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歸序

春未壯時,見綴緝為詩者,以為此浮瓜斷梗耳,烏足好?然義類不深,口輒無以奪之,乃與鍾子約為古學,冥心放懷,期在必厚。亦既入之出之、參之伍之、審之克之矣,有教春者曰:「公等所為,創調也,夫變化盡在古矣。」其言似可聽。但察其變化,特世所傳《文選》《詩刪》之類,鍾嶸、嚴滄浪之語,瑟瑟然務自雕飾,而不暇求於靈迥樸潤。抑其心目中別有夙物,而與其所謂靈迥樸潤者,不能相關相對歟?夫真有性靈之言,常浮出紙上,決不與眾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專其力,壹其思,以達於古人,覺古人亦有炯炯雙眸從紙上還矚人,想亦非苟然而已。

古人大矣,往印之輒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愛之格、所便之調、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滯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學之古人」,自以為理長味深,而傳習之久,反指為大家,為正宗。人之為詩,至於為大家、為正宗,馳海內有餘矣,而猶敢有妄者言之乎?嗚呼!此所以不信不悟。而有才者至欲以纖與險厭之,則亦若人之過也。夫滯、熟、木、陋,古人以此數者收渾沌之氣,今人以此數者喪精神之原;古人不廢此數者為藏神奇、藏靈幻之區,今人專借此數者為仇神奇、仇靈幻之物。而甚至以代所得名之一人,與一時所同名之數人,及人所得名之篇,與篇所得名之句,皆堅守莊誦,而不敢颺言之,不過曰:「古今人自有篤論。」夫人有孤懷,有孤詣,其名必孤行於古今之間,不肯遍滿寥廓。而世有一二賞心之人,獨為之谘嗟徬皇者,此詩品也。譬如狼煙之上虛空,嫋嫋然一線耳,風搖之,時散時聚,時斷時續;而風定煙接之時,卒以此亂星月而吹四遠。彼號為大家者,終其身無異詞,終其古無異詞,而反以此失獨坐靜觀者之心,所失豈但倍也哉!

今之為是選也,幸而有不徇名之意,若不幸而有必黜名之意,則難矣;幸而有不畏博之力,若不幸而有必勝博之力,又難矣;幸而有不隔靈之眼,若不幸而有必騖靈之眼,又難矣。法不前定,以筆所至為法;趣不強括,以詣所安為趣;詞不準古,以情所迫為詞;才不由天,以念所冥為才。恬一時之聲臭,以動古今之波瀾。波瀾無窮,而光采有主。古人進退焉,雖一字之耀目,一言之從心,必審其輕重深淺而安置之。凡素所得名之人,與素所得名之詩,或有不能違心而例收者,亦必其人之精神止可至今日,而不能不落吾手眼。因而代獲無名之人,人收無名之篇。若今日始新出於紙,而從此誦之,將千萬口;即不能保其誦之盈千萬口,而亦必古人之精神至今日而當一出,古人之詩之神所自為審定安置,而選者不知也。惟春與鍾子克慮厥始,惟春克勖厥中,惟鍾子克成厥終。《詩歸》哉!

《刻水經注批點》序

自《水經》有注,而桑氏書遂真為經矣。注行,而孤吟遙想之夫,開物寄道之士,若有所恃,以自證其山水之好:端坐深讀,若奇卉佳木,舟馬相澹;若森森磕磕,麗我瞻矚;又若塔廟碑版,光我目,蒼我思,有高人真僧迢迢待我,可舉足提杖而一往也。

予少時即知好之。聞一名家前輩,歲輒一閱,深歎其勤,求得其書觀之,筆如槁木,無復冥奧,似為考核醜記而已,私語亡友鍾子曰:「如是則是書亦可不著也。」頗與鍾子空濛蕭瑟於其中,庶幾想酈子當日作注之意。而蜀朱無易先生者,淵人也,來官我楚,揖我而坐臥乎桑、酈之間。當是時,師友淵源,通理輔性,外慕等夷,內懷悱發,真有如雷次宗所云者。於是有朱、鍾二家之選,而予評遂逸去,不復能自愛惜矣。

友人嚴忍公,家武林,不妄交一人,獨好予輩所閱書,而與聞子將諸同志合刻全注,以為雅人資糧。夫予之所得於酈注者,自空濛蕭瑟之外,真無一物。而獨喜善長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囚捉幽異,掬弄光彩,歸於一緒,以力致其空濛蕭瑟之情於世,而胸中獨抱是癖,且獨著一書而死。而世人猶執考核醜記以求之,不幸而與類書同功。嗚乎!則是書亦可不著也。

《古文瀾編》序

王聞修先生選《古文瀾編》既成,寄聲譚子元春屬序焉。元春竊謂:古人之文,不可及矣。生其後者,無可附益,不能端居無為,必將穆其瞻矚,暇其心手,出吾之幽光積氣,日與賞延。或不能無去取其間,久之成一書。而是人性情品徑,已胎骨於一書之中,因而後之讀是選者,皆曰:「某氏之書也。」則幾於取古人之文而奄有之。

夫奄有古人之文而自成一書,其事豈細也哉!徐偉長云:「六籍者,群聖相因之書也。今之學者,勤心以取之,亦足以到昭明而成博達。」斯言誠是矣。吾輩勤心,如修漏舟壞屋,必有其處,舍評選無可置力,亦無可與古人遊者。且非獨吾輩也,尼父《詩》《書》二經皆從刪,刪者選之始也。梁宋而下,有專功焉,然困於其識,局於其代,使後人望而知為梁宋以下之書,如見其所自著之書焉。故知選書者,非後人選古人書,而後人自著書之道也。學者不能勤心以取之,又勝心以居之,如劉舍人所謂「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者,往往而然。祖兩漢即奴陳隋,尊八家即退群儒,朝廟實用之言,溪山翰墨之致,甚至同年不相為語,亦其勢然也。雖然,無是理也。古今文章之道,若水瀉地,隨地皆瀉。常窟穴於忠孝人之志、幽素人之懷,是二者皆本乎自然。而文章之道,恒以自然為宗,使非貞篤恬淡之人,諷高歷賞,光影相涵,雖甚勤心,亦莫得而取之。

王先生者,固今之貞篤恬憺、有道文人也。故其讀書,不忘漢初,不輕唐後,不苟經世,不厭尋幽,始乎詔疏,訖於小品,輯為一書。先生日讀數篇,輒自喜曰:「吾上下千六百年間古文,不問為海為江,為河為溪,為谷澗為石泉,下水而皆有風生水皺,沄沄然波瀾可愛者。吾暇日編之,而常自讀,授子弟讀,授他人讀,如泛扁舟入漣漪中,蹴之使碎;又如建一閣一亭於水上,招達者數人,列坐其中,以觀其瀾之生也。謂余心樂否耶?且是瀾之妙,有時而有,有時而無,有時而安,有時而驚,有時而碧,有時而紫,豈能一端而既厥美耶?」然則讀是書者,恍然窮其際,有幽光積氣,不知所自來,則皆先生之幽光積氣也。譚子曰:「是則王先生所自著之書也。」

《東坡詩選》序

選東坡文者,更十餘家而始定焉,獨其詩尚無選。非無選也,人之言曰:「東坡詩不如文:文通而詩窒;文空而詩積;文淨而詩蕪;文千變不窮,而詩固一法,足以泥人。」夫如是,是其詩豈特不如其文而已也!

雖然,有東坡之文,亦可以不為詩;然有東坡之文而不得不見於詩者,勢也。詩或以文為委,文或以詩為委,問其原何如耳,東坡之詩,則其文之委也。吾嘗思之:使東坡之文而一人之文,則可;東坡而古今之全力也,雖欲執人從來之言,與信己一時之目,而將有所不敢。則其重東坡之文,而不敢不求之於詩者,亦勢也。故瀹其窒而通自見,芟其積而空自生,約其蕪而淨自出。日出沒於千變之中,而後窮者乃我之目,固者乃人之言,而東坡不存焉。惟求其東坡之所存,為古今之所共存者而已。

然則不自知其窒與?不自知其積與蕪與?曰:奚而不知也!《六經》成而詩為一體,詩之處經中也,大地山嶽之有水也,水以妙大地山嶽;而搖大地山嶽,碎之以為水,吾知其不能。有古文於此,截其字句,變其音節,而謂之詩,可乎?然以此而冀其詩文之為二事,工詩文之為兩人,又不可。江海之內,冰水之間,嗚呼,難言之矣。唯東坡知詩文之所以異,唯東坡知其異而異之,而幾於累其同,則文中所不用者,詩有時乎或用;文中所有餘於味者,或有時不足於詩——亦似東坡之欲其如是,而後之人不必深求者也。蓋嘗為之說曰:文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詩如泉源焉,出擇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詩則行之時即止,雖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於心,又了然於手口;詩則了然於心,猶不敢了然於口,了然於口,猶不敢了然於手者也。請以是而求東坡之詩文,庶幾焉。

斯選也,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而合諸夙昔之所見增減焉。述之奇士,吾友也,知不罪我矣。

袁中郎先生續集序

公安袁述之,行其先中郎續集,而屬予序。其言曰:「先子不可學。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子不為先子者,實是先子知己,惟子可以敘先子。」予愛述之,而敬其言,受稿於裝,歷辰、湘、湖、岳殆遍,日察公之用心:其議不待人發,而其才不難自變;其識已看定天下所必趨之壑,而其力已暗割從來所自快之情。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處不自信?亦何嘗不自悔?當眾波同瀉、萬家一習之時,而我獨有所見,雖雄裁辨口,搖之不能奪其所信。至於眾為我轉,我更覺進,舉世方競寫喧傳,而真文人靈機自檢,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與鈍根浮器人言也。

往公之哭江進之也,有悔其詩文妙理生前未商語;後寄黃平倩劄,有悔其《瓶花》詩文俱有痕跡語。夫公之妙於悔,何待公言哉?細心讀《破硯集》,又似悔《瀟碧》矣;細心讀《嵩華遊稿》,又似悔《破硯》矣。今察公續稿,其文章中卓大而堅實者,又似為古今人俱下一悔腳也。楊子悔少作,其意甚美;而觀其晚作,又似不知悔不必悔者。予益以此歎公之根器識力,有大過乎人者焉。

續集出,其卓大堅實之文,出自痛快俊穎之手,吾願學公者從是悟文章之道。若舍其大者不言,而於所為翰墨遊戲、易於觸目者,則賞之不去口,傳之不崇朝,而法之不遺力也,又未免令述之累息欷歔,而獨以予為知己矣。

蔡清憲公全集》序

元春固得親以詩文逮事清憲公、北面稱弟子者,公亦時以上德古懷,引元春於詩文之內外,又似獨相期許,開其亶率,與為朋友商究之言,故元春亦稍稍知詩文涯際。嗚乎,今不可作矣!

元春日以退,無以與於鴻壯淵窅之觀,顧嘗端居深念:古今文人,卑者無足論,即興會標舉,踔厲風發,聲爛爛然,自謂名下士,吾為之慚甚;俊異文雅,芳流不歇,便自以為不俗之人,吾為之慚甚。山谷老人謂大節不奪者,乃真不俗;而司馬仲達望武侯葛巾毛扇,指麾三軍,乃以名士稱之。嗚乎,世固安有名士與不俗之人哉?惟吾敬夫先生,始可以盡瘁為名士,始可以山嶽之性拔去俗根。而亦必真如先生名貴不俗,始能使詩文之氣充滿天地之間,而決不至隨荒煙野草而散去。故元春竊以為公之可及不可及者凡有六,德業詩文,水乳和合。請得而深論之。

夫人少而好學、老而不衰者多矣,然皆掇拾附益,必以歲時。公十齡以往,書史上口觸目皆如重閱。嘗借人奇書數十卷,燭下取讀,曉而還之。其敏可及,其勤不可及也。目下十行者,思力屭贔,率無暇想。公作古文、詩歌、章奏、箋啟、檄移、科條,日可百餘通,數小史不給,朝屬草,申酉成書。而公優遊尚自如,山水書畫,幽其神緒。其辦可及,其閑不可及也。公忠孝友愛,出於自然。一生冰霜滿抱,千頭橘,八百桑,非其所有。救世心切,如夙生負涕泣欲償,一字一句,如佛說法。其慈可及,其誠不可及也。既為國家經緯人,治一切邊腹夷險,可為不可為,無不功歸人、罪歸己,至於星隕而不化。任彥升之序王文憲曰:「道在廟廊,理擅民宗。」先生有焉。而日妙思經書,如寒流淵人,窺深領奧,窮其要眇,以入無際。我輩下帷終日,獲者鱗爪耳。其肆可及,其微不可及也。鴻儒大方,喜談源派,兩漢、八大家,熟人聽聞,不自振精魂,如貧落子侈稱先世門閥。予每讀公詩文,海潮泉眼,瀉注無方。其古可及,其獨不可及也。世之作者,光焰過多,才每足以震物,權每足以彩毫,具曰予聖,斯亦可矣。而公與寡取篤,形神在友,墜己千仞之峻,慕人一壑之幽。誰為為之?誰令聽之?其高可及,其虛不可及也。凡為若說者不勝書,將一書之而已,亦猶諡法,但節以一惠,而以為清憲耳。清憲足以盡先生乎!

先生死,弟仁夫梓其集,未數卷,亦死,其婿林子觀曾搜而梓之。予因語林子:子之心苦矣,未遺餘力矣。還先生以日星河嶽之觀,開天下以元始玄化之域,是吾子之功也夫!而竊不敢忘公昔者一語:公來郢中,與元春夜半論文,以為自愛其詩文者貴少,愛人之詩文者貴嚴。必嚴而作者之精神始見,必少而觀者之精神與作者始合。且吾輩終日獻酬人事,神明如珠,豈能從萬斛泉中,湧出滔滔莽莽,趁筆而為之?豈能自滿作者之意,而何以接天下後世之眼?子他日為我精選數十篇,令其可傳足矣。夫以先生鴻壯淵窅之學,鼓吹經史,自存稿外,但能罔羅一字之遺,爭相傳寶,如玉匣金碗,復出人間,是何忍復議刪選?雖然,元春不敢忘也。全而搜之固難,有而擇之甚易。子為其難,吾為其易,吾兩人各職一事,以告哀逝者,使光靈復棲止故處焉耳。若夫詩古文之氣,挾其道德經綸,以充滿天地,梓不梓,亦非所輕重也,又何論選不選哉!

《徐中丞集》序

春從事於詩文者也。往見歐陽子有言:「唐《四庫書目》、班固《藝文志》,其所列著書之士,多者百餘篇,少者三、四十篇,而散亡不存一二。雖以文章之麗、言語之工,營營汲汲以終其身,而卒無異於飄眼之草木、過耳之好鳥,未嘗不爽然喪其嗜古之志。」然而歐公之文,流傳千古,無一篇失者,則嘗思之:彼多者百餘篇,而不存一二;少者或一二篇,而亦足以傳,皆命也。意篇章之業,或賴道德以久,或附經濟以見,或風期才華之美,各有所因,而流於人間與?抑在己無意於必存,而居其後者,從旁而收掇之。此自前人道德、經濟、風期才華之力,默鼓動於其中,而雖一字片語,自不得而淪墜與?

中丞徐惟得先生,我之所自出也,宏才雅量,整儀高懷,為海內鸞凰者五十餘年,未嘗沾沾於詩文,而古今之詩文,若不外於是者,此何故也哉?公仲子乾之,嘗欲春序其遺稿。未幾,乾之歿,公之孫申前請焉,予淒然久之。

嘗記公之言曰:「吾在儀曹時,居閑寡務,與王敬美、孫月峰諸公,切劘為古學,頗知古人之意。後屠長卿以才豔誨妒,而不腆君苗之硯,亦坐是而焚。人生在世,上則性命不易之理,次則民物有用之學,焉用是招尤之言為哉?」而又以春之嗜古也,壹似欲摧折其盛氣,如歐公之於徐無黨者。今公去春十餘年,而春猶耽戀楮墨,若蜣之喜思。又竊以為性命之理、民物之學,未有出於搜討之外者,恨當時未以是復公。而今日者,猶幸序公之集得一言之。

因私語公之孫曰:「予既無以窺公,汝從旁收掇,使人想見公之道德、經濟、風期才華,而有能庶幾其一二者,此孝子慈孫之志事也。」予向者亦以此告乾之矣。

《選語石居集》序

閩唐梅臣先生初至襄,延見屬吏師儒之屬。睹謁有羅學博,竟陵人也,因問竟陵譚子。譚子方匿跡遠墟,久不掛於壇坫,學博心竊訝之,曰:「安從知是人也?」已而投一集,曰:「為我示譚子,選而序之。勿多,多弗傳也;勿譽,譽弗益也。」學博傳斯語以至譚子,譚子笑曰:「唐先生如是,安得不問譚子乎!」予所以遠跡,不求掛文人齒牙者,凡以為談詩者量多而親讇,元春性翹劣,無以塞其望。且吾師友皆散逝,古道不可以望人,寧甘兀兀撅株枸耳。今使君乃若是,起而披其集。

是月也,雪郊枯岸,手龜坼如淘河漁人。喜極兼忭,輒永夜獨坐,研朱凝水,親炙硯鼎鐺間,為下點不休。所逢豔驚目、秀可餐、風神肅肅、忠孝迸裂者,歌之聲出籬外,絕不知有寒夜,小婢送酒至手邊,亦不知取暖。而或有應付雜收、熟如無物、眼不驚怪、入手芒斷者,亦竟不能為使君踟躕。回顧卷帙上丹銘之痕,如古木槎枒可怪,則因而念之:夫詩文之道,上無所蒂,下無所根,必有良質美手,吟想鮮集,足以通神悟靈。而又有硯潔思深,惕惕於毫芒之內者,與之觀其恒,通其變,探心昭忒,庶幾一遇之而不敢散。然則今者使君令譚子職選,譚子欣然選之而不辭者,豈非所謂遇之而不散者乎?多也,諂也,斯散矣。

予入冬閱《方秋崖集》,喜其《詠梅》有云:「古心不為世情改,老氣了非流俗徒。三讀離騷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是詩也,可以贈梅臣。而梅臣詩中,又有「拙吏津頭不嗜錢,浮囊布被恒夷然。論交結客清尋研,碩人逸叟中流連」,日在吾口中吟諷不去。遂覺秋崖、梅臣二老,來往雪天,手眼之間,不知何以遇?又不知何以不散?使君治襄多暇,為我祀杜二、孟六,招其詩魂,一問其故,恐亦無以舉似也。

《河洛人文》序

吳興潘昭度學憲,家藏萬卷書,有森挺之才。其為古今文辭,皆簡潔深健,不喜為一切衰世苟且之言。故其視學中州也,亦務於才之疏以達、圜以閎、廉以深者求焉。若四時之氣,獨夏與冬有未宜於中州者。曰:「吾將以行救也。」予盡視其文,莫不有森挺之意,散於其中,而衰世苟且之習,似遙望其界而不敢入。

公既觀察閩中,屬予友孟誕先寓書,俾序其牘。其中強半秋售,公甚快之,而尤谘嗟愛惜於未遽俊者,是其意用以師表一世有餘矣。

予嘗歎古道之不可復也,莫甚乎師友之間,以一日偶然之升沉,而忽變其愛敬之初心。售則曰:「吾卜之如是。」不售,咄咄曰:「敗矣哉,汝之負我也!」入而揖,禮貌衰。久之騑其文,不使與俊者齒。師倦友怠,冷燠侵人。嗚乎,衡文者固將為數十年得奇士偉人耳!非外身命、忘爵賞、齊得失,不足稱奇士偉人。而衡文者乃以一旦之逢不逢,冷燠素所望為奇人偉士者,驅而納於喪我徇物之途,所養非所用,君子憂焉。一切衰世苟且之言與事,俱從此生矣。昭度是刻所以云救也。

亡友鍾子伯敬,往閩督學,方公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須辦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間所用道德功業文章,皆出君門下,勿徒愛戀一榜中耀目也。」予最服其言。但有一言未質諸孟旋:「使得一奇士偉人,坎絺纏身,一生道德功業文章,無一見於世,鼎也不可以拄,識鼎者焉可悔哉!三十年中,亦不可無此一恨。」昭度性淵奇,無世味,予故附質之。

《弔忠錄》序

中丞楊公大洪,以擊魏簹二十四罪逮繫詔獄,榜笞刺剟,一身無餘而死。當是時也,天下之人腹悲膽寒而不敢言。其後二年,今上深褒其忠,褫奸人以慰貞魂。郡伯胡公於毀巢卵翼之,又從而建祠祠之。海內知與不知,歌詠嘉樂,甚至稗官之家,編為小說傳奇之部,鐫成圖像。其於常山之血、侍中之發,若已成金鐵星斗,不可朽壞。男子在世,此為大快,而國人哀之,猶為賦《黃鳥》。

予以為百身之贖,不如一言之知。中丞所不惜府怨梯禍,奮身一擊,頭與玉俱碎者,祇是「顧命」二字盤梗於衷,死不擇音耳。光宗遺命:「輔皇太子要緊!」熹宗臨朝,亦問:「胡子官安在?」唐人有云:「布衣一言相為死,何況聖主恩如天。」變負之臣,肥義以為死不容誅。死不容誅者,死不得所也。楊公勁氣一往,為風為霆;而不知痛癢之人,必坐之以沽名。且謂逆簹後來之禍,公激成之,真所謂好議論而不樂成人之美者也。

予嘗言:士君子胸中不可無愚拙人事。如石工刻子瞻諸公為黨人,不願鐫「安民」二字;石孝忠感李之恩,傷其功不見於天下,推倒《平淮西碑》。一以好德之良,一以不平之氣。然兩人俱目不知書,無禍福生死、計較安危亂其胸中,故與聖賢豪傑無異。而世之黨逆簹以下石楊公者,其視此何如哉?不愚不拙,遂至於此,楊公必屍視而憫笑之矣。

《弔忠錄》刻成,因為書此,以報辛、程二君焉。

《楚才錄》序

督學師金壇虞公,來視楚士。科、歲二試既竣,脫穎之士萃焉,於是刻《卯辰穎秋賦》。撤棘,士以賓見,皆公嘗試嚌啜,知其才之可俊者,於是刻錄科卷。新天子御極,士由里選,公益勁於弩末,務為蒸變雲霞,以告成功,於是刻選士卷——而公是時已擢為冏卿矣。其將別楚也,猶日夜枕籍士子之文,徘徊摩娑不忍釋,復合而梓之,使人問序元春。

憶元春首見賞於錢塘葛公;賴閩周公復疆起為諸生;其以恩貢上京也,為秣陵顧公;今復歸楚,出公門牆,公本以第一人見期。是其於四師也,俱不敢一日忘,而竊有以賀公之遭也。楚年來鐸司時分時合,江、湘之煙中斷,嵾、衡之雲不屬,即前三師亦有遺恨。而公之來楚,復合為一,始有以見楚才之全,而察其風氣精魄之所在。足之所歷,目之所到,與山川相吞吐,天與人俱若應之。而公以一年之中,盡收明經、孝廉之俊,復古鄉舉里選之科,豈可不謂之奇也哉!

夫公之於士也,無舊譜,無常格,無我相,而後楚人之才,欲留為不盡;居之以豁達,竦之以精嚴,引之以高深,行之以變化,而後楚人之才,又樂為之盡。今其試牘具在:始甲之,既乙之,而終甲之者有矣;前學使者甲之,而今或甲之、或乙之者有矣;兩試自乙之,而後乃大甲之者有矣。士人面目忽易,若出於神,若出於鬼,觀聽者亦若雜行於星日風霆之中,而務勉為文章。非三楚才不足以發公心眼,而非公之神奇博大,不足以揉楚才而窮其際。

嘗怪宋玉有言:「天下之美人莫如楚國,楚國莫如臣里,臣里莫如東家之子。」此言何其隘也!彼美無涯,良媒獨難。使有汲汲皇皇之懷,搜幽剔寒者,為之蹇修,吾知江皋之佩、湘靈之瑟,皆南國絕豔也,何矜一東家之子乎?

《長安古意社》序

予來京師,僦居城外寺。柏二株,鸞一隻,送聲遞影,常若空虛。暇則如退院僧,不常接城中人,書亦罕至。自以為雖非學問所得,然躁心名根退去四五,往往有不負師友處。

一日,步至城東,值桐鄉錢仲遠、山陰張葆生、平湖馬遠之、武進惲道生、公安袁田祖、興化李小有、閬中徐公穆,飲正暢。予久不見奇士,怦怦心動,徙倚難去。小有、田祖者,舊社友也;公穆數年前邀予住峨眉未果,予甚感其意;庚申歲,予在西湖看兩山紅葉,葆生、遠之先後舟相尋,予適去,然猶躡予葉上履跡,皆可徑稱故人;而仲遠之交俠,道生之筆墨,與予久相聞,初得見。盡日六七人相勞苦。長安塵沙多,米貴,諸君皆來覓作官,人不能滿。持一觥酒遍讚客曰:「有貴交遊乎?」謝無有。曰:「時事何如?」皆曰:「無從聞也。」於是樂甚。酒半酣,問年齒少長,忽下拜,兄己而弟人。

是日覺有古意,令譚子授筆記其事。記成無所附,附以他文字,人若干首,刻焉,題為《長安古意社》。因想盧尉有《長安古意篇》,盛稱香車寶馬,挾彈探丸,徒與麗人冶客爭郊外巷中之豔者,視此孰為古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