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

《詩》,活物也。遊、夏以後,自漢至宋,無不說《詩》者。不必皆有當於《詩》,而皆可以說《詩》。其皆可以說《詩》者,即在不必皆有當於《詩》之中。非說《詩》者之能如是,而《詩》之為物,不能不如是也。

何以明之?孔子,親刪《詩》者也。而七十子之徒,親受《詩》於孔子而學之者也。以至春秋列國大夫,與孔子刪《詩》之時,不甚先後,而聞且見之者也。以至韓嬰,漢儒之能為《詩》者也。且讀孔子及其弟子之所引《詩》、列國盟會聘享之所賦《詩》與韓氏之所傳《詩》者,其事、其文、其義,不有與《詩》之本事、本文、本義絕不相蒙而引之、賦之、傳之者乎?既引之,既賦之,既傳之,又覺與《詩》之事、之文、之義未嘗不合也。其故何也?夫《詩》,取斷章者也。斷之於彼,而無損於此;此無所予,而彼取之。說《詩》者盈天下,達於後世,屢遷數變,而《詩》不知,而《詩》固已明矣,而《詩》固已行矣。然而《詩》之為《詩》自如也,此《詩》之所以為經也。

今或是漢儒而非宋,是宋而非漢,非漢與宋而是己說,則是其意以為《詩》之指歸,盡於漢與宋與己說也,豈不隘且固哉!漢儒說《詩》據《小序》,每一詩,必欲指一人、一事實之。考亭,儒者,虛而慎,寧無其人、無其事,而不敢傳疑,故盡廢《小序》不用。然考亭所間指為一人、一事者,又未必信也。考亭注有近滯者、近癡者、近疏者、近累者、近膚者、近迂者。考亭之意,非以為《詩》盡於吾之注,即考亭自為說《詩》,恐亦不盡於考亭之注也。凡以為最下者,先分其章句,明其訓詁。若曰有進於是者,神而明之,引而伸之,而吾不敢以吾之注,畫天下之為《詩》者也。故古之制禮者從極不肖立想,而賢者聽之;解經者從極愚立想,而明者聽之。今以其立想之處,遂認為究極之地,可乎?國家立《詩》於學官,以考亭注為主。其亦曰有進於是者,神而明之,引而伸之云爾。

予家世受《詩》,暇日取《三百篇》正文流覽之,意有所得,間拈數語,大抵依考亭所注,稍為之導其滯、醒其癡、補其疏、省其累、奧其膚、徑其迂。業已刻之吳興。再取披一過,而趣以境生,情由日徙,已覺有異於前者。友人沈雨若,今之敦《詩》者也,難予曰:「過此以往,子能更取而新之乎?」予曰:「能。夫以予一人心目,而前後已不可強同矣。後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何不能新之有?」蓋《詩》之為物,能使人至此,而予亦不自知。乃欲使宋之不異於漢,漢之不異於遊、夏,遊、夏之說《詩》不異於作《詩》者,不幾於刻舟而守株乎?故說《詩》者散為萬,而《詩》之體自一;執其一,而《詩》之用且萬。噫!此《詩》之所以為經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列集》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