃地,豈不哀哉?嘗因是而論之,齊桓之伯業,有係於宋不小也。方其始也,宋公推戴以為盟主,而伯業以成;及其終也,宋人背之以伐曹,遂卒無以制楚。昔者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曷嘗倚人以為勢哉?譬之於水,有本者,其出無窮。若夫蹄涔溝澮,得雨而盈,霽則涸矣。嗚呼!此伯者之功烈所以如彼其卑,而君子不願為之也夫。
齊侯襲莒
大國用兵以掩人之不備,《春秋》特書以著其罪也。夫兵以禦暴,非所以為暴也,而況以詭詐行之者乎!齊為不道,乘莒人之不備,而潛師以襲之,不仁甚矣。《春秋》特起「襲莒」之文,而專目「齊侯」,則其包藏禍心之惡,何所逭哉?先王用三驅而不掩群;君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待物且爾,而況於人乎?凡《春秋》書用兵,皆在所惡,然亦有聲罪伐人、而駐兵不戰以服之者矣,未聞有以「襲」書也。彼小國恃大國之安靖己,無故而加之兵,已有陵弱犯寡之罪,況以陰謀計、出其不意而掩取之乎。此《春秋》之所必誅而不赦者也。
齊莊背澶淵之會盟,而助叛臣以伐盟主,不義甚矣。入孟門,取朝歌,無損於晉也。動而無所,以生悖心,於是襲莒之念興焉。銜枚臥鼓,出莒人之不意,自謂一鼓可以得莒矣,而不虞其謀之不遂也,且於之門傷股而退,蒲侯之遇,杞梁授首,亦何益哉!人亦有言,「抑君似鼠,晝伏而夜動」,其齊侯光之謂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編,此為特筆,蓋用兵之中,其罪為尤甚者也,而齊獨有焉。他日宋皇瑗帥師取鄭師於雍丘,而鄭罕達亦帥師取宋師於岩,潛蹤密跡,伺人之間,以相傾覆;流而至於戰國,殘民以逞,若艾草菅然。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今年未能得志,明年再興伐莒之師。構怨未已,而不知禍盈惡積,變起蕭牆,未幾何時,崔氏之難作矣。故曰阻兵無眾,安忍無親,眾叛親離,難以濟矣。嗚呼!若齊莊公者,尚誰懟哉!抑嘗考之於經,凡特筆以著其暴者,多在於齊。故在襄公則有遷紀郱鄑郚之舉,在桓公則有降鄣遷陽之文。不特此也,《春秋》未嘗書滅國也,而滅國亦自齊始。發揚蹈厲之志,以成從簡尚功之俗,蓋其流風之未泯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