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叉〔一〕

右一人字叉,不知其所來。在魏,與焦濛、閭冰、田濛善。任氣重義,大軀,有膂力。常出入市井,殺牛擊犬豕,羅網鳥雀。亦或時因酒殺人,變姓名遁去,會赦得出。後流入齊魯,始讀書,能爲歌詩,然恃其故時所爲,輒不能俯仰貴人〔二〕。穿屐破衣,從尋常人乞丐酒食爲活。

〔一〕劉叉,唐代元和時河北人。盧仝著述《春秋》之學,時人不得見,只有劉叉得讀。

〔二〕故時所爲:舊時的任俠行爲。俯仰貴人:迎合貴人意志。

聞韓愈善接天下士,步行歸之。既至,賦《冰柱》、《雪車》二詩〔三〕。一旦居盧仝、孟郊之上,樊宗師以文自任,見叉拜之〔四〕。後以争語不能下諸公,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五〕,不若與劉君爲壽。”愈不能止,復歸齊魯。叉之行固不在聖賢中庸之列〔六〕,然其能面道人短長,不畏卒禍,及得其服義,則又彌縫勸諫,有若骨肉,此其過人無限。

〔三〕《冰柱》:寫屋簷下結成的冰凌,結語稱:“我願天子回造化,藏之韞櫝,玩之生光華。”希望天子能使大地回春,即政治清明,藏好冰柱。《雪車》:寫宫中命百姓運雪的車,運來備夏天用。他感嘆“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雪)。”

〔四〕盧仝:濟源(在河南省)人,隱少室山,號玉川子。嘗爲《月蝕》詩,韓愈稱其工。好飮茶,爲《茶歌》。詩句以奇警著稱。孟郊(七五一—八一四)字東野,武康(在浙江省)人。他的詩感情真實,寫出獨特感受,極爲韓愈所推重。樊宗師:字紹述,南陽(在今河南鄧縣)人。爲文奇澀,所著《絳守居園池記》,至不可斷句。韓愈稱他文章詞句不襲用前人。

〔五〕諛墓中人:韓愈的墓碑、墓誌銘極有名,所得潤筆之資很多。

〔六〕聖賢中庸:《論語·雍也》:“子曰:‘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中庸是無過頭無不及,意指劉叉取韓愈金的做法是過分了。

這篇寫劉叉,指出他先是任俠,講義氣,甚至因酒醉殺人。後來折節讀書,但還是不肯迎合貴人,有氣節。他的《冰柱》《雪車》二詩,關心民謨,是有内容的,得到韓愈等人的贊美。同時也指出他仗氣,敢于當面指斥别人的過錯,不怕得禍;倘對方服義,又親若骨肉,替他補救缺失,加意勸諫。他指責韓愈的阿諛死人得到很多潤筆,這是極有名的故事,也正指出韓文的缺點,不過拿了韓的潤筆金數斤去,未免有些過分了。

讓非賢人事

世以爲能讓其國,能讓其天下者爲賢,此絶不知賢人事者。能讓其國,能讓其天下,是不苟取者耳。湯故時非無臣也,然其卒佐湯,有升陑之役,鳴條之戰〔一〕,竟何人哉?非伊尹不可也〔二〕。武故時非無臣也,然其卒佐武有牧野之誓,白旗之懸〔三〕,果何人哉?非太公望不可也〔四〕。苟伊尹之讓汝鳩仲虺〔五〕,太公望之讓太顛閎夭,則商周之命,其集乎〔六〕?故伊尹之醜夏復歸,太公望之發揚蹈厲〔七〕,當此時,雖百汝鳩、百仲虺,伊尹不讓也;百太顛、百閎夭,太公望亦不讓也。故曰:讓非賢人事。

〔一〕《書·湯誓·序》:“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于鳴條之野,作《湯誓》。”陑(ér):山名,《太平寰宇記》謂即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濟縣南。鳴條:在山西安邑縣北。

〔二〕伊尹:一名摯,相湯伐桀,建立殷朝,湯尊他爲阿衡。湯死,其孫太甲無道,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地。三年,太甲悔過,復迎歸,歸政于太甲。

〔三〕《史記·周本紀》:“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師)。武王乃左杖黄鉞(大斧),右秉白旄(旄牛尾做的旗)以麾(揮)。”

〔四〕太公望:吕尚,本姓姜,字子牙。文王出獵見到他,説:“吾太公望子久矣!”號曰太公望。武王尊爲師尚父。佐武王滅紂,有天下,封于齊。

〔五〕《史記·殷本紀》:“伊尹去湯適夏(觀察桀),既醜有夏(看到桀的醜惡),復歸于亳(湯都城)。入自北門,遇女(汝)鳩、女(汝)房,作《女鳩》《女房》。”汝鳩汝房是殷的賢臣。《書·仲虺之誥·序》:“湯歸自夏(伐桀歸來),至于大坰(回亳路上地名)。仲虺作誥。”仲虺,湯的賢臣。

〔六〕太顛、閎夭:文王時賢臣之二。紂王囚文王于羑里,閎夭求有莘氏美女、驪戎文馬、有熊氏九駟獻給紂,紂乃赦文王。其集:豈集,天命豈聚集在商朝或周朝,指商朝周朝可能得不到天下。

〔七〕《禮·樂記》:“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指太公望的奮發有爲。

《論語·里仁》:“子曰:能以禮讓爲國乎?何有(有何難)?不能以禮讓爲國,如禮何?”又《泰伯》:“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是孤竹國君的二子,他們把國位讓掉,孔子稱贊他們“求仁得仁”;泰伯是周太王的長子,他三次把天下讓掉,孔子贊美他爲至德。孔子又提倡“禮讓爲國”。因此,商隱這篇是針對孔子的話而發。孔子在當時被尊爲聖人,商隱敢于針對孔子的話提出反對,這在當時是極大膽的想法。其實孔子的話有兩方面,一方面主張“禮讓爲國”,要講讓;一方面,《論語·衛靈公》:“子曰:當仁,不讓于師。”應當行仁的時候,對老師也不讓,主張不讓。

商隱在這裏主張不讓,即認爲伊尹在相湯伐桀這事上不能讓給汝鳩仲虺,姜太公在輔武王伐紂這件事上,不能讓給太顛、閎夭。一讓,放桀伐紂,建立商朝和周朝的事就不可能實現了。其實伊尹的地位高于汝鳩、仲虺,姜太公的地位高于太顛、閎夭,自然不必讓。即使是老師,應當行仁的時候也不讓,更不必説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了。所以商隱的話是符合孔子主張不讓的精神的,因此他没有駁倒孔子。孔子是講兩方面,商隱只駁一方面,所以駁不倒孔子。

那末孔子主張禮讓又是什麽意思呢?原來孔子生在春秋時代,那時各國發生不少争奪君位的事,《春秋》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就是哥哥做了國君,弟弟公叔段要奪君位發生戰事。再像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在即位前是公子小白,就同公子糾争奪君位,魯國幫公子糾,因而發生齊魯長勺之戰。晉獻公寵愛驪姬,要把君位傳給她生的奚齊,驪姬害死了太子申生,又要害公子夷吾、公子重耳。獻公死,奚齊即位,大臣里克殺了奚齊,奚齊弟卓子即位,里克又殺了卓子。這些都是由于争奪君位引起内亂。因此孔子提出“禮讓爲國”,主張讓來反對争。爲什麽稱“禮讓”呢?不是無原則的讓,是按照禮來讓,即按照當時的規定,該由誰來當國君的,就由誰來當,其他的人都不争。對于該當國君的,是當仁不讓,孔子又是主張不讓的;對于不該當國君的就不該争,要禮讓。孔子是對這兩面都講到的。

孔子爲什麽又贊美泰伯的“三以天下讓”呢?泰伯是周太王的長子,按照周代的規定,應該由長子繼承王位,可是太王要把位子傳給小兒子季歷,因爲季歷的兒子昌有聖德,可以光大周室。泰伯的讓位,是按照父親的意思要把位子傳給昌,即讓賢。泰伯的讓更難,所以孔子稱贊他有至德。那末孔子的主張“禮讓”與“當仁不讓”,即按規定辦,按規定應該即位的不讓,按規定不該即位的不争,即禮讓;按規定應該即位,而自認爲才德不如人,因而讓給人,這是讓賢,更難得。禮讓、當仁不讓、讓賢這三者結合纔是孔子對讓的看法。

商隱爲什麽提出“讓非賢人事”呢?大概當時發生牛李兩派之争,一派上臺就把另一派擠走,另一派也這樣。可能有人提出“禮讓爲國”,要一派讓給另一派,也可能要李派讓給牛派,商隱寫這篇,可能認爲不該讓。當時李德裕當政,很有作爲,唐朝有中興的希望,朝廷的威信在提高,宦官的權力在削弱,政治也比較上軌道,所以商隱認爲一讓,“則商周之命其集乎?”即唐朝的中興就難以實現了,所以不能讓。可惜武宗一死,李德裕就被排擠掉,唐朝中興之業也就完了。這樣看來,商隱的文章該是有爲而發,是符合孔子説的“當仁不讓”的。從理論上説,要是把題目改爲“當仁不讓”,指出伊尹、太公望之當仁不讓,不要反對讓國、讓天下,那就既有針對性,在理論上也比較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