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問:信者,國之大寶。乃顛倒駕馭,又有貴於不測者。不測,又何以信也?唐、虞、三代,道法相維,何嘗以不測行之?豈其作用反出後代人主下乎?皇上聰明強智,俯視臣民,前代無比。久道化成,其情偽短長,靜觀已熟。有何所出吾彀中,而必用此神變不測為也?其亦可頻用之而長守之歟?若頻用之而長守之,則又不神不變矣,安在其不測也?夫治天下,曰道、曰法,言信也。而又曰權、曰機、曰術,三者似又皆以不測為言。宋臣蘇軾乃謂:舍其所不可測,而示其所可信。豈舍此三者,而專用道法?亦有並行不悖者乎?諸士其析之。)

人主可以使天下不吾測,而不可使不吾信。其於天下也,不能有所必信,而終不能恃其所不可測。夫不測者,至神至變之名,出於偶然而不足恃者也。恃吾之不測,以實其不信之心,則將頻用之而長守之。頻用之而長守之,人亦以為常而不之怪,則是天下之不神不變者,反莫大乎是,而吾之所操始窮。

古帝王務持其所不窮。故堯舜之民,以堯舜之心為心,率天下聽於道,正直坦易,使天下油然不肯離於其中。三代而後,民自以其心為心,故率天下聽於法,整齊嚴翼,使天下肅然不敢逾於其外。天下無不可信於我,而吾無所用其不測矣。

我皇上聰明強智,時數邁古,默識靜觀,察天下深淺,既久既熟,視天下臣民,有一出其彀中者乎?即嘉與天下,由道守法,明白易簡,於以恭己,太平有餘。而皇上以為,如此吾安用此聰明強武為也?於是不能不別有所操。奚以明之?用人行政,治世之大端也。以為有人不用,而未嘗不自用其人;以為有政不行,而未嘗不自行其政。皇上自以為至神變,至不可測,吾如此可以不信天下,可以使天下不敢不吾信,而又可以聽天下之信與不信。

然愚生觀天下人情,不盡如皇上所擬也。其始猶以為皇上有所猜,有所玩,有所悋。三者皆一有所出之,而卒不得其征。直以為倦而置不理爾,以為其中無所有爾,以為混混莫辨爾。譬持刺而謁於貴者,將命者延之入,延之坐,延之語,主人若將出;久之不出,以為竟不出,且他有所之也。譬持券而貸於富者,居間者難其事,展其期,峻其約;日復一日,知其中本無可貸,且他有所竊之也。譬持古玩而求售於賞鑒者,口亦沈吟,目亦流視,手亦摩娑;察其神,似原無所解,且意不欲購,力又不能購,而姑以為名也。是其始皆出之偶然,久之人且習為常而不之怪,故易窮也。今莫若借其情而反用之。欲借其情而反用之,在就人所習為常者,仍出之以偶然,而若不為意。請言其凡:

輔臣者,皇上之心膂也。皇上欲使吾之操柄皆不為之用,而又欲其人之才力堪為我用,是以三十年來,姑進姑退,不進不退,似常有一極專者著之胸中,而又不欲有一極庸者著之眼中。世有不專而又能不庸者,吾孰從知之?則有召對批答之法。夫才之能否,一見得之;心之邪正,再見、三見得之。使宰相流品與人主情形習,而朝廷職務與宰相心手習。其不大專而有才者馳驟,而不虞其有餘;不大庸而能自守者坐鎮,而不虞其不足。彼皆不能用我,而皆為我用。此處輔臣之道也。

大僚者,皇上之手足也。夫部院必有左右,卿寺必有丞貳,非獨為一官一人,一人一事。人有品,士有志,朝有法。岳牧之不能無四凶,舜禹之不能無巢、許,勢也。故矛必二,弓必重,凡以備則可以去取,而缺則不遑求精。今缺者不補,補者不問其人,且誘之來;補者不來,來者不問其人,執之勿去:則上不能無苟且含糊,而下益為頑鈍滯鬱。且使今日欲去不能去之人,即他日求來不得來之人。朝廷紀法,士大夫風節,無一可者。故必備員,而後能以黜陟還之主上,是非還之天下,出處還之其人。此處大僚之道也。

言官者,皇上之耳目也。皇上概以為沽名嗜進耳。借使天下皆不愛名譽、不愛爵祿之人,皇上安得而用之?皇上恐其太重,而愚以為勢不能使之必輕。一言也,上不以為可,業有可之者,非惟可之,且陰用其言矣。一言也,上不以為不可,業有不可之者,非惟不可之,且陰不用其言矣。其可其不可,其用其不用,不在言者,則在下之聽言者,而皆不在上:則何不寬以收其議論,而嚴以課其職業,而上始有其重。此處言官之道也。

至於大政事,大機宜,如宮闈朝廟、藩服邊方、士風吏治,待舉待修者不知其幾,皇上似但取一二極切要不可已、而又極尋常不足疑、不難了之事,雖庸眾之君所不求而必得者,故為之茹吐伸縮,用以綴臣下之心口耳目。使其求之如呼天填海,幸而得之,即如河清日卻。而又予其半,留其半,使求者不暇他有所求,而得者不思別有所得。若其所求所得,皆臣下之物,可攜以入己、揭以與人者也。

二十年以前,群臣猶望朝講、郊廟、罷榷使諸務。今自婚葬得旨外,不過日夜望儲宮講讀、補大僚、下考選數事而已。此外不以為新奇必不得之數,則以為迂爛不必開之口。皇上自謂得計,而不知皆誰之事也。然而不可以此料君父也。神聖舉事,出人意表。方其藏於穆然兀然之中,如淵之深,如山之重,人且見為定理,為常事;及其發於忽然卒然之頃,則雷電之乍驚,而江河風雨之驟至也。如近者慈寧示警,固祖宗百靈特垂此異象於不祥之人,以動夫堅忍強力不易動之主。上果一日出見廷臣,天日清曠,疑者釋,否者通,蟄者動,囂者寂。此所謂出之偶然,借其情而反用之之效也。

蓋道揆法守,必曰信道,曰信度。而孔子曰權,曾子曰機,孟子曰仁術。之三物者,無乃遊移轉徙而不可信者乎?非也。權者,衡之錘,所較不可必而無不較也。機者,箭之括,所發不可必而無不發也。術者,四達之塗,所由不可必而無不由也。不可必之謂不測,無不然之謂信。蘇軾所謂去其所不可測而示其所可信,蓋用此三者與道法相御相濟而行也。若是,則雖頻用之而長守之,而愚不敢以為不神不變也。

其二

(問:朋友列達道為五,而又皆居其會以為用,乃所云「不信乎友,不獲乎上」,似獨與君臣相關,何也?《詩》言求友,何至遂云「神之聽之,終和且平」,非以其信歟?觀古交道,有異常情。夫既云知我矣,何不舉以自代?已不相能矣,何知其必薦己?厥何以戮仆?向何以不謝?河曲折趙穿之躁矣,穿出而身與俱出,胡以不幸其敗?伐蜀駁司馬錯之疏矣,錯未行而己先行,何以不忌其成?乃至生臣死臣,覆楚復楚,立孤死難,何不同若是?然皆面相質,而預言之,初終不爽,信矣,於和平何居?夫信友獲上,既合為一,而《詩》所云「得罪天子」、「怨及朋友」,似又分而二之。今君臣朋友之際,其難猶未至是。夫亦有所不能自信而信於上者,而未可謂獲上之難乎?是宜深自反也。故信之說,願諸士索言之。)

人與人相與也,雖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中,亦何嘗無朋友哉?然必專立朋友之名與數者而五,何也?嘗試思之,人於數者之人,蓋有偶然不相接之時,而又不能不別有所接。別有所接而若不相識,相識而不相關,則人生之趣,至此時而幾乎盡。孰使之幾盡而復生者,其朋友之交乎!按其跡,但若舉數者外所不能收拾,無所隸屬,閑剩浮逸之人,委以為歸,而受其所有餘;究其用,又若舉數者中所不能與共,不可相分,泮渙虧缺之事,待以為繼,而周其所不足。則雖不欲專立朋友之名與數者而五,不可得也。

《伐木》之詩言求友,不過飲食歌舞之事,精感幽通,至於「神之聽之,終和且平」,朋友之道,孚格神明,而況於人乎?何者,信故也。

孔子曰:「不信乎友,不獲乎上」。似獨觀友道於君臣之際者,愚生知之矣。蓋此中流品所聚,相引相推,而君臣之道,藉朋友以與立;名利所生,相引相推,而朋友之道,至君臣而易衰。盛衰之際,疑信所感,上與下得失之關也。

夫五倫,惟朋友曰交,是必有所以交者。故其時之師濟無論也,雖亂朝險世,苟其氣類相求,必有所不可解者。人之聖賢無論也,雖偏人奇士,苟其肝膽相照,必有所不忍負者。其志同道合無論也,雖分途異趣,苟其才情相慕,必有所不能舍者。其永好久要無論也,雖中乖晚隙,苟其風期相賞,必有所不能忘者。管仲之於鮑叔,其知我至比於父母。仲且死,君問鮑叔牙何如,仲不答。知叔之工於知人,而拙於自運也。仲舉叔,是誤國,且誤叔也。曹參之於蕭何,已不相能矣。何且死,人疑誰代何者,參知其必薦己。知何之急於公家,而緩於私嫌也。何舍參,非負參,乃負國也。宣子舉韓厥,厥戮其仆。惟宣子之仆,是以戮之。非其人,仆未易戮也。祈徯脫叔向於死,惟祈徯,故向可不往謝。非其人,不謝不可也。河曲之役,穿欲戰,盾不欲戰矣。穿出,而與俱出,曰:「秦獲穿也,獲一卿矣。」何以不幸其敗?國之敗,其可幸乎?伐蜀之議,錯曰可,儀曰不可。錯未行,而先行,至城闕邑里,皆儀手置。何以不忌其成?國之成,其可忌乎?管仲、召忽之事糾也,一曰子為生臣,一曰子為死臣。伍員、申胥之別於楚也,一曰我必覆楚,一曰我必復之。程嬰、公孫杵臼之在趙氏也,一曰立孤難,子勉其難者;一曰死易,我為其易者。豫道之不虞其泄,分任之不必相侵,各擇其志所能為,所不欲為,其力所能為,所不能為,其地其時所得為,所不得為,而卒皆無不為,何其信也!是其意皆起於國家,不起於私交。即真為私交,而原不為勢利。愚以為真有為私交、不為勢利之心,則雖不盡為國家,皆可以自信而不見疑於上。不見疑於上者,獲上之道也。

今天下無人而非友也,無地而非交也。反而思之:有生不用其言,死而流涕,如孔明之於費禕者乎?有其友已死,不惜身為優伶,表其身之廉,以振其子之困,若優孟之於叔敖者乎?有其人已降虜,既與之友,不廢交情,賦詩錄別,如蘇武之於李陵者乎?有既以名節相友,窺其人熱中榮利,而割席規之,如管寧之於華歆者乎?有受其恩禮,終不可屈,而終報之,既已報之,而又以死脫之於厄,如關壯繆之於曹公者乎?有當人強盛,能亢異同,既睹衰危,反興憫惻,望屋奔亡,具舟相待,如王江州之於王應者乎?有廢其人,使之咄咄書空,而猶稱其有德有言,如桓溫之於殷浩者乎?有既相仇殺,遇有興會,輒爾相思,如王忱之於王恭者乎?有素負時名,與之友善,功隳名敗,上書相理,寧與同罪,如杜甫之於房琯者乎?有以黨友牽竄,念其親老,以近易遠,如柳宗元之於劉夢得者乎?之數者,惟武侯、關公為國家居多,其餘則皆為友耳。要其眼底皆曠而不卑,其胸中皆特達高遠而不沾帶,其情皆真至而無飾,其肝腸皆熱,舉止皆快而不悶,其識力皆專定,途皆直遂而無依傍、無紆回,雖不必盡為國家,而用其道皆可以獲上。何者?信故也。

孔子以信友獲上為一,而《詩》則曰:「云不可使,得罪於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又似分而為二。今君臣朋友之間,其難未至是也。聖天子深心慧眼,無所事事,而高其視聽。誠有怨及朋友其人者,聖天子必不以為不可使而罪之。愚觀今之交道,得無有不能自信而輕且疑於上者乎?請以真心反之:蹊徑破可也,不破可也,而人才不可不惜。真有惜人才之心,無蹊徑可破矣。意見化可也,不化可也,而國是不可不定。真有定國是之心,無意見可化矣。嫌疑忘可也,不忘可也,而國體不可不存。真有存國體之心,無嫌疑可忘矣。議論省可也,不省可也,而職業不可以不修。真有修職業之心,無議論可省矣。夫真心為朋友,可以取信於上,而況真心為國家乎?夫有初乖而終豫者,廉、藺也,寇、賈也。有相反而相成者,房、杜也,姚、宋也,司馬光、蘇軾也。有進而爭、退而如故者,韓、范諸公也。凡此皆不害為和平。即不盡和平,而不害為真心。真心之謂信,信故不得輕且疑之,而卒收獲上之效。

今使深心慧眼、無所事事之聖天子視聽於上,謂此屬憧憧往往,不起於國家,而起於私交;且不以為起於私交,而起於名位。雖風偃波流之中,不無特立之人;木落石見之後,不無徐定之日。上且以為天下盡如是,而長此不反,則舉君臣朋友之間,遂無一可信者。而天下事殆不忍言之矣。

〈(沈刻《隱秀軒集·文張集》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