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代牛店子的故事

在北地大平原中僻小县份的乡村里,那冬天真像个冬天:寒冷而且寂寞。围绕着村子是空旷的白地,摊开去一直到邻村的脚下。白地里和大道旁连一根草茨儿也没有。便是枯草也没有,那是早已教拾草的小孩子们用了镰刀割剃和钯子耙梳得精光的了。三五只老鸦在远远的白地上啄食着人们遗剩的粮食粒与草种子。但又忽然呀的飞去了,并不是受了什么惊,而似乎只是失望的叹气,于是又落在另一块地上重新去啄食那难得的谷粒和草种了。路上行人出奇地少。偶尔有一两个拾粪的背了粪篮子,扶了粪叉子走过去,但粪之难于发现并不下于草种子和谷粒。而拱肩缩背的人较之老鸦尤其没精打采。望去也并不像是真的活着的人,而是能行动的木偶。

村四周,稀稀的也有些大大小小的树。那不过柳、槐、白杨之类,人可以一望而分辨出来的。自然,所有的树都没有叶子。然而柳树的枝子是柔弱地摇摆在呼呼地吹着的北风里。槐枝则黑黝黝地怕冷似的蜷曲着。至于大叶的白杨,自从赤膊膊之后,一直是挺起了身子,举起它们的瘦长的枝子上指着默默无言的天空。鸟之类极少见。间或有几只家雀落在树上,没气力地“即足”一阵之后,又哄然地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倘若村头上有个结了冰的水坑,在早上和晚上便有一群孩子去打锳子,或者是单独的,或者是三五个牵了手,先是发脚跑上几步,等到气势蓄足了之后,脚底下按劲一蹬,接着便溜下一丈开外去,迅速得有如离弦的箭。然而这游戏究竟花样少,天气又是那么冷,不到点把钟,他们也同家雀一样的哄然散去了。

至于村中所有住家的房屋,一律是黄土泥的墙,房顶是用黍秸铺的,上面也一律泥了黄土。很少有一两所砖墙瓦屋。大门一律是白板的门扉,但已被风日雪雨侵蚀得昏暗了,使人很难辨出它们的质地来。门是敞着的,并不关闭,但很少有人出入。也许有一条狗之类在旁边卧着,但又一动也不动,因为很少生客的来临,所以它轻易也不叫。而且那狗又多是黄色的,人们见了,总以为也同房子一样是用了黄土筑成的。倘若有一只大的金背红公鸡在墙头上伸了脖子高唱一声,那寂静的空气便被打破了。但鸡鸣的声音一停止,又恢复了寂静,一如水面偶尔投下一粒小石子,暂时皱起波纹,但遂即又一平如镜了。

人们呢?老年人有许多是终日卧在烧暖的土炕上不起来。壮丁们多趁了冬季农闲奔走到他乡外埠经营着小生意。而妇女们则是闷在地窨子里纺织或坐在灶下烧火,炕头上缝纫。小孩子们不会少的,然而小些的离不开母亲,女孩们大些的在帮了母亲工作;男孩子们大些的是早已出去拾粪拾柴,淘气些的也因为冬天的严寒,要找一个避风的僻静处所去打眙或张鞋底硌了。

总之,在小乡村里,那冬天真像个冬天:寒冷而且寂寞。牛店子当然不会例外,虽然它是这一县里较大的村镇而且村里有着许多瓦房,街上有着许多铺面。

人们或以为在这样的村庄里,一定是太平的吧?但是牛店子并不然。一到日落时,村南的土地庙里,便听见争吵的声音:

“怎么着?那不行。”似乎一个年轻的尖着嗓子嚷。

“不行也得行。”一个老苍的声音又像在呵斥。

“就凭你,不行定了。”

“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你骂谁?”

“骂你是好的,小子!”

“算了吧,你们俩。”有谁哑着喉咙在劝了。

“我今儿非揍他不可!”老苍的声音。

“算了吧。算了吧。都看我。”哑喉咙又劝。

“动一指头看!你狗养的!”尖嗓子的声音。

“我不敢打你!”

“噼!啪!”“噼!啪!”听去是巴掌打在脸上了。

“噼!啪!噼!啪!”的半天不断。合村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看。向例有人打架,看的人一围便是一个罗圈阵,小孩子或淘气地喝着彩。然而这时出来看的一个也没有。他们都晓得这是比亚比扬在温习他的日课。

比亚比扬四个字是应该依了反切读作两个字的。起了这样的名字的原故,据说是他父母怕他不长寿。因为阎王爷出票子差小鬼去捉人的时节,那票子上必得写上被捉的人的名字的。这样的名字没法子写,所以也就没法子去捉,人便可以长寿了。果然有效力,白痴的比亚比扬从二十来岁花完了家业——其实是被人哄骗了去的——之后,便讨了饭,一直到此刻,须发苍然,还不曾死去。

他自小就爱“鬼嚼瓜”,且能模仿两个人以上的语声。从讨了饭,便一直住在牛店子村东头的土地庙里。每逢各处乞讨归来,大嚼一阵白日间所得的食物之后,他就坐在庙前白杨树下温习他的口技,从不曾有一日的间断。起初是颇有些人来鉴赏的。但日子一长,他又总是那一套,于是鉴赏的人们先是减少,终于没有了。他倒是满不在乎地每日必演:先是学两三个人吵嘴,继而是劝解,然后是动手打起来。那噼啪的声音,是他自己左右开弓地打着自己的嘴巴。这之后,再学狗叫,大狗,小狗,哈巴狗,呜呜,汪汪,哇哇,听去不知有多少条。结果是狗也打起来,煞尾是“吱哟!吱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有一条狗咬败了,夹着尾巴越跑越远。起初村里的狗一听也跟着吠;但后来熟习了,分辨出是比亚比扬的摹拟,便不再跟着吠了,虽然人们听来依然是许多条狗的声音。

但牛店子也许很太平,假如大麻子不一天一天地增长了他那光棍的名气。

大麻子在他的魁梧的躯干上,戴着一个篓斗似的头。那黑的大脸横里竖里扩张得全没些规则,使人联想到一个幼稚而拙劣的雕刻匠所造的木像。铜钱大的黑麻子重三叠二五地麻遍了整个儿的脸,而且一直麻下去,麻过了脖子,麻到了脊梁和胸膛。老是充了血的大眼睛,络满了红丝,与其说是醉汉的,不如说是疯狂的野兽的眼睛;而且又老是半开合着,当他睁开了,去注视人或事物时,与其说是射出两道红光,不如说是喷出两条血的光,于是凡被他所注视的人或物便立刻洒遍了血腥,永不会洗干净的了。

他酗酒。他骂街。他讹诈财物。在交秋时,他明取了人家的庄稼。在冬天,他随便搬取了人家的柴火。当了面,没有人敢说个不。他是这个村子东半壁天的皇帝。他只对两个人有面子。其一是四先生,本村第一个读书人和绅士。其一是二牛鼻,村西头的久已成名的光棍。然而他对他两人的有面子的动机并不一样。他觉得在二牛鼻的面前,他本能地自居于后进。至于那位四先生,他的未出五服的一位堂叔父,他总以为识文解字的人不知在什么处所有点儿神秘,不好轻于冒犯;但又抱了儿童的好奇的幼稚心理,总想着试探那神秘一下,看究竟有多深浅。

四先生的确有点儿神秘,言行往往出乎大麻子预料之外。有一次,那是在去年的冬上了,他喝了一阵酒之后,忽然一直走到四先生的书房的小院子里来。也许是酒壮了胆,要诈点儿钱吧,他自己也意识不甚清楚。总之,是终于走进那小院子里来了。但待走上了台阶要掀开竹帘子进屋子里去的时节,他踌躇了……在帘子的中间镶着一块手掌大的玻璃,所以四先生早已看见他。

“大小儿,进来不咱。”

大麻子掀开帘子进去了。四先生正坐在堂屋当中的八仙桌旁上把椅上。桌上陈设着文具和茶具之类,桌后靠北墙的翘头长几上,正中是一面大的穿衣镜,镜的两旁又是一对大的瓷花瓶,馀外便是一排一排的什么书籍。墙上是一幅髦图,两旁又伏侍着对联。屋顶是扎得四平八稳的苇席的顶篷。地下则墁了方砖,洒扫得干干净净。大麻子忽然忐忑起来,觉得似乎走进一个他不应该走进的处所来了。

这觉得,是四先生用了细长的眉毛下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只一瞥便看出来了。

“怎么了,大小儿?这几天又上李庄去赌输了吧!?”四先生注视着他的脸又和蔼又郑重地问。

大麻子耸然了。他想:究竟念书人聪明!他会知道我赌输了。其实晓得他的赌钱原用不着多大的聪明。他素性好赌,而赌的本领却又不高明,每赌必输。他虽然是牛店子的半壁江山的皇帝,然而却是邻村李庄赌博场中的正直的君子。只要输了,决不赖账。现钱输光,欠下了赌债,过些时只要讨债的说明了是哪一天,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是哪一场,而且只要他不是酒醉得失掉了记性,而腰里还有钱,他一定立刻就交款。倘没有,他便睁开了红丝眼说:“过几天再说。”这时讨债的如果识趣,顶好客气地走开。倘仍然叨叨地讨,大麻子铁锤一般的大拳头就要上身了。不过即使打过架,过些时,如果再向他讨,倘使他没有钱,仍旧说:“过几天再说。”假如有,他又慷慨地立刻付款了。此刻他奇怪四先生之何以晓得他赌输了,倒是他自己的糊涂。

“啊,啊,真是,真是……”他站在四先生的面前讷讷地说。

“大义儿!”一声之后,就从东里间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的学生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四先生的跟前。于是大麻子的眼前又一亮,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如意儿来了。他方才来的时节在街上还看见他同一群孩子在坑里冰上打蹚子。比较起来,如果说大义是娇嫩的水葱儿一般的东西,则如意儿是大道旁边野生的杈杈丫丫的一棵树之类了。

“啊,啊,真是,真是……”大麻子心里在想。

这时四先生却对了他的儿子在说:“到里院去,给你大哥哥拿一吊钱来。”大义儿答应着后退,接着掀开帘子出去了。

“大哥哥,我敢情是这水葱儿一般的孩子的大哥哥呀。”大麻子心里又在想。“还有一吊钱。啊,啊,真是,真是……”就在他这思想的起落之间,大义提着一吊钱进来了。四先生看着他,却又向大麻子扬一扬脸说:

“你就递给你大哥哥吧。”

大义就提起那串钱送到大麻子跟前。大麻子恍恍惚惚地接过来。大义却又迅速安详地退回东里间去了。四先生却又说了:

“你拿去先花着吧!往后短了的时候,只管来找我。当叔叔的多了不敢说,吊儿八百的难不着咱爷们儿。”

“啊,啊,真是,真是……”大麻子提着钱讷讷地说。稍一愣,他就掀开帘子出去了,一个谢字儿也没有,并不是大麻子傲慢,他活了将近四十岁,不用说作揖打躬,根本连谢谢两个字都不会说。

四先生隔着帘子望了那庞大的后影儿长吁了一口气。

但大麻子提了钱出了院门来到胡同口上的时节,有一团火在他心里烧起来。他不晓得那就是所谓愤怒与悔恨的火,但这火却只是燃烧着不肯熄。他抱了这一团火直走回他的家,那既好像鸡窝又好像猪圈的黄土的家。

“啊,啊,真是他娘的……他娘的真是……”他说着又将那一吊钱随手抛在炕上,哗啦,那钱就脱了串子散乱得一天星。

“酒!”他接着又大声地叫。

他的妻,一个高大的女人,蓬松着一头黄头发,撇着八字的鲇鱼脚,就赶快给他温了酒送过去。在这一带地方,喝酒是不讲究用什么东西下酒的。于是他就只是喝,喝,喝。而那一团火也就借了落肚的大量的酒在他心里只是烧,烧,烧。太阳落下去了。他许是想凉一凉吧,走出了他的家,来到村边的空场上。而那一团火仍旧在烧,虽然冬月里寒夜的冷风不住地吹。

“起了火了啊……起了火了啊……”他大声地叫了。

不少的人为这叫声所惊,走出了家门四外张皇地看。又彼此地询问:

“哪里起了火?”嘈杂得也分不出谁问。

“谁知道是哪里?”嘈杂得也分不出谁答。

“谁在那儿喊哪?”乱哄哄地不知道有多少人问。

“不知道是谁呀。”乱哄哄地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答。

所有村里的狗这时也吠起来。但人们张望了又张望,四围无论什么地方丝毫不见有起火的样子。他们——人和狗慢慢也就静下来。

“起了火了啊……起了火了啊……”叫声仍在响。

人们终于听出叫声是在村东边的空场上发出的了。一窝蜂似的拥上去,黑影子里却见大麻子袒开了棉袄,用了大的巴掌抚摩着肚皮在那里叫。人们立刻安了心,但立刻也就感到对这怪物的无可奈何。大麻子仿佛丝毫不曾理会众人的到来,突然倒在地上,翻滚着大声地叫,或者不如说是嚎:

“起了……哼……火!了啊……起了……哼……火!了啊……”

第二天,大麻子忽然出现于四先生的住宅里了。那住宅是不大的一所三合,房子也不甚高,却是一律地扁砖到顶。上房的明三暗五,带着抱厦,屋门是安了风门,油漆得照眼正亮,带着玻璃。大麻子又是醉了吧,一溜歪斜地上了台阶。他为什么不简直地如同到了别人家似的,拉开风门儿进去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他总觉得这院子仿佛有个什么看不见的玩意儿拦着他不让他那么做似的。于是他就一屁股坐在抱厦台儿上,恰巧附近放着一个洗衣用的大琉璃盆,他本早已看在眼里的,初意也想是让开它,不想坐下去的时节,身躯忽然一晃摇,一个不做主,恰巧就坐在盆上。一个盆让他坐是太娇脆了,哗啦!便粉碎得不可收拾。他哼了一声,双手抱了头坐在那里,两肘支在膝盖上。

屋里四先生、四奶奶、大义正在吃午饭。不用听那碎盆的声音,他们早已知道大麻子进来了。四先生看着四奶奶向门外努努嘴。干净利落的四奶奶便挪动了小脚儿走开了桌子,推开风门儿出来了。

“咿!我说是谁呢,大哥呀。屋里坐不咱?”

“啊,啊,不,不。”大麻子依然抱着头,肘支着膝地说。

“还没吃晌午饭哩吧!”但她不等大麻子的回答,遂即提高了声音喊,“老李,拾几个馒头,盛一碗菜来,要热的。”

东厢房南端那一间小厨房里立刻听见有人答应。

“啊,啊,不,不。”大麻子说,手离开了头。

“没什么,家常饭罢咧。……老李,你倒是快点儿啦。”四奶奶一面敷衍大麻子,一面又向着东南角儿上说。

“强将手下无弱兵”,伶俐的女用人知道女主人是教给大麻子端饭。紧接着就见她一手端了碗菜,热气腾腾的,那一只手还提着用了笼布包着的馒头,走到台阶前面,也不用再吩咐,一直送到大麻子跟前。大麻子一半是真饿了,一半是有点儿慌张似的顺手接过来,他将笼布摊在膝上,馒头的热气一直扑上脸来。而且那碗菜的香味也直喷鼻。他醉眼模糊地看出那是一碗肉丝宽汤熬白菜,夹杂着宽粉条。

“你就凑热吃吧。”四奶奶又殷勤似的劝。

大麻子略一迟疑,她们为什么不给他预备一双筷子呢?但遂即不再去想,拿起四两一个的大馒头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转眼便是两个,又一转眼,又两个。夹杂着胡卢胡卢地喝菜汤。粉条子时时三三五五地拖到唇下,抽抽地又吸下肚去了。吃完了,吧的将碗放在台阶上,又一掀,将膝上的笼布撂在一旁。这之间,四奶奶始终鉴赏似的瞅着他。

“再添点儿吧。”四奶奶好像很客气地在让。

“啊,啊,不,不……”大麻子说,用了大手把嘴抹一抹;还噎了气打一个饱嗝儿,他张了嘴咈地喷出去,抬起身来便走,依然谢字儿也不曾说。四奶奶望着他的后影又似轻蔑、又似厌恶地眨一眨眼。这之间,四先生始终不曾露面。

大麻子踉跄地走出大门。好像有好些多脚的甲虫之类在他肚里蹂躏地爬,一会儿忽剧地爬上了胃口,爬上了喉头。待走到胡同的中间,他觉得那虫们一拥地爬到嘴里了。他张开嘴,哇的一声,一道喷泉向前直射出去。于是早上喝过的酒和方才吃过的菜和馒头开了闸一般汩汩地吐出来。他不自觉地歪了头,好教那些倒屙不至于落在棉袄上面,边走边吐。这时不知从谁家大门里走出来两条狗跟了他沿途去吃那些反刍的东西。然而他终于走出了胡同,跟着也就吐完。他踉跄地到了家。剩下那两条狗在胡同里边走边吃,结果竟打起来了。

大麻子自从立志闯光棍以来,两年里面,所有他和四先生的交涉,大半都是同上文所举的两例一样,每次都使他感到胜利的失败,也终于测不透四先生的神秘有多深浅。直到今年初冬,他才觉得是失败然而是真的胜利了。那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天早上,大麻子走进四先生宅旁的闲院子。那里面是一垛一垛的黍秸、麦秸,本地所谓的“烧”。有几间土房子住着两家佃户,是负有看守之责的。他昂然地走进去,并没有吃醉酒。两家佃户之中,没有谁敢问他一声。他过去就在一个大的黍秸垛上去抽出两个黍秸。一个佃户早暗暗地溜出去告诉四先生。待到大麻子扛了黍秸走出了院子门口的时节,四先生早已迎上来了。大麻子坦然地向他身上投过去迅速的一瞥,那就是说“我不理会你”。

“怎么了,大小儿?又没有烧的了吧?”四先生注视着他的脸又和蔼又严肃地问。

大麻子扛了黍秸坦然地走着,不言语。

“以后多咱没烧的,只管告诉我,有的是柴火。”四先生也照旧慢条斯理地说。

不言语,大麻子扛了黍秸直走过四先生的身边,又故意将黍秸的尾梢扫了四先生的衣服一下。转眼,他走过了屋角,不见了。

谁也不晓得四先生当时便即套车进城。

第二天,四个雄赳赳的衙役到了牛店子。他们先寻到了秃顶的老地方。他屁滚尿流地告诉他们这是苦差又说明了大麻子的为人之后,便率领着上大麻子家中去。大麻子正在家,地方是鼠一般的躲在衙役们的背下,不开口。

“朋友!跟我们进趟城吧。”衙役拿出了锁链。

“什么事?”大麻子早知道闯光棍必得有这一场,但又不禁要问。

“你自己明白!我们就知道凭了票子传人。是个好的,堂上和大老爷说去。”他们说着,锁链就套上大麻子的脖颈子。他虽然雄伟,面貌又那样地凶,但他们是四个人,而且是有经验的捕役,手里有活,也就不怕大麻子的抵抗与脱逃。不过他们也想到他或者要教他们费事的,不约而同地暗暗地留神着他。锁链竟很顺利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但这也还不算出乎他们的意外的事。

“走!”倒是大麻子先坚决地说。

他们立刻放下心,但遂即感到不满。待到举了眼来看了看那黄土的家,除去土炕上有两床破烂被卧以外,在屋子的角落里,就立着一个褴褛的黄头发女人。地下连一张桌子、一张杌凳儿也没有。于是他们想到地方所说的苦差之不假,也就自认倒霉,不敢另有妄想,拉了他便走。地方又老鼠一般的尾随着送他们到村头上,直到望不见影儿才转来,秃顶在太阳下发着光摇晃着。

牛店子离城不过是点把钟的路程。大麻子被拉进城来之后,就锁着班房里。幸而县官这一次很勤快,禀上去,立刻就传伺候,坐堂。两榜出身的太爷,又是多年的州县官,有什么不圣明。大麻子一带上去,两边站堂的一声吆喝过了,老爷就撇着京腔开了口:

“小子,你先抬起头来,我瞅瞅你。”是用了沉甸甸的嗓音说。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站堂的轰然地接着嚷。

大麻子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所,起初也未免有些慌张。但他跪在那里抬起了头向上一看时,就看见公案后面坐了一个穿戴了袍褂翎顶——他并不认识,只觉得花柳胡哨地——的老头儿。前额与下巴都向前突出,而长着鼻子的地方却凹进去。这样,就使得老爷的脸面成了一个立着的元宝型。薄片的阔嘴唇之上,两撇乌黑的小胡子,不见得怎样,只有细长的眉毛之下的两眼里却射出冰凉的光彩。大麻子觉得那光彩直穿过了他的皮肉。那老爷就用了这眼光看着他问:

“你叫什么?”

“牛世海。”

“大麻子呢?”

“那是别人送的外号儿。”

“哈,哈,哈……”老爷冷笑了。这笑声在大麻子很熟习,他记得土地庙前白杨树上在半夜里就时常有一只猫头鹰这样地笑。

“哈,哈,哈,哈。你这混账东西,老爷今日个要好好地教训你一顿。”略微一停之后,他又沉甸甸地说,“拉下去!五百!”

不知道是大麻子的无师自通,还是曾听人说过,他此刻也不用拉,就下去趴在当厅,褪下了裤子。老爷忽然扶了案子,探一探身,用有冰凉的光彩的眼睛只一看。

“啊哈!”他向着掌刑的一摆手。“还没有‘花’呢!好小子。打二百。念其你是个初犯。”这位大老爷是决不放过最小的机会,而随时随地地大发其恻隐之心的。圣明的老爷!

“噢”了一声,掌刑的扬起了板子立刻又落下去。于是手里一起一落,嘴里“一来,二来”地数着打。倘使大麻子肯喊“大老爷恩典”,也许少打几十板。但他挨着打,任凭怎样的皮破血流,却始终不出声,所以就一直打到二百;掌刑的还换了三回班。这之间,老爷在公座上偏坐着,始终手托着水烟袋,由一个小跟班点着烟,歪着脑袋呼噜呼噜一袋一袋地吸,眼皮儿抬也不抬。打到二百,掌刑的便放下板子,向上跪了一跪,那就是报告:“打完了。”

“带上来!”老爷将水烟袋递给了小跟班。于是大麻子系上了裤子又上去跪在案前。

“晓得为什么打你么?”

“不!”大麻子的回答。

“回去问你们的四先生去。听明白了!记住,下去!”

大麻子就被吆喝着轰出了公堂。屁股上火燎油煎,血流下了大腿,他走出了县衙,走出了县城,回到牛店子他的家里来了。是日落的时节,“不行,不行!”“我揍你!”“噼啪,噼啪!”“呜呜,汪汪,哇哇。”比亚比扬正在土地庙前的白杨树下演习他的日课。

晴明而无风的冬日,天气虽然寒冷,不能增加乡村的生气,但至少能使村中的居民更能感觉天下之太平。树枝一动也不动,落在上面的鸟雀舒展地站着,或从这枝上轻快地跃上了别一枝;它们都不大肯叫。而只是尽情地享受着日光浴。狗之类卧在门首向阳的所在。鸡三三五五地在墙根或篱笆的下面扒搔啄食。头上是蓝的天空无边的伞一般扩张开去,覆盖着。太阳普遍地散布在各处,不拘村舍与白地都一无偏私地给与以温暖和光明。

就在这样的一日,四先生的小书房里却坐着秃顶的地方和二牛鼻。四先生拿出酒来,三个人就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喝着。地方瘦小得有如一只猫,而且猫也似的脸上却已被酒熏上了红润。二牛鼻,一个瘦长大汉,长长的脸是乡下人所少有的白皙,穿着又整齐,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见几乎误认作读书人。他和地方都是四先生本家弟兄,今日的出现于四先生的书房中,事先是约会好了一起来的。他们平日也常来这里闲坐谈天,但今天却是为了谈谈最近四先生和大麻子的纠纷。

“我敢说了;二百小板子,打得小子皮开肉绽的。”地方端起了酒杯,望着四先生说,又摇晃了他的秃顶的头一下,仿佛对于四先生的胜利,表示赞叹和庆祝。

“好!该!”二牛鼻干了一杯。

“我也没法子,平日总是担待他,教训他。愈来愈不成样子:竟敢当面偷起来。算是我把他惯坏了。”四先生脸上不但丝毫没有得意的样子,似乎反而不胜其惋惜地说。

“人原不应该太慈悲。‘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地方眨一眨眼,还耸一耸鼻子,又继续着说,“再说善门难开,善门……”

地方的话顿然停止,大麻子忽然出现于小书房的堂屋里了。

“大小儿,你来了?坐下喝一杯不咱?”四先生虽不曾预料到大麻子的到来,心里也有点忐忑,却依旧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地说。

“好好,你就先喝我这盅。”地方说。

二牛鼻坐在那里照旧喝着酒,看也不看大麻子一眼。

大麻子直矗矗地站在当地,一声不言语。这使他们——四先生、地方和二牛鼻——不觉都僵在那里,僵得他们快要喘不上气来。但这不过是不到一分钟的时光罢了。这之后,出乎意外的大麻子常是半开合的眼睛大睁开了,射出两道血光来。“吧!”的一声,大麻子飞起了左脚,用了大的左巴掌在脚面上用力地一拍。左脚落下了,接着迅速地飞起了右脚,用了右掌又用力地一拍,又是“吧!”的一声。右脚才一沾地,随即又虚飞了一飞左脚落下来,紧接着右脚飞起,大的右巴掌这回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拍在脚面上,“吧!”这飞脚的表演,起讫不过五秒钟。两只一尺二的大铲鞋上面所沾的尘土就弥漫在小书房的堂屋里,有如下了一阵雾。大义在套间里向外探了一探头,赶紧又缩回去了。

这表演不但使得光了顶的地方张皇得不知怎样好,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涵养功深的四先生,和平日总蔑视大麻子以为晚生后辈的二牛鼻,也都手足无措了。大麻子分明看出这情形来,他却出去了,嘴里嚷着:

“他妈的二百小板子,大麻子直当挠痒了。有本事今儿就教狗腿再把我抓进城去,左不过是打板子。你们有脸,大麻子我有屁股。”嚷着就一直走出了大门,他完全不理会昨日的创痕,一夜的工夫才有些长合,经这一番表演,重新绽裂,血又流过了大腿了。他感到二年来未曾有过的欢喜——胜利的欢喜。

书房里的三个人暂时都沉默着。

“哈,这小子真他娘的……”地方首先开了口。

“教他有一天尝尝我的厉害。”二牛鼻说,“方才若不是在四哥这里,我就一脚踢他一个狗吃屎。”

“是呀!”地方忽然又有精神了,“二兄弟的弹腿,别说在咱们村里,就是百八十里内几个场子里也没有对手。”

四先生终于恢复了素来的镇静。

“二兄弟,你犯不上同这浑小子……”

“四哥!”二牛鼻激昂得嚷起来。“你才叫犯不上。好鞋不跐臭屎。我没什么好鞋脚,也没什么犯不上。得和他干一干。试试到底谁行谁不行。”

“何必同他怄气?”四先生微笑着说,“我看他越来越疯狗似的。倒是二兄弟往后上东头来的时候,加点儿小心才好,省得教疯狗咬着。”

“怎么着?”二牛鼻说着就站起来,“他敢!他敢嘴略歪歪一歪歪,我把他的皮扒下来。四哥,你瞧着吧。……我走了。”

“再喝一盅不咱?”

“不喝了。”

“你等等。”地方说着也就站起来,又赶忙端起盅子来喝了一杯酒,“咱们一块堆儿走。”

四先生送了他们出去,回到桌旁掀开朱注大学章句,预备讲给大义听,那脸上仍然显不出丝毫愉快或愤怒和懊悔的表情。

然而大麻子却是愉快的。他自从出了四先生的门,就一直愉快了一整天,而且又喝了一个醉。直到天夕时他躺在炕上休养他的板创,才觉得有些不大得。天越黑下去,那不得就越发显著而且增加。他家里向例夜间不点灯。他的醉眼终于觉察出这不大得是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又记起这东西在今日白天是半天半天地不出来,一出来即消灭,不容易看出形象来。待到黄昏它才不住地在面前晃,他以为大概是个鸡蛋。等到天完全黑下来,那蛋便钉住他的眼睛,再也不肯走。

“他娘的有鬼了么?什么野鬼敢近我大麻子?”

他骂出来,吐一口唾沫。就跟着这一骂,那鸡蛋就转变成二牛鼻的长脸,带着时而是瞧不起、时而是满不在乎的神气。

“奶奶!”大麻子就跳下了炕又走出他的家。

村的南面有一个水坑。坑边有几间土房,住着三五户人家:虽然离村子不过几十步,但已好像是要脱离开,另成一个部落。其中就有个寡妇——合村都叫她七钱二,但有的也叫她豆腐皮。他的娘家姓马,也住在牛店子,算是个外姓,后来就嫁给本村牛皮筋,论起来,还是大麻子的本家祖父。在她没有出门子的时候,和大麻子曾经有过一阵往来。但嫁给牛皮筋之后,便算是大麻子的祖母辈上的人物了,住得既较远,牛皮筋防范得又严,于是就断绝了关系,她是今年夏天守的寡。不到三个月,便同二牛鼻勾搭上了。大麻子早有些耳风,但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这一夜,大麻子居然来到这小部落。他把自己隐藏在一株大柳树的后面,等候着……而那个鸡蛋仍然不住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待到他聚拢了眼神仔细注视的时节,它又消灭在黑暗中。他等待着……阴历二十左右的缺月自远远的地平线推上来,将暗淡的银灰的寒光洒遍了村外的白地和村里的屋顶。但坑里的冰却将这光反射上来,亮晶晶的照上这小部落的几间小房子。柳树的干照在地上,佝偻着正像树后的大麻子,而杈桠的枝影则如蓬松的发,他等候着……

他又看见鸡蛋在眼前晃。但当他注视时,却并未消逝,而分明地形成了二牛鼻的本人。他迅速轻遽地从一个屋角闪过来。还不曾等得大麻子拿定主意迎上去,他早已推开七钱二家的门,闪进去,又闩上了。分明她是虚掩了门给他留着的。大麻子想打门,想跳墙,但他终于决意要等二牛鼻出来,从他身后扑过去。

“这小子的弹腿!”大麻子心里说。

于是他等候着……他忽而嗅得女人的头发和身上的汗的气息了。不见得是因为冷,他全身都打起寒战来。他等候着……然而这等候却成了痛苦的忍耐了。

门终于开了。二牛鼻又闪出来,有如一只猫。一张豆腐皮在门前也闪了一闪,不见了;于是门在他背后又闩上了。大麻子停止了寒战,待到二牛鼻一转脸,背向了月光的时候,他立刻从柳树后面跳出,紧走了几步扑上去。二牛鼻究竟是“把式”,他听出了身后沉重的步声;回头一看,月光之下认出是大麻子,他就急忙转身,先立定了脚。待到大麻子扑到了跟前,他的拳早打上大麻子的面门。大麻子一慌,不由举手拦护,二牛鼻下面就一腿将他踢倒。“呼通!”犹如坍塌了一堵墙。跌得既然重,且是冬天冻得坚硬的地,而况酒醉,板创,大麻子立时之间爬不起来了。他模糊地听得头上有“哼!哼!”冷笑的声音。

不知经过了多久,他扎挣着立起来。早没有了那鸡蛋。夜更深了。缺月是更加倍地将暗淡的银灰的光洒遍了村外的白地和村里的屋顶。七钱二家的门关得严丝合缝,结结实实地。

四周很寂静,一只狗也不叫。

“哈!哈!哈!哈!”土地庙前那棵白杨树上的夜猫子却忽而笑起来了。

大麻子走回家去,他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的庞大的身躯是多么沉重。而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是多么大的一个鸡蛋啊!

在北地大平原中僻小县份的牛店子,那冬天真像个冬天:寒冷而且寂寞,但毕竟也逐渐地洋溢起蓬勃的生气来。是为了腊月的到来和年关的逼近的原故。只一看村塾里王先生的案头的红纸一天多似一天,便已令人感到新年的意味。那红纸是村里的小康之家送了来求王先生写春联的。而且一过了初十,还时常听得猪的被屠的叫声。这叫声是一只蠢无灵性的动物的最后的哀呼,却并不引动人们怜悯与同情,而只是送旧迎新的欢喜。这时那平素无声无臭的牛七把,也骤然忙起来,他手里的刀忙得不下于王先生手里的笔。一清早就有人来找。

“七把,今儿到我家去喝一壶,就把猪宰了吧。”

“不行,不行。”七把叼着旱烟袋摇着头说,“夜来四先生就约好了今儿个到他家去。”

“那么,明天吧。”

“明天?明天是二牛鼻定下了。”

“那么,后天呢?”

七把略略沉吟一下:“好吧,就是后天。”

牛店子养猪的人家大约有十来户。七把从腊月初十一直忙到二十以后,天天被酒灌得红光满面;到末后几天,他的眼神也有些异影了,仿佛任何生物,由他看去,都可以随意屠宰。

人们都喜欢看七把宰猪。七把从圈里拖着后腿把猪拉出来摔在地上,他的帮手就赶紧拿绳来捆,接着将猪按放在矮脚的案子上。这之间,猪不断地嗥叫。二尺半长的尖刀由七把那大的带黑毛的手不费力地刺进猪的喉下,猪最后一声惨叫,血随着拔出的刀哗哗的水一般流进预先放在猪脖子下面的盆子里。它不再叫了,只有艰难的气喘而且哼。血放完了,七把用刀在猪腿上拉一个二寸大小的口子,用长的铁条通进去。通好了,那帮手便捧了猪腿用嘴由这口子里往里吹气。一直吹得那死猪通身胀得有如一只巨大的河豚,四脚朝天。于是停止了吹,用一条小绳把那口子系好,然后用棍子遍体敲打。愈敲打愈胖大,圆鼓鼓的猪的尸身就变成一个想不出名色的东西。这时,木盆里早已备好了开水。七把同帮手把那圆鼓鼓的东西抬进盆里给它烫澡,烫透了,又抬上案子,用了刮刀嗤嗤地刮毛,转眼,那向来又黑又脏的猪就显露出雪一般的细皮白肉。于是乎卸头蹄,开膛。

不久,猪的主人家的小孩子们手里就有一个吹得滚圆的猪尿包了。那里面还放进了几个高粱粒,预备尿包干了之后,摇动起来,好哗啦哗啦地响。

人们虽然众口一词地称赞王老师的书法,甚至以为超过了四先生,但求了来贴在门上之后,却很少有人去欣赏那字迹,远不如牛七把杀猪的艺术能得到大众的欢迎——从大人一直到孩子。

牛店子又是这小县份里较大的庄村,每五天有一个集。一到集期,附近几个小村子里的老、少、男、女,步行,推车,挑担,提篮,背着褡裢,骑着驴马,牵着牲畜,做买做卖的便水流一般的注进了牛店子;将近黄昏,又都浮云一般散归各自的家。这一天,从早晨到日夕,街上的人不用说是摩肩接踵,而那嘈杂的语声就是一片人声的大海,又融混了,升到了空中被风吹去,一直送到村外,像是春日的大花园中有着过多的采集花粉的蜜蜂似的,听去什么也分别不出,而只有嘤嘤嗡嗡。卖吃食的挑子上,独轮车上,布篷里面,是挥发着引人食欲、甚至于流口水的香气。白的大馒头与烙饼,紫色的酱牛肉与有红似白的腌驴肉,才出笼的热包子与铛里吱吱作响的水煎包,锅里煮着的银丝一样的牛肉面或上下翻滚的水饺子之类,再加上悠扬的叫卖的声音,在具有健康的胃的乡人们,无一不是难于抵抗的诱惑。在村里或村外的旷场上则是各种的市:粮食,菜蔬,土布,牲口……在那里人们交易着,打着手语,说着行话,两个人时而忽握了装在袖筒里面的手说:

“这总行了?”这一个人不知在袖筒里伸给那一个人几个指头。

“不行,不行。得这个。”那一个人不知又对这一个在袖筒里捣什么鬼。

第三个人——是经纪吧——过来,将他们轻轻地拉开,他先将袖筒对着这一个人的袖筒,同时他们的指头也在那里面捣鬼。

“他说这个,没成儿。”卖主低声说。

经纪的阔嘴一咧,粗大的手指头一动:

“这个总行了?”

“不行,不行。”

“行了,行了。再说不行是儿子。”

于是经纪不管卖主的抗议,迅速地走过去又与买主打哑谜,做鬼脸。一样的不管他怎样嚷着“不行”,硬拉过来走到卖主的身旁,于是说:

“就那么着;谁再说不行都是我的儿子。”

倘若是粮食,他就捉过买主的布袋,伸开袋口让卖主量,大嘴一咧一咧的笑而且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这骂就表示和解与亲昵,并不是恼怒与憎恨。

卖主和买主就都骂他是孙子

这之间,从什么地方忽然挤出了两三个经纪的副手——小经纪,劫掠似的将粮从食笸箩里量进了口袋,嚷着,笑着,骂着。交易终于成功,卖主收到钱,买主伛偻着背起了粮袋。接着是经纪们再向卖主磋商那百分之几的佣钱,又是骂,笑而且嚷。

“拦住他呀……那个王八羔子!”一个老女人在人堆里艰难地挤着,气喘吁吁地忽而嚷了。她方才买的热气腾腾的一块切糕,看了看糕上面的枣个个都像对着她笑,而且笑得那么可爱;自己舍不得吃,预备带回去给她家最心爱的小孙子的;这时被一个攫街的攫去了。集上的人除去本村多半是左近三五里地内外各村的。那老女人随时随地都可以遇着亲友。攫街的又是个鸦片烟鬼,挤不动、跑不快的,不几步,便被老女人的熟人揪住了。老女人喘吁吁地也过来了。他“呸”、“呸”就赶紧向切糕上吐唾沫。揪住他的人狠狠地打他两个嘴巴,放了手。他于是向人缝里老鼠一般的一钻不知到什么处所去了。老女人不住地还骂着王八羔子。

“大娘,算了吧,这一块只当喂了狗。再去买一块吧。”那熟人劝了一句,自去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女人带着无可奈何的脸色,听从了那人的劝告。她弯了腰,将那白发结成的胡桃大的小头髻翘在脑后,就又挤到卖食物的一区去。待到将近切糕车子的时候,她看见正对着那车子,有一个高大身躯的汉子,穿着有补绽的裤袄,将脑后的辫子绾结成一个纽,努着眼,牙齿都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三四寸来长的小刀,向自己的顶上一划,一道鲜血就一直流出来,流过了眉心。卖切糕的忙了手脚,赶快抓一把钱给他。他理也不理,直立着,这时那血就流到了他鼻尖,滴在盖切糕的布上面了。

“又是他娘的拉头的!”她叹了一口气躲开了。

在附近那个杂货铺而又是酒铺的面前,有一个花白头发的半瞎的叫街的坐在那里,用了一块半头砖尽力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啪啪的声音,如同从一个空心的老树里发出来似的;张裂了大嘴一直到牙根,扯开了喉咙在叫,使人想到假使有一个厉鬼在地狱中受着碓捣或磨研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可怜可怜这少衣无食的吧——善人呀——”

然而在他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有急迫、颓丧、困苦的表情;自然面色因为努力叫喊的原故而涨得如一件有绉纹的猪肝,但是那努力不过为了叫喊,这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的目的。往来的人是拥挤践路无闻无见的在他旁边过来又过去了。老女人也走过去了,嘴里咕噜着,心里记念着那块切糕,特别是那一些笑得那么可爱的枣儿。

一到了一年最末的,他们叫作年集的那一个集期,就尤其有生气。卖年画的是在一个墙根下摆好摊子,许多铺在地下,又有一些则贴在墙上:其中有着“吉庆有馀”、“五谷丰登”等等的吉祥画,但围上来鉴赏的或购买的男人们所注意的则是那印着一出一出的戏的画,如“大登殿”、“拿谢虎”之类,其时他们就遥想着古代的英雄与美人而神往了。至于那些胖娃娃,或者整张画着一个大娘儿们的,就只有留与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们去照顾了。不少的女人们一只手挎了篮子盛着,或提了包袱包着所卖或所买的东西,而那一只手里还擎着几朵通草花,大红大绿的,都插在一根黍秸上,她们不好意思插戴在头上;自然大多数是为了捎回家去给她们的女儿们,孙女儿们,或外孙女儿们的。

无论肉市里的猪牛羊肉是怎样的肥嫩,果子市里的核桃、柿饼、枣儿、栗子是怎样的甘美,但其热闹总赶不上花炮市里的有声有色。所谓花,是烟花盒子;所谓炮,则是爆竹之类。人们从外乡用了大车满满载了花炮来这里出卖。市则在村头上一个大的广场里,同别的市场与村民的住宅隔离开了,自成一个区域。大车一辆一辆地摆列开,彼此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卖的人各登在自己的车上,肩头挂着千子鞭,手里又拿着两响、起花、麻雷子、烟炮,一边燃放,一边吆喝。在迷漫的尘雾里,在刺鼻的硫黄与火药的气味里,在噼啪、乒乓的爆竹声里,人们的脸上,泥一道汗一道地拼命地争着嚷:

“不怕不识货,就怕……”砰!一个麻雷子响了,“……货比货呀!……”

“放得多,卖得……”噼——吧!一个两响又点着了,“……多呀!”

于是一阵起花,一挂千子鞭,所有的人、车、货物,仿佛都腾起在上升的烟尘里,而地也在动摇。卖的人和买的人就在这种情景之下做着交易。

待到正午将近全集上交易正盛的时候,就出现了所谓讨地基钱的。在炮市里,四先生有着一段地基,但他却并不向占据这段地卖着花炮的人去讨钱。他早已声明将这权利让给本房的穷本家的了。大麻子和他是近支,于是历年以来就专享了这权利。但今年冬季,大麻子因为被二牛鼻踢伤了,所以派了他的儿子如意儿去讨。

大麻子不但是四远驰名,而且又真是见面胜过闻名的。当他来讨地基钱,谁敢道个不字?至于如意儿,则是后生小子,正所谓“语不惊人,貌不压众”。然而有些胆小而又机灵的商人,知道这一带地基钱向来是属于赫赫有名的大麻子,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一定也有些来历,所以只要讨价不过于离奇,便有里有面地打发。就这样,如意儿很顺利地一个车子接着一个车子讨下去。到了最末后的三五辆车,据说是一帮。如意儿开口要一吊钱。啊,一吊钱!在当时的乡下人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啊。然而其时正是交易最盛的时候,卖花炮的掌柜们急于要交待过这一场,好去专心应酬买卖。于是由四百文、六百文,一直添到八百文。如意儿是一口咬定一吊,九百九十九个半也不成。双方尽管大声地吵嚷,然而在花炮的燃放中,别的人是看见他们脸红脖子粗,扎手舞脚地口张口合,说的是些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出。

“什么事?”二牛鼻子不知从何处恰来到这里了。

“二爷,这小子讨地基钱,张口就是一吊。”

“你们还他多少?”

“添到八百了,还不松口。二爷看着端一句吧。”

“八百,行了!冲着我!”二牛鼻子看着如意儿说。

“冲着你,九百九十九个半也不行!”那语声在燃放的花炮声音中倒不显得怎么样。然而二牛鼻觉得最可恶的是那嘴角和眼神,因为不但显出了反抗、仇视,而且还露出了不在乎。于是乎一腿踢过去,如意儿像一只皮球似的飞落在人堆里——因为人太多了,如意儿虽然受了踢,跌得却还不重。这之间,秃顶的地方又不知从何而来,赶紧搀住了如意儿,并且还一直搀出了炮市。如意儿不见得是昏晕,然而受了这一踢之后,始终不曾出一声。不曾哭,也不曾骂。

“二爷,干么和他一样儿呀?”卖花炮的人们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担心。

“半个大也不许给他。便是他老子来了,教他找我去。”这时的二牛鼻俨然是牛店子的惟一的主人公。

“是啦,是啦,二爷。”卖花炮的没口地应答。

“记住,半个大也不许给他。倘若给他半个大,以后我不许你们再到牛店子来做买卖!”

“是啦,是啦,二爷。”

年终于到了。小孩子们着了新衣走进走出于各家贴了朱红对联的大门口,时时燃放着大的两响与麻雷子。在三十日的早上,各家便分别供养了祖先和天地。黄昏时,大门前放好了拦门棍,地上又铺满了芝麻秆子。接着是到本支的各房的祖先像前去磕所谓辞年头,初一五更起来上供,叩头,拜年,放鞭炮,吃饺子。虽然年年如此,但因为一年只有这一次,人们过得也就分外起劲。

不过起劲的毕竟是些壮年与少年人,在过年后的半个月里,可以吃——吃些平素所不能吃的食品;可以玩——玩着平素良心与习惯俱不许可的娱乐。老年人则多半和平日一般的穿戴着破旧的衣帽,因了牙齿与消化的不良,吃着年菜也不是当年的滋味,玩则他们更谈不到,与其说是没有兴致,倒不如说是没有气力。于是每逢有人来拜年,他们总是抱怨,抱怨天气,抱怨收成,抱怨世风不古,抱怨子孙不长进,抱怨自己的牙齿与腰腿的痛楚,总而言之,无所不用其抱怨,抱怨,抱怨……

待到过了初五日,即是所谓破五日,青年人吃喝与赌钱之外,又有了新的乐子。那是预备着过灯节。牛店子虽然是个乡村,而历代相传,每到正月十五,也有着挂灯的风气。此外,又有所谓龙灯、笳鼓、高跷、旱船、狮保之类,总名为社火的,帮衬得如火如荼,再加之以花炮的燃放得沸反盈天,较之过年尤其有声有色。人们在过年时,心理上总有着敬天地、拜祖先的意识,于是就不免流于传统的呆板的形式。而过节则是青年人的喜悦的赏心的表演。

社火,牛店子的居民又叫他作子弟班。那是由一伙好事的青年人组合而成的。他们并不需要村人的报酬,虽然不见得不需要帮忙。他们有的是力气,所以不惜力气;又各称量着各人的家境而出钱,出东西。十分不济事了,才由社火的总头目向村中殷实的人家去募集。这位总头目必须是有着干才与热心,在事前能够公正地指挥分配每个社员的工作与角色;又必须抱着一两种绝技,在大会的演出时能够得到大众的喝彩的。

五年以来,每次灯节社火,总是二牛鼻充当总头目。他的绝技是高跷,尤其是龙灯的龙头或蜘蛛。在玩高跷,他能跐了一丈多高的跷在冰上演出种种惊奇的姿势。至于龙灯的龙头,则是龙灯全体的领帅;而蜘蛛呢,则又是龙头的引导,整个龙灯就随着它而前后、而东西、而上下、而左右的。在每次玩龙灯,二牛鼻不是龙头,就是蜘蛛,那矫健与敏捷,据说县城里的演者也不及他。而他那办事的干才与热心,是能使全体村众口里心里说不出一个不字儿来的。虽然,他并不是一个正直的君子。可是若但据每年处理社火中的事物而言,则二牛鼻的公正、廉洁,即便说是牛店子村中空前的正直君子也并无不可。自正月初六日以至十六日,十日之内,他是将整个的精力,不,命脉,全都交付与社火的了。此外,还讲究说不徇半点私,不赚一个大。若说他的品性,还不能使他如此;使他如此的乃是他的聪明。他很清楚地知道倘不这样,他纵然拥有高跷与龙灯的绝技,以他的年龄,他不会做到社火的总头目,被周围的人们“二爷”“二爷”地叫得震天价响。

这一年的社火,人们较之往年更其起劲。原因是不但去年麦秋大秋两季丰收,而且冬季的雨雪又勤,眼看今年麦秋的丰收又是十拿九稳。所以子弟们于初五日晚半天便已三三五五地分头邀集,预备事先演习。自然又是请出二牛鼻来做总头目。第二日一清早,他便分派了人先行检查龙灯有没有破绽,高跷有没有损坏,以至于花船狮子之类,应修补的修补,应彩绘的彩绘。这些灯彩和砌末向来都收藏在村东的关帝庙里,由看庙的瘤拐李保管。现在就教他开了门,子弟们人多手众,不多时都搬运出来,摆满了庙里庙外。好在没大损毁,不一日,七手八脚地便鼓捣好了。当日晚半天,二牛鼻便分派了角色,决定于第二天起始排演。

虽然过了年,因为立春晚,六九的天气仍旧冷得可以。但幸而今年年后多是清明而无风,人们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而且挺起了脊背。一清早,村中便时时听到锣鼓箫笛和丝弦的和奏,中间还夹着子弟们的歌声。接着高跷、花船、狮保之类也都拣选了合式的地点,分头去演习。下午的时节,在高跷这一队里,就出现了绑了丈多高的跷的二牛鼻。

社火的演习,其目的原在重温一下每个人搁置了一年的旧技艺;所以也用不着卖多大的力气,和惊人的表演的。而在二牛鼻则不然:他的饱满的精力和要强的心胸使他在演习时一如在出演时的认真,是要把平生拿手的绝活一一显露出来的。而况围着看的人是那么多。有的少妇与少女甚或上到了屋顶上去看,而况在其中的就有着那一张豆腐皮,在晴明的阳光下,脸是那样的白,而眼里又洋溢着喜悦与满足呢。

二牛鼻在丈多高的跷上摇摆着做出各式各样的姿态:二郎担山,苏秦背剑,丹凤朝阳,金鹅亮翅……不过他究竟是聪明人,第一他不想把自己弄得过于疲乏,第二他不想教此刻的观众将他的玩意儿看得太眼熟了,以至于在正式的出演时减少了惊奇。但突然间从场外过来一阵欢呼声,这不但使观众们一齐扭转了头,而且也使二牛鼻吃惊似的暂时停止了演习。跷上的他当然看得最分明:那是如意儿也载在丈多高的跷上摇摆而来,他的身后就有不少孩子们追着看而且欢呼。

这也不使二牛鼻觉得奇怪。说起来如意儿的跷法还是从二牛鼻学得的,近三五年来,每逢灯节,事前二牛鼻常常与他不少的指点,而在演出他是得了二牛鼻的允许而参加的。在牛店子一般人的心目中,他几乎是二牛鼻的极有希望的继承者。但他何以不另找一个场子而必得到这里来呢?机警的二牛鼻立刻觉察出这不是来观摩、来学习,而是来比赛。因为二牛鼻做出一种姿势之后,如意儿也一定照样儿必来一回。自然,二牛鼻有着较深的根底和更多的经验。但他的年龄毕竟大了,又不是长年练习,腿腰不免生硬,有时姿势也显得狼亢。譬如“仰面朝天”这一着,是要立在跷上将腰向后弯下去的,如意儿年纪轻,腰腿活,弯下去,弯下去,几乎人与跷成为一个九十度的直角。而二牛鼻的角度,则看去总有些差。这不用教别人看,他自己也觉察得出来的。

于是他施展出他平生的绝技:搬起了朝天镫。这是要用手扳起了一条腿,直直地不能有一点儿弯曲,同时脚底冲天,平平地和地面成一个平行线,当然脚上仍带着丈八高的跷。于是暴雷般一阵彩声喝起了。接着那边的如意儿也照样儿地来一个,又是一阵暴雷也似的喝起了仿佛还压倒了方才的彩声。这时的二牛鼻忽然走出了场子,一群观众莫名其妙地在后面跟定了他。他一直走下了坑崖,走到了冰上。立定了,又搬起了朝天镫。于是又来了第三次的喝彩。

这时屋顶上的豆腐皮的脸就真正白得犹如一张豆腐皮,在眼光中流露出担心与吃惊之外,还有着赞叹与崇拜。她的胸前一起一落地似乎呼吸很艰难,同时又扯着她的不到十岁的小姑子衣襟用嘴努着指示给她说:

“二妹,你瞧,这够多险呀!”

接着摇摆下坑来的是如意儿。

“好小子,这就瞧你的啦!”观众中不知是谁忽然这样地喊了。继之是许多人轰然的笑声。

如意儿一声不响,沉一沉气,立稳了,照样地将一条腿冲天扳起,那彩声又暴雷似的起了……就在彩声还未落下的时节,如意儿站着的那一条腿“哧”地向前一滑,扳起的那条腿也“刷”地放下,全身失了平衡,平躺下去;那颗头“嘭”的一声碰在坑那岸的一株老柳树的裸露的凸出的根上。那彩声的末尾就突然转变而成为惊呼,一群人忽忽地在冰上跑过去,团团地围了看时,如意儿是一声不响地躺着,脑袋下面正枕着津津流出的血泊里。

“谁有手巾?拿来把他的头包上!”有人大声地叫。

立刻就有一条手巾飞过来,那人解下了自己的腿带将手巾扎裹在如意儿头上。一转眼,便成了血手巾。

“还得两条。”

如意儿的头上不大的工夫就包上了好几条手巾,弄得那头也不像个头了。这之间,他始终不曾哼一声、睁睁眼。

“你们这些人,简直地不知道头,蛋肿。还不将他的跷解下来,抬回他家里去!”秃顶的老地方耗子似的忽然从人丛中钻出来嚷着说。

好几个人于是又七手八脚地解下了如意儿的跷,抬着他送回家去,许多人后面跟着如同送殡,秃顶的老地方压着后队。如意儿始终不曾睁睁眼,哼一声。

自从如意儿倒下去之后,二牛鼻就一直坐在一家菜园子的墙头上,尽看着,直看到人们将如意儿抬走。乡人们质朴而单纯,始终不曾觉察出他的眼光是怎样地表露着得意,嘴角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轻蔑。屋顶上仍然有不少的妇女。西下的阳光将大自然的胭脂抹上了豆腐皮的白脸。当街上与屋顶上的人们都目送着如意儿被拉回家的时节,二牛鼻是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她脸上的红霞,而她则是驯顺的猫一般一动也不动地承受着主人的爱抚。

如意儿在被抬回家去的路上,已经一丝两气;待到到了家放在炕上的时候,便四体冰冷了。其时,大麻子正披了床破被,蹲踞在炕角落里,大概是又醉了,宛然是一匹猛兽。他起首一看到如意儿的情形,既不表示惊惶;待到听完地方的简短的说明之后,也不表示出悲痛。地方很机灵,当然不会说如意儿的摔倒是为了与二牛鼻比赛的原故的。大麻子睁开了络满了红丝的眼向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喷上了血光,喊了一声:

“都出去!”

地方,抬了如意儿回家的人,瞧热闹的便一齐中了魔术似的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了。

太阳下去了。黑暗给牛店子带来了安静与休息。在大麻子家里,如意儿的尸首静静地躺着,头上仍然裹着好多条带血的手巾。老黄发倚了门在伤心得一把鼻涕两行泪,她本想哭天哭地地哭一场的,然而她不敢。因为大麻子不喜欢听女人的哭声,在过去她很有几次曾经为了放声大哭挨过她丈夫的毒打。

大麻子依然蹲踞在炕角里,红血丝的眼闪闪地在发光。

土地庙前,比亚比扬又独自演奏起口技来了。

对于如意儿之死去,牛店子这村里的老年人都以为是灯节的不祥之兆。然而这不祥,倒是秃顶的老地方深深地感到了。因为大麻子穷,地方首先便替他预备如意儿的棺材。但这也不用作难,四先生做慷慨,遇着这样行善的机会,他决不会放弃,找人抬埋则颇费事了,大年下没有工钱谁肯干这样的丧气事呢?终于仍是四先生出四吊大钱,由二牛鼻雇来四个人。别的人讥笑秃地方扛了别人的棺材来家里哭。他并不分辩。他深知道倘若有些风吹草动到城里的官人耳朵里,二牛鼻固然要打一场人命官司;而他以地方的资格,麻烦也不会少的。所以这样内幕并不简单的事件,由于他的善于斡旋,而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他自然不能不算是阿弥陀佛的了。而人们也就不但安心而且兴高采烈地去过灯节。

牛店子的灯节是要分三天过的。十四日的夜间算是开场;十五夜是正式;十六夜则是残灯。今年的十四日,一如往年。黄昏时,太阳一下去,月亮还没有出来的时节,各家住户门口,都已用整把的线香插在地上,成为“天下太平”,或“五谷丰登”,或“吉祥如意”,或其他吉利的字样。望过去,香火星星点点有如天上的星;而上升的缭绕的烟则有如云。及至月亮一上来,临街的几家铺子就都点着了挂起的长方式的纱灯,上面绘画着“三国”、“西游”、“水浒”或“封神榜”上的故事;有不少的人站在下面仰了脸看,年长的还指点讲解给小孩们听。最吸引观众的是怀仁堂药铺柜台前那一座鳌山灯,三间门脸,全下了板搭,看的人男女杂睐,挤了个风雨不透。

怀仁堂这药铺的东家不独是外县人,而且还是外省人。牛店子是这一县份的大村镇,却向没有药铺,附近也没有。所以怀仁堂一开张,便发财。去年的春季曾经发生了一阵春瘟。乡下人请大夫怕化钱,煎药也外行。于是怀仁堂的万灵丹便利市十倍,据说病人服了之后,大有“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之妙的。一传十,十传百。怀仁堂的这丹乃有备不应求之势。年底下一结账,就此一项,净剩便是大洋两千元。于是上自掌柜,下至学徒与厨子,无不笑逐颜开。为了表示庆祝,就从府城的总店里运来了这座鳌山灯。事先早已有些风声吹到村人的耳边,所以老头子一遇到他们的小孩子哭闹的时节,便说:

“别闹,正月十五,爷爷带你去怀仁堂看鳌山灯。”

倘若小孩子依旧闹,老头子便恫吓:

“还闹吗?再闹,不带你去看鳌山了!”

“爷爷,什么叫鳌山呢?”有的孩子就问。

鳌山是……总之,就是鳌山。牛店子的花白了胡须的活得不耐烦的老头子们也不曾看见过鳌山。

那么,灯节下怀仁堂门前之拥挤也无怪其然了。在老年的人看来,鳌山不过是走马灯的变相与扩大。而由小孩子们幼稚的眼光看来,鳌山的确是水上浮起了座仙山。那是用了架子和纱札彩绘画得有如突兀峥嵘的山。空的内部在合式的部分,燃起许多蜡烛,由山顶上垂下来铁丝系着的人物就都摇转起来,出没隐现于山前后的岩石洞壑之间。至于山半腰间活动的人物是八仙过海,山上部的是“十八学士登瀛洲”,在孩子们的心眼里却不成为问题。倒是那些学士们都骑了小驴子一会儿过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在小孩子看来,真像是登山度岭的活人,引起不少的神往。因为走马灯中的人只是灯上的影,而鳌山的人物则是略有粉色的立体。

鳌山的座子则彩绘成为波涛汹涌的水,象征着这山是浮在海上面。在这里,却完全采取了走马灯的机构,鱼鳖虾蟹的影子就真的一般跳跃于波涛的里面。大人们也许不以为怎的了不起,而在小孩子则又成为第三个奇迹了。

在往年,关帝庙里的火判和王家酒铺里的子弟班清唱都可以吸引大群的观众与听众的。今年则不然了。呆坐在那里即使五官中都冒出火焰的瘟判官,有谁爱看呢?因为那火焰虽然在判官肚里燃烧着,又从五官冒出来,而那火却并不属于判官的自身。况且冒出来并不是喷出来,因此也就愈显得判官之瘟。至于那清唱,有腔调而无动作,尤难以受乡下人的欢迎。没有鳌山时,倒可以去听一下。而现在则是人们未看见鳌山之前,忙着去看鳌山。及至看了鳌山之后,又忙着去讲鳌山,谁还耐烦去听那无聊清唱呢?不但火判与清唱,便是住户与铺户比赛着燃放烟火时,较之每年看的人也就减去了不少。所以一直有大半夜,怀仁堂的铺门口流动的人群,总是潮水一般的拥进去,拥出来。其中还有不少从附近三五里内的邻村而来的。

大的圆月渐渐地高升,将烂银的光波浸遍了整个的牛店子。怀仁堂门前的人们突然寥若晨星;那是为了由二牛鼻领导的龙灯终于出现了。只要是龙灯经过的处所,街道的两旁,屋顶上,墙头上,总之,凡是地势较高的地方,无一处不站满了人,一处处与其说是人群,毋宁说是庞大的怪物长着若干活动的头。在波浪起伏的人声的大海里,还可以听清楚儿童的啼哭与叫喊,妇女的咒骂与男子的喝彩,龙灯的左右和后面,则又是随了龙灯而前进、而摇转、而立定的观众,一样的喧嚷、拥挤,又将尘土簸扬起来,遮暗了天上的大的圆月!

今年今夜的二牛鼻玩的是龙头,蜘蛛则是他今年训练后选拔出来的副手留住儿,一个二十来往岁的身躯伶俐的小伙子,他擎起了圆径三尺来大小的蜘蛛灯在龙头的前面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又总是向前地做出逃避的姿态,二牛鼻就擎了龙头追逐着,时而突进,时而犹豫,时而猛地一扑。龙的丈许长的蜿蜒的全体各节由若干人高擎着,且随着龙头蜿蜒地动作着。龙尾也是重要的部分,当然也要由老手擎了,当然龙头向右、尾向左,龙头向左、尾向右,头高举了、尾低垂,头低垂了、尾便高举……

牛店子的居民并非今年才看见龙灯,然而也不禁从衷心里发出喝彩和赞叹:

“活的龙拿珠也就这样儿!”

“二牛鼻这家伙真不含糊!”

“你看留住儿这小子真他妈的……”

……蜘蛛时时在逃避;龙时时在追逐。蜘蛛伏在地下了,龙于是寻觅。蜘蛛高起在空中了,龙于是跳起。蜘蛛一跳在七八步外了,龙似乎迟疑,似乎瞄准,暂时间不动了,但突然跃起,向蜘蛛一个虎扑,而蜘蛛又跳开去忽远忽近地前进了。但是看的人们倒是立在别人背后的站起脚来看去,真像一条火龙追着一个蜘蛛精;而太近前的则连灯下的十几张泥汗的脸和二三十只忙乱的脚也看得逼真,未免减了不少的惊奇的趣味。

当蜘蛛又一次逃去,二牛鼻高擎了龙头追过去的时节,在人丛中就突然跳出一个庞大的躯干有如猛兽,蓬松的毛发有如恶鬼似的东西,直扑向二牛鼻的身上去。一声惨叫,那东西和二牛鼻与他手里的龙头便一齐倒在地上了。这意外使所有的观众暂时都一愣,谁也不曾看清楚跳出来的即是大麻子,便搅翻了火上的粥锅似的一阵骚动,于是拥挤、践踏、哭嚎、咒骂……龙头既已着地,所有擎龙灯其他各节的演员们在忙乱中也都撒了手,整个儿的龙灯便全体倒在地上,且又烘烘地燃烧起来真的成为一条火龙了。只有自始至终在这行列的最前面的留住儿擎了蜘蛛精逃到这纷扰以外的一个最安全的处所。

二牛鼻的腰部受了大麻子重重的一撞倒下去之后,大麻子不容他挣扎,就在他的头上又下了全力给了一拳,于是铁锤似的两只大拳头便雨点一般连续着向要害的处所落下去。这之间,半为了昏迷,半为了疼痛,二牛鼻始终不曾翻过身来。然而群众终于静下来,待到看清楚而又觉悟出是怎的一件事情之后,又罗圈似的围上去看了。

“大麻子他妈的……”

“这是怎么说。”

“拉开他们吧。”

七嘴八舌地在嚷了。

“这不是搅么?”

“揍他!”不知是谁忽然嚷了这么一句,而那声音又如此之高,不但使在场的个个听得分明,而且又在每个人的胸中又燃起了义愤之火,一大群人,特别是龙灯会里的,就先过去要将正在捶打着二牛鼻的大麻子拉转开。大麻子觉得这时是打不成了,就全身一趴倒了一堵墙似的压在二牛鼻身上,又将双手结实地抱住了他。有的人便去擘大麻子的手,有的便去扯他的腿。无论大麻子有着怎样的神力,他终是难于抵抗这一群人的牵扯的。他觉得实在不得不被拉开二牛鼻的身子了,便张开大嘴,一下叼住了二牛鼻的一只耳朵。虽然是月光下,但一团纷乱中,有谁能理会到这个?待到他拉开了之后,二牛鼻的半只耳朵就剩在嘴里,二牛鼻伏在地下,只是气喘而且哼。

拉的人一看到拉开了,就都放下了一半心。大麻子是已经用尽了力气,躺在地上有如一只死猪:不能抵抗,也决不想再抵抗。一伙人毫无顾忌地拖他一直到附近的空场上。

“揍他!”又有人嚷了。

龙灯会里的人们就撅下了擎龙灯的棍子来打大麻子;但毫不动转的他四脚朝天地躺着,有如死去,人们打了几下也就住了手。秃地方又老鼠一般钻出来。他一见二牛鼻已经被他自己家里人抬回去,便留心大麻子这一边了。他的心里并没有慈悲与公正,他只是怕这场纷扰终于出了人命,他得跟着打官司。他先劝走了会众,继之则拉了几位在场的大麻子近本家将软瘫了的大麻子也运走。

所有的人都陆续地走回家去。所有的住户都关了大门,门前已看不见吉利字样如星如云的香火。所有的铺户都下了灯,上了板搭。爆竹不再响,而烟火也无人放了。大的圆月已经滑过了中天,挂在村西头的老柳的树梢头。龙灯的遗骸卧在街心里冒着烟。

远处近处时时听得有鸡在叫了。

牛店子的老年人事先对于灯节的不祥之兆的预感终于证实了。大麻子挠闹于龙灯会的第二日虽然是正月十五,向来认着灯节的正日子,然而这一天却过得非常之暗淡了。在白天,高跷、旱船、狮保之类就没有出演;晚上怀仁堂三间门脸的板搭上得严丝合缝,当然看不见鳌山灯。街面上即使有两家挂灯的,那灯光闪闪烁烁有如磷火,一点儿也不表现光明与快活。花炮自然放得不起劲,奇怪的是便是燃放了,也毫没有火炽的声色。甚至于小孩子们偶尔将用了自己的压岁钱买了来麻雷子和两响点着了,也觉得声音喑哑,而不似往日一般的响亮了。

十五尚且如此,十六之无起色是可以推想而知的。但牛店子之灯节毕竟也算过去了。

虽然年和节俱已过去,为了节气晚,天气冷,而农务却仍未开始,乡下人依旧是清闲。茶馆里、酒铺里,甚至于庙前、巷口,只要是人多的处所,都在谈论着大麻子和二牛鼻的事情。

“大麻子真他娘的凶。”

“可是现下也起不来炕了。”

“二牛鼻也还躺着哩。”

“等他起来之后,有大麻子受的。”

“不管怎么着,那半个耳朵总是安不上去的了。”一个自命为善于说趣话的人说。于是大家哄然地笑了。那说话的人也就得意着自己的成功。

“听说二牛鼻家里预备到城里去喊冤了。”一个向来公认为消息灵通的人又这样地讲了。

二牛鼻要同大麻子打官司了,这新闻不久便传遍了整个牛店子的全村,终于老黄毛也晓得了。她立刻将这消息告诉了她的丈夫。

“打官司就他娘的打官司!”

大麻子虽然嘴硬,心中却不免忐忑。二牛鼻衙门口里人头熟,而且这次的斗殴,自己明明是理短,打官司不免要输。小板子的滋味,他是尝过的,倒也没有什么受不了,左不过再躺些日子罢了。但挨了板子躺了下去之后,全村的人都得过太平日子了,这真是一件使他一想起来,躺也躺不下去的事,有时急得眼睛里出火。

“得想法子!”他心里在说。

然而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他忽然想起打斗殴官司是伤重了的便有理的。二牛鼻分明是少了半个耳朵,而自己虽然被擎龙灯的棍子打破了几处,较之二牛鼻,则其谁轻谁重是不待大老爷的验勘,自己也就很了然。他忽然想起了“伤”。去年的秋天,老黄毛因为头发里的虱子多得太不像话了,不知从谁家学出了法子,而且弄来了水银把虱子都药死了。他记得还有馀剩下来的一点水银由她收藏着。他向她要了来,用了水先将水银和匀了,于是擦在手心里向身上的伤痕上涂下去。

“等发一发,我就先到城里去抢他一个原告。”他咬了牙在想。他又喝了个尽量,放倒头,睡了。

然而水银的药力很不容易在大麻子强韧的体格上显现出来。第二天早上,他一睁眼,便先查看涂过水银的伤痕的情形,虽然似乎有点高肿,但还不能使他满意;而且仿佛未曾涂药之先早已如此的。他颇想再买一些水银涂上去,然而他已经没有购买水银的闲钱了。

第三天又过去了,仍旧不见有什么特殊的作发,待到睡到半夜里,他忽然嚷着要水喝,老黄毛用了瓢在水缸里舀了水给他,他一气灌下去,又倒下去睡了。

第四天的黎明,他忽然大声嚷:

“我不能死!”

随着说,他便跳下炕来,挥动了两只大拳头,像在和人打架。但不到十分钟,他又嚷了一句:

“死就死了吧!”

于是一个仰八叉,他倒在地上不动了,死了。

老黄毛这时看见他全体肿胀得有如一只熊。稍微定一定神,她大声地嚎而且哭起“天”来。

大麻子死去两个月之后,二牛鼻又出现于关帝庙前了。拄了一根木拐,据说为了伤了筋,终于不曾医好,以致瘸了一条腿,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施展他的弹腿。至于缺少半只耳朵,那是更无法修补的。

牛店子从此一直太平了许多年。

每天太阳一落,土地庙前比亚比扬就演奏他的口技。至夜深,白杨树上的猫头鹰也时常地哈哈地笑。

三十六年二月十日写完

注释

*原刊于一九四七年北京《现代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