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灶王爷被饧糖黏嘴以后,大家谈天,谈到北京风俗,新年破五,女人才许到人家去拜年。有人说这因女人鞋子太脏,又有人说新年里男客多,怕自己家的女人被人家瞧了去。总之,不得要领,话也就岔开了。就有人讲笑话。——我家有一亲戚,是一大官,他偶如厕,忽见有女先在,愕然是不必说,却因此传以为笑;笑笑也不要紧,他却别有所恨。恨到有点出奇,其实并不。这是一种晦气,苏州人所谓“勿识头”,要妨他将来福命的。——我姊姊便笑道:“他真有福命,妨个一妨也不很要紧;禁不住一妨,则所谓福命也就有限了。”
以上又是一个梦。梦后有三个观念走到脑子里来,一是性,二是女,三是不净。如我是一位什么专家的话,把它们联起来,大概早已有数十万言的大著作出现了。幸而我不是。
我只会顶简单地想,顶简单地说:性,女在内,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话又说回来,自然也不曾看出所以然净来。譬如上帝他老人家,(她?)抟弄黄土的时候,(决不是在搓煤球,不可误会。)偶然把性的器官放在额角正中,或者嘴半边,那没,我们这部历史一定会一字不剩写过了的。他可太仔细了,且太促狭了,偏偏把他之所以为他,她之所以为她者,安置在最适于藏藏躲躲,又在二便的贴隔壁。是何居心?是否阴险?至今不明。我不但是今生,前世据说也只是个和尚,并未做过上帝。人云亦云,我不但不敢信。他们也未尝拿出证据来,证明他们曾经在那一辈子里,做过天上的仙官。
也只是可疑而已,未必就该杀该办。然而我们这儿,野蛮成风,久矣夫百年来非一日矣,早把这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嫌疑犯,异口同声“杀之不足剐之有余”了。为什么呢?我不懂得。为什么特别对于女人如此?阿呀,我更加不懂,决不能比对于上帝的心理多懂出个一分二分来。专家或者已经在那边懂,而我非专家。
愈不懂愈要聒聒,此其所以将有“碰壁”之灾乎!说话的第一要诀,不可不为自己留余地。假使我们自己站在神坛上,岂不一句话就结了?可惜不能。我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想,除掉“大概没有什么不净吧”,觉得对于性,特别对于女竟没有更得体的说法了。您想,如果不这么说,则我之为我,你之为你,——姑且不去管“他”——岂非是“不净,不净,第三个不净”呢?这不很得体。
真话也就是合于自己身分的话,所以“未必真得出奇”。这是附记。
十八年二月五日,即戊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草于北京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