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編年部分)

感懷詩一首〔一〕

高文會隋季,提劍徇天意〔二〕。扶持萬代人,步驟三皇地〔三〕。聖云繼之神,神仍用文治〔四〕。德澤酌生靈,沉酣薰骨髓〔五〕。

〔一〕原注:“時滄州用兵。”此謂對李同捷用兵。據《資治通鑑》卷二四三:敬宗寶曆二年(八二六)三月,“横海節度使李全略薨,其子副大使同捷擅領留後,重賂鄰道,以求承繼。”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春,同捷擅據滄景,因不聽朝廷調遣,而遭討伐,“大和三年二月,横海節度使李祐帥諸道行營兵擊李同捷,破之……四月戊辰,李祐拔德州,城中將卒三千餘人奔鎮州,李同捷與祐書,請降”。結果被送解京師斬首,“滄景悉平”。按:平定同捷叛亂歷時四年,杜牧作是詩正值用兵時。據繆鉞《杜牧詩選》推斷,詩當作於大和元年,因次年牧之即“舉進士及第,接連制策登科,做了官,就不會再自稱‘賤男子’了。”滄州,横海鎮,一名滄景,治所在滄州(今河北省滄縣東南)。

〔二〕高文兩句:謂高祖李淵與太宗李世民順應天意,提劍起兵,滅隋興唐。高文,即高祖與太宗。唐太宗諡號文皇帝,故稱。會,適逢。季,末世。提劍,喻起兵。《史記·高祖本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徇,從。

〔三〕扶持兩句:謂高祖、太宗滅隋興唐,救助人民,功垂萬代,堪與三皇媲美。扶持,猶救助。步驟,《後漢書·曹褒傳》:“三五步驟。”注引《孝經鈎命訣》曰:“三皇步,五帝驟,三王馳。”意謂三皇五帝治理天下,遲速有節,按步驟行事。

〔四〕聖云兩句:謂太宗承高祖事業,以文德治天下。聖,指高祖。云,語助詞。神,指太宗。文治,《舊唐書·音樂志》:“太宗曰:‘朕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内。’”

〔五〕德澤兩句:謂太宗恩德滋潤百姓,使百姓如飲醇酒,暖入骨髓。生靈,生民,百姓。沉酣,謂醉酒。

第一段歌頌唐太宗貞觀之治。

旄頭騎箕尾,風塵薊門起〔六〕。胡兵殺漢兵〔七〕,屍滿咸陽市〔八〕。宣皇走豪傑〔九〕,談笑開中否〔一〇〕。蟠聯兩河間,燼萌終不弭〔一一〕。號爲精兵處,齊蔡燕趙魏〔一二〕。合環千里疆,争爲一家事〔一三〕。逆子嫁虜孫,西鄰聘東里。急熱同手足,唱和如宫徵〔一四〕。法制自作爲,禮文争僭擬〔一五〕。壓階螭鬭角,畫屋龍交尾〔一六〕。署紙日替名,分財賞稱賜〔一七〕。刳隍萬尋〔一八〕,繚垣疊千雉〔一九〕。誓將付孱孫,血絶然方已〔二〇〕。九廟仗神靈〔二一〕,四海爲輸委〔二二〕。如何七十年〔二三〕,汗赩含羞恥〔二四〕?韓彭不再生,英衞皆爲鬼〔二五〕。凶門爪牙輩,穰穰如兒戲〔二六〕。累聖但日吁,閫外將誰寄〔二七〕?屯田數十萬,隄防常慴惴〔二八〕。急征赴軍須,厚賦資凶器〔二九〕。因隳畫一法,且逐隨時利〔三〇〕。流品極蒙尨〔三一〕,網羅漸離弛〔三二〕。夷狄日開張〔三三〕,黎元愈憔悴〔三四〕。邈矣遠太平,蕭然盡煩費〔三五〕。

〔六〕旄頭兩句:謂安禄山發動叛亂,戰争從幽燕一帶掀起。旄頭,星名,二十八宿之一,亦稱昴(mǎo)。《史記·天官書》:“昴曰髦頭,胡星也。”《正義》曰:“昴七星爲髦頭,胡星,亦爲獄事。明,天下獄訟平;暗,爲刑罰濫。六星明與大星等,大水且至,其兵大起;摇動若跳躍者,胡兵大起;一星不見,皆兵之憂也。”箕、尾,亦二十八宿星名,分野在幽、燕。風塵,此謂戰亂。薊(jì)門,即薊丘,在今北京市德勝門西北一帶。此指代幽燕地區。

〔七〕胡兵:據《資治通鑑》卷二一六:安禄山爲胡人,蓄謀叛亂,“養同羅、奚、契丹降者八千餘人,謂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壯士也。及家僮百餘人,皆驍勇善戰,一可當百。”

〔八〕咸陽:原爲秦都,故址在今陝西長安縣東之渭城故城,此指唐都長安(故城在今陝西西安市西北)。

〔九〕宣皇句:原注:“肅宗也。”謂天下豪傑皆爲肅宗奔走效力,擁戴他平叛。肅宗(七五六—七六二在位),謚號爲“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

〔一〇〕談笑句:謂肅宗很快平定安史之亂,收復兩京,扭轉中衰局面,使唐朝得以復興。否(pǐ),《周易》卦名,表示否塞不通之象。

〔一一〕蟠聯兩句:謂安史叛亂雖經平定,然其餘黨仍盤踞黄河南北,猶火之餘燼未滅、草之萌芽未剷,後患無窮。據《資治通鑑》卷二二二:由於唐王朝下令“東京及河南、北受僞官者,一切不問”,並“以張忠志爲成德軍節度使,統恒、趙、定、易等五州,賜姓李,名寶臣。……以史朝義降將薛嵩爲相、衛、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爲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仍故地爲幽州、盧龍節度使。”德宗建中初年,河北諸鎮復相繼謀反作亂。蟠聯,盤踞聯結。兩河,河南道及河北道。燼,火之餘燼;萌,植物萌芽。弭(mǐ),滅。

〔一二〕號爲兩句:謂齊、蔡、燕、趙、魏五個藩鎮節度兵力最爲强勁。《史記·淮陰侯列傳》:“公所居,天下精兵處也。”齊,淄青節度,治所青州(今山東省益都縣)。蔡,彰義節度,治所蔡州(今河南省汝南縣)。燕,盧龍節度,治所幽州(今北京市)。趙,成德節度,治所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魏,魏博節度,治所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

〔一三〕合環兩句:謂五强鎮據有廣大地盤,串通一氣,結成背叛朝廷之同盟。合環,串通。一家,猶言結盟。

〔一四〕逆子四句:謂叛鎮間互相結姻通婚,勾結連環,結成死黨,協調步驟。逆、虜,指叛鎮。急熱,喻親密。《新唐書·藩鎮傳》:“李寶臣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相姻嫁,急熱爲表裏。”唱和(hè),互相應答。宫徵(zhì),古代音樂分爲宫、商、角、徵、羽五音。

〔一五〕法制兩句:謂叛鎮妄自尊大,自定法制,禮儀制度模擬天子。《舊唐書·田悦傳》:“朱滔稱冀王,悦稱魏王,武俊稱趙王,又請李納稱齊王……築壇於魏縣中,告天受之。滔爲盟主,稱孤;武俊、悦、納稱寡人。滔以幽州爲范陽府,恒州爲真定府,魏州爲大名府,鄆州爲東平府。”又《新唐書·藩鎮傳》:“滔等居室皆曰殿,妻曰妃,子爲國公,下皆稱臣,謂殿下,上書曰牋,所下曰令。”僭(jiàn)擬,冒用名分,指臣下擅用天子制。

〔一六〕壓階兩句:謂叛鎮所建宫殿飾螭繪龍,僭擬天子。螭(chī),傳爲無角之龍。

〔一七〕署紙兩句:謂叛鎮所發公文皆模擬天子詔書,不再署名而用印璽,其分賞部下財物竟亦仿效天子而稱“賜”。日,每日。替,廢。

〔一八〕刳(kū)隍:挖掘城池。隍,城池。(xián):貪欲。萬尋:極言城池之長。尋,舊制八尺爲尋。

〔一九〕繚垣:圍牆,此指城牆。千雉:極言城牆之高大。雉,量度,長三丈,高一丈。

〔二〇〕誓將兩句:謂叛鎮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且欲世代相傳,承繼不替。《舊唐書·李寶臣傳》:“(寶臣)與薛嵩、田承嗣、李正己、梁崇義等,連結姻婭,互爲表裏,意在以土地傳付子孫,不禀朝旨,自補官吏,不輸王賦。”孱(chán),弱。血,血統。以上均爲叛鎮之宫室、禮文、城防等不遵制度、比擬天子狀。

〔二一〕九廟:歷代帝王立九廟以祀祖先。古天子立太祖、三昭、三穆七廟,王莽時增立黄帝太初祖和帝虞始祖廟,是爲九廟。

〔二二〕四海:猶全國。輸委:輸送。

〔二三〕七十年:自玄宗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安禄山反,至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杜牧作是詩止,凡七十三年,此取其整數而言。

〔二四〕汗赩(xì):因心中羞慚而臉紅出汗。赩,大紅色。以上四句謂唐王朝上得祖宗神靈保佑,下有四方財物供應,爲何長期含垢忍恥,聽任叛鎮飛揚跋扈?

〔二五〕韓彭兩句:謂唐王朝如今已不復有韓信、彭越、李靖、李勣等堪當大任之名將。韓彭,謂西漢開國名將韓信、彭越。英衞,謂唐初名將衞國公李靖、英國公李勣。

〔二六〕凶門兩句:謂武將雖亦紛紛出征,却不能平叛立功,結果形同兒戲。凶門,《淮南子·兵略》:“將已受斧鉞,辭而行,乃翦指爪,設明衣,鑿凶門而出。”高誘注:“凶門,北出門也。”爪牙,謂武臣。《詩經·小雅·祈父》:“予王之爪牙。”穰穰,衆多貌。

〔二七〕累聖兩句:謂唐代歷朝天子每日徒然嘆息,誰堪托付削平藩鎮之重任?累,歷代。吁(xū),嘆息。閫(kǔn)外,城門之外,喻軍權。《史記·馮唐列傳》:“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内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裴駰《集解》引韋昭曰:“此郭門之閫也。”

〔二八〕屯田兩句:謂唐初屯田之兵有數十萬,常小心警惕,隄防叛亂。慴惴(zhé zhuì),憂懼貌。

〔二九〕急征兩句:謂安史亂後七十年來,每有戰事,則必加重徵斂,以供軍需。資,供應。軍須,即軍需。凶器,《韓非子·存韓》:“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審用也。”

〔三〇〕因隳(huī)兩句:謂玄宗對藩鎮處置不當,輕易改變太宗所定法度,僅顧一時之利而損害國家統一事業。隳,毁壞。畫一法,此指前朝法度。《史記·曹相國世家》:“(曹)參代(蕭)何爲漢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百姓歌之曰:‘蕭何爲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浄,民以寧一。’”按,牧之《爲中書門下請追尊號表》云:“大曆、貞元之際,河北、河南之地,朝廷行姑息之政,郡國皆叛亂之臣。苟且之令行,畫一之法廢,月增日長,雄唱雌和。”詩文可互證。

〔三一〕流品句:謂朝官冗雜。流品,指官職的類别、等級。蒙尨(ménɡ),雜亂貌。

〔三二〕網羅句:謂法制逐漸鬆弛。網羅,喻指法律。

〔三三〕夷狄:謂外患及藩鎮之禍。開張:放肆囂張。

〔三四〕黎元:猶百姓。

〔三五〕邈(miǎo)矣兩句:謂藩鎮叛亂造成社會動蕩,百姓貧困,太平安定之日遥遥無期。邈矣,遥遠貌。蕭然,騷亂貌。煩費,指横征暴歛。

第二段寫安史亂後河北諸鎮割據跋扈及其禍害百姓之狀。

至於貞元末〔三六〕,風流恣綺靡〔三七〕。艱極泰循來〔三八〕,元和聖天子〔三九〕。元和聖天子,英明湯武上。茅茨覆宫殿,封章綻帷帳〔四〇〕。伍旅拔雄兒〔四一〕,夢卜庸真相〔四二〕。勃雲走轟霆,河南一平蕩〔四三〕。繼於長慶初〔四四〕,燕趙終舁襁〔四五〕。攜妻負子來,北闕争頓顙〔四六〕。故老撫兒孫〔四七〕,爾生今有望。茹鯁喉尚隘,負重力未壯〔四八〕。坐幄無奇兵,吞舟漏疏網〔四九〕。骨添薊垣沙〔五〇〕,血漲滹沱浪〔五一〕。祇云徒有征,安能問無狀〔五二〕。一日五諸侯〔五三〕,奔亡如鳥往。取之難梯天,失之易反掌。蒼然太行路,翦翦還榛莽〔五四〕。

〔三六〕貞元:唐德宗年號(七八五—八〇五)。

〔三七〕風流:風俗;風氣。恣:放縱。綺靡(qǐ mǐ):華麗奢侈。李肇《唐國史補下》:“長安風俗,自貞元侈於遊宴。”

〔三八〕泰:《周易》卦名,與否相反,通暢、安寧之意。《周易正義》卷二:“乾下坤上,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也。”

〔三九〕元和:唐憲宗年號(八〇六—八二〇)。以上四句謂憲宗元和年間,終於否極泰來,由艱危而轉順暢。

〔四〇〕茅茨(cí)兩句:謂憲宗儉節如帝堯和漢文帝。《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封章,百官呈進皇帝之奏章均有封套,故稱。綻(zhàn),縫。《古豔歌行》:“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漢書·東方朔傳》:“(文帝)集上書囊以爲殿帷。”

〔四一〕伍旅句:謂憲宗於軍旅中提拔高崇文討伐叛鎮。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七:憲宗元和元年(八〇六),西川節度使劉闢反抗朝廷,宰相杜黄裳向憲宗薦舉高崇文爲統帥,拜左神策行營節度使。“時宿將名位素重者甚衆,皆自謂當征蜀之選,及詔用崇文,皆大驚。”

〔四二〕夢卜句:以武丁夢得傅説、西伯占卜得姜尚喻憲宗能任用杜黄裳、武元衡、裴度等人爲相。庸,用。《史記·殷本紀》:“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説。以夢所見視羣臣百吏,皆非也。於是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説於傅險中。是時説爲胥靡,築於傅險。見於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與之語,果聖人,舉以爲相,殷國大治。”又《史記·齊太公世家》:“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

〔四三〕勃雲兩句:謂憲宗以雷霆萬鈞之力一舉蕩平盤踞河南之叛鎮。轟霆,疾雷。《新唐書·憲宗紀》:“元和十二年(八一七)十月,克蔡州,十三年七月,宣武、魏博、義成、横海軍討李師道,十四年(八一九)二月,師道伏誅,七月,韓弘以汴、宋、亳、潁四州歸於有司。”按,牧言未免過其實。憲宗初期尚能用賢,晚年却驕侈拒諫,親讒好仙,以致暴卒。

〔四四〕長慶:唐穆宗年號(八二一—八二四)。

〔四五〕燕趙句:謂燕趙平定,百姓來歸朝廷。燕趙,指盧龍軍和成德軍。《新唐書·穆宗紀》:“元和十五年十月辛巳,成德軍觀察支使王承元以鎮、趙、深、冀四州歸於有司。”“長慶元年正月辛丑,大赦改元;二月己卯,劉總以盧龍軍八州歸於有司。”舁襁(yú qiǎnɡ),背負嬰兒。此喻準備歸附朝廷。襁,襁褓。

〔四六〕北闕:謂朝廷。《漢書·高帝紀》:“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宫,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注:“未央殿雖南向,而尚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是則以北闕爲正門。”後因以帝王宫禁爲北闕。闕,宫門前之望樓。頓顙(sǎnɡ):叩頭。顙,額。

〔四七〕故老:老人。

〔四八〕茹鯁兩句:喻穆宗君臣懦弱無能,猶喉窄之難吞魚骨,力弱之未能負重。

〔四九〕坐幄兩句:謂軍帥無奇策良謀,致使藩鎮歸而復叛,猶疏網之遺漏吞舟大魚。幄,軍帥指揮之帳幕。吞舟,《史記·酷吏列傳》:“網漏於吞舟之魚。”

〔五〇〕骨添句:謂薊丘一帶尸骨新添,幽州盧龍軍都知兵馬使朱克融謀反作亂。《新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七月甲辰,幽州盧龍軍都知兵馬使朱克融,囚其節度張弘靖以反。”又《新唐書·藩鎮傳》:“幽州亂,……推克融領軍務,……克融縱兵掠易州,敗兩縣,寇蔚州,……轉寇定州。”

〔五一〕血漲句:謂滹沱河面泛起血浪,成德軍大將王廷湊謀反。《新唐書·穆宗紀》:“長慶元年七月壬戌,成德軍大將王廷湊殺其節度使田弘正以反。”又《新唐書·藩鎮傳》:“王廷湊害弘正,自稱留後,……會朱克融囚張弘靖,以幽州亂,乃合從拒王師。”滹(hū)沱,水名,源出山西省繁峙縣大戲山,東南流經河北正定,東北流注沽河入海,成德軍治所在今正定,故云。

〔五二〕祇云兩句:謂朝廷枉稱征伐叛鎮,實際無力切實追究其叛逆之罪。無狀,行爲不良,此指叛逆。

〔五三〕五諸侯:指魏博、横海、昭義、河東、義武節度使。唐節度使專制一方,猶如古代諸侯。馮集梧《樊川詩集注》:“《藩鎮傳》:時魏博節度使田布,横海節度使初爲烏重胤,後以深冀行營節度使杜叔良代之,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河東節度使裴度兼幽鎮招撫使,及義武節度使陳楚,是爲五諸侯也。”

〔五四〕蒼然兩句:謂太行山以東河北三鎮背叛朝廷,致使太行路上榛莽叢生,阻塞不通。蒼然,草盛貌。太行,太行山,在山西高原與河北平原間。翦翦,狹小貌。榛莽,叢木雜草。《舊唐書·天文志》:“長慶元年七月幽州軍亂,囚其帥張弘靖,立朱克融。”“鎮州軍亂,殺其帥田弘正、王廷湊。元和末,河北三鎮,皆以疆土歸朝廷,至是幽、鎮俱失。俄而史憲誠以魏州叛,三鎮復爲盜據,連兵不息。”

第三段寫憲宗朝收復叛鎮之功績及穆宗朝懦弱無能、措置不當,以至河北三鎮得而復失。

關西賤男子〔五五〕,誓肉虜杯羹〔五六〕。請數繫虜事,誰其爲我聽〔五七〕!蕩蕩乾坤大〔五八〕,曈曈日月明〔五九〕。叱起文武業,可以豁洪溟〔六〇〕。安得封域内,長有扈苗征〔六一〕。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嘗争〔六二〕。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蘇醒。韜舌辱壯心,叫閽無助聲〔六三〕。聊書感懷韻〔六四〕,焚之遺賈生〔六五〕。

〔五五〕關西:陝西在函谷關以西,杜牧爲京兆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故稱。賤男子:杜牧於文宗大和二年(八二八)春中進士,三月應制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及第,授官校書郎。是詩作於大和元年,時尚未解褐,故稱。

〔五六〕誓肉句:謂誓烹叛鎮之肉而食其羹。肉,用作動詞。虜,謂叛鎮。《史記·項羽本紀》:“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五七〕請數(shǔ)兩句:謂請讓我列舉蕩平叛鎮之策,但又有誰肯聽取呢?

〔五八〕蕩蕩:廣大貌。

〔五九〕曈曈(tóng):光明貌。《後漢書·郎顗傳》:“誠欲陛下修乾坤之德,開日月之明。”

〔六〇〕叱(chì)起兩句:謂自己將竭盡全力貢獻朝廷,使天子重建文武統一之業,令天地大放光明。叱,呼喝。文武,謂周文王、周武王。豁洪溟,驅除黑暗,使天地開朗。溟,幽暗。

〔六一〕安得兩句:謂朝廷何時能仿效夏禹、夏啓之征服有扈、有苗,亦能一舉平定叛鎮,實現統一。扈苗,有扈與有苗,古代兩個叛亂的部落首領,夏禹征有苗,帝舜以文德服之;夏啓征有扈,以武力滅之。

〔六二〕七十兩句:謂殷湯與周文王以七十里、百里之地終於兼有天下,彼等皆以文德服人,何嘗以武力相争。《孟子·公孫丑上》:“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誠服也。”

〔六三〕韜(tāo)舌兩句:謂緘口無言,未免有辱壯心;然向朝廷進言,又無人相助聲援。韜,藏。叫閽,叩開宫門,謂向朝廷進言。屈原《離騷》:“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

〔六四〕聊:姑且。

〔六五〕遺(wèi):贈送。賈生:謂西漢賈誼。誼年少才高,數上書言削弱諸侯王勢力,頗得文帝賞納。然而,由於權臣貶抑,終鬱鬱不得志。《史記·賈誼列傳》:“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説皆自賈生發之。”又《漢書·賈誼傳》:“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儗,地過古制,淮南、濟南王皆爲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

第四段表達詩人平叛願望及其無從實現之無奈心理。

唐自安史亂後,即形成藩鎮割據局面,親身經歷離亂之大詩人杜甫以其敏鋭之洞察力在長詩《北征》中已對藩鎮割據深表憂慮。牧之亦本老杜憂國憂民之心寫作是詩,稍後李商隱更作《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揭露時弊,三首長詩亦詩亦史,在唐代詩壇上鼎足而三。此詩以古文筆法評説玄宗之後歷朝處置藩鎮之策,贊揚憲宗擢拔人材、掃平叛鎮之英明,批評代宗、德宗及穆宗姑息養奸,致使戰亂不已,人民遭難。詩人抒其懷抱,欲爲平叛事業作出貢獻。全詩質樸雄健,氣韻高古,夾叙夾議,頗具政論色彩。翁方綱曰:“小杜《感懷詩》,爲滄州用兵作,宜與《罪言》同。”(《石洲詩話》卷二)

及第後寄長安故人〔一〕

東都放榜未花開〔二〕,三十三人走馬迴〔三〕。秦地少年多釀酒,却將春色入關來〔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作於大和二年(八二八)春,時年二十六歲。王定保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遊賞賦詠雜記”條云:“大和二年,崔郾侍郎東都放榜,西都過堂,杜牧有詩云云。”牧之於大和二年以第五名及第。《樊川文集》卷一三《投知己書》曰:“大和二年,小生應進士舉。”又《舊唐書·文宗紀》:“大和元年七月辛巳,敕今年權於東都置舉。”按唐制,進士試在京都長安舉行,時間多在正月,而原定大和二年正月之進士試由文宗敕命提前於元年七月在東都洛陽進行,此係變例。杜牧應試雖在大和元年七月,科名則仍屬大和二年。

〔二〕東都:謂洛陽。未花開:喻尚未通過吏部試一關。唐制,凡進士及第,尚須通過吏部試,制策登科後,方得解褐入仕。

〔三〕三十三人:謂同科及第進士三十三人。據徐松《登科記考》:大和二年進士科狀元爲韋籌,餘有厲玄、鍾簵(一作“輅”)、崔黯、鄭溥等。

〔四〕秦地兩句:謂秦地少年可早釀美酒,以備慶賀之用,因我等三十三人即將帶着及第喜訊入關來了。秦地,指今陝西一帶,戰國時屬秦,項羽率軍入關後三分其地。此謂京都長安。《樊川文集·外集》釀,一作“辦”。却,一作“即”,又作“已”。此從《唐摭言》。春色,謂進士及第之喜訊,亦雙關美酒。李肇《國史補》下:“酒則有郢州之富水,劍南之燒春。”關,函谷關,秦置,在今河南省靈寶縣東北。亦雙關吏部之過關考試。《唐摭言·述進士》下篇注:“近年及第未過關試者,皆稱新及第進士,所以韓中丞儀嘗有《知聞近過關試,儀以一篇紀之》曰:‘短行納了付三銓,休把新銜惱必先。今日便稱前進士,好留春色與明年。’”

贈終南蘭若僧〔一〕

家在城南杜曲傍〔二〕,兩枝仙桂一時芳〔三〕。禪師都未知名姓〔四〕,始覺空門意味長〔五〕。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作於大和二年。據孟棨《本事詩·高逸》曰:“杜舍人牧,弱冠成名。當年制策登科,名振京邑。嘗與一二同年城南遊覽,至文公寺,有禪僧擁褐獨坐,與之語,其玄言妙旨,咸出意表。問杜姓字,具以對之。又云:‘修何業?’傍人以累捷誇之,顧而笑曰:‘皆不知也。’杜歎訝,因題詩曰云云。”又《資治通鑑》卷二四三:“大和二年閏三月甲午,賢良方正裴休、李郃、李甘、杜牧、馬植、崔璵、王式、崔慎二十二人中第,皆除官。”此詩,《樊川外集》作:“北闕南山是故鄉,兩枝仙桂一時芳。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覺禪門氣味長。”按,孟棨爲晚唐人,《本事詩》自當可信,兹從之。終南:終南山,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南。蘭若:寺廟,梵語“阿蘭若”之省稱。

〔二〕杜曲:古地名,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少陵原東南端,因杜氏世居於此,故名。

〔三〕兩枝句:自喻同一年内舉進士、登科第。詩人進士及第後,於大和二年三月復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試,以第四等及第。仙桂,唐稱登科爲折桂。《晉書·郤詵傳》:詵舉賢良對策列最優,自謂:“猶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又白居易《和春深》詩:“折桂名慙郄,收螢志慕車。”牧之《重登科》詩亦寫其一年兩中之自得心情:“星漢離宫月出輪,滿街含笑綺羅春。花前每被青蛾問,何事重來祇一人?”(徐松《登科記考》引)

〔四〕禪師:和尚之尊稱。

〔五〕空門:猶言佛家。《大智度論》卷十八:“空門者,坐空法空。”又白居易《閑吟》詩:“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

贈沈學士張歌人〔一〕

拖袖事當年〔二〕,郎教唱客前。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三〕。孤直縆雲定,光明滴水圓〔四〕。泥情遲急管,流恨咽長弦〔五〕。吴苑春風起,河橋酒旆懸。憑君更一醉,家在杜陵邊〔六〕。

〔一〕沈學士:指沈述師,字子明,沈傳師之弟,曾任集賢學士。張歌人:謂張好好,歌伎。據《張好好詩·序》,知沈述師於大和六年(八三二)納張好好爲妾,此後即與友朋疏於往還,故此詩當作於大和六年,時詩人三十歲。

〔二〕拖袖:引袖,形容好好準備歌唱之態。拖,曳引。

〔三〕斷時兩句:謂好好歌喉宛轉美妙,頓挫有致。斷,猶頓挫。收,猶結束。繰(sāo),同“繅”,抽繭出絲。此喻餘音裊裊,如輕煙之細長,綿綿不斷。

〔四〕孤直兩句:謂好好歌聲高亢,清亮圓潤。縆(gèng),通亘,貫通。《列子·湯問》:“(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五〕泥(nì)情兩句:謂其柔情宛轉之歌,令管樂爲之聲滯;其痛苦幽怨之曲,使琴弦爲之嗚咽。急管,管樂器吹奏聲短而促,故稱。長弦,彈撥樂器弓弦細而長,故稱。

〔六〕吴苑四句:寫詩人聽歌之感受。吴苑,古苑名,即長洲苑,在今江蘇省蘇州市西南、太湖以北,爲吴王闔閭游獵處所。《漢書·枚乘傳》:“修治上林,雜以離宫,積聚玩好,圈守禽獸,不如長洲之苑。”服虔注“長洲”曰:“吴苑。”河橋,在今陝西省朝邑縣東。《史記·秦本紀》:“昭襄王五十年,初作河橋。”《正義》:“此橋在臨晉縣東,渡河至蒲州,今蒲津橋也。”又《元和郡縣志》:“同州朝邑縣河橋,本秦后子奔晉,造舟於河,通秦晉之道,今屬河西縣。”酒旆(pèi),猶酒旗、酒帘,俗稱酒望子,酒家之標幟,每以布綴竿,懸於門首,以招徠酒客。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六:“今都城與郡縣酒務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帘於外,以青白布數幅爲之徵者,隨其高卑大小,邨店或掛缾瓢,標箒稈,唐人多詠於詩,然其制蓋自古以然矣。”杜陵,本名杜原,又稱樂遊原,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東南,因漢宣帝杜陵在此而得名。《元和郡縣志》卷一:“杜陵,在(萬年)縣東南二十里,漢宣帝陵也。”

杜秋娘詩 并序〔一〕

杜秋,金陵女也〔二〕。到十五,爲李錡妾〔三〕。後錡叛滅,籍之入宫〔四〕,有寵於景陵〔五〕。穆宗即位〔六〕,命秋爲皇子傅姆〔七〕。皇子壯,封漳王〔八〕。鄭注用事〔九〕,誣丞相欲去異己者〔一〇〕,指王爲根〔一一〕。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爲之賦詩。

〔一〕本詩作於大和七年(八三三),時年三十一歲。錢易《南部新書》:“李錡之誅也,二婢配掖庭,曰鄭曰杜。鄭則幸於元和,生宣皇帝,是爲孝明皇后。杜即杜秋,《獻替録》中云杜仲陽,即杜秋也,漳王養母。”“杜仲陽,即杜秋也。始爲李錡侍人,錡貶填宫,亦進帛書,後爲漳王養母。大和三年,漳王黜,放歸浙西,續詔令觀院安置,兼加存卹。故杜牧有《杜秋詩》,稱於時。”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十七概述秋娘事曰:“幼讀牧之《杜秋娘詩》,考其始末,略記之:文宗太和五年春,上與宰相宋申錫謀誅宦官。申錫引吏部侍郎王璠與京兆尹,以密旨諭之。璠泄其謀,鄭注、王守澄陰爲之備。上弟漳王湊賢,有人望,注令豆盧著誣告申錫謀立漳王。上怒,罷申錫爲右庶子,命守澄捕著所告晏敬則、王師文等,於禁中鞫之,誣服。左常侍崔元亮等力争於延英,宰相牛僧孺亦言之。乃貶漳王爲巢縣公,申錫爲開州司馬。九年,巢公湊薨,追贈齊王。初,李德裕爲浙西觀察使,漳王傅母杜仲陽坐宋申錫事,放歸金陵,詔德裕存處之。會德裕離浙西,牒留後李蟾使如詔旨。至是,王璠、李漢奏德裕厚賂仲陽,陰結漳王,圖爲不軌。上怒甚,宰相路隋曰:‘德裕不至有此。果如所言,臣亦應得罪。’乃以德裕爲賓客分司。(按,以上亦見《資治通鑑》卷二四五)秋娘,即仲陽也。”而馮集梧注則曰:“《西溪叢語》:‘《新唐書·李德裕傳》:“德裕徙鎮海軍代王璠。先是太和中,漳王養母杜仲陽歸浙西,有詔在所存問,時德裕被召,乃檄留後使如詔書。璠入爲尚書左丞,而漳王以罪廢死,因與户部侍郎李漢,共譖德裕嘗賂仲陽導王爲不軌,帝惑其言。”’竇革《音訓》云:杜牧作杜秋詩,乃云漳王得罪後,秋始被放歸本郡,疑即仲陽也,與此不同,似牧之之誤。《南部新書》云:‘杜仲陽即杜秋也,始爲李錡侍人,錡敗,填宫,亦進帛書,後爲漳王養母。太和中,漳王黜,放歸浙西,續詔令觀院安置,兼加存恤,故杜牧有《杜秋詩》稱於時。’此説與牧之合。按:《舊書·李德裕傳》云:德裕奉詔安排宫人杜仲陽於道觀,與之供給。仲陽者,漳王養母。王得罪,放仲陽於潤州故也。則本牧之説也。《太平廣記》:李錡之擒也,侍婢一人隨之,錡夜自裂衣襟,書己寃,言爲張子所賣,教侍婢曰:‘結之於帶,我死,汝必入内,上必問汝,汝當以是進。’及錡伏法,京城大霧三日,或聞鬼哭。憲宗又於侍婢得帛書,頗疑其寃,敕京兆府葬之。錡宗屬亟居重位,頗以尊豪自奉,聲色之選,冠絶於時。及敗,配掖庭者,曰鄭,曰杜。鄭得幸於憲宗,是生宣皇帝,實爲孝明皇太后;次即杜。杜名秋,建康人也。有寵於穆宗,穆宗即位,以爲皇子漳王傅姆,太和中,漳王得罪國除,詔賜秋歸老故鄉。或云:係帛書即杜秋也。而宫闈事祕,世莫得知。夫秋,女謁也,而能以義申錡之寃,且逮事累朝,用物殫極,及被棄於家,朝饑不給,故名士聞而傷之。按:《南部新書》所云進帛書即謂此。第牧之云‘秋有寵於景陵’,而《廣記》則言‘有寵於穆宗’,且云‘逮事累朝’,是亦所謂宫闈事祕者與?”按:各書所載杜秋娘事,均含混不清,互有矛盾。秋娘放歸實在大和三年,且與漳王獲罪無涉。因宋申錫被誣在大和五年三月,德裕首鎮浙西在長慶二年至大和三年八月,此時申錫事猶未發,故並無德裕賂杜結凑之可能。考德裕再次鎮浙在大和八年十一月,時申錫“謀立漳王”案早已發生。而漳王死於八年,俟德裕到任亦當在八年十二月,是亦無賂杜結湊之可能。且李蟾死於大和七年,王璠、李漢誣德裕事在九年,故《通鑑》不當云“會德裕已離浙西,牒留後李蟾使如詔旨”。對此,傅璇琮《李德裕年譜》中考辨甚詳。此詩繫年,當仍從繆鉞《杜牧詩選》之推斷,定於大和七年春,“牧之奉沈傳師命北渡揚州,聘牛僧孺,往來京口”時。

〔二〕金陵:今江蘇鎮江。馮集梧注:“至大《金陵志》:唐潤州,亦曰金陵。張氏《行役記》言甘露寺在金陵山上。趙璘《因話録》言李勉初至金陵,於李錡坐上,屢讚招隱寺標致。二事皆在潤州,則唐人謂京口亦曰金陵。杜牧有金陵女秋娘詩,白居易有賜金陵將士敕書,皆京口事也。”

〔三〕李錡:德宗時爲浙西觀察使、諸道鹽鐵轉運使,刻剥奉上,以邀帝寵;恃恩驁横,蓄兵謀叛。順宗時爲鎮海節度使,罷領鹽鐵轉運。錡雖失利權而得節旄,故反謀亦未發。憲宗元和二年,因違抗詔命,不服調遷,起兵謀反。兵敗後,被械送京師長安腰斬。

〔四〕籍:没收入官。此謂杜秋娘以罪人眷屬被收入宫中。

〔五〕景陵:唐憲宗李純墓,在今陝西省乾縣。《唐會要》:“憲宗葬景陵。”又《新唐書·地理志》:“奉先景陵在縣西北二十里金熾山。”

〔六〕穆宗:憲宗第三子李恒,在位四年(八二〇—八二四)。

〔七〕傅姆:猶保母。

〔八〕漳王:李湊,穆宗第六子,文宗弟。《新唐書》卷八二:“懷懿太子湊,少雅裕,有尋矩。長慶元年始王漳,與安王同封。”大和五年黜爲巢縣公。“八年薨,贈齊王。(鄭)注後以罪誅,帝哀湊被讒:死不自明,開成三年追贈。”

〔九〕鄭注:原爲宦官王守澄親信,因通醫術,被薦之文宗,遂得寵。後與李訓謀除宦官,在“甘露之變”中失敗被殺。用事:當權。

〔一〇〕丞相:謂宋申錫。

〔一一〕根:禍根。

序言簡介杜秋娘其人及作詩緣起。

京江水清滑〔一二〕,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一三〕。老濞即山鑄〔一四〕,後庭千雙眉〔一五〕。秋持玉斝醉〔一六〕,與唱《金縷衣》〔一七〕。濞即白首叛,秋亦紅淚滋〔一八〕。

〔一二〕京江:長江流經京口(今江蘇鎮江)城北的一段江面稱京江。

〔一三〕不勞朱粉施:謂天生麗質,無須塗脂抹粉。《漢武故事》:“諸宫美人,皆自然美麗,不施粉白黛黑。”

〔一四〕老濞(bì)句:以吴王劉濞就山鑄錢喻指李錡之聚財搜寶。劉濞,漢高祖劉邦之姪,封吴王。《史記·吴王濞列傳》:“吴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爲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景帝三年(前一五四),鼂錯謀削諸侯封地,濞趁機聯合楚、趙等七國兵謀反。景帝遣周亞夫將三十六將軍擊之,未幾,濞敗亡。濞“白頭舉事”,時年六十二歲,故稱“老濞”。

〔一五〕後庭:後宫。千雙眉:一作“千蛾眉”,謂侍女之多。

〔一六〕玉斝(jiǎ)醉:一作“玉斝飲”、“白玉斝”。斝,酒杯。

〔一七〕金縷衣:原注:“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李錡長唱此辭。”

〔一八〕紅淚滋:喻流淚之多。王嘉《拾遺記》卷七:“(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芸,常山人也。……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習以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靈芸聞别父母,歔欷累日,淚下霑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

第一段寫秋娘之美貌及被籍没之概況。

吴江落日渡,灞岸緑楊垂〔一九〕。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二〇〕。椒壁懸錦幕〔二一〕,鏡奩蟠蛟螭〔二二〕。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二三〕。月上白璧門〔二四〕,桂影涼參差〔二五〕。金階露新重〔二六〕,閑捻紫簫吹〔二七〕。莓苔夾城路〔二八〕,南苑雁初飛〔二九〕。紅粉羽林仗〔三〇〕,獨賜辟邪旗〔三一〕。歸來煮豹胎〔三二〕,饜飫不能飴〔三三〕。

〔一九〕吴江兩句:謂秋娘離别京口來至長安。吴江,京口與揚州間之長江,此指京口。灞岸,灞水岸邊。此謂長安。灞水在長安東二十里,源出藍田縣藍田谷中,經長安縣境,西北流入渭河,中流受輞川、劉谷、倒溝谷、輕谷等水,灞橋横跨其上。

〔二〇〕聯裾兩句:謂李錡姬妾同時籍没入宫,而天子獨鍾情於秋娘。聯裾,猶聯袂(mèi),相偕。裾,衣襟。盼眄(miǎn),眷顧貌。依依,傾慕貌。

〔二一〕椒壁:猶椒房,漢皇后居所,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温香多子義。《三輔黄圖》引《西京雜記》曰:“温室以椒塗壁。”又云:“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塗,取其温而芬芳也。”又《太平御覽》卷一八五引《漢官儀》云:“皇后稱椒房,以椒塗室,主温暖除惡氣也。”此泛指后妃宫室。

〔二二〕鏡奩(lián):,鏡匣。蛟螭(chī):,龍類。有角曰蛟,無角曰螭。此謂飾有蛟螭狀花紋。

〔二三〕低鬟兩句:形容秋娘新得寵之容態:髮髻低垂,姿態美好,神情愉悦。窈裊(yǎo niǎo),姿態美好。融怡,愉悦貌。

〔二四〕白璧門:白玉所飾宫門。

〔二五〕桂影句:謂桂影錯落,秋風送涼。

〔二六〕金階:宫中華麗之臺階。

〔二七〕捻(niǎn):按指。紫簫:原注:“《晉書》:盜開涼州張駿塚,得紫玉簫。”

〔二八〕莓苔:泛指苔類植物。夾城:《舊唐書·地理志》:“南内曰興慶宫,……宫之西南隅有花萼相輝、勤政務本之樓。”又《玄宗紀》:開元二十年六月,“遣范安及於長安廣(擴充)花蕚樓,築夾城至芙蓉園。”此泛指宫内通道。

〔二九〕南苑:在長安城東南角曲江之南,即芙蓉園。張禮《游城南記》:“芙蓉園在曲江西南,與杏園皆秦宜春下苑地。園内有池,謂之芙蓉池,唐之南苑也。”

〔三〇〕紅粉:指姬妾宫女。羽林仗:羽林軍及儀仗隊。《新唐書·百官志》:“左右羽林軍,掌統北衙禁兵,督攝左右廂飛騎儀仗。”

〔三一〕辟邪旗:畫有辟邪獸之旗。辟邪,獸名。《通典》:“大駕鹵簿衛馬隊,左右廂各二十四隊,從十二旗,第一隊辟邪旗。”

〔三二〕豹胎:古人以豹胎爲精美食品。

〔三三〕饜飫(yàn yù):飽。飴(yí):美味之食。此謂並不感到味美。

咸池昇日慶,銅雀分香悲〔三四〕。雷音後車遠,事往落花時〔三五〕。燕禖得皇子〔三六〕,壯髮緑緌緌〔三七〕。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三八〕。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帷〔三九〕。長楊射熊羆,武帳弄啞咿〔四〇〕。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四一〕。嶄嶄整冠珮,侍宴坐瑶池〔四二〕。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四三〕。

〔三四〕咸池兩句:喻憲宗逝世,穆宗即位。咸池,神話謂日浴處。《淮南子·天文訓》:“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銅雀,銅雀臺,曹操於建安十五年冬所築,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與金虎臺、冰井臺共稱三臺。分香,陸機《弔魏武帝文序》:“見魏武帝遺令,……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餘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謂衆妾)無所爲,學作履組賣也。”(《文選》卷六〇)

〔三五〕雷音兩句:謂秋娘從此不再聽到天子車駕聲,往事如花之凋落,不復開放。雷音,喻帝王車駕聲。司馬相如《長門賦》:“雷隱隱而響起,聲象君之車音。”後車,隨從之車。

〔三六〕燕禖(méi):猶高禖,媒神,舊時帝王祀以求子。《禮記·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祠於高禖,天子親往。”注曰:“高辛氏之出,玄鳥遺卵,娀簡吞之而生契。後王以爲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變媒言禖,神之也。”皇子,謂漳王湊。

〔三七〕壯髮句:謂漳王額髮下垂,頗具帝王之相。壯髮,額前所生之髮。《漢書·趙皇后傳》:“中宫史曹宫御幸孝成皇帝,産子,……曰:我兒,男也,額上有壯髮,類孝元皇帝。”顔師古注曰:“壯髮,當額前侵下而生,今俗呼爲圭頭者是也。”緑緌(ruí)緌,頭髮濃密下垂貌。

〔三八〕畫堂兩句:謂秋娘受命爲保姆,親自護持教養皇子。畫堂,飾有彩畫之屋,此指皇子住處。《漢書·元后傳》:“甘露三年,生成帝於甲館畫堂。”天人,謂皇子具有非凡之材。《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注引《魏略》曰:“邯鄲淳對其所知,嘆植(曹植)之材,謂之天人。”

〔三九〕虎睛兩句:謂皇子用品華貴:小兒包被以如虎睛之珠穿綫絡裹,住室以金綫盤成之犀角爲鎮帷。褓,襁褓。鎮帷,墜住帷帳勿使飄動之物。

〔四〇〕長楊兩句:謂穆宗喜愛漳王,遊獵時帶在身邊,常在武帳中逗弄他。長楊,長楊宫,在今陝西省周至縣。《三輔黄圖》卷一:“長楊宫,在今周至縣東三十里,本秦舊宫,至漢修飾之以備行幸,宫中有垂楊數畝,因爲宫名,門曰射熊觀,秦、漢遊獵之所。”武帳,帝王坐息之處,帳中設置兵器衛護。啞咿,小兒學語聲。

〔四一〕漸拋兩句:謂漳王日漸長大,不再騎竹爲戲,而具鬬雞之能。《新唐書·王勃傳》:“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是時諸王鬭雞,勃戲爲文檄英王雞。”劇,一作“戲”。

〔四二〕嶄嶄兩句:謂漳王穿戴整齊,陪侍母后宴飲。嶄嶄,冠冕高聳貌。瑶池,神話中西王母居處。《穆天子傳》卷三:“天子觴西王母於瑶池之上。”

〔四三〕眉宇兩句:謂漳王面容美好,神采焕發。儼,儼然。

第二段寫秋娘入宫得寵及爲漳王傅姆。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四四〕。王幽茅土削〔四五〕,秋放故鄉歸。觚稜拂斗極〔四六〕,迴首尚遲遲〔四七〕。四朝三十載〔四八〕,似夢復疑非。潼關識舊吏〔四九〕,吏髮已如絲〔五〇〕。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五一〕。清血灑不盡〔五二〕,仰天知問誰?寒衣一匹素〔五三〕,夜借鄰人機。

〔四四〕一尺兩句:以漢武帝時江充陷害戾太子事喻指鄭注之誣害漳王湊。據《漢書·江充傳》:充以告發趙王太子丹姦亂而得武帝信任,一時威震京師。“後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因是爲姦,奏言上疾祟在巫蠱。於是上以充爲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污,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强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爲蠱祝詛,有與亡,莫敢訟其寃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蠱氣,先治後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於太子宫,得桐木人。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太子由是遂敗。……後武帝知充有詐,夷充三族。”又《資治通鑑》卷二四四:“上弟湊賢,有人望,(鄭)注令神策都虞候豆盧著誣告申錫謀立漳王。戊戌,守澄奏之,上以爲信然,甚怒。”注曰:“漳王固上之所忌,因其所忌而讒間之,此宋申錫之所以不免於罪也。”

〔四五〕王幽句:謂漳王被幽禁,削去封爵。茅土,指封爵。《資治通鑑》卷二四五:文宗大和五年(八三一)三月“癸卯,貶漳王湊爲巢縣公,申錫爲開州司馬。……九年正月乙卯,巢公湊薨,追贈齊王。”

〔四六〕觚(ɡū)稜:殿堂屋角瓦脊成方角稜瓣之形。班固《西都賦》:“設璧門之鳳闕,上觚稜而棲金爵(雀)。”王觀國《學林》:“屋角瓦脊,成方角稜瓣之形,故謂之觚稜。《西都賦》云云,蓋謂以銅鐵爲鳳雀,安於闕角瓦脊之上。”拂:拂拭。此謂連接。斗極:北斗星和北極星,此泛指星辰。

〔四七〕遲遲:徐行貌。

〔四八〕四朝句:秋娘於憲宗元和二年(八〇七)籍没入宫,復歷穆宗、敬宗、文宗三朝,至大和五年(八三一)放歸,前後凡二十五年,此言“三十載”者,乃取其整數。

〔四九〕潼關句:以漢終軍重過潼關喻秋娘由入宫原路返回故鄉。《漢書·終軍傳》:終軍“字子雲,濟南人也。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於郡中,年十八,選爲博士弟子”。“初,軍從濟南當詣博士,步入關。關吏予軍繻。軍問:‘以此何爲?’吏曰:‘爲復傳,還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游,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軍爲謁者,使行郡國,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潼關,古桃林塞,置於後漢,在今陝西省潼關縣東南,關城險峻,下臨黄河,東扼長安,歷來是軍事要地。《通典》:“潼關,本名衝關。河自龍門南流,衝激華山,故以爲名。”

〔五〇〕如絲:謂髮白如絲。

〔五一〕茂苑:長洲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之别稱,左思《吴都賦》:“帶朝夕之濬池,佩長洲之茂苑。”此借指秋娘故鄉京口。草菲菲:草盛貌。

〔五二〕清血:猶清淚。《文選·李陵〈答蘇武書〉》注:“血即淚也。飲血,謂飲泣也。”

〔五三〕素:白絹。

第三段寫漳王得罪,秋娘放歸,晚境淒涼。

我昨金陵過,聞之爲歔欷〔五四〕。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五五〕。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五六〕。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五七〕。誤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五八〕。光武紹高祖,本係生唐兒〔五九〕。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黄糜〔六〇〕。蕭后去揚州,突厥爲閼氏〔六一〕。

〔五四〕歔欷(xū xī):哀嘆。

〔五五〕夏姬兩句:據《左傳》宣公九年、十年及成公二年載,夏姬爲鄭穆公女,陳大夫御叔妻,夏徵舒之母,與陳靈公、孔寧、儀行父私通。徵舒殺靈公。楚莊王伐陳,殺徵舒,滅陳,以爲楚縣,後又恢復陳國。莊王以夏姬賜予連尹襄老。楚晉邲之戰中,襄老戰死,夏姬回鄭。楚大夫巫臣聘夏姬,乘出使之機,攜姬奔晉。此謂夏姬滅兩國,恐係誇張之辭。實則陳國幾滅於楚,陳靈公及其子爲此而死,而楚國君臣三人(楚莊王原欲娶夏姬,爲巫臣所阻)受其影響。

〔五六〕西子兩句:謂西施使吴王夫差荒淫誤國後,隨范蠡乘一葉扁舟泛遊五湖,飄然而去。按:據史書記載,范蠡功成引退,泛舟五湖,並無偕西施同遊事。《史記·貨殖列傳》: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爲鴟夷子皮,之陶,爲朱公。”楊慎《升庵全集》卷六八:“世傳西施隨范蠡去,不見所出,只因杜牧‘一舸隨鴟夷’之句而附會也。《墨子》曰:‘西施之沈,其美也。’墨子去吴越之世甚近,所書得其真。《修文御覽》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此正與《墨子》合。蓋吴既滅,越沈西施於江。浮,沉也,反言耳;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沈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云隨鴟夷以終。范蠡去越,亦號鴟夷子皮,杜牧遂以子胥鴟夷爲范蠡之鴟夷,乃影撰此事,以墮後人於疑網也。”俞弁《逸老堂詩話》:“古人文辭中往往談及西子事,而其説不一。《吴越春秋》云:‘吴亡,西子被殺。’則西子之在當時,固已死矣。宋之問詩:‘一朝還舊都,靚粧尋若耶。鳥驚入松網,魚畏沈荷花。’則西子復還會稽矣。杜牧之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則西子甘心隨范蠡矣。及觀東坡《范蠡》詩:‘誰遣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則又爲蠡竊西子而去矣。予按《墨子·親士篇》曰:‘西施之沈,其美也。’西施之終,不見於史傳,古今咸謂其從范蠡五湖之遊,今乃知其終於沈,可以爲西子浣千古之寃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可信。”舸(ɡě),船。鴟(chī)夷,原爲盛酒之革囊,伍子胥死,吴王夫差“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史記·伍子胥列傳》)。范蠡引退後,自號鴟夷子皮。

〔五七〕織室兩句:《史記·外戚世家》:“漢使曹參等擊虜魏王豹,以其國爲郡,而薄姬輸織室。……漢王入織室,見薄姬有色,詔内後宫,……一幸生男,是爲代王。”代王後爲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前一七九—前一五七),奉行黄老無爲政策,使社會生産得以恢復發展,國家安定,爲漢朝保持長期繁榮隱定局面奠定基礎。魏豹,原爲魏後,項羽破秦,立爲魏王。後從劉邦擊楚,叛漢,爲韓信虜歸,復令爲漢守滎陽,終爲其部下所殺。

〔五八〕誤置兩句:《史記·外戚世家》:“吕太后時,竇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竇姬家在清河,欲如趙近家,請其主遣宦者吏:‘必置我籍趙之伍中。’宦者忘之,誤置其籍代伍中。籍奏,詔可,當行。竇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乃肯行。至代,代王獨幸竇姬,生女嫖,後生兩男。……及代王立爲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而竇姬長男最長,立爲太子。立竇姬爲皇后,女嫖爲長公主。”文帝死,景帝即位,尊竇皇后爲皇太后。景帝死,武帝即位,尊爲太皇太后。兩朝,謂文、景兩朝。母儀,爲人母之典範。

〔五九〕光武兩句:謂東漢光武帝繼承漢業,其先世却爲侍婢唐兒所生。光武帝劉秀,東漢開國皇帝,在位三十三年(二五—五七)。《後漢書·光武帝紀》:“帝,高祖九世之孫也,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又《史記·五宗世家》:“長沙定王發,發之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願進,而飾侍者唐兒使夜進。上醉不知,以爲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覺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命曰發。以孝景前二年用皇子爲長沙王。以其母微,無寵,故王卑濕貧國。”

〔六〇〕珊瑚兩句:謂馮小憐使高齊破滅,最後却成爲舂米奴婢。珊瑚,馮集梧注:“按:珊瑚自即謂馮小憐,然未見,俟再考。”《北史·馮淑妃傳》:“妃名小憐,後主惑之。後主至長安,及遇害,以妃賜代王達,甚嬖之。達妃爲淑妃所譖,幾致於死。隋文帝將賜達妃兄李詢,令著布裙配舂,詢母逼令自殺。”又《臨漢隱居詩話》:“杜牧好用故事,仍於事中復使事,若‘虞卿雙璧截肪鮮’是也。亦有趁韻而撰造非事實者,若‘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黄糜’是也。李詢得珊瑚,其母令衣青衣而舂,初無‘糜’字。”(《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三引)

〔六一〕蕭后兩句:《隋書·蕭后傳》:“煬帝嗣位,立爲皇后。帝每游幸,后未嘗不從,及幸江都,宇文氏之亂,隨軍至聊城,化及敗,没於竇建德。突厥處羅可汗遣使迎后於洺州,建德不敢留,遂入於虜廷。”閼氏(yān zhī),原爲匈奴王后之稱,此謂突厥王后。

女子固不定〔六二〕,士林亦難期〔六三〕。射鈎後呼父〔六四〕,釣翁王者師〔六五〕。無國要孟子〔六六〕,有人毁仲尼〔六七〕。秦因逐客令,柄歸丞相斯〔六八〕。安知魏齊首,見斷簀中屍〔六九〕。給喪蹷張輩,廊廟冠峩危〔七〇〕。珥貂七葉貴,何妨我虜支〔七一〕。蘇武却生返〔七二〕,鄧通終死饑〔七三〕。

〔六二〕不定:謂命運變化不定。

〔六三〕士林:文士薈萃之所,此謂士大夫輩。期:預料。

〔六四〕射鈎句:謂管仲曾箭中齊桓公衣帶鈎,而桓公仍任之爲相,以其爲仲父。《史記·齊世家》:“初,襄公之醉殺魯桓公,通其夫人,殺誅數不當,淫於婦人,數欺大臣。羣弟恐禍及,故次弟糾奔魯,其母魯女也,管仲、召忽傅之。次弟小白奔莒,鮑叔傅之。小白母,衞女也,有寵於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傒。及雍林人殺無知,議立君,高、國先陰召小白於莒。魯聞無知死,亦發兵送公子糾,而使管仲别將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帶鈎。小白詳死,管仲使人馳報魯。魯送糾者行益遲,六日至齊,則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爲桓公。桓公之中鈎,詳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温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内應,故得先入立,發兵距魯。……魯遂殺子糾於笙瀆。召忽自殺,管仲請囚。……桓公乃詳爲召管仲欲甘心,實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請往。鮑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齋祓而見桓公。桓公厚禮以爲大夫,任政。”父,仲父,父之次弟。《戰國策·齊六》:“周文王得吕尚以爲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爲仲父。”

〔六五〕釣翁句:《史記·齊世家》:“吕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

〔六六〕無國句:謂諸侯國皆不願采納孟子之學説主張。要,通“邀”。《史記·孟子列傳》:“孟軻,騶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爲迂遠而闊於事情。……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六七〕有人句:謂孔子雖賢,猶有人加以毁謗。《論語·子張》:“叔孫武叔毁仲尼。子貢曰:‘無以爲也,仲尼不可毁也。’”

〔六八〕秦因兩句:《史記·李斯列傳》:秦王拜李斯爲客卿,“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爲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諫逐客書,秦王遂“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爲皇帝,以斯爲丞相。”

〔六九〕安知兩句:《史記·范雎列傳》:雎係魏人,事魏中大夫須賈。“須賈爲魏昭王使於齊,范雎從。留數月,未得報。齊襄王聞雎辯口,乃使人賜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爲雎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雎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雎,折脅摺齒。雎詳死,即卷以簀,置廁中。賓客飲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懲後,令無妄言者。雎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後范雎至秦,説秦昭王,大受信用,因爲秦相。遂逼迫魏“急持魏齊頭來,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魏齊出亡,自剄於趙。“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簀(zé),竹席。

〔七〇〕給(jǐ)喪兩句:《史記·周勃世家》:“絳侯周勃者,沛人也。……勃以織薄曲爲生,常爲人吹簫給喪事,材官引、强。”後從劉邦起兵,因戰功封絳侯,文帝時爲右丞相。給喪,爲人辦喪事。蹷(juē)張,以脚踏弩,使之張開。《史記·申屠嘉列傳》:“申屠丞相嘉者,梁人,以材官蹶張從高祖擊項籍,遷爲隊率。”文帝時封關内侯,後爲丞相。《集解》引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張之。”廊廟,舊時帝王與朝臣議論政事的地方,因指代朝廷。《戰國策·秦策》:“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冠峩危,峨冠博帶,大官之服飾。峩危,高貌。

〔七一〕珥(ěr)貂兩句:謂子孫七朝顯貴,又何妨其爲胡虜後裔?《漢書·金日磾傳贊》曰:“金日磾夷狄亡國,羈虜漢庭,而以篤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將,傳國後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珥貂,插戴貂尾。漢侍中之冠佩貂尾以爲飾。珥,插戴。七葉,謂武帝、昭、宣、元、成、哀及平帝七朝。我,一作“戎”。虜支,少數民族之宗支。虜,對少數民族之蔑稱。

〔七二〕蘇武句:《漢書·蘇武傳》:天漢元年(前一〇〇),蘇武以中郎將使持節出使匈奴,爲匈奴拘押,“幽武置大窖中,絶不飲食。天雨雪,武卧齧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爲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儲)草實而食之。杖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武留匈奴凡十九載,昭帝即位後始歸。及還,鬚髮盡白。

〔七三〕鄧通句:謂鄧通爲文帝幸臣,擁有銅山之富,最終竟死於饑餓。《史記·佞幸列傳》:文帝賞賜通巨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上使善相者相通,曰‘當餓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謂貧乎?’於是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其富如此。”景帝立,罷免鄧通,籍没其家。通“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主張既難測〔七四〕,翻覆亦其宜〔七五〕。地盡有何物?天外復何之〔七六〕?指何爲而捉〔七七〕,足何爲而馳?耳何爲而聽,目何爲而窺?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七八〕。

〔七四〕主張:主宰。《莊子·天運》:“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争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

〔七五〕翻覆:謂人事變化無常。

〔七六〕之:往。

〔七七〕捉:握。

〔七八〕聊:姑且。怡:怡悦性情。

第四段由秋娘坎坷遭遇聯想到古往今來的一些著名歷史人物的不同命運,慨嘆世事之多變,禍福之無常。

此詩凡一百十二句,五百六十字,爲《樊川詩集》中最長篇什。詩之前半叙事,其叙秋娘事蹟,運以典型場景和對比手法,異常生動。詩之後半,發而爲議論,直接表達其對不幸女子之同情和對現實政治之不滿。結尾部分,則運用屈原《天問》筆法,起了深化主題的作用。然全詩議論部分篇幅過多,又一味堆砌典故,頗嫌直露而寡情韻,且最終流露了人生無常的消極情緒。故吴喬《圍爐詩話》卷三云:“《杜秋詩》至‘我昨過金陵,聞之爲欷歔’,詩意已足,以後引夏姬、西子等,則十紙難竟,又有‘指何爲而捉’等,是豈雅人深致?不及《琵琶行》多矣。”賀貽孫《詩筏》曰:“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長篇,當時膾炙人口。……余謂牧之自有佳處,此詩藉秋娘以嘆貴賤盛衰之倚伏,雖亦感慨淋漓,然終嫌其語意太盡。”又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曰:“昔人多稱其《杜秋詩》,今觀之,真如暴漲奔川,略少渟泓澄澈。”然杜詩當時確曾傳誦一時。如張祜《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詩〉》:“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又如李商隱《贈司勳杜十三員外》:“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歎雪霜垂。漢江遠弔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揚州三首(選二)〔一〕

煬帝雷塘土〔二〕,迷藏有舊樓〔三〕。誰家唱《水調》〔四〕?明月滿揚州〔五〕。駿馬宜閒出,千金好暗投〔六〕。喧闐醉年少〔七〕,半脱紫茸裘〔八〕。

秋風放螢苑〔九〕,春草鬬雞臺〔一〇〕。金絡擎鵰去〔一一〕,鸞環拾翠來〔一二〕。蜀船紅錦重,越橐水沈堆〔一三〕。處處皆華表,淮王奈却迴〔一四〕。

〔一〕本詩作於文宗大和七年。是年四月,宣歙觀察使沈傳師内召爲吏部侍郎,原在沈幕之杜牧遂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聘,赴揚州爲淮南節度推官,後轉掌書記。

〔二〕煬帝:隋煬帝楊廣(五六九—六一八),在位十四年(六〇四—六一八)。登位伊始,即大興土木,築西苑,造離宫,開運河,建龍舟,幸江都(即揚州),沉湎聲色,荒淫無度,至使民不聊生,紛紛揭竿而起。大業十四年,終爲禁軍將領宇文化及等所縊殺。雷塘:隋煬帝葬地,在揚州城西北十五里。煬帝原葬於城西北五里之吴公臺,據《資治通鑑》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五年(六二二),“改葬隋煬帝於揚州雷塘。”胡注:“雷塘,漢所謂雷陂也,在今揚州城北平岡上。”按,煬帝墓原有碑,上刻“隋煬帝陵”,後毁圮,清嘉慶十二年(一八〇七),浙江巡撫阮元和揚州知府伊秉綬重立之。唐羅隱《煬帝陵》“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换雷塘數畝田。”

〔三〕迷藏:即迷樓。據《迷樓記》:“隋煬帝時,浙人項昇進新宫圖。帝令揚州依圖起造,經年始成。回環四合,上下金碧,工巧宏麗,自古無有,費用金玉,帑庫爲之一空。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樓。’”(《説郛》卷三二)

〔四〕水調:原注:“煬帝鑿汴渠成,自造《水調》。”馮集梧注:“《樂苑》:《水調》,商調曲。舊説,隋煬帝幸江都所製。曲成奏之,王令言聞而謂其弟子曰:‘但有去聲,而無迴韻,帝不返矣!’後竟如其言。”

〔五〕明月句:形容揚州之繁華。徐凝《憶揚州》:“蕭娘臉上難勝淚,桃葉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六〕駿馬兩句:謂貴遊子弟騎馬閒逛、一擲千金。暗投,一作“暗遊”。

〔七〕喧闐(tián):喧譁。

〔八〕紫茸裘:紫色裘皮衣服。

〔九〕放螢苑:據馮集梧注:“《一統志》:‘揚州府隋苑,在江都縣北七里。’舊志:‘放螢苑即隋苑,一名上林苑。’按:《隋書·煬帝紀》:‘大業十二年五月,於景華宫徵求螢火,得數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至七月幸江都宫。’是放螢事在東都,不在江都也。舊志因牧之詩求其地以實之,要未可據。”

〔一〇〕鬬雞臺:馮集梧注引《大業拾遺記》:“煬帝嘗遊吴公宅雞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尚唤帝爲殿下。”

〔一一〕金絡:金絲繩帶。鵰:,一種凶禽,黑褐色,似鷹而大,能捕食山羊、野兔等。

〔一二〕鸞環:鸞形之玉環。翠:,翠羽,指翠鳥。

〔一三〕蜀船兩句:謂揚州水路交通發達,蜀船運來五采之錦,越橐裝來沉香之木。蜀錦,《新唐書·地理志》:“成都府蜀郡土貢錦。”越,指今越南。《新唐書·地理志》:“驩州土貢沉香。”驩州,即德州,今越南榮市。橐(tuó),無底之囊。水沈堆,指成堆之沉香木。沈,通“沉”。《梁書·林邑國傳》:“沈木者,土人斫斷之,積歲朽爛,而心節獨在,置水中則沈,故名曰沈香。”

〔一四〕處處兩句:謂揚州繁盛之極,無奈淮南王劉安却棄世而登仙。華表,古代立於宫殿、城垣或陵墓前刻有花紋之石柱。《搜神後記》:“丁令威本遼東,學道於靈虚山,後化鶴歸,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淮王,謂西漢淮南王劉安。《風俗通》:“俗説淮南王安,白日升天。”然馮集梧注反對此説,曰:“謹按:《漢書》淮南王安,招募方技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財殫力屈,無能成獲,乃謀叛逆。上使宗正以符節治王,安自殺,太子諸所與謀皆取夷,國除,爲九江郡。親伏白刃,與衆棄之,安在其能神仙乎?”

揚州在唐代最爲繁華,歌樓舞榭,盛極一時;詩人於大和七、八年間曾在揚州供職,沉湎聲色,出入青樓,集中不乏歌咏揚州之什。本詩則極寫揚州當年之盛況。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云:“唐世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判官多至數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爲一而蜀次之也。杜牧之有‘春風十里’‘珠簾’之句,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詩云:‘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盛可知矣。”

送杜顗赴潤州幕〔一〕

少年才俊赴知音〔二〕,丞相門欄不覺深〔三〕。直道事人男子業〔四〕,異鄉加飯弟兄心〔五〕。還須整理韋弦佩〔六〕,莫獨矜誇玳瑁簪〔七〕。若去上元懷古去,謝安墳下與沈吟〔八〕。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杜顗(yǐ):字勝之,牧之弟(少牧四歲),大和六年(八三二)進士。八年十一月,李德裕出爲鎮海節度使,辟顗爲巡官,牧之作此詩送行。時年三十二歲。潤州:鎮海節度使幕府所在地,今江蘇省鎮江市。

〔二〕少年才俊:牧之所作杜顗墓誌銘云:“君幼孤多疾,目視昏近,先夫人不令就學,年十七,讀《尚書》十三篇,《禮記》七篇,《漢書》止《賈誼傳》,不復執卷。年二十四,明年當舉進士,始握筆,草《闕下獻書》、《與裴丞相度書》,指言時事,書成各數千字,不半歲遍傳天下。進士崔岐有文學,峭澀不許可人,詣門贈君詩曰:‘賈馬死來生杜顗,中間寥落一千年。’”

〔三〕丞相:謂李德裕。《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文宗大和七年“二月丙戌,以兵部尚書李德裕同平章事。”八年十一月“乙亥,復以德裕爲鎮海節度使,不復兼平章事。”又《新唐書·百官志》:“唐因隋制,以三省之長中書令、侍中、尚書令共議國政,此宰相職也。……貞觀八年,僕射李靖因疾辭位,詔疾小瘳,三兩日一至中書門下平章事,而平章事之名蓋起於此。”

〔四〕直道事人:謂以正義之道侍奉李德裕。《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據牧之《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啓》:“李太尉貴驕多過,凡有毫髮,顗必疏而言之。後謫袁州,於蒼惶中言於親吏曹居實曰:‘如杜巡官愛我之言,若門下人盡能出之,吾無今日。’”

〔五〕加飯:猶言保重身體。《古詩十九首》:“努力加餐飯。”

〔六〕還須句:勉勵杜顗效法古人,修養性情。韋弦佩,語本《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己;董安于之心緩,故佩弦以自急。”韋,皮帶。弦,弓弦。

〔七〕莫獨句:誡顗勿尚浮華之風。矜(jīn)誇,驕矜誇大。玳瑁,龜類動物,其甲可製飾品。

〔八〕若去兩句:囑顗去謝安墓地懷古憑弔以表仰慕之意。去,一作“處”。上元,唐縣名,即今南京市。謝安墓在上元縣東南十里。謝安(三二〇—三八五),字安石,東晉陽夏(今河南太康)人。孝武帝時爲尚書僕射,領中書令(即宰相)。淝水一戰,他指揮有方,派謝石、謝玄等率北府兵八萬擊敗前秦苻堅軍九十萬。沈吟,深思貌。

贈别二首〔一〕

娉娉裊裊十三餘〔二〕,荳蔻梢頭二月初〔三〕。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四〕!

多情却似總無情,惟覺罇前笑不成〔五〕。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

〔一〕文宗大和六年(八三二)十二月,牛僧孺以同平章事,充淮南節度使。次年四月,辟牧之爲節度使推官、監察御史裏行,轉掌書記。牧之在揚州淮南幕府期間,流連青樓,生活放浪。本詩即爲大和九年牧之轉真監察御史,離揚州赴長安供職前夕,贈其愛妓之作,時年三十三歲。于鄴《揚州夢記》:“唐中書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筆成詠,弱冠擢進士第,復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蕩,雖爲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以外,唯以宴遊爲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燿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馳逐其間,無虚夕。復有卒三十人,易服隨後潛護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謂得計,人不知之,所至成歡,無不會意。如是且數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於中堂餞,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氣概遠馭,因當自極夷塗;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牧因繆曰:‘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兒,取一小書簏對牧發之,乃街卒之密報也,凡數千百。悉曰:‘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

〔二〕娉(pīng)娉裊(niǎo)裊:女子體態輕盈美好貌。

〔三〕荳句:謂此女年輕美麗,如早春二月含苞待放之荳花。荳,多年生常緑草本植物,初夏開花,果實芳香。

〔四〕珠簾:門簾以珠子串聯而成。

〔五〕罇:酒器。

張戒《歲寒堂詩話》云:“杜牧之云:‘多情却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藴。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藴之責哉!”按:從全詩意境看,其詞雖淺而亦尚有含藴。三、四兩句以蠟淚比襯惜别之情,富有韻致。此後,“蠟淚”一詞遂成熟典。黄叔燦《唐詩箋注》曰:“曰‘却似’,曰‘惟覺’,形容妙矣。下却借蠟燭托寄,曰‘有心’,曰‘替人’,更妙。宋人評牧之詩:豪而艷,宕而麗,其絶句於晚唐中尤爲出色。”

張好好詩 并序〔一〕

牧大和三年〔二〕,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三〕。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四〕。後一歲,公移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五〕。後二歲〔六〕,爲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七〕。後二歲,于洛陽東城重睹好好〔八〕,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

君爲豫章姝〔九〕,十三纔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一〇〕。高閣倚天半,章江聯碧虚〔一一〕。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一二〕。主公顧四座〔一三〕,始訝來踟蹰〔一四〕。吴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纔過青羅襦〔一五〕。盼盼乍垂袖〔一六〕,一聲雛鳳呼〔一七〕。繁絃迸關紐,塞管裂圓蘆。衆音不能遂,裊裊穿雲衢〔一八〕。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一九〕,副以水犀梳〔二〇〕。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二一〕。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爲疏。玉質隨月滿,豔熊逐春舒〔二二〕。絳脣漸輕巧〔二三〕,雲步轉虚徐〔二四〕。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二五〕。霜凋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罇前極歡娱〔二六〕。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二七〕。聘之碧瑶珮,載以紫雲車〔二八〕。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二九〕。爾來未幾歲〔三〇〕,散盡高陽徒〔三一〕。洛城重相見〔三二〕,婥婥爲當壚〔三三〕。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三四〕?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三五〕。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三六〕。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一〕本詩作於大和九年秋。張好好:歌伎名。

〔二〕大和: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大,通“太”。

〔三〕佐故句:謂詩人在沈傳師江西幕府任江西團練巡官、試大理評事。沈公,沈傳師,字子言,傳奇作家沈既濟之子,史謂吴人,實今浙江湖州武康人。大和二年十月,以尚書右丞外放爲江西觀察使,召杜牧、李景讓、蕭寘入幕,極一時之盛。《舊唐書·沈傳師傳》:“出爲洪州刺史,江南西道觀察使,轉宣州刺史,宣、歙、池觀察使,入爲吏部侍郎。太和元年卒,年五十九。”馮集梧辨曰:“按:《舊唐書·文宗紀》:‘太和二年十月,以右丞沈傳師爲江西觀察使。四年九月,以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爲宣、歙觀察使。七年四月,以宣、歙、池觀察使沈傳師爲吏部侍郎。九年四月,吏部侍郎沈傳師卒。’則傳師出鎮、移鎮、還朝及卒,年數甚明,傳云太和元年卒者,字誤也。”

〔四〕樂籍:謂入樂户之名籍。古時官伎屬樂部,故稱。

〔五〕宣城:今屬安徽省。

〔六〕二:一本作“三”。

〔七〕沈著作述師:沈述師,字子明,傳師弟,時爲著作郎。雙鬟:將髮屈繞如環,挽成雙髻。此謂鬟髻上貴重首飾,以見聘禮之豐。辛延年《羽林郎》:“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

〔八〕洛陽句:詩人於大和九年初進京爲監察御史。秋七月,因好友李甘受鄭注貶斥而以疾辭,朝廷即命其以監察御史分司東都。

〔九〕君:一作“爾”。豫章:郡名,即洪州,治所在南昌,今屬江西省。姝(shū):美女。

〔一〇〕翠茁(zhuó)兩句:謂好好體態輕盈,面容嬌美,一如翠竹摇風,蓮苞待放。茁,生長。鳳尾,鳳尾竹。丹葉,牧手書真蹟作“丹臉”。跗(fú),花蕚。

〔一一〕高閣兩句:謂滕王閣高矗雲端,閣下贛水流逝,遠與天接。高閣,指滕王閣。章江,即贛江。碧虚,天空。王勃《滕王閣》:“滕王高閣臨江渚。”

〔一二〕華筵:豐盛的筵席。

〔一三〕主公:一作“主人”。

〔一四〕踟蹰(chí chú):徘徊不前貌。

〔一五〕吴娃四句:寫好好出場行禮之優美姿態。吴娃,吴地美女,此喻指好好。引贊,稱頌。此謂行禮。低徊,徘徊留戀貌,此言脈脈含情。裾,衣服之大襟。雙鬟可高下,謂好好行禮時下蹲起立狀。羅襦(rú),絲羅短襖。

〔一六〕盼盼:顧視貌。乍:牧手書真蹟作“下”。

〔一七〕雛鳳呼:喻好好歌喉美妙。雛鳳,幼鳳。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詩:“雛鳳清於老鳳聲。”

〔一八〕繁弦四句:謂好好歌聲高亢悠揚,無人能及。繁弦,謂琴弦所彈出的繁富音調。關紐,即關鍵。迸、裂,狀樂聲之高亢。塞管,猶蘆管。《文獻通考》卷一三八:“蘆管,胡人截蘆爲之,大概與觱篥相類,出於北國。”裊裊(niǎo),狀歌聲悠揚。雲衢,天空。

〔一九〕天馬錦:繪有天馬圖案之名貴錦緞。天馬,産於西域之良馬。《史記·大宛列傳》:“初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大宛馬曰天馬。”

〔二〇〕副:佐,加。水犀梳:以水犀(犀牛名)角製成之名貴梳子。

〔二一〕龍沙兩句:謂“主公”攜好好或登高觀潮,或泛舟月下。龍沙,在南昌城北,地勢高峻。東湖,在南昌城東。《太平寰宇記》引雷次宗《豫章記》云:“州城東有大湖,北與城齊,隨城迴曲,至南塘,水通章江,增减與江水同。”

〔二二〕玉質兩句:謂好好體態舒展,日漸豐滿。玉質,猶玉體。

〔二三〕絳(jiàng)脣:朱脣。絳,大紅。

〔二四〕雲步:謂行步飄逸如雲。虚徐:雍容舒展貌。

〔二五〕旌旆(pèi)兩句:謂沈傳師由江西調任宣歙觀察使,乘舟東下治所宣城(今屬安徽省),好好亦隨船而去。旌旆,旌旗,唐節度使儀仗有旌與節,因以指代沈傳師。笙歌,以聲代人,指好好。舳(zhóu)艫,泛指船隻。據《漢書·武帝紀》注:船尾爲舳,船頭爲艫。

〔二六〕霜凋四句:謂沈氏兄弟等與好好流連風景,飲酒盡歡,視功名如塵土。謝樓,謝朓樓,在宣城北,一名北樓,爲南齊宣城太守謝朓所建。李白曾登樓賦詩,有《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等篇。沙暖,指春日。杜甫《絶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句溪,《太平寰宇記》:“句溪一名東溪,水源從寧國縣東鄉溪嶺承天目山脚水,合流連接,至此爲句溪,流向北,至郡門外過也。”

〔二七〕飄然兩句:原注:“著作嘗任集賢校理。”謂沈述師曾任集賢校理,所作之賦超過司馬相如。集仙客,指沈述師。集仙,宫殿名,開元中置,内設書院,置學士、直學士。《舊唐書·玄宗紀》:“(開元十三年)夏四月丁巳,改集仙殿爲集賢殿,麗正殿書院改集賢殿書院;内五品已上爲學士,六品已下爲直學士。”據《李賀集序》,知沈述師大和五年爲集賢校理。諷賦,此謂作賦。賦有諷諫之義,故稱。欺,猶言壓倒,勝過。相如,司馬相如,漢武帝時著名辭賦家,著有《子虚》、《上林》、《大人》等賦。

〔二八〕聘之兩句:謂沈述師以隆重的禮節聘娶張好好。碧瑶,猶碧玉。珮,玉佩。紫雲車,仙家所乘。《博物志》卷八:“西王母乘紫雲車而至。”

〔二九〕洞閉兩句:暗用劉阮入天台及嫦娥奔月事,謂好好自爲述師之妾後,如入仙境,隔絶人世,不復與故人往還。據《太平御覽》卷四一引《幽明録》(《太平廣記》卷六一引《神仙記》):漢永平五年,有剡縣劉晨、阮肇者共入天台山採藥,迷路後遇二仙女,姿質妙絶,如舊相識,邀入山中小住。半年後出山歸家,“親舊零落,邑屋全異,無復相識。問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蟾影,喻嫦娥。《後漢書·天文志》注引《靈憲》曰:“姮娥遂托身於月,是爲蟾蠩。”

〔三〇〕爾來:猶近來。爾,通“邇”。

〔三一〕高陽徒:謂酒友。《史記·酈生列傳》:“酈生瞋目案劍叱使者曰:‘走!復入言沛公,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

〔三二〕洛城:一作“洛陽”。

〔三三〕婥(chuò)婥:體態柔弱貌。婥,通“綽”。當壚:謂賣酒。《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鑪。”韋昭曰:“鑪,酒肆也,以土爲墮,邊高似鑪。”

〔三四〕落拓(tuò):猶“落魄”,窮困失意。

〔三五〕門館兩句:爲詩人答語,謂沈傳師已死,自己於秋初至洛陽。門館,謂沈傳師之官署。《晉書·謝安傳》:“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爲安所愛重。安薨後,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曇悲感不已,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慟哭而去。”

〔三六〕斜日兩句:以斜陽、衰柳、涼風,烘托詩人與好好重逢的悲愴情懷。

本詩作年,序文所記似有誤。其謂“大和三年”,“後一歲”、“後二歲”、“後二歲”云,相加爲“大和八年”。是年,牧之爲牛僧孺淮南節度幕府掌書記,有《淮南監軍使院廳壁記》可證,而牧之自記該文亦云作於“大和八年十月二十日”。然考其行狀,牧之拜真監察赴長安供職在大和九年,入秋,乃分司東都,至洛陽,方與好好重晤。又,其詩云:“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則可知此詩當作於大和九年(八三五)秋無疑。

詩人有自書此詩的行書真蹟傳世,“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裏”(《宣和書譜》卷九)。其流傳至今,彌爲可貴。王士禛曰:“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并序》真蹟卷,用硬黄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董其昌跋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顔、柳以後,若温飛卿與杜牧,亦名家也。’”(《漁洋詩話》)是詩真蹟於清乾隆時入内府,《石渠寶笈初編》著録。後歸張伯駒,現存故宫博物院。

題敬愛寺樓〔一〕

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樓〔二〕。獨登還獨下,誰會我悠悠〔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八三六)春,時年三十四歲。敬愛寺:在洛陽。《唐會要》卷四八:“東京敬愛寺懷仁坊。顯慶二年,孝敬在春宫爲高宗武太后立之,以敬愛寺爲名。……天授二年,改爲佛授記寺,其後又改爲敬愛寺。”

〔二〕百尺樓:狀寺樓之高。《世説新語·黜免》:“殷中軍廢後,恨簡文曰:‘上人箸百尺樓上,儋梯將去。’”

〔三〕獨登兩句: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此化用其意。

洛陽長句二首〔一〕

草色人心相與閒,是非名利有無間〔二〕。橋横落照虹堪畫,樹鎖千門鳥自還〔三〕。芝蓋不來雲杳杳〔四〕,仙舟何處水潺潺〔五〕?君王謙讓泥金事,蒼翠空高萬歲山〔六〕。

天漢東穿白玉京,日華浮動翠光生〔七〕。橋邊遊女珮環委,波底上陽金碧明〔八〕。月鎖名園孤鶴唳,川酣秋夢鑿龍聲〔九〕。連昌繡嶺行宫在,玉輦何時父老迎〔一〇〕?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長句:七言詩稱長句,相對五言稱短句而言。

〔二〕草色兩句:意謂詩人心境閒淡,無意名利,似草色之若有若無。詩人前一年供職長安,摯友李甘因反對鄭注、李訓,被貶封州司馬。牧之爲避禍,即移疾分司東都,遂生對世情淡泊之心。相與,共同。有無間,若有若無之間。

〔三〕橋横兩句:寫洛陽城黄昏景色如畫。鳥自還,以鳥之回巢狀景象之冷清。

〔四〕芝蓋句:謂仙人杳無音信,一去不返。芝蓋,猶車蓋。蓋如靈芝,故稱。此指代仙人王子喬。雲杳杳,謂雲際消息杳然。《列仙傳》曰:“王子喬,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鳴。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餘年,仙去。”

〔五〕仙舟句:謂何處再覓郭泰、李膺之蹤影?《後漢書·郭泰列傳》:郭泰字林宗,“博通墳籍,善談論,美音制,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林宗唯與李膺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兩句以與洛陽有關之人事,寫洛陽當年之盛况不復再來。

〔六〕君王兩句:意謂君王不再巡幸東都,萬歲山徒然高聳蒼翠。泥金事,指帝王舉行封禪典禮事。秦漢後,歷代帝王爲顯示國家統一强盛,每登泰山祭拜天地,以報天地之功。築壇祭天曰封,闢場祭地曰禪。此以封禪喻指皇帝巡幸。《通典》:“大唐貞觀十一年,左僕射房玄齡等議封禪制,玉牒、玉檢、玉册;又議金匱形制,如今之表函,纏以金繩,封以金泥,印以受命璽。”泥金,金泥,用水銀和金粉以爲泥,用以封印玉牒玉檢詔書等,於封禪時用之。萬歲山,即嵩山,在今河南省登封縣北,亦稱嵩高山。

〔七〕天漢兩句:謂洛水流貫洛城,碧波映照,熠熠生輝。天漢,猶云天河、銀河。白玉京,傳爲天帝住所,此指東都洛陽。日華,陽光。

〔八〕橋邊兩句:謂洛水橋邊有遊女委棄之珮環,金碧輝煌之上陽宫倒映在粼粼波光之中。珮環,即環珮,婦女飾物。上陽,宫名,在唐洛陽皇城西南禁苑内,故址在今洛陽城西約二公里洛水北岸。唐高宗時建,武則天常居此。

〔九〕月鎖兩句:謂名園空鎖,唯有秋月映照,孤鶴哀鳴;夢酣中或聞伊水傳來之陣陣鑿龍聲。此極寫其荒寂之狀。名園,李格非《洛陽名園記》:“洛陽園池有嘉猷、會節、恭安、溪園等,皆隋唐官園。”“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爲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爲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餘處矣。予故嘗曰:園圃之廢興,洛陽盛衰之候也。”鑿龍聲,傳説龍門爲大禹所鑿。龍門,即伊闕,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南。《水經注·伊水》:“伊水又北入伊闕。昔大禹疏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北流,故謂之伊闕矣。”又《漢書·溝洫志》:“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毁之,故鑿龍門,辟伊闕。”

〔一〇〕連昌兩句:謂連昌、繡嶺等行宫雖在,而皇帝車輦何時再能臨幸?連昌,宫名,唐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宜陽縣。繡嶺,宫名,高宗顯慶三年置,故址在今河南省陝縣。玉輦,帝王車駕。

牧之爲全身避禍,移疾東都,乃藉游覽名勝以遣時日。孰料當年帝王遊幸、貴族流連之名園宫苑,竟如此空寂荒涼,懷抱中興熱望的詩人不能不爲之慨嘆不已。

詩之前一首寫春景,後一首寫秋色,各具特色。兩詩各用一“鎖”字,春日謂“樹鎖千門”,秋夕云“月鎖名園”。不曰宫苑之千門萬户雖設而長關,却道爲濃蔭所遮蔽;不直説名園如何荒蕪,却云爲孤月所籠罩,用以突出景物如故,而人事已非,繁華永逝,以象徵手法描繪了一幅晚唐社會淒涼没落的景象。詩之後一首以問句結尾,尤顯低迴之致,既表期望之意,亦露惆悵之情。方回曰:“唐自天寶以後,不復駕幸東都,此詩有望幸之意。‘樹鎖千門’一句極佳。”(《瀛奎律髓》)紀昀評曰:“寫盛衰之感則有之,不見望幸之意。”(同上)陸貽典評曰:“落句妙,蓋傷久不見天寶承平時事也。通首皆是此意。虚谷以爲‘有望幸之意’,失之迂矣。”(同上)

故洛陽城有感〔一〕

一片宫牆當道危〔二〕,行人爲汝去遲遲〔三〕。罼圭苑裏秋風後〔四〕,平樂館前斜日時〔五〕。錮黨豈能留漢鼎〔六〕,清談空解識胡兒〔七〕。千燒萬戰坤靈死,慘慘終年鳥雀悲〔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元年。故洛陽城:謂漢、魏故城。在今河南省洛陽市白馬寺東洛水北岸,南北九里餘,東西六里餘。馮集梧注:“周之王城即郟鄏,在漢爲河南縣,平王東遷後居之;下都即成周,在漢爲洛陽縣,敬王避子朝之難,始居之。至赧王,復還王城舊都。而自東漢以後,凡都洛者,俱在漢之洛陽,洛陽與河南二城,東西相去四十里。隋營新都,正在二城之中,又移兩縣俱入都城,而自漢已來之洛陽,始有故城之目焉。”

〔二〕宫:一作“官”。危:高聳。

〔三〕去遲遲:徘徊不前貌。

〔四〕罼圭苑:古宫苑名。《後漢書·靈帝紀》:“光和三年,作罼圭、靈昆苑。”注:“罼圭苑有二:東罼圭苑周一千五百步,中有魚梁臺;西罼圭苑周三千三百步,並在洛陽宣平門外也。”

〔五〕平樂館:一名“平樂觀”,宫殿名。《後漢書·靈帝紀》:“中平五年冬十月甲子,帝自稱‘無上將軍’,燿兵於平樂觀。”注:“平樂觀在洛陽城西。”

〔六〕錮黨句:謂禁錮黨人豈能挽救東漢滅亡。據《後漢書·黨錮列傳》載:漢末名士李膺、陳蕃等因反對宦官專權,受到終身禁錮,史稱“黨錮之禍”。鼎,古代帝王傳國之重器,象徵政權。

〔七〕清談句:意謂清談誤國。用晉王衍與唐張九齡察識石勒和安禄山懷有異志事。《晉書·王衍傳》:“出補元城令,終日清談,而縣務亦理。”《石勒載記》:“勒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爲天下之患。’”又《新唐書·張九齡傳》:“安禄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九齡謂裴光庭曰:‘亂幽州者,此胡雛也。’及討奚、契丹敗,張守珪執如京師,……九齡曰:‘禄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絶後患。’帝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卒不用。”

〔八〕千燒兩句:謂漢魏以來洛陽歷經戰亂,慘遭破壞,甚至山川神靈亦難幸免,如今荒無人煙,唯聞鳥雀悲鳴。坤靈,地神,古代對山岳河瀆神之總稱。馮注:“千燒萬戰,固通指東漢以後之洛陽言之,而實有感於安史之再破東都也。”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卷六:“此經洛陽懷漢、晉興廢之事而作也。首言過此見宫牆之危而不忍去,蓋恨之亡也夫。其所以然者,以靈帝造罼圭、平樂以游佚,又聽信讒言,興鈎黨之禍以害賢良耳。至晉則尚清談,雖王衍先識胡兒之患,亦何補於敗亡哉!噫!洛陽用武之地,屢經兵火之變,坤靈亦滅,惟見長年鳥雀之悲耳,能不過故城而有感乎。”

金谷園〔一〕

繁華事散逐香塵〔二〕,流水無情草自春〔三〕。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别集》。約作於開成二年(八三七)春。時年三十五歲。金谷園:晉石崇所建别墅,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石崇《金谷詩序》:“余有别廬在河南界金谷澗中,清泉茂樹,衆果竹柏藥物備具。”石崇,字季倫,西晉之豪富官僚,官至侍中,以劫掠客商致富,與貴戚王愷、羊琇等争侈鬬富,後爲趙王倫所殺。

〔二〕繁華句:謂金谷園當年之繁華盛事已隨香塵而消散無迹。香塵,沉香之末。王嘉《拾遺記》卷九:“(崇)使數十人各含異香,行而語笑,則口氣從風而揚。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迹者賜以真珠百琲。”

〔三〕流水:謂金谷水。《水經·穀水注》:“金谷水出太白原,東南流歷金谷,謂之金谷水。”

〔四〕墮樓人:謂石崇之愛妾緑珠。《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緑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别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藴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緑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緑珠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許。秀怒,乃勸倫誅崇、建。崇、建亦潛知其計,乃與黄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冏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緑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緑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墜於樓下而死。”

是詩對金谷園的荒涼不勝感慨,對緑珠之不幸命運深表同情。三、四兩句以啼鳥之怨襯緑珠之恨,以花之飄落喻人之墮樓,情景交融,哀婉藴藉。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云:“前三句景中有情,皆含憑弔蒼涼之思。四句以花喻人,以落花喻墜樓人,傷春感昔,即物興懷,是人是花,合成一淒迷之境。”

題揚州禪智寺〔一〕

雨過一蟬噪〔二〕,飄蕭松桂秋〔三〕。青苔滿階砌〔四〕,白鳥故遲留〔五〕。暮靄生深樹〔六〕,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七〕,歌吹是揚州〔八〕?

〔一〕本詩作於開成二年秋。《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曰:“文宗皇帝改號初年,某爲御史分察東都,顗爲鎮海軍幕府吏。至二年間,顗疾眼,暗無所睹,故殿中侍御史韋楚老曰:‘同州有眼醫石公集,劍南少尹姜沔喪明,親見石生針之,不一刻而愈,其神醫也。’某迎石生至洛,告滿百日,與石生俱東下,見病弟於揚州禪智寺。”禪智寺:又名上方寺、竹西寺,在揚州城東十五里,寺前有橋,跨舊官河。

〔二〕蟬噪: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静。”

〔三〕飄蕭句:謂風動松、桂,飄摇蕭瑟。

〔四〕階砌:臺階。

〔五〕故:故意。遲留:淹留。

〔六〕暮靄(ǎi):傍晚雲氣。顔延年《陶徵士誄》:“晨煙暮靄,春煦秋陰。”

〔七〕竹西路:在禪智寺前官河北岸。馮集梧注引《名勝志》曰:“《寶祐志》云:竹西亭在禪智寺前河北岸,取杜牧詩語也。”

〔八〕歌吹(chuì):歌聲與鼓吹聲。《漢書·霍光傳》:“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内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鮑照《蕪城賦》:“廛閈撲地,歌吹沸天。”

此詩用以動顯静之反襯手法描寫了禪智寺初秋傍晚的清幽與寂静,全詩對偶工整,語言凝煉。

題宣州開元寺〔一〕

南朝謝朓城,東吴最深處〔二〕。亡國去如鴻,遺寺藏烟塢〔三〕。樓飛九十尺,廊環四百柱。高高下下中,風繞松桂樹。青苔照朱閣,白鳥兩相語。溪聲入僧夢,月色暉粉堵〔四〕。閲景無旦夕,憑欄有今古〔五〕。留我酒一罇,前山看春雨〔六〕。

〔一〕原注:“寺置於東晉時。”馮集梧注引《名勝志》:“宣城縣城中景德寺,晉名永安,唐名開元,蘭若中之最勝者。”《唐會要》卷四八:“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一所,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並改爲開元寺。”詩作於開成三年(八三八)春,時年三十六歲。集中《大雨行》原注曰:“開成三年,宣州開元寺作。”按,詩人於開成二年告假自洛陽至揚州視弟疾,假滿百日按例即棄官。是年秋,應宣歙觀察使(治所宣州,即今安徽宣城)之辟,爲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内供奉,攜弟顗赴任。

〔二〕南朝兩句:意謂宣城風景優美,古蹟衆多,留有大詩人謝朓之遺蹤,亦爲孫吴之故地。南朝,東晉後建都建康(今南京)之宋、齊、梁、陳四朝,此謂南齊。謝朓城,一作“謝朓樓”。即宣城。南齊詩人謝朓曾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留有謝公樓、謝公亭等古蹟。東吴,三國孫吴地處江東,故稱。

〔三〕亡國兩句:意謂晉亡事非,空留遺蹟。塢,山塢,四面高中間低之山地。

〔四〕樓飛八句:謂寺樓倚山傍水,高大雄偉,周圍松、桂參差錯落,環境清幽,無論白天夜晚,均景色優美,引人入勝。暉,映照。粉堵,粉牆。

〔五〕閲景兩句:謂開元寺之景象朝夕均宜觀賞,而倚樓憑欄,憑弔古人,每令人追念不已。

〔六〕留我兩句:謂詩人飲酒春雨,憑欄處氣象常新。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評曰:“牧之雄直如此,而人第以艷麗盡之。”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一〕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二〕。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三〕。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四〕。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深秋。宛溪:源出宣城東南嶧山,流繞城東,至縣東北,與句溪合。

〔二〕鳥去兩句:寫宛溪自然風光與居人生活。吴汝綸曰:“起四句極奇,小杜最喜琢製奇語也。”(《唐宋詩舉要》卷五引)《禮記·檀弓下》曰:“晉獻公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奂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此化用其意。

〔三〕深秋兩句: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杜長律亦極有佳句,如‘深秋簾幕……一笛風。’……俱灑落可誦。”簾幕,窗簾、帷幕。

〔四〕惆悵兩句:謂遥望煙樹迷濛之太湖,徒然仰慕功成身退之范蠡。無因,無由,無緣。范蠡,春秋越國大夫,助越王勾踐滅吴,功成,“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國語·越語》)參差(cēn cī),不整齊貌。五湖,《國語》韋昭注曰:“五湖,今太湖。”又《文選·江賦》注引張勃《吴録》:“五湖,太湖之别名也。”《後漢書·馮衍傳》注引虞翻曰:“太湖有五道,故謂之五湖,滆湖、洮湖、射湖、貴湖及太湖爲五湖。並太湖之小支俱連太湖,故太湖兼得五湖之名。”此泛指太湖流域之湖泊。

牧之胸懷韜略,然一生無由施展。進不能成就功業,退復有室家之累,難以隱居山林,故藉范蠡以抒慨。《唐詩鼓吹評注》卷六曰:“昔范蠡功成身退遊於五湖,可謂識進退之宜矣,今所可見者惟有五湖煙樹,如蠡者豈得而見之哉!言外有感嘆人己意。”宋宗元曰:“三、四無窮奇慨,五、六寫景處可以步武青蓮。”(《網師園詩箋》卷二)查慎行評曰:“第二聯不獨寫眼前景,含蓄無窮。”(《瀛奎律髓》)何焯評曰:“寄託高遠,不在逐句寫景,若爲題所牽,便無味矣。”(同上)許印芳評曰:“此詩全在景中寫情,極脱洒,極含蓄,讀之再三,神味益出,與空講風調者不同。學者須從運實於虚處求之,乃能句中藏句,筆外有筆。若徒揣摩風調,流弊不可勝言矣。”(同上)

宣州開元寺南樓〔一〕

小樓纔受一牀横,終日看山酒滿傾〔二〕。可惜和風夜來雨,醉中虚度打窗聲〔三〕。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

〔二〕小樓兩句:謂南樓之小雖僅容一牀,然而,却能於此飲酒看山,自有情趣。陶潛《歸去來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此用其意。

〔三〕可惜兩句:謂可惜醉酒而眠,竟未能領略夜雨敲窗之情趣。

贈宣州元處士〔一〕

陵陽北郭隱,身世兩忘者〔二〕。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三〕。罇酒對不酌,默與玄相話〔四〕。人生自不足,愛嘆遭逢寡〔五〕。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元處士:生平未詳。馮集梧注:“按:牧之又有《題元處士高亭詩》,許渾亦有《題宣州元處士幽居詩》,又有《灞上逢元處士東歸詩》,又有《元處士自洛歸宛陵山居見示詹事相公餞行之什因贈詩》。其贈詩注云:元君多隱廬山學《易》,常爲相國師服,即其人可知矣。”處士,有才德而隱居不仕者。

〔二〕陵陽兩句:謂元處士如北郭先生之隱居,身世兩忘,超然物外。陵陽,山名。《方輿勝覽》:“陵陽山在宣城,一峯爲疊嶂樓,一峯爲譙樓,一峯爲景德寺。”又《宣城志》:“陵陽山,岡巒盤曲,爲郡之鎮。自敬亭之南,隱起爲三峯,環繞縣治。郡地四出皆卑,即阜爲垣,郡治蓋據此山之岡麓也。”北郭,據《後漢書·廖扶傳》:東漢廖扶“絶志世外,專精經典,尤明天文、讖緯、風角、推步之術。州郡公府辟召皆不應。就問災異,亦無所對。”時人因號爲“北郭先生”。

〔三〕蓬蒿(hāo)兩句:謂處士居陋室而胸襟開闊。蓬蒿,野草。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四:“杜牧之詩:‘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非天地之寬,胸次之寬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概,已畢露紙上矣。”

〔四〕罇酒兩句:以揚雄喻處士,謂其淡於名利。《漢書·揚雄傳》:“(雄)爲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爲,少耆欲,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産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玄,揚雄好古而樂道,仿《易》而作《太玄》。

〔五〕人生兩句:謂人生多有不如意事,元處士獨能坦然處之,而一般人則每耿耿於懷,不免嘆息生不遭時。寡,寡遇。即不得人賞識。

題元處士高亭〔一〕

水接西江天外聲〔二〕,小齋松影拂雲平〔三〕。何人教我吹長笛〔四〕?與倚春風弄月明〔五〕。

〔一〕本詩作於開成三年。原注:“宣州。”高亭:亭名。

〔二〕西江:謂青弋江。江在宣州西,故云。

〔三〕拂雲平:狀松樹之高入雲天。

〔四〕長笛:《文選·長笛賦》注:“《説文》:笛,七孔,長一尺四寸,今長笛是也。”

〔五〕弄月:賞玩月色。謝靈運《怨曉月賦》:“卧洞房兮當何悦?滅華燭兮弄曉月。”陳後主《三婦艷詩》:“小婦春妝罷,弄月當宵楹。”

念昔遊(三首選二)〔一〕

十載飄然繩檢外〔二〕,罇前自獻自爲酬〔三〕。秋山春雨閒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李白題詩水西寺〔四〕,古木迴巖樓閣風。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五〕。

〔一〕據周紫芝《竹坡詩話》,牧之爲宣城幕,游涇溪水西寺時留有二小詩,其一即“李白題詩”云云,今載集中。“其一云:‘三日去還住,一生焉再遊。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樓。’此詩今榜壁間而集中不載,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按,據繆鉞《杜牧年譜》,牧之於開成二年深秋至宣城,四年春赴京,是詩當作於開成三年。

〔二〕十載:牧之自大和二年(八二八)二十六歲在沈傳師幕府任職,直至三十六歲在宣州崔鄲幕府,凡十一年,其間生活頗爲放浪。此言“十載”,舉其整數(參見《贈别》注〔一〕)。飄然:謂無拘無束。繩檢:約束,謂世俗禮法。

〔三〕罇前句:謂獨酌自飲。獻酬,古行飲酒禮主客相互敬酒之謂。《詩·小雅·楚茨》箋:“始主人酌賓爲獻,賓既酌主人,主人又自飲酌賓曰酬。”

〔四〕原注:“宣州涇縣。”李白題詩:指李白《遊水西簡鄭明府》及《别山僧》詩,二詩均曾提及水西寺。水西寺:在涇縣西水西山上,今已圮。《江南通志》云:“水西山,在寧國府涇縣西五里,林壑邃密,下臨涇溪。舊建寶勝、崇慶、白雲三寺,浮屠對峙,樓閣參差,碧水浮烟,咫尺萬狀。晉葛洪、劉遺民,唐李白、杜牧之皆常遊憩於此。”王琦注“水西寺”曰:“按:《江南通志》有水西寺、水西首寺、天宫水西寺,皆在涇縣西五里之水西山中。天宫水西寺宫者,本名凌巖寺,南齊永平元年,淳于棼捨宅建。上元初改天宫水西寺,大中時重建。宋太平興國間,賜名崇慶寺。凡十四院,其最勝者曰華巖院。横跨兩山,廊廡皆閣道,泉流其下。”(《李太白全集》卷二〇)

〔五〕山雨:一作“煙雨”。

自宣城赴官上京〔一〕

蕭灑江湖十過秋,酒杯無日不遲留〔二〕。謝公城畔溪驚夢,蘇小門前柳拂頭〔三〕。千里雲山何處好,幾人襟韻一生休〔四〕?塵冠挂却知閑事〔五〕,終把蹉跎訪舊游。

〔一〕本詩作於開成四年(八三九)春初,時年三十七歲。是年春初,牧之離宣城赴京就左補闕、史館修撰之職。

〔二〕蕭灑兩句:詩人自謂優遊江湖,已逾十載,無日不流連醉酒。蕭灑,清逸脱俗貌。孔稚珪《北山移文》:“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秋,猶謂年。酒杯句,參看《雨中作》:“酣酣天地寬,怳怳嵇劉伍。”“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另有《遣懷》七絶,亦概括了詩人十載間醉酒忘情之況。遲留,逗留;流連。

〔三〕謝公兩句:自謂十年間,或登臨謝朓遺址以弔古,或棲身伎樓歌館以行樂。謝公城,即宣城。蘇小,《樂府詩集·蘇小小歌序》:“蘇小小,錢塘名娼也,南齊時人。”

〔四〕千里兩句:謂山川千里,風物唯宣城獨好,幾人能有我之襟韻,一生豈能就此罷休?雲山,山川風物。襟韻,懷抱與韻致。

〔五〕塵冠:謂在塵世爲官。

詩人不甘心沉湎酒色,虚度年華,亦不願寄身宦海,與世沉浮。既欲優游林下,又欲一展懷抱,有所作爲,於此可見詩人赴官上京時矛盾複雜的思想感情。錢謙益、何焯評曰:“此牧之爲宣城太守(按:誤。應爲宣州觀察使幕。)任滿還京而作也。首言瀟灑宦遊已十餘年,無日不淹留於杯酒之間,蓋因耽飲而乃見其瀟灑也。若‘溪聲驚夢’、‘楊柳拂頭’,皆瀟灑之情,是雲山之勝莫過宣城,襟韻之高惟余獨得,今且還京未免爲宦情所絆,不若掛冠而歸乃爲適志。今雖未遂所願,終當歸隱以尋訪舊遊也,豈久爲名利所覊哉!‘一生休’當非休美之意,言何人一生無高情曠致也,蓋襟韻從雲山而生,末聯正足此句意。”(《唐詩鼓吹評註》)

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一〕

敬亭山下百頃竹〔二〕,中有詩人小謝城〔三〕。城高跨樓滿金碧,下聽一溪寒水聲。梅花落徑香繚繞,雪白玉璫花下行〔四〕。縈風酒旆挂朱閣〔五〕,半醉遊人聞弄笙〔六〕。我初到此未三十〔七〕,頭腦釤利筋骨輕〔八〕。畫堂檀板秋拍碎〔九〕,一引有時聯十觥〔一〇〕;老閑腰下丈二組,塵土高懸千載名〔一一〕。重遊鬢白事皆改〔一二〕,唯見東流春水平。對酒不敢起,逢君還眼明。雲罍看人捧,波臉任他横。一醉六十日,古來聞阮生〔一三〕。是非離别際,始見醉中情。今日送君話前事,高歌引劍還一傾〔一四〕。江湖酒伴如相問〔一五〕,終老煙波不計程〔一六〕。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裴坦:《新唐書·裴坦傳》:坦字知進,“及進士第,沈傳師表置宣州觀察府,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歷楚州刺史。……薦爲職方郎中,知制誥,……召爲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數月卒。”詩人亦曾入沈傳師幕,故與裴坦熟識。判官:觀察使之屬官。

〔二〕敬亭山:原名昭亭山,山上舊有敬亭,因謝朓在此吟詠而得名。山在宣城北十里,高數百丈,千巖萬壑,爲登臨勝地。謝朓賦《敬亭山》詩云:“兹山亘百里,合沓與雲齊。”李白《獨坐敬亭山》詩云:“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祗有敬亭山。”又《宣城縣志》:“敬亭自謝、李相繼賦詩,遂有名天下。”

〔三〕小謝城:指宣城。南齊謝朓曾爲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朓與劉宋謝靈運同族,而年輩稍晚,故又稱“小謝”。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别校書叔雲》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四〕雪白句:謂婦女在花下游賞。玉璫,玉製耳飾,借指婦女。

〔五〕縈:旋繞。酒旆:酒旗。

〔六〕弄笙:演奏笙管。笙,一種吹奏樂器。

〔七〕我初句:詩人初次隨沈傳師至宣城,時年二十八歲。

〔八〕釤(shàn)利:爽利。

〔九〕畫堂句:謂在畫堂賞樂,隨檀板之節拍而擊節欣賞。畫堂,繪有彩畫之堂舍。檀板,拍板,樂器,堅木數片,以繩串聯,用以拍擊。

〔一〇〕一引:引,指進酒。江淹《恨賦》:“濁醪夕引。”陶潛《歸去來兮辭》:“引壺觴以自酌。”一引,猶言一飲。李白《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觥(ɡōnɡ):以兕角製成之酒器。

〔一一〕老閑兩句:謂詩人願流連畫堂歌筵,至老不求高官,唯冀他日清名流傳千古。丈二組,拴于印上之長絲帶,此指代官印。塵土,猶塵世。

〔一二〕重遊:謂詩人開成二年應崔鄲之辟再次來到宣城。鬢白:詩人時年三十五歲,然鬢髮已白。其四十歲在黄州所作之《郡齋獨酌》曰:“前年鬢生雪,今年鬚帶霜。”

〔一三〕對酒六句:以阮籍自喻,謂將如籍之沉湎于酒,不拘禮法,而獨與裴坦志趣相投,知交莫逆。《晉書·阮籍傳》:“文帝初欲爲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籍又能爲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嵇喜來弔,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悦,乃見青眼。……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卧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眼明,謂以青眼對志趣相投之裴坦。雲罍(léi),大酒杯。《世説新語·任誕》:“諸阮皆能飲酒,仲容(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桮斟酌,以大罋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波臉,謂美婦。任他横,謂阮籍在鄰婦旁醉卧並無非禮之行。阮生,指阮籍,字嗣宗。魏晉名士,不問世事,不拘禮法,口不臧否人物,以酣飲避世遠禍。

〔一四〕傾:舉杯。

〔一五〕江湖:謂各地。

〔一六〕終老煙波:猶歸隱江湖。《新唐書·張志和傳》:“張志和坐事貶南浦尉,會赦還,以親既喪,不復仕,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程:驛程,路程。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一〕時牧欲赴官歸京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二〕。九華山路雲遮寺〔三〕,清弋江村柳拂橋〔四〕。君意如鴻高的的〔五〕,我心懸旆正摇摇〔六〕。同來不得同歸去〔七〕,故國逢春一寂寥〔八〕!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舒州:今安徽省舒城縣。

〔二〕驕:得意,昂奮。

〔三〕九華山:在安徽省青陽縣西南。《太平寰宇記》:“池州青陽縣九華山,在縣南二十里,舊名九子山,李白以有九峯如蓮花削成,改爲九華山。”

〔四〕清弋(yì)江:一作“青弋江”,在安徽省東南。《元和郡縣志》:“宣州宣城縣青弋水,州西九十九里。”《方輿紀要》:“寧國府宣城縣青弋江,府西六十里,源出涇縣及池州府之石埭縣。”

〔五〕的的:明白;昭著。《淮南子·説林》:“的的者獲。”注:“的的,明也,爲衆所見,故獲。”

〔六〕我心句:謂詩人惜别時之心神不安。《詩經·王風·黍離》:“行邁靡靡,中心摇摇。”又《戰國策·楚一》:“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如懸旌,而無所終薄。”

〔七〕同來句:謂兩人同來宣州幕府供職,今則詩人將歸京赴任,裴則前往舒州,彼此不能同歸長安。

〔八〕故國句:設想自己回京後孤寂之狀。故國,謂故鄉長安。一,强調語氣之語助詞。寂寥,寂寞。

錢謙益、何焯評是詩曰:“此言春暖而行人戒途,君由客路而過池州,則九華之雲遮寺,青弋之柳拂橋,皆途中所經行者。君之有此行也,如鴻之高舉,而我亦將歸京,心摇摇如懸旆已。憶昔與君同來不得與君同去,則我歸京之日,故國尚逢春景,第當相别之後,此心寂寥,相思正未有已耳。”(《唐詩鼓吹評注》)金聖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集》曰:“杜與裴俱爲宣州判官,是時杜拜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將歸京,裴却棄官遊舒州,故杜送之以是詩。一寫時,二寫别,三寫舒州路,四寫歸京路,甚明。問:杜、裴既稱一色,然則詩何不用彈冠事耶?因此一問,忽然悟其五、六之妙。言裴去志,高如冥鴻,既是杜所甚明;杜又初歸,心如懸旌,未必遂容論薦,所以欲同歸而且不得也。末句反明宣州官中連歲歡握可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曰:“格調既高,語皆雋拔。”

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一〕裴使君見迎〔二〕李趙二秀才同來〔三〕因書四韻兼寄江南許渾先輩〔四〕

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蒲根水暖雁初浴〔五〕,梅徑香寒蜂未知。辭客倚風吟暗澹〔六〕,使君迴馬溼旌旗〔七〕。江南仲蔚多情調,悵望春陰幾首詩〔八〕!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春。詩人離宣城赴京前,攜弟顗同至潯陽省從兄江州刺史慥,隨後沿江、漢,經南陽、武關、商山而入長安。是詩爲赴潯陽途次和州時所作(事詳《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啓》)。次:停留。和州:今安徽和縣。横江:横江浦,長江重要渡口,在和縣東南長江西北岸,與江東南岸當塗縣之采石鎮相對。

〔二〕裴使君:和州刺史,裴姓。使君,州郡長官之别稱。

〔三〕秀才:唐應進士舉者亦稱秀才。

〔四〕先輩:進士間互相推敬之稱。李肇《唐國史補》卷下:“進士爲時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實集其中,由此出者,終身爲聞人。故争名常切,而爲俗亦弊。其都會謂之舉場,通稱謂之秀才;投刺謂之鄉貢;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許渾:詩人至交,著名詩人。字用晦,丹陽(今屬江蘇省)人,大和六年進士及第。歷官監察御史,睦州、郢州刺史等。當時任當塗(今屬安徽省,唐屬宣州,距和州不遠)縣令。許渾《丁卯集》卷上有《酬杜補闕初春雨中泛舟次横江喜裴郎中相迎見寄》詩,當爲答謝之作。詩曰:“江館維舟爲庾公,暖波微渌雨濛濛。紅檣迤邐春巖下,朱斾聯翩曉樹中。柳滴圓波生細浪,梅含香豔吐輕風。郢歌莫問青山吏,魚在深池鳥在籠。”

〔五〕蒲:香蒲,多年生草本植物,生于淺水或池沼中。

〔六〕辭客:謂李、趙二秀才。暗澹:謂微雨迷濛。

〔七〕旌旗:太守出行之儀仗。

〔八〕江南兩句:謂許渾一似張仲蔚之博學而多才思,當其悵望春雨之時,定能吟寫許多動人詩篇。仲蔚,《高士傳》:“張仲蔚者,平陵人,明天官博物,善屬文,好詩賦,閉門養性,不治榮名。”

是詩描繪初春微雨景象,生動如畫。蘇軾《惠崇春江晚景》詩似從中受到啓發。蘇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句法意境,均頗神似。

題烏江亭〔一〕

勝敗兵家事不期〔二〕,包羞忍恥是男兒〔三〕。江東子弟多才俊〔四〕,卷土重來未可知。

〔一〕本詩作于開成四年。烏江亭:在今安徽省和縣東北烏江鎮。《括地志》卷四:“烏江亭,即和州烏江縣是也,晉初爲縣。注:《水經》云:江水又北,左得黄律口,《漢書》所謂‘烏江亭長檥船以待項羽’,即此也。”

〔二〕勝敗句:謂勝敗乃兵家常事,難以預期。兵家,一作“由來”。事不期,一作“不可期”。

〔三〕包羞句:謂能忍受羞恥者方爲好男兒。

〔四〕江東句:《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yǐ)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自刎而死。”江東,安徽蕪湖以下之長江下游南岸地區。項羽爲下相(故址在今江蘇省宿遷縣西七里)人,隨叔父項梁避仇吴中(今江蘇省吴縣)。秦二世元年(前二〇九)七月,梁舉吴中兵起義,得精兵八千人。才俊,才能卓越者。

項羽以兵敗自刎烏江,爲失敗之英雄,自古幾成定論,而杜牧則獨持異議,以其能勝不能敗,無有忍辱負重的堅忍精神,缺少男兒氣概。蓋詩人憤于晚唐朝廷懦弱,對藩鎮取姑息容忍政策,故發爲驚世駭俗之論,藉此以振雄風耳。宋後各家對此褒貶不一,兹摘録於下:

王安石《烏江亭》詩曰:“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爲君王卷土來?”李璧注曰:“公詩蓋取籍意。”(《王荆公詩註》)

蔡正孫云:“荆公此詩,正爲牧之設也。蓋牧之之詩,好異於人,其間有不顧理處。”(《詩林廣記》卷六)

方岳《深雪偶談》:“牧之處唐人中,本是好爲論議,大概出奇立異,如《四皓廟》,如《烏江亭》。”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五:“牧之於題詠,好異於人。……至《題烏江亭》,則好異而叛於理。……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餘,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爲甚,誰肯復附之?其不能卷土重來,決矣。”

劉克莊《後山詩話》卷一:“吕温詩云:‘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義士最先來。’荆公(當作“杜牧”)云:‘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皆可倡東南勇敢之風。”

《詩林廣記》卷六引謝枋得云:“衆言項羽有速亡之罪,牧之獨言項羽有可興之機,亦死中求活意也。”

都穆《南濠詩話》:“荆公反樊川之意,似爲正論,然終不若樊川之死中求活。”

吴喬《圍爐詩話》:“牧之自許詩豪,故《題烏江亭》失之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