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
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兰植通涂,必无经时之翠,桂生幽壑,终保弥年之丹。是以耦耕植杖,大贤每以之兴怀。被发缨冠,远志或闻而却步。
盖闻众擎易举,任重则勿支。兼程可几,道远则勿及。是以一龟曳尾,无奈过隙之驹。群豕鸣哀,不救崇朝之宰。
盖闻好佚恶劳,中材之故态。宴安鸩毒,前哲之危言。是以运甓高斋,以无益为有益。力田下,以靡暇为长间。
盖闻处子贞居,若幽兰之在谷。纯臣大节,如星芒之丽天。是以不求闻达,偶回三顾之车骑。感激驱驰,遂下千秋之涕泪。
盖闻自炫自媒,士女丑行。取义成仁,圣贤高致。是以知人论世,心迹须参。见著因微,毫厘是察。故上书慨慷,非无阿世之嫌。说难卑微,弥感忧时之重。
盖闻因心感物,不外乎人情。出口成章,则谓之天籁。是以可怜杨柳,翻来雅俗之平。一夜北风,同许三春之艳。
盖闻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是以海天寥廓,幽人含缥渺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
盖闻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是则金生水,镆耶待炉冶之功。木在山,梁栋藉斧斤之用。故君子虚心以假物,尊贤而定法。
盖闻鹪鹩栖不尽林,翼非垂天之云也。偃鼠饮不竭河,腹无大泽之积也。是以广厦千间,容身者八尺。食前方丈,充饥者二升。筵中丝竹,劳者勿听。室内芝兰,入而俱化。故饭疏食,一瓢饮,无碍其为仲尼颜渊。锦步障,珊瑚树,只见他是石崇王恺。
盖闻积善余庆,影响何征。业报受生,升沈谁见。故天堂地狱,只为庸愚。残蕙锄兰,翻钟贤哲。是以疾赴当年之乐,过眼空花。徐图没世之名,扶头梦想。
盖闻至啧而动者,物象殊焉,易简而远者,道心一焉。是以不识不知,万类冥合于天行。无臭无声,群圣祗承夫帝则。故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得者存而失者亡,顺者吉而逆者凶。
盖闻知周万物,理不胜私。思通神明,泽不济众。岂物近而身远,抑天易而人难。此犹千里之明,蔽生眉睫。秋毫之察,莫睹舆薪。是以学止修身,尚不愧于屋漏。惠知为政,乃勿剪其甘棠。
盖闻声应气求,物从其类。耳入口出,识局于形。是以信及豚鱼而不足以孚王公。恩及牛羊而不足以保百姓。故瓠巴鼓瑟,聋者一其宫商。离娄微睇,瞽者同其黑白。
盖闻逆旅炊粱,衰荣如此。暮门宿草,恩怨何曾。是以白饭黄齑,苜蓿之盘还是。乌纱红袖,傀儡之装扮已非。
盖闻理若沈钟,霜晨响。欲如阴火,漏夜常煎。是以饭后阇黎,不啻当头之棒喝。舟中风雨,未抛同室之戈矛。
盖闻评书读画,门馆才情。煮茗焚香,侍儿聪敏。是以飞龙得鹿,王侯出市井之酋豪。漏尽钟鸣,家国付清流之裙屐。
盖闻阴阳和会,真宰无心。内外相维,人伦有托。是以贞专窈窕,不言女子之卑。扑朔迷离,却以男儿而贵。
盖闻悲愉啼笑,物性率真。容貌威仪,人文起伪。是以蔽于一曲,固理短而情长。观其会通,非理深而情浅。故情之侵分,若水去坊。分之定情,如金就范。
盖闻深于情者,每流连而忘返。蔽于境者,或格而不通。是以庄生迷蝶,栩栩为真。郑人覆鹿,匆匆如梦。
盖闻罗帐飘零,同几家欢愁之色。山丘华屋,异百年歌哭之场。是以塞雁城乌,画屏自暖。单衾小簟,一舸分寒。
盖闻唯兵不祥,为仁不富。是以朱门肉臭,无裨道路之饥寒。甲帐歌残,谁问军前之生死。
盖闻恤纬忧周,宁止青灯之嫠。覆巢完卵,难欺黄口之孺。是以末风飘,而苇苕瞑宿。梨花雨勒,则鸱鸮晨归。
盖闻依仁由义,平居律己之严。一法明刑,在位救时之切。是以管仲夺伯氏之邑,既叹息许其如仁。子产告太叔之言,又流涕称为遗爱。
盖闻绛桃子熟,春晚成蹊。素柰花明,夜深炳烛。何则?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必睹其功。是以相斯韩子,始兼六国以开秦。先主武侯终定三巴以绍汉。
盖闻仁者人也,所爱未必一人。义者宜也,所宜殆非一事。况乃穷通有命,显默殊情。是以诲人设教,常欣一室之春温。出野为邦,共讶今年之秋早。
盖闻恩施既博,民无能名。事隙已成,怨不在大。是以酒池云屋,时日及女偕亡。凿井耕田,帝力于我何有。
盖闻断崖插水,惊雁曾回。修坂连云,跛牂可践。是以清时善政,驽马及骥之程。末世危邦,猿鹤共虫沙之命。
盖闻明威信赏,以道黔黎。小惩大戒,如保赤子。是以仁言利溥,不为煦妪之慈,义路共由,奚必适然之善。
盖闻雏莺学语,绿暗千林,乳燕归梁,红飘一霎。是以称心为好,此日全非。即事多欣,当年可惜。
盖闻云飞水逝,物候暄寒。春鸟秋虫,心声哀乐。是以荒坟回首,歔欷过客之琴。日暮怀人,恻怆善邻之笛。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广亡征!
(叹号的用法依张氏说)
这好像是很严重的文字,救国之类的,——《我的救国论》前在《东方》被燃烧弹烧了,原来文字之力不如炮火,从此搁笔,所以这是闲话。除掉引用下列忆中的残烬一段,以外有无似处,无从根究了。
……西式之餐谓之大菜,而水陆之陈为小菜矣;洋式之屋谓之大楼,而亭台之设犹陋巷矣;治本国之学问,以Sinologist为权威矣;不裹舶来的练绒不成其为摩登之姝,而蚕丝之叶破矣。鸡蛋也好,太阳也好,拳头巴掌也好,人家的什么都好,咱们没有什么好,这不结勒!爱之何为,救之多事。
(《我的救国论》“要懂得爱,要懂得羞”。)
准上而言,亡国或否都是些闲话。本来,我看北京的情状,(全国其他各地,不知者不敢妄评)。大概谁都端正好箪食壶浆的了;否则虎狼屯于阶前,燕雀嬉于堂下,何其雅人深致哉。总之,即非闲话,今日之下亦以作闲话读才是。
正传有六点:(一)欧化不亡国,(二)欧化要亡国,(三)留学生及其他,(四)亡征之一,(五)亡征之二,(六)非亡不可,早已亡了,亡了也不要紧。
“欧”是广义的,美国欧之,日本亦欧之。欧化是学外国人。先承认外国人有比我们好的地方,继而承认一个人应该学好,自己即使好了,还该学更好的,(据胡博士说)既如此,学外国人原是不会亡国的,假如学得像。
假如学不像呢,那是要亡国的,不客气。我们确是学鬼子学得一点也不像,或者倒像它的背面。不但西装大菜是皮毛,即声光化电文艺美术也还是皮毛,东西洋人有如瑜亮,手心里同是一个字“干”,我们杜撰了一个“不”字。以“不干”学“干”,那是空前的学得不像。所以在这篇文字里,欧化的另一意义就是不欧化。
别的东西不知道学全了没有,这个诀总归不曾带来,或者在火车汽船里失掉了,以至一事无成,加速度的趋于灭亡。留学生正是传布这灭亡微菌的媒介,推销洋货的康白度。不论你学成或否,这种职务却是必然的。设有某甲,带回来的是会造铁路,会买洋货,他算能功过相抵;无奈中国没有这么多的铁路给你造,却有那么多的洋货给你买,久而久之,把本领还给了外国师父,而舶来的生活习惯却纹丝不动,历久常新,洋货确是美,爱美是人情;洋货用起来确是舒服,爱舒服是人情,洋货确是便宜,——在中国买洋货有时比在它本国还要便宜,爱便宜是人情;在国外用惯了的东西,在国内又碰见了,不由得伸手掏钱;爱故旧也是人情;假如他娶了洋太太,那更不得了,爱太太,人情以外还是义务。左也是人情,右也是人情,原来在他的意识底下,生活习惯里,其祖国至少有一部分是美英德法了,这似乎是留学生的命定。至于名流巨子功在国家者自当别论也。
不要将这恶名都栽埋在留学生身上,他们是急先锋,不就是大队,大队跟着先锋走。一从把微菌带了回来以后就站在最高处,顺风布散,既然深得民心,那自然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在市场里约五分钟,就证明这是事实。穿洋服的不必会说洋话,太太小姐们不见得都出过洋留过学,今日之下,是凭全社会的力以跑步姿势,向着灭亡的道路走。
在精神方面说,情钟势耀而已。我们并不曾,也不曾想学外国人之所以为外国人;只是爱他,怕他,靠他,媚他。好容易在至圣先师牌位前爬起来,而又在洋大人的膝前跌倒了。我们的前辈无非顽固,而我们这一代实在卑鄙,卑鄙到竖不起脊梁骨的程度,于是有了所谓高等华人。夫高等华人者,自居于卑下而以白种为天骄,欧美为娘家之人们也。以此治国,国胡不亡;以此教士,士胡不糟;群公不休,中国休矣。别的且不说,从九一八至于今日,除掉有点高调以外,举国上下差不多一心一意的在靠外国人;从头不抵抗,一也;饧糖般的泥着国联,二也;秋波瞟着太平洋的对岸,三也;以长期不抵抗为长期抵抗,四也;至恭尽礼以事游历团;至不惜自涂其国民革命成绩表现之标语,五也;大学教授们向游历团递上说帖,六也;打电报向美国乞哀,七也;“这样的一个自治省政府,我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反对的理由”,八也;为北平有了文化的缘故,自己就要赌咒永不驻兵,九也。(有人疑惑,他们懂得文化不?假如中国全国都充满了文化,又怎么办?)不必凑上十景十全,九样还不够瞧吗?假如国难发生在英国,会不会把伦敦改为文化城,或者宣言牛津永不驻兵?比国当年甘心以乾坤一掷,只不许德兵假道,它为什么这末傻!是没有文化之故,还是不懂得文化之故呢?当年法败于德,法就割地,前年德败于法,德就签约。我们看见它吃苦,不看见它乞怜,不看见它痴心妄想靠人家吃饭;这才是洋鬼子的精神。我们的大人先生只是些假洋鬼子,此阿Q所贱的,何足道哉!
和战无不可,宁为玉碎,战固是也;不如瓦全,和亦不非。有力而战这个最好,无力而和也叫没法。有力该用力,无力得造力,只有依赖是终始可以一点不用力的,只要会作出可怜之色就够。所以分明是下策而视同鸿宝者,统治阶级别有会心的原故也。
先民的壮烈,风流顿尽了,鬼子的蛮性也学他不来的,虚脱是亡征之一,不但气亏,血也亏的。枯竭是亡征之二,韩非原说,“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但古今事异,竟易可亡之征,为必亡矣。“漏卮”这个名字,我近三十年前就在《申报纸》上见到,而三十年以后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原来大家眼底早已雪亮,谁不是明白人,无非利用这“眼不见为净”为苟活,甚至于不惜把子孙丢在粪窖里。以农为本的国家,要吃洋米洋麦;以丝著名于世界的,而士女们偏要着洋绸洋缎;(呢绒更不必说)电走的摩托是高等人的必需,其零星之件,消耗之油,无非“来路”,这才可以说是洋车。……“洋”“洋”乎,盈耳哉,是以公路长则汽车多,汽车多则亡国快;教育盛则高等人多,高等人多则亡国也快。交通教育之进展,宁无益于国家,然而中国的交通,不啻为帝国主义导夫先路,它的教育又不啻为买办阶级延揽人才。教育也会亡国么?斯末之前闻也,呜呼惨矣!
要找统计,恐怕更要不得了,入超好像是命。——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他们用大量生产的机制物来换我们一点一滴都是血汗的土货,生货,表面上即使以一换一,骨子里竟许不止以一换百。在劳动价值悬绝的货物交换之情形下,不入超也正不得了。何况入超,何况加急的入超,何况年年入超。
此可谓之物质文明乎,爱更好的表现乎?诚不能无疑也。可以说它是物质文明,但这是高利贷的物质文明——在“物质”上被人家的“文明”尽量剥削的意思。也可以说是爱好,但只可比作妓女之爱俏。我们大有不惜把万里山河换人家一小瓶香水的气度,谁说我们不慷慨呢!
爱更好,学者已证明了,爱好最是人情,但我不说我们“爱好”,我说我们“眼皮浅”,这是“失之毫厘缪以千里”的。何谓爱好?我见人家有一物甚好,玩之赞之,思有之之谓也。偷之抢之,固属白拿,究竟不妥,租之买之,事颇合法,然而破钞矣。第一个应转的念头,是我们能不能仿做得一样好,甚而至于比它好。假如可以,就该做去。第一次做不好,第二次再做,今儿不成,明儿再干。所谓愚公移出,精卫填海,(当然不是在朝出洋的那一位)真正爱好的人不但要在事实上,占有此“好”,而且要把我的生命力和它接近。
“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既然不得不以其所有,易其所无,那就只好破钞。钞是筹码。事实上仍旧以物抵物。今合众国有大汽车焉,而我们悦之,(有人主张压根儿原不必爱汽车,虽颇干脆,恐非人情。)仿造最好,不能唯有交换。如我们拿飞机给它交换,那是上策;拿小工厂制品给它交换,那是中策;拿生货给它交换,那是下策;不够的交换,负的交换,那是无策。上不吃亏,中吃小亏,下吃大亏;上常常为之,中偶一为之,下则万不得已而始为之。返观我国,生货却是出口贸易之大宗,负的交换又好比家常便饭;是以海运一开,破钞其名,破产其实,以破钞始,以破产终。爱好虽是人情,但这样的爱好不必是人情,爱更好虽是正理,但这样的爱更好不必再是正理;我不欲玷污好名字的清白,所以叫这种皮气为眼皮浅。
我在中国看见电灯十年以后,在伦敦还有煤气灯。(听说今天还有。)中国的物质享用似乎并不落人后。可以说中国的物质文明也不落人后吗?你好意思不?我们只会沾光白吃,我们只想沾光白吃。在前辈妄自尊大,则谓之大爷皮气,在我辈胁肩谄笑,则谓之奴隶根性。大爷奴才虽有云泥之别,而其想沾光白吃之心,固历数十年如一日。人家为什么肯给咱们沾光白吃呢!既借了债,总要加本加利还人家的,然而当我们做大爷时不觉也。是大爷末,那里会觉得呢。由大爷骤降为奴才,明是积年被重利盘剥所致,然而仍不觉也。及至做了奴才以后,则其沾光白吃更视为应有之特权,恐怕也不会再觉得了吧。是以豪情逸兴,非特不减当年,且亦前程远大,未可限量云。
全国的人,穷人跟着阔人,阔人跟着洋人,以洋人领头走成一条直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蠢的俏的,如水长流归于幻灭的大壑。而在奔流之俄顷,一线的行列中,自己更分出种种阶级来。生得伶俐俊俏,容易见主人的青眼的偶蒙赏赐一片冷牛肉,就吃得感激涕零而自谓知味;愚拙不幸的伙伴,则方日在亲炙鞭笞之中,仰望同侪,又曷胜其向往。“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然哉然哉!
话虽不堪,无奈是实情;好像很苦,其实也未必。“吾鞭不可妄得也”。牛肉确乎也很好吃的。沾光白吃的大愿反正已经达得,则去当人家的奴才,正是“求仁得仁”,而又何怨之有!
“中国不亡是无天理”。可谓名言矣。有人疑惑占卜的不灵,他可太不开眼了。以为中国没亡么?有何是处呢,不过没有亡得干净罢了,况且现在正加工加料地走着这一条路——甚至于暗中在第二条路上同时并进,这是灭种。“灭种吗”?“是的,名词稍为刺眼个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的”。神情冷淡,有如深秋。此足为先进文明之证矣,但其是否舶来,且留待史家的论定罢。
数了这一大套贫嘴,很对不起诸君。但谚曰,“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敲之在我,惊否由君。即使有一夜,忽然听见鬼来了,似乎不大名誉相,而在另一意义上,五更不寐,何必非佳。乌鸦固丑,却会哀音,大雅明达,知此心也。
二十一,十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