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聞堂記

夫名堂者,欲傲人以所不聞,則必取於意義要眇、景事新妍、字語險晦者以為佳。吳德聚之名其堂以尊聞焉,何居?

鍾子曰:吾蓋三復尊聞之義,而知吳子近思篤行人也。夫吳子非無聞之患也。業有堂矣,登其堂有友朋焉,父事者若而人,兄事者若而人,師事者若而人,肩事者若而人,是以人聞者也。登其堂有圖書焉,取諸經以析理,取諸史以征事,取諸子以辨學,取諸集以敷文,是以言聞者也。登其堂有器玩焉,若鼎以誌怪,若爵以戒貪,若盤以去垢,若欹器、金人以持盈守訥,是以器聞者也。吳子非無聞之患也。世固有離索寡陋,蔽其耳目,聞一人之勝乎己,一言之幾乎道,一物之警於心,而油然有所合,恫然有所艾,如夢之覺,如酲之醒,如亡之歸。其所聞者,人所習聞者也。人所習聞而己創聞焉,則異之;彼習聞者,顧反玩焉。玩則不尊,不尊不信,不信不行。故吾三復尊聞之義,而知吳子近思篤行人也。

夫尊聞之說發於曾子,而董子述之。董子於漢儒最稱純正,然其所作《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多外家言。董子非不足於奧博奇聞者,而其告君一依《春秋》天人之旨,非六藝之科、孔子之書,無使並進。對江都以正誼明道,而絀功利。正身率下,家居不問產業。抑何齗齗也!若董子者,真尊其所聞者也。

苟第騖於奧博恢奇,傲人以所不聞,則何不取於所聞之要眇、新妍、險晦者以名其堂,而以名其堂曰尊聞。夫能傲人以所不聞,而不能行人之所習聞者,固非吳子之志也。

梅花墅記

出江行三吳,不復知有江,入舟舍舟,其象大氐皆園也。烏乎園?園於水。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台,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動植者為花鳥,往來者為遊人,無非園者。然則人何必各有其園也?身處園中,不知其為園,園之中各有園,而後知其為園,此人情也。

予遊三吳,無日不行園中,園中之園,未暇遍問也。於梁溪則鄒氏之惠山,於姑蘇則徐氏之拙政、范氏之天平、趙氏之寒山,所謂人各有其園者也。然不盡園於水,園於水而稍異於三吳之水者,則友人許玄祐之梅花墅也。玄祐家甫里,為唐陸龜蒙故居,行吳淞江而後達其地。三吳之水,不知有江,江之名復見於此,是以其為水稍異。

予以萬曆己未冬,與林茂之遊此,許為記。諾諾至今,為天啟辛酉。予目常有一梅花墅,而其中思理,往復曲折,或不盡憶。如畫竹者,雖有成竹於胸中,不能枝枝節節而數之也。然予有《遊梅花墅》詩,讀予詩而梅花墅又在予目。

大要三吳之水,至甫里始暢。墅外數武,反不見水,水反在戶以內。蓋別為暗竇,引水入園。開扉垣,步過杞菊齋,盤磴躋映閣。映者,許玉斧小字也,取以名閣。登閣,所見不盡為水,然亭之所跨,廊之所往,橋之所踞,石所臥立,垂楊修竹之所冒蔭,則皆水也。故予詩曰:「閉門一寒流,舉手成山水。」跡映閣所上磴,回視峰巒岩岫,皆墅西所輦致石也。從閣上綴目新眺,見廊周於水,牆周於廊,又若有閣亭亭處牆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綠,染入衣裾,如可承攬,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覺鉤連映帶,隱露斷續,不可思議。故予詩曰:「動止入戶分,傾返有妙理。」

乃降自閣,足縮如循寒渡曾不漸裳,則浣香洞門見焉。洞窮得石梁,梁跨小池。又穿小酉洞,憩招爽亭。苔石齧波,曰錦淙灘。指修廊中隔水外者,竹樹表裏之,流響交光,分風爭日,往往可即,而倉卒莫定其處,姑以廊標之。予詩所謂「修廊界竹樹,聲光變遠邇」者是也。折而北,有亭三角,曰在澗,潤氣上流,作秋冬想。予欲易其名曰寒吹。由此行,峭蒨中忽著亭曰轉翠。尋梁契集,映閣乃在下。見立石甚異,拜而贈之以名,曰靈舉。向所見廊周於水者,方自此始。陳眉公榜曰流影廊。沿緣朱欄,得碧落亭。南折數十武,為庵,奉維摩居士,廊之半也。又四五十武,為漾月梁。梁有亭,可候月,風澤有淪,魚鳥空遊,衝照鑒物。渡梁,入得閑堂。堂在墅中最麗,檻外石台可坐百人,留歌娛客之地也。堂西北結竟觀居,奉佛。自映閣至得閑堂,由幽邃得宏敞;自堂至觀,由宏敞得清寂,固其所也。

觀臨水,接浮紅渡,渡北為樓,以藏書。稍入,為鶴,為蝶寢,君子攸寧,非幕中人或不得至矣。得閑堂之東流,有亭曰滌研。始為門於牆,如穴以達牆外之閣。閣曰洪華,映閣之名,故當映此,正不必以玉斧為重。向所見亭亭不可得即至者是也。牆以內所歷諸勝,自此而分,若不得不暫委之;別開一境,升眺清遠。閣以外,林竹則煙霜助潔,花實則雲霞亂彩,池沼則星月含清,嚴晨肅月,不輟暄妍。予詩云:「從來看園居,秋冬難為美。能不廢暄萋,春夏復何似。」雖復一時遊覽,四時之氣,以心準目想備之,欲易其名曰貞萋。然其意渟泓明瑟,得秋差多,故以滴秋庵終之,亦以秋該四序也。

鍾子曰:三吳之水皆為園,人習於城市村墟,忘其為園。玄祐之園皆水,人習於亭閣廊榭,忘其為水。水乎?園乎?難以告人。閑者靜於觀取,慧者靈於部署,達者精於承受,待其人而已。故予詩曰:「何以見君閑,一橋一亭裏。閑亦有才識,位置非偶爾。」

〈(沈刻《隱秀軒集·文辰集·記二》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