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羅池廟碑[1]

羅池廟者,故刺史柳侯廟也。柳侯爲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2]。三年,民各自矜奮[3]:“兹土雖遠京師,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我則非人[4]。”於是老少相教語,莫違侯令,凡有所爲於其鄉閭及於其家,皆曰:“吾侯聞之,得無不可於意否[5]?”莫不忖度而後從事[6]。凡令之期,民勸趨之,無有後先,必以其時[7]。於是民業有經,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8];宅有新屋,步有新船[9];池園潔脩,豬牛鴨雞,肥大蕃息[10];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相弟長,入相慈孝[11]。先時民貧,以男女相質,久不得贖,盡没爲隸。我侯之至,按國之故,以傭除本,悉奪歸之[12]。大修孔子廟,城郭巷道,皆治使端正,樹以名木。柳民既皆悦喜。

【注释】

[1]本文是爲柳州祭祀柳宗元的羅池廟寫的碑文。文中記子厚死三年而廟成,明年春謝寧來京師求書碑,則作於長慶三年。

[2]謂柳宗元治柳州,不鄙視輕賤那裏的百姓,一切都依禮法行事。鄙,賤視。夷,,侮易。

[3]矜奮:奮勉。《管子·形勢解》:“矜奮自功,而不因衆人之力。”

[4]天氓:天生的百姓。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自彼來此之民曰氓,從民從亡會意。”幸惠仁侯:有幸賜給仁愛的長官。

[5]得無不可於意否:會有不合意之處嗎;《論語·顔淵》:“子曰:‘爲之難,言之得無訒乎?’”

[6]忖度(duó):揣量。《詩經·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7]令之期:教令的期約。勸趨:謂竭力奔走;勸,勤勉,努力。《管子·輕重乙》:“若是則田野大辟,而農夫勸其事矣。”

[8]民業有經:百姓生業有常規。經,常。公無負租:公府没有欠下的租税。流逋四歸:失業逃亡的人從四方歸來。樂生興事:以生爲樂,振興事功。

[9]步:通“埠”,水船停泊之處。柳宗元《永州鐵爐步志》:“江之滸,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柳河東集》卷二八)童《詮》謂“步”爲“浦”之假借字;浦,水瀕也。

[10]潔脩:清潔整齊。蕃息:繁殖。《莊子·天下》:“以衣食爲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爲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11]子嚴父詔:兒子遵從父親教訓。嚴,尊重。詔,教訓。《莊子·盜跖》:“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郭象注:“詔,如字,教也。”出相弟(tī)長:弟同“悌”;在外弟順兄從,尊敬長者。入相慈孝:在家愛育子女,敬養父母。

[12]按國之故:謂根據國家成例。唐王朝屢有禁止販賣奴隸的規定。以傭除本:用勞動工值抵所借本錢。參閲《柳子厚墓誌銘》注[18][19][20]。

嘗與其部將魏忠、謝寧、歐陽翼飲酒驛亭,謂曰[13]:“吾棄於時而寄於此,與若等好也[14]。明年吾將死,死而爲神,後三年,爲廟祀我。”及期而死。三年孟秋辛卯,侯降于州之後堂[15]。歐陽翼等見而拜之。其夕,夢翼而告曰[16]:“舘我於羅池[17]。”其月景辰,廟成,大祭[18]。過客李儀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廟門即死[19]。明年春,魏忠、歐陽翼使謝寧來京師,請書其事于石[20]。

【注释】

[13]驛亭:唐驛站隸兵部,站有亭,爲行旅休息之處。

[14]棄於時而寄於此:廢棄於當時而託身此處。若等:你們。

[15]三年孟秋辛卯:三年謂越三年,孟秋爲秋季第一個月,即七月,是年七月己丑朔,辛卯爲三日。侯降于州之後堂:柳侯神靈降臨于州府後堂。

[16]夢翼:託夢於歐陽翼。

[17]謂在羅池設廟堂供奉。

[18]其月景辰:景爲“丙”之諱,丙辰爲二十二日。王元啓《記疑》:“疑廟成太速,‘其月’當作‘某月’。”

[19]慢侮:輕肆褻黷。《史記·留侯世家》:“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爲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

[20]請書其事于石:謂請書寫碑文刻石。

余謂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21]。作《迎享送神詩》遺柳民,俾歌以祀焉,而並刻之。柳侯,河東人,諱宗元,字子厚;賢而有文章,嘗位於朝,光顯矣,已而擯不用[22]。其辭曰:

【注释】

[21]澤其民:給人民以恩澤。食其土:謂接受當地祭饗。

[22]嘗位於朝:謂曾在朝廷有官職。擯不用:棄置不被重用。

荔子丹兮蕉黄,雜肴蔬兮進侯堂[23]。侯之船兮兩旗,度中流兮風泊之[24]。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侯乘駒兮入廟,慰我民兮不嚬以笑[25]。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26]。侯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27]。北方之人兮爲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28]。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29]。下無苦濕兮高無乾,秔稌充羨兮蛇蛟結蟠[30]。我民報事兮無怠其始,自今兮欽於世世[31]。

【注释】

[23]謂荔枝果實紅了,芭蕉黄了,衆多的佳肴蔬果進獻給柳侯廟堂。

[24]侯之船兮兩旗:據《新唐書·百官志》,節度等使“賜雙旌雙節”,“兩旗”本此。度中流兮風泊之:船渡中流而風止之。蘇軾書“泊”爲“汩”;汩,亂。此下爲迎神想像中事。而方《正》則謂“湖湘士人云:湘中俗以一船兩旗,寘木馬、偶人於舟中,作樂而導之登岸,以趨於廟。”

[25]不嚬(pín)以笑:不愁苦皺眉而歡笑。

[26]鵝山:又稱“峨山”,在柳州城西。柳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峨山在野中,無麓,峨水出焉,東流入於潯水。”(《柳河東集》卷二九)柳之水:柳江,西江支流,源於貴州獨山縣,稱都柳江,南流至柳州稱柳江,至廣西象州縣與紅水河交匯稱黔江。團團:同“摶摶”。摶,圜也;屈原《橘頌》:“圓果摶兮。”齒齒:狀白石密布如牙齒排列。

[27]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謂春天和着猿啼歌吟,秋天與鶴一起自由翺翔。

[28]謂中原士大夫議論柳侯是非,請你永世不再離開我們。“北”,童《詮》據方苞等校爲“此”;爲,通“謂”,别本作“謂”,方苞以爲作“惟”。

[29]厲鬼:惡鬼。《左傳》昭公七年:“今夢黄熊入于寢門,其何厲鬼也。”

[30]秔(jīnɡ)稌(tú)充羨:秔同“稉”、“粳”,不黏的稻;稌,稻。謂稻糧充裕。蛇蛟結蟠:謂蛇蛟蟠聚,不出爲民害。

[31]謂百姓報答奉事從一開始就不要輕忽,自今以後要世世敬祭;欽,恭敬。

【評箋】 劉昫《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愈所爲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後學之士,取爲師法。當時作者甚衆,無以過之,故世稱“韓文”焉。然時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爲羅池神,而愈譔碑以實之;李賀父名晉不應進士,而愈爲賀作《諱辨》令舉進士;又爲《毛穎傳》,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

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韓愈羅池廟碑(長慶中)》:右《羅池廟碑》,唐尚書吏部侍郎韓愈撰,中書舍人、史館修撰沈傳師書。碑後題云:“長慶元年正月建。”按《穆宗實録》,長慶二年二月傳師自尚書兵部郎中、翰林學士罷爲中書舍人、史舘修撰。其九月,愈自兵部侍郎遷吏部。碑言柳侯死後三年廟成,明年愈爲柳人書羅池事。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卒,至愈作碑時,當是長慶三年。考二君官與此碑亦同,但不應在元年正月,蓋後人傳模者誤刻之爾。今世傳《昌黎先生集》載此碑文多同。惟集中以“步有新船”爲“涉”,“荔子丹兮蕉黄”,“蕉”下加“子”,當以碑爲是。而碑云“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則疑碑之誤也。嘉祐八年六月二日書右真蹟。(《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四〇)

沈括《夢溪筆談》卷一四:韓退之集中《羅池神碑銘》,有“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今驗石刻,乃“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杜子美詩:“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此亦語反而意全。韓退之《雪》詩“舞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亦效此體,然稍牽强,不若前人之語渾成也。

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一四:宋玉《招魂》,以東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惡俱不可以託,欲屈大夫近入修門耳。時大夫尚無恙也。韓退之《羅池詞》云:“北方之人兮謂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時柳儀曹已死。若曰:國中於侯,或是或非,公言未出,不如遠即羅池之人,千萬年奉嘗不忘也。嗟夫!退之之悲儀曹,甚於宋玉之悲大夫也。

陸游《嚴州烏龍廣濟廟碑》:柳宗元死爲羅池之神,其傳甚怪,而韓文公實之。(《渭南文集》卷一六)

董逌《廣川書跋》卷九:文公叙羅池事,亦既異矣。夫鬼神茫昧幽眇,不可致詰,聖人閟而不言,惟知道者深觀其隱,自理得之,然不以示人,恐學者惑也。昔殷人尚祭祀,事死以生,其敝小人以鬼,則立教御俗,可不慎耶?嘗觀文公守儒道甚嚴,以世教爲己任,其論武陵謝自然事,勇決果斷,不惑於世,可謂能守道者。至羅池神,則究極細瑣,惟恐不盡,豈亦敝於好奇而不能自已耶?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韓退之《羅池廟碑》迎饗送神詩蓋出於《離騷》……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二:予覽昌黎碑柳州,不書柳州德政之可載,載其“死而神”一節,似狎而少莊。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六:唐人用通俗語入文字自公始,如“宅有新屋,步有新船”之類是也。然惟公能俗而愈雅耳,此未易言也。生爲哲,死爲神,固有是理,而公益以悲柳州之一斥不復,故文與詩,俱慘愴傷懷之音。

全祖望《跋柳州羅池廟碑》:劉昫以爲柳人之妄,而咎昌黎之遽實之,其議雖近於正,然於鬼神之德,則未通也。雖然,柳子生平操論,依乎中庸,故其言曰:“聖人之道,不窮異以爲神,不援天以爲高。”其所以詆《左氏春秋》内、外傳,吕不韋《月令》者,不遺餘力。垂老遺言,忽躬蹈之,得毋應自笑耶?且夫柳州之有惠政於柳,其遺愛之惓惓於民,而廟祀之,宜也。必以禍福驚動之,以示其奇,則反淺矣。(《鮚埼亭集》外編卷三五)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此文情韻不匱,聲調鏗鏘,乃文章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聲,聲亦足以引文。循環互發,油然不能自已,庶可漸入佳境。“光顯矣,已而擯不用。”不叙一事,文各有裁。  “荔子丹兮蕉黄。”《九歌》嗣響。

吴汝綸《桐城吴氏古文讀本》卷八:此因柳人神之,遂著其死後精魄凛凛,以見生時之屈抑。所謂深痛惜之意恉,最爲沉鬱。史官乃妄議之,不知此乃左氏之神境也。

按:本篇應與柳子厚墓誌與祭文合觀。由於文體不同,内容上各有側重,寫法上也各有特色。本篇主要寫作爲神的柳侯,因此不得不出以幻想,雜以神異。前幅記述處簡括有致,不雜長語;後幅騷體長歌,意新語奇,創爲幻境。全篇集合了散、駢、騷體,格調風神,得屈賦神髓。方崧卿《舉正》説:“前輩嘗云:《楚辭》文章,宋玉不得其髣髴,惟公此文,可方駕以出。”

送高閑上人序[1]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於心,不挫於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於心[2]。堯、舜、禹、湯治天下,養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於丸,秋之於弈,伯倫之於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3]?夫外慕徙業者,皆不造其堂、不嚌其胾者也[4]。

【注释】

[1]本篇爲送僧人高閑序。《能改齋漫録》卷七:“唐人多以僧爲上人。”《宋高僧傳》卷三〇《唐天台山禪林寺廣脩傳》附高閑傳:“又湖州開元寺釋高閑,本烏程人也。髫年卓躒,范露異才。受法已還,有鄰堅志。苦學勞形,未嘗少惰。後入長安,於薦福、西明等寺隸習經律,克精講貫。宣宗重興佛法,召入,對御前草聖,遂賜紫衣。……閑常好將霅川白紵書真草之蹤,與人爲學法焉。”本文寫作年代不可確考。據高閑行年,韓愈與相交應是晚年在長安時,姑繫於此。

[2]寓其巧智:寄託他的機智。機應於心:事物變化機微與内心相應。《莊子·至樂》:“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馬叙倫謂“機”通“幾”。《易·繫辭下》:“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不挫於氣:神氣不受挫折。神完守固:精神完滿,守心牢固。不膠於心:謂内心不被困擾。《莊子·天道》:“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3]養叔治射:養由基,春秋時楚人,善射。《左傳》成公一六年:“潘尫之黨與養由基蹲甲而射之,徹七札焉。”又《戰國策》謂養由基去柳葉百步而射,百發百中。治,研習,從事。庖丁治牛:庖丁是《莊子·養生主》中所寫爲文惠君解牛的厨師。《莊子·養生主》:“庖丁爲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師曠治音聲:師曠,春秋晉樂師,生而目盲,善辨聲樂。《孟子·離婁上》:“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告子上》:“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扁鵲治病:扁鵲,戰國時名醫。《史記·扁鵲列傳》:“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時爲人舍長。舍客長桑君過,扁鵲獨奇之,常謹遇之。長桑君亦知扁鵲非常人也。出入十餘年,乃呼扁鵲私坐,間與語曰:‘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公,公毋泄。’扁鵲曰:‘敬諾。’乃出其懷中藥予扁鵲:‘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書,盡與扁鵲。忽然不見,殆非人也。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特以診脈爲名耳。爲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僚之於丸:僚,姓熊,字宜僚,居於市南,號市南子。《莊子·徐無鬼》:“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丸,鈴。秋之於弈:《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趙注:“有人名秋,通一國皆謂之善弈,曰弈秋。”弈,圍棋。伯倫之於酒:《晉書·劉伶傳》:“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爲心……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插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伶雖陶兀昏放,而機應不差,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終身不厭:終身不滿足。厭,同“饜”。奚暇外慕:哪有時間去戀慕外物。

[4]外慕徙業:戀慕外物而改變自己的專業。不造其堂:不登堂,即造詣不專精。《漢書·藝文志》:“如孔子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不嚌(jì)其胾(zì):嚌,嚐;胾,大塊的肉。《禮記·曲禮上》:“三飯,主人延客食胾,然後辯殽。”食胾後於脯醢,故與“登堂”同喻技藝達到一定水平。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5]。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6]。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鬭,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7]。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8]。

【注释】

[5]張旭:《新唐書·李白傳》附傳:“旭,蘇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爲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初仕爲常熟尉,有老人陳牒求判,宿昔又來,旭怒其煩,責之。老人曰:‘觀公筆奇妙,欲以藏家爾。’旭因問所藏,盡出其父書,旭視之,天下奇筆也,自是盡其法。旭自言始見公主擔夫争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後人論書,歐、虞、褚、陸皆有異論,至旭,無非短者。”他伎:别的伎藝。

[6]愉佚:愉悦。不平:參閲《送孟東野序》注[2]。

[7]一寓於書:全部寄託在書法之中。

[8]不可端倪:謂找不到門徑。端倪,頭緒。《莊子·大宗師》:“反覆終始,不知端倪。”

今閑之於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9]。爲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於中,利欲鬭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後一決於書,而後旭可幾也[10]。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爲心,必泊然無所起[11];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12]。泊與淡相遭,頽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13]?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伎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14]。

【注释】

[9]謂不能達到張旭的精神境界而祇追模其形迹,是不能達到張旭的水平的。

[10]無遺錙銖:謂細微處亦不忽略;錙銖是古重量單位,重百黍爲銖,六銖爲錙。情炎於中:感情在心中燃燒。利欲鬭進:心中慾念不停地鬭争。勃然不釋:情緒高昂而不得開解。一決於書:全部在書法中發洩出來。決,開決,發洩。旭可幾(jī):謂差不多可及於張旭了。或以爲“幾”通“冀”,謂達到張旭有希望了。

[11]浮屠氏:此指佛陀。下“浮屠人”謂佛教徒。一生死:視生死如一。佛教追求超離生死的湼槃境界。語出王羲之《蘭亭序》:“故知一死生爲虚誕。”解外膠:即外物“不膠於心”。“膠”别本或作“繆”,方《正》:“(《莊子》)‘内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韄,猶縛也。郭注謂:‘欲惡韄於内,則耳目喪於外。雖綢繆以持之,弗能止也。’‘繆’義用此。”泊然無所起:心情恬静無所感動。

[12]淡然無所嗜:心境淡薄無所愛好。

[13]頽墮委靡:謂衰敗不振。無象之然:指超離一切表象的境界。無象,這裏同“無相”,(隋)慧遠《大乘義章》:“言無相者,釋有兩義:一就理彰名,理絶衆相,故名無相;二就湼槃法相釋,涅槃之法離十相,故曰無相。”

[14]浮屠人善幻:早期僧侣多善方術,如佛圖澄等。

【評箋】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六:韓公本意,但謂人必有不平之心,鬱積之久,而後發之,則其氣勇決而伎必精。今高閑既無是心,則其爲伎,宜其潰敗委靡而不能奇,但恐其善幻多伎,則不可知耳。此自韓公所見,非如《畫史》祖師之説也。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此序奇詭放蕩,學《莊子》文。文雖學《莊子》,又無一句蹈襲。

馬永卿《懶真子》卷二:僕友王彦法善談名理,嘗謂世人但知韓退之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觀其《送高閑上人序》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爲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頽隳委靡,潰敗不可收拾。”觀此言語,乃深得歷代祖師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見處,大勝裴休。且休嘗爲《圓覺經序》,考其造詣,不及退之遠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號爲奉佛,退之最號爲毁佛,兩人所得之淺深乃相反如此。始知循名失實,世間如此者多矣。彦法名抃,高郵人,慕清獻之爲人,卒於布衣。僕今日偶讀《圓覺經序》,因追書之。

沈作喆《寓簡》卷四:韓退之謂高閑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其爲心,泊乎無所起;其於世,澹乎無所嗜。”予謂果能爾,則是顔氏子也,而何闢於佛乎!

薛瑄《薛文清公讀書録》卷四:《莊子》好文法,學古文者多觀之。苟取其法,不取其詞可也。若併取其詞爲己出而用之,所謂鈍賊也。韓文公作《送高閑上人序》,蓋學其法而不用其一詞,此學之善者也。

儲欣《昌黎先生全集録》卷四:道及張顛,公文即與之俱顛。長史顛於書者也,昌黎顛於文者也。其詭變大約與《南華》相似。

林雲銘《韓文起》卷五:……高閑善草書,想頗得張旭形似。而昌黎特拏一“心”字,發出幾多妙諦。細繹大旨,純是一幅闢佛口角。蓋昌黎闢佛,向未提出佛之宗旨。此特借草書一事,要從有觸而發處見長,非一生死、解外膠之心可以糊塗從事。見得佛法在人情物理之外,其不堪爲世用,無小大一也。玩篇首舉各技能,先提“堯、舜、禹、湯治天下”一句,其意可見。末用“幻”字作餘波,非用寬筆,乃言浮屠所爲本領既失,即偶有當,亦算不得真才實能。此提出佛之宗旨而痛闢之矣。

高步瀛《唐宋文舉要》甲編卷二:韓公闢佛之旨,《送浮屠文暢師序》既以莊論出之矣,然不能每送釋子,即發此論也。故此文别出手眼,以爲習釋氏者,其心泊然澹然,無勇決之氣,即學書亦不能精,仍以旁見側出,寓其闢釋氏之旨耳。文心何等靈妙!若認爲爲學書人説法,則幾於癡人説夢矣。

按:韓愈闢佛却多從僧徒游,這與唐時佛教興盛、特别是南宗禪的發達有關。這個現象本身即反映了佛教對他的影響。關於本篇表現的對佛教的態度,歷來有不同的意見。實際上本文立意在稱贊高閑善書,並借此闡述自己對藝術創作心態的見解,而不在論佛教是非。但在作者的高超書藝亦可能得自“無象之然”的看法中,却明顯可見到禪宗觀念的影響。禪宗是主張“無相爲體”的。高閑一類藝僧,是當時南宗禪發達的畸形産物,他們把禪落實到人生日用百事之中,因此對社會的影響也更爲深刻。本篇句法多用長句,造成跌蕩頓挫的文情,配合了對高閑這位奇人的描述。

賦選

復志賦并序[1]

余既從隴西公平汴州,其明年七月,有負薪之疾,退休於居,作《復志賦》[2]。其辭曰:

【注释】

[1]復志,謂復於初志,義同於劉歆之《遂初》。貞元十三年作於汴州。

[2]隴西公:指董晉。平汴州:在貞元十二年,董晉爲汴州刺史、宣武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辟韓愈從行;韓在宣武幕中任秘書省校書郎、汴州觀察推官。負薪之疾:指託詞有疾而閑居。《禮·曲禮下》:“君使士射,不能,則辭以疾,言曰:‘某有負薪之憂。’”孔疏:“負,擔;薪,樵也……憂,勞也。言己有擔樵之餘勞,不能射也。”

居悒悒之無解兮,獨長思而永嘆[3]。豈朝食之不飽兮,寧冬裘之不完。昔余之既有知兮,誠坎軻而艱難。當歲行之未復兮,從伯氏以南遷[4]。凌大江之驚波兮,過洞庭之漫漫[5]。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紀之連山[6]。嗟日月其幾何兮,攜孤嫠而北旋[7]。值中原之有事兮,將就食於江之南[8]。始專專於講習兮,非古訓爲無所用其心[9]。窺前靈之逸迹兮,超孤舉而幽尋[10]。既識路又疾驅兮,孰知余力之不任[11]。

【注释】

[3]悒悒:憂悶貌。《大戴禮·曾子制言中》:“君子無悒悒於貧。”無解:無以自解。屈原《九章·悲回風》:“愁鬱鬱而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長思:憂思深長。思,憂思。永嘆:長嘆。

[4]歲行之未復:指歲星運行不到一週十二年,參閲《寄盧仝》詩注[4]。從伯氏以南遷:指跟從長兄韓會流放嶺南。參見《祭十二郎文》注[5]。伯氏,長兄。

[5]凌大江:渡過長江。

[6]曲江:嶺南道韶州治曲江縣,今廣東韶關市。南紀:南方。《詩經·小雅·四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鄭箋:“江也,漢也,南國之大水,紀理衆川,使不壅滯。”

[7]謂自己隨同嫂鄭氏、姪老成北歸河陽故里。

[8]指建中二年避戰亂隨嫂夫人南下宣城,參閲《歐陽生哀辭》注[10]。

[9]專專:專,通“顓”,謹慎貌;宋玉《九辯》:“計專專之不可化兮,願遂推而爲臧。”講習:謂講習儒家經典。古訓:先儒遺訓。《書·説命下》:“學于古訓乃有獲。”童《詮》引《詩經·大雅·蒸民》:“古訓是式。”毛傳:“古,故;訓,道。”並謂“義本《爾雅》”。

[10]謂探視前賢的超羣的業蹟,超遥高舉去尋求幽深的真理。前靈,前脩,前賢。

[11]不任:不堪,不能。

考古人之所佩兮,閲時俗之所服[12]。忽忘身之不肖兮,謂青紫其可拾[13]。自知者爲明兮,故吾之所以爲惑[14]。擇吉日余西征兮,亦既造夫京師[15]。君之門不可逕而入兮,遂從試於有司[16]。惟名利之都府兮,羌衆人之所馳[17]。競乘時而附勢兮,紛變化其誰推[18]。全純愚以靖處兮,將與彼而異宜[19]。欲奔走以及事兮,顧初心而自非[20]。朝騁騖乎書林兮,夕翺翔乎藝苑[21]。諒却步以圖前兮,不浸近而愈遠[22]。

【注释】

[12]所佩、所服:本義爲佩飾、服裝,引申爲服習之意。意本屈原《離騷》:“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

[13]青紫其可拾:意謂容易做到高官。漢制丞相、太尉金印紫綬,御史大夫銀印青綬,官職最爲顯貴;《漢書·夏侯勝傳》:“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

[14]意本《老子》:“知人者知,自知者明。”

[15]西征:指西去長安。造:去、至。

[16]謂不可能直接被舉薦進入朝廷,只好到官府應試。逕,直接。

[17]都府:都會,引申爲匯聚之處。所馳:所奔競、追求。

[18]謂競相利用時機依附權勢,變化多端難以推測。《書·仲虺之誥》:“簡賢附勢,寔繁有徒。”

[19]謂自己保全愚魯而處於寧静,就會與衆人不相宜。靖處,安於寧静。彼,指衆人。

[20]謂想要奔競于世以達到目的,但返顧自己的初心就否定掉了。

[21]藝苑:技藝薈萃之處,句意本楊雄《劇秦美新》:“發秘府,覽書林,遥集乎文雅之囿,翺翔乎禮樂之場。”又班固《答賓戲》:“婆娑乎術蓻之場,休息乎篇籍之囿。”

[22]謂確如倒退着走路而求前進,不能接近目標却越發遠離。《家語·儒行》:“是猶卻步而欲求及前人,不可得也。”屈原《九歌·大司命》:“不寖近兮愈疏。”

哀白日之不與吾謀兮,至今十年其猶初[23]。豈不登名於一科兮,曾不補其遺餘[24]。進既不獲其志願兮,退將遁而窮居[25]。排國門而東出兮,慨余行之舒舒[26]。時憑高以迴顧兮,涕泣下之交如[27]。戾洛師而悵望兮,聊浮游以躊躇[28]。假大龜以視兆兮,求幽貞之所廬[29]。甘潜伏以老死兮,不顯著其名譽。非夫子之洵美兮,吾何爲乎浚之都[30]?小人之懷惠兮,猶知獻其至愚[31]。固余異於牛馬兮,寧止乎飲水而求芻[32]。伏門下而默默兮,竟歲年以康娱[33]。時乘閒以獲進兮,顔垂歡而愉愉[34]。仰盛德以安窮兮,又何忠之能輸[35]?

【注释】

[23]謂時日不我待,過了十年猶如當初一樣落拓。不與吾謀,謂不與我相合。自貞元二年至此已十一年,十年舉成數。

[24]登名於一科:指登進士第。遺餘:指其他方面。

[25]遁而窮居:逃遁而安於困頓。《論語·衛靈公》:“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26]排國門:推開國都城門。舒舒:徐緩貌。此指貞元十一年離京東歸。

[27]憑高:登臨高處。交如:相交加。如,語辭。《易·大有》:“厥孚交如。”

[28]戾洛師:到達洛陽。戾,至。洛師,洛京。《書·洛誥》:“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師。”浮游:謂四處浪游。

[29]謂用龜卜來看其朕兆,訪求幽居者所居之處。幽貞,指隱士。《易·履》:“幽人貞吉。”所廬,所居止處。

[30]謂不是董晉如此賢德,我爲什麽到汴京來呢。夫子,指董晉。洵美,實在美好。《詩經·鄭風·有女同車》:“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鄭箋:“洵,信也。”浚之都,漢置浚儀,地在浚水之下,汴州即以浚儀爲治所。

[31]《論語·里仁》:“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32]求芻(chú):芻,喂牲口的草;求芻即求食。語本《孟子·公孫丑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爲之牧之者,則必爲之求牧與芻矣。”

[33]默默:失意貌。屈原《卜居》:“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竟歲年:窮盡整年。康娱:安樂。屈原《離騷》:“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顛隕。”

[34]此謂經常有機會進見董晉,董晉總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乘閒,趁機會。愉愉,和顔悦色貌。《論語·鄉黨》:“私覿,愉愉如也。”

[35]謂仰望董晉盛德却安於困頓(時正退居),又怎樣盡自己一片忠忱呢。安窮,安於困頓生活。能輸,能够進獻。

昔余之約吾心兮,誰無施而有獲[36]。嫉貪佞之洿濁兮,曰吾其既勞而後食[37]。懲此志之不脩兮,愛此言之不可忘[38]。情怊悵以自失兮,心無歸之茫茫[39]。苟不内得其如斯兮,孰與不食而高翔[40]?抱關之阨陋兮,有肆志之揚揚[41]。伊尹之樂於畎畝兮,焉富貴之能當[42]?恐誓言之不固兮,斯自訟以成章[43]。往者不可復兮,冀來今之可望[44]。

【注释】

[36]約吾心:約束自己的心志。

[37]洿(wū)濁:洿,通“污”。洿濁謂人格卑污。此意本《禮·儒行》:“先勞而後禄,不亦易禄乎!”

[38]懲此志之不脩:警惕這樣的志願不能達成。

[39]怊悵(chāo chànɡ):感傷失意貌。宋玉《高唐賦》:“悠悠忽忽,怊悵自失。”心無歸:心無所安。

[40]謂假如内心不能如此自持,不如不食而遠走高飛。

[41]謂抱關者地位雖那樣卑下,但心志開闊陽陽得意。抱關,守門人。隘陋,言地位卑下。揚揚,同“陽陽”。意本《荀子·榮辱》:“故或禄天下而不自以爲多,或監門御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爲寡。”

[42]伊尹:參閲《送孟東野序》注[13]。謂伊尹樂於住在田間,怎麽能安於富貴呢。《孟子·萬章上》:“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畎畝,田間,《莊子·讓王》:“(舜)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成玄英疏:“壟上爲畝,壟下爲畎。”

[43]自訟:自責。訟,責備。成章:謂作成此賦。

[44]意本《論語·微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評箋】 劉克莊《答陳卓然書》:《離騷》爲詞賦宗祖,固也。然自屈、宋没後,繼而爲之者,如《鵩鳥》……之類,雖名曰賦,皆騷之餘也。至韓退之恥蹈襲,比之盜竊。集中僅有《復志》、《感二鳥》二賦,不類騷體。柳子厚有《乞巧》、《駡尸蟲》、《斬曲几》等作十篇,託名爲騷,然無一字一句與騷相犯。僕嘗謂賈、馬而下,於騷皆學柳下惠者也;惟韓、柳,庶幾魯男子之學柳下惠者矣。(《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三一)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公在汴,當董公之衰暮,遠猷深慮有所未入,欲去之而耕野,懼食其禄而與其難,故爲此賦以自訟也。“退將遁而窮居”,此句是“志”。“孰與不食而高翔”,此句是“復”。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甘潜伏以老死兮”,將跌入佐汴,先出“潜伏”一層,筆勢跳躍。而志之所以復,亦必有此志爲張本。

劉熙載《藝概》卷三《賦概》:韓昌黎《復志賦》、李習之《幽懷賦》,皆有得於《騷》之波瀾意度而異其迹象。故知獵豔辭、拾香草者,皆童蒙之智也。

按:“唐制,幕僚皆自辟而後命于天子,有不善則得以奏劾之,其去留甚輕;而帥又多尊貴自恣,以故直道者率不合。”(王懋竑《讀書記疑》卷一六)韓愈在汴,府主董晉尚稱“長者”,但在當時條件下,不能有所作爲,前志不脩,循默竟年。本篇傾訴内心矛盾,夾叙半生落拓際遇,感慨萬端。全篇從結構到修辭用語,都有意追模屈賦,前録劉克莊的評論,最後説到學柳下惠,典出《詩經·小雅·巷伯》毛傳:“魯人有男子,獨處于室,鄰之釐婦又獨處于室,夜暴風雨至而室壞,婦人趨而託之,男子閉户而不納。婦人自牖與之言曰:‘子何爲不納我乎?’男子曰:‘吾聞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閒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納子。’婦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嫗不逮門之女,國人不稱其亂。’男子曰:‘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不可,學柳下惠之可。’”這是説“魯男子”是真正領會了柳下惠的精神品質,來決定自己如何行事,而不是模仿他的形跡。劉克莊的意思是説韓、柳學《離騷》,正在於並不是模擬字句,而能融液貫通其精神。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韓愈這篇作品追模屈賦,確實略得神似。但文中缺乏屈賦那種高遠的意境、宏大的氣勢和驚彩絶豔的文詞,這是時勢使然,亦可見人格、素養的差異。然而在唐人辭賦中,這仍屬不可多得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