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静默
夜不唱歌,夜不悲叹,
巷尾暗中敲着馄饨担,
闹钟的啜泣充满亭子间。
我想起我幼小情景,——
鹤群和鸽队翱翔的乡村,
梦的田野,绿的波,送饭女人……
黑的云旗,风车的巨翼,
青苍苍的天空也被吞吃,
颤动的雷声报告恶消息:
燕儿归,鸽群回,女人回家去,
红的电,重的雷,愤怒的诗句,
狂风暴雨之暴风和狂雨。
流浪人短歌
冷幽幽的微风袭上胸口,
呵,我只穿着一件衬衫,
身旁走动着金的衣,珠的纽,
落拓的穷人也要逛夜来。
不见那边电影院口耀明灯,
电灯也高傲地向着你贬〔眨〕眼,
还不是嘲弄地给你询问——
“我们的门下你可要进来?”
大商店开着留声机,
广东的调儿也多风韵,
跳舞场里漏出颓废乐意〔音〕,
四川路的夜已经深沉。
电车没有停,汽车飞奔,
咖啡店的侍女扬着娇音,
黄包车夫,搔头,脱了帽,
在街头,巷口,店前,逡巡。
我走着路,暗自骄傲,
空着手儿也走街沿,
也不搔头,又不脱帽,
只害得爱娇的姑娘白眼……
哈,哈,姑娘,彩花的毒蛇,
理去,理你蛊惑人心的艳装!
我不是孤高怨命的枯蝉,
我的褴楼是我的荣光。
你白领整装的Gentlemen,①
脑儿中也不过是些污秽波浪,
女人的腿,高的乳峰柔的身,
社会的荣誉,闪光的金洋。
巍峨挺天的邮政总局,
铁的门儿深深闭紧,
汽窗也漏出人类幽哭,
厚墙,坚壁可难关住声音。
桥的这边多白眼,
桥的那面耸高屋,
苏州河边景凄凉,
灯影乱水惹痛哭!
我不欲回头走刺路,
我不欲过桥攀高屋,
凉夜如水雾如烟,
我要入河洗个泪水浴……
① 英语,即“绅士们”。
最后的梦
我从一联队的梦中醒来,
窗外还下着萧瑟的淫雨,
但恐怖的暗重云块已经消散,
远处有蛙儿谈着私语。
哟,我在最后的梦中看见了你,
你像女神般端正而又严肃,
你的身后展开一畦绿的野地,
我无可慰藉地在你脚下泣哭。
“若是你对我还有,还有一些温意,
那末我〔你〕说吧,说一句‘我爱。’
若是你那颗心终也没有我的居留地,
你只要轻笑着说:‘滚蛋!’”
“——你的身世,漂泊,烦恼,我同情,
我只当你是我一个可怜的弟弟,
因为我的心,我的心留在远的都城,
我不能背了他,背了他说‘我爱你’。”
“……罪恶的爱!罪恶的爱!……
呵,爱到今日再不是独有的私产,
未来的社会是大家庭的世界,
千百万个爱你,你爱千百万。
“若你是个紫外线儿,或X光,
你一定总窥见了我的心怀,
你试看它的血波多末激荡,
不久,失望的情火要烧它成焦炭。
“我说过我是一颗春笋,
坚壁的泥中埋藏了我的青年,
我今日是,是切望着光的温吻,
请哟,请说。‘弟,立起来!’
“……我吻着你了,你的朱唇,
冷颤颤地不胜春寒,
姊姊哟,即使你只给我一个冷的吻,
我心中也爆了新生的火山。”
(原载1929年8月20日《奔流》第2卷第4期,署名白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