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為國者取於人事

事有不恒用之,而時用之,而有國者卒不可去焉。善為其所不可去者,當使藏其用於為國之中而待取焉。

夫所謂不可去者,其所關於國雖甚重,然可謂為國之一事;而為國者,其事不盡於此也。要以有國者未有不為國者也。其為國也不善,莫有善焉者矣;其為國也善,莫有不善焉者矣。苟為莫有不善,而此不可去之一事,亦在莫不善之中。故名有近危,而吾不揭之以為名;跡有近凶,而吾不標之使有跡。不為而無不為,為之而若無以為。斯聖主哲臣所為善藏其用,非有道者莫能與於此也。

昔者武王問太公曰:「天下安定,國家無爭,戰攻之具,可無修乎?守禦之備,可無設乎?」太公曰:「戰攻守禦之具,盡於人事;善為國者,取於人事。」夫戰守,兵事也,非有國者之所必不可去哉?太公以人事盡之。此言為國也,而兵之體用不出乎此。

嘗試論之:君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土地者,國也;事與人,所以為國也。故軌里連鄉之屬,有國者之人也,不能外是人而別有戰守之人;耕桑畜牧之屬,為國者之事也,不能外是事而別為戰守之事。夫人而能為戰守也,夫人之事而能為戰守事也,而吾不能取之,而國始交病。

故三代以前,有兵事而未嘗有兵家。凡以兵之為物,不可忘而要不可為訓者也。不可訓,故不必有其家;而不可忘,故不敢無其事。有其家者,世有不必習之人;有其事者,人無不可用之日。井田而車徒出焉,不言車徒可也;里黨而什伍出焉,不言什伍可也;蒐狩而武功出焉,不言武功可也。妙於出而善其藏,可使由而不可使知;意有所隱,而事有所寄。此非管子之言?古之善為國者,皆於是乎取之。

今夫安定無爭,內無盜而外無虜,民生其時,可以不衣食而溫飽,不屋居城垣而全安者乎?衣食、屋居、城垣,凡有國者皆事其事,不必為盜與虜也。不幸而欲當盜與虜,則溫飽安全之民猶可往,而無衣食屋居城垣之民不可往者,是為國者之所深念也。

孟子以命世才生戰國,梁、齊之王問盡心於國,問保民,以「王政」對;滕文公問為國,以「民事不可緩」對。夫梁、齊之形在戰,滕在守,使孟子盡掩其君臣之口,必使不為戰守之言,而束其手足,使不復理其事,獨以田里、樹畜、經界數事當之。三主者將堅塞兩耳,不待其辭之畢也。戰國之世,亦烏用孟子為哉?觀其言曰:「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可使制梃撻秦楚之堅甲利兵。」若曰其所以戰守之道,不出此而取之耳。

請以太公人事之說實之。凡為國者,不能使其民無耒耜、鋤耰、蓑笠之用,而蒺藜、矛戟、幹櫓取其中;不能使其民無服牛、乘馬、雞犬之畜,而營壘、轉輸、伺候取其中;不能使其民婦不織紝、男不平壤,而旌旗、攻城取其中;不能使其民春勿撝、夏勿耨、秋勿刈、冬勿藏,而騎步、儲守取其中;不能使其民田無相伍、里無吏、官無長、周垣無限,而約束、符信、將帥、隊分取其中;不能使其民勿輸粟芻、治城郭溝渠,而廩庫、塹壘取其中。不能使民勿為者,所以為國也;而能取其中者,所謂藏其用於為國之中者也。

故戰守者,兵也。兵之為道奇,而吾所取甚平;其情隱,而吾所取甚顯;其名危,其跡凶,而吾所取甚安、甚吉。善為國者近民,能奪其所為奇者、隱者、危者、凶者,而以平者、顯者、安且吉者易之,豈非修事之謂哉?

吾又以為無治法,有治人,三代尚矣。有鄭、白之人,而後有開渠之事;有李牧之人,而後有畜牧之事;有充克之人,而後有盡地力之事;有晁錯、趙充國之人,而後有積粟屯田之事。食其事之人非創其事之人,創其事之人非守其事之人。

善乎,武王之言曰「天下安定,國家無爭」!夫修事難,任人尤難;任人難,養人、知人尤難。夫安定無爭,天所假以事與人之時也。得時勿怠,怠則失人,失人則失事,失事則失國。於是舍其所以常然之道,而出於一切以救之。其說曰:以饑勝飽,以寡勝眾,以不習勝習。夫所以使之饑且寡與不習者,其故豈可謂工哉?夫以飽勝、眾勝、習勝者,中庸之所易;反是者,賢智難之。制勝者不取幹中庸之所易,而萬一於賢智之所難,此以其國卜者也。

孔子論政,曰「足食足兵」。既曰食與兵矣,又何所逃於富強之名?自孟子折梁王言利,利之為言,政如殺不辜、取非其有也云爾。宋儒漫然以富強解之,使人諱富強,並諱兵食,豈不悖哉?強生於富,金與粟皆富之資也。管子論金粟生死,寧生粟而死金。金之用紆,不如粟之用直。富之中又審所取焉。古人謀國,操術之約、責效之核、持論之精如此,豈苟而已哉?

富強生於兵食,兵食出於耕戰。管、商耕戰之說,皆出太公,而其本不同。為戰而耕者,秦所以暴也;用耕以戰者,齊所以霸也;耕非以戰、而戰不出於耕者,周所以王也。故曰:非有道者不能與於此也,太公是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列集·論三》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