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縣修藥師佛殿記

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者,縣民李遷之所爲也。

遷之賈江湖,歲一賈,其入數千萬〔一〕。遷之謀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用力勞者其得厚,用力媮者其得薄,以其得之豐約〔二〕,必視其用力之多少而必當,然後各食其力而無慚焉。士非我匹,若工農則吾等也〔三〕。夫琢磨煎煉、調筋柔革〔四〕,此工之盡力也;斤劚鋤夷、畎畝樹藝〔五〕,此農之盡力也:然後所食皆不過其勞。今我則不然,徒幸物之廢興而上下其價,權時輕重而操其奇贏,游嬉以浮于江湖,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則過之,我有慚于彼焉〔六〕。凡誠我契而不我欺,平我斗斛權衡而不我逾,出入關市而不我虞。我何能焉,是皆在上而爲政者以庇我也。何以報焉〔七〕?

聞浮屠之爲善,其法曰:有能捨己之有,以崇飾尊嚴我,則能陰相之,凡有所欲,皆如志〔八〕。乃曰:盍用我之有所得于此,施以報焉,且爲善也。于是得此寺廢殿而新之,又如其法作釋迦佛、十六羅漢塑像皆備〔九〕。凡用錢二十萬,自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訖三年二月甲寅以成〔一○〕。

其秋,會予赴夷陵,自真州假其舟,行次潯陽,見買一石,礱而載于舟〔一一〕。問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爲,且曰:欲歸而記其始造歲月也。視其色〔一二〕,若欲得予記而不敢言也。因善其以賈爲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爲幸,又知在上者庇己而思有以報,顧其所爲之心又趨爲善,皆可喜也,乃爲之作記。問其寺始造之由,及其歲月,皆不能道也〔一三〕。

九月十六日記。

景祐三年作。藥師佛,菩薩名,即藥師琉璃光如來。這篇碑記記述了一個往來于長江沿岸的商人的談吐,反映了在重本抑末的社會制度下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的思想活動。湘潭縣今屬湖南省。

〔一〕賈江湖:在江湖上經商,做買賣。歲一賈:每年在長江和洞庭湖上來往經商一次。入:收入,贏利。

〔二〕媮:怠惰、苟且。豐約:多少。

〔三〕古代士農工商稱四民。二句謂士(官員)地位高,非我商人所能比擬,而工農的地位和我經商者相等。匹:比并、相當。

〔四〕琢磨:雕玉刻石。煎煉:熬鹽煉鐵。 調筋柔革:指製作弓箭鎧甲。

〔五〕斤劚(zhǔ):用斧砍伐。鋤夷:用鋤平地。畎畝樹藝:謂在田間耕植。

〔六〕今我七句由漢晁錯《論貴粟疏》“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所急,所賣必倍”變化而來,是李遷對自己出力少而收入多的自疚之辭。彼:指工農。

〔七〕經營商業,需要安定的社會秩序、統一的度量衡制度、有節制的税率和保障契約的履行等,六句強調這些條件均爲朝廷和官府所創,自己對此覺得無法報答。逾:超過。虞:欺騙。報:報答。

〔八〕聞浮屠七句:寫李遷自述得於佛教徒的宣傳。古代不少莊嚴弘麗的佛寺之能建成,即是這種施捨求福的欺騙宣傳的效果。《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彼世尊藥師琉璃光如來本行菩薩得道時,發十二大願,令諸有情所願皆得。”浮屠:即佛教。陰相:暗中護祐。

〔九〕釋迦佛:即釋迦牟尼,佛教的始祖。十六羅漢:佛教稱釋迦的高足弟子爲羅漢,宋人詩文、繪畫中大多是十六人,但也有十八羅漢之説。

〔一○〕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到三年二月甲寅,前後不過四十二天,可見當時建造寺院的工程,效率是很高的。

〔一一〕予赴夷陵:見詩選《江行贈雁》題解。真州:今江蘇儀徵縣。假:借,雇用。行次:旅途中暫時停留。潯陽,今江西九江。據歐陽修《于役志》,七月十一日抵真州,八月十三日抵潯陽。礱:磨平,指斫削。

〔一二〕色:臉色。

〔一三〕問其三句:碑記一般都須詳叙所記事物的由來,而李遷不知藥師院的沿革,故作此交代。

李翱

予始讀翱《復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爾〔一〕。智者誠其性,當讀《中庸》;愚者雖讀此不曉也,不作可焉〔二〕。又讀《與韓侍郎薦賢書》,以謂翱特窮時憤世無薦己者,故丁寧如此;使其得志,亦未必;然以韓爲秦漢間好俠行義之一豪俊,亦善論人者也〔三〕。最後讀《幽懷賦》,然後置書而嘆,嘆已復讀、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與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時,與翱上下其論也〔四〕。

凡昔翱一時人〔五〕,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韓愈。愈嘗有賦矣,不過羨二鳥之光榮,嘆一飽之無時爾〔六〕。此其心使光榮而飽,則不復云矣。若翱獨不然,其賦曰:“衆囂囂而雜處兮,咸嘆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七〕又怪神堯以一旅取天下,後世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爲憂〔八〕。嗚呼,使當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爲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

然翱幸不生今時,見今之事〔九〕,則其憂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憂也!余行天下,見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憂者,又皆賤遠,與翱無異〔一○〕。其餘光榮而飽者〔一一〕,一聞憂世之言,不以爲狂人,則以爲病癡子,不怒則笑之矣。嗚呼,在位而不肯自憂,又禁他人使皆不得憂,可嘆也夫!

景祐三年十月十七日,歐陽修書。

景祐三年抵達夷陵前夕作。李翱(七七二—八四一),字習之,韓愈的門人,有《李文公集》。歐陽修論文,強調明道致用,以期達到古人立言不朽的高度。而古代文人失意時,往往多作愁怨之文,作者《與尹師魯書》説:“又常與安道(余靖)言,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韓愈)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這時作者雖在貶謫中,關懷的仍是國家安危,所以讀到李翱《幽懷賦》中“衆囂囂而雜處兮,咸嘆老而嗟卑;視予心之不然兮,慮行道之猶非”,便視爲不世知己。并進一步指出當時的形勢較之李翱所處的中唐時期還險惡,而主張變革的范仲俺等人卻紛紛貶斥,不由發出“可嘆也夫”的悲憤。

〔一〕《復性書》:李翱研究人性的著作,有上中下三篇。關于人性,自孟子的性善説、荀子的性惡説、漢代揚雄的性善惡混説出現後,歷代思想家多有專門著述。李翱闡揚韓愈的觀點,主張性善,他以《中庸》作爲理論根据,把性和情分割開來,認爲“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也”,強調去情復性。這個見解,是宋代理學的先導。歐陽修主張“修身治人”,強調後天教學的作用,反對空談人性,參見本書《答李詡書》。《中庸》:《禮記》中的一篇,傳説是孔子的孫子孔伋所著。義疏:説明、注解。

〔二〕四句意謂聰明的人瞭解性的涵義,應該讀《中庸》原文,愚笨的人即使讀了《復性書》,仍然搞不清楚性是什麽東西,因此大可以不寫這樣的文章。誠:原注:“一作之識。”讀:原注:“一作復。”

〔三〕《與韓侍郎薦賢書》:即李翱《答韓侍郎書》。下面七句是對此文的評價。以爲文中對推薦賢才的反復鄭重囑託,不過是由于李翱不遇于時,没有人推薦,所以憤世嫉俗;如果得志,也就不會寫這樣的文章。但是評韓愈爲秦漢間的游俠之士,見識還不錯。李翱《答韓侍郎書》:“如兄者頗亦好賢,必須甚有文辭,兼能附己順我之欲,則汲汲孜孜無所憂惜,引拔之矣。如或力不足,則分食食之,無不至矣。若有一賢人或不能,然則將乞丐不暇,安肯汲汲孜孜爲之先後。此秦漢間尚俠行義之一豪雋耳,與鄙人似同而實異。”韓侍郎:韓愈,曾官吏部侍郎。

〔四〕上下其論:指討論古今政事的得失。

〔五〕一時人:同時人。

〔六〕愈嘗有賦三句:韓愈于唐德宗貞元十一年五月未入仕前,作《感二鳥賦》曰:“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惟進退之殊異,增余懷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飾焉是逞。余生命之湮阨,曾二鳥之不如。汩東西與南北,恆十年而不居。辱飽食其有數,况策名于薦書。時所好之爲賢,庸有謂余之非愚。”主題是借有人向皇帝獻二鳥事,以抒發自己不得志的不平。

〔七〕其賦五句:唐代自德宗、順宗以後,政治形勢江河日下,戰亂不息,朝廷逐漸失去對全國的控制,人民生活困苦。李翱在《幽懷賦》中表現的思想和當時的士大夫不同,他不爲個人遭遇不幸而愁嘆,擔心的是國家的命運和前途。

〔八〕三句指《幽懷賦》:“當高祖之初起兮,提一旅之羸師;能順天而用衆兮,竟掃寇而戡隋”数語。神堯,指唐高祖。《唐書·高祖紀》:“謚大武,廟號高祖,上元元年改謚神堯皇帝。”一旅,一支軍隊,古代五百人爲一旅。此指唐王朝發祥地的太原部隊。後世子孫:唐代自安史亂後,河北、河南諸重鎮相繼被藩鎮割據,戰亂頻仍,唐王朝始終未能收復。

〔九〕今之事:指宋王朝積貧積弱,國外強鄰壓境,國内民變紛起,岌岌可危。參見《原弊》及注。

〔一○〕脱有:縱有。賤遠:指地位卑微、爲朝廷擯斥于遠方的人。與翱無異:李翱因性格鯁直,論議不屈,官位不顯,多任地方官,很少留在朝廷。這是作者對當時朝廷貶斥范仲淹等人的感慨之詞。

〔一一〕光榮而飽者:指顯貴的當權者。這是作者對吕夷簡等人的斥責。

峽州至喜亭記

蜀于五代爲僭國,以險爲虞,以富自足,舟車之迹不通乎中國者五十有九年〔一〕。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二〕。然後蜀之絲枲織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貢輸商旅之往來者,陸輦秦、鳳,水道岷江,不絶于萬里之外〔三〕。

岷江之來,合蜀衆水,出三峽爲荆江〔四〕。傾折回直,捍怒鬥激,束之爲湍,觸之爲旋,順流之舟頃刻數百里,不及顧視,一失毫釐與崖石遇,則糜潰漂没,不見蹤迹〔五〕。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師而移用乎諸州者,皆陸出;而其羨餘不急之物〔六〕,乃下于江,若棄之然,其爲險且不測如此。夷陵爲州,當峽口,江出峽,始漫爲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瀝酒再拜相賀,以爲更生。

尚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七〕,作至喜亭于江津,以爲舟者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險,至此而始平夷,以爲行人之喜幸。夷陵固爲下州,廩與俸皆薄,而僻且遠〔八〕,雖有善政,不足爲名譽以資進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詩所謂“愷悌君子”者矣〔九〕。自公之來,歲數大豐,因民之餘,然後有作,惠于往來。以館以勞,動不違時〔一○〕,而人有賴,是皆宜書。故凡公之佐吏,因相與謀,而屬筆于修焉。

景祐四年(一〇三七)作。峽州州治夷陵,轄夷陵、宜都、長陽、遠安四縣,宋代屬京西南路。夷陵位當長江三峽東口,東流湍急的江水,至此始平衍。李白《渡荆門送别》:“渡遠荆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詩中的“荆門”,即在夷陵與宜都之間。長江從來就是東南地區與蜀地水上交通的唯一通道,以“至喜”名亭,反映了當時舟行的艱險。

〔一〕蜀地富庶險要,有“天府之國”之稱。唐末混亂,先由王建于唐哀帝天祐四年(九〇七)稱帝,史稱前蜀,于後唐莊宗同光三年(九二五)爲後唐所滅;莊宗任孟知祥爲西川節度使,至閔帝明德元年(九三四),孟自稱帝,史稱後蜀。宋太祖乾德三年(九六五)滅後蜀,前後共五十九年。以上四句叙五代時蜀地割據之勢。僭國:割據自封、不是正統的國號。虞:《國語·晉語》“衞文公有邢、翟之虞”注:“備也。”

〔二〕宋太祖乾德二年命王全斌伐蜀,三年春蜀主孟昶降。五句叙宋平蜀。改元:宋太祖年號始稱建隆,後改乾德。

〔三〕六句意謂宋平蜀之後,蜀地的財富得以通過陸路和水路,惠及全國。枲(xǐ):麻。衣被:指施惠于人。歐陽修《夫子罕言利命仁論》:“衣被羣生,贍足萬類。”輦:以車輛運輸。秦:秦州,州治今甘肅天水市。鳳:鳳州,州治今陝西鳳縣。岷江:發源于岷山北麓,經樂山入大渡河,經宜賓入長江。此即指長江。

〔四〕岷江三句叙三峽上下水系。《荆州記》:“江出岷山,其源若甕口,可以濫觴。在益州建寧滿江縣,潛行地底,數里至楚都,遂廣十里,名南江。初在犍爲,與青衣水、汶水合;至洛縣,與洛水合;東北至巴郡,與涪水、漢水、白水合。”荆江:指長江出三峽後至湖南岳陽的一段,即《荆州記》中的“南江”。

〔五〕傾折九句寫三峽江水水流湍急,驚險異常。《水經·江水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後明人宋濂《送天台陳庭學序》:“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顯然由於歐陽修這篇文章的啓發。

〔六〕内府:皇宫的倉庫。羨餘:超額的賦税收入。

〔七〕虞部:官署名,屬工部,掌山澤、苑囿、草木、薪炭、供頓等事。朱公:朱慶基,當時官峽州知州。再治:宋代地方官三年一任,任滿後受命連任或調他處,後再調回本地,稱再治。

〔八〕下州:宋代州分上中下三等。據《宋史·地理志》,峽州爲中州。廩:指糧餉給養。僻且遠:地處偏僻,遠離京城。

〔九〕不以陋而安之:歐陽修《夷陵縣至喜堂記》:“然夷陵之僻,……故爲吏者多不欲遠來,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歲滿或自罷去。”這裏稱譽朱慶基能安于僻陋之地。愷悌君子:《詩·大雅·泂酌》:“豈弟君子,民之父母。”“豈弟”同“愷悌”,和樂簡易貌。

〔一○〕館:住宿。勞:慰問。動不違時:動用勞役不影響農事。《孟子·梁惠王》:“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

易或問三首(選一)

或問:《繫辭》果非聖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論,何也〔一〕?

曰:何止乎《繫辭》。舜之塗廩、浚井,不載于六經,不道于孔子之徒,蓋俚巷人之語也;及其傳也久,孟子之徒道之。事固有出于繆妄之説〔二〕。其初也,大儒君子以世莫之信,置而不論;及其傳之久也,後世反以謂更大儒君子而不非,是實不誣矣,由是曲學之士溺焉者多矣〔三〕。自孔子殁,周益衰,王道喪而學廢,接乎戰國,百家之異端起,十翼之説不知起于何人?自秦漢以來,大儒君子不論也〔四〕。

或者曰:然則何以知非聖人之作也?

曰:大儒君子之于學也,理達而已矣。中人已下,指其迹、提其耳而譬之〔五〕,猶有惑焉者,溺于習聞之久。曲學之士,喜爲奇説以取勝也。何謂“子曰”者?講師之言也,吾嘗以譬學者矣〔六〕。“元者善之長,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幹”,此所謂《文言》也;方魯穆姜之道此言也,在襄公之九年,後十有五年而孔子生〔七〕。左氏之傳《春秋》也,固多浮誕之辭,然其用心,亦必欲其書之信後世也〔八〕。使左氏知《文言》爲孔子作也,必不以追附穆姜之説,而疑後世。蓋左氏者,不意後世以《文言》爲孔子作也。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孟子豈好非六經者?黜其雜亂之説,所以尊經〔九〕。

景祐四年作。歐陽修尊崇《春秋》、《易》。對于《春秋》,他不信《左氏》、《公羊》、《穀梁》三傳,以爲“三子者,博學而多聞矣,其傳不能無失者也。孔子之于經,三子之于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捨經而從傳,不信孔子而信三子,甚哉其惑也。”(《春秋論》)對于《易》,《易乾鑿度》有“仲尼五十究《易》,作十翼”之説,十翼爲《彖辭》上下、《象辭》上下、《繫辭》上下、《文言》、《説卦》、《序卦》、《雜卦》,歐陽修以爲除《彖辭》、《象辭》外,都非孔子所作。(据近人考證,“十翼”大致是戰國末期或秦漢之際的作品。)《繫辭》等多讖緯、筮占等迷信之説,這類迷信宋仁宗時也十分流行,如《續資治通鑒長篇》卷一三五記慶曆二年天章閣侍講林瑀“奉詔撰《周易天人會元記》,其説用天子即位年月日辰占所直卦,以推吉凶。”歐陽修反對天命,注重人事,在《新五代史·司天考序》中説:“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順于上者。”他的反對《繫辭》,也和現實政事有關。作者同年另有一篇《易或問》,長達一千餘字,即突出論述“修人事”的重要性。

〔一〕聖人:指孔子。不論:指前代學者對此没有提出過懷疑。

〔二〕舜之七句:《孟子·萬章》:“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修理倉庫),捐階(舜到了屋上後抽去梯子),瞽叟(舜父)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掩(用土塞井口)之。”歐陽修認爲此係民間傳説,不見六經紀載,故不可信;或許是孟子的學生輯集《孟子》時,不辨真僞收進去的。

〔三〕更:經歷、經過。曲學:邪曲阿世之學。《史記·轅固生列傳》:“(公孫弘)側目而視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溺:沉湎不反。

〔四〕自孔子八句是歐陽修一貫的經學觀點。《獲麟贈姚辟先輩》詩曰:“《春秋》二百年,文約義甚夷,一從聖人没,學者自爲師,峥嶸衆家説,平地生嶮巘。”《讀書》詩曰:“正經首唐虞,僞説起秦漢。”《問進士策》曰:“自秦漢以來,諸儒所述,荒虚怪誕,無所不有。”皆是其例。西漢末年,緯書盛行,提出《易》有“十翼”之説的《乾鑿度》,即係《易緯》中的一篇。緯書多述天人感應的讖緯迷信,向爲正統儒家所擯斥。

〔五〕指迹、提耳:指明實物、懇切開導。《詩·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六〕三句重申《易或問》另篇中語:“或問曰:今之所謂《繫辭》者,果非聖人之書乎?曰:是講師之傳,謂之大傳,其源蓋出于孔子,而相傳于《易》師也。”意謂《繫辭》係講師闡述孔子之意,其中“子曰”的子,不是指孔子,而是指講師。

〔七〕“元者”四句見于《易·乾·文言》,但更早見于《左傳》襄公九年(公元前五六四),而孔子出生于魯莊公三年(公元前五五一),由此可證四句决非孔子之語。魯穆姜:魯襄公的夫人,姓姜。

〔八〕左氏:左丘明,傳爲《左傳》和《國語》的作者。唐柳宗元《非國語》曾斥左氏浮誕,但僅指《國語》,歐陽修則認爲即《左傳》亦多浮誕。信後世:爲後代人所信奉。

〔九〕孟子曰五句:《孟子·盡心》:“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據《尚書正義》,《尚書·武成》在東漢建武(光武帝年號)時已亡失,今存《武成》是僞書,其述“血流漂杵”係商紂兵倒戈後自相殘殺,非謂周武王殺之,與《孟子》語不合。此謂要區别剔去經文中“雜亂之説”,這纔是真正的“尊經”。

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

五代之初,天下分爲十三四,及建隆之際,或滅或微,其在者猶七國,而蜀與江南地最大〔一〕。以周世宗之雄,三至淮上,不能舉李氏〔二〕;而蜀亦恃險爲阻,秦隴、山南皆被侵奪,而荆人縮手歸、峽,不敢西窺以争故地〔三〕。及太祖受天命,用兵不過萬人,舉兩國如一郡縣吏,何其偉歟〔四〕!

當此時,文初之祖從諸將西平成都,及南攻金陵,功最多,于時語名將者,稱田氏〔五〕。田氏功書史,官禄世于家,至今而不絶;及天下已定,將率無所用其武,士君子争以文儒進,故文初將家子,反衣白衣從鄉進士舉于有司〔六〕。彼此一時〔七〕,亦各遭其勢而然也。

文初辭業通敏,爲人敦潔可喜;歲之仲春,自荆南西拜其親于萬州,維舟夷陵〔八〕。予與之登高以遠望,遂游東山,窺緑蘿溪,坐磐石,文初愛之,數日乃去〔九〕。

夷陵者,其地志云北有夷山以爲名,或曰巴峽之險至此,地始平夷。蓋今文初所見,尚未爲山川之勝者。由此而上,溯江湍,入三峽,險怪奇絶,乃可愛也〔一○〕。當王師伐蜀時,兵出兩道,一自鳳州以入,一自歸州以取忠、萬以西〔一一〕。今之所經,皆王師向所用武處,覽其山川,可以慨然而賦矣〔一二〕。

景祐四年作。田畫,字文初,當時從荆南(今湖北江陵)往萬州(今四川萬縣)探親,舟經夷陵,歐陽修作此序贈别。由于田畫是一個普通讀書人(秀才),且與作者萍水相逢,文章無處落筆,所以從宋的統一寫起;又因田畫的祖先在宋代開國時立有戰功,指出他入蜀的道路即爲當年平蜀的戰場,并抒世異時遷的感慨。一篇一般的贈别序文,寫得如此慷慨多氣,可見作者構思命筆之跌宕。寧親即省親。

〔一〕六句叙五代形勢。唐末混亂,羣雄割據,中原有梁、唐、晉、漢、周,四境有吴、南唐、吴越、前蜀、後蜀、南漢、北漢、閩、楚、南平,先後兼并更迭,史稱五代十國。建隆:宋太祖趙匡胤年號,九六〇年至九六三年。其時四境尚有南唐、後蜀、南漢、北漢、楚、吴越、南平七國。其中後蜀據蜀、南唐據江淮一帶,占地最大。

〔二〕周世宗:柴榮,《舊五代史》稱其“頃在仄微,尤務韜晦,及天命有屬,嗣守鴻業,不日破高平之陣,逾年復秦、鳳之封,江北、燕南,取之如拾芥,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也。”三至淮上:宋太祖趙匡胤仕周爲將時,曾三次隨周世宗柴榮征伐南唐,都未能將南唐消滅。 舉:攻拔、消滅。李氏:指南唐中主李璟。

〔三〕而蜀四句原注:“一本注云:往時忠、萬、夔、施皆屬荆南(即南平),五代之際爲蜀所侵。”秦隴、山南:今陝西、湖北、四川、甘肅接壤的地區,唐代屬山南道。 荆人:指南平。歸、峽:歸州(州治今湖北秭歸)、峽州(州治今湖北宜昌),秦隴、山南初爲南平主高季興所有,被蜀侵占後,南平即困處歸、峽。

〔四〕宋于乾德三年(九六五)平蜀,蜀主孟昶降;開寶八年(九七五)平南唐,俘南唐後主李煜。四句謂宋太祖以寡克衆,攻滅二國,就像撤换州縣地方官一樣容易。

〔五〕田氏:指田畫祖田欽祚,乾德二年平蜀時爲北路先鋒都監,乾德三年攻金陵時爲昇州西南路行營馬軍兼左廂戰櫂都監,《宋史》有傳。

〔六〕田氏八句意謂田姓雖爲武將,但通文事,世代爲官,由于天下平定,朝廷重文輕武,故田畫以平民身分參加進士考試。功:通“攻”。將率:同“將帥”。進:進身,指做官。白衣:古代平民衣白衣。鄉進士:唐宋時代由州府選拔讀書人參加禮部進士試,稱進士,獲第後稱前進士,見李肇《國史補》。有司:主持具體政務的機構,此指禮部試官。

〔七〕彼此一時:指前後時勢不同。《孟子·公孫丑》:“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八〕辭業:辭指談吐,業指文章。敦潔:品行敦厚清高。仲春:二月。維舟:停船繫纜。

〔九〕東山:在夷陵,風景優美。歐陽修《冬至後三日陪丁元珍游東山寺》詩:“幕府文書日已稀,清尊歲晏喜相攜。寒山帶郭穿松路,瘦馬尋春踏雪泥。翠蘚蒼崖森古木,緑蘿盤石暗深溪。爲貪賞物來猶早,迎臘梅花吐未齊。”

〔一○〕由此五句:江行過夷陵,山峽奇險,是著名勝景。溯:逆流而上。三峽:一般指瞿塘峽、巫峽、西陵峽。

〔一一〕王師四句叙宋伐蜀路綫。宋軍伐蜀時,王全斌、崔彦進由鳳州(今陝西鳳縣)陸路進軍,劉光義、曹彬由歸州水路進軍。忠、萬:忠州(州治今四川忠縣)和萬州,都在長江沿岸。王師:王者之師,此指宋兵。

〔一二〕賦:指創作詩歌。

與荆南樂秀才書

修頓首白,秀才足下。前者舟行往來,屢辱見過,又辱以所業一編,先之啓事,及門而贄〔一〕。田秀才西來,辱書;其後予家奴自府還縣,比又辱書〔二〕。僕有罪之人〔三〕,人所共棄,而足下見禮如此,何以當之。當之未暇答,宜遂絶,而再辱書;再而未答,宜絶,而又辱之。何其勤之甚也!如修者,天下窮賤之人爾,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蓋足下力學好問,急于自爲謀而然也,然蒙索僕所爲文字者,此似有所過聽也〔四〕。

僕少從進士舉于有司,學爲詩賦,以備程試,凡三舉而得第〔五〕。與士君子相識者多,故往往能道僕名字;而又以游從相愛之私,或過稱其文字。故使足下聞僕虚名,而欲見其所爲者,由此也。

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六〕。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七〕,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悦于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然有司過採,屢以先多士〔八〕。及得第已來,自以前所爲不足以稱有司之舉而當長者之知,始大改其爲,庶幾有立〔九〕。然言出而罪至,學成而身辱。爲彼則獲譽,爲此則受禍,此明效也〔一○〕。

夫時文雖曰浮巧,然其爲功,亦不易也。僕天資不好而強爲之,故比時人之爲者尤不工。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竊名譽者,順時故也。先輩少年志盛,方欲取榮譽于世,則莫若順時〔一一〕。天聖中,天子下詔書,敕學者去浮華,其後風俗大變〔一二〕。今時之士大夫所爲,彬彬有兩漢之風矣〔一三〕。先輩往學之,非徒足以順時取譽而已,如其至之,是直齊肩于兩漢之士也。若僕者,其前所爲既不足學,其後所爲慎不可學,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爲者,爲此也。

在《易》之《困》曰:“有言不信。”謂夫人方困時,其言不爲人所信也。今可謂困矣,安足爲足下所取信哉〔一四〕。辱書既多且切,不敢不答。幸察。

景祐四年作。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作有《與樂秀才書》,由這封信所説“再而未答”來看,前信寫成後并未寄發,其原因當由于樂某方欲取譽于時,覺得所寫缺乏針對性。在前信中作者強調學者必須對古人的道德文章“深講而篤信”,能“自立”“自守”,才可以做到“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此信更進一步提出“卓然自立”和“順時取譽”兩種對立態度,并以自己的經歷,對“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的時文,作了有力抨擊。“爲彼則獲譽,爲此則受禍”,對學者是一個嚴峻的考驗,故歐陽修以“先輩少年志盛,方欲取榮譽于世,則莫若順時”作反面警激,可見作者因人施教的苦心。

〔一〕前者:指歐陽修由開封被貶至夷陵,舟經荆南(今湖北江陵縣)時,四句即追述此事。其時歐陽修因庭參轉運使,停留十餘天,樂某曾多次過訪,并投贈詩文。辱:屈尊、承蒙之意。所業:同“所爲”,指詩文。贄:進見的禮物。

〔二〕田秀才:即田畫。參見《送田畫秀才寧親萬州序》。府:指江陵府。比:近。

〔三〕有罪之人:歐陽修當時在貶謫中,故云。

〔四〕切切:懇摯。《論語·子路》:“朋友切切偲偲。”過聽:誤聽傳聞。過:誤,自謙之辭。下文“過稱”“過採”義同。

〔五〕程試:科舉考試。凡三舉而得第:歐陽修于天聖元年應隨州州試,未中;天聖四年州試獲解應禮部試,又未中;天聖八年始中進士。

〔六〕三句言自己小時家中貧窮,需俸禄養親,故未能真正研求學問。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以謂方從進士干禄以養親,苟得禄矣,當盡力于斯文以償素志。”孤貧:指父親去世後家中貧困。窮經:鑽研經典。梁武帝《會三教詩》:“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

〔七〕涉獵:淺嘗輙止,學不專精。《漢書·賈山傳》:“涉獵書記,不能爲醇儒。”時文:《記舊本韓文後》:“是時天下學者,楊(億)劉(筠)之作,號爲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未嘗有道韓文者。”穿蠹經傳:石介《怪説》:“今楊億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刓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離析聖人之意,蠹傷聖人之道。”

〔八〕屢以先多士:天聖七年歐陽修應國子監試獲第一,又應國學解試獲第一,第二年應禮部試又獲第一。

〔九〕五句言及第後深悟以駢儷時文取士的弊端。他後來于慶曆四年上《論更改貢舉事件劄子》,曰:“今貢舉之失者,患在有司取人先詩賦而後策論,使學者不根經術,不本道理,但能誦詩賦,節抄《六帖》、《初學記》之類者,便可剽盜偶儷,以應試格。而童年新學、全不曉事之人,往往幸而中選。此舉子之弊也。”稱:相當、符合。長者:年高有德的人。

〔一○〕然言出五句,言爲時文時,獲“屢以先多士”之譽,而爲經世致用之道時,卻受貶謫之辱。

〔一一〕三句可見樂秀才熱心功名利禄,與歐陽修爲道不同。先輩:對樂的敬稱。唐李肇《國史補》:“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一二〕天聖中四句:指仁宗天聖七年下詔戒除文弊,并規定禮部貢舉不取浮華雕飾的文字。

〔一三〕彬彬:文質相稱貌。《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兩漢:西漢、東漢,是古文鼎盛的時期。下文“兩漢之士”,指司馬遷、揚雄、班固等人。

〔一四〕六句引《易》,自謙所言不足取信。《易·困卦》“有言不信”。孔穎達正義:“處困求濟,在于正身修德,若巧言能辭,人所不信,則其道彌窮。故誡之以有言不信也。”

答孫正之第二書

某再拜。人至〔一〕,辱書甚勤。前年丁元珍得所示書,喜吾子之好學自立〔二〕,然未深相知,及得今書,乃知吾子用心如此。僕與吾子生而未相識面,徒以一言相往來,而吾子遽有愛我之意,欲戒其過,使不陷于小人。此非惟朋友之義〔三〕,乃吾父兄訓我者不過如此也。

僕自知何足愛,而吾子所愛者道也;世之知道者少,幸而有焉,又自爲過失以取累,不得爲完人,此吾子之所悉也〔四〕。僕知道晚,三十年前尚好文華,嗜酒歌呼,知以爲樂而不知其非也;及後少識聖人之道,而悔其往咎,則已布出而不可追矣〔五〕。聖人曰:勿謂小惡爲無傷〔六〕。言之可慎也如此,爲僕計者,已無奈何,惟有力爲善以自贖爾。《書》曰“改過不吝”,《書》不譏成湯之過,而稱其能改,則所以容後世之能自新者〔七〕。聖人尚爾,則僕之改過而自贖,其不晚也。

吾子以謂如此可乎?尚爲未可,則願有可進可贖之説見教。吾子待我者厚,愛我者深,惜乎未得相見,以規吾子之所未至者,以報大惠,蓋其他不足爲報也〔八〕。值多事,不子細〔九〕。

寶元二年(一〇三九)作。孫正之即孫侔,字正之,又字少述,和王安石、曾鞏有交往。慶曆二年王安石作《送孫正之序》:“予官于揚,得友曰孫正之。正之行古之道,又善爲古文,予知其能以孟、韓之心爲心而不已者也,……以正之之不已而不至焉,予未之信也。一日得志于吾君,而真儒之效不白于當世,予亦未之信也。”可知孫爲揚州人,乃有志之士,慶曆時仍未中進士。先是,孫侔有信及雜文二篇通過峽州判官丁寶臣(字元珍)投贈歐陽修,歐陽修曾復信曰:“僕愚,學不足以自立,而氣力不足以動人,而言不見信于世,不知足下何爲而見及?”又曰:“學者不謀道久矣,然道固不茀廢,而聖人之書如日月,卓乎其可求,苟不爲刑禍禄利動其心者,則勉之皆可至也。惟足下力焉而不止,則不必相見以目而後可知其心,相語以言而後可盡其説也。以所示文求足下之志,苟不惑而止,則僕將見足下大發于文,著于行,而質于行事,以要其成焉。”孫收到信後又致書歐陽修,在進一步表示關心和愛護的同時,對歐陽修也有所批評。歐陽修在這封復信中熱情地贊揚了對方的友誼,並以“朋友之義”與之互勉。

〔一〕人至:指送信人到達。

〔二〕丁元珍:見詩選《和丁寶臣游甘泉寺》題解及注。吾子:古代朋友間親密的稱呼。《孟子·告子》:“吾子過矣。”

〔三〕朋友之義:《白虎通》:“朋友之道有四:近則正之,遠則稱之,樂則思之,患則死之。”

〔四〕所愛者道:歐陽修《答吴充秀才書》也説,“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語義本韓愈《送陳秀才彤序》“蓋學所以爲道,文所以爲理”。完人:完美無缺的人。悉:深知。

〔五〕七句自責往咎。歐陽修早年生活放縱,在洛陽時王曙曾批評他“游飲無節”(見《續資治通鑑》宋紀三十九),王辟之《澠水燕談録》也説上官“恐其廢職事,欲因微戒之”。三十年:三十歲,即景祐三年貶夷陵令時。“年”字下原注:“一作‘以’。”布出:指已經傳播出去。

〔六〕勿謂小惡爲無傷:語見《易·繫辭》:“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爲無益,而弗爲也;以小惡爲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按:歐陽修認爲《繫辭》不是孔子所作,但其中有孔子的話。

〔七〕書曰四句:“改過不吝”見《尚書·仲虺之誥》。商湯放逐夏桀後,擔心爲後世人譏評,于是仲虺作誥,認爲這是正義之舉。

〔八〕以上六句感謝孫侔對自己的批評,但由于與孫不相熟,不能投桃報李,以規正孫的缺失爲補報。

〔九〕子細:同“仔細”,縝密、周到之意。

答陝西安撫使范龍圖辭辟命書

修頓首再拜啓。急脚至,得七月十九日華州所發書,伏審即日尊體動止萬福〔一〕。戎狄侵邊,自古常事,邊吏無狀,至煩大賢〔二〕。伏惟執事忠義之節,信于天下,天下之士得一識面者,退誇于人以爲榮耀;至于游談布衣之賤〔三〕,往往竊託門下之名。况今以大謀小,以順取逆,濟以明哲之才,有必成功之勢,則士之好功名者于此爲時,孰不願出所長,少助萬一,得託附以成其名哉!况聞狂虜猖獗,屢有斥指之詞,加之輕侮購募之辱,至于執戮將吏,殺害邊民,凡此數事,在于修輩尤爲憤恥,每一思之,中夜三起〔四〕。

不幸修無所能,徒以少喜文字,過爲世俗見許,此豈足以當大君子之舉哉!若夫參决軍謀,經畫財利,料敵制勝,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則軍書奏記一末事耳,有不待修而堪者矣〔五〕。由此始敢以親爲辭〔六〕。况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少爲進士時不免作之,自及第,遂棄不復作〔七〕。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職當作,亦不爲作,此師魯所見〔八〕。今廢已久,懼無好辭以辱嘉命,此一端也。

伏見自至關西,辟士甚衆。古人所與成事者,必有國士共之〔九〕。非惟在上者以知人爲難,士雖貧賤,以身許人,固亦未易;欲其盡死,必深相知,知之不盡,士不爲用。今奇怪豪儁之士,往往蒙見收擇,顧用之如何爾。然尚慮山林草莽,有挺特知義、慷慨自重之士,未得出于門下也〔一○〕。宜少思焉。

若修者,恨無他才以當長者之用,非敢效庸人苟且,樂安佚也。幸察。

康定元年(一〇四〇)作。是歲,范仲淹在知越州(州治今浙江紹興市)任上召爲龍圖閣直學士、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以抗擊西夏的侵擾。范徵辟歐陽修爲經略府掌書記,歐陽修辭不往。《宋史·歐陽修傳》記此事爲:“仲淹使陝西,辟掌書記,修笑而辭曰:昔者之舉(指范與宰相吕夷簡發生衝突,歐陽修支持范,與范同時被貶),豈以爲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而實際是不願意做經略府的文字工作,他在致梅堯臣信中説:“安撫見辟不行,非惟奉親避嫌而已。從軍常事,何害奉親;朋黨蓋當世俗見指,吾徒寧有黨耶。直以見召掌箋奏,遂不去矣。”

〔一〕急脚:宋代軍郵,分步遞、馬遞、急脚遞三等,急脚遞日行四百里,速度最快。華州:州治今陕西華縣。伏審:獲悉的敬辭。伏表敬意。下文“伏惟”、“伏見”,考慮、瞭解之意。

〔二〕戎狄:古代對中原以外四境民族的蔑稱。當時宋正和西北的西夏作戰。無狀:《漢書·賈誼傳》“自傷爲傅無狀”注:“無狀,猶言不肖。”大賢:指范仲淹。

〔三〕執事:侍從之人,古代書信常用以稱對方,意思是不敢直接陳説,請執事者轉告,表示尊敬。游談:不實之辭,此指以口舌招摇謀生者。布衣:平民。

〔四〕狂虜:指西夏。斥指之詞:指妄自尊大、不避宋朝忌諱的言語。輕侮購募:指一再戰敗宋朝的部隊。《漢書·高帝紀》“乃多以金購(陳)豨將”注:“購,設賞募也。”中夜:半夜。

〔五〕若夫六句:參見題解中致梅堯臣信。歐陽修的願望在于參贊軍機,在此也是直言不諱的。苟不乏人:如果不缺人。堪:能够承擔。

〔六〕以親爲辭:用母親年老爲理由辭謝徵辟。

〔七〕况今五句:參見《與荆南樂秀才書》及注。四六:駢儷文,當時稱時文。爲進士:指從事舉子業。

〔八〕三相:指錢惟演、王曙、王曾,三人在歐陽修初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時,先後爲西京留守,並均有宰相職銜。師魯:尹洙字,時尹洙已在范仲淹部下。

〔九〕關西:函谷關以西,指陝西地區。成事:謂建立功業。國士:國中杰出的人才。《史記·刺客列傳》記豫讓對趙襄子説:“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一○〕挺特知義,慷慨自重之士:似指梅堯臣,歐陽修于次年梅堯臣赴湖州監税任時,作有《聖俞會飲》詩云:“詩工鑱刻露天骨,將論縱横輕玉鈐,遺編最愛孫武説,往往曹杜遭夷芟,關西幕府不能辟,隴山敗將死可慚,嗟余身賤不敢薦,四十白髮猶青衫。”在此之前,梅堯臣一貫支持范仲淹,但不知何故他的軍事才能不爲范所器重。挺特:特出。

答吴充秀才書

修頓首白,先輩吴君足下。前辱示書及文三篇,發而讀之,浩乎若千萬言之多,及少定而視焉,纔數百言爾〔一〕。非夫辭豐意雄,沛然有不可禦之勢,何以至此!然猶自患倀倀莫有開之使前者〔二〕,此好學之謙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時,仕不足榮于世,其毁譽不足輕重,氣力不足動人〔三〕。世之欲假譽以爲重,借力而後進者,奚取于修焉〔四〕。先輩學精文雄,其施于時,又非待修譽而爲重,力而後進者也。然而惠然見臨,若有所責,得非急于謀道〔五〕,不擇其人而問焉者歟?

夫學者未始不爲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六〕。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七〕。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

昔孔子老而歸魯,六經之作,數年之頃爾〔八〕。然讀《易》者如無《春秋》,讀《書》者如無《詩》,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九〕!聖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一○〕。若子雲、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一一〕。後之惑者〔一二〕,徒見前世之文傳,以爲學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謂“終日不出于軒序,不能縱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一三〕。若道之充焉,雖行乎天地,入于淵泉,無不之也〔一四〕。

先輩之文浩乎沛然〔一五〕,可謂善矣。而又志于爲道,猶自以爲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修學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勵修之少進焉。幸甚幸甚!修白。

康定元年作。是年六月,作者由武成軍節度判官任上召回開封,復任館閣校勘。吴充,字沖卿,建州浦城(故城在今福建松溪縣北)人,應進士試到開封,投書與文向歐陽修請益。宋代古文運動,到康定初已取得很大進展,歐陽修的影響也日益擴大。本篇闡述文與道的關係,反映了歐陽修論文的基本觀點。所謂道,雖係儒家傳統的提法,而作者所看重道的具體内容,是現實政治和社會生活中的“百事”,因此論文道關係接近論文學與現實的關係。文章指出,如果“棄百事不關于心”,以爲人以文傳,學好寫文章就能達到傳世的目的,那就“愈力愈勤而愈不至”。但作者同時也重視文相對于道的獨立性,此文強調“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並不是説有道即有文,而在于救正當時讀書人爲文而文,“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的弊病。

〔一〕浩乎三句謂吴充文章汪洋恣肆,給人以繁富的印象,等定神細看,纔知不過幾百字而已。

〔二〕倀倀:無所適從貌。開之使前:謂開導自己,使自己取得進步。

〔三〕仕不足榮于世:歐陽修當時官館閣校勘,是翰林院的低級職務,所以這樣説。毁譽:猶言批評表揚。氣力:才力。南齊謝赫《古畫品録·夏瞻》:“雖氣力不足而精彩有餘。”

〔四〕三句自謙人微言輕。當時應進士舉的士人多用文章向權貴或有力者干謁,以求得推薦進身,歐陽修認爲自己的名望和地位都不符合干謁者的要求。奚:何。

〔五〕責:一本作“求”,義同。謀道:此有尋求學問真諦之意。

〔六〕學者未始不爲道:韓愈《送陳秀才彤序》:“蓋學所以爲道,文所以爲理也。”未始:未嘗。至:當,達到要求。鮮:少。溺:沉迷不悟。

〔七〕三句言文常足以蔽道。歐陽修認爲當時文弊的癥結,在于把文章作爲順時取譽、獵取功名富貴的工具,文士一旦通過科舉,就容易自喜自足。故下文有“職於文”而鮮至道之説。

〔八〕數年之頃: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之去魯,凡十四歲而返乎魯”,“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開始著書,時間約共五年。

〔九〕然讀《易》者三句,語本李翱《答朱載言書》:“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此謂孔子作六經用時不多,但著作卻各有特色,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其原因在于下文所説的“道勝”。作者在《與樂秀才書》中説:“古之學者非一家,其爲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與此意相近,都立論于道與文的完美結合。至于至也:一本作“自然于至也”。

〔一○〕皇皇:通“遑遑”,匆忙貌。《漢書·董仲舒傳》:“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注:“皇皇,急速之貌。”孟軻一生游説諸侯,奔波道路,没有著作,《孟子》七篇爲其弟子萬章等所記述。荀卿:荀况,先仕齊,後適楚,晚年依春申君爲蘭陵令,春申君死後,退居蘭陵,著《荀子》。

〔一一〕子雲:西漢揚雄,字子雲,曾擬《易》作《太玄》,擬《論語》作《法言》等。仲淹:隋代王通,字仲淹,號文中子,曾擬《論語》作《中説》等。強:勉強。

〔一二〕惑者:胡塗、愚昧的人。

〔一三〕軒序:指屋子。軒是窗,序是房屋中堂兩旁的隔牆。所引爲吴充信中語,二句意謂終日埋頭苦學而文章不能揮灑如意,原因在于見聞不廣。

〔一四〕天地:原注:“一作天下。”之:至。

〔一五〕“浩乎沛然”與上文“浩乎有千萬言之多”、“沛然有不可禦之勢”相應,實際涵有文雖可喜,道猶未足之意。

答祖擇之書

修啓。秀才人至,蒙示書一通,并詩賦雜文兩策,諭之曰:“一覽以爲如何?”〔一〕某既陋,不足以辱好學者之問;又其少賤而長窮,其素所爲,未有足稱以取信于人〔二〕。亦嘗有人問者,以不足問之愚,而未嘗答人之問。足下卒然及之〔三〕,是以愧懼不知所言。雖然,不遠數百里走使者以及門,意厚禮勤,何敢不報〔四〕。

某聞古之學者必嚴其師,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后篤敬,篤敬然後能自守,能自守然後果于用,果于用然後不畏而不遷〔五〕。三代之衰,學校廢〔六〕。至兩漢,師道尚存,故其學者各守其經以自用〔七〕。是以漢之政理文章與其當時之事,後世莫及者,其所從來深矣。後世師法漸壞〔八〕,而今世無師。則學者不尊嚴,故自輕其道。輕之則不能至,不至則不能篤信,信不篤則不知所守,守不固則有所畏而物可移。是故學者惟俯仰徇時,以希禄利爲急,至于忘本趨末,流而不返〔九〕。夫以不信不固之心,守不至之學,雖欲果于自用,莫知其所以用之之道,又况有禄利之誘,刑禍之懼以遷之哉〔一○〕。此足下所謂志古知道之士世所鮮,而未有合者〔一一〕,由此也。

足下所爲文,用意甚高,卓然有不顧世俗之心,直欲自到于古人〔一二〕。今世之人用心如足下者有幾?是則鄉曲之中能爲足下之師者謂誰?交游之間能發足下之議論者謂誰〔一三〕?學不師則守不一,議論不博則無所發明而究其深。足下之言高趣遠,甚善,然所守未一而議論未精,此其病也〔一四〕。竊惟足下之交游能爲足下稱才譽美者不少,今皆捨之,遠而見及,乃知足下是欲求其不至〔一五〕。此古君子之用心也,是以言之不敢隱。

夫世無師矣,學者當師經〔一六〕,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施于世者果致〔一七〕。三代、兩漢之學,不過此也。足下患世未有合者,而不棄其愚,將某以爲合,故敢道此。未知足下之意合否?

康定元年作。祖無擇字擇之,上蔡(今河南省上蔡縣)人,少年時曾從穆修學爲文章,當時尚未中進士。本篇針對當時讀書人俯仰徇時,望風影從,缺乏操守,強調必須從師,學有所得,纔能信篤守固而果于用,在禄利之誘、刑禍之懼前不遷不畏;在師法已壞的情况下,學者當師經,而師經必先求其意,掌握其精神實質,不盲從前人的注疏。作者在《易童子問》中説:“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後,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爲而决于不疑者,以聖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作者又認爲師經還須輔以朋友間的廣泛討論,没有這樣的討論,對六經“則無所發明而究其深”,因而也就不能做到信篤守固。文中“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與《答吴充秀才書》“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之意相同,可看作是對韓愈《答李翊書》中“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的繼承和發揮。

〔一〕秀才人至:指祖無擇的使人來到。諭:吩咐,指來信中提出的問題。

〔二〕陋:淺陋、不才,自謙之詞。少賤而長窮:出身低微、仕途失意。其時歐陽修剛從貶所召回京師。窮:困乏,不得志。素:向,平時。

〔三〕卒然及之:突然來問。“卒”同“猝”。

〔四〕數百里:指上蔡與開封間的距離。報:答復。

〔五〕某聞六句:韓愈《師説》:“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果于用:任事有决斷。《論語·子路》:“言必信,行必果。”不畏:指不爲刑禍所懼。不遷:指不爲禄利所誘。

〔六〕三代:夏、商、周。《孟子·滕文公》:“設有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

〔七〕各守其經:兩漢六經都有師傳,如西漢田何傳《易》,伏生傳《書》,齊、魯、韓、毛四家傳《詩》等;東漢傳經大師有馬融、鄭玄等。

〔八〕後世師法漸壞:韓愈《師説》:“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

〔九〕俯仰徇時:指隨波逐流,順從時尚。《漢書·司馬遷傳》:“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徇:順從。流而不返:指完全失去古人信道守固的操守。《孟子·梁惠王》:“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

〔一○〕禄利之誘:指唐以來科舉以文章取士,學者學文而棄道。刑禍之懼:指直道而行,則觸犯時忌,身遭刑禍。作者《與尹師魯書》:“可嗟世人不見如往時事久矣!往時砧斧鼎鑊,皆是烹斬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義,則趨而就之,與几席枕藉之無異。”

〔一一〕志古:立志于效法古代君子的言行。知道:深明古道。合者:同道者、知音。

〔一二〕直欲自到于古人:意謂要求自己達到像古人一樣信篤守固而果于用的程度。

〔一三〕三句意謂祖擇之志趣高遠,難爲世人所知,不易找到同道的師友。鄉曲:故鄉。《漢書·司馬遷傳》:“長無鄉曲之譽。”

〔一四〕趣:志趣、志向。病:缺陷。

〔一五〕竊惟:古人發表自己看法時的謙辭。惟:想、思考。求其不至:指向人請教自己文章之所以不至的原因。

〔一六〕師經:以儒家六經爲師。

〔一七〕中充實則發爲文章輝光:作者《與樂秀才書》:“然聞古人之于學也,講之深而信之篤,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華,非由磨飾染濯之所爲,而由其質性堅實,而光輝之發自然也。”果致:因堅持而達到預期的效果。

答李詡書

修白。前辱示書及《性詮》三篇,見吾子好學善辯,而文能盡其意之詳〔一〕。今世之言性者多矣,有所不及也,故思與吾子卒其説〔二〕。

修患世之學者多言性,故常爲説曰:夫性,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所罕言也。《易》六十四卦不言性,其言者,動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其言者,善惡是非之實録也〔四〕;《詩》三百五篇不言性,其言者,政教興衰之美刺也〔五〕;《書》五十九篇不言性,其言者,堯舜三代之治亂也〔六〕;《禮》《樂》之書雖不完,而雜出于諸儒之記,然其大要,治國修身之法也〔七〕。六經之所載〔八〕,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詳。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爲性而言也,故雖言而不究〔九〕。

予之所謂不言者,非謂絶而無言,蓋其言者鮮,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論語》所載七十二子之問于孔子者,問孝、問忠、問仁義、問禮樂、問修身、問爲政、問朋友、問鬼神者有矣,未嘗有問性者〔一○〕。孔子之告其弟子者,凡數千言,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一一〕。予故曰:非學者之所急,而聖人之罕言也。

《書》曰“習與性成”〔一二〕,《語》曰“性相近習相遠”者,戒人慎所習而言也。《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爲道”者,明性無常,必有以率之也〔一三〕。《樂記》亦曰“感物而動,性之欲”者,明物之感人無不至也〔一四〕。然終不言性果善果惡,但戒人慎所習與所感,而勤其所以率之者爾。予故曰:因言以及之,而不究也。

修少好學,知學之難〔一五〕。凡所謂六經之所載,七十二子之所問者,學之終身,有不能達者矣;于其所達,行之終身,有不能至者矣〔一六〕。以予之汲汲于此而不暇乎其他〔一七〕,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又以知聖人所以教人垂世,亦皇皇而不暇也〔一八〕。今之學者,于古聖賢所皇皇汲汲者,學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爲性説,以窮聖賢之所罕言而不究者,執後儒之偏説,事無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

或有問曰〔一九〕:性果不足學乎?予曰:性者,與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爲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二○〕,性之善惡不必究也。使性果善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使性果惡邪,身不可以不修,人不可以不治。不修其身,雖君子而爲小人,《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是也;能修其身,雖小人而爲君子,《書》曰“惟狂克念作聖”是也〔二一〕。治道備,人斯爲善矣,《書》曰“黎民于變時雍”是也;治道失,人斯爲惡矣,《書》曰“殷頑民”,又曰“舊染污俗”是也〔二二〕。故爲君子者,以修身治人爲急,而不窮性以爲言。夫七十二子之不問,六經之不主言〔二三〕,或雖言而不究,豈略之哉,蓋有意也。

或又問曰:然則三子言性,過歟〔二四〕?曰:不過也。其不同何也〔二五〕?曰:始異而終同也。使孟子曰人性善矣,遂怠而不教,則是過也;使荀子曰人性惡矣,遂棄而不教,則是過也;使揚子曰人性混矣,遂肆而不教,則是過也〔二六〕。然三子者,或身奔走諸侯以行其道,或著書累千萬言以告于後世,未嘗不區區以仁義禮樂爲急〔二七〕。蓋其意以謂善者一日不教,則失而入于惡;惡者勤而教之,則可使至于善;混者驅而率之,則可使去惡就善也。其説與《書》之“習與性成”,《語》之“性近習遠”,《中庸》之“有以率之”,《樂記》之“慎物所感”皆合。夫三子者,推其言則殊〔二八〕,察其用心則一,故予以爲推其言不過始異而終同也。凡論三子者,以予言而一之,則嘵嘵者可以息矣〔二九〕。

予之所説如此,吾子其擇焉〔三○〕。

慶曆間作。李詡(xǔ許),據歐陽修《尚書比部員外郎陳君墓志銘》,知其于至和二年官秘書丞。當時他以所著《性詮》三篇投書請教歐陽修。但其人少年盛氣,在信中宣稱雖“夫子(孔丘)與孟(軻)、荀(况)、揚(雄)、韓(愈)復生,不能奪吾言”。歐陽修爲了少摧抑之,曾復信指出:“夫自信篤者,無所待于人;有質于人者,自疑者也。……既吾子之自信如是,雖夫子不能奪,使修何所説焉。”因此對他的作品“未知所答”。不久,又寫了這封長信,闡釋自己對性的見解,這反映了作者對後學循循善誘的負責精神。關于人性問題,自從孟子提出性善説後,引起了思想界長期争論,到歐陽修時,争論主要圍繞在孟子的性善説、荀子的性惡説、揚雄的性善惡混説和韓愈的性三品説等分歧上。然而這些主張,都是先驗的人性論,他們都不能認識到社會存在决定人的意識這一真理。所謂善惡,是一種道德觀念,這個觀念是隨着社會的改變而改變的,作爲一個人,先天不可能有這類觀念。因此抽象地討論性善性惡,不僅没有意義,也是得不到結果的。歐陽修見解高明之處,是能指出這種争論是“執後儒之偏説,事無用之空言”,認爲“爲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惡不必究也”。然而由于當時思想發展的限制,他祇能把各派分歧的學説揉而爲一,以爲“始異而終同”,目的都在于通過教育使人去惡就善,而未能形成自己的理論,所以影響不大。嗣後不久,理學家的“存天理,滅人欲”觀點席捲思想界,這不過是性善説的發揮,因此歐陽修還受到理學家的攻擊。如宋王得臣麈史》説:“性,學者之所先,聖人之所欲言,永叔卒貽後世誚者,其在此書(即指《答李詡書》)矣。”

〔一〕辱示書:承蒙來信。文能盡其意之詳:意謂文章寫得好,能把要説的意思都表達得清楚透徹。

〔二〕卒其説:終其説,把問題説透。

〔三〕《易》三句:《周易》共有六十四卦,每卦除卦辭外,有彖辭、象辭和文言等,合稱《易》,是古代記載占卜的書。每卦根據爻的變化,推算得失吉凶。

〔四〕《春秋》三句:《春秋》傳説爲孔子根據魯國史書所修纂,始自魯隱公元年(前七二二),終于魯哀公十六年(前四七九),共記載二百四十二年史事,着重褒貶人物言行的是非善惡。

〔五〕《詩》三句:《詩經》亦傳爲孔子所删存,分風、雅、頌三部分,共三百五篇,分民歌、朝廷樂歌、宗廟頌歌,其中多頌揚諷刺時政得失盛衰之作。

〔六〕《書》三句:《尚書》有今古文之别,篇數不一。今存共六十目,其中《肆命》、《徂后》兩篇已散佚,實存五十八篇。内容主要爲虞、夏、商、周幾代統治者的詔誥命令,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歷史文件匯編。

〔七〕《禮》《樂》四句:《禮》有《周禮》、《儀禮》、《禮記》三種,《樂》已佚,今《禮記》中存《樂記》一篇,這些書都是後世儒家纂輯的。治國修身:《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八〕六經:指上述《易》等六種著作,儒家尊爲“經”。歐陽修以經典爲立論根據,是當時情勢的必然。

〔九〕至于五句:六經中也偶涉及“性”字,故作此補充。不究:不探根尋源。

〔一○〕《論語》三句:《論語》係孔子弟子所記孔子與弟子的問答,問孝、問忠等是其主要内容。《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

〔一一〕孔子四句:《論語·陽貨》:“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一二〕習與性成:見《尚書·太甲上》:“兹乃不義,習與性成。”孔穎達注:“言習行不義,將成其性。”按:《尚書》中最早出現“性”字的,是《湯誥》“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

〔一三〕《中庸》四句:《中庸》原係《禮記》中的一篇,南宋時抽出來和《大學》、《論語》、《孟子》并稱“四書”。《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率:鄭玄注:“循也,循性行之是謂道。”而歐陽修把它解釋作規範、誘導之意。

〔一四〕《樂記》四句:《禮記·樂記》:“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

〔一五〕知學之難:在答李詡的前一信中曾曰:“修非知道者,好學而未至者也。”

〔一六〕七句自述學習經驗。意謂自己終身學六經,其中尚有未能瞭解透徹之處,就其瞭解的内容而言,仍有未能實踐運用之處。達:明白、通曉。至:指達到完美的境界。

〔一七〕汲汲于此:指專心致志于實行古聖先賢的教導。汲汲:急切貌。《禮記·問喪》:“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

〔一八〕垂世:流傳後世,指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皇皇:急迫、匆遽貌。

〔一九〕或有問曰:猶曰“也許有人會問”,這是古代議論文中剖析問題層層深入時常用的一種寫法。

〔二○〕治人:猶言治民。古代讀書人多以修養身心、爲官作宦爲追求的目的。

〔二一〕上引“《書》曰”兩句:均見《尚書·多方》篇。孔傳:“惟聖人無念于善,則爲狂人;惟狂人能念于善,則爲聖人。言桀、紂非實狂愚,以不念善故滅亡。”

〔二二〕上引“《書》曰”三句:首句見《尚書·堯典》。黎民:百姓。雍:和樂。次句見《尚書·多士》序:“成周既成,遷殷頑民。”末句見《尚書·胤征》:“舊染污俗,咸與維新。”(商湯征葛伯時語)幾句意謂政治清明,人人爲善;政治混亂,人人爲惡。

〔二三〕不主言:即上文“不主于性而言也”。與上文“因言而及焉,非爲性而言也”相應。

〔二四〕三子:指孟子、荀子和揚雄。過:不正確。

〔二五〕其不同何也:句前省略一“曰”字,這種句法在古文問答中常見。

〔二六〕使:假使、倘若。這三個反意假設句意謂孟子等三人不管主張性善性惡,其重點都在強調對人的教育,因此他們并没有不正確的地方。肆:放任。

〔二七〕三句評述三子言行。孟子一生奔走列國,游説諸侯,推行他的主張;荀子、揚雄著作繁富,流傳後世。他們所極力主張和推行的無不是仁義禮樂。區區:專一不二貌。《古詩十九首》:“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二八〕推其言則殊:從字面上看確有所不同。

〔二九〕嘵嘵者:吵嚷、争論不休的人。韓愈《重答張籍書》:“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我悖,其聲嘵嘵。”

〔三○〕擇:揀選。猶今語“請參考”之意。

爲君難論上

語曰爲君難者,孰難哉?蓋莫難于用人。

夫用人之術,任之必專,信之必篤,然後能盡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專,則不復謀于人而拒絶羣議,是欲盡一人之用,而先失衆人之心也;信之欲篤,則一切不疑而果于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夫違衆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于禍敗,此理之宜然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贊之:以其違衆爲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爲不惑羣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爲决于能斷。使後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嘆也!

前世爲人君者,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禍敗者多矣。不可以遍舉,請試舉其一二。

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衆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爲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説者不可勝數;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辯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爲之言,不聽。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一〕。垂之言曰:陛下内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于是决意不疑,遂大舉南伐〔二〕。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撃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三〕。堅自此兵威沮喪,不能復振,遂至于亂亡。

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于鄆州〔四〕。舉朝之士皆諫,以爲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五〕。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羣臣。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于鄆州。明旦宣麻〔六〕,在廷之臣皆失色。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爲,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爲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七〕。

由是言之,能力拒羣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之以致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爲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

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八〕。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衆心而斂國怨乎〔九〕!

慶曆二年(一〇四二)作。《論衡·自然篇》:“或復于桓公,公曰:以告仲父(管仲)。左右曰:一則仲父,二則仲父,爲君乃易乎?公曰:我未得仲父,故難;已得仲父,何爲不易。”歐陽修作《爲君難論》上、下篇,論列皇帝應如何用人、聽言,目的在于提倡言事之風,爲“慶曆新政”作輿論準備。全文具有歐陽修政論文邏輯嚴密、説理透辟的特點。

〔一〕昔秦苻堅至慕容垂者一段:《晉書·苻堅載記》:“晉將軍朱綽焚踐沔北屯田,掠六百餘户而還。堅引羣臣會議,曰:‘吾統承大業垂二十載,芟夷逋穢,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未嘗不臨食輟餔。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略計兵杖精卒,可有九十七萬。吾將躬先啓行,薄伐南裔,于諸卿意何如?’”除秘書監朱彤、冠軍將軍慕容垂附和外,羣臣一致反對。號稱百萬:《苻堅載記》:(苻堅謂羣臣曰)“今有勁卒百萬,文武如林,鼓行而摧遺晉,若商風之隕秋籜。朝廷内外,皆言不可,吾實未解所由。”一隅:一隅之地,一個角落。王猛:苻堅的謀臣,著名的政治家。苻融:苻堅的弟弟,官中軍將軍。沙門道安:釋道安,爲苻堅所崇奉。苻堅曾曰:“安公道冥至境,德爲時尊,朕舉天下之重,未足以易之。”

〔二〕垂之言九句:亦見《晉書·苻堅載記》。《晉書》于“以亂聖慮”之下有“昔晉武之平吴也,言可者張、杜數賢而已,若采羣臣之言,豈能建不世之功”。

〔三〕兵至五句:即著名的秦晉“淝水之戰”,東晉謝石、謝玄、劉牢之等以寡勝衆,大敗秦兵于淝水,苻堅從此一蹶不振。壽春:今安徽壽春縣。

〔四〕近五代五句:唐五代時,篡奪頻仍,君臣猜忌。後唐廢帝李從珂,是唐明宗的養子,殺明宗子從厚後繼位,年號清泰。由于石敬瑭以河東節度使駐太原,實力最強,廢帝視爲腹心之疾,遂于清泰三年五月下詔徙石敬瑭爲天平節度使,石敬瑭由是舉兵反。廢帝兵敗,逃至河陽後自殺,石敬瑭稱帝,爲晉高祖。鄆州:今山東鄆縣,天平節度治所。

〔五〕作舍道邊,三年不成:《詩·小雅·小旻》:“如彼築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意謂和過路人商量蓋房子,必然辦不成事。

〔六〕術者:指占卜一類人。草制:擬寫詔書的底稿。宣麻:唐宋時任免將相,用黄白麻紙寫詔書,在朝廷宣讀。

〔七〕後六日十句:石敬瑭獲徙鎮消息後,即云:“我不興亂,朝廷發之,安能束手死于道路乎!”于是上表斥廢帝爲“(明)帝養子,不應承祀,請傳位許王。”《舊五代史·唐書·末帝紀》:“(廢帝逃至鄴城)帝以李崧與范延光相善,召入謀之。薛文遇不知而繼至,帝變色,崧躡文遇足,乃出。帝曰:我見此物肉顫,適擬抽刀刺之。崧曰:文遇小人,致誤大事,刺之益丑。”

〔八〕齊桓公四句:春秋時齊桓公任用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爲春秋五霸之一;劉備任用諸葛亮,建立了蜀漢政權,都是君主專信重用朝臣的典型事例。

〔九〕斂國怨:《詩·大雅·蕩》:“女炰烋于中國,斂怨以爲德。”此指招致人民對朝廷的怨恨。

爲君難論下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聽言之難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横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明暗也;諛言順意而易悦,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賢愚也:是皆未足爲難也。若聽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爲聽言之難也。請試舉其一二。

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其父奢,趙之名將,老于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然奢終不以括爲能也,嘆曰:趙若以括爲將,必敗趙事。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爲將。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趙王不聽,使括將而攻秦。括爲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阬于長平。蓋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此聽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一〕。

秦始皇欲伐荆,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始皇大喜。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始皇不悦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爲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荆。王翦遂謝病,退老于頻陽。已而,信大爲荆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始皇大慚,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于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荆。夫初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二〕。

且聽計于人者宜如何?聽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聽其言若不可用,捨之宜矣,然必如其説則成功:此所以爲難也。

予又以謂秦、趙二主非徒失于聽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三〕。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鋭,老成之人多持重。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鋭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

若趙括者,則又有説焉。予略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廉頗攻秦,頗,趙名將也,秦人畏頗,而知括虚言易與也,因行反間于趙曰〔四〕: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爲將,則秦懼矣。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爲將以代頗。藺相如力諫以爲不可,趙王不聽,遂至于敗。由是言之,括虚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爾。

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

慶曆二年作。

〔一〕戰國時一段叙趙括事,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其中記括母與趙王對話如下:“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將。王曰:何以?對曰:始妾事其父,時爲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爲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于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爲何如其父?父子異心,願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

〔二〕秦始皇一段叙王翦事,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荆:楚國。頻陽:縣名,故城在今陝西富平縣東北。都尉:郡治武官。

〔三〕老成:《詩·大雅·蕩》“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疏:“年老成德之人。”歐陽修主張改革弊政,但又認爲改革必須鄭重,這個觀點是前後一致的。與《論君難》同時作的《准詔言事上書》説:“夫言多變則不信,令頻改則難從。今令出之初,不加詳審,行之未久,尋又更張。以不信之言,行難從之令,故每有處置之事,州縣知朝廷未是一定之命,……旦夕之間,果然又變。”慶曆新政失敗後,又在《與田元均論財計書》中説:“建利害,更法制,甚易;若欲其必行而無沮改,則實難。”晚年在《論逐路取人札子》中更認爲:“傳曰:無作聰明亂舊章。又曰:利不百者不變法。今言事之臣,偶見一端,即議更改,此臣所區區欲爲陛下守祖宗之法也。”這也許是神宗熙寧初歐陽修不能和王安石合作的主要原因。

〔四〕反間:挑撥離間。《孫子·用間》:“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一〕,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二〕,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爲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三〕。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四〕。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五〕,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于酒,秘演隱于浮屠,皆奇男子也〔六〕。然喜爲歌詩以自娱,當其極飲大醉〔七〕,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八〕。曼卿已死〔九〕,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夫!

曼卿詩辭清絶,尤稱秘演之作,以爲雅健〔一○〕,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一一〕。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一二〕。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峍,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一三〕。于其將行,爲叙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慶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歐陽修一生力辟佛老,曾作《本論》,提出“禮義者,勝佛之本也”,應該修本以勝之。葉夢得《避暑録話》認爲這是接受了石介的影響,“(石)始倡爲辟佛老之説,行之天下,文忠初未有是意,而守道(石介字)力論其然,遂相與協力。蓋同出韓退之(愈)”。但是歐陽修對談吐清雅、能詩善藝的和尚卻相當敬重,以爲他們“雖學于佛而通儒術”(僧惟儼),“世本儒家子”(僧鑒聿),“亦嘗學問于士大夫”(僧慧勤),甚至認爲是“遺賢”(僧居訥);而且總是希望他們能還俗,“子佛與吾儒,異轍難同輪,……苟能知所歸,固有路自新”(《酬學詩僧惟悟》)。在贈慧勤的《山中之樂》中則提出要“動蕩其心意,而卒反之于正”。可是没有一個和尚接受歐陽修的感化,相反,像宋代不少士大夫一樣,歐陽修晚年的思想卻逐漸向禪宗靠攏,這是時代的悲劇。此序譽秘演爲“奇男子”,因“無所用其能”而隱于佛,處處以英才磊落、超脱世俗的石延年作比,渲染盛衰變化,抒發人才不遇的感慨。

〔一〕以進士游京師:歐陽修于天聖五年、八年兩次往開封應禮部進士試。

〔二〕無事者四十年:指宋真宗景德元年(一〇〇四)與契丹訂立澶淵和議後,南北罷兵,至慶曆二年約四十年。

〔三〕曼卿:即石延年,見詩選《哭曼卿》題解及注。顛倒:指痛飲劇醉。韓愈《醉後》:“淋漓身上衣,顛倒筆下字。”

〔四〕庶幾:或許,近似。狎:親近。《禮記·曲禮》:“賢者狎而敬之。”陰求:暗中求索。

〔五〕浮屠:此指和尚。遺外世俗:超脱世俗。

〔六〕奇男子:歐陽修傾賞石曼卿。其《石曼卿墓表》云:“曼卿寧自混以爲高,不少屈以合世,可謂自重之士矣!士之所負者愈大,則其自顧也愈重;自顧愈重,則其合愈難。然欲與共大事、立奇功,非得難合自重之士,不可爲也。古之魁雄之人,未始不負高世之志,故寧或毁身污迹,卒困于無聞,或老且死;而幸一遇,猶克少施于世。”

〔七〕極飲大醉:原注:“一作‘臨水望月’。”

〔八〕十年之間:指明道初年歐陽修在洛陽時始與秘演相識,至作序之時。河:黄河。濟:濟州,州治在今山東巨野縣。鄆:鄆州,州治在今山東鄄城縣。

〔九〕曼卿已死:石延年死于康定二年二月四日,是歲十一月改元慶曆。歐陽修作有《哭曼卿》詩。

〔一○〕詩辭清絶:歐陽修《六一詩話》稱石延年“詩格奇峭”。稱:稱許。雅健:高古而有風骨。

〔一一〕胸中浩然:胸懷開闊、富有節操。《孟子·公孫丑》:“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懶不自惜:懶指不願多作;不自惜指隨作隨棄,不加保存。

〔一二〕胠其橐:打開他的行囊。胠(qū):打開。可喜:指詩作秀麗可讀,令人喜愛。序文至此方入詩集序正題。

〔一三〕老而志在:應上文第二段,意謂秘演至老不遇,而壯志尚存。

王彦章畫像記

太師王公諱彦章,字子明,鄆州壽張人也〔一〕。事梁,爲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死國,葬于鄭州之管城〔二〕。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三〕。公在梁,以智勇聞。梁晉之争數百戰,其爲勇將多矣,而晉人獨畏彦章;自乾化後,常與晉戰,屢困莊宗于河上〔四〕。及梁末年,小人趙巖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讒不見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五〕。諸將多懷顧望,獨公奮然自必〔六〕,不少屈懈,志雖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

五代終始,纔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污其身,得全節者鮮矣〔七〕。公本武人,不知書,其語質〔八〕,平生嘗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蓋其義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

予于《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至于公傳,未嘗不感憤嘆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備公之事〔九〕。康定元年,予以節度判官來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録家傳,頗多于舊史,其記德勝之戰尤詳〔一○〕。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經于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爲御史彈而見廢〔一一〕。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云公在滑,以讒自歸于京師;而史云“召之”〔一二〕。是時梁兵盡屬段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以力寡敗于中都;而史云將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一三〕。公之攻德勝也,初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一四〕。莊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

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敗軍殺將,連四五年,而攻守之計至今未决〔一五〕。予嘗獨持用奇取勝之議,而嘆邊將屢失其機;時人聞予説者,或笑以爲狂,或忽若不聞,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家傳,至于德勝之捷,乃知古之名將必出于奇,然後能勝。然非審于爲計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爲,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一六〕。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

後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一七〕。歲之正月〔一八〕,過俗所謂鐵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歲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一九〕,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公善用槍,當時號王鐵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猶以名其寺,童兒牧竪皆知王鐵槍之爲良將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

畫已百餘年矣,完之,復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繫乎畫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區區如此者〔二○〕,蓋其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乎其人〔二一〕,况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畫既完,因書予所得者于後而歸其人,使藏之。

慶曆三年(一〇四三)作。王彦章出身士伍,積戰功爲梁節度使,死于梁晉之役。歐陽修《新五代史》把王彦章和裴約、劉仁贍三人寫入《死節傳》,并加贊語説:“自古忠臣義士之難得也。五代之亂,三人者或出于軍卒,或出于僞國之臣,可勝嘆哉!可勝嘆哉!”作者認爲,在混亂的五代時期,不少文臣武將朝秦暮楚,棄弱奉強,寡廉鮮恥,故王彦章的節操顯得特别可貴。本文則對王彦章的善于用兵、能够出奇制勝,備加贊揚,同時結合現實來評論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表現出作者史論文簡而明、信而通的特色。

〔一〕鄆州壽張:今山東壽張縣。《新五代史》壽張:誤作“壽昌”。

〔二〕梁:朱温篡唐後建立的王朝(九〇七—九二三)。梁宣義軍,治滑州,王彦章後人因居滑州。後唐改宣義軍爲義成軍,宋改爲武成軍。管城:在今河南鄭州市。

〔三〕晉天福二年:公元九三七年。石敬瑭滅後唐,國號晉(史稱後晉),年號天福(九三六—九四四)。太師:古代“三公”之一。舊時新王朝往往以褒揚爲前朝死難者來收拾民心,激勵部屬,王彦章即以此贈太師的封號。

〔四〕梁晉之争:指梁軍與晉王李克用之間進行的争戰。乾化:梁太祖朱温年號(九一一—九一五)。莊宗:李克用子李存勗,滅梁建立後唐,年號同光(九二三—九二六)。

〔五〕及梁六句:乾化二年,朱温爲其子朱友珪所殺,次年二月,朱友貞殺朱友珪繼位,爲梁末帝。這時,晉攻拔梁燕、順、薊、檀八州,到年底,全失河北之地;末帝由于帝位係殺奪所得,猜忌老臣宿將,梁朝人心離散,岌岌可危。趙巖:當時官駙馬都尉。

〔六〕自必:自誓以身殉國。

〔七〕五代七句:唐亡後,繼起的梁、唐、晉、漢、周,史稱“五代”,共五十四年(九〇七—九六〇),其間有十三個皇帝,八個姓氏(後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克用的養子;廢帝李從珂,是明宗的養子,故後唐實有三姓。後周郭威的繼位者柴榮,是郭威内侄,故後周有二姓),混亂已極。歐陽修慨嘆士大夫生活在這樣的時期,很難從一而終。

〔八〕公本武人:《新五代史·死節傳》:王彦章“少爲軍卒,事梁太祖,爲開封押衙、左親從指揮使、行營先鋒馬軍使”。質:質樸。

〔九〕五代書:即歐陽修所著《五代史記》,今稱《新五代史》,七十四卷。善善惡惡:褒善貶惡。《史記·太史公自序》:“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舊史:指宋太祖開寶年間宰相薛居正編纂的《五代史》,今稱《舊五代史》,一百五十卷。備:詳備。歐陽修認爲,“史者,國家之典法也”,而《舊五代史》有“繁猥失實”處,不宜于“垂勸戒,示後世”,故發願重編。

〔一○〕康定元年:公元一〇四〇年。是歲春,歐陽修由乾德令升任武成軍節度判官。滑人:滑州人,滑州州治在今河南滑縣。宋太宗太平興國初改滑州爲武成軍。德勝之戰:《新五代史·死節傳》:“是時晉已盡有河北,以鐵鎖斷德勝口,築河南北爲兩城,號夾寨。……龍德三年(九二三)夏,晉取鄆州,梁人大恐,宰相敬翔顧事急,以繩納靴中入見末帝,泣曰:先帝取天下,不以臣爲不肖,所謀無不用;今敵未滅,陛下棄忽臣言,臣身不用,不如死。乃引繩將自經,末帝使人止之,問所欲言。翔曰:事急矣,非彦章不可。末帝乃召彦章爲招討使,以段凝爲副。末帝問破敵之期,彦章對曰:三日。左右皆失笑。彦章受命而出,馳兩日,至滑州,置酒大會,陰遣人具舟于楊村,命甲士六百人,皆持巨斧,載冶者,具鞴炭,乘流而下。彦章會飲酒半,佯起更衣,引精兵數千,沿河以趨德勝。舟兵舉鎖燒斷之,因以巨斧斬浮橋,而彦章引兵急擊南城。浮橋斷,南城遂破,蓋三日矣。”這段記載即據所得《家傳》寫成。德勝城舊址在今河南濮陽縣,原名德勝渡,是黄河要隘。

〔一一〕公因二句:據《新五代史》,王彦章于德勝城獲勝後,又攻楊劉未克,而副使段凝卻冒德勝之捷爲己功,誣陷王彦章使酒輕敵,以至于敗。于是末帝罷王彦章,任段凝爲招討使。“彦章馳至京師入見,以笏畫地,自陳勝敗之迹。(趙)巖等諷有司劾彦章不恭,勒還第。”

〔一二〕又云三句:《舊五代史·王彦章傳》:“七月,晉王至楊劉,彦章軍不利,遂罷彦章兵權,詔令歸闕。”“詔令歸闕”在王彦章是被動的,而“自歸于京師”纔見出他雖被讒毁,仍以國家大事爲重,急于自陳破敵决心,故作者對此力加辯正。

〔一三〕是時六句:據《新五代史》,王彦章罷職後,晉兵攻下兖州,梁勢危急,末帝不得不再起用王守捉東路。“是時梁之勝兵皆屬段凝,京師只有保鑾五百騎,皆新捉募之兵,不可用,乃以屬彦章,而以張漢杰監之。彦章至遞坊,以兵少戰敗,退保中都,又敗,以其牙兵百餘騎死戰。”《舊五代史》記此事作:“末帝急遣彦章領保鑾騎士數千,于東路守捉。”這裏對王彦章所部爲不能作戰的五百騎,而不是“數千”,作了辯正,指出戰敗之因在于兵微力寡。羸(léi)兵:老弱的士兵。保鑾:皇帝的禁衞軍。中都:今山東汶上縣。

〔一四〕是時莊宗五句:《新五代史》:“是時莊宗在魏(今河北大名縣),以朱守殷守夾寨,聞彦章爲招討使,驚曰:彦章驍勇,吾嘗避其鋒,非守殷敵也。然彦章兵少,利于速戰,必急攻我南城。即馳騎救之,行二十里,而得夾寨報者曰:彦章兵已至。比至,而南城破矣。”

〔一五〕今國家五句:宋真宗景德元年(一〇〇四)與契丹訂立澶淵和議,至慶曆三年整四十年。元昊反:宋仁宗寶元元年(一〇三八),西夏元昊稱帝,宋軍與戰屢敗,至此亦已五年,戰事形成相持局面。

〔一六〕審:明决。果:果斷。拘牽常算:拘泥于通常的辦法,不能突破現成的框框。算:謀畫。

〔一七〕後二年:指上文“康定元年”之“後二年”,即慶曆二年。歐陽修于康定元年六月,由滑州通判任上召回開封任館閣校勘;慶曆二年,因諫阻吕夷簡任命富弼出使契丹,并應詔上書力主改革積弊,都未獲重視,于是自請外任,同年九月,再次任命爲滑州通判。

〔一八〕歲:指慶曆三年。

〔一九〕完理之:指整修畫像。下文“完之”指修復。

〔二○〕不泯:不被滅没。區區:懇切貌。

〔二一〕讀其書尚想乎其人:《史記·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

黄夢升墓志銘

予友黄君夢升,其先婺州金華人,後徙洪州之分寧〔一〕。其曾祖諱元吉,祖諱某,父諱中雅,皆不仕。黄氏世爲江南大族,自其祖父以來,樂以家貲賑鄉里,多聚書以招四方之士。夢升兄弟皆好學,尤以文章意氣自豪。

予少家隨〔二〕,夢升從其兄茂宗官于隨。予爲童子,立諸兄側〔三〕,見夢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飲酒談笑。予雖幼,心已獨奇夢升。後七年,予與夢升皆舉進士于京師〔四〕。夢升得丙科,初任興國軍永興主簿,怏怏不得志,以疾去〔五〕。久之,復調江陵府公安主簿。時予謫夷陵令,遇之于江陵〔六〕。夢升顔色憔悴,初不可識,久而握手嘘嚱,相飲以酒,夜醉起舞,歌呼大噱〔七〕。予益悲夢升志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也。後二年,予遷乾德令,夢升復調南陽主簿,又遇之于鄧間〔八〕。常問其平生所爲文章幾何,夢升慨然嘆曰:“吾已諱之矣。窮達有命,非世之人不知我,我羞道于世人也。”求之不肯出,遂飲之酒,復大醉起舞歌呼。因笑曰:“子知我者。”乃肯出其文,讀之,博辨雄偉,其意氣奔放,猶不可禦。予又益悲夢升志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也。是時謝希深出守鄧州,尤喜稱道天下士,予因手書夢升文一通,欲以示希深,未及而希深卒,予亦去鄧〔九〕。後之守鄧者皆俗吏,不復知夢升。夢升素剛,不苟合,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陽〔一○〕。

夢升諱注,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一一〕,享年四十有二。其平生所爲文,曰《破碎集》、《公安集》、《南陽集》,凡三十卷。娶潘氏,生四男二女,將以慶曆四年某月某日葬于董坊之先塋。其弟渭泣而來告曰:“吾兄患世之莫吾知,孰可爲其銘?”〔一二〕予素悲夢升者,因爲之銘曰:

予嘗讀夢升之文,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激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一三〕未嘗不諷誦嘆息而不已。嗟夫夢升,曾不及庠,不震不驚,鬱塞埋藏〔一四〕。孰與其有,不使其施?吾不知所歸咎〔一五〕,徒爲夢升而悲。

慶曆三年作。黄注(九九八—一〇三九),字夢升,負才盛氣,是歐陽修童年時歆慕的朋友,與歐同舉天聖八年進士。宋包恢《自識》記:“文忠嘗稱黄夢升之文,謂其辯博雄偉,其意奔放,尤不可禦,獨恨求其全稿,竟不肯出,雖僅得其數語,亦爲諷誦嘆息而不已。”但黄于中進士後的十年間,轉徙于卑微的職位,鬱鬱不得志以終。這篇墓志銘感情懇摯,從黄注的“尤以文章意氣自豪”,寫到他“志雖衰而少時意氣尚在”,又進而寫到他“志雖困而獨其文章未衰”,通過幾次會面的印象,寫出了黄因一再遭受挫折而日趨頽唐的情狀。最後作者提出了讀書人“負其所有,常怏怏無所施”的問題:“孰與其有,不使其施?”末以“吾不知所歸咎”作結,涵義深長。

〔一〕婺州金華:今浙江省金華市。洪州分寧:今江西省修水縣。

〔二〕予少家隨:歐陽修四歲時父死,時叔父歐陽曄任隨州推官,因隨母徙家于隨(今湖北省隨縣)。

〔三〕諸兄:歐陽修有異母兄,但寓家黄陂(見《于役志》),不在隨州,此當指歐陽曄之子。

〔四〕後七年:歐陽修于天聖八年(一○三○)舉進士甲科第十四名,其時黄注已三十一歲,“後七年”與上文“年十七八”不合,一本作“八九年”,亦未能彌縫這個矛盾。

〔五〕興國軍永興:今湖北省陽新縣。以疾去:稱病辭職。

〔六〕予謫夷陵令: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一〇三六)由館閣校勘貶夷陵令,乘船溯長江赴任,九月壬辰(十七日)抵公安(今湖北省公安縣)。江陵:府治今湖北省江陵縣,公安屬江陵府。

〔七〕大噱:大笑。原注:“一作自若。”

〔八〕後二年:指寶元元年(一〇三八),歐陽修景祐四年十二月由夷陵令調任乾德(今湖北省光化縣)令。寶元元年三月赴任,與黄注相遇于鄧州。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當時屬鄧州。

〔九〕謝希深:謝絳,字希深,歐陽修在洛陽時的詩友。謝于寶元二年二月由知制誥出守鄧州,十一月死于鄧。黄注是謝絳的下屬,歐陽修欲將黄的文章抄送謝,有推薦介紹之意。予亦去鄧:歐陽修于寶元二年六月升任滑州判官,規定第二年二月赴任,離乾德後曾暫住南陽,至冬季離鄧州。

〔一○〕負:恃。怏怏:不樂貌。卒以:終以。

〔一一〕觀上文“未及而希深卒”、“後之守鄧者皆俗吏”,夢升“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陽”諸語,黄注當卒于謝絳之後,而此曰“以寶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則卒于謝之前,未知史書所記與歐陽修行文有誤否,俟考。

〔一二〕莫吾知:無人瞭解我。本屈原《離騷》“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之意。孰:誰。

〔一三〕子之文章四句,爲黄注哀挽其姪子黄庠早死詩,意謂其才華像雷電一樣奔放迅捷,但因早死,很快就收聲滅跡了。闃(qù)然:寂静。

〔一四〕四句由黄注哀挽黄庠詩進一步推及黄注本人,意謂黄注的遭遇還不如黄庠,終生潦倒,默默無聞。

〔一五〕歸咎:指造成黄注懷才難施的原因、過失所在。

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

慶曆四年秋,予友宛陵梅聖俞來自吴興,出其哭内之詩而悲曰:吾妻謝氏亡矣。丐我以銘而葬焉〔一〕。予未暇作〔二〕。

居一歲中,書七八至,未嘗不以謝氏銘爲言。且曰:“吾妻,故太子賓客諱濤之女,希深之妹也〔三〕。希深父子,爲時聞人,而世顯榮,謝氏生于盛族,年二十以歸吾〔四〕,凡十七年而卒。卒之夕,斂以嫁時之衣。甚矣,吾貧可知也。然謝氏怡然處之,治其家有常法,其飲食器皿雖不及豐侈,而必精以旨;其衣無故新,而澣濯縫紉必潔以完;所至官舍雖庳陋,而庭宇灑掃必肅以嚴;其平居語言容止〔五〕,必怡以和。吾窮于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游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六〕。吾嘗與士大夫語,謝氏多從户屏竊聽之,間則盡能商搉其人才能賢否及時事之得失,皆有條理〔七〕。吾官吴興,或自外醉而歸,必問曰:今日孰與飲而樂乎?聞其賢者也,則悦;否則嘆曰:君所交皆一時賢儁,豈其屈己下之耶?惟以道德焉,故合者尤寡〔八〕,今與是人飲而歡邪!是歲,南方旱,仰見飛蝗而嘆曰:今西兵未解,天下重困,盜賊暴起于江淮,而天旱且蝗如此,我爲婦人,死而得君葬我,幸矣〔九〕!其所以能安居貧而不困者,其性識明而知道理,多此類〔一○〕。嗚呼!其生也,迫吾之貧;而没也,又無以厚焉〔一一〕。謂惟文字可以著其不朽,且其平生尤知文章爲可貴,殁而得此,庶幾以慰其魂,且塞予悲〔一二〕。此吾所以請銘于子之勤也。”若此,予忍不銘〔一三〕?

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陽縣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郵。梅氏世葬宛陵,以貧不能歸也,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潤州之某縣某原〔一四〕。銘曰:

高崖斷谷兮京口之原,山蒼水深兮土厚而堅,居之可樂兮卜者曰然〔一五〕,骨肉雖土兮魂氣則天,何必故鄉兮然後爲安!

慶曆五年作。梅堯臣妻謝氏,係謝絳之妹。慶曆四年梅解監湖州鹽税任乘舟回開封時,謝氏于七月七日卒于高郵三溝途中。謝氏出生富貴家庭,但深明大義,能安于貧窶生活,夫妻間感情極爲融洽;死后,梅堯臣十分悲痛,寫有大量悼亡詩,其中《懷悲》一首云:“自爾歸我家,未嘗厭貧窶,夜縫每至子,朝飯輒過午。十日九食齏,一日儻有脯,東西十八年,相與共甘苦。本期百歲恩,豈料一夕去,尚念臨終時,拊我不能語。此身今雖存,竟當共爲土。”即和這篇墓志銘的内容相合。梁劉勰《文心雕龍·誄碑》:“其序則傳,其文則銘。”碑志文一般由傳和銘兩部分組成,立在墓道上的稱神道碑或阡表,立在坟墓上的稱墓表,埋在壙内的稱墓志。縣君,宋代對職官妻子的封號。《宋史·職官志》:“庶子、少卿監、司業、京府少尹、赤縣令……母封縣太君,妻封縣君。”

〔一〕宛陵:即安徽宣城,梅堯臣的故鄉。吴興:湖州州治吴興(今浙江吴興市)。内:妻子。丐:乞求,給予、施予。

〔二〕予未暇作:予下原注:“一有‘諾之’二字。”當時歐陽修正奉使河東,接着又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都是公務繁劇之職。

〔三〕謝濤:字濟之,淳化進士。故:已去世的人稱故。諱:古代不稱尊者之名,必要時寫“諱某”,以示尊敬。希深:謝絳字。

〔四〕聞人:名人。《荀子·宥坐》:“少正卯,魯之聞人也。”謝濤官至太子賓客,謝絳官至知制誥,父子皆以文學知名。年二十:梅堯臣與謝氏于天聖五年(一〇二七)結婚,時謝二十歲。歸:古代稱女子出嫁曰歸。

〔五〕旨:滋味美。完:完好、不破爛。平居:平時、素常。容止:態度舉動。《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周旋可則,容止可觀。”

〔六〕吾窮五句意謂自己于世不遇,但外有良友,内有賢妻,故能樂以忘憂,心胸開朗,這全是由于謝氏的助力。窮:遭遇困厄。抑:嘆詞,表示贊美。

〔七〕吾嘗四句寫謝氏不僅擅治家,而且通達世務。語:談論。間:空暇的時候。《左傳》昭公五年:“間而以師討焉。”

〔八〕以上十二句寫謝氏關心丈夫的交游,鼓勵丈夫進德修業。或:有時。孰與飲:和誰飲酒。屈己下之:即《論語·學而》“無友不如己者”之意。《吕氏春秋·觀世》:“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于己者處。”合者尤寡:梅堯臣信守道德,與世落落寡合。

〔九〕南方:指湖州一帶江浙地區。西兵:當時西夏雖請和,宋歲輸銀、綺、絹、茶二十五萬五千,但形勢仍不穩定,宋在陝西依舊駐有重兵。重困:内憂外患交困。盜賊:指民變,飢民鋌而走險。我爲婦人:古代婦女不預外事,但謝氏關心國事。故如此説。

〔一○〕三句是梅堯臣對謝氏的總評價。將上舉諸例歸之于謝氏的明達知理。

〔一一〕迫:窘、逼。厚:厚葬,應前“斂以嫁時之衣”的困乏。

〔一二〕庶幾:或許可以。塞:堵、制止。

〔一三〕忍:豈忍。

〔一四〕高郵:今屬江蘇。梅堯臣祖坟在宣城,因貧窮不能歸葬,故將謝氏葬于潤州(州治今江蘇鎮江市)。

〔一五〕京口:鎮江市的别稱。卜者:指選擇墓地的人。

豐樂亭記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一〕。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爲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二〕。

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三〕。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四〕。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爲敵國者,何以勝數〔五〕!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六〕。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七〕。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于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八〕。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九〕。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一○〕。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爲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一一〕。遂書以名其亭焉。

慶曆丙戌六月日〔一二〕,右正言知制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慶曆六年(一〇四六)作。慶曆五年春,執政大臣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相繼罷去,他們推行的“新政”因侵害官僚利益,遭到守舊勢力阻撓破壞,一年多即告失敗。《宋史紀事本末》記此事説:“仲淹亦以天下爲己任,與富弼日夜謀慮,興致太平。然更張無漸,規模闊大,論者籍籍,以爲難行。及按察使出,多所舉劾,衆心不悦,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僥幸者不便。由是謗毁寖盛,而朋黨之論滋不可解。”歐陽修這時任河北都轉運使,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極力爲四人辯誣,于是觸惱了新政的反對派,傅致以罪,貶知滁州。滁州宋代屬淮南東路,州治今安徽滁縣,在五代時這裏是用武之地,兵連禍結。經宋朝立國以來近百年的休養生息,雖然賦役繁重,但江淮地區較之河東、河北諸路相對安定。“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這在當時,已是世外桃源般的境界。文章極力強調這個安定來之不易,建亭名“豐樂”,即有紀念之意。

〔一〕飲滁水而甘:作者《與韓忠獻王(琦)書》:“山川窮絶,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豐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愛其山勢回抱,構小亭于泉側。”又有《幽谷泉》詩記其環境之美,可參看。

〔二〕闢地以爲亭,即豐樂亭,在滁州幽谷紫薇泉上。《滁州志》引吕元中記:“歐陽修謫守滁上,明年得醴泉于醉翁亭東南隅。一日,會僚屬于州廨,有以新茶獻者,公敕吏汲泉,未至而汲者仆出水,且慮後期,遽酌他泉以進。公已知其非醴泉也,窮問之,乃得它泉于幽谷山下。文忠博學多識而又好奇,既得是泉,乃作亭以臨泉上,名之曰‘豐樂’。”滃然:水勢盛大貌。仰出:由下向上噴涌而出。

〔三〕昔太祖三句:宋太祖趙匡胤在後周時官殿前都虞候,據《資治通鑑》後周紀三,世宗顯德三年(九五六),“上命太祖皇帝倍道襲清流關,皇甫暉陣于山下,方與前鋒戰,太祖皇帝引兵出山後,暉等大驚,走入滁州,欲斷橋自守。太祖皇帝躍馬麾兵涉水,直抵城下。……暉整衆而出,太祖皇帝擁馬頸突陣而入,大呼曰:吾止取皇甫暉,他人非吾敵也。手劍擊暉中腦,生擒之,并擒姚鳳,遂克滁州。”李景:南唐中主,原名璟,避周廟諱改。皇甫暉、姚鳳爲南唐大將。

〔四〕考:考察、踏勘。按其圖記:査索滁州的地理圖書。清流之關:清流關在滁縣西北清流山上,宋太祖大破南唐軍處,爲江淮要隘,宋時在此設清流縣。故老:即下文之“遺老”,指經歷過當時事件的人。

〔五〕自唐五句:自唐末大亂之後,全國分裂,大的割據者有五代十國,占據一小塊地方稱王稱霸、互相攻伐的不計其數。失其政:政權衰敗,失去統治力。

〔六〕受天命:古帝王假托神權以鞏固統治,故輒稱受命于天。《詩經·大雅·皇矣》:“天立厥配,受命既固。”聖人:指宋太祖。四海一:天下統一。

〔七〕四句意謂昔日割據稱霸者,或被誅殺,或已老死,祇有山川依舊。

〔八〕樂生送死:指過太平日子。《孟子·離婁》:“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樂生指樂于贍養父母;送死指爲父母送終。

〔九〕三句意謂這樣的好日子全賴皇帝的恩德。涵煦:滋潤覆育。《宋史·徐禧傳》:“真宗、仁宗,深仁厚澤,涵煦生民。”

〔一○〕掇幽芳四句:寫豐樂亭四時景色。掇幽芳指春,蔭喬木指夏,風霜冰雪指秋冬,秋冬草枯葉落,山勢巉巖畢露,故曰“刻露清秀”。作者有《謝判官幽谷種花》詩:“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開,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即作于滁州。

〔一一〕刺史:漢,唐時郡的主管官稱太守,州的主管官稱刺史,和宋的知州地位相等,故用爲代稱。

〔一二〕慶曆丙戌:慶曆六年的干支。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一〕。其西南諸峯,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二〕。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峯之間者,釀泉也〔三〕。峯回路轉,有亭翼然〔四〕,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五〕,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六〕。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蔭,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七〕。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八〕,往來而不絶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九〕;山肴野蔌〔一○〕,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一一〕。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一二〕,起坐而喧嘩者,衆賓歡也。蒼顔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一三〕。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慶曆六年作。時作者四十歲,即自稱“醉翁”,并作《題滁州醉翁亭》詩云:“四十未爲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透露出被貶後在政治上的壓抑心情,但他牢記在貶所“不作戚戚之文”的信條,借詩酒山水以自放,故文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蒼顔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諸語,直有長歌當哭之意。此記駢散結合,每句結尾基本用“也”字,爲作者傳世之力作。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云:“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陽唯用平常輕虚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據《滁州志》:“歐陽公記成,遠近争傳,疲于摹打。山僧云:寺庫有毡,打碑用盡,至取僧室卧毡給用。凡商賈來,亦多求其本,所遇關徵,以贈監官,可以免税。”歐陽修此記爲世人所重如此。

〔一〕環滁皆山:《朱子語類》卷一三九:“歐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醉翁亭記》稿,初説滁州四面有山,凡數十字,末後改定,祇曰‘環滁皆山也’五字而已。”按:此句實爲夸張的寫法,滁州祇在州的西南部有叢山。錢鍾書《管錐編》引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歐陽子曰‘環滁皆山也’。余親至二地,牛山乃一崗石小山,全無土木,恐當時亦難以養木;滁州四望無際,祇西有瑯琊。不知孟子、歐陽何以云然。”又引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卷十八《王少鶴白蘭巖招集慈仁寺拜歐陽文忠公生日》第六首:“野鳥溪雲共往還,《醉翁》一操落人間。如何陵谷多遷變,今日環滁竟少山。”

〔二〕瑯琊:東晉元帝以瑯琊王渡江後稱帝,曾駐滁州,故滁州溪山都有瑯琊之名。

〔三〕釀泉:瑯琊溪源頭之一,又名醴泉。瑯琊山多泉水,舊時最有名的是庶子泉,唐大曆中李幼卿以右庶子領滁州刺史,發現此泉,因而得名。歐陽修《石篆詩》序:“近蒙朝恩守此州,州之西南有瑯琊山,唐李幼卿庶子泉者。”又《瑯琊山六題·庶子泉》詩:“庶子遺蹤留此地,寒巖徙倚弄飛泉。古人不見心可見,一片清光長皎然。”

〔四〕翼然:鳥展翅飛翔貌,用以形容醉翁亭高翥的飛檐。

〔五〕飲少輒醉:意謂酒量雖小,飲必盡醉。與下文“醉翁之意不在酒”、“頽然乎其間”相應。

〔六〕若夫四句寫醉翁亭早晚景色。林霏:林間的霧靄。

〔七〕野芳五句寫醉翁亭四時景色。與《豐樂亭記》“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比較,其寫法之錯落變化,于此可見。

〔八〕負者:挑擔或背物的人,一般指樵夫和商販。傴僂:脊梁彎曲,此指老年人。提攜:孩子。傴僂提攜即扶老攜幼。

〔九〕泉香而酒洌:指用釀泉水釀酒,酒色淳美純正。洌(liè):清徹貌。

〔一○〕:菜的總稱。《爾雅·釋器》注:“者,菜茹之總名也。”《詩·大雅·韓奕》:“其維何,維筍及蒲。”

〔一一〕非絲非竹:古代官府宴會,用樂工、歌妓彈唱侑酒。此謂有潺潺的泉水助興,用不着樂器。《題滁州醉翁亭》詩:“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峯間。聲如自空落,瀉向兩檐前。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步就潺湲。”絲:弦樂器。竹:管樂器。

〔一二〕射者中:射,一般指投壺。但作者在致韓琦的信中説,豐樂亭畔辟有射圃,“時集州兵、弓手,閲其習射”,醉翁亭畔或當亦如此。弈:圍棋。觥(ɡōnɡ)籌:酒杯和計數的酒籌。

〔一三〕樂其樂:意謂以他人之樂爲樂,即《豐樂亭記》“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

祭尹師魯文

維年月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祭於亡友師魯十二兄之靈曰〔一〕:嗟乎師魯!辯足以窮萬物,而不能當一獄吏;志可以狹四海,而無所措其一身〔二〕。窮山之崖,野水之濱,猿猱之窟,麋鹿之羣,猶不容於其間兮,遂即萬鬼而爲鄰〔三〕。嗟乎師魯!世之惡子之多,未必若愛子者之衆,何其窮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

方其奔顛斥逐,困厄艱屯,舉世皆冤,而語言未嘗以自及,以窮至死,而妻子不見其悲欣〔四〕。用舍進退,屈伸語默,夫何能然,乃學之力〔五〕。至其握手爲訣,隱几待終,顔色不變,笑言從容;死生之間,既已能通於性命,憂患之至,宜其不累於心胸〔六〕。自子云逝,善人宜哀;子能自達〔七〕,予又何悲!惟其師友之益,平生之舊,情之難忘,言不可究〔八〕。

嗟乎師魯!自古有死,皆歸無物,惟聖與賢,雖埋不没,尤於文章,焯若星日〔九〕。子之所爲,後世師法,雖嗣子尚幼,未足以付予;而世人藏之,庶可無於墜失〔一○〕。子於衆人,最愛予文,寓辭千里,侑此一尊,冀以慰子〔一一〕,聞乎不聞?尚饗〔一二〕。

慶曆八年(一〇四八)作。尹洙字師魯,歐陽修初官洛陽時與之相識,即成爲政治、文學上的知友,在《尹師魯墓志銘》中又稱之爲“兄弟交”。歐陽修寫作古文,即受其影響(《記舊本韓文後》:“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慶曆七年,尹洙卒于貶所,享年四十六,身後家無餘資,子女皆幼。歐陽修深爲惋惜和同情,除撰寫墓志銘外,又作了這篇祭文。祭文和墓志銘一樣,基本用韻,爲作者精心結撰。

〔一〕維:發語詞,無義。具官:文稿上個人官職的省寫。清酌:清酒。庶羞:衆多的佳肴。四句爲古代祭文開頭的套語。

〔二〕辯足四句意謂尹洙辯才無礙,卻不能辯明自己無罪;志量宏大,其身卻不能爲世所容。《尹師魯墓志銘》:“初,師魯在渭州,將吏有違其節度者,欲按軍法斬之而不果。其後吏至京師,上書訟師魯以公使錢貸部將,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税。得疾,無醫藥,舁至南陽求醫。”辯:有口才。尹洙在歐陽修洛陽友人中以辯才著稱,歐陽修致梅堯臣書曾稱“師魯之辯,亦仲尼、孟子之功也”。措身:安身,置身。《逸周書·官人》:“事變而能治,效窮而能達,措身立方而能遂,曰有知者也。”

〔三〕六句意謂天地之大,竟無處可以容身,祇能就鬼爲鄰。

〔四〕方其四句極寫其身家困厄而不改其淵默。《尹師魯墓志銘》:“師魯凡十年間三貶官,喪其父,又喪其兄。有子四人,連喪其三。女一適人,亦卒。而其身終以貶死。一子三歲,四女未嫁,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又:“疾革,隱几而坐,顧稚子在前,無甚憐之色;與賓客言,終不及其私。”

〔五〕用舍進退:指被任用和遭貶棄,即下句之伸和屈。四句寫其冲淡自守,深得古人仁義之道。歐陽修《論尹師魯墓志》:“其大節乃篤於仁義,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舉,故舉其要者一兩事以取信,如上書論范公而自請同貶,臨死而語不及私,則平生忠義可知也,其臨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六〕至其八句寫其知命不累。宋沈括《夢溪筆談》:師魯“後移鄧州,是時范文正公守南陽,師魯忽手書與文正别,仍屬以後事。文正極訝之,使掌書記朱炎詣見。師魯已沐浴衣冠而坐,見炎來道文正意,乃笑曰:何希文(范仲淹字)猶以生人見待,洙死矣。遂隱几而卒。炎使人馳報,文正至,哭甚哀。師魯忽舉頭曰:早已與公别,安用復來?文正驚問所以,師魯笑曰:死生常理,希文豈不達此。又問其後事,尹曰:此在公耳。乃揖希文,復逝。俄頃又舉頭顧文正曰:亦無鬼神,亦無恐怖。言訖長往。”隱几:憑几而坐。

〔七〕云:語助詞,無義。達:通達、達觀。

〔八〕師友:凡可以求教請益的人,統稱師友。究:窮盡。意謂與師魯的友誼深摯,非言語所能表達和窮盡。

〔九〕自古六句表達了歐陽修文章可垂世不朽的一貫思想。其《雜説》:“人之死,骨肉臭腐,螻蟻之食爾。其貴乎萬物者,亦精氣也。其精氣不奪於物,則藴而爲思慮,發而爲事業,著而爲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氣隨其斃而滅也。”又《祭石曼卿文》:“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册者,昭如日星。”焯:顯明。

〔一○〕所爲:指所作詩文。尹洙著作今存《河南文集》。嗣子尚幼:尹洙子尹樸,尹洙死時年僅三歲,後亦早亡。

〔一一〕寓辭千里:尹洙是洛陽人,因死時“家無餘資,客其喪於南陽不能歸”,所以“平生故人無遠邇皆往賻之(贈送財物幫助辦理喪事),然後妻子得以其柩歸河南(即西京河南府洛陽郡)”(《尹師魯墓志銘》)。此文作於尹歸葬洛陽之後,作者是時方由滁州改知揚州,故曰相距千里。寓:托人寄信。侑:勸,輔助。冀:希望。

〔一二〕尚饗:祭文結尾時的習慣用語,意謂祈請亡靈前來享用祭物。

祭蘇子美文

維年月日,具官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湖州長史蘇君子美之靈曰〔一〕:哀哀子美,命止斯邪;小人之幸,君子之嗟〔二〕!

子之心胸,蟠屈龍蛇,風雲變化,雨雹交加,忽然揮斧,霹靂轟車;人有遭之,心驚膽落,震仆如麻;須臾霽止,而回顧百里,山川草木,開發萌芽。子於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者,吁可怪邪〔三〕!

嗟乎世人,知此而已,貪悦其外,不窺其内;欲知子心,窮達之際,金石雖堅,尚可破壞,子於窮達,始終仁義〔四〕。惟人不知,乃窮至此,藴而不見,遂以没地,獨留文章,照耀後世。嗟世之愚,掩抑毁傷,譬如磨鑑,不滅愈光;一世之短,萬世之長,其間得失,不待較量〔五〕。哀哀子美,來舉予觴。尚饗。

慶曆八年作。蘇舜欽字子美,宋代詩文革新的創導者之一,詩風豪俊,以超邁横絶爲奇,歐陽修在《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詩中稱譽道:“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洒滂沛。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作古文亦早于歐陽修:“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于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爲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爲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蘇氏文集序》)蘇舜欽是慶曆革新運動的犧牲者,被削除官籍,慶曆八年十二月卒于蘇州。歐陽修除作此祭文外,嘉祐元年還撰寫了《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

〔一〕湖州長史:蘇舜欽於慶曆四年被削除官籍,革職爲民之後,定居蘇州,慶曆八年復官湖州長史,然未赴任。

〔二〕小人:指慶曆新政的反對者。君子:指新政的推行和擁護者。慶曆四年春,蘇舜欽因范仲淹薦舉,官集賢校理監進奏院。五月,致書范仲淹,責難他“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并諮目七事,極論弊政當革,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加以蘇的岳父杜衍,與范仲淹、韓琦、富弼同爲新政主持者之一,因而爲新政反對者嫉恨。九月,蘇舜欽在進奏院“循例祀神,以伎樂娱賓。集賢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於席上戲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聞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薦,而舜欽又衍婿,欲因是傾衍及仲淹,乃諷御史魚周詢、劉元瑜舉劾其事。拱辰及張方平列狀請誅益柔,蓋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賈昌朝陰主拱辰等議,韓琦言於帝曰:益柔狂語,何足深計?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國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爲陛下論列,而同狀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見矣。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監復州酒税,而除舜欽名,同席被斥者十餘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網打盡矣”(《宋史紀事本末》)。

〔三〕子之一段,形容蘇舜欽文思恢奇豪健、變幻倏忽,令人氣懾。歐陽修於慶曆三年作《黄夢升墓志銘》其銘文有云:“予嘗讀夢升之文,至於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擊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這幾句無疑有黄夢升的影響。

〔四〕嗟乎十句:慨嘆世俗祇知愛賞蘇舜欽的文章,而不瞭解他的品質;蘇氏獨立特行,信守仁義,其志節堅逾金石。

〔五〕嗟世八句:《蘇氏文集序》:“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没糞土,不能消蝕。其見遺於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鑑:鏡子。古代鏡子大多用青銅製成,日久昏暗,須加磨治。蘇舜欽今存《滄浪集》。

送秘書丞宋君歸太學序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義,毁譽不干其守,飢寒不累其心,此衆人以爲難,而君子以爲易〔一〕。生於高門,世襲軒冕,而躬布衣韋帶之行〔二〕,其驕榮佚欲之樂,生長於其間而不溺其習,日見於其外而不動乎其中,此雖君子,猶或難之。學行足以立身而進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志愈下,此雖聖人,亦以爲難也。《書》曰:“不自滿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三〕以舜禹之明,猶以是爲相戒懼,况其下者哉!此誠可謂難也已。

廣平宋君,宣獻公之子〔四〕。公以文章爲當世宗師,顯於朝廷,登於輔弼,清德著於一時,令名垂於後世〔五〕。君少自立,不以門地驕於人;既長,學問好古,爲文章,天下賢士大夫皆稱慕其爲人,而君慊然,常若不足於己者〔六〕。守官太學,甘寂寞以自處,日與寒士往來,而從先生、國子講論道德〔七〕,以求其益。

夫生而不溺其習,此蓋出其天性;其見焉而不動於中者,由性之明,學之而後至也。學而不止,高而愈下〔八〕,予自其幼,見其長,行而不倦,久而愈篤,可知其將無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謂“孰能禦之”者歟〔九〕!予陋巷之士也,遭時奮身,竊位於朝,守其貧賤之節,其臨利害禍福之際,常恐其奪也〔一○〕。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猶若是,知君行聖賢之所難者爲難能也。

歲之三月,來自京師,拜其舅氏〔一一〕。予得延之南齋〔一二〕,聽其論議,而慕其爲人,雖與之終身久處而不厭也。留之數日而去,於其去也,不能忘言,遂爲之序。

廬陵歐陽修述。

皇祐元年(一○四九)作。宋君,宋敏求,字次道,參知政事宋綬之子。慶曆四年因參與蘇舜欽進奏院宴會被貶,後召回任官太學,累遷龍圖閣直學士。《宋史·宋敏求傳》記其“家藏書三萬卷,皆略誦習,熟于朝廷典故,士大夫疑議,必就正焉。補唐武宗以下六世實録百四十八卷,它所著書甚多,學者多咨之”。宋朱弁《曲洧舊聞》:“宋次道居春明坊,昭陵(仁宗)時士大夫喜讀書者多居其側,以便于借置故也。當時春明宅子比他處僦值(租金)常高一倍。陳叔易常爲余言此事,嘆曰:此風豈可復見耶!”此序開始用三個比喻,極寫宋敏求品格和好學之難能可貴,最後還以己作比,見出確爲由衷的欽佩,不是泛泛的應酬之作。

〔一〕陋巷六句:化用《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顔淵)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陋巷:貧民的居處。甘藜藿:《文選》曹植《七啓》“余甘藜藿”注:“藜藿,賤菜,布衣之所食。”毁譽不干其守:《列子》認爲至人“舉世譽之不加勸,舉世非之不加阻。”干:冒犯,衝撞。守:節操。《尚書·洪範》:“凡厥庶民,有猷、有爲、有守。”

〔二〕軒冕:指官職。古代大夫以上乘軒服冕。李白《贈孟浩然》:“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躬:身親其事。布衣韋帶:平民的服式,此指平民。

〔三〕《書》曰所引二句見《尚書·大禹謨》:“(舜對禹説)克勤於邦,克儉於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滿假:自滿自大。矜:自以爲賢能。伐:自我誇耀。

〔四〕廣平:府名,今河北廣平縣。宣獻:宋綬死後的謚號。

〔五〕公:指宋綬。輔弼:宰相。令名:好名聲。《宋史》本傳稱其“性孝謹清介,言動有常。……博通經史百家,其筆札尤精妙。……楊億稱其文沈莊淳麗,曰‘吾殆不及也。’”

〔六〕慊然:不滿足貌。《後漢書·五行志》:“慊慊常苦不足。”

〔七〕國子:《漢書·禮樂志》:“國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此似指太學的學生。

〔八〕下:謙遜。

〔九〕孰能禦之:《孟子·梁惠王》記孟子游説梁襄王,以爲實行王政,可以無敵於天下,並以時雨滋潤禾苗爲喻,曰:“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

〔一○〕遭時:遭逢時機。奮身:即奮不顧身。司馬遷《報任安書》:“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竊位於朝:在朝廷做官的謙辭。奪:剥奪、改變。

〔一一〕歲:指皇祐元年。其時歐陽修在潁州任知州,宋敏求探親過潁,兩人得以相晤。

〔一二〕延:邀請,引進。

真州東園記

真爲州,當東南之水會,故爲江淮、兩浙、荆湖發運使之治所〔一〕。龍圖閣直學士施君正臣、侍御史許君子春之爲使也,得監察御史裏行馬君仲塗爲其判官。三人者樂其相得之歡,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監軍廢營以作東園〔二〕,而日往游也。

歲秋八月,子春以其職事走京師〔三〕,圖其所謂東園者來以示予曰:園之廣百畝,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四〕,高臺起其北。臺,吾望以拂雲之亭;池,吾俯以澄虚之閣;水,吾泛以畫舫之舟;敞其中以爲清宴之堂,闢其後以爲射賓之圃〔五〕。芙渠芰荷之的歷,幽蘭白芷之芬芳,與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陰,此前日之蒼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景,動摇而下上,其寬閑深靚,可以答遠響而生清風,此前日之頽垣斷塹而荒墟也;嘉時令節,州人士女嘯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冥風雨、鼪鼯鳥獸之嘷音也〔六〕。吾於是信有力焉〔七〕。凡圖之所載,蓋其一二之略也。若迺升於高以望江山之遠近,嬉於水而逐魚鳥之浮沉,其物象意趣,登臨之樂,覽者各自得焉〔八〕。凡工之所不能畫者,吾亦不能言也。其爲我書其大概焉。

又曰:真,天下之衝也〔九〕,四方之賓客往來者,吾與之共樂於此,豈獨私吾三人者哉。然而池臺日益以新,草樹日益以茂,四方之士無日而不來,而吾三人者有時而皆去也,豈不眷眷於是哉。不爲之記,則後孰知其自吾三人者始也。

予以謂三君子之材賢足以相濟,而又協於其職,知所後先,使上下給足,而東南六路之人無辛苦愁怨之聲〔一○〕;然後休其餘閑,又與四方之賢士大夫共樂於此。是皆可嘉也,乃爲之書。

廬陵歐陽修記。

皇祐三年(一〇五一)作。真州州治在今江蘇儀徵縣。歐陽修之子歐陽發,撰其父《事迹》云:“公之文,備盡衆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或過退之(韓愈)。如《醉翁亭記》、《真州東園記》,創意立法,前世未有其體。”對此文評價極高。《醉翁亭記》每句用“也”字,《真州東園記》連用二十餘“之”字,這正如羅大經《鶴林玉露》所説:“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陽唯用平常輕虚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表現出歐文的特色。然而曾鞏曾指出《真州東園記》中“泛以畫舫之舟”,在句法上有些牽強(見邵伯温《邵氏聞見録》)。可見即使作者精心結撰,有時也未免露出斧鑿之痕。

〔一〕水會:水上交通的總匯。發運使:宋初置江淮水陸發運於開封,漕運米粟;其後於江南、淮南、兩浙、荆湖諸路常置發運使。慶曆七年,詔發運副使更不置正使,置司真州,歲漕運江湖粟六百萬斛以給中原。

〔二〕相得:謂關係契合、融洽。漢王褒《聖主得賢臣頌》:“聚精會神,相得益彰。”監軍:唐和五代一般都用宦官作監軍使,作爲皇帝在軍隊中的耳目,監視將帥。

〔三〕歲:指皇祐三年。以其職事走京師:因轉運司的公事到開封。

〔四〕廣:寬闊,指面積。前:古代衙門一般朝南,故多指南方。右:西方。

〔五〕以上八句寫在臺上建拂雲亭,池畔建澄虚閣,水面置畫舫,園中建清宴堂,堂後爲射圃。清宴:取河清海宴、時和年豐頌聖之義。射賓之圃:宋代園囿中多設射圃,爲主人習射和娱賓之用。

〔六〕以上十五句對比建園前後的景物變化:從前荆棘縱横,烟籠露濕,如今花草芬芳,樹木茂密;從前牆倒屋坍,一片廢墟,如今高樓畫棟,摇影水中;從前幽暗陰森,野獸出没,如今游人連袂,歌管飄漾。芙渠芰荷:都指荷花。《詩·鄭風·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箋:“未開曰菡萏,已發曰芙渠。”《離騷》:“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的歷:鮮明絢麗貌。《千字文》:“芰荷的歷。”甍:屋脊。桷:《釋文》:“榱也。方曰桷,圓曰椽。”靚:同“静”。答遠響而生清風:形容房宇寬敞高大,可以産生回聲和清風。晦冥:昏暗。《詩·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鷄鳴不已。”鼪鼯:黄鼠狼。

〔七〕有力:指有力能改變環境。《禮記·聘義》:“日幾中而後禮成,非強有力者弗能行也。”

〔八〕物象:景物的形象、氣象。自得:自己體會、感受。

〔九〕衝:衝要,交通樞紐。

〔一○〕相濟:互相補助、增益。協於其職:職務上調和融洽。知所後先:《禮記·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指在從政的餘暇修治園亭。上下:指朝廷和民間。東南六路:指江南東西路、荆湖南北路、淮南路、兩浙路,均爲當時供應中原糧食的主要産地。此謂發運司工作有成績,不僅中原糧食不匱乏,而且東南産糧區人民的負擔也並不過重。

蘇氏文集序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於太子太傅杜公之家〔一〕,而集録之以爲十卷。

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没糞土,不能消蝕。其見遺於一時〔二〕,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三〕。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復於古〔四〕。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於今〔五〕。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六〕。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爲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爲民而流落以死〔七〕。此其可以嘆息流涕,而爲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八〕,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相擿裂,號爲時文,以相誇尚〔九〕。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一○〕,作爲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於古焉〔一一〕。獨子美爲於舉世不爲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爲湖州長史以卒〔一二〕,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愛慕〔一三〕。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一四〕。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爲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於榮寵〔一五〕。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於朝廷〔一六〕。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

廬陵歐陽修序。

皇祐三年作者整理、編集其亡友蘇舜欽遺稿後作。蘇舜欽被貶事見《祭蘇子美文》注引《宋史紀事本末》。本文着重抒寫蘇舜欽不可掩抑的才華以及獨立不移、不追逐時尚的品格,並對其被貶流落而死,表示了由衷的惋惜和哀悼。作者同時認爲文章是“立言”不朽的事業,一代文章的興衰,除了政治條件外,還需要有一大批有識有才的作家通同努力。所以國家應該樂育賢材,而不愛惜蘇舜欽這樣難得的人才,實在是令人嘆息的。

〔一〕平生文章遺稿:蘇舜欽作品,今存《蘇學士文集》。蘇氏卒於慶曆八年(一○四八),後四年爲皇祐三年,即此序寫作之年。杜公:杜衍,蘇舜欽岳父,慶曆四年任宰相,推行“新政”,五年,因蘇舜欽事罷知兖州。六年在兖州以太子少師致仕,皇祐元年進爵太子太傅。

〔二〕見遺於一時:即暫時不爲時人所知。作者《水谷夜行》詩:“蘇豪以氣鑠,舉世徒驚駭;梅(堯臣)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即感慨蘇、梅的不遇於時。

〔三〕雖其三句:《晉書·張華傳》記張華見斗牛二星座間常有紫氣,問雷焕,焕説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華問在何處,焕説在豐城。於是張華派雷焕爲豐城令,焕到縣後即掘獄屋基,得龍泉、太阿兩寶劍。此三句借以喻蘇舜欽詩文雖被埋没一時,然其光華鋭氣如豐城之劍,卒不可掩。

〔四〕六句以歷史爲例,説明政治和文章的盛衰并不完全一致。唐太宗貞觀之治,是歷史上著名的治世,但當時詩文仍承齊梁衰靡之弊,後詩雖有陳子昂、李白、杜甫等振起,而文直到中唐憲宗元和間纔有韓愈等起來倡導古文運動。幾乎三王之盛:《新唐書·太宗本紀》贊:“其除隋之亂,比迹湯武;致治之美,庶幾成、康。”五代:指宋、齊、梁、陳、隋,一作梁、陳、齊、周、隋。韓、李:韓愈及其弟子李翱,兩人主要活動時期在憲宗元和間。

〔五〕六句以近事證明政治文章盛衰之不一致。唐代後期藩鎮割據,天下分裂,唐亡後又經五代大亂,宋太祖趙匡胤統一中國,初期詩文繼晚唐之弊,雖有柳開等提倡古文,但影響不大,至歐陽修時纔開始盛行。幾:幾乎、將近。

〔六〕或遲久而不相及:意謂文章的興盛時期往往來得很慢,因而未能與太平盛世並至。

〔七〕酒食之過:指在進奏院飲酒宴會的過失。魏泰《東軒筆録》載此事,曰:“京師百司庫務,每年春秋賽神,各以本司餘物貿易以具酒食,至其時吏史列坐,合樂終日。慶曆間,蘇舜欽提舉進奏院,至秋賽,承例賣拆封紙以充。舜欽欲因其舉召館閣同舍,遂自以十千助席,預會之客亦醵金有差。酒酣,命去優伶却吏史,而更召兩軍女伎。先是,洪州人李定願預醵廁會,而舜欽不納,定銜之,遂騰謗於都下。既而御史劉元瑜有所希合,彈奏其事,事下右軍窮治。舜欽以監守自盜論,削籍爲民,坐客皆斥逐。”

〔八〕齒少於予:年齡小於我。

〔九〕五句追述仁宗天聖年間文風。歐陽修《與荆南樂秀才書》:“僕少孤貧,貪禄仕以養親,不暇就師窮經以學聖人之遺業。而涉獵史書,姑隨時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蠹經傳,移此儷彼以爲浮薄,惟恐不悦於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聲偶:指講究音韻平仄對偶。擿(tī踢)裂:割裂。

〔一○〕才翁:蘇舜欽兄蘇舜元,字才翁。《宋史·文苑傳》謂才翁“爲人精悍任氣節,爲歌詩亦豪健,尤善草書,舜欽不能及。官至尚書度支員外郎、三司度支判官。”穆參軍伯長:穆修,字伯長,宋初古文運動的先驅者,參軍是其官職。《宋史·文苑傳》:“舜欽少慷慨有大志,狀貌怪偉。當天聖中,學者爲文多病偶對,獨舜欽與河南穆修好爲古文、歌詩,一時豪俊多從之游。”

〔一一〕其後四句:指宋仁宗曾於天聖七年、明道二年、慶曆四年多次下詔禮部貢舉戒文弊,文風漸有轉變。

〔一二〕後爲湖州長史以卒:蘇舜欽被廢後,曾寄寓蘇州,今蘇州滄浪亭是其居處遺址。兩年後政局轉變,受命爲湖州長史,即去世。

〔一三〕其狀三句:贊譽蘇舜欽的風貌《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温,其言也厲。”邢昺疏:“常人遠望之,則多懈惰;即近之,則顔色猛厲;聽其言,則多佞邪。唯君子則不然,人遠望之,則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常儼然也;就近之,則顔色温和,及聽其言辭,則嚴正而無佞邪也。”温温:和柔貌。《詩經·小雅·小宛》:“温温恭人。”

〔一四〕擊:攻擊、排擠。御史中丞王拱辰,一嚮支持吕夷簡,他所以誣陷蘇舜欽,目的在於打擊杜衍、范仲淹,排擠新政支持者,故有“一網打盡”之説。

〔一五〕二三大臣而下:指杜衍、范仲淹、富弼以及新政支持者。其時除杜衍退休外,均已恢復官位。

〔一六〕同時飲酒得罪之人:指王洙、王益柔、吕溱、宋敏求、蔡襄、刁約等人,也都先後復職。

祭資政范公文

月日,廬陵歐陽修,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資政殿學士尚書户部侍郎范文正公之靈曰:嗚呼公乎!學古居今,持方入圓,丘、軻之艱,其道則然〔一〕。公曰彼惡,公爲好訐;公曰彼善,公爲樹朋;公所勇爲,公則躁進;公有退讓,公爲近名:讒人之言,其何可聽〔二〕!先事而斥,羣譏衆排;有事而思,雖仇謂材;毁不吾傷,譽不吾喜;進退有儀,夷行險止〔三〕。

嗚呼公乎!舉世之善,誰非公徒;讒人豈多,公志不舒〔四〕。善不勝惡,豈其然乎?成難毁易,理又然歟!

嗚呼公乎!欲壞其棟,先摧桷榱;傾巢破,披折傍枝。害一損百,人誰不罹,誰爲黨論,是不仁哉〔五〕!

嗚呼公乎!易名謚行,君子之榮〔六〕;生也何毁,没也何稱?好死惡生,殆非人情;豈其生有所嫉,而死無所争〔七〕?自公云亡,謗不待辨,愈久愈明,由今可見。始屈終伸,公其無恨。寫懷平生,寓此薄奠〔八〕。

皇祐四年(一○五二)作。資政,范仲淹卒前官資政殿學士,皇祐四年五月二十日去世。范仲淹是“慶曆新政”的主持者,由于新政損害了權貴的利益,受到強烈的反對和誣陷,死時尚在貶謫中。歐陽修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不少改革措施出于他的建議,故對范仲淹的死十分悲痛。祭文曰“善不勝惡”、“成難毁易”,《資政殿學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又曰:“初匪其難,在其終之,羣言營營,卒壞于成。”充分反映了范仲淹一身關係着新政的存亡,故祭文之悲痛激越,决非僅限個人友誼。

〔一〕學古四句意謂范仲淹奉行古聖先賢之道,爲當世所不容,正如古代孔子、孟子爲了推行王道,雖奔走諸侯而終於無成。持方入圓:謂范仲淹所持之道,與世格格不入。宋玉《九辯》:“圓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丘:孔丘。軻:孟軻。

〔二〕公曰十句寫對范仲淹的誣陷攻擊無孔不入。訐:《論語·陽貨》“惡訐以爲直者”注:“訐,謂攻發人陰私也。”樹朋:扶植親信、樹立朋黨。近名:邀取名聲。《莊子·養生主》:“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讒人:專門説别人壞話的人。《莊子·漁父》:“好言人惡謂之讒。”

〔三〕先事八句意謂謀患於未然之先,則爲衆人所不諒,加以誹謗和排擠;患難發生以後,大家又想念他,即使仇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材能。而他却從不爲稱譽或讒毁所動摇,總是按照一定的原則辦事,避險就夷。先事:漢劉向《説苑》:“謀先事則昌,事先謀則亡。”夷:平坦。

〔四〕讒人豈多:謂誹謗范的人是極少數。舒:伸展。

〔五〕欲壞八句:指反對新政者用蘇舜欽進奏院之獄來傾毁杜衍、范仲淹,杜、范罷相後,凡支持新政者如尹洙、歐陽修、石介、余靖、孫復等都被貶黜。棟:棟梁。桷榱:椽子。傾巢破(qué):即覆巢之下無完卵之意。:鳥卵。罹:遭遇。黨論:即朋黨之論。宋代黨論始自景祐三年吕夷簡用以攻擊范仲淹,慶曆四年歐陽修作《朋黨論》專辯其事,并在《唐六臣傳》中説:“嗚呼!始爲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

〔六〕易名二句:《禮記·檀弓》:“死謚,周道也。”疏:“殷以上有生號,仍爲死後之稱;周則死後别立謚。”范仲淹死後根據他生前的品行,謚“文正”,這是一種極高的褒揚。

〔七〕生也六句意謂范生前被讒毁,死後受稱譽,其因或者由於活的時候有人嫉妒,死後就無所争了。没:同“殁”。

〔八〕寫懷:抒發胸懷。寫:宣泄。魏明帝《苦寒行》:“賦詩以寫懷,伏軾淚沾纓。”寓: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