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鼎聯句詩序[1]
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自衡下來[2]。舊與劉師服進士衡湘中相識,將過太白[3]。知師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説詩[4]。彌明在其側,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5]。喜視之若無人。彌明忽軒衣張眉,指鑪中石鼎謂喜曰[6]:“子云能詩,能與我賦此乎?”劉往見衡湘間,人説云年九十餘矣,解捕逐鬼物,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實能否也[7]。見其老,頗貌敬之,不知其有文也[8]。聞此説大喜,即援筆題其首兩句[9]。次傳於喜,喜踴躍即綴其下云云[10]。道士啞然笑曰[11]:“子詩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北牆坐,謂劉曰[12]:“吾不解世俗書,子爲我書。”因高吟曰:“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13]。”初不似經意,詩旨有似譏喜。二子相顧慙駭,欲以多窮之[14]。即又爲而傳之喜,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每營度欲出口吻,聲鳴益悲[15]。操筆欲書,將下復止,竟亦不能奇也。畢,即傳道士,道士高踞大唱曰[16]:“劉把筆,吾詩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説,語皆侵劉、侯[17]。喜益忌之。劉與侯皆已賦十餘韻,彌明應之如響,皆穎脱含譏諷[18]。夜盡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續,因起謝曰[19]:“尊師非世人也,某伏矣,願爲弟子,不敢更論詩[20]。”道士奮曰[21]:“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謂劉曰:“把筆來,吾與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爲八句。書訖使讀,讀畢,謂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齊應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與語,此寧爲文邪?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學於師而能者也[22]。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聞也,獨文乎哉!吾語亦不當聞也,吾閉口矣。”二子大懼,皆起,立牀下[23],拜曰:“不敢他有問也,願聞一言而已。先生稱吾不解人間書,敢問解何書?請聞此而已。”道士寂然,若無聞也。累問不應,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座[24]。道士倚牆睡,鼻息如雷鳴。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25]。斯須,曙鼓動鼕鼕,二子亦困,遂坐睡[26]。及覺,日已上,驚顧,覓道士不見,即問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門,若將便旋然,奴怪久不返[27],即出到門覓,無有也。”二子驚惋自責,若有失者。閒遂詣余言[28]。余不能識其何道士也,嘗聞有隱君子彌明,豈其人耶[29]?韓愈序。
【注释】
[1]本篇是爲衡山道士軒轅彌明和友人劉師服、侯喜以石鼎爲題作聯句詩所寫的序。或以爲軒轅彌明本無其人,此序是以文滑稽之作。文中有所諷諭很顯然,但是否爲假托,則難下斷語。石鼎,石鑿之鼎;鼎本爲烹飪器,一般爲三足兩耳,後轉化爲禮器。聯句詩相傳起於漢武帝在栢梁臺與羣臣賦詩,各出一句,集而成篇,但後人多疑其僞;現存最早的可靠聯句見於《陶靖節集》,人各四句;其後代有作者,形式不一。至唐,韓、孟(郊)聯句把這一詩體的技巧推向新高峯。本文如文中所述作於元和七年十二月。
[2]衡山:參閲《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詩注[1]。下“衡下”指衡山下。道士軒轅彌明:《仙傳拾遺》有傳,然多祖述本文。
[3]劉師服進士:劉師服爲韓愈友人,韓有《贈劉師服》、《送進士劉師服東歸》等詩,然劉何年中進士無考。又《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二年四月)辛丑,駙馬都尉于季友居嫡母喪,與進士劉師服歡宴夜飲。季友削官爵,笞四十,忠州安置;師服笞四十,配流連州;于頔不能訓子,削階。”衡湘:湖南南部衡山和湘江流域地區。湘江發源於廣西興安縣海陽山,入湖南北流入洞庭湖。將過太白:將過訪太白山;太白山在陝西周至縣南;參閲《南山詩》注[22]。
[4]校書郎侯喜:侯喜,字叔,參閲《贈侯喜》注[1]。侯喜貞元十九年進士,元和三年作《唐復黄陂記》(見《寶刻叢編》卷五)稱“前鄉貢進士”,則任校書郎在其後;終國子主簿。
[5]高結喉:頸部喉嚨現高結。結喉爲唐時用語,周煇《清波雜志》一〇:“唐路巖爲相,密奏臣下有罪賜死,皆令使者剔取結喉三寸以進,驗其實。”楚語:楚地方言。古楚國指今湖、湘一帶。或主張在“結”下斷句,“喉”屬下,“結”通“髻”,“高結”意爲高髻,亦可備一説。
[6]軒衣:振衣。軒,高揚。張眉:擡起眼眉。軒衣張眉是神采飛揚的樣子。
[7]解捕逐鬼物:謂能捕捉、驅逐鬼魂與物怪。
[8]貌敬之:表面上恭敬他。有文:有文采,善文章。
[9]援筆:拿起筆。
[10]綴其下:接續其下。云云:此代所寫詩句,下同。
[11]啞(è)然:啞,笑聲;啞然狀笑出聲來的樣子。《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禹乃啞然而笑。”
[12]竦肩:端起肩膀。
[13]龍頭縮菌蠢:謂像龍頭短小臃腫。菌蠢,臃腫如菌頭狀。張衡《南都賦》:“芝房菌蠢生其隈。”豕腹漲彭亨:謂如豬肚一樣飽滿。豕腹,豬肚。漲,通“脹”。彭亨,同“膨脝”,腹滿。《詩經·大雅·蕩》:“女炰休于中國。”毛傳:“炰休,猶彭亨也。”鄭箋:“自矜氣健之貌。”此二句表面是描寫石鼎形狀,實際如下文所説是譏嘲侯喜的外貌。
[14]慙駭:羞愧吃驚。欲以多窮之:謂想以多寫困住他。
[15]營度:謂構思。出口吻:出口。成公綏《嘯賦》:“隨口吻而發揚。”
[16]高踞:挺其身蹲着。大唱:大聲吟唱。
[17]其不用意:好像不用意。其,若。附説:應和。
[18]十餘韻:《石鼎聯句》的形式是人各二句一韻,此“十餘韻”指已各寫十餘韻。穎脱:言迅利如錐芒之脱出。穎,帶芒的穀穗,引申爲鋒芒。《史記·平原君列傳》:“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脱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19]起謝:起身道歉。
[20]尊師:對道士的尊稱。某伏矣:伏,通“服”,謂我心服了。
[21]奮:振作起來。
[22]此寧爲文:這難道是作詩嗎。寧,豈。自六朝以來“有韻爲文”,因此作詩稱“爲文”。就子所能:根據你們的所能。
[23]牀下:牀指坐牀。牀下謂牀前。
[24]累問:屢次發問。不自得:不知所措的樣子。
[25]怛(dá)然:驚愕貌。
[26]曙鼓動鼕鼕:謂拂曉的街鼓鼕鼕響起。街鼓是長安城坊用以警夜的,《新唐書·百官志》:“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五更二點,鼓自内發,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啓,鼓三千撾,辨色而止。”又劉肅《大唐新語》卷一〇:“舊制,京城内金吾曉暝傳呼,以戒行者。馬周獻封章,始置街鼓,俗號鼕鼕,公私便焉。”困,通“睏”。
[27]天且明:天將明。便旋:小便。參閲《張中丞傳後叙》注[38]。又童《校》:“便旋,叠韻字。《方言》十三注:‘便旋,庳小也。’便旋有低徊却顧之意,故曰庳小,與盤桓同。《文選》張平子《西京賦》:‘奎踽盤桓。’薛綜曰:‘盤桓,便施也。’”亦可備一説。
[28]若有失:若有所亡失。《莊子·德充符》:“若有亡也。”閒(jiàn)遂詣余言:得機會到我這裏説。閒,乘間。
[29]此謂嘗聽説有隱居君子名叫彌明,難道就是這個人嗎;彌明意爲越發鮮明,切軒轅彌明的名字;此義取王肅《易·賁·六五》注:“失位無應,隱處邱園,蓋蒙闇之人道德彌明,必有束帛之聘也。”
【評箋】 洪興祖《韓子年譜》:《石鼎聯句詩》或云皆退之所作,如《毛穎傳》以文滑稽耳。軒轅寓公姓,彌明寓公名,侯喜、師服皆其弟子也。余曰不然。公與諸子嘲戲見於詩者多矣。皇甫湜不能詩,則曰“掎摭糞壤間”;孟郊思苦,則曰“腸肚鎮煎煼”;樊宗師語澀,則曰“辭慳義卓闊”,止於是矣,不應譏誚輕薄如是之甚也。且《序》云“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年九十餘”,此豈亦退之自謂邪?予同年李道立云:嘗見唐人所作《賈島碣》云:“《石鼎聯句》所稱軒轅彌明即君也。”島范陽人,彌明衡山人;島本浮圖,而彌明道士,附會之妄,無可信者。獨《仙傳拾遺》有《彌明傳》,雖祖述退之之語,亦必有其人矣。《聯句》若以爲公作,則若出一口矣。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六:此詩句法全類韓公,而或者所謂寓公姓名者,蓋“軒轅”反切近“韓”字,“彌”字之義又與“愈”字相類,即張籍所譏“與人爲無實駁雜之説”者也。故竊意或者之言近是。洪氏所疑容貌聲音之陋,乃故爲幻語,以資笑謔,又以亂其事實,使讀者不之覺耳。若《列仙傳》,則又好事者因此序而附著之,尤不足以爲據也。
張淏《雲谷雜記》卷二:……予謂此序要不可以《毛穎傳》爲比。《穎傳》蓋明爲寓言,今《石鼎詩序》詳著年月,及言劉師服嘗識之衡湘間:“見衡湘間,人云年九十餘,解捕逐鬼物,拘囚蛟螭虎豹”,兹皆指實而云。詎可以《毛穎傳》例言之哉?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傲兀自喜。此等情事,亦適與公筆勢相發也。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石鼎聯句詩序》……聞退之之死,亦服丹汞,雖不可知。吾觀此文,似亦微中於道家之言,服其靈丹。其寫軒轅,奕奕有生氣,胡不以異端貶之?特抑劉、侯二子以崇軒轅,此又何也?
按:本篇有多少紀實成份,現在還難以確論。值得注意的是寫法上的創新。六朝時興起的詩序,“其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叙事”(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説》)。本篇屬叙事體,但用了傳奇小説筆法,在生動的場面中栩栩如生地刻劃人物。這是對“古文”技巧的拓寬,也顯示了韓愈“好奇”的一端。文章以贊賞態度描寫了隱君子軒轅彌明這個人物,也反映了作者思想傾向的一個側面。有人認爲文中“石鼎”是暗指喻爲“鼎鼐”的宰輔而對之有所譏嘲,則似求之過於深曲了。
貞曜先生墓誌銘[1]
唐元和九年歲在甲午八月己亥,貞曜先生孟氏卒[2]。無子,其配鄭氏以告。愈走位哭,且召張籍會哭[3]。明日,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諸嘗與往來者咸來哭弔韓氏,遂以書告興元尹故相餘慶[4]。閏月,樊宗師使來弔,告葬期,徵銘[5]。愈哭曰:“嗚呼,吾尚忍銘吾友也夫!”興元人以幣如孟氏賻,且來商家事[6]。樊子使來速銘曰[7]:“不則無以掩諸幽[8]。”乃序而銘之:
【注释】
[1]貞曜先生爲孟郊私謚(即非朝廷所贈謚號,而是由親朋友好所定的),取貞正光曜之義。本文作於元和九年。
[2]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朔,己亥爲二十五日。
[3]走位哭:到靈位前哭祭。位指家中所設靈位。 沈欽韓《補注》引《逸奔喪禮》曰:“哭朋友于寢門外,壹哭而已,不踊。”然韓孟交誼深厚,不比一般朋友,故爲設置靈位哭。且召張籍會哭:張籍時在長安爲太常寺太祝,故召來一起哭祭而自爲之主。
[4]使以錢如東都供葬事:派人拿着錢去東都供營辦葬禮之用。咸來哭弔韓氏:孟郊喪事在洛,在長安韓愈主之。義本《禮記·檀弓上》:“伯高死於衛,赴於孔子,孔子曰:‘……夫由賜也見我,我哭諸賜氏。’遂命子貢爲之主。”興元尹故相餘慶:《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九年三月)辛酉,以太子少傅鄭餘慶檢校右僕射、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興元府(今陝西南鄭縣)爲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府尹爲地方長官。
[5]閏月:是年閏八月。樊宗師:韓、孟友人,字紹述,南陽(今河南南陽市)人,一作河中寶鼎(今山西萬榮縣)人;始爲國子主簿,擢軍謀宏遠科,終絳州(屬河東道,治正平縣,今山西新絳縣)刺史。徵銘:徵求韓愈爲作墓誌銘。
[6]謂鄭餘慶送財物助喪事,並到韓愈處商量家屬後事;韓愈《與鄭相公書》云:“再奉示問,皆緣孟家事。”幣,指供祭祀的繒、帛等,賻(fù),以財物助喪事。《春秋》隱公三年:“武氏子來求賻。”
[7]速銘:催促寫作銘文。速:催促。
[8]不則:同“否則”。掩諸幽:謂下葬。掩,埋。幽,幽宅,墳墓。
先生諱郊,字東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選爲崑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9]。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則見[10];長而愈騫,涵而楺之,内外完好,色夷氣清,可畏而親[11]。及其爲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搯擢胃腎,神施鬼設,閒見層出[12]。唯其大翫於詞,而與世抹摋,人皆劫劫,我獨有餘[13]。有以後時開先生者,曰[14]:“吾既擠而與之矣,其猶足存邪?[15]”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16]。閒四年,又命來選,爲溧陽尉,迎侍溧上[17]。去尉二年,而故相鄭公尹河南,奏爲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親拜其母於門内[18]。母卒五年,而鄭公以節領興元軍,奏爲其軍參謀,試大理評事[19]。挈其妻行之興元,次于閿鄉,暴疾卒[20]。年六十四。買棺以斂,以二人輿歸[21]。酆、郢皆在江南[22]。十月庚申,樊子合凡贈賻而葬之洛陽東其先人墓左,以餘財附其家而供祀[23]。
【注释】
[9]選爲崑山尉:經吏部調選爲崑山縣尉。崑山縣(今江蘇昆山市),屬江南道蘇州。二季:兩個弟弟。
[10]端序則見:序,通“叙”;見,通“現”;端序謂苗頭。
[11]長而愈騫(qiān):長大後愈加超拔。騫,騫舉,高揚。涵而楺之:經過涵養磨練。涵,本義爲沉。《方言》卷一〇:“潛,涵,沉也。”楺,本義爲使木變形。《易·繫辭下》:“揉木爲耒。”色夷氣清:顔色平和,神氣清明。
[12]劌(guì)目鉥(shù)心:劌,刺傷;鉥,本義爲長針,此謂以針刺;劌目鉥心意同怵目驚心。刃迎縷解;如絲縷迎着刀刃被切斷。《晉書·杜預傳》:“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鉤章棘句:鉤、棘都是兵器,鉤似劍而曲,棘通“戟”。此以兵器形狀爲喻,形容作文艱苦如鉤聯成篇、刺取文句。搯擢(qiā zhuó)胃腎:搯,抓;擢,拔;謂文章効果强烈如能掏出腸胃。神施鬼設:謂奇妙如鬼神所施爲。閒見層出:謂層出不窮。
[13]大翫於詞:謂其非常喜好作文。翫,玩習。嵇康《琴賦序》:“余少好音聲,長而翫之。”與世抹摋:對待世事一切不顧。抹摋,掃滅,勾銷。人皆劫劫:别人都竭盡努力去追求。劫劫猶言“汲汲”。童《詮》以爲“劫劫”應作“”,,同“呿”,張口貌,謂人皆志倦而欠。
[14]後時:指以後的事業。開先生:開導、啓發先生。
[15]意謂我已(把後時的榮利)推辭讓與了别人,還值得存念於心嗎?
[16]年幾五十:年近五十。尊夫人:指孟郊母。來集京師:指隨從鄉貢士子集於京城。
[17]孟郊調選爲溧陽尉並迎母奉養,參閲《薦士》詩注[22][23];溧上指溧陽,溧水出今安徽蕪湖縣,經溧陽入太湖。
[18]鄭公尹河南:《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元年十一月甲申)以國子祭酒鄭餘慶爲河南尹。”水陸運從事、試協律郎:鄭餘慶帶水陸轉運使銜,以孟郊爲屬官;試協律郎爲使府幕職奏授虚銜。太常寺協律郎,正八品上。親拜:指鄭餘慶登門往拜。
[19]以節領興元軍:節指古代出使所持符節,此謂朝命爲興元節度使。時稱山南西道節度兵馬爲興元軍。奏其爲軍參謀、試大理評事:據《新唐書·百官志》,外官中有行軍參謀;試大理評事亦爲虚銜。
[20]挈(xié):帶領。次于閿(wèn)鄉:再宿曰次,此謂居停。閿鄉,屬河南道虢州,今河南靈寶市境。
[21]輿歸:車載而歸。
[22]此應指家鄉湖州武康。
[23]以餘財附其家而供祀:以剩餘財物付予其家以供平日祭祀。
將葬,張籍曰:“先生揭德振華,於古有光,賢者故事有易名,況士哉[24]!如曰貞曜先生,則姓名字行有載,不待講説而明。”皆曰:“然。”遂用之。
【注释】
[24]揭德振華:華,指文采詞華,此謂發揚道德,振起文辭。於古有光:於古道有光彩。故事有易名:故事謂舊事、成例;這裏説以前有給予謚號的舊俗。
初,先生所與俱學同姓簡,於世次爲叔父,由給事中觀察浙東[25]。曰:“生吾不能舉,死吾知恤其家[26]。”銘曰:
【注释】
[25]同姓簡:孟簡。簡,字幾道,昌平(今北京昌平縣)人。《爾雅·釋親》:“族晜,弟之子,相謂爲親同姓。”郊與孟簡同出昌平郡望,故稱“同姓”。世次:輩份。由給事中觀察浙東:《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九年九月戊戌)以給事中孟簡爲越州刺史、浙東觀察使。”
[26]舉:舉拔。恤:撫恤。
於戲貞曜[27]!維執不猗,維出不訾[28];維卒不施,以昌其詩[29]。
【注释】
[27]於戲:同“嗚呼”。
[28]維執不猗(yǐ):維,語辭;執,持;猗,倚靠,委曲依人。謂有所持而不依倚,是爲“貞”。維出不訾(zī):訾,通“貲”,計量。謂發揚光大不可計量,是爲“曜”。
[29]維卒不施:謂貞曜之德不得施爲。以昌其詩:謂使其詩歌創作取得成就。
【評箋】 張耒《答李文叔爲兄立謚簡》:王通死,門人私謚“文中”;孟郊死,韓愈、張籍謚以“貞曜”。然而讀通所著書《續經》,其狂誕野陋,乃可爲學者發笑。郊以餓士,偶工於詩爾。世之言通與郊之實不過如此,“文中”、“貞曜”竟何補哉?(《張右史文集》卷四六)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一:東野生平行文,俱當在古人中求之。故張籍定謚,有“揭德振華,於古有光”之説。其客死無子,貧又不能舉葬,在公尤爲關情。走位之哭,事事俱依古禮而行,原不敢以時人相待。隨於徵銘時,作“不忍銘”一語,便已淒絶。但虧他拉拉雜雜説來,純用省筆。揆其所以能用省筆之故,只在上伏下應,天然位置,針針縫接,一絲不亂。較之他篇,另是一格。若文之佳,惟中間叙爲詩一段,是公本色。前後古質處,直逼周、秦。此等文字,當在筆墨外尋其氣味,愈讀愈見其高。任他如何妙手,總不能仿佛其萬一也……
按:歐陽修詩云:“韓、孟於文詞,兩雄力相當。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讀蟠桃詩寄子美》,《六一居士集》卷二)本篇銘東野,用語、氣格頗似東野。這一方面反映韓文風格多變化,另一方面也由於如此才能更好地傳達所記人物精神。由于孟郊一生落拓,仕宦不得意,所以文章主要記叙其文章才能與事母盡孝兩點。開頭以友人哭弔起筆,在“哭”字上斡旋;後面又寫張籍、孟簡哀悼的兩個情節,這又是從交誼上來渲染。這都是構思上的匠心。又弟子“私謚”老師的習俗,起於東漢中葉以後,是推重師道的表現,又有與朝廷賜諡抗衡的意味。韓愈等私謚孟郊,也有一定的批判現實的意義。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1]
君諱適,姓王氏,好讀書,懷奇負氣,不肯隨人後舉選[2]。見功業有道路可指取,有名節可以戾契致,困於無資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諸公貴人,借助聲勢[3]。諸公貴人既志得,皆樂熟軟媚耳目者,不喜聞生語,一見輒戒門以絶[4]。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5]。君笑曰:“此非吾時邪?”即提所作書,緣道歌吟,趨直言試[6]。既至,對語驚人,不中第,益困[7]。
【注释】
[1]本篇是友人王適的墓誌銘。作於元和十年。
[2]懷奇負氣:懷抱奇節,恃其意氣不肯下人。顔之推《顔氏家訓·文章》:“顔延年負氣摧黜。”舉選:指科舉選官。
[3]指取:指而取之,言其輕易。戾(liè)契致:戾,通“捩”,扭轉;契,多節;戾契即扭曲多節目。方《正》引董彦遠云:“江北人謂好生事、多節目爲,《方言》作詬。”“戾契致”謂經過曲折才能達到;或以爲“契”通“鍥”,“戾契”爲刻劃義。無資地:没有門資地位。干諸公貴人:請託於有權勢者。干,干請。
[4]樂熟軟媚耳目者:喜歡性格圓滑、謟媚于人的人。生語:謂生硬直率的話。戒門以絶:告誡看門人回絶不見。
[5]上初即位:指唐憲宗李純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資治通鑑》卷二三七:“(元和元年四月)丙午,策試制舉之士。”又據《唐會要》卷七六:元和二年亦行制舉。制舉科目繁多,常行者爲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博通墳典達于教化科、軍謀宏遠堪任將帥科、達于吏治可使從政科,“四科”即指此,元和二年即舉此四科。
[6]緣道歌吟:走在路上,一面大聲吟唱。趨直言試:赴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試。制舉科目中此科尤有名。
[7]對語驚人:謂對策中多有言詞尖鋭、聳人視聽的話。不中第: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二:“王適侍御元和初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太直見黜。”
久之,聞金吾李將軍年少喜士,可撼,乃蹐門告曰[8]:“天下奇男子王適,願見將軍白事。”一見,語合意,往來門下。盧從史既節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欲聞無顧忌大語[9]。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鉤致[10]。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謝客。李將軍由是待益厚,奏爲其衛胄曹參軍,充引駕仗判官,盡用其言[11]。將軍遷帥鳳翔,君隨往,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12]。櫛垢爬痒,民獲蘇醒[13]。
【注释】
[8]金吾李將軍:李惟簡,成德鎮節度使李寶臣第三子。《舊唐書·李寶臣傳》:“惟簡……元和初,檢校户部尚書、左金吾衛大將軍、充街使。”左、右金吾衛大將軍屬禁軍,從三品。可撼:可動,謂可以言辭説動。蹐(jī)門:輕步入門。蹐,小步行走。《詩經·小雅·正月》:“謂地蓋厚,不敢不蹐。”毛傳:“蹐,累足也。”
[9]盧從史:曾爲昭義節度使李長榮兵馬使;貞元二十年八月,長榮卒,從史以得軍情,善逢迎中使,得檢校工部尚書兼潞州長史、昭義節度使、澤、潞、磁、邢、洺觀察使;昭義軍駐節潞州上黨(今山西長治市)。《舊唐書·盧從史傳》:“……丁父憂,朝旨未議起復,屬王士真卒,從史竊獻誅承宗計,以希上意。用是起授,委其成功。及詔下討賊,兵出,逗留不進,陰與承宗通謀,令軍士潛懷賊號;又高其芻粟之價,售於度支;諷朝廷求宰相,且誣奏諸軍與賊通,兵不可進。上深患之。護軍中尉吐突承璀將神策兵與之對壘,從史往往過其營博戲。從史沓貪好得,承璀出寶帶奇玩以炫耀之,時其愛悦而遺焉。從史喜甚,日益狎。上知其事,取裴垍之謀,因戒承璀伺其來博,揖語,幕下伏壯士,突起持捽出帳後縛之,内車中,馳以赴闕。從者驚亂,斬十數人,餘號令乃定。且宣喻密詔,詔赴闕庭。”張(zhànɡ)甚:謂非常驕横;張,自大,《左傳》桓公六年:“隨張,必棄小國。”杜注:“張,豬亮反,自侈大也。”奴視法度士:鄙視按禮法行事的士人。無顧忌大語:没有忌諱的狂言,指違背禮義的話。
[10]遣客鉤致:派遣門下人招引來。《莊子·天運》:“一君無所鉤用。”《鬼谷子·飛箝》:“引鉤箝之辭。”注:“鉤,謂誘致其情……内惑而得其情曰鉤。”
[11]奏爲其衛胄曹參軍:謂上奏朝廷任命他爲左金吾衛胄曹參軍。金吾衛胄曹參軍,正八品下。充引駕仗判官:以高兼低爲“充”。據《新唐書·百官志》:左、右金吾衛有引駕仗三衛六十人。判官是佐理事務的僚屬。
[12]將軍遷帥鳳翔:《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六年五月)庚子,以左金吾衛將軍李惟簡檢校户部尚書、鳳翔尹、隴右節度使。”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李惟簡帶觀察使銜,王適爲其觀察判官。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都是幕職京銜。
[13]櫛垢爬痒:用櫛除去污垢,以手搔痒,喻爲民除去弊端,解脱困擾。民獲蘇醒:使民衆獲得了生機。
居歲餘,如有所不樂。一旦載妻子入閿鄉南山不顧[14]。中書舍人王涯、獨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日發書問訊,顧不可强起,不即薦[15]。明年九月,疾病,輿醫京師[16]。某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長安縣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寧令[17];祖微,右衛騎曹參軍[18];父嵩,蘇州崑山丞[19];妻,上谷侯氏,處士高女[20]。
【注释】
[14]閿鄉:參閲《貞曜先生墓誌銘》注[20]。不顧:謂不顧世事。
[15]中書舍人王涯:王涯,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注[1]。據《舊唐書·王涯傳》:“(元和)九年八月正拜舍人。”獨孤郁:河南人,貞元十四年進士。據《舊唐書·獨孤郁傳》:“(元和八年)十月,復召爲翰林學士;九年,以疾辭内職;十一月,改秘書少監,卒。”文寫於辭内職之後,因此無官稱。吏部郎中張惟素:《唐會要》卷五八:“元和八年六月,罰吏部郎中張惟素一月俸料,懲慢官也。”比部郎中韓愈:韓愈元和九年三月擢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十月爲考功郎中,依前史館修撰;比部屬尚書刑部,郎中從五品上。顧不可强起:但不可勉强起用爲官。
[16]明年:據前列諸人行歷,指元和十年。沈欽韓《補注》:“此明年上無所承,不妥。”疾病:病重;《論語·子罕》:“子病疾,子路使門人爲臣。”集解:“包曰:疾甚爲病。”輿醫京師:用車子載送到京城就醫。
[17]洪州武寧:洪州屬江南道,治南昌縣(今江西南昌市),下轄武寧縣(今江西武寧縣)。
[18]右衛騎曹參軍:禁軍左、右衛屬官;騎曹參軍,正八品下。
[19]蘇州崑山:參閲《貞曜先生墓誌銘》注[9]。
[20]上谷侯氏:上谷爲侯氏郡望,大致包括今河北中西部地(唐易州又稱上谷郡)。處士高:李翱《故處士侯君墓志》(《李文公集》卷一四)略曰:高字玄覽,上谷人,少爲道士,居廬山,號華陽居士。每激發則爲文達意,有漢魏之風。性剛勁,懷救物之略。與韓愈、孟郊、李渤、獨孤朗、李翱等結交。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世莫能用吾言[21]。再試吏,再怒去,發狂投江水[22]。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23]:“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24]。”君曰:“吾求婦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25]。”即謾謂媒嫗[26]:“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27]。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爲嫗謝[28]。”諾許,白翁[29]。翁曰:“誠官人邪?取文書來[30]。”君計窮吐實[31]。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眎,幸而聽我[32]。”行其謀。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33]:“足矣。”以女與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歲夭死;長女嫁亳州永城尉姚挺[34];其季始十歲[35]。銘曰:
【注释】
[21]自方阿衡、太師:自比爲伊尹和吕望。伊尹名摯,爲湯妻陪嫁奴隸,據傳曾“負鼎干湯”,後佐湯伐夏桀,被尊爲“阿衡”。《書·太甲上》:“唯嗣王不惠于阿衡。”孔疏:“伊尹,湯倚而取平,故以爲官名。”吕望,姜姓,吕氏,名望,相傳曾釣於渭濱,周文王出獵相遇,佐武王滅殷,尊爲師尚父。《書·周官》中有“立太師、大傅、太保,兹惟三公”的話,然吕望時僅稱師,尚無太師名。世莫能用吾言:謂世人不能聽信自己(侯高)的話。
[22]再試吏:兩次試用爲吏。再怒去:兩次均與上官不合,發怒棄官。李肇《國史補》卷中:“李遜爲衢州刺史,以侯高試守縣令。高策杖入府,以議百姓,亦近代所難也。”發狂投江水:此事不見李翱《誌》,蓋爲所諱。
[23]懲:受創而知戒。
[24]齟齬(jǔ yǔ)窮:謂由于與世不合而困頓。齟齬,牙齒不合,引申爲抵牾不合。官人: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唐時有官者方得稱官人也。”凡子:指平民。
[25]可人意:合人心意。
[26]謾謂:欺騙説。
[27]明經:唐科舉科目之一,主要以通經義取士,又分五經、三經、二經、學究一經、三禮、三傳、史科等名目。且選:將經吏部調選。
[28]百金:原指金(黄銅)百鎰,引申爲重資、厚禮。爲嫗謝:作爲給媒嫗的謝禮。
[29]諾許:應許。
[30]文書:指任命官職的告身之類。
[31]計窮吐實:計謀暴露吐露了實情。
[32]大人:謂君子人。一卷書:一卷文書。粗若告身:大體像是告身。袖以往:放在袖子裏帶去。取眎:取來看。眎,“視”古字。
[33]銜袖:帶在袖子裏。“袖”或作“軸”,沈欽韓《補注》:“作‘軸’者是。”《會要》七十五:“元和八年八月吏部奏,請差定文武官告紙軸之物色……六品下朝官裝寫大花綾紙及小花綾裏,檀木軸。”
[34]亳州永城:亳州治譙縣(今安徽亳州市);永城,今河南永城縣。
[35]季:此指年幼者。
鼎也不可以柱車,馬也不可使守閭[36]。佩玉長裾,不利走趨[37]。秖繫其逢,不繫巧愚[38]。不諧其須,有銜不袪[39]。鑽石埋辭,以列幽墟[40]。
【注释】
[36]此謂物不得適其用,以喻人不能盡其才;柱,通“拄”,柱車謂支撑車子;閭,里門,守閭謂守門;意本《淮南子·齊俗訓》:“柱不可以摘齒,筐不可以持屋,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37]謂腰佩玉飾、拖着長衣襟不利於奔跑;裾,衣襟;走,跑;趨,急走;《禮·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左徵角,右宫羽,趨以采齊,行以施夏,周還中規,折還中矩,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
[38]謂祇關係到能否遇到時機,而無關於機敏還是愚笨。
[39]不諧其須:諧,合;須,求;謂不合所需求。有銜不袪:謂有所包容却不得施展。銜,含容。袪,散開。或訓“銜”爲“恨”,“袪”爲“去”,意謂有恨未去,亦可備一説。
[40]謂刻石碑埋在墓穴之中。幽墟,墳墓。
【評箋】 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又退之《大理評事王適墓誌》云……予嘆曰:斯文中之虎耶?晁無咎爲其季父沈丘縣令端中作《誌》……余曰:斯文中之鳳邪?不然,何魁雄如彼,而焕爛若是乎!
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談》卷一《退之作墓銘》:……吾觀退之作《王適墓銘》,載娶侯高女一事,幾二百言,此豈足示後耶?然退之作銘數十,時亦有諷有勸,諒非特虚美而已。《題歐陽生哀辭》謂“古之道不苟毁譽於人”,則吾之爲斯文,皆有實也……
黄震《黄氏日鈔》卷五九:以怪文狀强士,極可觀。
黄宗羲《與李杲堂、陳介眉書》:……銘法既亡,猶幸一二大人先生一掌以堙江河之下,言有裁量,毁譽不淆。如昌黎銘王適,言其“謾婦翁”;銘李虚中、衛之玄、李于,言其燒丹致死;雖至善若柳子厚,亦言其“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豈不欲爲之諱哉?以爲不若是,則其人之生平不見也。其人之生平不見,則吾之所銘者亦不知誰何氏也,將焉用之?(《南雷文案》卷三)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一:“懷才負氣”四字,是王君一生本領,逐段以此作綫。蓋惟懷才負氣,所以不用於世;即用亦不能盡其用,卒致長往不顧、鬱鬱病殞者,此也。擇婦先擇翁,以爲惟此翁可人意,則茫茫宇宙間欲别求第二人,必不可得矣。婿入南山,翁投江水,諸公貴人之側,皆一班熟軟媚耳目物件,方枘入鑿,無所容身。冰清玉潤,又得一樂廣、衛玠,真奇緣也。紿媒得婦,雖於名節有所戾契,然不羈遊戲,所以成其爲天下奇男子。不然,一法度士而已。篇中叙事,錯落可喜,而銘詞復峭拔古奥,誠昌黎得意妙文。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以蔡伯喈碑文律之,此等文已失古意。然能者遊戲,無所不可。末流效之,乃墮惡趣矣。“妻上谷侯氏”云云,通首寫奇崛疏狂之態,皆因此事而引申之:
按:陶宗儀説:“碑文惟韓文最高,每碑行文言道,人人殊面目,首尾決不再行蹈襲。”(《輟耕録》卷九《文章宗旨》)本篇也正表現出韓文墓誌奇譎的一面。墓主王適本是不遇於世的“奇男子”。作者不是叙述人物生平經歷,而是捕捉能够集中表現其精神的幾個細節加以渲染,寫出其落拓的生活和狂放的個性。特别是在寫了“卒葬”後補叙詒媒娶婦的一大段,充滿諧趣地展示了人物個性,在碑傳中完全是創格,也是古文中運用傳奇筆法的例子。在這方面清楚地表現出韓文尚奇創新的意義。
藍田縣丞廳壁記[1]
丞之職所以貳令,於一邑無所不當問[2]。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職[3]。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4]。文書行,吏抱成案詣丞,卷其前,鉗以左手,右手摘紙尾,鴈鶩行以進[5]。平立,睨丞曰[6]:“當署[7]。”丞涉筆占位,署惟謹,目吏問可不可[8]。吏曰:“得。”則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9]。官雖尊,力勢反出主簿、尉下[10]。諺數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謷[11]。丞之設,豈端使然哉[12]!
【注释】
[1]本篇是爲藍田縣丞官署所寫的壁記。據封演《封氏聞見記》卷五:“朝廷百司諸廳皆有壁記,叙官秩創置及遷授始末。原其作意,蓋欲著前政履歷,而發將來健羨焉。”當時州縣官署亦有壁記。作者寫此文時藍田縣丞爲友人崔立之。立之行事略見前《答崔立之書》注[1]。文章作於元和十年。
[2]貳令:謂於縣令爲副佐。《通典·職官》:“大唐縣有令而置七司,一如郡制。丞爲副貳,主簿上轄,尉分理諸曹。”一邑:一縣。邑本指古大夫所封地,後以稱縣。
[3]主簿、尉乃有分職:分職謂具體分擔的職守。縣主簿掌付事句稽、省署抄目、糾正非違、監印、給紙筆雜用之事;縣尉則親理庶務、分判衆曹、割斷追徵、收率課調。
[4]丞位高而偪(bī):偪,同“逼”,侵迫,逼近;謂丞的職位高又太接近縣令。例以嫌不可否事:依例以有侵權之嫌而對公事不置可否。
[5]文書行:行謂行文。按辦事程序傳遞文書。成案:已經辦好的文案。鉗:通“拑”,夾持。摘:採取,此謂提起。鴈鶩行:謂如鴈鶩排成一列。《詩經·鄭風·大叔于田》:“兩服上襄,兩驂雁行。”
[6]睨:斜視。
[7]當署:應當簽署通過。
[8]涉筆占位:動筆看位置。朱《考》:“‘涉’或作‘濡’。”占,視。署惟謹:謹慎地簽署。目吏:用眼神向小吏示意。
[9]漫:茫然貌。
[10]力勢:權力與威勢。
[11]諺數慢:慢,指閑散冗員;謂諺語指數閑慢官員。韓愈《崔十六少府攝伊陽以詩及書見投因酬三十韻》詩中有“但聞赤縣尉,不比博士慢”之語,“慢”義同此。訾謷(zǐáo):詆毁。
[12]謂設立丞這個職位,難道就是讓它這個樣子嗎?
博陵崔斯立,種學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13]。貞元初,挾其能,戰藝於京師,再進再屈于人[14]。元和初,以前大理評事言得失黜官,再轉而爲丞兹邑[15]。始至,喟曰:“官無卑,顧材不足塞職[16]。”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17]:“丞哉丞哉!余不負丞,而丞負余[18]。”則盡枿去牙角,一躡故跡,破崖岸而爲之[19]。丞廳故有記,壞漏污不可讀。斯立易桷與瓦,墁治壁,悉書前任人名氏[20]。庭有老槐四行,南牆鉅竹千梃,儼立若相持,水循除鳴[21]。斯立痛掃溉,對樹二松,日哦其間[22]。有問者輒對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23]。”
【注释】
[13]博陵:崔氏郡望。漢桓帝在其地爲父立博陵,因以名縣,故城在今河北蠡縣南。種學績文:喻治學習文如耕種績紡一樣辛勤艱苦。意本《禮記·禮運》:“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泓涵演迤:泓,水深;涵,水含容廣大;演,流行;迤,逶迤,曲折而連延;謂深博而又流傳廣遠。日大以肆:一天天昌大而又發揚。肆,伸展,擴張。
[14]戰藝:指應科舉考試。再進再屈于人:謂兩次中舉結果均失利於别人。再進指貞元四年中進士,貞元六年中吏部博學宏辭科目試;再屈於人指兩次均未被調選爲官。“于”原爲缺文,據魏《集》校補;或作“千”,朱《考》以爲應作“其”,吴汝綸謂“千”爲是。
[15]言得失黜官:謂議論朝政得失而被貶官。再轉而爲兹邑丞:謂經兩次轉官作了藍田縣丞。
[16]謂官職没有卑下的,只是材質不足以擔負起這個職責。
[17]噤不得施用:謂被迫箝口不得施展才能。噤,閉口,《史記·鼂錯傳》:“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復言也。”
[18]謂丞啊丞啊,我不辜負丞這個職位,而是丞這個職位辜負了我。
[19]枿(niè)去牙角:如除去分枿一樣去掉稜角。枿,同“”、“蘖”,伐木後新生的枝條。一躡故跡:謂完全按照舊例行動。《漢書·鄒陽傳》:“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迹矣。”顔注:“言躡其故迹。”崖岸:山崖水岸,引申爲高傲不合時俗。魏徵《唐故邢國公李密墓誌銘》:“(楊素)崖岸峻峙,天資宏亮。”
[20]易桷與瓦:换了屋椽與瓦。墁治壁:抹刷牆壁。
[21]千梃(tǐnɡ),巨竹千竿。儼立:整齊地樹立。(ɡuó ɡuó):象聲詞,流水聲。循除鳴:除,臺陛;謂順着臺階流淌。
[22]痛掃溉:痛加掃除洗滌。溉,洗滌。《詩經·檜風·匪風》:“誰能亨魚,溉之釜鬵。”毛傳:“溉,滌也。”日哦其間:每日吟哦於其間。
[23]姑去:暫且離開。
考功郎中、知制誥韓愈記[24]。
【注释】
[24]韓愈元和九年十二月戊午(十五日)爲考功郎中、知制誥,至元和十一年正月丙戊(二十日)遷中書舍人。
【評箋】 洪邁《容齋四筆》卷五《藍田丞壁記》:韓退之作《藍田縣丞廳壁記》,柳子厚作《武功縣丞廳壁記》,二縣皆京兆屬城,在唐爲畿甸,事體正同。而韓文雄拔超峻,光前絶後,以柳視之,殆猶碔砆之與美玉也。莆田方崧卿得蜀本,數處與今文小異。其“破崖岸而爲文”一句,繼以“丞廳故有記”,蜀本無“而”字。考其語脈,乃“破崖岸爲文丞”是句絶。“文丞”者,猶言文具備員而已,語尤奇崛。若以“丞”字屬下句,則既是丞廳記矣,而又云“丞廳故有記”,雖初學爲文者不肯爾也。此篇之外,不復容後人出手……
林雲銘《韓文起》卷七:縣丞一席,論國家設官之意,於一邑無所不當問;及其後有避嫌之例,又於一邑無所當問者也。文書方行,吏抱成案請署景況,不但不如簿尉,反不如吏猶有所知矣。至諺以丞爲慢語相訾相謷,不但不成其爲有用之官,且不成其爲有用之人矣。丈夫當爲雄飛,不當爲雌伏。到此地位,把畢生之學問氣節,俱應一刀兩斷,付之東流大海。即平日無所短長之人且不能堪,況崔君乎?昌黎不便説丞當問邑事,又不便説崔君不當爲丞,只痛發丞之職例不得施用,轉入崔君平日有學問,有氣節,到此不得不循例而行,即以其兩番喟嘆之言叙入。則丞原非空設,而崔君不當爲丞之意,無不俱見。末叙崔君哦松對人之言,以明其超然於川舍之外,代占却許多地步。細玩結語竟住,此後又加一語不得,真古今有數奇文。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二:極意摹寫,見其流失非一日。既爲斯立發其憤懣,亦望爲政者聞之,使無失其官守也。 “鉗以左手”三句,細瑣如畫。“丞濡筆占位”,更細;“濡”從《苑》本改。 “諺數慢,必曰丞”,又著此語,伏後“故”字。 “丞之設豈端使然哉”,應“於一邑無不當問”,即反呼“故”字。 “一躡故跡”,書名之意寄喟於“躡故跡”,故一篇皆從此感慨,非恐其名氏之將湮也。 “悉書前任人名氏”,皆不得施用者也。“余方有公事,子姑去”,以不問一事反結,跌宕,殊有《簡兮》詩人之意。
陳衍《石遺室論文》卷四:韓退之雜記文字本不如子厚,而《藍田縣丞廳壁記》殊有别趣。
按:這篇壁記,既不寫官署創置始末,也不表現前賢任職政績,在寫法上完全是創格。前段寫縣府習俗是鋪墊,重點在此後寫崔斯立的仕途坎坷和失意頽唐,從而揭露了當時吏治腐敗和人材的受到壓抑,對友人則流露出同情、顧惜和批評的複雜感情。文章模寫情境極其簡潔而又傳神,如吏抱成案請署和斯立吟哦于庭院兩節,都顯示了作者的筆力。作者强烈的感情亦從情境中自然流露出來。
祭河南張員外文[1]
維年月日,彰義軍行軍司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韓愈,謹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祭于亡友故河南縣令張十一員外之靈[2]:
【注释】
[1]河南張員外即張署,參閲《答張十一》詩注[1];署官終河南令,故稱河南張員外。韓愈另有《唐故河南令張君墓誌銘》。文作於元和十二年。
[2]原作“張十二”,韓愈與署贈答皆稱“張十一”,據改。韓參與討淮西之役任彰義軍行軍司馬,參見《奉和裴相公東征經女几山下作》詩注[1]:凡任官階卑而職高曰守,其時韓愈散官階位爲朝議郎,正六品上,任太子右庶子,正四品下,故曰“守”。某乙:指代僕從某人。庶羞清酌之奠:佳肴與清酒的祭品。庶羞:參閲《祭十二郎文》注[3]。《禮·曲禮下》:“酒曰清酌。”
貞元十九,君爲御史,余以無能,同詔並跱[3]。君德渾剛,標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猶泥滓[4]。余戇而狂,年未三紀,乘氣加人,無挾自恃[5]。
【注释】
[3]《唐故河南令張君墓誌銘》:“以進士舉博學宏詞,爲校書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監察御史。”韓愈以同詔被命爲御史,故曰“同詔並跱(zhì)”。跱,安置。
[4]渾剛:渾厚剛正。標高揭己:高自標置,露才揚己。有不吾如:謂如有不合自己心意者。
[5]戇(zhuànɡ)而狂:愚直而狂放。戇,剛直而愚。年未三紀:當年韓愈三十六歲;參閲《寄盧仝》詩注[4]。乘氣加人:意氣用事,喜凌人上。無挾自恃:雖無挾持却自負。
彼婉孌者,實憚吾曹,側肩帖耳,有舌如刀[6]。我落陽山,以尹鼯猱[7];君飄臨武,山林之牢[8]。歲弊寒兇,雪虐風饕,顛於馬下,我泗君咷[9]。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隷防夫,觝頂交跖[10]。洞庭漫汗,粘天無壁,風濤相豗,中作霹靂[11]。追程盲進,颿船箭激[12]。南上湘水,屈氏所沉[13];二妃行迷,淚蹤染林[14]。山哀浦思,鳥獸叫音[15]。余唱君和,百篇在吟[16]。
【注释】
[6]婉孌(wǎn luán):年少嬌美貌。《詩經·齊風·甫田》:“婉兮孌兮,總角丱兮。”此婉孌者意謂謟媚取寵者,指王叔文、王伾等人;或以爲指李實,《順宗實録》卷一:“(李)實謟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强愎,不顧文法。”參閲《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注[20]。實憚吾曹:確實畏懼我們這些人。側肩帖耳:奸謟狀。
[7]我落陽山:謂我被流放到陽山。落,指黜放。以尹鼯(wú)猱:謂陽山荒僻,只作鼯猱之主。尹,治理。鼯,亦稱夷由,飛鼠。
[8]謂張署飄落到臨武,那裏是山林築成的牢獄。
[9]歲弊寒兇:歲弊謂歲暮,韓、張貶官南行在十二月嚴冬。雪虐風饕(tāo),饕,貪婪;謂大雪疾風施虐。“雪虐”方《正》作“嘯虎”,或曰:“以顛於馬下言之,由虎聲懼也。”我泗君咷:泗,涕泗,流淚,《詩經·陳風·澤陂》:“寤寐無爲,涕泗滂沱。”毛傳:“自目曰涕,自鼻曰泗。”咷,哭。《易·同人》:“同人先號咷而後笑。”《釋文》:“號咷,啼呼也。”
[10]南山:指從長安南行的商山。《赴江陵途中寄贈三學士》詩:“商山季冬月,冰凍絶行輈。”守隸防夫:韓愈等是流人,有士卒遞送。觝頂交跖(zhí):謂頭足相頂着睡在一起。觝,通“抵”,拒,觸;跖,同“蹠”,脚掌。
[11]漫汗:水勢浩大貌。張衡《南都賦》:“布濩漫汗,漭沆洋溢。”粘天無壁:謂水天相連没有界限。相豗(huī):豗,擬聲詞,水相擊聲。木華《海賦》:“泊栢而迆颺,磊匒匌而相豗。”霹靂:雷擊聲。
[12]追程盲進:迫於程期而冒險前進。颿(fán)船箭激:颿,船帆;謂張帆使船,行如箭飛。
[13]“南上”二句:參閲《湘中》詩注[1]。
[14]二妃行迷:舜二妃娥皇、女英迷路。傳説舜南巡死,葬蒼梧之野,二妃追行至洞庭不及。淚蹤染林:林謂竹林;《初學記》卷二八引張華《博物志》:“舜死,二妃淚下,染竹即斑。”
[15]山哀浦思:山水都一起哀痛。浦,水濱。思,悲思。曹植《幽思賦》佚文:“仰清風以嘆息,寄予思於悲弦。”
[16]謂二人唱和詩多達百篇。張署存《贈韓退之》詩(《全唐詩》卷三一四),然非南行途中作,二人此次唱和詩已佚。
君止于縣,我又南踰,把相飲,後期有無[17]。期宿界上,一夕相語,自别幾時,遽變寒暑[18]。枕臂欹眠,加余以股[19]。僕來告言,虎入厩處,無敢驚逐,以我去[20]。君云是物,不駿於乘,虎取而往,來寅其徵[21]。我預在此,與君俱膺,猛獸果信,惡禱而憑[22]。
【注释】
[17]南踰:謂越南嶺赴陽山。把:,同“盞”、“琖”;謂把盃對飲。後期:後會之期。
[18]“夕”原作“又”,據魏《集》校改。陳《勘》、馬《校》等均以“夕”爲是,王元啓《記疑》則曰“作‘夕’語拙,非是。”期宿界上:相約在臨武與連州界上相會同宿。遽變寒暑:謂寒暑變易,即過了一年,則相會在貞元二十年冬。
[19]欹(qí)眠:側卧而眠。
[20]以我(ménɡ)去:,驢子;謂把我的驢子叨走。
[21]不駿於乘:謂騎乘走起來不快。駿,迅速;《詩經·周頌·清廟》:“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來寅其徵:謂來年寅月將有其徵驗;十二生肖中寅爲虎神,故云。
[22]我預在此:我也在此參與。與君俱膺:膺,當,受;與你同受預兆之福。惡禱而憑:惡,何;何須祝禱才可憑信呢?“猛獸”或作“孟首”,朱《考》謂“‘孟首’謂正月,孟春之首也,張言‘來寅其徵’,以虎爲寅神,故言來歲寅月當有徵驗,孟首果得歸也。然且作‘猛獸’亦通”。
余出嶺中,君竢州下,偕掾江陵,非余望者[23]。郴山奇變,其水清寫,泊砂倚石,有遌無捨[24]。衡陽放酒,熊咆虎嘷,不存令章,罰籌蝟毛[25]。委舟湘流,往觀南嶽,雲壁潭潭,穹林攸擢[26]。避風太湖,七日鹿角,鈎登大鮎,怒頰豕豞[27]。臠盤炙酒,羣奴餘啄[28]。走官階下,首下尻高[29]。下馬伏塗,從事是遭[30]。
【注释】
[23]州下,指郴州。謂二人貞元二十一年遇赦,在郴州待命並同授江陵掾。參閲《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注[1]。
[24]清寫:清澄流瀉。寫,“瀉”本字。泊砂倚石:泊於沙灘,依倚岩石。此表玩賞山水之趣。有遌(è)無捨:謂遇到景物都不捨棄。遌,遇,《九章·懷沙》:“重華不可遌兮,孰知余之從容。”
[25]放酒:狂飲。“酒”魏《集》等作“湎”,童《詮》以爲“作‘湎’爲長”。熊咆虎噑:形容醉酒喧嘩的情形。不存令章:令章謂酒令;謂飲酒没有約束。罰籌蝟毛:飲酒行令,以籌記罰,罰籌如蝟毛一樣多。籌是記數的工具。
[26]委舟湘流:放舟湘江。往觀南嶽:謂遊衡山。參閲《謁南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注[1]。雲壁潭潭:連雲如壁一樣廣大。潭潭,寬大貌。穹林攸擢:謂林木高聳。穹,《爾雅·釋詁》:“穹……大也。”攸,是;擢,獨出貌;張衡《西京賦》:“逕百常而莖擢。”
[27]太湖:指洞庭湖。鹿角:鹿角山在岳陽南五十里洞庭湖濱。《水經注·湘水》:“湘水左逕鹿角山東。”元稹《元氏長慶集》有《鹿角鎮》詩,原注曰:“洞庭湖中地名。”洞庭遇風,參閲《洞庭湖阻風贈張十一署》。鈎登大鮎:鈎登,釣上;鮎,鮎魚,又名鰋、鯷。怒頰豕豞(hòu):頰,指魚腮;豕豞,豬叫,豞,豕聲。形容被釣上的魚兩腮怒張發出聲音。
[28]臠盤炙酒:臠,切成塊狀的肉。謂盤子裏裝着切成塊的肉(即釣上來的魚的肉),還有燙好的酒。餘啄:謂吃掉剩餘。啄,原義爲鳥用嘴取食,此指飲啄。
[29]走官階下:上任到官府臺階之下。首下尻(kāo)高:形容卑身下氣,頭低得很低。《漢書·東方朔傳》:“朔笑之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
[30]謂路上遇到江陵府從事,也得下馬伏於道邊。韓愈在江陵任法曹參軍爲州佐,從事爲府幕僚,六朝時州職爲重,府職爲輕,以此督府碎職非士人所爲,至唐則相反,所以韓愈就州佐之職有此感慨。
予徵博士,君以使已,相見京師,過願之始[31]。分教東生,君掾雍首,兩都相望,於别何有[32]。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33]。生闊死休,吞不復宣[34]。
【注释】
[31]予徵博士:指元和元年六月被徵爲國子博士。君以使已:指張署罷使職。據《墓誌銘》:“……俱徙掾江陵,半歲,邕管奏君爲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府司録。”時邕管經略使爲路恕。
[32]分教東生:指元和二年分教東都國子監。君掾雍首:指張署任京兆府司録。雍指京兆府,司録持糾曹之權,當要害之地,判曹事,爲掾首,即掾吏首席。於别何有:謂兩都距離很近,豈談到什麽離别。
[33]解手背面:謂離别。據《墓誌銘》:署解京兆司録,爲鳳翔觀察使判官,出爲三原令,遷尚書刑部員外郎,時韓愈在東都。韓回京,張出爲虔州刺史,改澧州刺史,又改河南令卒,自元和元年起十一年未見。
[34]生闊死休:闊,遠離,《詩經·邶風·擊鼓》:“于嗟闊兮,不我活兮。”活着時遠離,死了一切全完了。吞不復宣:吞聲忍哭不再宣洩。
刑官屬郎,引章訐奪,權臣不愛,南康是斡[35]。明條謹獄,氓獠户歌,用遷澧浦,爲人受瘥[36]。還家東都,起令河南,屈拜後生,憤所不堪[37]。屢以正免,身伸事蹇,竟死不昇,孰勸爲善[38]。
【注释】
[35]刑官屬郎:指署任刑部員外郎。引章訐(jié)奪:章,法律條章;訐,發人陰私。《墓誌銘》:“遷尚書刑部員外郎,守法争議,棘棘不阿。”南康是斡:南康原作“南昌”,據朱《考》校改;斡本義爲旋轉,引申爲轉官;指署改虔州刺史;虔州,隋改南康郡置,屬江南道,治贛縣(今江西贛州市)。
[36]明條謹獄:宣明條令,慎重處置刑獄。氓獠户歌:氓,草野之民。獠,指稱古代南方少數族。《墓誌銘》:“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黨,不訴殺牛,牛以大耗,又多捕生鳥雀魚鼈,可食與不可食相買賣,時節脱放,期爲福祥,君視事,一皆禁督,立絶……度支符州,析民户租,歲徵綿六千屯……君獨疏言:‘治迫嶺下,民不識蠶桑。’月餘,免符下,民相扶攜守州門,叫讙爲賀。”用遷澧浦:用,因。澧浦,澧水濱,指澧州。澧州屬江南道,今湖南澧縣。爲人受瘥(cuō):人,“民”之諱。瘥,病。《詩經·小雅·節南山》:“天方薦瘥,喪亂弘多。”謂替百姓承受罪責;《墓誌銘》:“改澧州刺史。民税出雜産物與錢,尚書有經數,觀察使牒州,徵民錢倍經,君曰:‘刺史可爲法,不可貪官害民。’留噤不肯從,竟以代罷。觀察使使劇吏案簿書,十日不得毫毛罪。”
[37]起令河南:謂起身爲河南令。屈拜後生:謂拜長官之年少者;《墓誌銘》:“改河南令。而河南尹適君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當日日拜走,仰望階下,不得已就官。數月,大不適,即以病辭免。”
[38]屢以正免:屢次因爲正直而罷官。身伸事蹇:蹇,屈,困;謂一身雖得所願而事業却不順利。竟死不昇:至死不得昇遷。孰勸爲善:孰,何,還有什麽勉勵人爲善呢!
丞相南討,余辱司馬,議兵大梁,走出洛下[39]。哭不憑棺,奠不親斝,不撫其子,葬不送野[40]。望君傷懷,有隕如瀉[41]。銘君之績,納石壤中,爰及祖考,紀德事功[42]。外著後世,鬼神與通,君其奚憾,不余鑒衷[43]?嗚呼哀哉,尚饗!
【注释】
[39]丞相南討:指裴度率師討淮西。余辱司馬:辱,謙詞,謂被命,時韓愈爲行軍司馬。議兵大梁:大梁,汴州。謂至汴州商議軍事;時韓弘爲宣武軍節度使,都統諸軍,駐節汴州;據《新唐書·韓愈傳》:“愈請乘遽先入汴,説韓弘使叶力。”走出洛下:洛下,洛陽。
[40]哭不憑棺:參閲《祭十二郎文》注[41]。奠不親斝(jiǎ):斝,古代一種銅製酒器;謂自己不能去灑酒爲祭。
[41]有隕如瀉:謂淚如傾瀉。隕,落。
[42]銘君之績:謂把你的業績刻在碑上。爰及祖考:謂亦銘刻祖、父姓名。爰,語辭;考:古以父爲考,後只稱亡父。事功:猶言頌功。
[43]外著後世:身外揚名於後世。不余鑒衷:鑒,察;此謂難道不察我的衷懷嗎。
【評箋】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六:公之奇崛戰鬭鬼神處,令人神眩。
林雲銘《韓文起》卷八:二公交情之深,在同官同貶,同行同遷,不必復道。第張公爲人,一生持正到底,屢蹶不移,薑桂老而愈辣,與昌黎聲氣相投,所以關情尤切耳。篇中步步細叙其宦途潦倒之況,與往來山水之奇,離合悲歡之意,能令千載之下,猶宛然在目。令讀者欲驚欲怒,欲笑欲哭,所以人不能及。至於摛詞俶詭,練句鏗鏘,則剩技也。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以奇崛鳴其悲鬱,鏖戰神鬼,層疊可愕。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祭文體,本以用韻者爲正格。若不駕馭以散文之法,終覺直致。昌黎《祭河南張員外文》,曲折詳盡,造語尤奇麗。員外名曙,與公同爲御史,順宗朝又俱徙江陵,同官復同患難,故言之歷歷,情致自生。按之前後際,仍寓提挈結束之法。入手叙同官,以直見譴,陽山、臨武,皆二公貶所。“以尹鼯猱”句,“尹”字是字法,甚之之詞也。陽山、臨武,路過湖南,其寫過江風物,與旅宿逢虎,狀極逼真。“洞庭漫汗,黏天無壁”,語尤雄警。“偕掾江陵”是量移内地,又將洞庭一提。元和元年六月,公召爲國子博士,曙仍掾江陵,文中言“相見京師”者,元和二年曙爲京兆府司録參軍也。其云“解手背面,遂十一年”者,言曙守虔州,見惡於觀察,拜河南令,又不見悦於尹,所云“屢以正免,身伸事蹇”者也。用字造句固是昌黎長技,然綜叙張曙生平及與己交際,伸縮繁簡,讀之井井然。繁處極意抒寫,簡處用縮筆。讀之不已,可悟韻語長篇之法。
按:這篇祭文在寫法上與散體的《祭十二郎文》可做對比,而二者又有異曲同工之妙。本篇雖是韻語,但句法變化自如,叙事波瀾起伏,摹寫生動,音情暢朗,有散文的流利條暢,避免了韻文的呆板拘束。《祭十二郎文》則雖是散體,却把駢語、韻語融入其中,叙事述情注意語氣頓挫、造句整飾,具有韻文的情韻,而避免了散體的平淡疏冗。
平淮西碑并序[1]
天以唐克肖其德,聖子神孫,繼繼承承,於千萬年,敬戒不怠[2]。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内外,悉主悉臣[3]。高祖、太宗,既除既治[4];高宗、中、睿,休養生息[5];至于玄宗,受報收功,極熾而豐,物衆地大,孽牙其閒[6];肅宗、代宗,德祖、順考,以勤以容[7]。大慝適去,稂莠不薅,相臣將臣,文恬武嬉,習熟見聞,以爲當然[8]。
【注释】
[1]本篇是爲平定淮西鎮(彰義軍)所寫的紀功碑。唐憲宗李純繼位後,採取武力平藩的政策。元和九年(八一四),彰義節度使吴少陽死,其子攝蔡州(淮西鎮駐節地,今河南汝南縣)刺史吴元濟反,朝命嚴綬爲申、光、蔡招撫使,督諸道兵進討。由于諸軍顧望,叛軍又得到成德鎮王承宗、淄青鎮李師道等聲援,征討久未有功。次年五月,遣中丞裴度詣行營宣慰,度還,言淮西必可取。時爲考功郎中、知制誥的韓愈上書,以爲淮西“三小州,殘弊困劇之餘,而當天下之全力,其破敗可立而待也。然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斷與不斷耳”(《論淮西事宜狀》),因條陳用兵利害。九月,朝命以宣武節度使韓弘爲淮西諸軍都統,但征討軍近九萬,互相顧望,留屯不進,饋運疲弊。至元和十二年,師老財竭,朝臣競言罷兵。時裴度自請督師,七月,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義節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討、處置等使,出討淮西。行營皆一時之選,韓愈爲彰義行軍司馬隨行。八月出師;十月,擒吴元濟,平蔡州;十二月還朝。韓愈以功授刑部侍郎,仍詔撰《平淮西碑》,本文即應詔而作。然蔡州擒吴元濟一役,唐、隨、鄧節度使李愬功第一,而韓愈多叙裴度定策指揮之功,愬不平之。愬妻唐安公主女,出入宫禁,因訴碑不實,因此後有詔段文昌重撰碑文事。段文今存(《平淮西碑》,《全唐文》卷六一七)。
[2]天以唐克肖其德:克,能够;肖,似。謂上天以唐王朝之德與之等齊。意本《春秋繁露·順命》:“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號稱天子。”繼繼承承:繼者繼而承者承,謂代代延續。敬戒不怠:恭敬戒懼,不敢稍懈。
[3]全付所覆:謂全部付與天之所覆。《禮·中庸》:“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四海九州:猶言天下。《書·大禹謨》:“文命敷于四海。”罔有内外:罔,無;不分内外。悉主悉臣:悉爲之主,悉臣服之。
[4]高祖、太宗:高祖,唐開國皇帝李淵的廟號;太宗:李世民廟號。既除既治:謂乃除暴亂,達於至治。既,乃。
[5]高宗、中、睿:高宗,太宗子李治廟號;中宗,高宗子李顯廟號;睿宗,高宗子李旦廟號。
[6]玄宗:睿宗子李隆基廟號。極熾而豐:謂國勢興旺繁盛,指所謂“開元之治”。孽牙其閒:孽,通“蘖”,萌;牙,通“芽”,亦訓萌;謂其時已養成以後動亂的肇端。《漢書·金日磾傳》:“霍氏有事萌牙。”顔注:“萌牙者言始有端緒,若草之始生。”
[7]肅宗、代宗:肅宗,玄宗子李亨廟號;代宗,肅宗子李豫廟號。德祖、順考:德宗爲代宗子李适廟號,於憲宗爲祖;順宗爲德宗子李誦廟號,於憲宗爲皇考。以勤以容:謂勤於致治,對負逆多所含容。以,語助。
[8]大慝適去:慝,惡;大慝指巨奸。謂剛剛除去巨奸,指“安史之亂”、“建中之亂”被討平,首惡安禄山、史思明與朱泚、李希烈等被除去。稂莠(lánɡyǒu)不薅(hāo):稂莠,有害禾苗的雜草。《詩經·小雅·大田》:“既堅既好,不稂不莠。”毛傳:“稂,童粱也;莠,似苗也。”薅,拔去田草。謂叛亂餘黨仍負固割據,未能清除。將臣相臣:指文武朝臣。文恬武嬉:恬,安;謂文武官員安於逸樂。
睿聖文武皇帝既受羣臣朝,乃考圖數貢,曰[9]:“嗚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傳次在予[10];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見于郊廟[11]。”羣臣震懾,奔走率職[12]。明年平夏[13];又明年平蜀[14];又明年平江東[15];又明年平澤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貝、衛、澶、相,無不從志[16]。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17]。”
【注释】
[9]睿聖文武皇帝:唐憲宗李純尊號;《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三年)春正月癸未朔,癸巳,羣臣上尊號曰睿聖文武皇帝。”考圖數貢:查考輿地圖、計算貢賦之地。《資治通鑑》卷二二六:“安史之亂,數年間,天下户口什亡八九,州縣多爲藩鎮所據,貢賦不入。”
[10]天既全付予有家:謂上天把天下交付我家。有,語辭。《書·梓材》:“皇天既付中國民。”又《漢書·蓋寬饒傳》:“三王家天下。”傳次在予:以次傳繼于我。
[11]事事:謂從事帝王之業。何以見于郊廟:郊廟指祭祀天地祖先處;謂在祭祀時以什麽面對天地祖宗。
[12]震懾:震驚恐懼。《後漢書·任隗傳》:“内外朝臣莫不震懾。”率職:奉行職事。
[13]明年平夏:指討平夏、綏、銀節度使楊惠琳在夏州(屬關内道,治朔方縣,今陝西靖邊縣境)的叛亂;憲宗於永貞元年(八〇五)八月即位,明年指元和元年;《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元年三月)先是,(夏州刺史兼鹽、夏、綏、銀節度使)韓全義入朝,令其甥楊惠琳知留後。俄有詔除李演爲節度,代全義。演赴任,惠琳據城叛。詔發河東、天德兵討之。辛巳,夏州兵馬使張承金斬惠琳,傳首以獻。”
[14]又明年平蜀:指討平劍南西川節度行軍司馬劉闢於成都的叛亂。西川節度使駐節成都府(今四川成都市),平夏與平蜀均在元和元年,“又明年”有誤。據《新唐書·憲宗紀》:永貞元年八月,劍南西川節度使韋臯卒,行軍司馬劉闢自稱留後。元和元年正月,長武城使高崇文爲神策行營節度使以討劉闢。九月辛亥,高崇文克成都。十月戊子,劉闢伏誅。
[15]又明年平江東:指平定浙西節度使李錡在潤州的叛亂。浙西節度使駐節潤州,治丹徒(今江蘇鎮江市),在江東。據《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二年十月己酉,以浙西節度使李錡爲左僕射,以御史大夫李元素爲潤州刺史、鎮海軍浙西節度使。庚申,李錡據潤州反。壬戌,詔以淮南節度使王鍔充諸道行營招討使,内官薛尚衍爲監軍,率汴、徐、鄂、淮南、宣歙之師,取宣州路進討。癸酉,潤州大將張文(子)良、李奉僊等執李錡以獻。十一月甲申,斬李錡於獨柳樹下。“又明年”如連上文計亦有誤。
[16]又明年平澤潞:指平定昭義節度使盧從史的叛亂。盧從史,參閲《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注[9]。又《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五年夏四月)甲申,鎮州行營招討使吐突承璀執昭義節度使盧從史,載從史送京師。”遂定易定:指義武節度使張茂昭將易、定二州歸於朝廷。義武節度使駐定州,治安喜縣,今河北定縣,易州治易縣,今河北易縣。《新唐書·憲宗紀》:“(元和五年)十月,(義武軍節度使)張茂昭以易、定二州歸于有司。”致魏、博、貝、衛、澶、相:指魏博節度使田弘正(賜名興)以六州土地歸順朝廷。魏博節度使駐節魏州,治貴鄉縣,今河北大名縣境。博州治聊城市,今山東省聊城市。貝州治清河縣,今河北清河縣。衛州治汲縣,今河南衛輝市。澶州治頓丘縣,今河南清豐縣境。相州治安陽縣,今河南安陽市。《新唐書·憲宗紀》:“(元和七年十月)魏博節度使田興,以六州歸于有司。”“又明年”亦有誤。
[17]究武:究,《易·説卦》:“其究爲躁卦。”正義:“究,極也。”謂窮極武力。少息:少,通“稍”;暫停。
九年,蔡將死,蔡人立其子元濟[18]。以請,不許,遂燒舞陽,犯葉、襄城,以動東都,放兵四劫[19]。皇帝歷問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帥之不廷授,于今五十年,傳三姓四將,其樹本堅,兵利卒頑,不與他等[20];因撫而有,順且無事[21]。”大臣臆決唱聲,萬口和附,并爲一談,牢不可破[22]。
【注释】
[18]《新唐書·憲宗紀》:“(元和九年)閏八月丙辰,彰義軍節度使吴少陽卒,其子元濟自稱知軍事。”《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少陽死近四十日,不爲輟朝,但易環蔡諸鎮將帥,益兵爲備。”
[19]《新唐書·藩鎮傳》:“……元濟不得命,乃悉兵四出,焚舞陽及葉,掠襄城、陽翟。時許、汝居人皆竄伏榛莽間。剽係千餘里,關東大恐。”舞陽,屬河南道許州,今河南舞陽縣。葉,屬河南道汝州,今河南葉縣。襄城,屬河南道汝州,今河南襄城縣。放兵四劫:縱兵四出劫奪。
[20]不廷授:謂不由朝廷任命,即擁兵自立。傳三姓四將:自至德元載(七五六)置淮西鎮,先後割據淮西者有李希烈、陳仙奇、吴少誠、吴少陽。其樹本堅:其樹立基礎牢固。兵利卒頑:兵器精良,士卒頑强。
[21]因撫而有:利用安撫辦法而據有其地。
[22]臆決唱聲:憑主觀倡言。并爲一談:謂衆口一詞,據《資治通鑑》:元和十一年正月,翰林學士、中書舍人錢徽,駕部郎中、知制誥蕭俛各解職,守本官。時羣臣請罷兵者衆,上患之,故黜徽、俛以警其餘。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韋貫之又數請罷用兵,八月,罷爲吏部侍郎。九月,右拾遺獨孤朗坐請罷兵,貶興元府倉曹。元和十二年,李逢吉等競言師老財竭,意欲罷兵,翰林學士令狐楚與逢吉善,罷爲中書舍人,等等。
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予任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23]?況一二臣同,不爲無助[24]。”曰:“光顔,汝爲陳許帥,維是河東、魏博、郃陽三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25]。”曰:“重胤,汝故有河陽、懷,今益以汝,維是朔方、義成、陝、益、鳳翔、延、慶七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26]。”曰:“弘,汝以卒萬二千屬而子公武往討之[27]。”曰:“文通,汝守壽,維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軍之行于壽者,汝皆將之[28]。”曰:“道古,汝其觀察鄂岳[29]。”曰:“愬,汝帥唐、鄧、隨,各以其兵進戰[30]。”曰:“度,汝長御史,其往視師[31]。”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賞罰用命不用命[32]。”曰:“弘,汝其以節都統諸軍[33]。”曰:“守謙,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撫師[34]。”曰:“度,汝其往,衣服、飲食予士,無寒無飢,以既厥事,遂生蔡人[35]。賜汝節、斧、通天御帶,衛卒三百[36]。凡兹廷臣,汝擇自從,惟其賢能,無憚大吏[37]。庚申,予其臨門送汝[38]。”曰:“御史,予憫士大夫戰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廟祠祀,其無用樂[39]。”
【注释】
[23]庶其在此:謂天與祖先所付予任大概即在平定叛亂。庶:或然之詞,或許。
[24]指裴度等少數大臣贊成平叛。元和十年五月,憲宗遣中丞裴度詣行營宣慰,察用兵形勢,度還,言淮西必可取之狀。元和十二年,李逢吉等諫罷兵,裴度自請詣行營督師。
[25]以下詔命遣將用兵,指示方略。首先命李光顔,據《舊唐書·李光顔傳》:光顔自憲宗元和已來,歷授代、洺二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九年,將討淮蔡,九月,遷陳州刺史充忠武軍都知兵馬使;踰月,遷忠武軍節度使。會朝廷討吴元濟,詔光顔以本軍獨當一面,光顔於是引兵臨溵水,抗洄曲。陳許節度使駐節許州,治長社縣,今河南許昌市。光顔統河東軍,待考。統魏博軍,《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年二月,田弘正子布、韓弘子公武各率師隸李光顔討賊。統郃陽軍,樊曰:“(元和十年)二月,命神策軍郃陽鎮遏將索日進以涇原兵六百人會李光顔。”郃陽屬關内道同州,今陝西合陽縣。
[26]此命烏重胤。《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五年夏四月壬申,以昭義都知兵馬使烏重胤爲懷州刺史、河陽三城、懷州節度使;九年閏八月辛酉,以河陽節度使烏重胤兼汝州刺史。此即“故有河陽、懷,今益以汝”。朔方軍即朔方節度使,管靈、會、鹽三州,駐節靈州,今寧夏靈武市境;義成軍即鄭滑節度使,管滑、鄭二州,駐節滑州,今河南滑縣境;陝指陝虢觀察使,管陝、虢、汝三州,駐節陝州,今河南陝縣。益指西川節度使,管成都府、彭、蜀等二十六州,治成都府(益州);鳳翔指鳳翔節度使,管鳳翔府(岐州)、隴州,駐節鳳翔,今陝西鳳翔縣;延指鄜延觀察使,管鄜、坊、丹、延四州,駐節延州,今陝西延安市境;慶指邠寧節度使,管邠、寧、慶三州,駐節邠州,今陝西彬縣。
[27]此命韓弘。《舊唐書·韓弘傳》:弘,潁川人,世居滑之匡城。憲宗欲用形勢以臨淮泗,弘方鎮汴州,當兩河賊之衝要,朝廷慮其異志,欲以兵柄授之,而令李光顔、烏重胤實當旗鼓,乃授弘淮西諸軍行營都統。弘令其子公武率師三千隸李光顔軍。此“三千”上脱“萬”字,且與本文“二”不同。
[28]此命李文通。《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元和十年二月,壽州團練使令狐通爲淮西兵所敗。癸丑,以左金吾大將軍李文通代之。壽州治壽春,今安徽壽縣。宣武軍,屢見前。淮南指淮南節度使,領揚、楚等七州,治揚州,今江蘇揚州市。宣歙指宣歙觀察使,領宣、歙、池三州,駐節宣州,今安徽宣城市。浙西指浙西觀察使,領潤、常、蘇、杭、湖、睦六州,駐節潤州,今江蘇鎮江市。
[29]此命李道古。《舊唐書·李道古傳》:道古由黔中觀察爲鄂、岳、沔、蘄、安、黄團練觀察使,時元和十一年也。初,以柳公綽在鎮無功,議將代之。裴度言道古嗣曹王皋之子,皋嘗以江漢兵遏李希烈之亂,威惠至今在人,復用其子,必能繼美。憲宗然之,故有此授。鄂岳指鄂岳觀察使,駐節鄂州,今湖北武漢市武昌。
[30]此命李愬。《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一年十二月甲寅,以閑厩宫苑使李愬檢校左散騎常侍兼鄧州刺史,充唐、隨、鄧等州節度使。唐、隨、鄧指襄陽節度使,領唐、隨、鄧等八州,駐節襄州,今湖北襄樊市。
[31]此命裴度。長御史:謂任御史臺長官御史中丞。視師:督率軍隊。《舊唐書·裴度傳》:九年十月,改御史中丞,尋遷刑部侍郎。《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元和十年,諸軍討淮西久未有功,五月,上遣中丞裴度詣行營宣慰,察用兵形勢。
[32]予同:謂與我同謀。相予:謂作宰相輔佐我。《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年六月乙丑,制以朝議郎守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裴度爲朝請大夫、刑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用命不用命:意本《書·甘誓》:“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
[33]此再命韓弘。節謂領軍的符節。《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年九月癸酉,以宣武軍節度使韓弘充淮西行營兵馬都統。
[34]此命梁守謙。梁爲樞密使;樞密使代宗朝置,以宦者爲之,掌承受表奏,爲侍從近臣。撫師指監軍,唐中葉有宦者監軍制度;《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元和十一年十一月辛巳,命知樞密梁守謙宣慰,因留監其軍。
[35]衣服飲食予士:謂使士卒飽暖。以既厥事:既,完成;厥,其;指完成平叛事業。生蔡人:使蔡州人復蘇。《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二年秋七月丙辰,制以中書侍郎平章事裴度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使持節蔡州諸軍事、蔡州刺史充彰武軍節度、申、光、蔡觀察、處置等使,仍充淮西宣慰、處置使。
[36]節斧:符節與斧鉞。斧鉞爲儀仗。通天御帶:皇帝服用的衣帶。
[37]惟其賢能,無憚大吏:謂選擇從官只看材能,不要避忌高官即不敢任用。《舊唐書·憲宗紀》:“以刑部侍郎馬總兼御史大夫,充淮西行營諸軍宣慰副使;以太子右庶子韓愈兼御史中丞,充彰義軍行軍司馬;以司勳員外郎李正封、都官員外郎馮宿、禮部員外郎李宗閔皆兼侍御史,爲判官、書記,從度出征。”時裴度幕府皆一時之選。
[38]《資治通鑑》卷二四〇:八月庚申,度赴淮西,上御通化門送之。庚申爲三日;通化門爲長安城東北數第一門。
[39]朝廷撤樂表謙下恭儉。
顔、胤、武合攻其北,大戰十六,得栅、城、縣二十三,降人卒四萬[40]。道古攻其東南,八戰,降萬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41]。文通戰其東,十餘遇,降萬二千[42]。愬入其西,得賊將,輒釋不殺,用其策,戰比有功[43]。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44]。都統弘責戰益急,顔、胤、武合戰,益用命[45]。元濟盡并其衆洄曲以備[46]。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47]。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饗賚功[48]。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49]。凡蔡卒三萬五千,其不樂爲兵願歸爲農者十九,悉縱之[50]。斬元濟京師。
【注释】
[40]栅:軍事據點。人卒:居民與士卒。李光顔曾與叛將董重質在蔡州北郾城縣激戰,佔據洄曲,悉收其衆。
[41]《舊唐書·李道古傳》:道古前後再破申州外城而不能拔;申州治義陽縣,今河南信陽市境。
[42]十餘遇:與叛軍十幾次遭遇。
[43]比有功:謂屢次取勝建功。《資治通鑑》卷二四〇:元和十二年二月,李愬謀襲蔡州,遣十將馬少良將十餘騎巡邏,遇吴元濟捉生都虞侯丁士良,與戰,擒之。士良,元濟驍將,常爲東邊患,召詰之,無懼色。愬曰:“真丈夫也。”命釋其縛,給其衣服器械,署爲捉生將。丁士良言於李愬曰:“吴秀琳擁三千之衆,據文城栅,爲賊左臂,官軍不敢近者,有陳光洽爲之謀主也。光洽勇而輕,好自出戰,請爲公先擒光洽,則秀琳自降矣。”擒光洽以歸。三月,吴秀琳以文城栅降于李愬,愬撫其背慰勞之。降其衆三千人。秀琳將李憲有材勇,愬更其名忠義而用之。愬每得降卒,必親引問委曲,由是賊中險易遠近虚實盡知之。愬厚待吴秀琳,與之謀取蔡。秀琳曰:“公欲取蔡,非李祐不可,秀琳無能爲也。”祐者,淮西騎將,有勇略,守興橋栅,常陵暴官軍。六月庚辰,廂虞侯史用誠生擒祐以歸。將士以祐曏日多殺官軍,争請殺之。愬不許,釋縛,待以客禮。時愬欲襲蔡,而更密其謀,獨召祐及李忠義屏人語,或至夜分,他人莫得豫聞。
[44]《舊唐書·憲宗紀》:詔以郾城爲行蔡州治所。八月甲申(二十七日),裴度至郾城。郾城,今河南郾城縣。
[45]責戰:督戰。用命:遵命行動。
[46]并其衆洄曲以備:集中其部衆於洄曲以備官軍;洄曲,汝水上地名,《清一統志》:“許州洄曲河,在郾城縣東南三十里。唐元和中,吴元濟叛,以重兵委董重質守洄曲,即此。”
[47]壬申:二十二日。文城:《清一統志》:“河南汝寧府:文城栅在遂平縣西南五十里。”遂平即今河南遂平縣。據《資治通鑑》卷二四〇:李祐言於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虚直抵其城。比賊將聞之,元濟已成擒矣。”愬然之。冬十月甲子(十四日),遣掌書記鄭澥至郾城,密白裴度。度曰:“兵非出奇不勝,常侍良圖也。”辛未(二十一日),李愬命馬步都虞候、隨州刺史史旻留鎮文城,命李祐、李忠義帥突將三千爲前驅,自與監軍將三千人爲中軍,命李進誠將三千人殿其後。軍出,不知所之。愬曰:“但東行。”行六十里,夜,至張柴村,盡殺其戍卒及烽子。留義成軍五百人鎮之,以斷洄曲及諸道橋樑。復夜引兵出門,諸將請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濟。”諸將皆失色。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鵝鴨池,愬令擊之以混軍聲。愬遣李進誠攻牙城,毁其外門,得甲庫,取器械。癸酉(二十三日),復攻之,燒其南門,晡時,門壞。元濟於城上請罪,進誠梯而下之。甲戌(二十四日),愬以檻車送元濟諧京師。
[48]辛巳:十一月一日。《資治通鑑》卷二四〇:“庚辰(十月三十日),裴度遣馬總先入蔡州宣慰。辛巳,度建彰義軍節,將降卒萬餘人入城。”大饗:大張宴席。賚(lài)功:賚,賜予;謂奬賞功臣。
[49]指把多餘的軍糧救濟蔡州人民。
[50]悉縱之:謂全部放之歸農。
册功[51]:弘加侍中,愬爲左僕射帥山南東道,顔、胤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騎常侍帥鄜坊、丹、延,道古進大夫,文通加散騎常侍[52];丞相度朝京師,道封晉國公,進階金紫光禄大夫,以舊官相[53];而以其副總爲工部尚書,領蔡任。既還奏,羣臣請紀聖功,被之金石[54]。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獻文曰:
【注释】
[51]册功:册封功臣。
[52]據《舊唐書·憲宗紀》:十一月,録平淮西功,加宣武軍節度使韓弘兼侍中。侍中爲門下省長官,正二品,因官高位重,大曆後不單置,爲功臣兼銜。隨唐節度使、檢校左散騎常侍李愬檢校尚書左僕射、襄州刺史充山南東道節度、襄、鄧、隨、唐、復、郢、均、房等州觀察等使。忠武軍節度使李光顔、河陽軍節度使烏重胤並檢校司空;司空爲三公之一,中唐以後常爲節度使兼銜。以宣武軍都虞候韓公武檢校左散騎常侍、鄜州刺史、鄜、坊、丹、延節度使;散騎常侍屬門下省,無實職,爲功臣兼銜。又據《新唐書·李道古傳》:淮西平,加檢校御史大夫。
[53]《舊唐書·憲宗紀》:十二月壬戌,以彰義軍節度使、淮西宣慰、處置使、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裴度守本官,賜上柱國、晉國公,食邑三千户。又《裴度傳》:詔加度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館大學士,復知政事。裴度爲晉(聞喜)人,故封於晉;國公食邑三千户,從一品;金紫光禄大夫,文散官,正三品。
[54]《舊唐書·憲宗紀》:十一月戊申,以淮西宣慰副使、刑部侍郎馬總爲彰義軍節度留後;十二月壬戌,以蔡州留後馬總檢校工部尚書、蔡州刺史、彰武軍節度使,溵州、潁、陳、許節度使。被之金石:謂刻之於金石之上。金指鼎,石指碑;此即指將此文刻石。
唐承天命,遂臣萬邦,孰居近土,襲盜以狂[55]。往在玄宗,崇極而圮,河北驕悍,河南附起[56]。四聖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尅,益戍以兵[57]。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爲卒賜糧[58]。外多失朝,曠不嶽狩,百隷怠官,事亡其舊[59]。帝時繼位,顧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60]。既斬吴、蜀,旋取山東,魏將首義,六州降從[61]。淮蔡不順,自以爲强,提兵叫讙,欲事故常[62]。始命討之,遂連姦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63]。方戰未利,内驚京師,羣公上言,莫若惠來[64]。帝爲不聞,與神爲謀,乃相同德,以訖天誅[65]。乃敕顔、胤,愬、武、古、通,咸統於弘,各奏汝功[66]。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軍北乘,厥數倍之[67]。常兵時曲,軍士蠢蠢,既翦陵雲,蔡卒大窘[68]。勝之邵陵,郾城來降,自夏入秋,復屯相望[69]。兵頓不勵,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釐[70]。士飽而歌,馬騰於槽,試之新城,賊遇敗逃[71]。盡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師躍入,道無留者[72]。頟頟蔡城,其壃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順俟[73]。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74]。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婦女,迎門笑語。蔡人告飢,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賜以繒布[75]。始時蔡人,禁不往來,今相從戲,里門夜開[76]。始時蔡人,進戰退戮,今旰而起,左飧右粥[77]。爲之擇人,以收餘憊,選吏賜牛,教而不税[78]。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覺,羞前之爲。蔡人有言,天子明聖,不順族誅,順保性命[79]。汝不吾信,視此蔡方,孰爲不順,往斧其吭[80]。凡叛有數,聲勢相倚,吾强不支,汝弱奚恃[81]?其告而長,而父而兄,奔走偕來,同我太平[82]。淮蔡爲亂,天子伐之,既伐而飢,天子活之。始議伐蔡,卿士莫隨,既伐四年,小大並疑[83]。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斷乃成[84]。既定淮蔡,四夷畢來,遂開明堂,坐以治之[85]。
【注释】
[55]襲盜以狂:承襲爲盜,猖狂施虐。
[56]往在玄宗:句法本《書·無逸》:“昔在殷王中宗。”崇極而圮(pǐ):圮,毁;極盛而衰敗,此指“安史之亂”。河北驕悍,河南附起:指安、史降將割據河北,繼則河南藩鎮起而效尤;割據河北道的有始於田承嗣的魏博鎮、始於李寶臣的鎮冀(成德)鎮、始於李懷仙的盧龍鎮,割據河南道的有始於侯希逸的淄青鎮、始於李希烈的淮西鎮等。
[57]四聖不宥,屢興師征:宥,寬赦。指肅、代、德、順四朝藩鎮屢次肇亂,“不宥”、“師征”爲文飾之詞。肅宗時“安史之亂”正劇;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變亂平定,割據局面接着形成,有魏博鎮等叛亂;德宗即位不久,即有山南東道梁崇義、淄青李納、魏博田悦,成德李惟岳“四鎮之亂”,接着淮西李希烈、前盧龍節度使朱泚先後稱帝;順宗在位日短,有西川節度留後劉闢求鎮三川等。
[58]謂百姓飢寒,朝廷傾財力以助軍需。常袞《劉晏宣慰河南淮南制》:“自兵亂一紀,事殷四方,耕夫困於軍旅,蠶婦病於饋……靡室靡家,皆籍其穀;無衣無褐,亦調其庸。”
[59]外多失朝:謂外官多朝覲失時。曠不嶽狩:曠,廢;嶽狩,巡狩四嶽,皇帝外出巡視曰狩,四嶽指四方諸侯。百隸怠官:謂朝廷百官荒於職守。事亡其舊:朝廷諸事皆失其舊制。
[60]謂憲宗繼位後審度形勢,咨嗟嘆息,求助文武百官,幫助鞏固唐王朝。恤,憂慮;予家,李姓王朝。
[61]指平定浙西李錡(吴)、西川劉闢(蜀)、澤潞盧從史(古山東之地),田弘正以魏博六州歸於有司。
[62]提兵叫讙(xuān):讙,同“嚾”,通“喧”;拿起武器喧嘩。欲事故常:想按常規辦事。指欲行驕兵悍將親黨膠固、變易主帥的故伎。
[63]指成德鎮王承宗、淄青鎮李師道與吴元濟相呼應,沮止用兵,陰助爲亂,李師道並派刺客刺殺宰相武元衡等。賊,害。《資治通鑑》卷二三九:“上自李吉甫薨,悉以用兵事委武元衡。李師道所養客説李師道曰:‘天子所以鋭意誅蔡者,元衡贊之也,請密往刺之。元衡死,則他相不敢主其謀,争勸天子罷兵矣。’師道以爲然,即資給遣之……(十年)六月癸卯,天未明,元衡入朝,出所居靖安坊東門,有賊自暗中突出射之,從者皆散走。賊執元衡馬,行十餘步而殺之,取其顱骨而去。又入通化坊擊裴度,傷其首,墜溝中。度氈帽厚,得不死……李師道客竟潛匿亡去。”
[64]惠來:謂以恩惠招致,指採取安撫辦法。來,通“倈”,招倈。
[65]與神爲謀:謀之神明。乃相同德:同德謂同心之人,指任命裴度爲相。以訖天誅:訖,竟;以完成上天的責罰。
[66]謂敕命李光顔、烏重胤、李愬、李道古、韓公武、李文通等皆統於韓弘,各自出戰立功。奏功,奏,通“走”,趣,立。《詩經·小雅·六月》:“以奏膚公。”毛傳:“奏、爲,膚、大,公、功也。”
[67]謂李道古攻其東南,文通戰其東,愬戰其北,是爲“三方”。李光顔等合攻其北,是爲“北乘”。乘,加、陵。厥數倍之,謂倍“五萬”。
[68]常兵時曲:常,通“嘗”,曾經;謂曾用兵時曲。時曲在陳州商水縣(今河南商水縣)西南五十里。軍士蠢蠢:蠢蠢,動擾貌。《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十年(八月)乙丑,李光顔敗於時曲。”既翦陵雲:翦,除滅。陵雲,陵雲栅。《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十一年九月)乙酉,李光顔、烏重胤奏拔吴元濟陵雲栅。”胡注:“陵雲栅在溵水西南,郾城東北,蔡人立栅於此,以陵雲爲名。”蔡卒大窘:謂蔡兵大感困迫。
[69]勝之邵陵:邵陵,即召陵,舊城在河南郾城縣東。郾城來降:《舊唐書·李光顔傳》:“十二年四月,光顔敗元濟之衆三萬于郾城,其將張伯良奔于蔡州……郾城守將鄧懷金請以城降,光顔許之,而收郾城。”復屯相望:屯,屯兵。《史記·傅寬傳》:“一月,徙爲代相國,將屯。”集解:“按律謂勒兵而守曰屯。”此謂屯戍相連接。
[70]兵頓不勵:頓,通“鈍”;勵,通“厲”;兵器秃鈍不猛厲,謂出戰不利。告功不時:不能按時取得成功。命相往釐:指命宰相裴度前往統軍。釐,治理。
[71]試之新城,賊遇敗逃:官軍在沱口築城,蔡兵進攻,力戰拒之。《資治通鑑》卷二四〇:裴度至郾城,“帥僚佐觀築城於沱口。董重質帥騎出五溝邀之,大呼而進,注弩挺刃,勢將及度。李光顔與田布力戰,拒之,度僅得入城。”此曰賊“敗逃”,亦文飾之語。
[72]謂吴元濟抽調兵力增援董重質以守洄曲,李愬率師自西方攻入蔡州,掃平敵軍。
[73]頟頟(é é)蔡城:頟頟,高大貌。童《詮》謂“兀兀”借字;或用《書·益稷》:“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孔傳:“無晝夜常頟頟,肆惡無休息。”解爲肆惡不休。莫不順俟:無不馴順地等待官軍。
[74]恩言:指大赦詔令。來宣:前來宣示。誅止其魁:誅罰限于首惡。
[75]船粟往哺:謂漕運糧食供養飢民。
[76]《資治通鑑》卷二四〇:“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語於塗,夜不然燭,有以酒食相過從者罪死。度既視事,下令惟禁盜賊,餘皆不問,往來者不限晝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樂。”
[77]進戰退戮:進則戰,退則遭殺戮。今旰(ɡàn)而起:旰,晚;謂現在日晚而起。左飧右粥:飧,通“粲”,精米;粥,通“鬻”、“餗”,鼎中食。左粲右餗狀食物充足。
[78]謂替蔡人選節帥,以解除積久的疲困,又選擇官吏,賜以耕牛,施行教化而免其租税。
[79]族誅:刑及整個家族;《舊唐書·吴元濟傳》:以元濟獻廟社,徇于市,斬之,年三十五;妻沈没入掖庭,二弟、三男流江陵,皆殺之。
[80]斧其吭(hánɡ):謂去斫他的喉嚨。吭,同“亢”,喉嚨。
[81]謂大凡叛亂都有其定數,聲勢必互相倚靠,勢强一方都不能支持,勢弱者又有何依恃。有數,謂有定數。
[82]而長:而,通“爾”;你的首領。偕來:謂一起歸順朝廷。
[83]卿士:泛指羣臣。小大並疑:謂上下臣僚皆懷疑伐叛能够成功。
[84]惟斷乃成:只有決斷才保證得以成功。
[85]四夷:古稱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爲四夷,泛指邊疆諸族。《書·大禹謨》:“無怠無荒,四夷來王。”遂開明堂,坐以治之:意本《禮·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
【評箋】 李商隱《韓碑》: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軒與羲。誓將上雪列聖恥,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賊五十載,封狼生貙貙生羆。不據山河據平地,長戈利矛日可麾。帝得聖相相曰度,賊斫不死神扶持。腰懸相印作都統,陰風慘澹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儀曹外郎載筆隨。行軍司馬智且勇,十四萬衆猶虎貔。入蔡縛賊獻太廟,功無與讓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從事愈宜爲辭。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畫臣能爲。古者世稱大手筆,此事不繫於職司。當仁自古有不讓,言訖屢頷天子頤。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文成破體書在紙,清晨再拜舖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詠神聖功書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手,負以靈鼇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麄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嗚呼聖皇及聖相,相與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後,曷與三五相攀追。願書萬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二代,以爲封禪玉檢明堂基。(《玉谿生詩箋注》卷一)
穆修《唐柳先生集後序》:唐之文章,初未去周、隋、五代之氣,中間稱得李、杜,其才始用爲勝,而號雄歌詩,道未及渾備。至韓、柳氏起,然後能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如韓《元和聖德》、《平淮西》、柳《雅章》之類,皆辭嚴義密,製述如經,能崒然聳唐德於盛漢之表蔑愧讓者,非二先生之文則誰與?(《河南穆公集》卷二)
王安石《董伯懿示裴晉公平淮右題名碑詩用其韻和酬》:……退之道此尤儁偉,當鏤玉版東燔柴。欲編詩書播後嗣,筆墨雖巧終類俳……(《臨川先生文集》卷七)
陳師道《後山詩話》:龍圖孫學士覺喜論文,謂退之《淮西碑》叙如《書》、銘如《詩》。
王讜《唐語林》卷二:柳八駁韓十八《平淮西碑》云:“‘左飧右粥’何如我《平淮西雅》云‘仰父俯子’。”禹錫曰:“美憲宗俯下之道盡矣。”柳曰:“韓碑兼有冒子,使我爲之,便説用兵討叛矣。”
李塗《文章精義》:退之《平淮西碑》是學《舜典》。
郎瑛《推淮西碑事不同》:韓文公《平淮西碑》,當時謂事不實,命斵去之,勅段文昌别撰。《舊史·文公傳》、《行狀》、《神道碑》及《新史·吴元濟傳》,皆謂李愬妻唐安公主女也,碑辭多歸裴度功,而愬特以入蔡居第一,故其妻出入禁中,訴碑不實,遂斵去别撰。而李商隱讀《韓碑》詩,亦有“讒之天子言其私”之句。然而羅隱有説石孝忠推碑殺吏之事甚悉。丁用晦《芝田録》又曰:“元和中,有還卒推倒《平淮西碑》,帝怒,命縛來,朕自斫殺之。囚至,曰:碑中只言裴度功,不述李愬力,微臣是以不平。上命放罪,勅段文昌别撰。”與羅説同。余謂推碑之事顯,而訴碑之事幽,何國史等乃遺其顯明,而録其幽隱不可知者耶?況殺吏以致帝問,且賜孝忠烈士號,當時豈有不知?無乃執筆者謂婦言爲私,而卒論近公,故顛倒去取,以爲韓公諱耶?(《七修類稿》卷二五《辯證類》)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一:通篇次第戰功摹倣《史》、《漢》,而其辭旨特自出機軸。其最好處在得臣下頌美天子之體。
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二:自元和九年用兵淮蔡,至十二年而始平,銘及之。其間命將出師、攻城降卒俱非一時事,亦非盡命裴度後事也,而序皆類之若一時事者,蓋序所以聳唐憲奮武耆功、申命伐叛之威。裴度以宰相宣慰,君臣協謀,亦應特書。著度之勳而主威益隆,此《江漢》、《常武》之義也。於以見保大定功、綏馭震疊之謨。若詳著入蔡禽一叛臣,其於推崇唐宗威德替矣,此公表所云“《詩》、《書》之文,各有品章條貫”者也。而宋子京乃云:“公以元濟之平,繇度能固天子意,得不赦,故諸將不敢首鼠,卒禽之,多歸度功。”此與義山詩見處同耳,未達撰次之旨也。但序事非實,王介甫有“類俳”之譏,或以是與?或云銘辭當出於序之外,補序所不及,僅以避重文複説者,其亦未達《詩》、《書》之殊軌,文質之異用矣。昔人謂“序似《書》,銘似《詩》”,余謂銘辭酣恣奮動,正以不全似《詩》爲佳。而子厚乃以《淮夷雅》矜出其上,謬矣。規橅章句,何處得此生氣横出耶?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八九:……愬既爲大功臣之子,入蔡功又甚偉,自請櫜鞬見裴度,使蔡人知有上下分,其公忠不伐如此。韓昌黎《平淮西碑》叙愬之功,實爲太略……
包世臣《書韓文後》上:《平淮西碑》最爲今古所重。然推本君德而上斥列祖,歸功裴相而揶揄通朝,立言既爲非宜,且《六月》、《采芑》、《江漢》諸什並美宣王,而詩人止述將士勞苦。良以將士用命以有功,則君美自見,何必如碑言乃爲善頌哉?然其詩則佳甚,分别觀之可也。(《藝舟雙楫·論文》卷一)
林紓《春覺齋論文·用筆八則》:昌黎作《平淮西碑》,起筆曰:“天以唐克肖其德。”幾于嘔出心肝,方成此語。後生若皆如此喫力,便趨奇走怪,入太學體矣。須知文之能奇,必爲情理中之所有,不過造語異于恒蹊。非背理而求奇,匿情而求奇也。
陳登原《國史舊聞》卷二五:……淮西之平,仍爲文、武争衡之一諷刺,段碑固不必有,韓碑亦可不作。
按:本篇是典型的歌功頌德之作。頌美憲宗平淮西之功,自有一定現實意義;但溢美不實之處也不少,前人已多指出。本文技巧的突出處在結構安排:頌美憲宗重點寫他睿思獨斷、推賢舉能之功,而表現主帥運籌帷幄、發跡指揮之蹟又恰恰表明了憲宗的英明,此所以爲“元和聖德”。在具體組織材料上,對一次龐大複雜的戰事主要從指揮布置角度展開描述:在序的部分,重點説明朝内争議、命將用兵等情事,去掉支蔓,不冗不雜;在銘的部分,則發揮韻文易於舖揚形容的特長,描寫了平叛及勝利後的情形,從而與前面相照應、相補充。全文用語則適應頌揚功業的碑版體裁,力求典重樸雅,作到所謂“造語必純古,結響必堅騫,賦色必雅樸。往往宜長句者,必節爲短句,不多用虚字,則句句落紙始見凝重”(林紓《春覺齋論文》),但這樣也就留下了較重的擬古痕跡。
論佛骨表[1]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2]。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3]。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4];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5];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6];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7];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8];帝舜及禹年皆百歲[9];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10]。其後殷湯亦年百歲[11]。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12];武丁在位五十九年[13]。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年數,蓋亦俱不減百歲[14]。周文王年九十七歲[15];武王年九十三歲[16];穆王在位百年[17],此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18]。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纔十八年耳[19]。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20]。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21]。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22];其後竟爲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23]。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注释】
[1]《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十四年正月丁亥)迎鳳翔法門寺佛骨至京師,留禁中三日,乃送諸寺。王公士庶奔走捨施如不及。刑部侍郎韓愈上疏極諫其弊。癸巳,貶愈爲潮州刺史。”本篇即韓愈所上奏章。佛骨是佛教文物,相傳釋迦牟尼死後火化,留下遺骨佛舍利,當地信奉佛法的各族人將其分送四方供養,據傳法門寺佛骨即爲其中一部分。此骨藏寺内護國真身塔内,其法三十年一開,開則歲稔人泰,至元和十四年恰值三十年之期,故有迎佛骨之舉。此佛骨近已在陝西鳳翔縣法門寺發現。
[2]此意本《晉書·蔡謨傳》:“佛者夷狄之俗,非經典之制。”一法謂一種教法、法術,是對佛教的貶抑説法。
[3]關於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説法有種種不同,韓愈取唐代流行的漢明求法説。此説最早見於東漢末《四十二章經序》:“昔漢孝明皇帝,夜夢見神人,身體有金色,項有日光,飛在殿前。意中欣然,甚悦之。明日問羣臣:‘此爲何神也?’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曰佛,輕舉能飛,殆將其神也。’于是上悟,即遣使者張騫、羽林中郎將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支國,寫取佛經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登起立塔寺。于是道法流布。”(《出三藏記集》卷六)實則佛教傳入漢地年代已難以確考,大體應在兩漢之際。
[4]古史稱黄帝爲少典之子,姓公孫,又號軒轅氏、有熊氏,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代神農氏被尊爲天子,有土德之瑞,故號稱黄帝。《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引皇甫謐《帝王世紀》:“在位百年而崩,年百一十一歲。”(《太平御覽·皇王部》引作“年百一十歲”)據《大戴禮·五帝德》:黄帝與顓頊、帝嚳、堯、舜合稱“五帝”。
[5]少昊即“少皞”,古史稱名摯,字青陽,黄帝子,己姓,亦稱金天氏、窮桑氏。《周易·繫辭下》正義引《帝王世紀》:“在位八十四年而崩。”
[6]顓頊(zhuān xū):古史稱爲黄帝之孫,昌意之子,生十年而佐少皞,二十年而登帝位,亦稱帝陽氏。《史記》集解引《帝王世紀》:“在位七十八年,年九十八。”
[7]帝嚳:古史稱爲黄帝曾孫,堯父,又號高辛氏。《史記》集解引《帝王世紀》:“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
[8]《史記》集解引徐廣曰:“堯在位凡九十八年。”正義引皇甫謐:“凡年百一十七歲。”《太平御覽·皇王部》引《帝王世紀》作“百一十八歲”。
[9]《史記·五帝本紀》:“舜者……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史記》集解引皇甫謐:“(禹)年百歲也。”
[10]壽考:長壽。考,老。《詩經·大雅·棫樸》:“周王壽考。”
[11]殷湯爲商王,商王朝的創立者,亦稱天乙、成湯。《史記·殷本紀》集解引皇甫謐:“爲天子十三年,年百歲而崩。”
[12]太戊爲湯玄孫,太庚子,在位時商衰微,用尹陟、巫咸等,使殷中興,稱殷中宗。《尚書·無逸》:“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
[13]武丁爲太戊六世孫,用傅説爲相,使殷再度由衰轉盛,又稱高宗。《帝王世紀輯存》:“享國五十九年,年百歲。”
[14]所極:所至。
[15]《禮·文王世子》:“文王九十七乃終。”
[16]同上:“武王九十三而終。”
[17]周穆王名滿,昭王子,西擊犬戎,東征徐戎。《尚書·吕刑》:“(穆)王享國百年。”
[18]事佛:謂信仰佛教。致然:謂使之如此。
[19]東漢明帝劉莊,公元五八—七五年在位,年號永平,計十八年。
[20]運祚:祚,福;運祚謂國運。東漢末年有董卓之亂、黄巾起義,在豪强割據中形成三國分立的局面,東漢從而滅亡。
[21]漸謹:謂越發誠敬。尤促:尤其短暫。宋、齊、梁、陳爲南朝的四個王朝,宋八帝六十年(四二〇—四七九)、齊七帝二十四年(四七九—五〇二)、梁六帝五十六年(五〇二—五五七)、陳五帝三十三年(五五七—五八九);元魏即北魏、拓拔魏,自孝文帝改姓元,計十四帝(包括南安王、東海王)一百四十九年(三八六—五三四)。
[22]梁武帝:蕭衍,字叔達,梁王朝的實際建立者,五〇二至五四九年在位。三度捨身施佛:捨身是佛教修行施捨的項目之一,方法是自加苦行以至施捨性命。事實上梁武帝于大通元年(五二七)、中大通元年(五二九)、中大同元年(五四六)、太清元年(五四七)四度捨身同泰寺爲奴。不用牲牢:牲牢是供祭祀的牲畜。《詩經·小雅·瓠葉序》:“上棄禮而不能行,雖有牲牢饔餼,不肯用也。”毛傳:“牛、羊、豕爲牲,繫養者曰牢。”佛教戒殺,故祭祀不用牲牢。晝日一食:佛教戒律,過午不食。止於菜果:《南史·梁武帝紀》:“(天監十六年)冬十月,宗廟薦羞,始用蔬果。”“溺信佛道,日止一食,膳無鮮腴,惟豆羹糲飯而已。”
[23]侯景字景萬,梁懷朔鎮(今内蒙烏拉特中旗)人,爲北朝爾朱榮將;歸高歡,又附梁,封河南王;後舉兵叛,攻破建康。蕭衍被圍於臺城,餓死。景尋敗,被部下所殺。臺城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市)玄武湖側,本戰國吴後苑城,晉、宋後爲朝廷禁省所在;禁省名臺,故稱臺城。
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24]。當時羣臣材識不遠,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25]。其事遂止,臣常恨焉[26]。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已來未有倫比[27]。即位之初,即不許度人爲僧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28]。臣常以爲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今縱未能即行,豈可恣之轉令盛也[29]?今聞陛下令羣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内,又令諸寺遞迎供養[30]。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31]。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志,爲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翫之具耳[32]。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33]。皆云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34]?焚頂燒指,百十爲羣,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倣效,惟恐後時[35]。老少奔波,棄其業次[36]。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爲供養者[37]。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注释】
[24]唐高祖李淵仕隋,爲太原太守,後起兵反隋建唐王朝,形式上是接受隋恭帝禪讓稱帝的,故稱“受隋禪”。唐初,武德七年(六二四)太史令傅奕上疏反佛,九年,有詔詢問皇太子“散除形象,廢毁僧尼”(《法琳别傳》卷上),要求對僧尼“正本澄源,宜從沙汰”(《舊唐書·高祖本紀》)。
[25]此指大臣裴寂等反對廢佛,如寂諫云:“陛下昔創義師,志憑三寶,云安九五,誓啓玄門……毁廢佛教……理不可也。”(《法琳别傳》卷上)推闡聖明:謂推廣發揚高祖除佛的聖明之志。
[26]恨:通“憾”,遺憾。
[27]睿聖文武皇帝陛下:指唐憲宗。參閲《平淮西碑》注[9]。倫比:同類。《禮·曲禮下》:“儗人必於其倫。”注:“儗,猶比也;倫,猶類也。”
[28]《舊唐書·憲宗紀》載元和二年二月詔僧尼、道士同隸左街、右街功德使,自是祠部、司封不復關奏,此爲見於記載的憲宗初年限制僧徒的措施;但不許度人爲僧尼、道士和不許創立寺觀,史實待考。
[29]恣之:放縱、助長之。
[30]御樓以觀:登上宫城門樓觀看。舁(yú)入大内:舁,擡,扛;大内,皇宫。遞迎供養:交替迎接加以供養。佛教徒把香花、明燈、食物等獻給佛、法、僧“三寶”叫作供養。
[31]福祥:福佑吉祥。
[32]徇人之志:曲從衆人的志意。《史記·項羽本紀》:“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士庶:猶官民。詭異之觀:奇詭不凡的景觀。戲翫之具:戲樂的手段。
[33]愚冥:愚昧不明事理。冥,暗。易惑難曉:易受迷惑,難以曉喻。
[34]百姓何人:謂百姓是何等微賤之人。
[35]焚頂燒指:此爲佛法中的“身供養”(見《法華經·藥王菩薩本事品》)。焚頂,以香火燒頭頂。解衣散錢:謂以衣服、金錢布施。後時:落後。
[36]奔波:奔走勞碌。仲長統《昌言》:“救患赴急、跋涉奔波者,憂樂之盡也。”(見《文選·齊安陵王碑文》注)業次:未成之業。童《詮》:“《孟子·盡心下》:‘有業屨。’趙注:‘業織之,有次業而未成也。’焦循曰:‘有次業而未成,謂織草爲扉,已有次等而尚未成。’……此文‘棄其業次’,承上不惜性命金錢來,謂即依以爲生未成之業,亦棄之不顧,而專心奉佛也。”
[37]禁遏:禁止。遏,止。斷臂臠身:亦爲“身供養”的方式,臠身指從身上割肉。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製[38];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39]。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衆也[40]。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宫禁[41]?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42]。”古之諸侯行弔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弔[43]。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羣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44]。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絶根本,斷天下之疑,絶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爲,出於尋常萬萬也[45]。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46]。上天鑒臨,臣不怨悔[47]。無任感激懇悃之至,謹奉表以聞[48]。臣某誠惶誠恐[49]。
【注释】
[38]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被尊稱爲“佛陀”,簡稱爲“佛”。他出生於古印度北部迦毗羅衛國,因之被稱爲夷狄。夷狄,對“中國”而言,泛指外國。衣服殊製:謂衣服式樣不同中國。《漢書·叔孫通傳》:“通儒服,漢王憎之,迺變其服,服短衣,楚製。”顔注:“製謂裁衣之形製。”
[39]法言、法服:謂合乎禮法的言語、服裝。《孝經·卿大夫》:“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
[40]宣政一見:在宣政殿接見一次。《資治通鑑》卷二四〇胡注:“唐之四夷入朝貢者,皆引見於宣政殿。”禮賓一設:在禮賓院設宴一次。同上:“唐有禮賓院,凡有胡客入朝,設宴於此。”賜衣一襲:賞賜衣服一套。一襲,一套。
[41]凶穢之餘:不吉利的、污穢的遺物。
[42]《論語·雍也》:“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43]行弔於其國:在自己國家弔喪。巫祝:通鬼神的巫師。以桃茢(liè)祓(fú)除不祥:茢,苕帚。古請鬼畏桃木,因以桃枝編的掃帚掃除不祥。祓,除凶去垢。《左傳》僖公六年:“武王親釋其縛,受其璧而祓之。”杜注:“祓,除凶之禮。”《禮·檀弓下》:“君臨臣喪,以巫祝桃茢執戈,惡之也,所以異於生也。”
[44]巫祝不先:謂巫祝不先行祓除。臣實恥之:語本《論語·公冶長》:“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45]出於尋常萬萬:謂超出一般人非常之遥遠。
[46]禍祟:鬼神造成的禍患。殃咎:災殃。《左傳》莊公二〇年:“哀樂失時,殃咎必至。”
[47]鑒臨:如明鏡在上照明,意謂明察。
[48]謂自己以極其感激誠懇的心情上表陳述意見;悃(kǔn),忠誠。
[49]這是上表的套語,表現惶恐不安的待罪心情。
【評箋】 王禹偁《三諫書序》:臣聞前事者後事之元龜也……因採掇古人章疏,可救今時弊病者凡三篇:……其二,以齊民頗耗,象教彌興,蘭若過多,緇徒孔熾,蠹人害政,莫甚於斯,臣故獻韓愈《論佛骨表》……斯皆事可遵行,言非迂闊。亦欲使昔賢遺恨,發自微臣,前代遺文,興於聖主者也。(《小畜集》卷一九)
趙令畤《侯鯖録》卷八:韓退之以論佛骨貶潮州,給事中馮宿亦貶歙州刺史。論者謂前一日馮宿於韓家,蓋宿教令上疏,遂貶焉。嗚呼!如退之者不免人疑受他人風旨,君子使人必信難矣。
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八:太史令傅奕上疏請除佛法云:“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遊手遊食,易服以逃租賦。僞啓三塗,謬張六道,恐喝愚民,詐欺庸品。”又云:“生死壽夭,由於自然;刑德威福,關之人主。貧富貴賤,功業所招,而愚僧皆矯云由佛。”又云:“降自羲、農,至於有漢,皆無佛法。君明臣忠,祚長年永。漢明帝始立胡神,洎於苻、石,羌胡亂華,主庸臣佞,祚短政虐”云云。韓退之《論佛骨》奏:伏羲至周文、武時,皆未有佛,而年多至百歲,有過之者。自佛法入中國,帝王事之,壽不能長。梁武事之最謹,而國大亂。憲宗得奏大怒,將加極法,曰:“愈言我奉佛太過猶可容,至言東漢奉佛之後,帝王咸致夭促,何其乖刺也?”予謂愈之言,蓋廣傅奕之言也。故表出之。
李塗《文章精義》:韓退之闢佛,是説吾道有來歷,浮圖無來歷,不過辨邪正而已。歐陽永叔闢佛,乃謂修本足以勝之,吾道既勝,浮圖自息,此意高於退之百倍。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一:韓公以天子迎佛,特以祈壽護國爲心,故其議論亦只以福田上立説,無一字論佛宗旨。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五:韓愈之諫佛骨,古今以爲闢異端之昌言,豈其然哉?……所奉者義也,所志者利也,所言者不出其貪生求福之心量,口辨筆鋒,順此以遷流,使琅琅足動庸人之欣賞,愈之技止此耳,惡足以衛道哉!若曰:“深言之而憲宗不察,且姑以此怖之。”是譎也,欺也,謂吾君之不能也,爲賊而已矣。
林雲銘《韓文起》卷一:……昌黎此表,亦不辯佛骨是真是僞,止把古帝王未事佛與後世人主事佛禍福較論一番,而以崇奉失當處,層層翻駁,冀其省悟,可謂明切。至“投諸水火”數語,分明是雲門一棒打殺、丹霞燒出舍利之意。謂其有功吾道可也,即謂其有功佛法亦無不可也。若謂不言法言、不服法服、不知君臣之義,則深中佛氏膏肓。然佛不如此,又不能空諸所有,以成其爲佛。治天下者,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者矣。
潘耒《法海一滴序》:昔人不信佛而力排之者無如韓愈。而昌黎乃真可與學佛者,惜其不遇耳。福田利益乃佛氏最淺末之説,而當時帝王卿相所崇信者惟此。此豈佛教本旨?昌黎《佛骨》一表與達磨“實無功德”一言不相謀而適相合。其天資英邁,自是禪門種草。遇大顛而降心咨訪,殊有入道機緣。(《遂初堂别集》卷三)
按:本篇是韓愈反佛的代表作。文章的思想内容,充分顯示了作者反佛的成就與弱點。他明儒反佛的堅定鮮明的立場和英勇無畏的戰鬭精神,在佛教勢力猖獗、朝野佞佛成風的形勢下,具有重大進步意義;他對佛教迷信的批判,也有一定理論價值。但他對佛教義理的重要問題幾乎毫不涉及,因此反佛主要限於形迹,且看法多是南朝梁以來反佛的人如荀濟、郭祖深、傅奕等人一再講過的,因此其理論水平又是有限的。反映在寫法上,本文不以論理和邏輯見長,而是以排宕的語氣,反詰、排比、感嘆的筆法造成氣勢;文中多獨斷之語,處處流露出道義在手、無暇多辯的精神,從而做到了所謂“氣盛言宜”。但論理的精密嚴整顯然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