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馆之在吾家旧矣,吾高祖则有印雪轩,吾曾祖则有茶香室,泽五世则风流宜尽,其若犹未者,偶然耳。何则?仆生猪年,秉鸠之性,既拙于手,又以懒为好,故毕半生不能营一室。弱岁负笈北都,自字直民而号屈斋,其形如弄而短,不屈不斋,时吾妻未来,一日搴予帘而目之,事犹昨日,而尘陋复若在眼。此所谓不登大雅之堂者也。若葺芷缭衡,一嵌字格,初无室也。若古槐,屋诚有之,自昔无槐,今无书矣,吾友玄君一呼之,遂百呼之尔,事别有说。若秋荔亭,则清华园南院之舍也。其次第为七,于南院为褊,而余居之,辛壬癸甲,五年不一迁,非好是居也。彼院虽南,吾屋自东,东屋必西向,西向必岁有西风,是不适于冬也,又必日有西阳,是不适于夏也。其南有窗者一室,秋荔亭也。曰,此蹩脚之洋房,那可亭之而无说,作《秋荔亭说》。夫古之亭殆非今之亭,如曰泗上亭,是不会有亭也,传唱旗亭,是不必有亭也,江亭以陶然名,是不见有亭也。亭之为言停也,观行者担者于亭午时分,争荫而息其脚,吾生其可不暂且停停耶,吾因之以亭吾亭。且夫清华今岂尚园哉,安得深责舍下之不亭乎?吾因之以亭吾亭。亦尝置身焉而语曰,“这不是一只纸叠的苍蝇笼么?”以洋房而如此其小,则上海人之所谓亭子间也,亭间今宜文士,吾因之以亭吾亭。右说秋荔亭讫,然而非也,如何而是,将语汝。西有户以通别室,他皆窗也,门一而窗三之,又尝谓曰,在伏里,安一藤床于室之中央,洞辟三窗,纳大野之凉,可傲羲皇,及夫陶渊明。意耳,无其语也,语耳,无是事也。遇暑必入城,一也。山妻怕冷,开窗一扇,中宵辄呼絮,奈何尽辟三窗以窘之乎,二也。然而自此左右相亭,竟无一不似亭,亭之为亭,于是乎大定。春秋亦多佳日,斜阳明,移动于方棂间,尽风情荔态于其中者影也,吾二人辄偎枕睨之而笑,或相唤残梦看之。小儿以之代上学之钟,天阴则大迷惘,作喃喃语不休。若侵晨即寤,初阳徐透玻璃,尚如玫瑰,而粉墙清浅,雨过天青,觉飞霞梳裹,犹多尘凡想耳。薜荔曲环亭,春饶活意,红新绿嫩;盛夏当窗而暗,几席生寒碧;秋晚饱霜,萧萧飒飒,锦绣飘零,古艳至莫名其宝;冬最寥寂,略可负暄耳。四时皆可,而人道宜秋,聊以秋专荔,以荔颜亭。东窗下一长案,嫁时物也,今十余年矣。谚曰,“好女勿穿嫁时衣,”妻至今用之勿衰,其面有横裂,积久渐巨,呼匠氏锯一木掩之,不髹不漆,而茶痕墨沈复往往而有。此案盖亲见吾伏之之日少,拍之之日多也,性殆不可强耳。曾倩友人天行为治一玺曰,“秋荔亭拍曲”,楷而不篆。石骨嫩而鬼斧铦,崩一棱若数黍,山鬼胶之,坚如旧,于是更得全其为玺矣。以“曲谈”为“随笔”“丛钞”之续,此亦遥远之事,若在今日,吾友偶读深闺之梦而笑,则亦足矣,是为记。甲戌清明,即二十三年之民族扫墓日。

人力车

妻说,“近来人力车夫的气分似乎不如从前了。”虽曾在《呓语》中(《杂拌》二末页)说过那样的话,而迄现在,我是主张有人力车的。千年前的儒生已知道肩舆的非人道,而千年以后,我还要来拥护人力车,不特年光倒流,简直江河日下了。这一部二十五史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

原来不乘人力车的,未必都在地上走,乘自行车怕人说是“车匪”,马车早已没落,干脆,买汽车。这不但舒服阔绰,又得文明之誉,何乐不为?反之乘人力车的,一,比上不足,不够阔气,二,不知道时间经济,三,博得视人如畜的骂名,何苦?然则舍人用汽者,势也,其不舍人而用汽者,有志未逮也。全国若大若小布尔乔亚于民国二十四年元旦,一律改乘一九三五年式的美国汽车,可谓堂而皇之,猗欤盛哉,富强计日而待也,然而惨矣。

就乘者言之,以中夏有尽之膏腴塞四夷无穷之欲壑,亡国也就算了,加紧亡之胡为?其亦不可以已乎?此不可解者一也。夫囊中之钱一耳,非有恩怨亲疏于其间也,以付外汇则累千万而不稍颦其眉,稍颦其眉,则“寒伧”矣,不“摩登”矣。以付本国苦力,则个十位之铜元且或红其脸,何其颠倒乃尔?其悖谬乃尔?此不可解者二也。

就拉者言之,牛马信苦,何如沟壑?果然未必即填,而跃跃作欲填之势。假如由一二人而数十百人,而千万人,而人人,皆新其车,为“流线”,为“雨点”,……则另外一些人,沟壑虽暂时恕不,而异日或代之以法场,这也算他有自由么?这也算伊懂人道么?其不可解者三也。

我们西洋是没有轿子人力车的。洋车呼之何?则东洋车之缩短也,即我大日本何如你支那车多。故洋车者中国之车也,汽车者洋车也,必颠倒其名实,其不可解者四也。

古人惟知服牛乘马,以人作畜,本不为也,荆公之言犹行古之道也。然古今异宜,斯仁暴异矣。又今之慕古者能有几人,还是“外国人吃鸡蛋所以兄弟也吃鸡蛋”这句话在那边作怪。情钟势耀,忍俊不禁,彼且以为文野之别决于一言也,斯固难以理喻耳。

我主张有人力车,免得满街皆“汽”而举国为奴,犹之我主张有鸦片,以免得你再去改吃白面。

若尽驱拉车的返诸农工,何间然哉,而吾人坐自制的蹩脚汽车,连轮比轸,动地惊天,招摇而过市,其乐也又甚大。想望太平,形诸寤寐,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数十寒暑已得其半,则吾生之终于不见,又一前定之局也。

人力车夫的气分渐渐恶劣,许是真的,我想起妻今晨这一句说话。

二三年国庆后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