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離子
牧豭
項羽既自立為西楚霸王,都彭城。狙丘先生自齊之楚,牧豭請見,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將見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見楚王,亦有說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萊,為天下除秦泰,分封諸侯,而為盟主,我將勸之以仁義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國之勳舊何?」狙丘先生不悅,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也者,家貧無豭,而為人牧豭。豭蕃,則主人喜而厚其傭,不則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焉。詰朝而放之,使其蹢躅於叢灌之中,鼻糞壤而食腥穢,籍朽翳薈,負塗以遊,則皆由由然不苦牧,而獲主人之歡,以不後臣之傭。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術,臣靳,欲專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其豭,主人怪之,恒不足其傭。於是為豭作寢處焉,高其垣,潔其櫓,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擇草以食之,不使啖穢臭。豭弗得逸,則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國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其志,則王喜;不得其志,則王不喜矣。遑恤乎其他?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聽,先生之福也;其或聽焉,而不待其終,則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衛鞅以帝王之道說秦孝公,終日不入耳。及以伯術語之,曾未移時,不覺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鮮不務近而忽遠。故非堯、禹,不可與言道德;非湯、武,不可與謀仁義。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與立功業、計政事者,非適戍之刑徒,則殺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與之論道德,行仁義,是何異於被鹿麋以冠裳,而使與人同飲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無乃抏先生之神,而無益於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猶霄壤也。仲尼歷聘諸侯,卒棲棲而無合,然後危於匡,困於宋,餓於陳、蔡之間,幾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時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竊惑焉。」君子謂狙丘先生有救時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識事勢也。
夷門之癭人,頭沒於胛,而癭代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為用,郢封人憐而為之割之。人曰:「癭不可割也。」弗聽,卒割之,信宿而死。國人尤焉,辭曰:「吾知去其害耳。今雖死,癭亦亡矣。」國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惡春申君之專者,欲言於楚王,使殺之。荀卿聞之,曰:「是不亦割癭之類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國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則楚隨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癭也。」
郁離子曰:「烏鳴之不必有凶,鵲鳴之不必有慶,是人之所識也。今而有烏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喜,亦莫不惡之也;有鵲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憂,亦莫不悅之也。豈惟常人哉?雖哲士亦不能免矣。何哉?寧非以其聲與?是故直言,人皆知其為忠,而不能卒不厭;諛言,人皆知其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為藥石,而有益於己,然後果於能聽;知諛言之為疢疾,而有害於己,然後果於能不聽:是皆怵於其身之利害而然也。是故善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見利害之實者,為能辨人言之忠與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當於其聞烏鵲之鳴也識之。」
郁離子與客泛於彭蠡之澤,風雲不興,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魚蝦之出歿皆見,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無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樂也!吾得托此以終其身焉,足矣!」已而山之雲出如縷,不頃刻而翳日,風然薄石而偃木,鼓穹甚而雷力淵,輪旋而箕簸焉。客甚不能立,俯而噦,伏而不敢仰視,神逝魄奪如死,曰:「吾往矣,吾終身不敢復來矣!」郁離子曰:「世事亦若是也。夫千乘之君,坐朝而臨群臣,受言接詞,鮮不溫溫然。一朝而怒,莫敢攖其鋒。其何以異於水乎?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謂之儆不信,而死亡於夢寐者亡限也,無亦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乎?慎兢觀於呂梁,見其觸石而喣沬也,曳足而走,曰:吾何為冒是哉!沒齒而不涉。君子以為知畏,其賢於海賈遠矣。故三峽之驚湍,望而知其能覆舟也,而蹈之以死者,不有其生者也。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者,未嘗夫險者也。故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聖人不與也。言其知禍而弗避也。」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鮐而死,弗哭,司城子問之曰:「父與子有愛乎?」曰:「何為其無愛也!」司城子曰:「然則爾之子死而弗哭,何也?」對曰:「臣聞之,死生有命,知命者不苟死。鮐,毒魚也,食之者死,夫人莫不知也,而必食以死,是為口腹而輕其生,非人子也,是以弗哭。」司城子愀然歎曰:「好賄之毒,其猶食鮐乎!今之役役者,無非口腹之徒也,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甚矣!」
瑕丘子既說秦王,歸而有矜色,謂慎子曰:「人皆謂秦王如虎,不可觸也,今僕已摩其須,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獨步也!然吾嘗聞,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徑尺而龜背,其下維千丈之谷,縣泉沃之,濕蘚被焉,無藤蘿以為援也。有野人負薪而越之,不留趾而達,觀者皆唶唶。或謂之曰:『是石梁也,人不能越,惟若能越之,得匪有仙骨乎?』使還而復之,其人立而睨之,則足搖而不能舉,目運而不敢矚。今子之說秦王,是未睹夫石梁之險者也。是故過瞿唐而不栗者,未嘗驚於水者也;視狴犴而不惴者,未嘗中於法者也。使先生而再三之,則亦無辭以教僕矣。」
芻之市,見市子之騎而都也,慕之。顧無所得馬,歸而惋形於色。一夕,乃夢騎,樂甚。寤而與其友言之。其友憐而與俱適市,僦馬與之,騎以如陌。馬見青而風嘶而馳,駜然而驤,蹩然而若鳧。芻抱鞍而號,旋於馬腹之下,馬躍而過之,頭入於泥尺有咫。其友馳救之,免。歸而謂其子曰:「知命者有大戒,惟慎無乘馬而已。」
郁離子曰:「石激水,山激風,法激奸,吏激民,言激戎,直激暴:天下之紛紛生於激。是故小人之作亂也,由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東西南北無所容也。故進則死,退則死,進退無所逃也,則安得不避其急而趨其緩也哉!夫人之有欲,如嬰兒之欲乳也。吾力不足以遏之,而又不能舒徐以開之,委曲以道之,乃欲以一介之微,挫其鋒於頃刻,是何異乎以唾滅火、以瓠捍刃也哉!聖人知其無益也,故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及其見陽虎也,則應之曰:『諾,吾將仕矣,而不與之爭也。』陳恒弑其君,告夫三子,不可,則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而不與之辯也。夫如是,何激之有哉?是故鯀堙洪水,禹乃導而疏之,然後地平,天成之功不在鯀而在禹,何也?激不激之謂也。」
楚俗尚鬼。鬼實弗神也,而其巫謀神之,乃陰構於邑俠,請以其利共。邑俠以其情通於國俠,故得悉聞有司之事與訟獄之勝負,驗如響。有不用巫言,則事之已右者必左,已左者必右。於是楚人之奉巫,過於奉王令,寧違王禁,而不敢違巫言。王聞之怒,命司馬戮巫而焚其祠,國人大噪,相與為訛言。於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群小巫並起為讙,遍國中皆稱鬼。王與令尹謀盡殺巫,以問熊蟄父。熊蟄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於禍福,彼方興用鬼,而吾驟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謂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於微而積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戶無事,而況楚國乎?有事莫不諉諸鬼,則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襜禍而不避亢,亢而後昭其詐,則不戶說而喻,然後明正其法,蔑敢違矣。」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復其祠,國有事,亦請焉。而大選縣公,平庶獄,寬徵役,絕請謁,黜貪墨,國、邑之俠皆屏跡。巫言多不中,民始懈。會鄙有西師,王集其國老以祈巫,巫不得先聞,而失其辭。王以詰國老,國老愕,弗能對。乃屍巫而爇鬼,無一人敢復言鬼。
公孫無人
柳下惠之弟蹠盜於魯,魯人患之。公孫無人謂展季曰:「舜父瞽瞍而弟象,舜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有諸。」展季惻然,無以應。明日而之盜蹠,盜蹠環甲兵以自衛,揖其兄以入,還而坐,揚揚然問曰:「聖人之聚人有道乎?」展季曰:「有。」請問之,曰:「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財。德久則懷,政弛則散,財盡則離。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財。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則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惡。聖人兼此三者,而弗顛其本末,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盜蹠怫然曰:「我之聚人也異於是。驅之以白刃,漬之以赤血,從我者與之,其不從我者屠之,焚燒其室廬,芟剪其妻孥,蕪其土田,割其愛恩,斷絕其顧念,使之不奪不食,舍我奚適。吾將以是橫行於天下,而非若長者之迂也。」展季啞然而返,曰:「始吾謂人無不肖,皆異於禽獸,由今觀之,殆不若矣。」遂隱於柳下,而別其族曰柳下氏。
僰人養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規旋矩折,應律合節。巴童觀而妒之,恥己之不如也,思所以敗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張而猴出,眾賓凝貯,左右皆蹈節。巴童佁然揮袖,而出其茅栗擲之地,猴褫衣而爭之,翻壺而倒案,僰人嗬之不能禁,大沮。郁離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師戰者,蠢然而蟻集,見物則爭趨之,其何異於猴哉!」
郁離子曰:「人莫不親其父母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親其父母也;莫不愛其子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愛其子也:故有殺人之父母與子而不顧者。及其父母與子之死,則不堪其悲,是其良心之未亡,猶可道而之善也。人有不能孝於父母而鍾愛其子者,不思父母之於己亦猶己之於子也,是其良心雖亡,而猶有存者,亦未至於不可道而之善也。是故聖人立教,因其善端而道之,使之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生之者天地父母,而成之者君師也。不然,名雖曰人,與禽獸何別焉!」
熊蟄父謂子離曰:「今有病渴而刺漆汁以飲之,可乎?」曰:「不可。」「育魚於池而患獺,則毒其水,可乎?」曰:「不可。」曰:「然則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王患民賦之不均也,而用司馬發。司馬發極人力之所至,務盡收以為功,見利而不見民。民入不足以為出,老弱餓殍,田野荒虛,而王未之聞也。王患敵寇之未弭也,而用樂和。樂和說士卒以剽掠,見兵而不見民,民視之猶虎狼,所過妻孥不保,而王未之知也。是何異乎刺漆汁以止渴、毒池水以禁獺哉?王如不寤,吾恐民非民,而國非王國矣。」
石羊先生倚楹而歎曰:「嗚呼!予何為其生乎!人皆矣矣,我獨離離;人皆養養,我獨罔罔。謂天之棄之乎,則比人為有知;謂天之顧之乎,則何為使予生於此時?時乎命乎,我獨於罹;東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歸?獨不如魚與鱉乎,潛居於坻;又不如鴻與雁乎,插羽而飛。何不使之為土為石乎,而強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癢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寇之貨,陷之以不測之機。」於是悲風振天,四野淒涼,浮雲不行,霰雪交零,日月為之無光七日。
郁離子曰:「小人其猶膏乎?觀其皎而澤,瑩而媚,若可親也,忽然染之,則膩不可濯矣。故小人之未得志也,尾尾焉;一朝而得志也,岸岸焉。尾尾以求之,岸岸以居之。見乎聲,形於色,欲人之知也如弗及。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
岷山之鷹既化為鳩,羽毛爪觜皆鳩矣,飛翔於林木之間,見群羽族之翪然集也,篸然忘其身之為鳩也,虺然而鷹鳴焉,群鳥皆翕伏。久之,有烏翳薄而窺之,見其爪觜羽毛皆鳩,而非鷹也,則出而噪之,鳩倉皇無所措。欲鬥,則爪與觜皆無用,乃竦身入於灌。烏呼其朋而逐之,大困。郁離子曰:「鷹,天下之鷙也。而化為鳩,則既失所恃矣,又鳴以取困。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
莒比離公城莒視絳都,正輿大夫諫曰:「晉,天下之大國也,而作絳都,三年然後成,民猶弗堪,而況於莒乎!蕞爾國於晉不百一,以一企百,何異乎以羔服象乘乎?且城成而與守者,民也。悉莒國之人,不直晉一邑,而矧敢視絳,苟有事焉,民集於一隅,三則否矣。」乃損而參之,盡役其老幼,五年而不畢。楚師伐之,民不戰而潰。君子謂莒比離公之智不如蟻。蟻計其徒之多寡以作室,有戒則徙,徙各執其事。有蚳者負其蚳,無相以也。今為國而不量其力,不喪何待!
郁離子曰:「食主於療饑,其功在飽,而甘旨不與焉;衣主於禦寒,其功在暖,而華飾不與焉。飽、暖,主也;甘旨、華飾,客也。言文而不信,行詭而不實,是專事為客而亡其主也,是猶構九成之樓而以竹柱也。嗚呼!人之於事也,能辨識其何者為主,何者為客,而不失其權度,則亦庶幾乎寡悔矣夫。」
屠龍子失馬而治廄,人曰:「晚矣。」屠龍子曰:「折肱而學醫,未晚也。昔者齊桓、晉文公皆先喪其國,而後歸為五伯。越王句踐棲於會稽,而後滅夫差,作諸侯長。知武子囚於楚,而後歸相晉侯,光復先君之業。孫子刖足而後為大國師,破軍斬將,威動天下。伍子胥喪家出奔,而後入郢,復其父兄之仇。范雎折脅拉齒,棄於簀中,而後相秦,斬魏齊。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際,孰不謂其當與枯荄落葉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輝煥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向使其甘於危亡而自暴也,則亦已矣。如七月之旱,禾不生矣,猶可芟而望其穞。若以為晚而遂棄之,田卒荒矣。」數月而馬歸,人服其識。
齊宣王與盼子遊於囿,出鳥獸魚鱉而觀之,見其馴狎而不驚也,洋洋然有喜色。盼子問曰:「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王曰:「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盼子曰:「王必以山林處其狐狸猴猿,沼處其魚鱉,而澤處其鴻雁乎?」王曰:「然。」盼子曰:「王必以肉飽其虎豹,果飽其猴猿,稻粱飽其鴻雁,雞鶩飽其狐狸乎?」王曰:「固然。」盼子曰:「使虎豹一日無肉,猴猿一日無果,鴻雁一日無稻粱,狐狸一日無雞鶩,則王能安之乎?」王曰:「不能也。」「今欲以澤沼處虎豹、狐狸、猴猿,而山林處鴻雁、魚鱉,則王能馴之乎?」王曰:「不能也。」曰:「然則王之所以處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所矣,彼必感王之德,而知所以報王矣。今濟與洸鬥,河、濟、洸、泗同溢,民庶流離,無人以拯之,臣請舉豹;三晉合兵伐我,侵車東至阿,無人以治之,臣請舉虎;瀛博之間海溢,水冒於城郭,無人以疏之,臣請舉鱉;四郊多壘,烽火不絕,狗偷鼠竊,乘時而興,無人以治之,臣請舉狐;戎卒相持,千里饋餉,禾黍不登,倉廩空竭,無人以理之,臣請舉雁;禮典違闕,紀法失守,敵國使至,無人以應之,臣請舉猴;忠信不孚,民隱其情,斷獄多辟,無人以明之,臣請舉猿;力本無貲,草萊滋蔓,田野荒蕪,無人以辟之,臣請舉狸。而王可以坐鎮齊國矣。」王勃然色變。盼子曰:「王無怪也。臣以為王不惜桑麻之地以為山林沼澤、不惜人食以養禽獸者,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今皆不可,則必於人乎取之。而王之待士,未見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未見有處之必以其處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則王之所重輕,人知之矣,而又欲繩之以王之徽纆,範之以王之矩度,強之以其所不能,迫之以其所不願,則任王之事者,非圖餔啜,則有所不得已焉耳,而欲望其悉心竭力,與王共治齊國,是何異乎築枯籜以防水,鑽朽木以取火哉?」於是宣王豁然大寤,投案而起,下令放禽獸,開沼澤,與民共之。禮四方之賢士,立盼子以為相。齊國大強,秦楚致霸,盼子之力也。
蛇蠍
楚人有見蛇蠍而必殺之者,又有曲為之容而惟恐人之傷之者。或曰:「斯二者孰是?」郁離子曰:「其亦殺之者是,而容之者非耳。」或曰:「人有害於人,傷成而受罪,律也。今蛇與蠍未嘗傷人,而輒殺之,不已甚乎?」郁離子曰:「是非若所及也。夫人與物之輕重,較然殊矣。蟲蛇之無知,而欲以待人者待之,不亦惑乎?昔者周公命庭氏射妖鳥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又命硩簇氏掌覆妖鳥之巢,著為典訓。故孫叔敖見兩頭之蛇,殺而埋之,其母以為陰德,君子不非焉。況毒人之蟲,中之者不死則痍,而曰必待其傷成而後可殺,是以人命同於蟲蛇,其失輕重之倫不亦甚哉?近世之為異端者,以殺物為有罪報,而大小善惡無所別。故見惡物而曲為之容,私於其身為之,而不顧其為人之害,其操心之不仁可見。吾故曰:是非若所及也。」
吳王夫差與群臣夜飲,有鵋其鳴於庭,王惡,使彈之。子胥曰:「是好音也,弗可彈也。」王怪而問之,子胥曰:「王何為而惡是也?夫有口則有鳴,物之常也,王何惡焉!」王曰:「是妖鳥也,鳴則不祥,是以惡之。」子胥曰:「王果以為不祥而惡之與,則有口而為不祥之鳴者,非直一鳥矣。王之左右皆能鳴者也,故王有過則鳴以文之,王有欲則鳴以道之,王有事則鳴以持之,王有聞則鳴以蔽之,王臣之順己者則鳴以譽之,其不順己者則鳴以毀之。凡有鳴必有為,故其鳴也,能使王喜,能使王怒,能使王聽之而不疑。是故王國之吉凶惟其鳴,王弗知也,則其不祥孰大焉?王胡不此之虞而鳥鳴是虞?夫吉凶在人,禽鳥何知?若以為不祥,則慮而先為之防,求吾闕而補焉,所益多矣。臣故曰是好音也。」
屈子謂楚襄王曰:「王之所以愛靳尚者,謂其善任使令與夫國王國、民王民也。靳子有事焉,非王言不獲,是楚人之聽於靳子也以王故。然則靳子無王不可也,而王亦何賴於靳子哉?今王委國靳子,食不由靳子則不甘於口,衣不由靳子則不安於體,出號令不由靳子則王心惘然,以為不足,臣竊惑焉。昔商王受之任蜚廉、惡來輩也,惟王之所欲而奉之,揣王之心,度王之意,多方以迎合,自以為大忠於王,而不知為王集天下之怒。牧野之聚,王亡而身與之俱,亦何益哉?今靳子不鑒往轍,而王蠱是裕。王忱有德令,則靳子收其恩,曰:『余實為之。』民弗堪命,則曰:『余將若王何!』利究於下,而怨歸於上,臣恐楚國之非王國也。」襄王大怒,放屈子於湘江之源。屈子去楚,楚乃大弱於秦。
熊蟄父居楚,有見聞必言,不待王之問也。及其之宋,宋王雖問之,弗言。或曰:「宋王之待先生,不薄於楚王,而先生或言焉,或不言焉,無乃異乎?」熊蟄父曰:「子亦嘗學樂乎?鼓鍾縣矣,和之以琴瑟,間之以笙磬,合止敔,然後八音諧而簫韶成矣。今有陳箏築笛缶,間以鐃鈸,和以羯鼓,雖有鳴球磬管,其可以雜奏乎?是故雷不鳴於啟蟄而鳴於日至,則天道變;雞不鳴於向晨而鳴於宵中,則人聽惑。」
郁離子曰:「勸天下之作亂者,其招安之說乎?非士師而殺人謂之賊,非其財而取諸人謂之盜。盜賊之誅,於法無宥。秦以苛政罔民,漢王入關,盡除之,而約三章焉:殺人、傷人及盜而已。秦民果大悅,歸漢,漢卒有天下。由是觀之,豈非他禁可除,而惟此三者不可除乎?天生民,不能自治,於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殺之權,使之禁暴誅亂,抑頑惡而扶弱善也。暴不禁,亂不誅,頑惡者不抑,善者日弱以消,愚者化而從之,亦已甚矣,而又崇之以爵祿,華之以寵命,假之以大權,使無辜之民不可與共戴天者,釋其仇而服事焉,是誠何道哉!遂使天下之義士喪氣,勇士裂眥,貪夫悍客攘臂慕效,以要利祿。故曰『勸天下之作亂者,招安之說』,而世主弗寤也,悲夫!」或曰:「然則舞幹羽而苗格,非與?」曰:「甚哉俗儒之梏於文以誤天下也!《舜典》曰:竄三苗於三危。又曰:分北三苗。夫竄與分北,皆非撫納降附之詞也,則豈因其來格而遂為之哉?非人情也,聖人豈為之?必也以兵臨之,而後分北。其來格者安之,頑不悛者竄之耳。又況幹羽非特文舞,則非曰誕敷文德,而遂弛其伐苗之謀明矣。皋陶曰:苗頑弗即工。帝念哉,念茲在茲。則有虞之君臣不頃刻而忘苗,可想而見。豈若後世衰微偷惰之君臣,以姑息為幸,而以勸賢之爵祿勸天下之大憝哉!」
盜犨以如芒之鉤,繫八尺之絲,鉤牛舌而牽之,宵夜而牛隨之行,莫之違也。故世之善盜牛者稱犨焉。郁離子曰:「是所謂盜道也。中其肯,扼其害,操其機而運之,蔑不從矣。」石羊先生曰:「此古人制盜之道也。今人弗能也,盜用之矣。」
罔與勿析土而農耨,不勝其草。罔並以焚之,禾滅而草生如初。勿兩存焉,粟則化而為稂,稻化為稗。胥顧以餒,乃俱訴於後稷曰:「穀之種非良。」問而言其故,後稷曰:「是女罪也。夫穀由人而生成者也,不自植也。故水泉動而治其畝,靈雨降而播其種,蜩螗鳴而芸其草。糞壤以肥之,泉流以滋之。其耨也,刪其非類,不使傷其根;其植也,相其土宜,不使失其性。潦疏暵溉,舉不違時,然後可以望有秋。今女不師諸先民,而率由乃心,以遏天生;乃弗懲爾躬,而歸咎於種之非良,其庸有愈乎!」
汪罔之國人長,其脛骨過丈,捕獸以為食,獸伏,則不能俯而取,恒饑焉。僬僥之國人短,其足三寸,捕蜩以為食,蜩飛,則不能仰而取,亦恒饑焉。皆訴於帝媧,帝媧曰:「吾之分大塊以造女也,雖形有巨細,而耳、鼻、口、目、頭、腹、手、足、心、肝、腑、腸、毛孔、骨節無彼此之多寡也。長則用其長,短則用其短,不可損也,亦不可益也。若核之有仁,幺乎其微,而根幹枝葉,莫不具矣。若卵之有殼,塊乎其冥,而羽毛觜爪,無不該矣。今女欲為核之仁乎?卵之殼乎?是在女矣,非吾所能與也。」
神仙
虺韋問於羅離子奇曰:「或稱神仙,有諸?」曰:「有之。」曰:「何以知之?」曰:「以物。」請問之,曰:「狐,獸也;老楓,木也,而皆能怪變。人,物之靈,夫奚為不能怪變?故神仙,人之變怪者也。怪可有,不可常,是故天下希焉。」曰:「神仙不死乎?」曰:「死。」曰:「何以知之?」曰:「天以其氣分而為物,人其一物也。天下之物異形,則所受殊矣。修短厚薄,各從其形,生則定矣。惟神仙為能有其受,而焉能加之?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天者,眾物之共父也。神仙,人也,亦子之一也。能超乎其群,而不能超乎其父也。夫如是,而後元氣得以長為之主;不然,則非天矣。」
郁離子曰:「貪與廉相反,而貪為惡德。貪果可有乎?匹夫貪以亡其身,卿大夫貪以亡其家,邦君貪以亡其國與天下,是皆不知貪者也。知貪者,其惟聖人乎!聖人之於仁義道德,猶小人之於貨財金玉也。小人之於貨財金玉,無時而足;聖人之於仁義道德,亦無時而足。是故文王、周公、孔子,皆大聖人也。文王視民如傷,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以夜繼日,坐而待旦。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聖人之貪於仁義道德若是哉!故以其貪貨財金玉之心,而貪仁義道德,則昏可明,狂可哲,而人弗能也。故於貨財金玉則貪,而於仁義道德則廉,遂使天下之人,專名貪為惡德而惡之,則小人之罪也。」
管豹問曰:「人死而為鬼,有諸?」郁離子曰:「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則必有死。自天地開闢以至於今,幾千萬年,生生無窮,而六合不加廣也。若使有生而無死,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人矣。故人不可以不死者,勢也。既死矣,而又皆為鬼,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鬼矣。故曰:人死而皆為鬼者,罔也。然而二氣之變不測,萬一亦有魂離其魄而未遂散者,則亦暫焉,而不能久也。夫人之得氣以生其身,猶火之著木然,魂其焰,體其炭也。人死之魂復歸於氣,猶火之滅也,其焰安往哉?故人之受氣以為形也,猶酌海於杯也,及其死而復於氣也,猶傾其杯水而歸諸海也,惡得而恒專之以為鬼哉?」曰:「然則人子之祀其祖父也,虛乎?」曰:「是則同氣相感之妙也。是故方珠向月,可以得水;金燧向日,可以得火:此理之可見者也。虞琴彈而薰風生,夔樂奏而鳳皇來,聲氣之應不虛也。故鬼可以有,可以無者也。子孝而致其誠,則其鬼由感而生,否則虛矣。故廟則人鬼享,孝誠之所致也。不然,先王繼絕世以復明祀,豈其鬼長存而餒,乃至此而復食耶?」
江淮之俗,以鬥指寅、申、亥為天、地、水三官按罪錫福之月,而致齋以邀祥焉。滿三年計之,多不得祥而得禍。人曰:「若是乎,鬼神之渺茫也。」郁離子曰:「果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夫神,聰明而正直者也。惟其聰明也,故無蔽焉;惟其正直也,故無私焉。無蔽無私,不可欺也,則亦不可媚也。今擇其按罪錫福之辰而致齋焉,是欺之也;焚香爇燭,朝夕稽叩拜跪,是媚之也。人之稍有知識者,不受欺與媚,而況於聰明正直之鬼神乎?今之致齊者非濫官汙吏、奸胥悍卒,即市井豪儈及巨商大賈之為富而不仁者。使鬼神果有按罪錫福之典,則斯人也,降之祥乎?降之禍乎?故曰: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
郁離子觀於嶽祠,悵然歎曰:「悲哉!先王之道隱,而鬼神亦受人之誣也,而況於人乎!」管豹問曰:「何也?」郁離子曰:「若不聞聖人之言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言泰山不享非禮之祭也。今也又從而為之祠,形其神而配以妃,不亦誣且褻乎!夫人之生死,有天命焉。福善禍淫,天之道也。使誠有鬼司之,猶當奉若帝命,其敢受非禮之祈、而淫縱其禍福於其所不當得者乎?而祠以私之,是以濁世之鄙夫待鬼神也,其不敬孰大焉!」
海島之夷人好腥,得蝦蟹螺蛤,皆生食之。以食客,不食則咻焉。裸壤之國不衣,見冠裳則駭反而走以避。五溪之蠻,羞蜜唧而珍桂蠹,貢以為方物,不受則疑以逖。郁離子曰:「世之抱一隅之聞見者,何莫非是哉?是故眾醉惡醒,眾貪惡廉,眾淫惡貞,眾汙惡潔,眾枉惡直,眾惰惡勤,眾佞惡忠,眾私惡公,眾嫚惡禮,猶鴟鴞之見人而赫也。故中國以夷狄為寇,而夷狄亦以中國之師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貴大同也。」
麋虎
虎逐麋,麋奔而闞於崖,躍焉,虎亦躍而從之,俱墜以死。郁離子曰:「麋之躍於崖也,不得已也。前有崖而後有虎,進退死也。故退而得虎,則有死而無生之冀;進而躍焉,雖必墜,萬一有無望之生,亦愈於坐而食於虎者也。若虎,則進與退皆在我,無不得已也,而隨以俱墜,何哉?麋雖死而與虎俱亡,使不躍於崖,則不能致虎之俱亡也。雖虎之冥,亦麋之計得哉。嗚呼!若虎可以為貪而暴者之永鑒矣!」
晉鄭之間有躁人焉,射不中則碎其鵠,奕不勝則齧其子,人曰:「是非鵠與子之罪也,盍亦反而思之乎?」弗喻,卒病躁而死。郁離子曰:「是亦可以為鑒矣。夫民猶鵠也,射之者我也,射得其道則中矣;兵猶子也,行之者我也,行得其道則勝矣。致之無藝,用之無法,至於不若人而不勝其憤,恚非所當恚,烏得而不死?」
郁離子曰:「今有人焉,坐高堂之上,指使臧獲,則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不得其心而怒叱,左右惎之,色與聲並厲,左右承顏而接言,懼其怒之將己遷也,而亦以厲出之。受指使者,不知吾怒之所在,則倉惶而愈亂,愈不得於吾心,則吾之怒愈加,出愈厲;承顏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以意度意,愈甚而愈吾違。故小怒則小違,大怒則大違,雖以劍梃臨之,不能使之得吾心也。是故君子之使人也,量能以任之,揣力而勞之;用其長而避其缺,振其怠而提其蹶;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責之,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誨之循循,出之申申,不震不暴,匪怒伊教。夫如是,然後懲之而不敢懟,刑之而不敢怨。《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如是,斯可以為民之父母矣。」
秦起兵欲攻周,國人皆不與。應侯謂秦昭王曰:「臣之裏公孫弗忌弱其鄰之老,而謀食飲之,裒其徒,謂之曰:『彼予鄰之叟也,富而嗇,吾將與若往食飲之。』其徒曰:『彼雖富而甚嗇,其奚以食飲之?』曰:『我且盜之。』其徒皆愀然。明日,又欲往,其徒曰:『子之謀鄙,盍更諸?』曰:『我將脅而取之。』其不從者半,弗果往。他日又曰:『請以貨先為之市,具禮召主人而酬酢之,多取物而日稽其直,且速其子弟以為常,不數歲,吾將竭其藏,何如?』其徒皆欣然從之。夫三言者,其以不道取諸人均也,而有從、不從焉者,避其名也。今周,天下之共主也,無桀紂之惡,無辭而攻之,誰甘受其名?臣固知國人之不與也。」
郁離子曰:「樹天下之怨者,惟其重己而輕人也。所重在此,所輕在彼,故常自處其利,而遺人以不利,高其智以下人之能而不顧。夫重己輕人,人情之所同也。我欲然,彼亦欲然,求其欲弗得則爭,故爭之弗能而甘心以上人者,勢有所不至,力有所不足也,非夫人之本心也。勢至力足,而有所不為,然後為盛德之人。雖不求重於人,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輕之,是謂不求而自至。今人有悻悻自任者,矜其能以驕,有不自己出,則不問是非,皆以為未當,發言盈庭,則畏之者唯唯,外之者默默焉,然後揚揚乎自以為得,而不知以其身為怨海,亦奚益哉!昔者智伯之亡也,惟其以五賢陵人也。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檢其身,使亡國敗家接踵相繼,亦獨何哉!」
唐蒙與薜荔俱生於松、樸之下,相與謀所麗。唐蒙曰:「樸不材木也,薈而翳。松根石髓而生茯苓,是惟百藥之君,神農之雨師食之以仙。其膏入土,是為琥珀,爰與冰玉琅玕同為重寶。其幹聳壑而干霄,其枝樛流,其葉扶疏,爰有百樂弦管之音。吾舍是無以麗矣。」薜荔曰:「信美。然由僕觀之,不如樸矣。夫美之所在,則人之所趨也。故山有金則鑿,石有玉則劚,澤有魚則竭,藪有禽則。今以百尺梢雲之木,不生於窮崖絕谷、人跡不到之地,而挺然於眾覿,而又曰有伏苓焉,有琥珀焉,吾知其戕不久矣。」乃嫋而附於樸,鑽蚋螬之穴,以入其條,纏其心而出焉,於是樸之葉不生,而柯枚條幹,悉屬於薜荔,中虛而外皮索,籜如也。歲餘,齊王使匠石取其松,以為雪宮之梁,唐蒙死,而薜荔與樸如故。
荊人有畏鬼者,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莫不以為鬼也。盜知之,於是宵窺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若是者四五,然後入其室,空其藏焉。或侜之曰:「鬼實取之也。」中心惑而陰然之。無何,其宅果有鬼。由是物出於盜所,終以為鬼竊而與之,弗信其人盜也。郁離子曰:「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二世之心疑矣。乃遏其請以怒恬,又煽其憤以激帝;知李斯之有諫也,則揣其志而先宣之,反覆無不中;於是君臣之猜不可解。雖謂之曰『高實為之』,弗信也。故曰:讒不自來,因疑而來;間不自入,乘隙而入。由其明之先蔽也。」
郁離子與艾大夫偕謀盜,士有俘盜以請賞者,予之金,不願,而請爵。大夫不可,郁離子請予之,大夫曰:「爵,王章也,弗可濫也。」郁離子曰:「大夫之言是也。然吾嘗觀於圃人矣,果實之未摘,雖其家人不敢求嘗焉。及其既摘而餘,則蚊蚋皆聚而咂之矣。漢曲之處女,色若朝虹,觀者慕之,不敢求也,一旦歸於倡家,則儇子、佻夫、庸奴、賤皂之有金者,皆得而覬之。今朝廷之尊爵,大盜得之,士之有恥者弗欲仕矣,而猶有願之者,未之思也,矧敢靳乎?北鄙之獠人,以肉豢狗,而怒其子之竊食其壒,於是室家離心。子必悔之。」
或問於郁離子曰:「井田可復乎?」郁離子曰:「可。」曰:「何如其可也?」曰:「以大德戡大亂,則可也。夫民情久佚則思亂,亂極而後願定。欲謀治者,必因民之願定而為之制,然後強無梗,猾無間,故令不疚而行。」請問之,曰:「天下之宴安也,人不嚐苦辛,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而易於怨上。故一拂其欲,則憤激而思變,有從而倡之,亂斯作矣。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非為苟也,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故民猶馬也,廄牧以安之,豆粟以飫之,旦而放之,莫不振鬛而奔風,牝鳴而牡應,嘶馳踶突,惟意所如,不可逐而馽也。及其負鹽車,歷羊腸,流汗足,饑不得秣,倦不得息,逾數百千里而歸,望皂櫪如弗及,見圉人而欨沬,則雖鞭之使逸,否矣。及此而調之,其有不服者乎?是故聖人與時偕行,時未至而為之,謂之躁;時至而不為之,謂之陋。今民風不淳,而古道之廢興,欲不欲者各半,故以大德戡大亂,則井田亦可復也。」
客有好佛者,每與人論道理,必以其說駕之,欣欣然自以為有獨得焉。郁離子謂之曰:「昔者魯人不能為酒,惟中山之人善釀千日之酒,魯人求其方,弗得。有仕於中山者,主酒家,取其糟歸,以魯酒漬之,謂人曰:『中山之酒也。』魯人飲之,皆以為中山之酒也。一日酒家之主者來,聞有酒,索而飲之,吐而笑曰:『是予之糟液也。』今子以佛誇予可也,吾恐真佛之笑子竊其糟也。」
郁離子曰:「天地之呼吸,吾於潮汐見之;禍福之素定,吾於夢寐之先兆見之;同聲之相應,吾於琴之弦見之;同氣之相求,吾於鐵與磁石見之;鬼神之變化,吾於雷電見之;陰陽五行之消息,人命繫其吉凶,吾於介鱗之於月見之;祭祀之非虛文,吾於豺獺見之;天樞之中,吾於子午之針見之;巫祝之理不無,吾於吹蠱見之;三辰六氣之變,有占而必驗,吾於人之脈色見之。觀其著,以知微;察其顯,而見隱。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不研其情,不索其故,梏於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
郁離子謂執政者曰:「物之所貴於天下者,以其少有而難得也。如使明珠如沙,黃金如土,則人皆得而有之,其何以能貴乎?故服有章,爵有等,使人不可以妄覬,然後王命尊而榮辱行,此鼓舞天下之奇貨也。昔者趙王得于闐之玉,以為爵,曰:『以飲有功者。』邯鄲之圍解,王跪而執爵進酒,為魏公子壽,公子拜嘉焉。故鄗南之役,王無以為賞,乃以其爵飲將士,將士飲之皆喜。於是趙人之得爵飲,重於得十乘之祿。及其後王遷,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於是秦伐趙,李牧擊卻之,王取爵以飲將士,將士皆不飲而怒。故同是爵也,施之一不當,則反好以為惡。人知寶其所貴而已矣。」
或曰:「傳曰:天裂,陽不足;地動,陰有餘。然乎?」郁離子曰:「天道幽微,非可億也。然以吾觀之,『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陰有餘』未必然也。夫天渾渾然氣也,地包於其中,氣行不息,地以之奠。今而動焉,豈地之自動乎?觀乎地之動也,蓋象夫震掉顫惕而不為跳躍奮舞之狀也。夫既不為跳躍奮舞,則豈地之自動乎?其必有以使之然矣。然則地之動也,非其自動也,由其所麗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猶舟之在水,其動也,由乎水,非舟之自動也。吾固曰『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亦陽不足,而非陰有餘也。」
羹藿
鄭子叔逃寇於野,野人羹藿以食之,甘。歸而思焉,采而茹之,弗甘矣。郁離子曰:「是豈藿之味異乎?人情而已。故有富而棄其妻,貴而遺其族者,由遇而殊之也。昔楚昭王出奔而亡其屨,使人求之以百金,曰:『吾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故論功而未及者皆不怨,非術也,誠之感也。」
郁離子曰:「人有智而能愚者,天下鮮哉。夫天下鮮不自智之人也,而不知我能人亦能也。人用智而偶獲,遂以為我獨,於是乎無所不用,及其久也,雖實以誠行之,人亦以為用智也,能無窮乎?故智而能愚,則天下之智莫加焉。鬼神之所以神於人者,以其不常也。惟不常故不形,不形故不可測。人有作為不可測者,自以為不可測,而不知其為人所測。故智不自智,而後人莫與爭智。辭其名,受其實,天下之大智哉。」
安期生得道於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進退如役小兒。東海黃公見而慕之,謂其神靈之在刀焉,竊而佩之行,遇虎於路,出刀以格之,弗勝,為虎所食。郁離子曰:「今之若是者眾矣。蔡人漁於淮,得符文之玉,自以為天授之命,乃往入大澤,集眾以圖大事,事不成而赤其族,亦此類也。」
或問於郁離子曰:「幣之不行,而欲通之,有道乎?」郁離子曰:「在治本。」「何謂治本?」曰:「幣非有用之物也,而能使之流行者,法也。行法有道,本之以德政,輔之以威刑,使天下信畏,然後無用之物可使之有用。今盜起而不討,民不知畏信,法不行矣,有用之物且無用矣,而況於幣乎?如之何其通之也!」
郁離子曰:「天下之重禁,惟不在衣食之數者可也。故鑄錢造幣,雖民用之所切,而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必藉主權以行世。故其禁雖至死,而人弗怨,知其罪之在己也。若鹽,則海水也,海水,天物也,煮之則可食,不必假主權以行世,而私之以為己,是與民爭食也,故禁愈切而犯者愈盛,曲不在民矣。」或曰:「若是,則數罟不入汙池,斧斤以時入山林,先王之禁亦過與?」曰:「先王之禁,非奄其利而私之也,將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其情異矣。矧百畝之田,無家不受,而不饑不寒乎。」
或問於郁離子曰:「在律,婦有七出,聖人之言也?」曰:「是後世薄夫之所云,非聖人意也。夫婦人,從夫者也。淫也,妒也,不孝也,多言也,盜也:五者天下之惡德也。婦而有焉,出之宜也。惡疾之與無子,豈人之所欲哉?非所欲而得之,其不幸也大矣,而出之,忍矣哉。夫婦,人倫之一也。婦以夫為天,不矜其不幸而遂棄之,豈天理哉?而以是為典訓,是教不仁以賊人道也。仲尼沒而邪辭作,懼人之不信而駕聖人以逞其說。嗚呼!聖人之不幸而受誣也久矣哉!」
九難
郁離子冥跡山林,友木石而侶猿猱,茅徑不開,草屋蕭然。隨陽公子過焉,坐定,公子作而言曰:「僕不佞,竊聞先生久矣,今幸得覿玉色、趨下風。僕聞有道之士,不遺芻蕘之言,願有陳焉,先生肯聽之乎?」郁離子曰:「唯唯,願奉教。」
公子曰:「夏屋耽耽,繚以周垣;廣庭砥平,翼以飛樓。突室留春,清館含秋。高簷楬獻以翬騫,曾甍駁遝以雲浮。虹芳檀以承波。天華卉煒而冬敷,秀木修森以夏涼。流景入而成霞,潛籟動以生風。晃兮如閶闔之開,忽兮若管弦之音。於是乎曼目蛾眉,窈窕成行。曳結煙之翠綃,鳴鏘泉之玉榼。眾樂張,華筵啟,肆金尊,澄芳醴。炮羔擊牛,烹蒐鹿。玉珧,臞比目。膾躍湍之魴,炙拂雲之鵲;羹月窟之兔肺,胹霧谷之豹胎。和以麟髓之酥,芼以赬桂之荑。果則碧華之蓮,紫英之梨;霜柑盎密,丹荔凝脂;曼倩之桃若壺,安期之棗如瓜。膻肥既飫,清脆乃薦。踐笙簫,行組練,迅翔鶤,矯輕燕。熺金釭與綺燭,激妝豔以過電。良宵欲終,娛樂未足。雞膠憀以叫晨,留嘉賓以終曲。吾願與先生同之。」郁離子曰:「《夏書》曰:『酣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僕不願也。」
公子曰:「百頃之園,樹以美木繁華,環以曲沼清池;黑石白沙,黝黝冥冥,岧岧亭亭,密密堂堂,畜陰泄陽。木則女貞石楠,合歡棕櫚,桐柏楓櫨,椒桂杉榆;葉如車輪,實若垂珠;春禽嚶鳴而相求,夏蟲鼓腋以呼秋;朝陽發旭以攄虹,夕嵐凝暉而欲流。草則鼠姑玫瑰,芎蘭茝衡,茭蔣蒲菰,蘋萍浮生;丹苕抱木以垂翹,薜荔緣崖以舒榮;蔚披離以棽纓,激迅飆以揚馨。鳥則白鵫黃鶯,翠鷸錦雞;敷羽翰,摛文章,韠韠煌煌,若彤霞之間郤雲。魚則赤鯉白鰷,鱖鯽躭鯊;斑鱗紫鰭,吹瀾生華。於是乎翠蓋飄搖,文鷁委蛇,嘉朋遠至,冠佩追隨;憩芳亭,酌瓊卮;攜佳人,泛漣漪;擾鳧頠,發棹謳;釣遊鯖,弋潛龜;奏豔歌,賦新詩;邀姮娥,幹洞房;累日夕而忘歸。吾願與先生共之。」郁離子曰:「仲尼曰:『樂佚遊,樂燕樂,損矣。』僕不願也。」
公子曰:「五都之市,列肆千區;三川之衢,大車千兩;二江之津,舳艫千艘。家僮萬人,分方逐利。西極岷隴河源,康居大宛,出馬渥窪,流玉昆侖;東窮日本扶桑,玄菟樂浪,海岱青徐,三韓扶餘;南盡百粵七閩,蒙詔猺氓,穿胸交趾,鮫室蜃市;北陟無閭代恒,陰山北庭,卑耳孤竹,萬里沙漠,掇天琛,拾坤珍。山藏谷韞之英,蜚潛動植之精,莫不悉致而畢陳。爰有吉量驒騱,蒼兕文犀,足躡電而追風,角納象以成形。火齊玫瑰,瓊瑤璆琳,琪樹琅玕,王母所栽,備五色,含八音,璀璨瓏璁,睒閃虎睛。獓犭因旄牛,師類之毛,鬖髿披蓑,以纛以纓;珊瑚海柏,若木非木,若玉非玉,蕭森攃索,葩椏籜落,其采有赩。沉檀羅谷,腦麝之香,郁烈芬芳,苾茀<香因>馧。螺甲龍涎,腥極返馨。鍾乳丹沙,金芽石英,煉而服之,變為神仙。水晶玻璃,辟暑清塵;琉璃木難,的芃暉光。豆蔻胡椒,蓽撥丁香,殺惡誅臊,易牙所珍。甘蕉木綿,香葛兜羅,柔暖輕涼,寒暑攸宜。翡翠鷫鷞,彩羽繡翰。玳瑁之龜,蠟質漆章。鼠毛之布,焚之炎炎,振之如霜。丹蝦之須,勁若抽虹,煥爛晶熒,望之欲流,撫之不濡。玄象之牙,厥大盈舟。狼虎熊羆,青貂白狐,文狨青狸,赤豹之皮,獑猢蜂<豕聿>,修毛髬{髟里},弇冉蒙茸,洵美且溫。馳毳羔絨,細若遊絲,軟若春綿。丹參紫芝,地膽天麻,靈藥千名,神農所嘗,起死回生,旋陰斡陽。蜀錦戎氈,越紙齊紈,跨海逾山,轉致流通。自北自東,自西自南,所至成市,所止成廛。於是乎镵山出金,煮海收鹽;千插穿崖,聲翻九幽;萬灶煙,結為蒼雲。蜑艇蠻舠,出沒風濤。罔鰅鰫,曳鯉鰱,舉赤鱬,絡氐人,鉤<句黽>鼊,繒鰝蝦,止水母,鑿蠣蠔,擒化鯤,縶翔鰩。留鮪䍡鱺,牽鮦掛鱸,繫鱘引鰉,掣鱷連鮫。枕丁膠乙,兼取並積。鏃骨皮矰,磨鱗刮甲,齒牙鋒鍔,以函以戟,甕鮓桑鱒,其利什百。其重寶則有徑寸之珠,方尺之璧,騰光吐景,閃日爍月,匣不能,土不能蝕,可以易禍回祥,傾城奪國。吾願與先生致之。」郁離子曰:「《傳》曰:『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九成之堂,十畝之庭,俯惸闠以當中,岌重門之崢嶸。甃以礱石,植以栝柏,牖以魚鱗,洞朗八欞。左右蜂房,奕奕翼翼,冬暄夏清。輿馬達於陛除,鳴騶導以升階。高坐華裀,尊嚴若神。卒列貔貅,吏排雁行。肅肅蹌蹌,秩秩如也。聽咳傳聲,神牴鬼訶。發號施令,理訴決訟。出言而侍者辟易,指顧而瞻者局蹐。千人離立,跂望顏色。其喜也,溫若春日之熙;其怒也,凜若秋霜之飛。雷霆起於頰舌,而死生判於筆下。吾願與先生謀之。」郁離子曰:「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款段之馬,黑貂之裘。囊無百錢,橐無騾金。慷慨辭家,踴躍遠遊。曳裾而入公門,掉舌以動王侯。一語之合,不覺前席,更僕秉燭,熏心酣骨,執鞭為之駭汗,虎士為之吐舌。於是出辭成法,建畫為律。條九章以富國,發六奇以制敵。陽謀陰間,神授鬼伏。指揮而白虹貫日,顧盼而長庚入月。蓋樗裏不能測其機,孟賁不能當其決也。是以一言貴於千金,一諾重於千鈞。吹則猛虎豎毛,噓則寒谷生春。謦咳折五兵,談笑卻三軍。氣使燕趙之豪,威懾齊楚之君。吾願與先生論之。」郁離子曰:「孔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戎卒十萬,虎賁三千。犀革之車,駕以駃騠,服以騊駼,造父禦戎,烏獲為右。士如熊羆,馬如騰龍。豁闞炰烋,殷谷訇丘。掛以重鎧,被以鮫亟。炫耀冬冰,燁煜晨星。純鉤太阿,縵理龜鱗。雄戟揚虹,厹矛掣蛇。舒光發輝,上纏鬥杓。乃有角端之弓,魚牙之矢,控弦而滿月在手,覆繡而蹲甲吞羽。黃間谿子,時力距黍,九牛引挽,發若雷吼。於是乎白羽如荼,赤羽如葒,大旆鋒旗,植以玄戈。建九旂之霓旂,蔚雲旋而猋回,山陵為之低昂,太陽為之寢光。乃布天衡,乃列地衝,風雲鳥蛇,龍虎翕張。屹兮如山,儼兮若城。渾渾沌沌,莫窺其形。吾願與先生將之。」郁離子曰:「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五方之域,有真人焉,廣大神通,浩浩無涯。其力可以斡造化、回天地,其功可以拯墊溺、拔罪苦,起死扶生,剖頑燭冥。窈窈愔愔,蕩掃六淫;寂寂默默,滌除百惑。如剪草萊,不遺一荄;如龍用壯,莫我能當。不震不搖,障翳自消;不悚不難,百怪自散。如鏡去塵,其光粲新;如蓮出水,淨無泥滓。以能不滅不生,長存至精;不形不體,無往不在。放之無外,收之無內。幽靜恬漠,永享至樂。吾願與先生求之。」郁離子曰:「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僕不願也。」
公子曰:「太極渾渾,分為乾坤。乾坤翕辟,結為日月。日月代明,播為五精。二五媾真,形而為人,玄黃兩間,獨為物靈,得天全也。是故軒轅黃帝訪於廣成子而受訣焉,其訣曰:穆清漻兮沕杳冥,洞晃朗兮觀吾庭,掃氛埃兮驅蟲蛇,部署眾神兮集予家,時風雨兮若晦冥,疏不壅兮待其生,調其行兮和厥止,保其受兮為孝子,收六區兮歸一握,仁靈芽兮苴乃核,乘應龍兮入寥郭。吾願與先生追之。」郁離子曰:「《語》曰:『死生有命。』僕不願也。」
公子曰:「願聞先生之志。」郁離子愀然曰:「公子,三王既沒,孔子道塞,九流楊墨,百家並出。淫辭橫說,從橫反覆,慘害陰毒,恫疑恐惑。變幻白黑,如猋之發,可使晦日;如水之激,可使漂石。縈紆回筭,以蟊以賊。此其章章者也。其矯者則謂天地為蘧廬,黔首為蟲蛆,文章禮樂,皆不足為。以耀以誇,使人染之如膏,吞之如鉤,虛浮譎詭,誑生罔死,舍形索影,慢棄倫理。此皆迷生之曲蹊,蠹世之巨蠍也。方今成弧絕弦,枉矢交流,旬始攙搶,降魄流精。為貙為豺,為蛟為蛇,犬失其主,化為封狼,奮爪張牙,飲血茹肉,淫淫灂灂,沉膏膩,窮淵積,骸連太陵,無人以救之,天道幾乎熄矣,而欲以富貴為樂,矣遊為適,不亦悲乎?僕願與公子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若夫旁途捷岐狙詐詭隨鳴貪鼓愚僥幸一時者,皆不願也。」於是公子赧然,頤頰發赤,目毛舌彊,再拜受教曰:「鄙人不學,乃今日始聞先生之言,如垢得滌。願為弟子,幸甚至哉!服膺無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