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学教育的,因此不懂一切教育学上的顽意儿。正惟其不懂,所以想瞎说,这也是人情。有几个人懂而后说呢?怕很少。这叫“饭店门口摆粥摊”,幸亏世界上还有不配上饭店只配喝碗薄粥的人。我这篇论文,正为他们特设的,我自己在内不待言了。

既不曾学教育,那么谈教育的兴味从那里来的呢?似乎有点儿可疑。其实这又未免太多疑,我有三个小孩;不但如此,我的朋友也有小孩,亲戚也有小孩;不但如此,我们的大街上,小胡同口满是些枝枝桠桠咭咭的小孩子,兴味遂不得油然而生矣。——“兴味”或者应改说“没有兴味”才对。

我不是喜欢孩子的人,这须请太太为证。我对着孩子只是愁。从他们呱呱之顷就发愁起,直到今天背着交叉旗子的书包还在愁中。听说过大块银子,大到搬弄维艰的地步就叫做没奈何。依我看,孩子也者和这没奈何差杀不多,人家说这活该,谁叫你不去拜教育专家的门。(倒好像我常常去拜谁的门来。)

自己失学,以致小孩子失教,已经可怜可笑;现在非但不肯努力补习,倒反妒忌有办法的别人家,这有多们卑劣呢!不幸我偏偏有卑劣的皮气,也是没奈何。

依外行的看法,理想的教育方策也很简单,无非放纵与节制的谐和,再说句老不过的话,中庸。可惜这不算理论,更不算方法,只是一句空话罢了,世间之谐和与中庸多半是不可能的。真真谈何容易。我有一方案,经过千思万想,以为千妥万当的了,那里知道,从你和他看来,还不过是一偏一曲之见,而且偏得怪好笑,曲得很不通,真够气人的。

况且,教育假使有学,这和物理学化学之流总归有点两样的。自然科学的基础在试验,而教育的试验是不大方便的,这并非试验方法之不相通,只是试验材料的不相同。果真把小孩子们看作养气,磷块,硫黄粉……这是何等的错误呢。上一回当,学一回乖,道理是不错;只在这里,事势分明,我们的乖决不会一学就成,人家却已上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当,未免不值得呢。若说这是反科学,阿呀,罪过罪过!把小孩子当硫黄粉看,不见得就算不反科学。

谁都心里雪亮,我们的时代是一切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除旧布新,正是必然之象,本不但教育如此,在此只是说到教育。我又来开倒车了,“楚则失之,而齐亦未为得也。”譬如贸贸然以软性的替代硬性的教育未必就能发展个性,(说详本论下)以新纲常替代旧纲常,更适足自形其浅薄罢了。然而据说这是时代病,(病字微欠斟酌,姑且不去管它。)我安得不为孩子担心。又据说时代是无可抵抗的,我亦惟有空担心而已。我将目击他们小小的个性被时代的巨浪奥伏赫变矣乎。

正传不多,以下便是。我大不相信整个儿的系统,我只相信一点一滴的事实,拿系统来巧妙地说明事实,则觉得有趣,拿事实来牵强地迁就系统,则觉得无聊。小孩之为物也,既不能拿来充分试验的,所以确凿可据的教育理论的来原,无论古今中外,我总不能无疑,恐怕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想出来的顽意儿。至于实际上去对付小孩子,只有这一桩,那一桩,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除此似并无别法。只要是理论,便愈少愈好,不但荒谬的应该少,就是聪明的也不应该多。你们所谓理论,或者是成见的别名。——想必有人说,你的就事论事观岂不也是理论,也许就是成见罢?我说:“真有你的。成见呢人人都有,理论呢未必都配,否则我将摇身一变而为教育专家,犹大英阿丽斯之变媚步儿也。”(见赵译本)

十八年三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