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王永啟督學山東序

言有聽之甚美,循而行之,可以無過,綜其實無裨於事者,不可勝計。如近日取士所稱「正文體」之說,是其一也。

夫取士之文,使士子代《語》《孟》《六經》而為言者也。蓋必平日博於讀書,深於觀理,厚於養氣,發而為文,各有以見其才之所不相借,情之所不容已,神之所不可強,誌之所不能奪者,而後可以言體。已乃隨其純疵、離合、偏全之數而損益焉,斯之謂正。非一日之積也。段善本琵琶,三年不彈,忘其本領,乃可更學。士與校士者日從事於文,而不知文何以為體;至三年校士之期,士抱牘集主者之門,而後奉例陳款,令其一日之間從我所約以為正。故步既失,而前塗復無所泊,乃姑為苟且僥幸之文以塞上之求,而上亦漫然收之,以為文如是,是亦正,而吾與士可幸無罪矣。夫使上下相蒙,以苟且僥幸之文為正,而但求免於罪,則其害且自文體而移之士習人心矣,是豈可不深念哉!

鍾子曰:「此非三年校士者事,而督學之事也。」夫督學之視士,猶母之於女,而三年則女子於歸之日也。其德容工貌之不素閑,而取必於往送之一日,敬戒無違之數語,斯其求之不已奢,而持之不已急乎?夫士之在齊魯,猶女之在燕趙也。今永啟為之母矣。吾願永啟之所求乎文者,姑勿言其正與不正,而先論其體。體者何?讀書、觀理、養氣,得其才情神誌所在而已。此不求正而自正之道也。今主者不深思實求,至期而徒以「正文體」之說畢三年之事;至有戒闈中校文,勿持憐才之念,勿必求積學之士而收之。是預以「正文體」之說,錮天下有才有學之士也。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原其意,不過求其言之可聽,行之可以無過者,務從事焉而已。

永啟起家文學,為南曹武選郎五年,精潔孤立,行一意。一旅之卒,一成之田,必夜以繼日,仰而思之,務求其本末,為國家得經久實用而後已。況今為士師率,文學其所起家,而但於其言之可聽、行之可幸無過者務從事焉,吾有以知永啟之必不出於此也。

贈唐仲言序

吾鄉楊修齡侍御嘗告我曰:「華亭有唐汝詢字仲言者,五歲而瞽,今五十餘矣。自五歲後至今,聞人誦輒記,記又能解。又能以其所記且解者,自出而為詩文。又注古之為詩文者,各不下數十萬言。計五歲以後所記且解者,皆人之口所授於其耳,其耳所授於其心者之積也。五歲以後所出為詩文,及注古之為詩文者,皆其心所授於其口,其口所授於人之耳與手者之積也。其類既多,其體既備,其立意又皆以該且核為主。既已剖析疑義,欣賞奇文,至字之音如東冬清青之屬,問其形,不識如故。」予聞而異之。

居二年,予過白門,適晤其人。質之修齡先生所言皆是。後仲言歸華亭,數月,復晤予,誦予《集俞園》詩「霜後芙蓉猶有露,冬前楊柳暫為煙」之句。予淒然為誦其全什,察其審聽哀問之狀,為憫默心酸久之。

何者?凡仲言所為,終其身寄於所不可必者也。數十年中,以其心聽命於其耳,以其耳聽命於人之口。人之口一不至於其耳,則耳無聰;因而其耳不至於其心,則其心不靈。人之喜人詩文而自為誦者,為己也;轉以誦於人者,為人也。人之為己而自為誦者難矣,矧為人誦乎?故曰:仲言終其身寄於所不可必者也。寄於所不可必,其勢宜不能多且久。然能使人之為仲言誦多且久於其自為誦,數十年中如一日、如一人者,仲言之誠所為也。夫其審聽而哀問者,誠也。

籲!為仲言者,亦極難矣。凡得之難,則守之堅。得之難,守之堅,則其口耳出入之際,雖欲加擇焉,而非惟不暇,且不敢。欲加擇焉,而有所不暇且不敢,故能積。是仲言所以該且核之故也。

方彥章遂安三年考滿序

古治道貴久任,三年而後報政,政成也。成者,總始終言之。計官於其地者之始終,不獨計其官之始終也。地有專官,官有專任,專而後能為久,能為久而後責其成。孔子曰:「三年有成。」由之為千乘也,求之為六七十、五六十也,皆曰:「比及三年。」則由之三年,蓋三年於千乘;求之三年,亦三年於六七十、五六十也。若夫三年之內,一人之身,俄而六七十、五六十,俄而千乘,積其歲月以為三年,官不一地,有三年之名,地不一官,民之有其官者,無三年之實,是豈古之所謂三年者哉?如是而報政,是宦成,非政成耳。

新安方彥章先生,高才奇趣人也。予嘗從其姻友程仲秩所讀其詩而異之。成進士謁選,得浙之遂安令。三年報政,仲秩屬予為文紀其事。予未悉君所以令遂安者,獨計遂安窘而疲,凡以進士起家者,多不官其地;即偶然官其地,嘗亟亟然思有以去之。君令遂安三年矣,三年報政,皆報其政之在遂安者。予因是以知君之令遂安,非苟而已也。

奚以明之?凡吾所以治吾民者,情耳。今稱令曰「父母」,百姓曰「赤子」,斯豈徒截然上下之分而已。父母於子,出入顧復,恐斯須去其懷。吾官於其地,席未暖而去之,無論幽滯未達,科條未究,周澤未洽;即身在於是,而其中先有亟亟然思以去之之一念,亂其方寸,曾未布令陳教而施為次第,求其暇且整也,難矣。

更調守令,漢亦間行之,然其權猶在上。今不盡出於上,而半出於己。君治遂安未幾,名實施於上下,當事者有牛刀割雞之惜,思有以易之。遂安士民如失父母,攀留之切,辭淚俱下,君亦竟留。予以為非遂安士民真能為留,而君之真不忍於去也。此不忍於去者,所謂父母之心也,情也。子之生也未三年,其肯免於懷乎?

讀君之詩,蓋高才奇趣,曠朗人也。非惟不薄為邑令,且不敢薄於邑之小者。生聚教訓,皆有本末。居之無倦,行之以忠。三年如一日,正從此不忍去之一念出耳。今日為令,一邑之事也;他日入而司銓掌憲,出而建牙持斧,有課吏之責,天下事也。使課吏之人出於身親為令者,所謂專以求久,久以責成,豈外一邑而得之哉?抑先輩有言:循吏易作,詩豈可假人乎?此殆詩人套語耳。世有真詩,自有真循吏。元道州吏治,予嘗以為從情出,於其詩知之。今讀君之詩,知君之所以達於政矣。夫能為詩而不能為吏者,其詩決不生於情也。

壽唐母陳孺人六十序

士固有落落然多奇,為世所必不可無者,此特士之所以自見於世,而其妻子不樂乎其如此也。凡妻子,以榮枯寄人者也。家溫身寵,掇汁割榮,所以事人之意如是而已矣。世之為奇士者,必且立聲譽,矜氣節,喜交遊,好文章,樂山水。之數者,不與身家為仇,而去身家之計甚遠,故奇士之安於其妻子者甚難。然世故有婦人而別具志節,不可以此而相量者,如吾友宛陵唐君平之配陳孺人是也。

君平者,世所謂落落然奇士也。生有絕才高誌,又負異表,委須過膝,一稱曰「唐髯」云。自其為諸生時,以儒俠著,不以貧賤為解。孺人以攻苦食淡佐之,雖椎布操作,不敢以貧賤之色見惡,傷君平之意。乙酉,君平舉於鄉,其自喜為奇日益甚。間關二十六年,至庚戌始成進士,與予同舉。又同謁選,授太原府司李。是時始通籍,途徑出而議論興,欲有所中其異己者,辭連及君平,坐以秩宗法,同舉者凡若而人。時吾友董崇相為考功郎,素知君平,曰:「吾未讀君平闈中文,然豈有髯如乃公不作進士者?」蓋深悼公道之不足恃,不敢言及於文,無可奈何,而庶幾於君之相,此歎世之辭也。無何,欲釋憾於計事,又以考功法中之,得議調,公論屈之。予則謂:「髯公必通於官。」蓋不敢恃君之作人與作官,而又庶幾於相,蓋亦崇相之意也云爾。

君平解其太原司李歸,而貧過於諸生。婦人於其君子,能忘其貧於諸生,而不能忘其貧於官也。何者?攻苦食淡佐之於諸生者,望其為官;官而貧,復何望哉?籲,難言矣!籲,難言矣!孺人勞苦於生平,而君平始能不以其貧故減其聲譽、氣節、交遊、文章、山水之好。君平初艱於嗣,恣所置媵。而孺人竟以四十餘先諸媵有子。諸媵又各有子。環堵之內,意豁如也。

久之,君平卒。豈惟文與官不足恃哉,相亦不可問矣!君平卒後,事益明,論益定。使君平在,何憂於官?雖然,予以為天生奇士,不有奇福,必有奇窮。士之窮通,自有出於途徑清濁、議論顯晦之外者,要當論其人而已。孺人所以事君平者,意原不在掇汁割榮。即君平今日在,孺人今六十,相對老矣。其子又能繼君平之志。為奇士婦,又為奇士母,即不通於官,若將終身焉。惜乎君平之不及見!故予於孺人之六十,既為說以觴,又重有感也。

方母八十序

吾友方孟旋,古暗然君子也。孟旋之成進士、為職方也最晚,而其母太君健在,今年八十矣。無所取於當世之立言者,而惟惺言之務求。得夫惺之為孟旋母有言者,固不敢言其所不知者也。暗然君子之母,不易知也久矣。孟旋之言曰:「吾母無懷、葛天氏之民也。欲一言以名吾母之德,若醉玄醴而飫太羹,一名言之而莫克舉也。」由此觀之,豈惟惺不知,雖孟旋亦不得而知之矣。籲,此孟旋之深知其母者也!

至情莫若親之於子,古稱知我者不在焉。親固有之,子亦宜然。百卉之生於山也,豈可謂山非母而百卉之非子哉?山之德,百卉不必知者,所托於山者暫,而所以自畢其生者速。生於山而不知夫山者,未嘗有求知夫山之道也。以時計者,朝不及夕;以日計者,昨不及今;以月計者,朔不及晦;以年計者,寒不及暑。雖欲知之,烏得而知之!而獨不觀之松柏乎?松柏生於山,與百卉同。松柏不敢自謂知夫山,而精神務與山終始。寧質無榮,寧苦勿甘,寧拙勿巧,寧遲勿速,不屑屑然以時日歲月計,則其所以求知夫山之道,與百卉異也。然山之於松柏也,不以百卉之榮責其質,不以百卉之甘責其苦,不以百卉之巧之速責其拙且遲。故松柏得全其精神,以與山終始。是松柏所以能盡其求知之道於山者,山實為之也。

以孟旋之才,與太君有孟旋之才為之子,其理數宜可以早達,以應乎世之尊顯其親者。孟旋之成進士、為職方也獨晚,若不肯聽乎理數之常,以自信其志者。其所謂誌者何也?孟旋嘗與人書曰:「使應祥非老而坎坷,歷天下境變以汰練其心,以反求於家庭無形聲之視聽,無以得吾母之神,而負吾母。」惺誦其言而哀之、敬之。乃悟孟旋若有所不急急於尊顯其母,其母若有所不急急於子之尊顯,而皆庶幾乎一知。微乎,微乎,此則孟旋之志,而實太君之志也。

暗然君子不易知,暗然君子之母尤不易知。而惺似能知之者,蓋由孟旋能自知其母也。孟旋不敢自以為知其母,而所以求知之道不可謂不盡矣。太君能八十以待孟旋之晚成者,若欲使其子得盡其所以求知之道者。孟旋既得盡其所以求知夫母之道矣,而終不敢自以為知。為孟旋母者,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道又若之何?惺固知今之八十不足為太君壽也。

壽馬太公序

昔蘇明允從其二子軾、轍遊京師,翰林學士歐陽永叔得其書二十二篇,上之朝廷。明允得以布衣召試,官文安簿。不之官。食其俸,命纂修禮書。明允文章遂有名於世。其後軾成進士,出永叔之門。天下知永叔之能識子瞻,而不知其識明允乃在子瞻之先。「不知其父視其子」,此世俗之言,非曠心具眼者之言也。

予乙卯以使職承乏出典黔試。中式者,今南民部馬衝然最少,甫弱冠耳。撤闈之後,衝然尊公刺史玉台先生投刺入見。其人惇敏長者,福德人也。尋身送衝然計偕,又與予見於京師。是歲魁南宮,恐其少不任吏,與俱歸讀書,講求身世之事,以老其才。乃衝然實任吏也。己未入對,成進士,授今官。而予亦以崎嶇暮途,遲回後旅,浮沈南祠郎,與衝然雁行曹署。衝然之為民部而司儲也,精警與吾友董崇相稱為雙絕,而欣適過之,人以為有家譜云。持籌會計之暇,日從予論文。予文之比於衝然也,所謂「生天在前,成佛在後」者。然今世或知有予文,而鮮知衝然者,雖其沈晦靜篤,恥以文名於世,亦予言輕望薄之所致也。

夫以衝然之於予如此,予猶不能使其遽有名於世,況其父乎!衝然每為予言公作吏持身居鄉之實,如史所傳循吏、獨行,何以過焉?雖衝然不出予門,予猶當知海內有馬先生其人者,豈必因衝然而後識其父哉!公之從其子於京師也,公已宦成,而予方為散吏,非惟予不能重公,公亦何取重於予?永叔能名人之父於未識其子之先,而予不能名人之父於既識其子之後。雖公父子沈晦靜篤,不欲遽有名於世,然言有輕重,望有厚薄,度量相越遠矣,何足怪焉!

今年,衝然以覃恩晉公秩,公以時方多事,陪都根本,儲胥為軍國司命,止衝然勿休沐歸省。衝然乞予詩侑觴,予遂應之以文。予力不能名公,庶藉公以名吾文而已。

送錢先生歸婁東序

夫身,吾之身也,一病以後,則醫者得而有之。一病以後,不使其身為醫所有,則醫之心手有所不能盡用於病者,亦非所以有其身之道也。雖然,吾有身而使醫有之,東方朔有言,「談何容易」哉!亦曰視所為醫者其人何如而已。夫醫,病者之司命也。不誠,則雖付之以身,而彼有所不敢有。誠矣而不巧,則不能以其身還之病者,而終使自有之。誠與巧合,則其術之工拙有所不得與,吾所謂視其人者是也。

予今年感疾,經秋涉冬,自以為無生矣。自以為無生而又更數醫,計此身總非我所得有,不若姑付之醫,而醫實莫敢有也。莫敢有而又受吾所付,付者與受付者,非必其能愈吾病也。然而不忍謝去之者,以為猶不至有所害。苟為無害而已,庶幾留此病以待夫誠與巧者,不至。其不至,則命也。

無何,尹觀察子求先生謝其蘇松兵備歸蜀,錢先生送至白門。錢先生者,以醫名東南,家於婁東。予去年遊吳,曾飲於其家,觀其歌舞,與定交而贈之以詩。不意今之至於斯,至於斯而值予病也。相見悲喜歔欷,泣數行下。已問予病及病而更醫狀,曰:「子不忍謝去數醫一念,乃子所以生,而吾所以不約而至者也。子於前數醫者,猶不忍謝去,以待其人之至,而況其人有進於是者乎?」予雖不解醫,而私計誠且巧者,錢先生其人也。得其人而付之以身,使得而有之,夫然後起居之蚤暮聽焉,言動之喧寂聽焉,食飲之豐約聽焉,藥物之耗息聽焉。試之至奇不驚,投之至恒不厭。而君之視予病也,朝夕診切,君不自有其欣戚,以予息之平陂為欣戚;予不自有其凶吉,以君顏之悲愉為凶吉。精神往來,合為一身,中心達於面目,意氣通乎神明。誠至而巧生,醫王所用之藥,仍是眾工所用,而神存心手,變化出焉。

蓋君性豪逸,住白門,歌舞隨身,賓朋盈坐,即貴賤造請,戶外之屨恒滿。而其意以予病之作止,為其去住之候。凡兩月而後有瘳。猶記君教予省思慮,以筆研為戒。而今急急乎欲得予一文以歸婁門,蓋以予操筆之日,為君停手之日也。所謂能以病者所付之身還之病者,則君周旋白門兩月之志也。

昔黃魯直得良藥以飲病者,或曰:「惜子所活皆庸人耳。」魯直曰:「有不庸者領一個來。」予愧以庸人試君良藥。自今以往,所有之身,君則還之。庶幾夙夜臨淵集木,不自屑越,以求不為庸人,是則予之所以報君者而已。

送晏祠部歸壽二親序〈(代)〉

官於南曹,如家食也,而禮曹為甚。然亦有時思為休沐計者,其亦曰:官而如其家者之快,不若家食而官者之尤快也。不佞待罪南司農,視篆禮曹,祠部郎晏子適有休沐之請。不佞有難色,謂「國家多事,近奉明旨,嚴告諸卿貳,各率其屬守官,勿輕離其局。子之蒞政也新,其後諸!」晏子以情告曰:「某之歸,謂父母七旬,父又過二,而某獨子也,烏可以勿歸。」不佞矍然,乃知晏子之歸,非泛然謂家食而官者之尤快,而思以遂其私者也。乃如晏君所請。

居無何,晏子將西歸,行有日矣。不佞亦以承乏移北大司農,乃謝禮曹事。晏君之同官羅子、袁子、鍾子及其同鄉同籍輩,為晏子合詞而乞予言,歸為其兩尊人觴。不佞謂知晏子者莫如三子,知晏子之親者,宜莫如三子。子請征言於三子者,而不佞擇焉。晏子以其言告三子,三子者將何所言?

首羅子。羅子曰:「大冠聞之,古之君子女士,能使人之必知,不待其子之賢且貴,而後有聞於世也。何以言之?伯鸞、孟光,不聞有子;王霸與其妻,有子而黃頭歷齒,而皆以獨行特著。封公幼而岐嶷,長而彬彬文行,其配實佐之。當其見賞於從兄都諫公與侍御敖公也,斯時豈遂有晏子今日哉?亦翁與其配之能為可知耳。」

次袁子。袁子曰:「中道聞之,古之人亦有使人不能知,或因其子而有聞於世者。桓衝過劉蒐之,因訪其父,始知有是父也;元禮交文舉而拜其母,始知其有是母也。翁與其配,德可達於圖史,而名不出於里閭。積學篤行,食報不於其身,於其子。非晏子為之,幾不知有翁,矧知有翁之配哉?」

次鍾子。鍾子曰:「惺聞之,古之人業有聞於世矣,又能成其子使有聞於世。何以言之?嚴延年之母,視其子慮囚平反之多少以為喜慍;顏延之於其子也,不樂其作熱官。晏子成進士,為莆中司李,翁與其配屬以治獄哀矜勿喜,食其冰蘖,如三公之養。以晏子為吏卓異如此,彼今之顯擢據要津者,視晏子何如哉?乃晏子落落南曹,翁與其配非惟不少怏怏,而反以為善地。晏子與予同署,相視莫逆,各不必言其故。晏子之始得放意為廉平吏,而今之忻然於冷局也,豈非以養其親之志哉!向使其親本無此志,晏子又烏從而養之?」

晏子以其語復於不佞,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不佞拜手揚言曰:「羅子與鍾子之言,所謂善則歸親。晏子之欲自為言而不能言者,宜如是。袁子之言,所謂不知其親視其子。人之為晏子言者,宜如是。物備矣,不能讚一詞矣!」書與晏子歸,歸為二尊人觴。觴已,及期而之官。官於南曹如家食然,無寧使人謂官而家食,是亦二尊人之志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昃集·序又四》止此)〉

贈唐宜之署穎上縣事序

吾友吳興唐宜之,東南名士也。其人秀羸明悟,靜而近道。予己酉遊南都,宜之年二十有餘,所著舉子業,諸士已奉為天人師,非宜之所作所選不輕以掛目上口。精苦奉佛,勤修六度,尤深入淨土一門。予時與一時同志要宜之為冶城社,社中先後成進士、舉於鄉者強半。私計宜之非巍科仕中人,則往生極樂超三界者也。

久之,宜之歷試不第,以明經聘修《成均志》。《志》成,謁選得鳳陽府別駕。予聞而心憫焉,惋惜之,以宜之之才之器,齒猶未也,俯首為郡倅,安然自處於進士、孝廉之後。

今年,宜之貽我書曰:「吾向信淨土未徹,以為進士、孝廉似人生所不可無;今信徹矣,乃知可以不必有,而一郡倅無不可身往者。」始愧予惜宜之者甚淺,而所以自待者甚薄也。予深喜宜之學道有得,世出世間誠有以自處,非苟而已也。戲語宜之:「想孔子為委吏乘田,柳下惠不卑小官,任運聽時有之,胸中未必有此一段安立處分。」然私計宜之以淨土為安立處分,似以一官為浮沈遊戲,則其胸中疑有一聊復爾爾之念,而不必精力於其官之職也。夫天下事雖不可取著,然胸中先有一聊復爾爾之念,則世出世間安往而可哉?而宜之正不然。

宜之就官以後,曾寄我文數十首,中多談中都作史之事。其文清歷幽曠,猶似其為人;而其意一出於篤摯精懇,區區為民請命,吐心飲泣,必期於有濟而後已。

而予門人黃孝廉署穎上教職者,受宜之知最深,而其知宜之亦甚悉,為穎之人士請於予為文紀之。大要謂公下車禱雨澇於神,皆以血誠,兩獲奇應;修復舊令屠公所築潰堤;待士教養有法,溫厲兼濟;治河通塞,具有方略;理鈔務,利商裕國。而其大者,在穎之積敝,以逋賦係及無辜,父終子及,李代桃僵,民老於獄,田荒於野,而逋日益積,係日益堅且濫。公請於上,惟征及當年,而其舊逋徐俟其歸耕而償之。又捐俸代補,民始有生。載《穎上民隱》一書甚詳。而予交宜之久,亦先聞其略矣。

予謂宜之之致此有本也。宜之學道人,於巍科仕以慧斷之爾,乃於吏事民隱以慈航接之,其願力功行所及,不可不謂往生回向之一助,而宜之無所欣厭於其間也。若謂宜之先有「淨土」二字於胸中,而後不怏怏於此官,或勉力於官而取償於淨土,無論取著害道,即其居官治民,豈能虛心細意輕安宛至如此哉?昔人戲其友曰:「我圖一官不得,而子欲圖作佛,不亦奢乎?」宜之於作佛不敢以為難,而其作一官不敢以為易,所謂是法平等,微見於署穎之一事,而人未易窺其際也。

仲弟婦王氏五十序

夫國威損而貞臣著,國之恤也;哲夫夭而貞婦顯,家之替也。凡為人臣、為人婦者,不得已而後以貞名者也,豈忍以國恤、家替自成其一身之貞哉?雖然,心有所不得已,而事有所必不可無。何以明之?威已損矣,夫已殞矣,無可奈何矣,而托於貞臣、貞婦,以留兩間之元氣,而撐千古之大常,是亦最後所攸賴之著,然而不可必得也。處無可奈何之時,而冀望於不可必得之數,幸而得之,是其輕重又豈止關於一身而已哉!

予家世地寒,獨讀書樂善不倦,祖父兄弟事在《家傳》中。予兄弟五人,長即惺,次愫,次恮,次悌,次快。中間三人皆早夭:愫尤甚,年僅二十歲,婦即王氏,孀居二十八年矣。悌二十八歲,婦歐陽氏,孀居亦十六年。恮三十九歲,婦王氏,妾董氏,相繼沒。

仲弟婦王今年五十矣。婦京山名族,為予姑夫王中丞侄。中丞愛弟慧,以其兄之子妻之。早譽驟貴,猶掇之耳。即不然,而椎布白首,舉案相莊,作尋常百姓夫婦。婦豈獨遠於人情而忍有今日以貞婦之名顯哉?然可論於弟在之時也。弟負剛腸奇骨,卓然為世男子,齎誌以沒。為弟之親者曰:「兒已矣,有婦在奈何?」為兄若弟者曰:「弟已矣,有婦在奈何?」為親若友者曰:「吾友已矣,有婦在奈何?」是雖未發諸口,而言外意中,深念隱痛,汩汩然有不可言者矣。婦時年二十三歲,擁四月孤,即擬散發至老。形影相吊,食貧茹戚,二十八年如一日,而又不忍為奇哀顯痛,使有聞於親友,以傷父母兄弟之心。然為親者乃曰「兒有婦矣!」兄弟曰:「弟有婦矣!」親與友曰:「吾友有婦矣!」夫女眾善皆自從夫一端而生,貞名一立,而解親之憂,釋兄弟之念,豁親友之惋惜,於是乎在。孝友姻睦,一行而眾善備焉,此之謂也。婦雖不願有今日,其在於今,此一事亦何可少哉!

今年天啟甲子冬十一月二十九日,年五十歲。昔舜年百歲,終身慕父母,然大孝之論,至五十已定。惺雖不忍沒婦之貞,然至今日而始有言者,蓋其慎也。今四月孤昭夏已二十八歲,能養其母;娶婦,有孫鳧,亦六歲,鼓篋就學,繞膝含飴,以為貞婦之報。鄉有輿頌,國有旌典,婦雖不欲有貞之名,亦不可得。不知婦原不見有冰檗荼蓼之苦,亦不見有梨栗蘭玉之樂;不見有燈窗帷帳之戚,故亦不見有絲綸坊表之榮。且梨栗蘭玉、絲綸坊表之日,又安有一息非冰檗荼蓼、燈窗帷帳之日哉?

予猶記婦之族兄王幼秀茂才,談其世父光祿公時育為侍御時,首犯權相分宜之鋒以死,曰:「吾家科目蟬聯,然惟鍾門一女子可與侍御對。」知言哉!請以是言為五十之祝。

婦孀後十三年,而有悌婦歐陽氏之事,今亦年四十歲。

〈(以上二篇錄自《鍾伯敬先生遺稿》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