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季卿采木行引

或曰:鄭子少年俊才,不得志而為瀘州倅,鄭子蓋以官為戲者。今觀其《采木行》,感事刺時,何言之絕痛而悉也!豈其身在事中者耶?以是知鄭子非以官為戲者也。

歌行指目時事,與他作微異。要在雜以風謠,俾可觀采,若少陵《舂陵行》是也。彼五言也。近李獻吉,有《土兵》《莝豆》《餘幹》等行,則七言,然篇差短。鄭子累千言,無顧瞻湊泊之勞,吾以見鄭子詩法焉。

然三殿災,本以示警,而采木以三殿為名;開榷紛紛,又以采木為名。由是言之,三殿雖勿災焉可也!

自題詩後

李長叔曰:「汝曹勝流,惜胸中書太多,詩文太好。若能不讀書,不作詩文,便是全副名士。」余憮然曰:「快哉快哉!非子不能為此語,非我不能領子此語。惜忌者不解。使忌者解此語,其欲殺子當甚於殺我。然余能善子語,決不能用子語。子持子語歸,為子用。吾異日且用子語。」

數日後,舉此示友夏。友夏報我曰:「長叔語快,子稱長叔語尤快。僕稱長叔與子語快者,語亦復快!」

夫以兩人書淫詩癖,而能歎賞不讀書不作詩文之語,則彼能為不讀書、不作詩文語者,決不以讀書、作詩文為非也。袁石公有言:「我輩非詩文不能度日。」此語與余頗同。昔人有問長生訣者,曰:「祇是斷欲。」其人搖頭曰:「如此,雖壽千歲何益?」余輩今日不作詩文,有何生趣?然則余雖善長叔言而不能用,長叔決不以我為非。正使以我為非,余且聽之矣。

題魯文恪詩選後二則

觀古人全詩,或不過數十首,少或至數首,每喜其精,而疑其全者或不止此。其中散沒不傳者不無,或亦有人乎選之,不則自選,存其所必可傳者而已。故精於選者,作者之功臣也。向使全者盡傳於今,安知讀者不反致崔信明之譏乎?

予喜誦鄉先達魯文恪詩文。庚戌官燕,曾從其孫睢寧令乞一部,欲選之。為湯嘉賓太史索去,遂不果。壬子,譚友夏選刻之金陵,至九十首,精矣該矣。予讀之,喜焉敬焉,有弘、正名家所未能入其室者。使予讀文恪全集,固未必其喜且敬之至此也。刪選之力,能使作者與讀者之精神心目為之潛移而不知。然則友夏雖欲不為文恪功臣,固不可得也。

或曰:作者如文恪,而後之選者不必如友夏,若之何?予嘗與友夏言矣,莫若少作,作其所必可傳者。選而後作,勿作而待選。籲,談何容易哉!

【又】

詩文多多益善者,古今能有幾人?與其不能盡善,而止存一篇數篇、一句數句之長,此外皆能勿作,即作而能不使傳,使後之讀者常有其全決不止此之疑,思之惜之,猶有有餘不盡之意焉。若夫篇與句善矣,而不能使其不善者不傳於後,以起後人厭棄,而善者反不見信,此豈善為必傳之計者哉?故夫選而後作者,上也;作而自選者,次也;作而待人選者,又次也。古人所謂數十首、數首之可傳者,其全決不止此。若其善者止此,而此外勿作,正予所謂作其必可傳者也。此其識其力,古今又能有幾人乎?

題唐李供奉降筆書首楞嚴石刻卷

新安程朗仲,異人也。生而慕仙道,好精物隱,至破產苦身不悔。忽有仙人神附之,自稱唐供奉李太白先生。落筆為詩文,無一近語,絕非世俗神言比也;書法精甚,真草惟意,筆筆出於鍾、王;又特妙於畫,自云從王中丞學之,古潤淡遠,情法爛熳。予親見其用銅尺,橫長二尺,從者長尺有咫,竅從者之兩端裁筆焉。兩人微用指掖之,以作書畫,遊移墨池中,悠悠然,亭亭然,想見古人用筆運腕之妙,非苟而已也。又前於袁廣文小修齋中,問予姓字,極服予所選《詩歸》,謂不錄《清平詞》三絕為是。其虛心如此。凡此皆文人事也。又書丹於石,作真書《首楞嚴經》一部。

予聞而稽首言曰:世之論太白,淺者以為文人,深者以為仙。然《楞嚴經》中以文士為應類,猶墮傍生;仙則進於是矣,報盡仍離六道。夫文人學仙,與仙人學佛,其願力不甚相遠。太白仙去千餘年,而以筆墨金石為人間作佛事。蓋文人之業,以仙懺之;仙人之業,以佛懺之。其精進何有窮時?

予又聞人有死而修仙者,其法曰「太陰煉形」。太白死而歸依淨土,是亦佛法中之「太陰煉形」也。益愧予之神其詩文書畫者之淺耳。觀朗仲書《楞嚴經》,自度度人,其亦曰有此破產苦身不悔之志,豈惟作仙?進而佛焉可也。此太白佛心也。

題潘景升募刻吳越雜誌冊子

富者餘資財,文人饒篇籍。取有餘之資財,揀篇籍之妙者而刻傳之,其事甚快。非惟文人有利,而富者亦分名焉。然而苦不相值者何也?非人也,天也。奚以明之?資財者,造化之膏脂;篇籍者,造化之精神。浚膏脂以泄其精神,此其於事理兩虧之數也。人不能甘,而造化肯聽之乎?故曰天也。嗚呼,此資財之所以益蠹,而篇籍之所以益晦也!

友人潘景升,著書甚多,所緝《三吳越中雜志》,事辭深雅,心力精博,蓋地史之董狐也。募刻於好事者,而多不能給。予謂此雅事也,昔揚子雲作《太玄》,蜀富人賚錢十萬,求載一名不許;今開口向人,已出下策矣,況言之而不應乎?

錢受之曰:「今天下俚詩惡集,闐咽國門,此其剞劂之費,豈非資財所為乎?」予曰:「此非造化精神所存也,無損於精神,而徒用其膏脂,虧其一焉,或亦天之所不甚忌也。」

摘黃山谷題跋語記

題跋之文,今人但以遊戲小語了之,不知古人文章無眾寡小大,其精神本領則一。故其一語可以為一篇,其一篇可以為一部。山谷此種,最可誦法。如《書贈韓秀才》則曰:「治經之法,不獨玩其文章、談說禮義而已。一言一句,皆以養心冶性。事親處兄弟之間,接物在朋友之際,得失憂樂,一考之於書。」《書朐山雜詠後》則曰:「其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並世而不聞。情之所不能堪,因發於呻吟調笑之間,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書鮮洪範詩後》則曰:「今觀鮮長江之才,可謂困頓州縣者也。使之學不盡其才,名不聞於世,其鄉之先達士大夫之過也。」《跋浴室院畫六祖師》則曰:「人有懷道之容,投機接物,目擊而百體從之。」《跋東坡畫石》則曰:「以富貴有人易,以貧賤有人難。晉文公出走,周流天下,窮矣,貧矣,賤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國有萬乘,而介子推去之,無以有之也。能其難,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跋東坡書》則曰:「學問文章之氣,鬱鬱芊芊,發於筆墨之間。」《書贈卷後》則曰:「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祇是俗人耳。」《跋自臨東坡和淵明詩》則曰:「翹叟屢索此卷,恐為人盜去。夫不疑於心,物亦誠焉。翹叟一動其心,遂果被盜。昔季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誠然哉!」《書贈陳繼月》則曰:「惟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跋范文正公帖》則曰:「用筆實處,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於世故,想其鉤指回腕,皆入古人法度中。」《跋王荊公禪簡》則曰:「余熟視其豐度,真視富貴如浮雲,不溺於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書舊詩於洪龜父》則曰:「龜父筆力可扛鼎,他日不無文章垂世。須要盡心於克己,不見人物臧否,全用其輝光以照本心。」《書嵇叔夜詩與侄榎》則曰:「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題元聖庚富川詩》則曰:「聖庚以王事行,忘鞍馬之勞,而以詩句賞江山,可謂能不息者也。」《題楊道孚畫竹》則曰:「庖丁解牛,梓慶銷,與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同一樞紐。」《題張仲謀詩後》則曰:「用意刻苦,故語清壯;持身豈弟,故聲和平。」

看山谷題跋,當以此數條推之,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領,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之,落筆極深、極厚、極廣,而於所題之一人、一事、一物,其意義未嘗不合,所以為妙。

【又】

東晉崇尚任達,膚者題之曰韻,曰不俗。其濫而無檢,至謝幼輿極矣。然石頭對王處仲數語,勁氣直節,足以折亂賊之萌,陳玄伯不能過之。正黃魯直所謂「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不得古人所以不可奪,而漫然竊其任達之似,以求韻求不俗,豈不遠哉?

每讀蘇、黃遊戲翰墨,中忽出正語,使人肅然敬戒,凜然不可犯,輒以謝幼輿事思之。惺又題。

題默公廬山結社卷

謝監自許生天在後,成佛在前,蓋緣胸中有「慧中文人」四字耳。此四字尚未能出脫,遠公安得而不拒之哉?

予嘗笑文士自視太高,而佛以為應類,未離六道。陶公飲酒賦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爾時已置身廬山之外,茲山面目,久落其眼中矣。遠公欲其入,而攢眉不肯。夫惟不肯,遠公所以益欲其入。

由此觀之,世之求入者,皆遠公之所不與也。天下事有機緣,莫不皆然。老默視社中諸人,於陶、謝二公何居?吾亦以觀老默,所謂「二兒之優劣,乃樂、衛之優劣也」。

題酒則後四條

一之神:觥船騰錯,雜杳囂喧。神一亂,便減歡情;加以矜莊,更離真境。善飲酒者,淡然與平時無異,其神閑也。曹孟德臨戰,如罔欲戰;淝水之役,安石以圍棋賭墅對之。飲中何可無此神宇?

【又】

二之氣:禽之制在氣,故能以小伏大。酒場中若無雄入九軍之氣,即百船一石,喉間不無茹吐之苦。余嘗持巨觥向座客搏戰,一時酒人色奪。而平日傲杯爵之人,亦頓自鼓舞思奮。酒場有此,差亦可廉頑立懦。

【又】

三之趣:沈湎委頓,不為不苦;而昏夢號呶,亦復安知此中之樂?無飲中之苦,而有其樂,惟妙於醒者知之。至於出沒有無,半酣者尤得其妙。太白云:「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此為徒醒者言耳。妙於醒者反是。

【又】

四之節:「惟酒無量,不及亂。」從心所欲,從容中道,聖之時乎?「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居然孔氏家法。直以自然,故能妙中。

題血書法華經

每見頂骨念珠、血書經,為之骨驚。古名宿不難以其身徇法,堅人信心如此。持此心以事君親,刳心捐脰可也。此卷是僧元明所書,序為仁宗皇帝親製,皆書御諱。惺嘗謂佛法尊信,本朝最有力,而其跡不露。大聖賢作用,與前代梁、唐之主不同。

(沈刻《隱秀軒集》文餘集題跋一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