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啓〔一〕

某啓。人有愛某者,言於某曰:“吏部員外郎例不爲郡〔二〕,子不可求,假使已求,慎勿堅懇。”至于再三。答曰:“某雖不學,按《六典》令式及諸故事〔三〕,多無此例,國史復無賢相名卿懸之以爲格言。此乃急於進趨之徒,自爲其説。若以言例,貞元初故相國盧公邁由吏部員外郎出爲滁州〔四〕,近者澶王傅李凝爲鹽鐵使江淮留後〔五〕,豈曰無例。”人曰:“盧事太遠,李爲擢用,此不足徵〔六〕。”某曰:“不知今者,視之古事在書,取爲今證。遠自三代、兩漢〔七〕,近至隋氏、國初〔八〕,尚可援引〔九〕,況前十五年名相故事,反不足爲例乎?況盧公邁止以骨肉寒餓,求守滁陽〔一〇〕,非如某以親弟廢錮〔一一〕,寒餓仍之〔一二〕,是盧公有一,某有二,與盧公所切〔一三〕,復爲不同。仲尼曰:‘雍也可使南面〔一四〕。’今刺史古之南面諸侯,行天子教化刑罰者,江淮鹽鐵留後,求利小臣,校量輕重,與刺史相懸〔一五〕。求利臣乃可吏部員外郎爲之,十萬户州,天下根本之地,曰吏部員外郎不可爲其刺史,即是本末重輕,顛倒乖戾〔一六〕,莫過於此。”

某弟顗〔一七〕,世胄子孫〔一八〕,二十六一舉進士及第,嘗爲《上裴相公書》,遒壯温潤,詞理傑逸〔一九〕,賈生、司馬遷能爲之〔二〇〕,非班固、劉向輩亹亹之詞〔二一〕,流於後輩,人皆藏之。朱崖李太尉迫以世舊〔二二〕,取爲浙西團練使巡官〔二三〕。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髮〔二四〕,顗必疏而言之〔二五〕。後謫袁州〔二六〕,於蒼惶中言於親吏曹居實曰〔二七〕:“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李太尉在袁州,顗客居淮南〔二八〕,牛公欲辟爲吏〔二九〕,顗謝曰:“荀爽爲李膺御〔三〇〕,以此顯名,今受命爲幕府下執事〔三一〕,御李膺矣〔三二〕。然李公困謫遠地,未願仕宦。”牛公嘆美之。聰明雋傑,非尋常人也。

某自省事以來〔三三〕,未聞有後進名士,喪明廢棄,窮居海上,如顗比者。今有一兄,仰以爲命,復不得一郡以飽其衣食,盡其醫藥,非今日海内無也,言於所傳聞,亦未有也。

自古喜莫若虢國太子以其死而復生〔三四〕,言懇莫若申包胥求救於秦,七日七夜,哭聲不絶〔三五〕。某今懇如包胥,但未哭爾。若蒙恩憫,特遂血懇〔三六〕,其喜也不下虢太子。詞語煩碎,頻干尊重〔三七〕,足及軒闥〔三八〕,神驚汗流,不勝憂恐懇悃之至〔三九〕。謹啓。

〔一〕本篇作于大中四年(八五〇)夏,時年四十八歲。求:求守,要求任湖州刺史。湖州:州府名。置于隋仁壽二年(六〇二),因地濱太湖得名,治所在烏程(今吴興)。唐時轄境相當于今浙江吴興、德清、安吉、長興等縣。

〔二〕吏部員外郎:《自撰墓誌銘》:“轉吏部員外郎,以弟病乞守湖州。”參看《新轉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興書此篇以自見志》注〔一〕。

〔三〕六典:唐玄宗時官修之書,分述唐代職官之官佐、品秩等。令式:謂《六典》所定之法令、條令。故事:先例,舊日之典章制度。

〔四〕貞元:唐德宗年號(七八五——八〇四)。相國:即宰相。盧公邁:《新唐書·盧邁傳》:“盧邁字子玄,河南河南人。性孝友,舉明經入第,補太子正字。以拔萃調河南主簿、集賢校理。公卿交薦之,擢右補闕。三遷吏部員外郎。以族屬客江介,出爲滁州刺史。……以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五〕澶(chán)王:《新唐書·宗室世表》:“澶王。”傅:老師。鹽鐵使:官名。掌收運鹽鐵之税,或兼兩税使、租庸使。《舊唐書·食貨志》:“(漢)後掌財賦者世有人焉。開元以前事歸尚書省,開元以後權移他官。由是有轉運使,租庸使,鹽鐵使……隨事立名,沿革不一”。留後:官名。唐廣德元年,以梁崇義爲山東道節度使留後,留後之名始此。

〔六〕徵:證。

〔七〕三代:謂夏、商、周三代。

〔八〕隋氏:謂隋朝。國初:唐初。

〔九〕援引:引以爲證。

〔一〇〕滁陽:滁州,隋置,唐時一度改稱永陽郡。

〔一一〕親弟:謂杜顗。廢錮:禁止其人使終身不得仕進,此謂杜顗因患眼疾失明而殘廢不能爲官任職。

〔一二〕仍:隨。

〔一三〕切:急。

〔一四〕仲尼兩句:見《論語·雍也》。《正義》曰:“南面,謂諸侯也,言冉雍有德行,堪任爲諸侯,治理一國者也。”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雍,孔子學生,冉姓,名雍,字仲弓。南面,古以南向爲尊,故以指代諸侯。

〔一五〕今刺六句:謂刺史係執行天子教化法律之長官,而鹽鐵使則僅爲斤斤于輕重小利之臣,兩者相去甚遠。校,通“較”。懸,懸殊。

〔一六〕乖戾(lì):不合;違背。

〔一七〕顗(yǐ):杜牧弟,少牧四歲,早于杜牧病逝。詳參《送杜顗赴潤州幕》注。

〔一八〕世胄(zhòu):世族後裔。

〔一九〕傑逸:傑出超羣。

〔二〇〕賈生句:謂杜顗爲文頗有賈誼、司馬遷之風。

〔二一〕班固:漢代著名史學家、詞賦家,著有《漢書》一二〇卷及《兩都賦》、《幽通賦》等。劉向:漢代著名經學家、目録學家和文學家,著有《别録》、《説苑》、《新序》等。所作辭賦數十篇,大都亡佚,代表作有《九嘆》,見《楚辭章句》。亹(wěi)亹:文詞華美貌。

〔二二〕朱崖李太尉:謂李德裕,字文饒,李吉甫子,武宗時宰相,爲“牛李黨争”李派之首領。武宗死,宣宗即位,起用牛派白敏中爲相,遂盡斥李黨,德裕亦貶死崖州(治所在今廣東省瓊山東南)。朱崖,猶“珠崖”,指崖州。世舊:世交舊好。德裕父吉甫曾爲杜牧祖父杜佑屬下,後同爲憲宗宰相。《唐故岐陽公主墓誌銘》曰:“丞相吉甫曰:‘臣嘗爲司徒吏,熟其家事。’”德裕辟杜顗爲巡官事參《送杜顗赴潤州幕》注〔一〕。

〔二三〕團練使:官名。唐肅宗時置,大者領十州,並設有副使。代宗後,令刺史兼任之。巡官:官名。唐時節度、觀察、團練、防禦諸使下屬官,位居判官、推官之次。

〔二四〕毫髮:喻細微之過失。

〔二五〕疏(shù):疏陳,即書面提出意見。

〔二六〕袁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宜春縣。據《資治通鑑》卷二四五:“初,李德裕爲浙西觀察使,漳王傅母杜仲陽坐宋申錫事放歸金陵,詔德裕存處之。會德裕已離浙西,牒留後李蟾使如詔旨。……左丞王璠、户部侍郎李漢奏德裕厚賂仲陽,陰結漳王,圖爲不軌。……(文宗太和九年)四月,以德裕爲賓客分司。……貶德裕袁州長史。”按,李德裕貶袁州,係鄭注、李訓及李宗閔等合謀排斥所致。文中所説德裕“驕貴太過”及其後悔不聽杜顗之言,恐爲杜牧迎合牛黨君相而誇張之詞。

〔二七〕蒼惶:猶“倉皇”。慌張;匆忙。《唐故淮南支使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杜君墓誌銘》載其事曰:大和九年“東下居揚州龍興寺,承相奇章公僧孺請君入幕府,君謝曰:‘李公在困,未願副知己。’”

〔二八〕淮南:謂揚州。

〔二九〕牛公:謂牛僧孺,字思黯,敬宗時封奇章郡公,文宗時與李宗閔相結,爲牛派首領,與李德裕對立。時爲淮南節度使。辟(bì):徵召。

〔三〇〕荀爽句:《後漢書·李膺傳》:“膺性簡亢,無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陳寔爲師友。……南陽樊陵求爲門徒,膺謝不受。……荀爽嘗就謁膺,因爲其御,既還,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其見慕如此。”御,駕車者。

〔三一〕幕府:此謂節度使府署。執事:謂供使令之人。

〔三二〕御李句:謂自己能爲僧孺幕府吏,猶荀爽之爲李膺御車,甚爲榮幸。

〔三三〕省(xǐnɡ)事:視事,即到任理事。

〔三四〕虢(ɡuó)國句:事本《史記·扁鵲列傳》:“扁鵲過虢。虢太子死,扁鵲至虢宫門下,問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國中治穰過於衆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氣不時,交錯而不得泄,暴發於外,則爲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氣,邪氣畜積而不得泄,是以陽緩而陰急,故暴蹷而死。’……扁鵲曰:‘若太子病,所謂“尸蹷”者也。’……扁鵲乃使弟子子陽厲鍼砥石,以取外三陽五會。有間,太子蘇。乃使子豹爲五分之熨,以八減之齊和煑之,以更熨兩脅下。太子起坐。更適陰陽,但服湯二旬而復故。”

〔三五〕申包三句:事本《左傳·定公四年》:“伍員與申包胥友,其亡也,謂申包胥曰:‘我必復楚國。’申包胥曰:‘勉之!子能復之,我必能興之。’及昭王在隨,申包胥如秦乞師,……立依於庭牆而哭,日夜不絶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爲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又,《史記·秦本紀》:“哀公三十一年,吴王闔閭與伍子胥伐楚,楚王亡奔隨,吴遂入郢。楚大夫申包胥來告急,七日不食,日夜哭泣。於是秦乃發五百乘救楚,敗吴師。吴師歸,楚昭王乃得復入郢。”

〔三六〕血懇:至誠求懇。

〔三七〕干:干擾,冒犯。尊重:尊稱宰相,表敬重之意。

〔三八〕軒闥(tà):謂室門。軒,較小之室。闥,門。

〔三九〕懇悃(kǔn):誠懇。

第二啓

某啓。某幼孤貧,安仁舊第〔一〕,置於開元末〔二〕,某有屋三十間,去元和末〔三〕,酬償息錢〔四〕,爲他人有,因此移去。八年中,凡十徙其居,奴婢寒餓,衰老者死,少壯者當面逃去,不能呵制〔五〕。有一豎〔六〕,戀戀憫嘆,挈百卷書隨而養之〔七〕。奔走困苦,無所容庇〔八〕,歸死延福私廟〔九〕,支拄欹壞而處之〔一〇〕。長兄以驢遊丐于親舊〔一一〕,某與弟顗食野蒿藿〔一二〕,寒無夜燭,默所記者,凡三周歲,遭遇知己,各及第得官。

文宗皇帝改號初年〔一三〕,某爲御史分察東都,顗爲鎮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一四〕,顗疾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一五〕:“同州有眼醫石公集〔一六〕,劍南少尹姜沔喪明〔一七〕,親見石生針之〔一八〕,不一刻而愈,其神醫也。”某迎石生至洛〔一九〕,告滿百日〔二〇〕,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于揚州禪智寺〔二一〕。石曰:“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二二〕,名曰内障〔二三〕。法以針旁入白睛穴上〔二四〕,斜撥去之,如蠟塞管,蠟去管明,然今未可也。後一周歲,脂當老硬,如白玉色,始可攻之。某世攻此疾,自祖及父,某所愈者,不下二百人,此不足憂。”其年秋末,某載病弟與石生自揚州南渡,入宣州幕〔二五〕。至三年冬,某除補闕〔二六〕,石生自曰明年春眼可針矣,視瞳子中,脂色玉白,果符初言。堂兄慥守潯陽〔二七〕,泝流不遠〔二八〕,刺史之力也。復可以飽石生所欲,令其盡心,此即家也,京中無一畝田,豈可同歸,遂如潯陽〔二九〕。四年二月,某於潯陽北渡赴官,與弟顗決〔三〇〕,執手哭曰:“我家世德〔三一〕,汝復無罪,其疾也豈遂痼乎〔三二〕?然有石生,慎無自撓〔三三〕。”其年四月,石生施針,九月,再施針,俱不效。五年冬,某爲膳部員外郎〔三四〕,乞假往潯陽取顗西歸,顗固曰:“歸不可議,俟兄慥所之而隨之〔三五〕。”

會昌元年四月〔三六〕,兄慥自江守蘄〔三七〕,某與顗同舟至蘄。某其年七月却歸京師。明年七月,出守黄州〔三八〕,在京時詣今虢州庾使君〔三九〕,問庾使君眼狀,庾云:“同州有二眼醫,石公集是一也,復有周師達者,即石之姑子,所得當同,周老石少,有術甚妙,似石不及。某常病内障,愈于周手,豈少老間工拙有異?”某至黄州,以重幣卑詞,致周至蘄〔四〇〕。周見弟眼曰:“嗟乎!眼有赤脈。凡内障脂凝有赤脈綴之者,針撥不能去赤脈,赤脈不除,針不可施,除赤脈必有良藥,某未知之。是石生業淺〔四一〕,不達此理,妄再施針〔四二〕。”周不針而去。

時西川相國兄始鎮揚州〔四三〕,弟兄謀曰:“揚州大郡,爲天下通衢〔四四〕,世稱異人術士多遊其間,今去值有勢力〔四五〕,可爲久安之計,冀有所遇〔四六〕。”其年秋,顗遂東下,因家揚州。與顗一相見,别八年矣,坐一室中,不復有再生意。住三十日而西〔四七〕,臨歧與決,曰:“此行也必祈大郡〔四八〕,東來謀汝醫藥衣食,庶幾如志。”近聞九疑山南有隱士綦毋弘者〔四九〕,人言異人,能愈異疾。忠州豐都縣有仙都觀〔五〇〕,後漢時仙人陰長生於此白日昇天〔五一〕,今聞道士龔法義年逾八十,精嚴其法。人之所謂有前世負累,今世還以痼疾者〔五二〕,奏章於上帝,能爲解之。刺史之力,二人或可致〔五三〕,是以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獻長啓〔五四〕,乞守錢塘〔五五〕,蓋以私懇有素〔五六〕,非敢率然〔五七〕。言念病弟喪明,坐廢十五年矣,但能識某聲音,不復知某髮已半白,顔面衰改。是某今生可以見顗,而顗不能復見某矣,此天也,無可奈何。某能見顗而不得去,此豈天乎!而懸在相公〔五八〕,若小人微懇,終不能上動相公〔五九〕,相公恩憫終不下及小人,是日月下親兄弟終無相見期。況去歲淮南小旱,衣食益困,目無所睹,復困於衣食,即海内言窮苦人,無如顗者。今敢以情事,再書懇迫〔六〇〕,上干尊重,伏料仁旨必爲憫惻〔六一〕。

然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聾,積四十日,四月復落一牙。耳聾牙落,年七、八十人將謝之候也〔六二〕。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將謝之候,蓋人生受氣,堅强脆弱,品第各異也〔六三〕。堅强者七、八十而衰,脆弱者四、五十而衰,其不同也,亦與草木中蒲柳、松柏同也〔六四〕。某今生四十八矣,自今年來,非唯耳聾牙落,兼以意氣錯寞〔六五〕,在歡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壠〔六六〕,悵望寂默〔六七〕,不能自解,此無他也,氣衰而志散,真老人態也。自省人事已來,見親舊交遊,年未五十尚壯健而死者衆矣,況某早衰,敢望六、七十而後死乎!聞未死前,一見病弟,異人術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六八〕,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無所不足,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歲,可遂此心。伏惟仁憫,念病弟望某東來之心,察某欲見病弟之志,一加哀憐〔六九〕,特遂血懇,披剔肝膽,重此告訴〔七〇〕。當盛暑時,敢以私事及政事堂啓干丞相〔七一〕,治其罪可也。伏紙流涕,俯候嚴命,不勝憂惶激切之至〔七二〕。謹啓。

〔一〕安仁舊第:見《冬至日寄小姪阿宜詩》注〔一三〕。

〔二〕開元:唐玄宗年號(七一三—七四一)。

〔三〕元和:唐憲宗年號(八〇六—八二〇)。

〔四〕息錢:利息。

〔五〕呵(hē)制:呵禁制止。

〔六〕豎:童僕。《列子·説符》:“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

〔七〕挈(qiè):帶。

〔八〕容庇:容身遮蔽之所。

〔九〕延福:私廟名。

〔一〇〕支拄欹(qī)壞:支撑傾側。

〔一一〕遊丐:行乞。

〔一二〕蒿藿:泛指野菜。蒿,艾類野草。藿,豆葉。

〔一三〕改號初年:謂開成元年(八三六),時杜牧爲監察御史,分司東都。

〔一四〕二年:謂開成二年。

〔一五〕殿中侍御史:官名,掌殿廷儀衞及京城之糾察。韋楚老:杜牧友人。新、舊《唐書》皆無傳。馮集梧注:“按:本集有《哭亡友韋壽朋詩》,一作《哭韋楚老拾遺》,蓋壽朋其名,而楚老字也。”又,康駢《劇談録》卷下《李相國宅》注曰:“(朱崖李相國平泉莊)莊東南隅即徵士韋楚老拾遺别墅。楚老風韻高致,雅好山水,相國居廊廟日,以白衣累擢諫署。後歸平泉,造門訪之,楚老避于山谷,相國題詩云:‘昔日征黄綺,余慚在鳳池。今來招隱士,恨不見瓊枝。’”

〔一六〕同州:治所在今陝西省大荔縣。

〔一七〕劍南:唐十道之一。置于貞觀元年。元和後分設西、東川節度使。前者領二十六州,後者領十二州。西川節度使理所在益州(今成都市),東川節度使理所在梓州(今四川三台、中江等縣地)。少尹:州府副職。唐制,州之升爲府者,其刺史稱府尹,下設少尹二人,掌貳府州之事。

〔一八〕針:針灸。

〔一九〕洛:洛陽。

〔二〇〕告滿百日:杜牧告假至長安接眼醫東下揚州,爲杜顗治病。唐制:“職事官假滿百日,即合停解。”(《唐會要》卷八二)爲治弟病,杜牧即離洛陽棄官而去。

〔二一〕禪智寺:詳《題揚州禪智寺》詩注〔一〕。

〔二二〕瞳子:瞳孔。

〔二三〕内障:謂白内障。

〔二四〕白睛穴:人體穴位名,在眼眶旁。

〔二五〕入宣州幕:開成二年八月,牧之應宣歙觀察崔鄲之辟爲團練判官。

〔二六〕除補闕:任命爲左補闕。除,拜官。謂除舊官,授新職。補闕,官名,置于唐武后垂拱年間,分左、右補闕,左屬門下省,右屬中書省,掌侍從諷諫。

〔二七〕慥(zào):杜慥,杜牧堂兄。守潯陽:兼代潯陽刺史。守,唐宋官制:職位低的官兼代職位高的官職曰守。潯陽,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

〔二八〕泝(sù)流:逆流而上。

〔二九〕如:往。

〔三〇〕決:通“訣”,辭别。

〔三一〕世德:世代有德。

〔三二〕痼(ɡù):痼疾,經久不愈之病。

〔三三〕自撓:自我煩擾。

〔三四〕膳部員外郎:掌朝廷祭器、牲豆、酒膳等,唐屬禮部。

〔三五〕之:前一“之”字爲動詞,往;後者爲人稱代詞,謂杜慥。

〔三六〕會昌:唐武宗年號(八四一—八四六)。

〔三七〕自江守蘄(qí):由九江刺史調任爲蘄州刺史。蘄,州名,治所在今湖北省蘄春縣。

〔三八〕出守黄州:由京官出任爲黄州刺史。

〔三九〕虢(ɡuó)州:州名,治所在今河南省靈寶縣北。使君:漢稱刺史爲使君。

〔四〇〕致:招請。

〔四一〕業淺:謂醫道淺薄。

〔四二〕妄再句:妄自施針兩次。再,兩次。

〔四三〕西川相國兄:謂其堂兄杜悰,字永裕,尚憲宗嫡女岐陽公主,曾任劍南西川節度使、淮南節度使。會昌四年入朝爲相,故稱。鎮揚州:鎮守揚州,即調任淮南節度使。杜悰于會昌二年至四年任淮南節度使。

〔四四〕通衢:四通八達之路。

〔四五〕值:正逢。

〔四六〕遇:指有治病的機會。

〔四七〕西:往西,即回黄州。

〔四八〕祈:請求。

〔四九〕九疑山:即蒼梧山,在湖南省寧遠縣南。《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九:“九疑山在(延唐)縣東南一百里。舜所葬也。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爲名。”

〔五〇〕忠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省忠縣,豐都縣屬其所轄。《舊唐書·地理志》:“忠州,隋巴東郡之臨江縣,義寧二年置臨州,又分置豐都縣。”

〔五一〕陰長生:新野(今屬河南省)人。生于富貴之家而喜道術,師從馬鳴生二十年,馬攜其入青城山,授以道經。傳説于平都山白日飛升。著《丹經》九篇。

〔五二〕人之兩句:據佛教輪迴之説,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前世有所欠缺,則今世必有所報應。《湼槃經·憍陳品》:“三世因果,循環不失。”還,還報。

〔五三〕二人:謂隱士綦毋弘和道士龔法義。

〔五四〕長啓:指《上宰相求杭州啓》。

〔五五〕錢塘:見《杭州新造南亭子記》注〔五〇〕。

〔五六〕私懇有素:謂一向私交甚篤。素,平素。

〔五七〕率然:輕遽貌。

〔五八〕懸在相公:謂掌握在宰相手中。相公,漢魏以來拜相必封公,故稱。

〔五九〕微懇:微小的請求。

〔六〇〕懇迫:迫切的請求。

〔六一〕伏料:書函中下對上之敬詞。下文“伏惟”同。仁旨:仁人之心。

〔六二〕謝:凋落。此謂死亡。

〔六三〕品第:謂身體强弱之等第。

〔六四〕蒲柳、松柏:喻早衰及長壽。典出《晉書·顧悦之傳》:“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蒲柳常質,望秋先衰。”

〔六五〕錯寞:寂寞冷落。詳前《張保臯鄭年傳》注〔一五〕。

〔六六〕荒墟廢壠:荒蕪廢敗之山丘壠畝。

〔六七〕寂默:通“寂寞”。

〔六八〕甘其心:使其心得遂所願。

〔六九〕一加:猶加一,即給予一點之意。

〔七〇〕重(chónɡ):再次。

〔七一〕堂啓:當面啓禀。堂,官府治事之所。

〔七二〕激切:激動迫切。

杜牧上書求守湖州,連上三啓,兹將第三啓引録于下:

某啓。某去歲閏十一月十四日,輒書微懇,列在長啓,干黷尊重,乞守錢塘,以便家事。自嘆精誠不能上動相公,不遂於便。伏以病弟孀妹,因緣事故,寓居淮南,京中無業,今者不復西歸,遂於淮南客矣。病孤之家,假使旁有强近,救接庇借,歲供衣,月供食,日問其所欠闕,尚猶戚戚多感,無樂生意。況乎爲客於大藩喧囂雜沓之中,無俸禄之氣勢,食不繼月,用不給日,閉門於荒僻之地,取容於里胥遊徼之輩。部曲臧獲,可以氣凌鼠侵,又不能制止,所可仰以爲命者,在三千里外一郎吏爾。復有衣食生生之所須,悉多欠闕,欲其安活,而無嘆吒悲恨,不可得也。

去歲伏蒙恩念出於私曲,語今青州鄭常侍云:‘更與一官,必任東去。’某承受仁旨,不敢不重以錢塘更塵視聽。今自勳曹擢爲廢置,在某更授一官已榮過矣,在相公必任東去之言鏘然在耳。近者累得書告,以羈旅困乏,聞於他人,可爲酸鼻,況於某心,豈易排遣。今年七月,湖州月滿,敢輒重書血誠,再干尊重,伏希憐憫,特賜比擬。

某伏念骨肉悉皆早衰多病,常不敢以壽考自期,今更得錢三百萬,資弟妹衣食之地,假使身死,死亦無恨。湖州三考,可遂此心。湖州名郡也,私誠難遂也,不遇知己,豈得如志。瀝血披肝,伏紙迸淚,伏希殊造,或賜濟活,下情無任懇悃惶懼之至。謹啓。

三啓所説各有側重,第一啓着重批駁吏部員外郎不宜外任刺史之論,以爲乃急于趨進之徒妄爲其説,實不足徵。同時述其弟杜顗喪明廢棄之苦,身爲胞兄自應擔負供養之責。第二啓先叙其兄弟三人幼年之困苦,次述其爲杜顗百計治病,而眼疾終不可治之慘狀,末訴自己年未老而多病早衰等情。第三啓加叙其病弟、寡妹孤苦無依,賴其供給,故急迫請求外放,以俾養家活口。三啓情辭哀懇,尤以第二啓娓娓動人,足見其同胞手足之情深。宰相果爲所動,遂其所請。杜牧要求外放均以家事爲懇,固爲事實,且看其于次年升任入朝爲考功郎中、知制誥後,即以湖州所得之俸錢修葺城南樊川别墅,與親友優遊其間,可見湖州一任俸錢之豐厚。然細尋原因,恐亦含有難言之隱,故當其獲准赴任湖州時,即作《將赴吴興登樂游原一絶》透露其無限感慨,頗有不滿朝政之意,在朝既一無作爲,何如外放,樂得逍遥。

題荀文若傳後〔一〕

荀文若爲操畫策取兗州,比之高、光不棄關中、河内〔二〕;官渡不令還許,比楚、漢成皋〔三〕。凡爲籌計比擬,無不以帝王許之〔四〕,海内付之〔五〕。事就功畢,欲邀名於漢代〔六〕,委身之道〔七〕,可以爲忠乎?世皆曰曹、馬〔八〕。且東漢崩裂紛披〔九〕,都遷主播〔一〇〕,天下大亂,操起兵東都〔一一〕,提獻帝於徒步困餓之中〔一二〕,南征北伐,僅三十年〔一三〕,始定三分之業〔一四〕。司馬懿安完之代,竊發肘下,奪偷權柄,殘虐狡譎,豈可與操比哉〔一五〕!若使操不殺伏后〔一六〕,不誅孔融〔一七〕,不囚楊彪〔一八〕,從容於揖讓之間,雖慚於三代,天下非操而誰可以得之者〔一九〕?紂殺一比干,武王斷首燒屍,而滅其國〔二〇〕。桓、靈四十年間,殺千百比干,毒流其社稷,可以血食乎〔二一〕?可以壇墠父天拜郊乎〔二二〕?假使當時無操,獻帝復能正其國乎?假使操不挾獻帝以令,天下英雄能與操争乎?若使無操,復何人爲蒼生請命乎?教盜穴牆發櫃,多得金玉,已復不與同挈,得不爲盜乎?何況非盜也〔二三〕。文若之死,宜然耶〔二四〕。

〔一〕本文作年未詳。荀文若:荀彧(一六三—二一二),字文若,東漢潁川潁陰(今河南省許昌縣)人。原依袁紹,後爲曹操謀士,操比之爲張良。操迎獻帝徙都許昌,以彧爲侍中、守尚書令,時人稱爲荀令君。常參與軍國大事。操之功業,多出其謀。後因反對操進爵魏公,飲藥自殺。

〔二〕荀文若兩句:《三國志·魏書·荀彧傳》:“太祖(即曹操)欲遂取徐州,還乃定布。彧曰:‘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將軍本以兗州首事,平山東之難,百姓無不歸心悦服。且河、濟,天下之要地也,今雖殘壞,猶易以自保,是亦將軍之關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太祖乃止。大收麥,復與布戰,分兵平諸縣。布敗走,兗州遂平。”兗(yǎn)州,東漢置,轄陳留、東郡、任城、泰山、濟北、山陽、濟陰、東平八郡。治昌邑,在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高、光,謂漢高祖劉邦和光武帝劉秀。楚、漢戰争中,劉邦因有關中作根據,供給糧餉,故終滅項羽,取得勝利。關中,相當於今陝西省。劉秀係劉邦九世孫,於西漢末起兵,大破王莽軍於昆陽,略定河内。公元二五年,在鄗(今河北省柏鄉縣)即皇帝位。此後兩年内,連破赤眉和更始餘部,重建漢家政權,是爲東漢。河内,黄河以北地區,相當今河南省。

〔三〕官渡兩句:《三國志·魏書·荀彧傳》:“建安五年,與紹連戰。太祖保官渡,紹圍之。太祖軍糧方盡,書與彧,議欲還許以引紹。彧曰:‘今軍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是時劉項莫肯先退,先退者勢屈也。公以十分居一之衆,畫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能進,已半年矣。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太祖乃住。遂以奇兵襲紹别屯,斬其將淳于瓊等,紹退走。”楚、漢,據《史記》載,漢王三年,項羽圍滎陽,困劉邦,漢軍乏食,劉邦部下紀信詐爲漢王誑楚,劉邦脱身逃出圍城,滎陽遂爲項羽所拔。項羽復圍成皋,令大司馬曹咎謹守成皋,勿與漢戰。但在漢軍挑戰下,楚軍欲度汜水與戰,士卒半度,漢軍擊破之,盡得楚金玉貨賂。曹咎自剄。楚元氣大傷。荀彧借此説明曹軍在官渡糧食雖缺乏,然並未至危急關頭,故不可還許,應静俟袁紹之變,以尋找戰機。官渡,在今河南省中牟縣東北。許,故址在今河南省許昌市一帶。成皋,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汜水鎮西。

〔四〕許:推許;贊同。

〔五〕付:托。《尚書·梓材》:“皇天既付中國民。”

〔六〕事就兩句:據《三國志·魏書·荀彧傳》:曹操在建安十七年前,先後敗張繡,擒吕布,破袁紹,平劉表,消滅北方割據勢力。“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勳,密以諮彧。彧以爲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太祖由是心不能平。”邀名,求名。

〔七〕委身:託身,以身事人。

〔八〕世皆曰曹、馬:謂世人將曹、馬並稱。曹、馬,曹操、司馬懿(一七八—二五一)。司馬懿,字仲達,初爲曹操主簿,後任太子中庶子,爲曹丕信任。明帝時任大將軍。曹芳即位,與曹爽同受遺詔輔政,後設計殺曹爽。其孫炎代魏稱帝,是爲晉朝。

〔九〕崩裂紛披:喻國家陷入分裂混亂狀態。公元一八九年靈帝死,皇子辯繼位,不久被董卓所廢,立陳留王協爲獻帝。此後,東漢王朝有名無實,進入軍閥分裂割據時期。

〔一〇〕都遷主播:指漢末皇帝蒙塵遷都事。獻帝繼位次年,即隨董卓西遷長安;建安元年(一九六)回洛陽,旋又隨曹操至許昌,播,流蕩;遷徙。

〔一一〕操起兵東都: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曹操“年二十,舉孝廉爲郎,除洛陽北部尉,遷頓丘令,徵拜議郎。光和末,黄巾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賊。……(董卓)廢帝爲弘農王而立獻帝,京都大亂。……太祖至陳留,散家財,合義兵,將以誅卓。冬十二月,始起兵於己吾,是歲中平六年也。”

〔一二〕提獻帝句:據《後漢書·孝獻帝紀》:“(建安元年夏六月)宫室燒盡,百官披荆棘,依牆壁間。州郡各擁强兵,而委輸不至,羣僚飢乏,尚書郎以下自出採稆,或飢死牆壁間,或爲兵士所殺。……庚申,遷都許。己巳,幸曹操營。”

〔一三〕僅:將近。自靈帝光和末(一八三)起兵,至建安十三年(二〇八)赤壁之戰,其間爲二十六年。

〔一四〕三分之業:曹操統一北方後,率軍八十萬攻打孫、劉,敗于赤壁(今湖北省蒲圻縣西北),再也無力南下,天下遂成魏、蜀、吴三國鼎立之勢。習鑿齒曰:“昔齊桓公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國,曹操暫自驕伐而天下三分。”(《資治通鑑》卷六五引)

〔一五〕司馬五句:意謂曹操南征北戰三十年,於統一事業有功,而司馬懿坐享其成,辜負魏帝信任(曹操曾任懿爲黄門侍郎,曹丕、曹叡臨終時均以其爲顧命大臣),以殘暴狡詐奪得曹魏政權,豈能與曹操相提並論。據《晉書·宣帝紀》:“帝(司馬懿死後謚號宣皇帝)内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後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及平公孫文懿,大行殺戮。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既而,竟遷魏鼎云。”安完,謂形勢比較穩定。竊發肘下,謂其暗中在魏帝身邊竊權。

〔一六〕殺伏后:《後漢書·孝獻帝紀》:“(建安)五年春正月,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服、越騎校尉种輯受密詔誅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殺董承等,夷三族。……十九年十一月丁卯,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二皇子。”

〔一七〕誅孔融:孔融(一五三—二〇八),東漢末魯人,字文舉,獻帝時爲北海相,入朝爲太中大夫。《後漢書·孔融傳》:“初,曹操攻屠鄴城,袁氏婦子多見侵略,而操子丕私納袁熙妻甄氏。融乃與操書,稱‘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不悟,後問出何經典。對曰:‘以今度之,想當然耳。’後操討烏桓,又嘲之者:‘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並案也。’時年飢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争之,多侮嫚之辭。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又嘗奏宜准古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諸侯。操疑其所論建漸廣,益憚之。……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

〔一八〕囚楊彪:楊彪字文先,博習舊聞。獻帝時拜太尉,郭氾、李傕之亂中盡節衛主有功,爲曹操所忌。《後漢書·楊彪傳》:“建安元年,從東都許。時天子新遷,大會公卿,兗州刺史曹操上殿,見彪色不悦,恐于此圖之,未得宴設,託疾如廁,因出還營。彪以疾罷。時袁術僭亂,操託彪與術婚姻,誣以欲圖廢置,奏收下獄,劾以大逆。”經孔融力争,操不得已而出之。

〔一九〕從容三句:意謂曹操如以文德服人,則其功業雖不如夏、商、周三代,然天下必爲曹操所得。揖讓,賓主相見之禮,此指不以威力脅取,以禪代得天下。

〔二〇〕紂殺三句:《史記·殷本紀》:“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爲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爲奴,紂又囚之。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樂器奔周。周武王於是遂率諸侯伐紂。紂亦發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紂兵敗。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斬紂頭,縣之太白旗。殺妲己。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封紂子武庚禄父,以續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殷民大説。於是周武王爲天子。”

〔二一〕桓、靈四句:謂桓、靈二帝在位期間(一四七—一八八),殺死無數直臣名士,危害社稷國家,死後豈能得到祭祀!比干,殷末紂王叔伯父(一説爲紂庶兄),因犯顔强諫,紂王剖其心而死。桓、靈時曾掀起兩次黨錮之禍,直臣名士罹難者無數。《通鑑》卷五〇:桓帝延熹九年,“帝遂下(李)膺等於黄門北寺獄,其辭所連及,太僕潁川杜密、御史中丞陳翔及陳寔、范滂之徒二百餘人……黨人二百餘人皆歸田里,書名三府,禁錮終身。”又卷五六:靈帝建寧元年,名士李膺、范滂等被殺害,“凡黨人百餘人,妻子皆徙邊,天下豪傑及儒學有行義者,宦官一切指爲黨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眦之忿,濫入黨中。州郡承旨,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又六七百人。”血食,受祭祀。《左傳·莊公六年》:“若不從三臣,抑社稷實不血食,而君焉取餘。”又,《漢書·高帝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注:“祭者尚血腥,故曰血食也。”

〔二二〕可以句:意謂桓、靈昏庸失德,豈能居帝位設祭壇以拜祭天地!壇墠(shàn),祭祀場所。《禮記·祭法》:“設廟祧壇墠而祭之。”此爲設置祭壇意。父天,謂天子以天爲父。拜郊,拜祭天地。

〔二三〕教盜五句:謂教唆盜賊穿牆破櫃,竊得金玉財寶,雖不與盜賊同取,就不算盜賊了麽?何況曹操並非盜賊!穴,挖掘牆洞。用作動詞。挈(qiè),提取。

〔二四〕文若兩句:《三國志·魏書·荀彧傳》:“(建安)十七年,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以憂薨,時年五十。”《後漢書·荀彧傳》:“至濡須,彧病,留壽春。操饋之食,發視,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時年五十。”《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亦曰:“太祖饋彧食,發之,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此文當取後二説。宜然,應當如此。

荀彧爲曹操之謀士,爲操畫策不遺餘力,終爲操所忌而被逼自殺,論者皆爲之抱屈而不直曹操。是文則獨具己見,以爲荀彧有始無終,初既以帝業許操,後却又反對操稱公,故其死爲咎由自取,不足爲訓。文中比較曹操與司馬懿之功過,認爲操之作爲有利于統一之業,是爲有功之英雄,而司馬懿則性格“殘虐狡譎”,靠陰謀起家,故難與曹操比肩。文末用一連串設問句式贊美曹操之歷史功績,譏評荀彧之患得患失,在評史文字中别開生面。

答莊充書〔一〕

某白莊先輩足下〔二〕:凡爲文以意爲主〔三〕,氣爲輔〔四〕,以辭彩章句爲之兵衞〔五〕,未有主强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衞不華赫而莊整者〔六〕。四者高下圓折〔七〕,步驟隨主所指〔八〕,如鳥隨鳳,魚隨龍,師衆隨湯、武〔九〕,騰天潛泉〔一〇〕,横裂天下〔一一〕,無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後,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闤闠〔一二〕,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大抵爲文之旨如此。

觀足下所爲文百餘篇,實先意氣而後辭句,慕古而尚仁義者〔一三〕。苟爲之不已,資以學問〔一四〕,則古作者不爲難到。今以某無可取,欲命以爲序,承當厚意,惕息不安〔一五〕。復觀自古序其文者,皆後世宗師其人而爲之〔一六〕,《詩》、《書》、《春秋左氏》以降〔一七〕,百家之説〔一八〕,皆是也。古者其身不遇於世〔一九〕,寄志於言〔二〇〕,求言遇於後世也。自兩漢以來,富貴者千百,自今觀之,聲勢光明,孰若馬遷、相如、賈誼、劉向、揚雄之徒〔二一〕,斯人也豈求知於當世哉〔二二〕?故親見揚子雲著書,欲取覆醬瓿〔二三〕,雄當其時,亦未嘗自有誇目〔二四〕。況今與足下并生今世,欲序足下未已之文〔二五〕,此固不可也。苟有志,古人不難到,勉之而已。某再拜〔二六〕。

〔一〕莊充:杜牧友人。生平未詳。

〔二〕先輩:唐時同時考中進士者相互間的敬稱。李肇《國史補》下:“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又,顧炎武《日知録》卷一七:“先輩乃同試而先得第者之稱。”

〔三〕主:君主。

〔四〕輔:宰相;輔佐。

〔五〕辭彩:辭藻與文采。章句:章節與句子。兵衞:兵器與衛士。

〔六〕華赫:華麗光彩。

〔七〕四者:謂上述之“意”、“氣”、“辭采”、“章句”。

〔八〕步驟:步爲緩行,驟爲疾走。

〔九〕師衆:軍隊。湯武:成湯與周武王。

〔一〇〕騰天潛泉:飛騰上天,下潛入地。

〔一一〕横裂天下:縱横四方。

〔一二〕闤闠(huán huì):謂市肆。闤,市垣;闠,市之外門。左思《魏都賦》:“班列肆以兼羅,設闤闠以襟帶。”

〔一三〕尚:崇尚。

〔一四〕資:輔助。

〔一五〕惕息:恐懼貌。

〔一六〕宗師:尊崇與師法。

〔一七〕詩:《詩經》,儒家經典之一,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編成于春秋時代。書:《尚書》,一稱《書經》,儒家經典之一,我國上古歷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蹟著作之滙編。春秋左氏:即《左傳》,儒家經典之一,編年體春秋史,記自魯隱公元年至魯悼公四年二百六十年間史事,保存大量古史料,且文字優美,兼有史學與文學價值。以降:以來。

〔一八〕百家之説:謂先秦諸子百家之學説。

〔一九〕遇:遇合。

〔二〇〕言:指文章。

〔二一〕馬遷:司馬遷。相如:司馬相如,字長卿,著有《子虚》、《上林》、《美人》、《長門》等賦。賈誼:著有《惜誓》、《鵩鳥賦》、《弔屈原賦》等辭賦及《新書》。劉向:字子政,著有《九嘆》、《新序》、《説苑》等。揚雄:字子雲,著有《長楊賦》、《羽獵賦》、《解嘲》等賦作及《法言》、《太玄》等。以上五人均西漢著名史學家和文學家。

〔二二〕斯人:謂上述五人。斯,指示代詞。

〔二三〕故親兩句:事本《漢書·揚雄傳》:“(雄)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而鉅鹿侯芭常從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雄笑而不應。”醬瓿(bù),盛醬之瓦罐。

〔二四〕誇目:誇耀。

〔二五〕已:終。此謂完成。

〔二六〕再拜:舊時書信中表敬之辭。

莊充要求杜牧爲其文集作序,牧作此書以答之。首先,他提出爲文之旨當以意爲主,氣爲輔,辭彩章句次之,即文章内容起決定作用。其次,他勉勵莊充爲文應以西漢司馬遷等人爲榜樣,不應急于求成,要不斷學習,努力寫作,則古人不難到。

杜牧提出“文以意爲主”,是曹丕“文以氣爲主”(《典論·論文》)説的補充與發展。曹丕指出作家各有個性風貌,揭示了文學創作的特殊規律,爲前人所未曾道及。然其所謂“氣”,乃指作家個人之氣質才性,尚未涉及作品内容與形式間的關係。杜牧提出“文以意爲主”,則明確指出作品應以意爲主帥,辭彩等僅爲接受主帥指揮、調度之兵衞而已。如將主從關係顛倒,則“言愈多而理愈亂”,最終將不知所云。其所舉“文以意爲主”之説,在中國文學批評史爲首創。李澤厚、劉綱紀主編之《中國美學史》予以高度評價:“杜牧的‘文以意爲主’的説法,雖未引起人們多大的注意,實際却是過去不曾明確地見之于文字表述的新提法。它所强調的不是‘道’而是‘意’,並且認爲‘意’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