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真自贊〔一〕
余往歲登山臨水〔二〕,未嘗不諷詠王摩詰輞川别業之篇〔三〕,想見其人,如與並世。故元豐間作“能詩王右轄”之句〔四〕,以嘉素寫寄舒城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而伯時所作摩詰偶似不肖,但多髯爾。今觀秦少章所畜畫像甚類而瘦,豈山澤之儒故應臞哉〔五〕?少章因請余自贊。贊曰:
飲不過一瓢,食不過一簞〔六〕,田夫亦不改其樂,而夫子不謂之能賢,何也?顔淵當首出萬物,而奉以四海九州,而享之若是,故曰:“人不堪其憂〔七〕。”若余之於山澤,魚在深藻,鹿得豐草,伊其野性則然〔八〕,蓋非抱沈陸之屈,懷迷邦之寶〔九〕,既不能詩成無色之畫,畫出無聲之詩,又白首而不聞道,則奚取於似摩詰爲〔一〇〕?若乃登山臨水,喜見清揚〔一一〕,豈以優孟爲孫叔敖,虎賁似蔡中郎者耶〔一二〕?
或問魯直:“似不似汝?”似與不似,是何等語!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後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此一時也,則魯直而已矣。一以我爲牛,予因以渡河而徹源底;一以我爲馬,予因以日千里〔一三〕。計魯直之在萬化,何翅太倉之一稊米,吏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班揚〔一四〕。頎頎以富貴酖毒,而酖毒不能入其城府〔一五〕,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無所措其爪角,則於數子有一日之長〔一六〕。
〔一〕作年失考。元祐間,李伯時與秦少章(秦觀弟覯)俱在京師,四年夏,東坡出知杭州,秦少章從東坡學,隨至餘杭。此文或作於四年前。
〔二〕登山臨水:《楚辭·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三〕未嘗句:參見《摩詰畫》注〔四〕。《舊唐書·文苑傳》:王維在輞川别業“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爲詩,號《輞川集》”。按《輞川集》收録王、裴二人各爲輞川二十景所作之五絶,一景一詩,共四十首。
〔四〕故元豐句:指《摩詰畫》詩。
〔五〕臞:清瘦。
〔六〕飲不二句:《論語·雍也》:孔子贊顔回之賢曰:“一簟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莊子·逍遥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此化用其句式。
〔七〕顔淵:顔回,字子淵。當首出萬物:《易·乾》:“首出庶物,萬國咸寧。”《疏》:“聖人爲君,在衆物之上,最尊高於物,以頭首出於衆物之上。”享:享受。此謂顔回本治國之才,受天下人供奉,而生活却如此貧困,因曰“不堪其憂”。
〔八〕鹿得二句: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此由(猶)禽鹿……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顧况《遊子吟》:“鹿鳴志豐草。”伊:語助詞,乃。
〔九〕沈陸:即陸沈,無水而沉,喻埋没人才,語出《莊子·則陽》。懷迷邦之寶:《論語·陽貨》:“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原謂賢人懷才却讓邦國沉迷不振。山谷自稱無才德,亦不抱怨懷才不遇。達語中含牢騷。
〔一〇〕既不四句:無色之畫謂詩,無聲之詩謂畫。見《題陽關圖》注〔二〕。此謂王維工詩善畫,而己一無所長,形貌雖似,又有何用?
〔一一〕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引申爲容貌風采。《詩·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一二〕豈以二句:據《史記·滑稽列傳》:優孟爲楚國藝人,楚相孫叔敖死後,其子窮困,優孟装扮成孫叔敖,往見楚莊王,王以爲叔敖復生,優孟借機諷刺楚王寡恩,王大受感動,遂封其子。蔡邕,累官至中郎將,故稱蔡中郎。虎賁:勇士,漢代虎賁中郎將主宿衛。此言不能因有其貌或名,就以爲有其實。爲山谷自嘲。
〔一三〕一以四句:《莊子·應帝王》:“泰氏其卧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又《天道》:“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脱焉(超脱)。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莊子認爲萬物均由“道”在運行中化出,所謂“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天地》)。人在自然中也可化牛、化馬,或其他東西,彼此無高低貴賤之分。山谷正用莊子之意。又《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爲鷄,予因以求時夜(報曉);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鴞炙(烤鴞肉);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爲輪,以神爲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此亦兼用之。
〔一四〕計魯直四句:《莊子·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稊米(小米粒)之在大(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萬化:萬物。翅:通啻,何翅猶言豈只。趙張三王:《漢書·王吉傳》:“京兆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至駿(王吉之子王駿),皆有能名。故京師稱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司馬班揚:指司馬相如、班固、揚雄。
〔一五〕頎頎:長貌。富貴酖毒:貪圖富貴如同服毒。參見《小山集序》注〔二一〕。城府:指胸懷、胸襟。《莊子·德充符》:窮達貧富之類“不可入於靈府”。
〔一六〕投之三句:《詩·小雅·巷伯》:“投畀豺虎,豺虎不食。”《論語·子路》:“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此借用其語。世故:世態人情。豺虎:極言世態險惡。一日之長:《世説新語·品藻》:龐士元謂顧劭曰:“陶冶世俗,與時浮沉,吾不如子。論五霸之餘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貞觀政要·任賢》:王珪曰:“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之長。”此兼用之。
小山集序〔一〕
晏叔原,臨淄公之莫子也〔二〕。磊隗權奇,疏於顧忌〔三〕,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四〕。諸公雖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沈於下位〔五〕。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六〕。余嘗怪而問焉,曰:“我槃跚窣〔七〕,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八〕。”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九〕,而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一〇〕,能動摇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爲有臨淄之風爾,罕能味其言也。
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絶人〔一一〕。”愛叔原者,皆愠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一二〕,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一三〕,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爲然。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狹邪之大雅〔一四〕,豪士之鼓吹〔一五〕,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一六〕,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一七〕?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一八〕。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一九〕,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購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娱;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二〇〕,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二一〕!
〔一〕《小山集》:晏幾道詞集。幾道曾監潁昌許田鎮,“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賜第,不踐諸貴之門”(《碧鷄漫志》卷二),“元祐中,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魯直欲見之”(《硯北雜誌》上)。然則山谷與幾道相見當在元祐中。《小山詞》自序云:“七月己巳,爲高平公綴緝成編。”《唐宋詞人年譜·二晏年譜》:“范姓望出高平,宋人稱范仲淹純仁父子爲高平公……詞序所稱高平公,殆指純仁。宛書城謂‘純仁元祐四年知潁昌府,見宰輔表,蓋代韓縝任。是年七月,適有己巳日……’”山谷序或當作於是年。
〔二〕晏叔原: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第七子。臨淄公:晏殊。歐陽修《晏公(殊)神道碑銘》:“累進階至開府儀同三司,勳上柱國,爵臨淄公。”莫通暮。
〔三〕磊隗二句:言叔原爲人倜儻超羣,不拘小節。磊隗:即磊塊,猶言磊落。權奇:奇特不凡,見《漢書·禮樂志》載《天馬歌》。
〔四〕規摹:即規模,此指文章體制風格。軒輊:輕重高低,常指褒貶。
〔五〕小謹:謹小慎微。望之:期望他。《管子·形勢解》:“是故其所謹者小,則其所立亦小。其所謹者大,則其所立亦大。故曰:小謹者不大立。”《新唐書·杜牧傳》:“牧剛直有奇節,不爲齪齪小謹。”幾道正是杜牧一流人物。陸沈:見《寫真自贊》注〔九〕。
〔六〕潛心:用心鑽研。六藝:儒家六經:《易》、《禮》、《樂》、《詩》、《書》、《春秋》,見《漢書·儒林傳》注。玩思:研習體會。百家:諸子百家。六藝與百家對舉,見韓愈《進學解》:“先生口不絶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持論:立論,提出看法、主張。沽世:爲世所用,獲取功名,即所謂“求善賈而沽”之意(《論語·子罕》)。
〔七〕槃跚窣:皆爲脚步不穩、跛行之貌。槃跚:亦作媻姗、蹣跚。窣(bó sù):亦作勃窣,均見司馬相如《子虚賦》。
〔八〕憤而二句:謂如盡吐胸中積憤,勢必觸犯别人。
〔九〕樂府之餘:指詞。自古詩演爲樂府,又變爲長短句,故云。元稹《樂府古題序》:“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調以配樂也。”
〔一〇〕清壯頓挫:陸機《文賦》:“箴頓挫而清壯。”頓挫:抑揚轉折。
〔一一〕其癡句:見《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注〔一一〕。
〔一二〕連蹇:艱難。《易·蹇》:“往蹇來連。”後以稱遭遇坎坷。揚雄《解嘲》:“孟軻雖連蹇,猶爲萬乘師。”
〔一三〕體:規矩法度。《後漢書·班固傳論》:“固之序事……贍而不穢,詳而有體。”新進士:新登科第、初入仕途者。
〔一四〕狹邪:亦作狹斜,狹路曲巷,後指娼妓居處。此謂挾妓行樂、風流倜儻的生活。大雅:《詩經》一部分,也指正聲,醇正的詩歌。此稱幾道詞風流豔麗而歸於雅正,猶揚雄所謂“麗以則”。
〔一五〕鼓吹:原爲樂歌名,由打擊樂及吹奏樂組成,聲情雄壯。此猶言壯歌。
〔一六〕高唐、洛神:宋玉《高唐賦》及曹植《洛神賦》,二賦均寫人神之戀。
〔一七〕桃葉、團扇:《樂府詩集》卷四五《清商曲辭》有《桃葉歌》三首,題解引《古今樂録》:“《桃葉歌》者,晉王子敬之所作也。桃葉,子敬(王獻之字)妾名,緣於篤愛,所以歌之。”又卷四二《相和歌辭》有班婕妤《怨歌行》,以團扇見意。二詩皆爲情歌。
〔一八〕道人三句:《禪林僧寶傳》卷二六《法雲圓通秀禪師》:“禪師名法秀,秦州隴城人,生辛氏。”李公麟工畫馬,法秀告誡:“入馬腹中亦足懼。”山谷“作豔語,人争傳之。秀呵之曰:‘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魯直笑曰:‘又當置我於馬腹中耶?’秀曰:‘汝以豔語動天下人婬心,不止馬腹,正恐生泥犂中耳!’”我法:佛法。泥犂:梵語,指地獄。
〔一九〕倩盼:美女。《詩·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二〇〕苦節二句:謂刻苦持節之清瘦儒者,暮年也體悟了婦人之樂。苦節:語出《易·節》,言節制欲望,自奉過苦,也指堅苦卓絶,砥礪名節。四部叢刊本“晚悟”作“晚恨”,與文義相悖,今據萬曆本改。
〔二一〕鼓之三句:謂貪圖歌舞享樂,猶如飲鴆服毒而不後悔,難道是叔原的罪過?《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左傳·閔公元年》:“宴安酖毒,不可懷也。”酖同鴆。
祭舅氏李公擇文〔一〕
盛德之士,神人所依〔二〕。珠玉在淵,國有光輝〔三〕。方時才難,公隕於道〔四〕!彼天悠遠,莫我控告〔五〕。士喪畏友〔六〕,朝失寶臣〔七〕。我哭之慟,不惟懿親〔八〕。公處貧賤,如處休顯〔九〕,温温不試〔一〇〕,任重道遠〔一一〕。内行純明,不缺不疵〔一二〕。臨民孝慈,來歌去思〔一三〕其在朝廷,如圭如璧〔一四〕。忠以謀國,不沽予直〔一五〕。熙寧元祐,言有剛柔〔一六〕。公心如一,成以好謀。十年江湖,睟然生色〔一七〕。三年主計〔一八〕,鬚髮盡白。它日謂我:“何喪何得!”我知公心,謀道憂國。出牧南陽,往撫益部〔一九〕。稱責辦嚴〔二〇〕,笑語即路。天下期公,來相本朝。奄成大夜〔二一〕,終不復朝。嗚呼哀哉!我少不天,殆欲堙替〔二二〕。長我教我,實惟舅氏〔二三〕。四海之内,朋友比肩。舅甥相知,卒無間然〔二四〕。今天喪我〔二五〕,舅氏傾覆。誰明我心,以血繼哭〔二六〕。平生經過,爲我舉觴。沃酒棺前,割我肺腸〔二七〕。嗚呼哀哉!
〔一〕秦觀《李公行狀》:“遂出知鄧州,數月徙成都府,行及陝府閺鄉縣,暴卒於傳舍,實元祐五年二月二日也。”
〔二〕盛德二句:見《次韻答張沙河》注〔四二〕。
〔三〕珠玉二句:《荀子·勸學》:“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韓詩外傳》卷四第三十章:“良玉度尺,雖有十仞之土,不能掩其光;良珠度寸,雖有百仞之水,不能掩其輝。”陸機《文賦》:“石藴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珠玉比公擇。《禮記·聘義》:“君子比德於玉焉……詩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
〔四〕才難:出《論語·泰伯》。隕:去世,見注〔一〕。
〔五〕彼天二句:《詩·秦風·黄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控告:赴告、上訴。《左傳·襄公八年》:“剪焉傾覆,無所控告。”此謂蒼天遥遠,無處陳訴哀情。
〔六〕畏友:品格高尚、使人敬畏的朋友。
〔七〕寶臣:賢臣如國之珍寶。劉向《説苑·至公》:“是國之寶臣也。”
〔八〕懿親:至親。
〔九〕休顯:美好顯達。
〔一〇〕不試:指不用刑罰。《禮記·樂記》:“兵革不試,五刑不用。”《史記·禮書》:“是故刑罰省而威行如流……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
〔一一〕任重道遠:語出《論語·泰伯》。
〔一二〕内行二句:謂内心純潔明達,没有缺陷毛病。《史記·五帝本紀》:“舜居溈汭,内行彌謹。”《尚書·君牙》:“咸以正,罔缺。”《荀子·賦篇》:“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
〔一三〕臨民二句:謂對百姓寬厚仁慈,故來時百姓歡歌,去後思其德政。《行狀》:“始公在武昌、吴興,政尚寬簡,日與賓客縱酒笑詠,吏民安樂之,郡以大治,於是世知公之才。”
〔一四〕如圭如璧:圭、璧皆玉器,比人品之高尚。《詩·衛風·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一五〕不沽予直:不待價而沽,即不計待遇,反用《論語·子罕》中語。沽:賣。直:值,即價錢。
〔一六〕熙寧二句:二朝之政,言論有剛柔之不同。元祐元年,蘇軾撰學士院策論題,云:“欲師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於媮;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於刻。”(《續通鑑長編》卷三九三)引起軒然大波,非之者以爲其借題發揮,攻擊先帝。蘇軾在元祐二年正月之上疏中承認其用意是説明治天下應“寬猛相資,君臣之間可否相濟”。他憂慮元祐之政“馭吏之法漸寬,理財之政漸疏,備邊之計漸弛”,故應參以神宗勵精圖治之精神。蘇軾反對一味復舊,而應參酌新法,擇善而從,最突出者即是要保留免役法,故與守舊派發生衝突。李常贊同蘇軾之論(同上卷三九四),是所謂以剛濟柔,而其於熙豐間反對均輸、青苗之言論則被目爲抑聚斂、寬民命之“柔”。
〔一七〕十年二句:指做了十多年地方官。熙寧初公擇爲三司條例檢詳官,與王安石政見不合,熙寧三年四月“落職爲太常博士,通判滑州。常言:散常平錢流毒四海,又州縣有錢未嘗出,而徒使民入息者。上令具州縣吏姓名至五六,終不肯具,而求罷職,故黜。”(同上卷二一〇)後歷知鄂、湖、齊州,徙淮西提刑,元豐六年還朝,在外十三年,此舉其成數。睟然:温潤貌。生色:現出神色。《孟子·盡心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
〔一八〕計:計算、帳簿,掌財政之官稱計吏,宋三司使總理國計,轄鹽鐵、度支、户部,稱計省。李常在元祐元年三月“爲户部尚書……(司馬)光曰:‘使此人掌邦計,則天下知朝廷非急於征利,貪吏望風掊克之患庶幾少息也。’”(《續通鑑長編》卷三七一)元祐三年九月遷御史中丞(同上卷四一四)。
〔一九〕出牧二句:公擇元祐四年五月出知鄧州,十二月改成都(《北宋經撫年表》卷二)。漢時州長官稱“牧”。南陽:郡名,指鄧州,知州例兼京西南路安撫使,轄一路軍政,地位約當州牧(漢之州在郡之上),故稱。益部:即益州成都府,知府例兼當路安撫使,故云“撫”。
〔二〇〕稱責辦嚴:謂其才稱職,辦事認真。
〔二一〕奄成大夜:謂突然逝世。奄,遽,突然。
〔二二〕我少二句:謂己從小喪父,幾遭埋没。《詩·鄘風·柏舟》:“母也天只。”《傳》:“天謂父也。”堙替:堙滅,埋没。
〔二三〕長我二句:謂其於山谷有教養之恩。公擇官淮南時,山谷隨侍在側。《再和公擇舅氏雜言》:“外家有金玉我躬之道術,有衣食我家之德心,使我蟬蜕俗學之市,烏哺仁人之林。”
〔二四〕無間然:《論語·泰伯》:“禹,吾無間然矣。”此指相知之深,没有隔閡。
〔二五〕今天喪我:《論語·先進》:“顔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二六〕以血繼哭:《韓非子·和氏》:“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
〔二七〕割我肺腸: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松菊亭記〔一〕
期於名者入朝,期於利者適市〔二〕。期於道者何之哉?反諸身而已〔三〕。鍾鼓管弦以飾喜,鈇鉞干戈以飾怒,山川松菊所以飾燕閒者哉〔四〕!貴者知軒冕之不可認,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富者知金玉之不可守,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五〕。
蜀人韓漸正翁有范蠡、計然之策〔六〕,有白圭、猗頓之材〔七〕,無所用於世,而用於其楮〔八〕,中更三十年而富百倍,乃築堂於山川之間,自名松菊,以書走京師,乞記於山谷道人。山谷逌然笑曰〔九〕:韓子真知金玉之不可守,欲收其餘力而就閑者。予今將問子,斯堂之作,將以歌舞乎?將以研桑乎〔一〇〕?將以歌舞,則獨歌舞而樂,不若與人樂之;與少歌舞而樂,不若與衆樂之。夫歌舞者豈可以樂此哉〔一一〕?卹饑問寒以拊孤,折券棄責以拊貧〔一二〕,冠婚喪葬以拊宗,補耕助斂以拊客〔一三〕,如是則歌舞於堂,人皆粲然相視曰:“韓正翁而能樂之乎〔一四〕!”此樂之情也,將以研桑,何時已哉!金玉之爲好貨〔一五〕,怨入而悖出,多藏厚亡,它日以遺子孫,賢則損其志,愚則益其過,韓子知及此,空爲之哉!雖然,歌舞就閑之日以休研桑之心,反身以期於道,豈可以無孟獻子之友哉?孟獻子以百乘之家,有友五人,皆無獻子之家者也〔一六〕。必得無獻子之家者與之友,則仁者助施,義者助均,智者助謀,勇者助决,取諸左右而有餘,使宴安而不毒〔一七〕,又使子弟日見所不見,聞所不聞〔一八〕,賢者以成德,愚者以寡怨,於以聽隱居之松風,裛淵明之菊露〔一九〕,可以無愧矣。
〔一〕據文中所述,此記當作於元祐間在京師時。
〔二〕期於二句:《戰國策·秦策一》:“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
〔三〕反諸身:反通返。回返自身,古人内省修養法。儒、道乃至以後的佛家,皆認爲人内心有一種精神實體,即“誠”、“性”、“道”、“真如”等,修養即爲對這種實體的體認、回歸。《論語·衛靈公》:“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孟子·離婁上》:“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又《盡心上》:“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禮記·中庸》:“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吕氏春秋·論人》:“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壇經》:“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説依此修行,天堂祇在目前。”又《韓詩外傳》、《淮南子》均有此論。
〔四〕鍾鼓三句:《荀子·樂論》:“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飾:此用如表達。《禮記·三年問》注:“飾,情之章表也。”燕閒:安樂悠閒。《君道》:“上以飾賢良而明貴賤,下以飾長幼而明親疏。”“飾”與“明”互文見義。又《富國》:先王制禮作樂,“爲之鍾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歡定和而已。”
〔五〕軒冕:車馬與冠服,代指禄位。《老子》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四句即化用其意。
〔六〕范蠡、計然之策:指理財致富之道。《史記·貨殖列傳》:“昔者越王勾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家。’”范去官經商,遂成巨富。計然:相傳爲范蠡之師。
〔七〕白圭、猗頓之材:二人皆善經商者。白圭:戰國魏文侯時人。猗頓:原魯之窮士,至西河,大畜牛羊於于猗氏之南,十年而富擬王公,故名。見《史記·貨殖列傳》、《孔叢子·陳士義》。
〔八〕楮(chǔ):紙的代稱,此指錢幣。
〔九〕逌(yóu)然:悠然,臉色寬舒貌。
〔一〇〕研桑:研,計然姓辛名研;桑,漢桑弘羊,均爲善計算理財者。班固《答賓戲》:“研桑心計於無垠。”此用作動詞:算計、謀利。
〔一一〕將以六句:《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獨樂(欣賞音樂)樂,與人樂樂,孰樂?’(齊王)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去:四部叢刊本作“夫”,據萬曆本校改。
〔一二〕卹:救助。拊:撫育。孤:無父母者。折券棄責:《戰國策·齊策》:孟嘗君使馮諼收債於薛,“當償者悉來合券,券偏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馮諼謂爲孟嘗君“市義”。券:債券,雙方各持一半爲據。責:通債。
〔一三〕冠婚喪葬:古代男子一生中的三大禮。冠指行冠禮,男子二十成年,行束髮加冠之禮。拊宗:撫育同宗之人。斂:收。客:客户,無田産之户,多爲佃農,租佃上户、官户等的土地。
〔一四〕粲然:啓齒而笑貌。能樂之:《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此化用其意,謂其拊貧濟困,而後歌舞,是真能享其樂者。乎:用作感嘆詞。
〔一五〕好貨:貴重物品。
〔一六〕豈可四句:《孟子·萬章下》:“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家:指卿大夫之領地。百乘:一百輛馬車,此指財産富有。因孟獻子之友皆無百乘之産,故此意謂不與富貴者友。
〔一七〕取諸二句:《孟子·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宴安:見《小山集序》注〔二一〕,此反用其意,謂安樂不能危害其精神。
〔一八〕又使二句:揚雄《法言·淵騫篇》:“七十子之於仲尼也,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此謂學業修養日有長進。
〔一九〕裛(yè):沾濕。陶淵明《飲酒》:“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與洪甥駒父〔一〕
所寄《釋權》一篇,詞筆從横,極見日新之効〔二〕,更須治經,深其淵源,乃可到古人耳〔三〕。《青瑣祭文》,語意甚工,但用字時有未安處。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四〕,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五〕,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六〕。文章最爲儒者末事〔七〕,然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八〕,幸熟思之。至於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雲〔九〕;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一〇〕,海運吞舟之魚〔一一〕,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一二〕。
駒父外甥教授〔一三〕:别來三歲,未嘗不思念。閑居絶不與人事相接,故不能作書,雖晉城亦未曾作書也〔一四〕。專人來,得手書,審在官不廢講學,眠食安勝,諸穉子長茂,慰喜無量。
寄詩語意老重,數過讀,不能去手,繼以嘆息,少加意讀書,古人不難到也。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繩墨耳,可更熟讀司馬子長、韓退之文章〔一五〕。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闔〔一六〕,如四瀆雖納百川〔一七〕,或匯而爲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源注海耳。老夫紹聖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舊所作讀之,皆可笑。紹聖以後始知作文章〔一八〕,但以老病惰懶,不能下筆也。外甥勉之,爲我雪恥。《駡犬文》雖雄奇,然不作可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駡,慎勿襲其軌也〔一九〕。
甚恨不得相見,極論詩與文章之善病。臨書不能萬一,千萬强學自愛,少飲酒爲佳。見師川所寄詩卷有新句〔二〇〕,甚慰人意。比來頗得治經觀史書否?治經欲鉤其深,觀史欲馳會其事理,二者皆須精熟,涉獵而已,無他功也。士朝而肄業,晝而服習,夕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此古人讀書法也。潘君必數相見〔二一〕,比得其書,甚想見其人。
〔一〕所選二書,一般多誤作一篇,且前後倒置,因四部叢刊本《豫章文集》中二書緊接,所以致誤。《中國歷代文論選》亦有此誤,且考定其作於崇寧二年山谷在鄂州時。按:《山谷老人刀筆》將前一首編於“初仕之館職”期内,具體作年不能確考,據同時書信可知洪駒父在黄州,又山谷《洪駒父璧陰齋銘》云:“甥洪芻駒父仕爲黄之酒正。”後一首《刀筆》編於“丁憂”期内,則不確。山谷丁母憂在元祐六年,八年服除,而信中明言紹聖之後。初步可考知第二書作於紹聖四年後居黔戎時,詳見下。洪甥駒父:洪芻,字駒父,洪州南昌人,山谷外甥,紹聖進士,工詩,與兄朋、弟炎、羽號稱“四洪”,著有《老圃集》、《詩話》、《香譜》等。
〔二〕日新:《禮記·大學》:“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三〕更須三句:山谷反復教人讀經,以養心治性,文學才有根本。其與洪駒父另一書云:“學問文章,如甥才氣筆力,當求配於古人,勿以賢於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後枝葉茂爾。”
〔四〕老杜三句:講究字詞語來歷出處,山谷之前已有之。韋絢《劉賓客嘉話》載劉禹鍚語:“爲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因讀毛詩鄭箋説簫處,注云:即今賣餳人家物。六經唯此注中有餳字。緣明日是重陽,欲押一餻字,尋思六經,竟未見有餻字,不敢爲之。嘗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及覽《石勒傳》:‘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豈虚言哉!後輩業詩,即須有據,不可率爾道也。”録此以見山谷淵源有自。
〔五〕陶冶萬物:本指大自然創造、化育萬物。《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爲大爐,以造化爲大冶。”《禮記·郊特牲》:“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淮南子·俶真》:“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又《本經》:“陰陽之陶化萬物。”此指爲文鎔鑄鍛煉,即陸機《文賦》所謂“籠天地於形内,挫萬物於筆端”之意。
〔六〕如靈丹二句:用禪家語。《五燈會元》卷七《龍華靈照禪師》:“還丹一粒,點鐵成金。至理一言,轉凡成聖。”又卷十七《黄龍慧南禪師》:“雲門如九轉丹砂,點鐵成金。”
〔七〕文章句:《論語·學而》:“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又《憲問》:“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述而》:“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八〕曲折:指構思安排,技巧法度。山谷多教人學古人文章法度。如《書枯木道士賦後》:“閑居當熟讀《左傳》、《國語》、《楚辭》、莊周、韓非,欲下筆略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久乃能自鑄偉詞。”《答曹荀龍》:“作賦要讀左氏、前漢,其佳句善字皆當經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時源源而來矣。”
〔九〕垂天之雲:《莊子·逍遥遊》寫大鵬“其翼若垂天之雲”。
〔一〇〕八月之濤:枚乘《七發》:“將以八月之望……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濤:大潮。江潮之壯,八月中秋爲最。
〔一一〕海運:出《莊子·逍遥遊》,指海的運動。吞舟之魚:大魚,出《莊子·庚桑楚》。
〔一二〕繩墨:法度。《文心雕龍·鎔裁》:“裁則蕪穢不生,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斵削矣。”儉陋:貧乏粗劣。以上五句言要形成雄偉的風格,不能僅憑寫作方法,窘步束手,還有更重要的因素。
〔一三〕教授;學官名,州學設教授。據《晉州州學齋堂銘》,“甥洪駒父主晉州學。”
〔一四〕晉城:澤州治所,州與晉州相鄰。《答世因弟》:“嗣深除晉城計上官……知命來入峽中數年,大率只在涪陵,至今未歸也。”晉城即指嗣深,山谷叔父黄廉之子叔敖。知命,山谷弟叔達,紹聖三年攜家抵黔,四年曾到涪州。據此可推知書作於同時或之後。
〔一五〕諸文三句:參見注〔八〕。又《跋書柳子厚詩》:“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珮之音,左準繩,右規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之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摹及所總覽籠絡,但知玩其山龍黼黻成章耶?”均主張熟讀古人之作以合其規矩繩墨。
〔一六〕宗:宗旨。趣:歸趣。宗趣即文章之立意、主題。山谷《論作詩文》:“每作一篇輒須立一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焉,乃爲成章爾。”終始、關鍵、開闔,均指結構布局。范温《潛溪詩眼》:“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後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贈韋見素詩》(按應爲《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此詩前賢録爲壓卷,蓋佈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可相發明。
〔一七〕四瀆:古人對四條獨流入海的大川的總稱。《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爲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
〔一八〕老夫五句:紹聖二年,山谷謫黔,所謂紹聖前後即指謫黔前後。《名賢詩話》:“黄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二:“《豫章先生傳贊》云:‘山谷自黔州以後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
〔一九〕東坡三句:山谷《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後》:“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諫争於廷,怨忿垢於道,怒鄰駡坐之爲也。”《後山詩話》亦云:“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不可不慎也。”其旨相類。
〔二〇〕師川:徐俯,字師川,徐禧子,山谷外甥。此句以下據《刀筆》補。
〔二一〕潘君:潘錞,字子真,有《潘子真詩話》。
【附録】
關於“無一字無來處”,前人多有論列,今録數則:李之儀《雜題跋》:作詩字字要有來處,但將老杜詩細考之,方見其工;若無來處,即謂亂道亦可也。王舒王解字云:詩從言從寺,寺者法度之所在也。可不信哉!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七: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後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絶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爲工。如《西崐酬倡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爲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爲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爲惡詩耳。
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二:按《東臯雜録》云:“或問荆公:杜詩何故妙絶古今?荆公云:老杜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予考“破”字之義,張氏邇求謂識破萬卷之理……愚以張氏爲近之,惟其識破萬卷之理,故能無一字無來處,而又能陶冶點化也。元氏遺山云:“子美之妙,元氣淋漓,隨物賦形,謂無一字無來處可,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遺山之説,尤兼賅無流弊。今人詩非空疏則餖飣,未嘗不讀杜也亦考遺山此説耶?又程氏棨云:“韓文杜詩號不蹈襲者,然無一字無來處。大抵文字中自立語最難,用古人語又難,須是用古而不露筋骨。”王氏世懋云:“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牛溲馬勃咸成鬱致。子美之後,欲令人毁靚妝,張空弮,必不能也。然病不在故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愚以荆公、遺山、程氏、王氏四説互證山谷,前輩金針,殆已度盡。
跋東坡論畫〔一〕
陸平原之圖形於影,未盡捧心之妍;察火於灰,不覩燎原之實,故問道存乎其人,觀物必造其質〔二〕,此論與東坡照壁語託類不同,而實契也〔三〕。又曰:情見於物,雖近猶疏;神藏於形,雖遠則密。是以儀天步晷,而修短可量;臨淵揆水,而淺深可測〔四〕。此論則如語密而意疏,不如東坡得之濠上也〔五〕。雖然,筆墨之妙,至於心手不能相爲南北,而有數存焉於其間〔六〕,則意之所在者,猶是國師天津橋南看弄胡孫,西川觀競渡處耳〔七〕。予嘗見吴生《佛入湼槃》畫,波旬皆作舞〔八〕,而大波旬醖藉徐行,喜氣漏於眉宇之間,此亦得之筆墨之外。或有益於程氏〔九〕,故并書之。
〔一〕作於元祐間,參見注〔九〕。
〔二〕陸平原六句:陸機《演連珠》:“臣聞圖形於影,未盡纖麗之容;察火於灰,不覩洪赫之烈。是以問道存乎其人,觀物必造其質。”陸機字平原。捧心:《莊子·天運》:“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燎原:《尚書·盤庚》:“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嚮邇。”
〔三〕東坡照壁語:蘇軾《傳神記》:“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吾嘗於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爲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又《書吴道子畫後》:“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二句謂陸機與東坡皆以圖影爲例,而寓意不同,陸謂不能盡態極妍,蘇則以爲可傳神寫照;但在要求表現精神實質一點上二人又相同,故云“實契也”。
〔四〕又曰九句:《演連珠》:“臣聞情見於物,雖遠猶疏;神藏於形,雖近則密。是以儀天步晷,而修短可量;臨淵揆水,而淺深難察。”山谷所引稍異。儀天:以儀器測天。步晷:依日晷推算時間及星辰運行。步,推算。
〔五〕得之濠上:見《奉答謝公静與榮子邕……》注〔七〕。
〔六〕而有句:《莊子·天道》記輪扁斵輪事,輪扁曰:“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七〕則意三句:《景德傳燈録》卷五載唐慧忠國師事:代宗“時有西天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慧眼’”,也叫“他心通”,即能知曉他人心思的一種法力。“帝勑令與國師試驗”,“師曰:‘汝道老僧即今在什麽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却去西川看競渡!’”國師再問,答曰:“何得却在天津橋上看弄猢猻!”《酉陽雜俎》續集卷四有類似之事:“一公初謁華嚴,嚴命坐,頃曰:‘爾看吾心在何所?’一公曰:‘師馳白馬過寺門矣。’又問之,一公曰:‘危乎,師何爲處乎刹末也?’”此喻藝術創作靈感的馳騁變化。《管錐編》(三)論陸機《演連珠》釋此:“黄若曰:得心應手,固是高境,然神妙處往往非初心所及,出意計之外,有同幸偶;‘有數’即《文賦》所謂‘非余力’也。”按《文賦》:“雖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即創作非自己的力量所能駕馭。
〔八〕波旬:釋迦牟尼出世時之魔王名。
〔九〕程氏:蘇軾《傳神記》:“南都程懷立,衆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於筆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聞助發云。”據此,則山谷所跋即東坡此文,且二文作於同時,可能在元祐元年至四年四月二人同在京師時。
劉明仲墨竹賦〔一〕
子劉子山川之英〔二〕,骨毛粹清〔三〕。用意風塵之表〔四〕,如秋高月明〔五〕。游戲翰墨〔六〕,龍虵起陸〔七〕;嘗其餘巧〔八〕,顧作二竹。其一枝葉條達〔九〕,惠風舉之〔一〇〕,瘦地筍笴〔一一〕,夏篁解衣〔一二〕。三河少年〔一三〕,稟生勦剛〔一四〕;春服楚楚〔一五〕,俠游專場〔一六〕。王謝子弟〔一七〕,生長見聞;文獻不足〔一八〕,猶超人羣。其一折幹偃蹇〔一九〕,斫頭不屈〔二〇〕,枝老葉硬〔二一〕,强項風雪〔二二〕。廉藺之骨成塵,凛凛猶有生氣〔二三〕。雖汲黯之不學,挫淮南之鋒,於千里之外〔二四〕。子劉子陵雲自許〔二五〕,按劍者多〔二六〕,故以歸我,請觀謂何?黄庭堅曰:吾子於此,可謂能矣。猶有脩篁之歲晚〔二七〕,枯枿之發春〔二八〕。少者骨梗〔二九〕,老而日新〔三〇〕。附之以傾崖礜石〔三一〕,摧之以冰霜斧斤。第其曾高昭穆,至於來昆仍雲〔三二〕。組練十幅〔三三〕,煙寒雨昏,迺爲能盡之。蓋陽虎有若之似夫子,市人識之〔三四〕。顔回之具體,門人不知〔三五〕。蘇子曰:“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至於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意其在斯〔三六〕。故藉外論之,梓人不以慶賞成簴〔三七〕,痀僂不以萬物易蜩〔三八〕。及其至也,禹之喻於水〔三九〕,仲尼之妙於韶〔四〇〕,蓋因物而不用吾私焉〔四一〕。若夫燕荆南之無俗氣〔四二〕,庖丁之解牛,進技以道者也〔四三〕。文湖州之得成竹於胸中〔四四〕,王會稽之用筆如印印泥者也〔四五〕。《詩》云:“鶴鳴于九臯,聲聞于天〔四六〕。”妙萬物以成象〔四七〕,必其胸中洞然好學者,天不能掣其肘〔四八〕。劉子勉旃〔四九〕!
〔一〕劉明仲:善畫竹,生平不詳。元祐間館中作。
〔二〕山川之英:天地之精華。
〔三〕骨毛:即毛骨,容貌骨象。《晉書·元帝紀》:“(琅邪王)沈敏有度量,不顯灼然之迹,故時人未之識焉。惟侍中嵇紹異之,謂人曰:‘琅邪王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也。’”粹清:純粹清雋。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衆中見毛骨,猶是麒麟兒。”
〔四〕風塵之表:世俗之外。《晉書·王戎傳》:“戎有人倫鑒識,嘗目……王衍神姿高徹,如瑶林瓊樹,自然是風塵表物。”
〔五〕秋高月明:謝靈運《初去郡詩》:“野曠沙岸浄,天高秋月明。”
〔六〕游戲翰墨:謂將文墨看作游戲。《長靈和尚語録》:“有問有答,須是其人,若是其人,唤作游戲三昧,逢場設施,無可不可。”
〔七〕龍虵起陸:語出《陰符經》:形容筆勢飄逸。
〔八〕嘗其餘巧:《禮記·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欲以機關下棺安葬,公肩假以爲不可,曰:“般,爾以人之母嘗巧,則豈不得以,其毋以嘗巧者乎!”又《文苑英華》六七王起《振木鐸賦》:“以金爲鈴,且嘗巧於懿匠。”此謂嘗試運用其多餘的技藝來畫竹。
〔九〕條達:形容竹葉疏密有致。《莊子·至樂》:“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蘇軾《浄因院畫記》:“(文)與可之於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脉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
〔一〇〕惠風:和風。王羲之《蘭亭集序》:“惠風和暢。”
〔一一〕瘦地:貧瘠之地。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之十二:“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笴(gě):原指箭桿;筍笴;指篁竹之筍,參見宋釋贊寧《筍譜》。
〔一二〕篁:篁竹。晉戴凱之《竹譜》:“篁竹,堅而促節,體圓而質堅,皮白如霜粉。”解衣:指筍殼剥落。
〔一三〕三河少年:漢人稱河東、河内、河南三郡爲三河。《史記·貨殖列傳》:“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地當洛陽黄河南北一帶,多游俠少年,有“任俠稱六輔,輕薄出三河”(梁簡文帝《西齋行馬詩》)之稱。此狀竹風致瀟灑。梁武帝《書評》:“王子敬書如河朔少年。”
〔一四〕稟生勦剛:韓愈《山南鄭相公樊員外酬答爲詩其末咸有見及語樊封以示愈依賦十四韻以獻》:“稟生肖勦剛。”勦:輕捷。此言竹稟性矯健。
〔一五〕春服:《論語·先進》:“莫春者,春服既成。”楚楚:華美整齊貌。《詩·曹風·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一六〕專場:即擅場,本鬥鷄用語,即勝者稱雄賽場。應瑒《鬥鷄詩》:“專場驅衆敵,剛捷逸等羣。”此寫竹英武卓立。
〔一七〕王謝子弟:東晉以還,王謝兩家世爲望族,故常并稱。《書法鉤玄》卷四《梁武帝評書》:“王僧虔書猶如揚州王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氣。”按《法書要録》卷二《袁昂古今書評》:“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二評大同小異,或以爲後人增易袁昂而託名梁武。此寫竹風姿不凡。
〔一八〕文獻不足:《論語·八佾》:“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此謂王謝子弟,在詩書禮樂環境中成長,耳濡目染,即使讀書不多,也自有一種清高脱俗之氣。
〔一九〕偃蹇:高聳。枝條雖折仍挺拔而立。
〔二〇〕斫頭不屈:三國時張飛生擒巴郡太守嚴顔,呵顔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顔答曰:“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見《三國志·蜀志·張飛傳》。
〔二一〕枝老葉硬:陸龜蒙《杞菊賦》:“前後皆樹以杞菊……及夏五月,枝葉老硬,氣味苦澀。”
〔二二〕强項:不願低頭,用東漢董宣事,見《贈趙言》注〔一一〕。
〔二三〕廉藺二句:《世説新語·品藻》:“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凛凛:當作懔懔,嚴正貌。
〔二四〕雖汲黯三句:汲黯,漢武帝時人。《史記·汲鄭列傳》:“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怨恨),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羣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又:“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説丞相弘(公孫弘),如發蒙振落耳。’”《漢書·高帝紀》:“夫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二五〕陵雲自許:即以凌雲自許。《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説(悦),飄飄有凌雲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後亦喻筆力雄健。杜甫《戲爲六絶句》:“凌雲健筆意縱横。”
〔二六〕按劍者多:見《閏月訪同年李夷伯子真……》注〔四〕。此謂忌恨者多。
〔二七〕修篁:長竹。
〔二八〕枿(niè):同蘖,樹木砍伐後重新萌發出的枝條。
〔二九〕骨梗:即骨鯁,喻品格正直不阿,亦指書畫筆力勁健。此謂新枝勁挺有力。
〔三〇〕日新:日日更新。《易·繫辭上》:“日新之謂盛德。”《禮記·大學》:“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三一〕礜(yù)石:《説文解字》石部:“礜(yù),毒石也。出漢中。……特立之石也。”此石可入藥,味辛性熱。
〔三二〕第:排列次序。曾:曾祖。高:高祖。昭穆:宗廟或墓地之輩次排列,始祖居中,左稱昭,右稱穆,後泛指家族輩份。來昆仍雲:《爾雅·釋親》:“玄孫之子爲來孫,來孫之子爲晜(昆)孫,晜孫之子爲仍孫,仍孫之子爲雲孫。”此指竹大小高低設置錯落得宜。
〔三三〕組練:《左傳·襄公三年》:“使鄧廖帥組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吴。”原指將士之服,此指絹帛之類畫幅。
〔三四〕陽虎二句:《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過匡,“匡人聞之,以爲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爲師,師之如夫子時也。”後弟子發問,“有若默然無以應,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此事《孟子·滕文公上》已有記載:“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
〔三五〕顔回二句:《孟子·公孫丑上》:“(公孫丑曰)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意爲具備孔子之體而規模較小。
〔三六〕蘇子六句:蘇軾《浄因院畫記》:“余嘗論畫,以爲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三七〕梓人句:《莊子·達生》:“梓慶削木爲鐻(通簴,懸掛鐘磬的木架),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齋)以静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禄;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外界擾亂)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擬)神者,其是與!’”
〔三八〕痀僂句:痀僂亦作佝僂,駝背。蜩,蟬。《莊子·達生》載:孔子至楚,於林中見一駝背老人用竹竿黏蟬,驚嘆其技,老人自述其訓練經過,末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二句謂要達到技藝之神必須超脱塵世榮辱,排除外界干擾,静心凝神。
〔三九〕禹之句:《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即順應事物自然之理,如大禹治水之因勢利導。
〔四〇〕仲尼句:《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又《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韶》:舜時樂曲。
〔四一〕因物句:《莊子·應帝王》:“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因:即順;因物:順應物理。無容私:不夾雜個人成見。以上四句描述藝術的自然無迹是藝事的至高境界。
〔四二〕燕荆南:燕肅,字穆之,北宋畫家,祖籍青州益都,後徙家曹州,生年不詳,卒於仁宗康定元年(一〇四〇)。“荆南”殆爲“曹南”之誤,因其生平與荆南無涉,而《圖畫見聞志》及《宣和畫譜》均言其徙家曹南。山谷另有《道臻師畫墨竹序》,言其畫竹“超然免於流俗”,與此意同。
〔四三〕進技句:《莊子·養生主》載庖丁解牛事,庖丁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道:天道,物理,事理規律。又《莊子·天地》:“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此言藝事已超出一般境界而臻於出神入化的地步。
〔四四〕文湖州:文同,字與可,梓州永泰人,北宋畫家,善畫竹,元豐初除知湖州,未到任而卒,世稱“文湖州”。得成竹於胸中: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
〔四五〕王會稽:王羲之,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内史,故稱王右軍、王會稽。用筆如印印泥:《書法鈎玄》載顔真卿《述張長史(旭)筆法十二意》:“後聞褚河南云用筆當如印印泥,思所不悟,後於江島,偶見沙平地浄。令人意悦欲書,乃以鋒利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印泥狀筆力遒勁。
〔四六〕二句出《詩·小雅·鶴鳴》。臯:沼澤;九臯,水沼深處。
〔四七〕妙萬物:《易·説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爲言者也。”成象:《易·繫辭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此指形象。
〔四八〕掣其肘:據《吕氏春秋》卷十八《具備》,宓子賤治亶父,請魯君派二吏隨往,“宓子賤令吏二人書,吏方將書,宓子賤從旁時掣摇其肘,吏書之不善,則宓子賤爲之怒。吏甚患之,辭而請歸。宓子賤曰:‘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此兼用其句式。
〔四九〕旃:語助詞,猶“之焉”。
【評箋】 袁昶《山谷外集詩注評點》:宋賦簡質,變盡班張以來格調,而與荀賦禮知雲蠶之遺意反相近,其源出於諸子,以議論成文而好博喻。評“廉藺之骨成塵”數句:一寫榮觀超然之致,一寫槎牙勁健之態,純用蒙莊喻筆。評“鶴鳴於九皋”數句:句句不説竹,却句句説竹,翻空易奇,可悟筆妙。
家誡〔一〕
某自丱角讀書及有知識〔二〕,迄今四十年,時態歷觀諦見〔三〕。潤屋封君〔四〕、巨姓豪右、衣冠世族,金珠滿堂,不數年間復過之,特見廢田不耕,空囷不給〔五〕。又數年復見之,有縲紲〔六〕於公庭者,有荷擔而倦於行路者,問之曰:“君家曩時蕃衍盛大〔七〕,何貧賤如是之速耶?”有應於予曰:“嗟乎!吾高祖起自憂勤,噍類數口〔八〕,兄叔慈惠,弟姪恭順,爲人子者告其母曰:‘無以小財爲争,無以小事爲酬,使我兄叔之和也。’爲人夫者告其妻曰:‘無以猜忌爲心,無以有無爲懷,使我弟姪之和也。’”於是共巵而食,共堂而燕,共庫而泉,共廪而粟〔九〕。寒而衣,其幣同也〔一〇〕;出而遊,其車同也。下奉以義,上謙以仁。衆母如一母,衆兒如一兒。無爾我之辨,無多寡之嫌,無私貪之欲,無横費之財。倉箱共目而斂之,金帛共力而收之,故官私皆治,富貴兩崇。逮其子孫蕃息,妯娌衆多,内言多忌,人我意殊,禮義消衰,詩書罕聞,人面狼心,星分瓜剖,處私室則包羞自食,遇識者則强曰同宗〔一一〕,父無争子而陷於不義〔一二〕,夫無賢婦而陷於不仁,所志者小而所失者大,至於危坐孤立,患害不相維持,此其所以速於苦也。
某聞而泣之,家之不齊遂至如是之甚!可誌此以爲吾族之鑑,因爲常語以勸焉。吾子其聽否?昔先猷以子弟喻芝蘭玉幹生於階庭者〔一三〕,欲其質之美也。又謂之龍駒鴻鵠者〔一四〕,欲其才之俊也。質既美矣,光耀我族;才既俊矣,榮顯我家。豈宜偷取自安而忘家族之庇乎!漢有兄弟焉,將别也,庭木爲之枯;將合也,庭木爲之榮〔一五〕。則人心之所叶者,神靈之所祐也。晉有叔姪焉,無間者爲南阮之富,好異者爲北阮之貧〔一六〕。則人意之所和者,陰陽之所贊也。大唐之間,義族尤盛。張氏九世同居,至天子訪焉,賜帛以爲慶〔一七〕。高氏七世不分,朝廷嘉之,以族閭爲表〔一八〕。李氏子孫百餘衆,服食、器用、童僕無所異,黄巢禄山大盗,横行天下,殘滅人家,獨不劫李氏,云“不犯義門”也〔一九〕。此見孝慈之盛,外侮所不能欺。
雖然,古人陳跡而已,吾子不可謂今世無其人。德安王兵部義聚百餘年,至五世,諸母新寡〔二〇〕,弟姪謀析財而與之,俾營别居。諸母曰:“吾之子幼,未有知識,吾所倚賴猶子〔二一〕、伯伯、叔叔也,不願他業,待吾子得訓經意如禮數足矣〔二二〕。”其後姪子官至兵部侍郎,諸母授金冠章帔〔二三〕,人皆曰:“諸母其先知乎,有助耶?”鄂之咸寧有陳子高者,有腴田五千,其兄之田止一千,子高愛其兄之賢,願合户而同之。人曰:“以五千膏腴就貧兄,不亦卑乎!”子高曰:“我一身爾,何用五千!人生飽煖之外,骨肉交歡而已。”其後兄子登第,官至太中大夫〔二四〕,舉家受廕。人始曰:“子高心地吉,乃預知兄子之榮也。”
然此亦人之所易爲也,吾子欲知其難者,願悉以告。昔鄧攸遭危厄之時,負其姪而逃之,度不兩全,則託子於人而寧抱其姪也〔二五〕。李充在貧困之際〔二六〕,昆季無資,其妻求異,遂棄其妻曰:“無傷我同胞之恩!”人之遭貧遇害,尚能爲此,况處富盛乎!
然此予聞見之遠者,恐未可以信人,又當告以耳目之尤近者。吾族居此四世矣〔二七〕,未聞公家之追負,私用之不給,泉粟盈儲,金朱繼榮〔二八〕,大抵禮義之所積,無分異之費也。其後婦言是聽,人心不堅,無勝己之交〔二九〕,信小人之黨,骨肉不顧,酒胾是從〔三〇〕,乃至苟營自私,偷取目前之逸,恣縱口體,而忘遠大之計。居湖坊者,不二世而絶;居東陽者,不二世而貧〔三一〕。其或天歟?亦人之不幸歟?吾子力道聞學〔三二〕,執書册以見古人之遺訓,觀時利害,無待老夫之言矣。於古人氣概風味豈特髣髴耶?願以吾言敷而告之〔三三〕,吾族敦睦當自吾子起。若夫子孫榮昌,世繼無窮之美,則吾言非小補哉,誌之曰家誡。時紹聖元年八月日書。
〔一〕作於紹聖元年。
〔二〕丱(guàn)角:古時兒童頭髮束成兩角。
〔三〕諦見:仔細觀察。
〔四〕潤屋:富貴之家。《禮記·大學》:“富潤屋。”疏:“言家若富則能潤其屋,有金玉,又華飾見於外也。”封君:有封爵名號者,指顯貴之家。
〔五〕空囷不給:糧倉空虚,不豐足。給,豐足。
〔六〕縲紲:縛犯人的繩索,此用作動詞,猶拘繫。
〔七〕蕃衍盛大:指人丁興旺。
〔八〕噍(jiào)類:活人,噍即嚼,意謂能吃飯者。此指家中人口。
〔九〕巵:圓形飲器,此指食具。燕:通宴。泉:通錢,音近而通,一説貨幣如泉水之流行,《漢書·食貨志》:“故貨,寶於金,利於刀,流於泉。”此作動詞,謂在同一銀庫中出納錢幣。廪:糧倉。
〔一〇〕幣:繒帛,此指衣料。
〔一一〕人面狼心:《左傳·宣公四年》:“諺曰:‘狼子野心。’”《漢書·匈奴傳贊》:“被髮左袵,人面獸心。”星分:左思《蜀都賦》:“九野星分。”瓜剖:鮑照《蕪城賦》:“竟瓜剖而豆分。”此寫家庭分裂。包羞:心懷羞恥,出《易·否》。末句謂家人在外勉强承認爲同宗,意即在家則人各異心。
〔一二〕争子:能規諫父母的兒子。《孝經》:“父有争子,則身不陷於不義。”争通諍,規諫。
〔一三〕先猷:先賢。芝藺玉幹生於階庭:《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安)問諸子姪:‘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
〔一四〕龍駒:駿馬,亦喻才能傑出之子弟。《晉書·陸雲傳》:“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鴻鵠:天鵝,亦喻傑出人才。《世説新語·賞譽》:“陸士衡、士龍鴻鵠之裵回,懸鼓之待槌。”
〔一五〕漢有五句:梁吴均《續齊諧記》:“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議分財,生貲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樹,共議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樹即枯死,狀如火然。真往見之,大驚,謂諸弟曰:‘樹本同株,聞將分斫,所以顦顇,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寶,遂爲孝門。”
〔一六〕晉有三句:《世説新語·任誕》:“阮仲容(咸)、步兵(阮籍)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
〔一七〕張氏三句:《舊唐書·孝友傳》:“鄆州壽張人張公藝,九代同居。……貞觀中特敕吏加旌表。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過鄆州,親幸其宅,問其義由。其人請紙筆,但書百餘‘忍’字。高宗爲之流涕,賜以縑帛。”
〔一八〕高氏三句:《新唐書·高崇文傳》:“其先自渤海徙幽州,七世不異居,開元中,再表其閭。”閭:鄉里。表:官府立牌坊,賜匾額,以表彰其家族。
〔一九〕李氏七句:《舊唐書·孝友傳》:“李知本,趙州元氏人……事親至孝,與弟知隱甚稱雍睦。子孫百餘口,財物僮僕,纖毫無間。隋末,盜賊過其閭而不入,因相誡曰:‘無犯義門。’同時避難者五百餘家,皆賴而獲免。”山谷所記稍有異。
〔二〇〕諸母:對同宗族伯叔母之通稱。
〔二一〕猶子:兄弟之子,即從子。
〔二二〕訓:教誨。如:與,和,并列連詞。
〔二三〕章帔:章服,以圖文表示等級的禮服。
〔二四〕太中大夫:元豐改制前爲從四品上階文散官,元豐三年後廢文散官,遂爲新寄禄官,相當於舊寄禄官左右諫議大夫。
〔二五〕昔鄧攸四句:《世説新語·德行》:“鄧攸始避難,於道中棄己子,全弟子。”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攸以路遠,斫壞車,以牛馬負妻子以叛,賊又掠其牛馬。攸語妻曰:‘吾弟早亡,唯有遺民。今當步走,儋(擔)兩兒盡死,不如棄己兒,抱遺民。吾後猶當有兒。’婦從之。”
〔二六〕李充:晉人,字弘度,江夏人,少孤貧,官著作郎,撰《四部書目》,《晉書·文苑傳》有傳。山谷所述不知所本。
〔二七〕吾族句:山谷《叔父給事行狀》:“黄氏本婺州金華人,公高祖偉瞻,當李氏時來游江南,以策干中主,不能用,授著作佐郎,知分寧縣,解官去游湘中。久之,念藏器以待時,無兵革之憂,莫如分寧,遂以安輿奉二親來居分寧,因葬焉。”
〔二八〕金朱:印章與服色,指官位。
〔二九〕勝己之交:即《論語·學而》“無友不如己者”之意。勝己用《孟子·公孫丑上》:“不怨勝己者。”
〔三〇〕胾(zì)大塊肉。
〔三一〕居湖坊四句:居湖坊者謂黄氏在長沙的一支。山谷《與黄顔徒書》:“舊聞先君緒言長沙一族,初亦零替”,後該族黄昭官至侍御史,家荆南,山谷稱其爲族伯父晦甫侍御。東陽:古郡名,治所在長山(今浙江金華),此即分寧一支之祖籍。
〔三二〕力道:致力於道。
〔三三〕敷:鋪陳,陳述。
黔南道中行記〔一〕
紹聖二年三月辛亥次下牢關〔二〕,同伯氏元明、巫山尉辛紘堯夫傍崖尋三游洞〔三〕。繞山行竹間二百許步,得僧舍,號大悲院,才有小屋五六間,僧貧甚,不能爲客煎茶。過大悲,遵微行〔四〕,高下二里許,至三游間,一徑棧閣繞山腹〔五〕,下視深谿悚人,一徑穿山腹黮闇〔六〕,出洞乃明。洞中略可容百人,有石乳,久乃一滴,中有空處,深二丈餘,可玄,嘗有道人宴居〔七〕,不耐久而去。
厥壬子〔八〕,堯夫舟先發,不相待。日中乃至蝦蟆碚〔九〕,從舟中望之,頤頷口吻,甚類蝦蟆也。予從元明尋泉源,入洞中,石氣清寒,流泉激激,泉中出石腰骨,若虬龍糾結之狀。洞中有崩石,平闊可容數人宴坐也,水流循蝦蟆背垂鼻口間,乃入江耳〔一〇〕。泉味亦不極甘,但冷熨人齒〔一一〕,亦其源深來遠故耶。
壬子之夕宿黄牛峽〔一二〕。明日癸丑,舟人以酒享黄牛神〔一三〕,兩舟人飲福皆醉〔一四〕。長年三老請少駐〔一五〕,乃得同元明、堯夫曳杖清樾間〔一六〕,觀歐陽文忠公詩及蘇子瞻記丁元珍夢中事,觀隻耳石馬〔一七〕。道出神祠背,得石泉甚壯,急命僕夫運石去沙,泉且清而歸。陸羽《茶經》記黄牛峽茶可飲,因令舟人求之,有媪賣新茶一籠,與草葉無異,山中無好事者故耳〔一八〕。
癸丑夕宿鹿角灘下〔一九〕,亂石如囷廩〔二〇〕,無復寸土。步亂石間,見堯夫坐石據琴,兒大方侍側,蕭然在事物之外〔二一〕。元明呼酒酌堯夫,隨磐石爲几案牀座。夜闌乃見北斗在天中,堯夫爲《履霜》、《烈女》之曲〔二二〕。已而風激濤波,灘聲洶洶,大方抱琴而歸。
初,余在峽州,問士大夫夷陵茶,皆云觕澀不可飲;試問小吏,云唯僧茶味善,試令求之,得十餅,價甚平也。攜至黄牛峽,置風爐清樾間〔二三〕,身候湯,手得味〔二四〕,既以享黄牛神,且酌元明、堯夫云:“不減江南茶味也。”乃知夷陵士大夫但以貌取之耳,可因人告傅子正也〔二五〕。
〔一〕紹聖二年赴黔州途中過峽州時作。峽州屬荆湖北路,治夷陵(今宜昌),位於三峽之西陵峽東首。
〔二〕下牢關:在州治之西,隋於此置峽州,後爲鎮。陸游《入蜀記》卷六:“過下牢關,夾江千峰萬嶂……初冬草木皆青蒼不彫,西望重山如闕,江出其間,則所謂下牢谿也。”
〔三〕同伯氏句:陸游《入蜀記》卷六:三游“洞大如三間屋,有一穴通人過,然陰黑峻險尤可畏。繚山腹,傴僂自巖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臨溪潭,石壁十餘丈,水聲恐人。又二穴,後有壁,可居,鍾乳歲久,垂地若柱,正當穴門,上有刻云:‘黄大臨、弟庭堅,同辛紘、子大方,紹聖二年三月辛亥來遊。’”元明,大臨字。
〔四〕遵微行:沿着小路。《詩·豳風·七月》:“遵彼微行。”
〔五〕棧閣:《後漢書·隗囂傳》李賢注:“棧閣者,山路懸險,棧木爲閣道。”即棧道,依山架木而築成的道路。
〔六〕黮(dǎn)闇:昏暗,出《莊子·齊物論》。
〔七〕玄:通懸。《文選》張衡《東京賦》:“右睨玄圃。”李善註:“玄與懸古字通。”此指可懸垂而入於穴中。宴居:閒居,安居。此指道人安坐修道。佛家稱坐禪爲宴坐。
〔八〕厥壬子:辛亥之翌日。厥:其。
〔九〕蝦蟆碚:《方輿勝覽·峽州》:“蝦蟆培在夷陵縣之南,凡出蜀者必酌水以瀹茗,陸羽第其品爲第四。”
〔一〇〕頤頷數句:《入蜀記》卷六:“蝦蟆在山麓臨江,頭鼻吻頷絶類,而背脊皰處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緑潤,泉泠冷有聲,自洞出,垂蝦蟆口鼻間,成水簾入江。”虬龍,無角龍。
〔一一〕冷熨人齒:寒冷冰人之齒,如高温之熨。熨舊讀wèi。
〔一二〕黄牛峽:在宜昌西。《水經注》卷三十四:“江水又東逕黄牛山,下有灘名曰黄牛灘,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黄。”
〔一三〕以豚酒享:用小猪及酒祭(黄牛神)。
〔一四〕飲福:祭祀完畢,飲供神之酒,謂受神之福,故云。庾信《周宗廟歌·皇夏飲福酒》:“受釐徹俎,飲福移樽。”
〔一五〕長年三老:船工。長年:船上撑篙者;三老:船後掌舵者。杜甫《夔州歌》:“長年三老長歌裏。”
〔一六〕曳杖清樾:謂拖着手杖走在清蔭中。樾:樹蔭。《禮記·檀弓》:“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摇於門。”
〔一七〕觀歐陽二句:指歐陽修《黄牛峽祠》詩及東坡《書歐陽公黄牛廟詩後》。文云:“軾嘗聞之於公:‘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爲館閣校勘,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適來京師,夢與予同舟泝江,入一廟中,拜謁堂下,予班元珍下,元珍固辭,予不可。方拜時,神像爲起,鞠躬堂下,且使人邀予上,耳語久之。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館閣乃爾異禮耶?既出門,見一馬隻耳。覺而語予,固莫識也。不數日,元珍除峽州判官,已而余亦貶夷陵令,日與元珍處,不復記前夢矣。一日與元珍泝峽謁黄牛廟,入門惘然,皆夢中所見。予爲縣令,固班元珍下;而門外鐫石爲馬,缺一耳。相視大驚,乃留詩廟中,有石馬繫祠門之句,蓋私識其事也。’”詩及文皆刻石於廟。
〔一八〕陸羽五句:見陸羽《茶經·七之事》。《入蜀記》卷六:“晚次黄牛廟,山復高峻,村人來賣茶葉者甚衆,其中有婦人……茶則皆如柴枝草葉,苦不可入口。”適與山谷所述相同。好事者:此指熱中品茶之人。
〔一九〕鹿角灘:峽州諸灘之一,皆在州西北,見《輿地紀勝·峽州》。
〔二〇〕囷(gūn)廩:糧倉。
〔二一〕蕭然句:謂蕭散閑遠,超脱於世事之外。
〔二二〕《履霜》、《烈女》:皆琴曲名。《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有尹伯奇《履霜操》,伯奇爲周尹吉甫子,爲後母所逐,“晨朝履霜,自傷見放,於是援琴鼓之而作此操。曲終投河而死。”(題解引《琴操》)又同上卷五八有孟郊《列女操》,題解引《琴集》:“楚樊姬作《列女引》。”
〔二三〕風爐:煮茶用具,見《謝黄從善司業寄惠山泉》注〔三〕。
〔二四〕(ruán):用手揉搓。
〔二五〕傅子正:不詳。然據文意,當即“夷陵士大夫”之類。
南園遁翁廖君墓誌銘〔一〕
庭堅以罪放黔中,三年又避親嫌,遷置於戎州〔二〕。未至而訪其士大夫之賢者,有告者曰:“王默復之、廖及成叟其人也。”問復之之賢,曰:“復之學問文章爲後進師表,褒善貶惡,人畏愛之;激濁揚清〔三〕,常傾一坐〔四〕。鄉人之爲不善者,必悔曰:‘豈可使復之聞之!’”問成叟之賢,曰:“事父母孝敬,有古人所難。邃於經術,善以所長開導人,子弟以爲師保〔五〕。能以財發其義〔六〕,四方之遊士以爲依歸。”竊自喜曰:“雖投棄裔土〔七〕,而得兩賢與之游,可無恨。”至戎州而訪之,則二士皆捐館舍矣〔八〕,未嘗不太息也。會成叟之子鐸,以進士王全狀其先人言行,來乞銘。遂叙而銘之。
叙曰:維廖氏得姓於周〔九〕,至唐乃有顯者,唐末有仕於犍爲〔一〇〕,不能歸,留爲蜀人,至遯翁五世矣〔一一〕。大父君諱翰,辭不受父祖田宅,以業其兄,而自治生,因爲戎州著姓。生二子,曰璆、曰琮,璆有文行而不得仕〔一二〕,琮以奉議郎致仕〔一三〕,恩遷承議郎,累贈翰至宣德郎。璆有子曰及,是謂遯翁。遯翁天資魁梧〔一四〕,性重遲,不兒戲,長而刻意問學〔一五〕,治《春秋》三傳,於聖人之意有所發明,不以世不尚而奪其業〔一六〕。元祐初,乃舉進士,至禮部,有司罷之而不愠也〔一七〕。居父喪,卒哭而哀不衰,猶有思慕之色〔一八〕。奉其母夫人,温凊定省,能用《曲禮》〔一九〕,使其親安焉。士有負公租將就杖者〔二〇〕,遯翁持金至庭曰:“願以此輸逋錢,免廢一士。”有司義而從之。土俗:病者必殺牛,祭非其鬼〔二一〕。遯翁嘗病,親黨皆請從俗禱焉。遯翁曰:“不愧於天,吾病將已;天且劓之,於禱何益〔二二〕!”里中嘗薦士應經明行修詔者〔二三〕,上下皆以爲可,遯翁獨不可,既而不果薦,識者以爲然。年四十遂築南園,曰:“吾期終於此,遯於人而全於天〔二四〕,不亦可乎?”則自號南園遯翁,幽居獨樂,非其所好,姻家鄰室不覿也〔二五〕。如是數年,年四十有五而卒。復之哭之曰:“天奪我成叟,吾衰矣〔二六〕!”
娶河内于氏,生三男二女:男則鐸,次構,次桐;長女適進士李武,次在室。鐸以元符元年十有一月壬申葬遯翁於棘道縣之錦屏山,於是母夫人年七十三,除喪而哭之哀,曰:“諸子孫事我,豈不夙夜〔二七〕!亡者之能養,不可得已!嗚呼,可謂孝子矣!”
銘曰:遯翁遯於人,乃其不逢。全於天,乃其不窮〔二八〕。初若泛也,考於仁而同〔二九〕。中若隘也,考於義而通。卒而不病於孝,藹然有古人之風〔三〇〕。
〔一〕作於元符元年。
〔二〕庭堅三句:山谷於紹聖二年(一〇九五)謫黔州,元符元年(一〇九八)春因避外兄張向之嫌遷戎州。《内集詩注》目録卷十二引《實録》:“紹聖四年三月,知宗正丞張向提舉夔州路常平,十二月壬寅詔涪州别駕、黔州安置黄庭堅移戎州安置,以避使者親嫌故也。”山谷三月間離黔,六月初抵戎。黔屬夔州路,戎屬梓州路。
〔三〕激濁揚清:懲斥邪惡,發揚善行。魏劉劭《人物志·利害》:“其功足以激濁揚清,師範僚友。”
〔四〕傾一坐:使在座者傾倒、佩服。坐,即座。《漢書·司馬相如傳》有“一坐盡傾”語。
〔五〕師、保:皆古時輔導並協助帝王之官,見《尚書·太甲》。此猶言老師、師傅。
〔六〕能以句:謂能仗義疏財。
〔七〕投棄裔土:流放到邊遠之地。《左傳·文公十八年》:“投諸四裔。”《國語·周語》:“余一人其流辟旅於裔土。”
〔八〕捐館舍:死之委婉説法。
〔九〕維廖氏句:《通志·氏族略》:“《風俗通》:古有廖叔安,《左傳》作飂,蓋其後也……今衡山、南劍多廖氏,或言周文王子伯廖之後。”
〔一〇〕犍爲:屬成都府路嘉州。
〔一一〕遯翁:取避世之意。《易·乾·文言》:“遯世無悶。”《禮記·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一二〕文行:文章德行。《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一三〕奉議郎:與以下承議郎、宣德郎均階官名。
〔一四〕天資魁梧:天生身材高大。
〔一五〕性重遲三句:謂其性格持重,長而苦學。韓愈《劉公墓誌銘》:“始爲兒時,重遲不戲。”刻意:專心致志。《文心雕龍·通變》:“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
〔一六〕不以句:熙豐間王氏經學主宰學術。王安石《答韓求仁書》:“至於《春秋》,三傳既不足信,故於諸經尤爲難知。”據周麟之跋孫覺《春秋經解》,王安石曾稱《春秋》爲“斷爛朝報”。《困學紀聞》卷六:“尹和靖云:介甫不解《春秋》,以其難之也;廢《春秋》非其意。”熙寧四年更定科舉法,安石稱:“(《春秋》)决非仲尼之筆也。《儀禮》亦然。請自今經筵毋以進講,學校毋以設法,貢舉毋以取士。”《春秋》三傳遂不列爲考試科目(見《宋史紀事本末·學校科舉之制》)。奪:改變。
〔一七〕乃舉三句:宋制:秋天“取解”,即各州選拔士子赴京應試,冬集禮部,明春在禮部考試。愠:怨怒。
〔一八〕卒哭二句:停止了哭泣而哀痛猶不衰減,尚有追思懷念親人的神色。
〔一九〕温凊二句:《禮記·曲禮》:“凡爲人子之禮,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謂冬讓雙親温暖,夏則使其清涼,指四時之禮;黄昏給雙親鋪床,使其安定,清晨則問候請安,指早晚之禮。
〔二〇〕負公租:拖欠官府租税。杖:杖責,用竹板或荆條打背、臀或腿。
〔二一〕非其鬼:驅鬼。非:排。
〔二二〕不愧四句:《詩·小雅·何人斯》:“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此化用之。劓:割鼻之刑。《易·睽》:“其人天且劓。”引申爲割除、消滅。《尚書·盤庚》:“我乃劓殄滅之。”《論語·述而》:“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曰:‘有之。《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此化用之,謂天若亡我,禱告亦無用。
〔二三〕經明行修:貢舉科目之一。元祐元年置,命升朝文官各舉一人應試,試法與進士科同,授官優於進士。元祐四年改爲須有特詔方許奏舉。約紹聖間罷。
〔二四〕遯於人:謂避開人世。全於天:指與天合一。莊子認爲超脱世事,因任自然,就可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莊子·達生》:“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爲一。”又《大宗師》:“畸人者(形體不全之人)畸於人而侔於天。”此化用之。
〔二五〕非其二句:謂若不爲其所喜,即使是親戚鄰居也不相見。
〔二六〕吾衰矣:《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二七〕夙夜:早晚。此謂子孫早晚殷勤侍奉。《詩·大雅·烝民》:“夙夜匪解(懈),以事一人。”
〔二八〕全於天二句:謂與天地相終始,乃至永恒不朽。《莊子·在宥》:“廣成子曰:‘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爲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爲有極……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爲常。’”
〔二九〕考:考察、考核。
〔三〇〕藹然:親切和順貌。
與王周彦長書〔一〕
七月戊辰某敬報周彦賢良足下〔二〕:成都吕元鈞,某之故人也,解梓州而遇諸途,能道榮州土地風氣之常。嘗問之曰:“亦有人焉?”元鈞曰:“里人王周彦者,讀書好學而有高行,以其母屬當得蔭補入仕〔三〕,始以推其弟,今以推其甥及姪,斯其人也。”時僕方再往京師,見其摩肩而入,接踵而出〔四〕,冠蓋後先,車馬争馳,求秋毫之利,較蝸角之名〔五〕,大之相嫌嫉,小之忘廉恥,甚於羣蟻之競腥〔六〕。兹窮荒絶塞,其地與蠻夷唇齒〔七〕,其俗以奔薄相尚〔八〕,尊爵禄而貴衣冠,乃有周彦者,其古人之流乎〔九〕?豈不卓然獨立於一世哉!既竊嘆其人,又喜欲與之游也。
及某以罪戾抵戎僰,久之,觀榮之士樂善而喜聞道,中州弗及也。無乃周彦居西河而格其心,而變其俗〔一〇〕,以致然耶?凡儒衣冠懷刺袖文〔一一〕,濟濟而及吾門者無不接,每探刺受文則意在目前,其周彦者亦我過也〔一二〕?經旬浹而寂然〔一三〕。一日惠然而來,乃以先生長者遇我。退而自謂:“何以得此於周彦者〔一四〕?豈以葭莩之好,齒髮長而行尊者耶〔一五〕?”既辱其來,乃枉以書執進之,敬出其文詞,且有索於我矣。周彦迫之不已,僕安得不啓不發而有以報也〔一六〕?
夫周彦之行猶古人也,及其文則慕今之人也,何哉?見其一而未見其二也,惟推其所慕而致於文而已。顔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一七〕?”孟子曰:“伯夷、伊尹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所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一八〕。”孔子曰:“吾不復夢見周公〔一九〕。”孔子之學周公,孟子之學孔子,自堯舜而來至於三代賢傑之人,材聚雲翔,豈特周公而已?至於孔孟之學不及於周孔者〔二〇〕,蓋登太山而小天下,觀於海者難爲水也〔二一〕。企而慕者高而遠,雖其不逮,猶足以超世拔俗矣。况其集大成而爲醇乎醇者耶〔二二〕?周彦之爲文,欲温柔敦厚,孰先於《詩》乎?疏通知遠,孰先於《書》乎?廣博易良,孰先於《樂》乎?潔静精微,孰先於《易》乎?恭儉莊敬,孰先於《禮》乎?屬辭比事,孰先於《春秋》乎〔二三〕?讀其書而誦其文,味其辭,涵泳容與乎淵源精華〔二四〕,則將沛然决江河而注之海,疇能禦之〔二五〕!周彦之病其在學古之行而事今之文也。若歐陽文忠公之炳乎前,蘇子瞻之焕乎後,亦豈易及哉!然二子者,始未嘗不師於古而後至於是也。夫舉千鈞者輕乎百鈞之勢,周彦之行扛千鈞矣,而志於文則力不及於百鈞,是自畫也〔二六〕,未之思爾。周彦其稽孔孟之學而學其文,則文質彬彬〔二七〕,誠乎自得於天者矣,異日將以我爲知言也。紙窮不能盡所欲言,惟高明裁幸。
蒙遺物芎朮、珠子黄〔二八〕,皆此無有,拜嘉慚怍。湯餅之具尤奇,羈旅良濟益佩〔二九〕,憂愛災患,尤所不忘耳。元師能令攜琴一來爲望。莊叔之子亦可敦以《詩》《書》否〔三〇〕?惠訊至寄聲不宣,某再拜。
〔一〕王周彦:見《寄題榮州祖元大師此君軒》注〔一一〕。此書作於戎州,首云“七月戊辰”,末云“元師能令攜琴一來爲望”,元師即祖元大師,周彦從兄,善琴,山谷爲賦詩,作於元符二年九月。山谷又有《跋贈元師此君軒詩》,云:“元符二年冬元訪予於僰道。”與信所述相符,可推定其作於元符二年。
〔二〕賢良:有德行之士。
〔三〕蔭補:因父祖官位功勳而得官職。宋代蔭補頗濫,名目繁多,如聖節蔭補在皇帝壽誕時,每年一次;大禮蔭補則在舉行郊禮時,三年一次。此外還有致仕蔭補、遺惠蔭補等。但僅限中高級官員享有此權。
〔四〕見其二句:形容人羣擁擠,熙來攘往。語出《晏子春秋》之“比肩繼踵”及桓譚《新論》之“民摩肩”。
〔五〕蝸角之名:喻極小的虚名,由《莊子·則陽》中之“蝸角之戰”引申而來。蘇軾《滿庭芳》:“蝸角虚名,蠅頭微利。”
〔六〕甚於句:《莊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
〔七〕唇齒:喻地相毗鄰。《左傳·僖公五年》:“虢,虞之表也。……諺所謂‘輔車相依,脣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
〔八〕奔薄:奔競趨利。薄:迫。
〔九〕古人:前人多以“高古”相尚,有不同流俗、淳樸清高等義。杜甫《吾宗》:“吾宗老孫子,質樸古人風。”
〔一〇〕無乃二句:《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爲魏文侯師。”西河,戰國魏地。子夏比周彦,謂其高風亮節能化人心、易風俗。格:糾正。《尚書·冏命》:“繩愆糾謬,格其非心。”
〔一一〕懷刺袖文:懷藏名片、文章,準備向山谷請教。
〔一二〕每探刺二句:山谷自謂每當探看名片,接受文章,就想眼前來訪者中或有王周彦。形容期望晤面之殷切。
〔一三〕旬浹:整整十天。浹:整,周。
〔一四〕何以句:謂憑什麽得到周彦如此厚愛與敬意。
〔一五〕葭莩:蘆葦中的薄膜,喻關係淡薄疏遠,此言略有交情。齒髮長:年長。行(háng)尊:輩分高。此爲山谷謙詞。
〔一六〕不啓不發:《論語·述而》:“不憤不啓,不悱不發。”此啓與發均指對周彦有所教誨。
〔一七〕顔子二句:出《孟子·滕文公上》,意謂舜爲人,我亦爲人,經過努力,我也可達到舜的水平。
〔一八〕孟子五句:出《孟子·公孫丑上》,意謂如要學習,就學孔子,因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
〔一九〕孔子句:出《論語·述而》。
〔二〇〕至於句:謂孔子之學不及周公,孟子之學不及孔子。周孔,萬曆本作“周公”。
〔二一〕蓋登二句:《孟子·盡心上》:“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爲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爲言。’”難爲水:難於爲水所吸引。
〔二二〕况其句:《孟子·萬章下》:“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韓愈《讀荀》:“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楊,大醇而小疵。”醇:精純完美。
〔二三〕周彦十三句:《禮記·經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孔穎達疏:“温,謂顔色温潤;柔謂性情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書録帝王言誥,舉其大綱,事非繁密,是疏通,上知帝皇之世,是知遠也。”“樂以和通爲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易之於人,正則獲吉,邪則獲凶,不爲淫濫,是絜静;窮理盡性,言入秋毫,是精微。”“禮以恭遜節儉、齊莊敬慎爲本,若人能恭敬節儉,是《禮》之教也。”“春秋聚合會同之辭,是屬辭;比次褒貶之事,是比事也。”按:温柔敦厚原指性情,後亦成爲對詩的要求,即規勸批評應委曲婉轉,不要直言刻露。
〔二四〕讀其書三句:《孟子·萬章下》“頌(誦)其詩,讀其書。”此化用之。涵泳:潛游,喻深入體會。容與:逍遥自得貌,此猶言陶醉。
〔二五〕則將二句:《孟子·盡心上》:“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又《梁惠王上》:“民歸之,由(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沛然:充沛盛大貌。疇:誰。
〔二六〕夫舉四句:《孟子·梁惠王上》:“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然則一羽之不舉,爲不用力焉……故王之不王,不爲也,非不能也。”自畫:畫地自限,停止。《論語·雍也》:“冉求曰:‘非不説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汝)畫。’”此謂周彦未學古之文,非不能,而是不爲。
〔二七〕文質彬彬:出《論語·雍也》,指文采與實質協調相映。
〔二八〕:雅之古字,雅物,清雅之物。芎(xiōng):芎藭,草名,生於川中者名川芎,最有名,根莖可入樂,莖葉細嫩時曰蘼蕪,葉大時曰江蘺。朮:亦草藥,有白朮、蒼朮等。珠子黄:硫黄類藥物。宋祁《益部方物略記》:“水硫黄,出資、榮州山磵中,秋潦已收,里人布茅水上,流沫擁聚,取而熬之,復投於水則成,號真珠黄。”
〔二九〕濟佩:濟,解救急難之物;佩,佩帶之物。
〔三〇〕莊叔:王周彦之兄,見《與榮州薛使君書》。敦:篤信愛好,此作使動用,猶言勉勵。《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説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
道臻師畫墨竹序〔一〕
墨竹出於近世,不知其所師承〔二〕。初吴道子作畫,超其師楊惠之〔三〕,於山川崖谷、遠近形勢、虎豹蛇龍,至於蟲蛾草木之四時,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之神物,軍陳戰鬭斬馘犇北之象〔四〕,運筆作卷〔五〕,不加丹青,已極形似。故世之精識博物之士,多藏吴生墨本,至俗子乃衒丹青耳。意墨竹之師近出於此。
往時天章閣待制燕肅始作生竹〔六〕,超然免於流俗。近世集賢校理文同遂能極其變態,其筆墨之運疑鬼神也〔七〕。韓退之論張長史喜草書,不治它技,所遇於世,存亡得喪,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發於書;所觀於物,千變萬化,可喜可愕,必寓於書〔八〕。故張之書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與可之於竹,殆猶張之於書也。
嘉州石洞講師道臻,刻意尚行,欲自振於溷濁之波〔九〕,故以墨竹自名。然臻過與可之門,而不入其室,何也?夫吴生之超其師,得之於心也,故無不妙〔一〇〕。張長史之不治它技,用智不分也,故能入於神〔一一〕。夫心能不牽於外物,則其天守全,萬物森然出於一鏡〔一二〕,豈待含墨吮筆,槃礴而後爲之哉〔一三〕!故余謂臻:欲得妙於筆,當得妙於心。臻問心之妙,而余不能言,有師範道人出於成都六祖,臻可持此往問之〔一四〕。
〔一〕山谷有《書遺道臻墨竹後與斌老》,云:“元符三年三月戎州無等院涪翁借地所築槁木菴中書。此篇之成,罕書與人。吾宗斌老授竹法於文與可,故書此。”然則本篇之作當在元符三年三月之前,山谷居戎州時。斌老即文同妻姪黄斌老,時任戎倅。
〔二〕墨竹二句:墨竹之始,其説不一。舊説始自五代李氏。元夏文彦《圖繪寶鑑》卷二:“李夫人西蜀名家,未詳世冑,善屬文,尤工書畫。郭崇韜伐蜀得之,夫人以崇韜武弁,常鬱悒不樂。月夕,獨坐南軒,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揮毫濡墨,模寫窗紙上,明日視之,生意具足。或云:自是人間往往效之,遂有墨竹。”或以爲當更早。元李衎《竹譜詳録》卷一:“墨竹亦起於唐而源流未審……黄太史疑出於吴道子。”下有注:“《畫評》云:‘寫竹於古無傳,自沙門元靄及唐希雅、董羽輩始爲之倡。’……《廣畫集》載孫位松石墨竹,又成都大慈寺灌頂院有張立墨竹畫壁。孫、張皆晚唐人,蜀中皆有墨竹,乃知非元靄輩倡始,亦不起於李夫人也。”
〔三〕楊惠之:唐代畫家、雕塑家。鄧椿《畫繼》卷九:“舊説楊惠之與吴道子同師。道子學成,惠之恥與齊名,轉而爲塑,皆爲天下第一。”山谷之説,未知何據。
〔四〕陳:通陣。斬馘(guó):割下耳朵。古代戰争以割取敵人左耳計功。犇:即奔。北:敗北。
〔五〕卷:畫卷。
〔六〕天章閣待制燕肅:字穆之,祖籍青州益都,後徙陽翟(今河南禹縣),生年不詳,卒於仁宗康定元年,善作山水寒林,師法李成,追踪王維。擢龍圖閣待制,後進龍圖閣直學士,見《宋史》本傳。此云“天章閣”,殆係誤記。
〔七〕近世二句:見《劉明仲墨竹賦》注〔九〕、〔四四〕。疑鬼神:形容運筆之神妙。《莊子·達生》:“器之所以疑神者。”疑通擬,類似。
〔八〕韓退之十一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鬬,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九〕刻意二句:《莊子·刻意》:“刻意尚行,離世異俗。”刻意:在思想意識上克制自己。尚行:力求行爲高尚。自振:自舉,自拔。溷濁:混濁。此謂其砥志勵行,以求離世異俗。
〔一〇〕得之二句:《歷代名畫記》卷二:“或問余曰:‘吴生何以不用界筆直尺,而能彎弧挺刃,植柱構梁?’對曰:‘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歐陽修《書梅聖俞稿後》:“故工之善者,必得於心,應於手,而不可述之言也。”蘇軾所謂“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亦此意。
〔一一〕用智二句:用《莊子·達生》載“痀僂承蜩”事,孔子聽丈人自述其技後,歎曰:“用心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見《劉明仲墨竹賦》注〔三八〕。此謂藝術創作專注一心,排除外界干擾,故能入於神化之境。
〔一二〕則其二句:《莊子·達生》:“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卻(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天守:指得道者虚静之心,因能保守天道,不爲外物所役,故云。《莊子·天道》:“水静猶明,而况精神!聖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儒家中荀子也主虚静,《荀子·解蔽》:“虚一而静,謂之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蘇軾論藝亦主心境虚静,可參閲其《送參寥師》詩。
〔一三〕豈待二句:謂形象已在心中構成,不必等到落筆。《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命畫師作畫,畫師皆“舐筆和墨”,準備下筆,有一畫師後至,不拘禮節,徑至館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盤腿而坐)臝(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此借用其語。
〔一四〕師範道人:山谷道友,在黔州與山谷相從有十八個月(《與周達夫》)。《與周元翁》:“今所與共居範上座,是簡州人,潙山喆老門人也。”山谷對其推崇備至,以師友待之。成都六祖:禪院名。山谷有《成都中和六祖院勸緣疏》,可證。持此:謂帶着這篇序文。
龐安常傷寒論後序〔一〕
龐安常自少時善醫方〔二〕,爲人治病,處其生死多驗〔三〕,名傾江淮諸醫。然爲氣任俠〔四〕,鬬鷄走狗,蹴鞠擊毬〔五〕,少年豪縱事無所不爲。博弈音技〔六〕,一工所難,而兼能之。家富,多後房〔七〕,不出户而所欲得。人之以醫聘之也,皆多陳其所好〔八〕,以順適其意。其來也病家如市,其疾已也,君脱然不受,謝而去之。中年乃屏絶戲弄,閉門讀書,自神農、黄帝經方、扁鵲《八十一難》、《靈樞》、《甲乙》、葛洪所綜緝百家之言,無不貫穿〔九〕。其簡策紛錯,黄素朽蠹,先師或失其讀;學術淺陋,私智穿鑿,曲士或竄其文。安常悉能辨論發輝,每用以視病,如是而生,如是而不治,幾乎十全矣〔一〇〕。然人以病造,不擇貴賤貧富,便齋曲房,調護以寒暑之宜,珍膳美饘,時節其饑飽之度〔一一〕,愛其老而慈其幼,如痛在己也。未嘗輕用人之疾,嘗試其所不知之方,蓋其輕財如糞土而樂義,耐事如慈母而有常,似秦漢間游俠而不害人〔一二〕,似戰國四公子而不争利〔一三〕,所以能動而得意,起人之疾,不可縷數,它日過之,未嘗有德色也〔一四〕。
其所論著《傷寒論》,多得古人不言之意〔一五〕,其所師用而得意於病家之陰陽虚實〔一六〕,今世所謂良醫,十不得其五也。余始欲掇其大要,論其精微,使士大夫稍知之,適有心腹之疾,未能卒業。然未嘗游其庭者〔一七〕,雖得吾説而不解,誠加意讀其書,則過半矣〔一八〕。故特著其行事,以爲後序云。其前序海上道人諾爲之〔一九〕,故虚右以待。元符三年三月豫章黄庭堅序。
〔一〕元符三年作。龐安常:北宋名醫。張耒《龐安常墓誌》:“君諱安時,字安常,蘄州蘄水人。”“戊寅之春余見君于蘄水山中……是冬而有痼疾作,明年春而劇……後數日與客坐語而卒,年五十八,時二月初六也。”按:其卒年當爲哲宗元符二年己卯(一〇九九),生年則爲仁宗慶曆二年壬午(一〇四二)。《豫章文集》收録本文不著年月,《四庫全書》據宋本著録龐氏《傷寒總病論》,山谷此序文末署元符三年三月。
〔二〕少時善醫方:《墓誌》:“君問醫于父,父授以脈訣,君曰:‘是不足爲也。’獨取黄帝、扁鵲之脈書治之,未久已能通其説,時出新意,辨詰不可屈。父大驚,君時未冠也。已而病聾,君曰:‘天使我隱于醫歟?’”
〔三〕處:處方,診斷。
〔四〕爲氣任俠:負氣仗義,急難濟困,豪俠所爲。《史記·季布列傳》:“爲氣任俠,有名於楚。”
〔五〕鬬鷄二句:《戰國策·齊策一》:“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鬬鷄走犬,六博蹹踘者。”《史記·袁盎傳》:“與閭里浮沈相隨行,鬬鷄走狗。”鞠與毬相類,以皮爲之,中實以毛,以脚踢或杖擊爲戲。
〔六〕博弈音技:博,六博,一種局戲;弈,圍棋。音,音樂;技,技藝,此指武藝。
〔七〕後房:姬妾。
〔八〕皆多句:謂病家常以龐安常所好之物來迎合他。
〔九〕神農:古帝神農氏嘗百草爲藥以治病,此指《神農本草經》,古代的藥物著作。黄帝經方:指《黄帝内外經》。扁鵲:戰國名醫,原名秦越人。《八十一難》:指舊題秦越人所撰《難經》,二卷八十一篇,發明内經之旨,釋疑解難,故云。《靈樞》:《黄帝内經》包括《素問》、《靈樞》二書。《甲乙》:古醫書,全稱《針灸甲乙經》,晉皇甫謐撰。葛洪:晉人,號抱朴子,精醫學,著有《金匱藥方》、《肘後備急方》等。此謂龐安常熟讀醫書,學貫百家。
〔一〇〕黄素:黄色絲絹,用以書寫。讀:句讀(逗),失其讀,謂讀不通句子。私智:個人小聰明。《史記·項羽本紀》:“奮其私智而不師古。”曲士:鄉曲之士,常指孤陋寡聞者。《莊子·秋水》:“曲士不可語於道者,束於教也。”發輝:即發揮。十全:完全,此謂診斷幾乎完全應驗。
〔一一〕造:來訪。便齋:日常休息之所,别室。曲房:深邃的密室。饘:厚粥。《墓誌》:“有輿疾自千里踵門求治者,君爲闢第舍居之,親視饘粥藥物,既愈而後遣之,如是常數十百人不絶也。”
〔一二〕似秦漢句:謂其有俠士之風而不加害於人,即所謂“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記·游俠列傳》)。
〔一三〕戰國四公子:指齊國孟嘗君田文、趙國平原君趙勝、魏國信陵君無忌和楚國春申君黄歇,四人在當時均以禮賢下士、注重節義著名。
〔一四〕德色:做好事而露出得意之色。
〔一五〕其所論句:張耒《跋龐安常傷寒論》:“惟仲景(漢張仲景)《傷寒論》論病處方纖悉必具……龐安常又竊憂其有病證而無方者,續著爲論數卷。”又《墓誌》:“古今異宜,方術脱遺,備傷寒之變,補仲景《傷寒論》。”
〔一六〕師用:師法前人并用之于醫療實踐。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若望僕不相師用。”陰陽虚實:中醫治病多據以判斷下藥。
〔一七〕游其庭:孔子之子鯉嘗“趨而過庭”,孔子教以《詩》(《論語·季氏》)。此謂親至其門學習。
〔一八〕則過半矣:語出《易·繫辭下》。
〔一九〕海上道人:指蘇軾。四庫本《傷寒論》將山谷此序置篇首,“海上道人”作“海上人”;又載東坡與龐氏帖,云:“惠示《傷寒論》,真得古聖賢救人之意……謹當爲作題首一篇寄去,方苦多事,故未能便付去人。”故《提要》云:“時軾方謫儋州,至五月始移廉州,七月始渡海至廉。故是年三月猶稱海上人也。……前序竟未及作,故即移後序爲弁首也。”
大雅堂記〔一〕
丹稜楊素翁〔二〕,英偉人也,其在州閭鄉黨有俠氣,不少假借人〔三〕,然以禮義,不以財力稱長雄也。聞余欲盡書杜子美兩川夔峽諸詩〔四〕,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五〕,請從事焉。又欲作高屋廣楹庥此石〔六〕,因請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而告之曰:
由杜子美以來四百餘年,斯文委地〔七〕,文章之士,隨世所能,傑出時輩,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八〕!余嘗欲隨欣然會意處,箋以數語〔九〕,終以汩没世俗,初不暇給〔一〇〕。雖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夫無意而意已至〔一一〕,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一二〕!故使後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使後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説而求之,則思過半矣〔一三〕。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爲物物皆有所託,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一四〕。素翁可并刻此於大雅堂中,後生可畏〔一五〕,安知無涣然冰釋於斯文者乎〔一六〕!元符三年九月涪翁書。
〔一〕據文末題款,作于元符三年。關于大雅堂之始末,山谷另有《刻杜子美巴蜀詩序》述其事,序云:“自予謫居黔州,欲屬一奇士而有力者,盡刻杜子美東西川及夔州詩,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復盈三巴之耳,而目前所見,録録不能辦事,以故未嘗發於口。丹稜楊素翁,拏扁舟,蹴犍爲,略陵雲,下郁鄢,訪余於戎州,聞之欣然,請攻堅石,摹善工,約以丹稜之麥三食新而畢,作堂以宇之,予因名其堂曰大雅,而悉書遺之,此西州之盛事,亦使來世知素翁真磊落人也。”
〔二〕丹稜:屬成都府路眉州。
〔三〕少:即稍。假借:給好臉色看,寬容。《戰國策·燕策三》:“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
〔四〕兩川夔峽:兩川,東川與西川。唐至德二年將劍南節度使轄境分爲劍南東川與劍南西川,東川治所爲梓州,西川治所爲益州(成都)。乾元二年歲末杜甫抵成都,開始流寓兩川的生活,歷時五載,永泰元年離蜀,大曆元年到夔州,三年春出峽。
〔五〕粲然:露齒而笑貌。
〔六〕楹:廳堂前的柱子,也指屋子,廣楹猶言廣廈。庥:庇蔭。
〔七〕斯文委地:謂風雅的傳統已被拋棄。
〔八〕未有二句:以升堂入室喻水平成就高低,見《論語·先進》。此謂升堂者尚且未有,何况入室者。
〔九〕箋以數語:山谷有《杜詩箋》,見《别集》卷四,采自廬陵羅珌家藏真迹。
〔一〇〕汩(gǔ)没:埋没。二句謂己沉于世事俗務,無暇完成。
〔一一〕子美二句:贊揚杜詩不刻意求工而自臻妙境,即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東坡《南行前集叙》:“夫昔之爲文者,非能爲之爲工,乃不能不爲之爲工也。山川之有雲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鬱而見于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故軾與弟轍爲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可參觀。
〔一二〕非廣之四句:謂要能鑒賞并學習杜詩,須具備《詩經》、《楚辭》的深厚修養。咀嚼:即琢磨、體會。
〔一三〕則思過半矣:出《易·繫辭下》。
〔一四〕彼喜六句:謂如對杜詩穿鑿附會,以爲物物皆有寄託,則杜詩的精髓實質被拋棄了。商度:估計,度量,揣度。隱語:《文心雕龍·諧隱》:“讔者,隱也,遯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宋代民間有“商謎”,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衆伎》:“商謎舊用鼓板吹《賀聖朝》,聚人猜詩謎、字謎、戾謎、社謎、本是隱語。”
〔一五〕後生可畏:出《論語·子罕》。
〔一六〕涣然冰釋:《老子》十五:“涣兮若冰之將釋。”杜預《春秋左傳序》:“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涣然冰釋,怡然理順,然後爲得也。”此謂疑慮盡去,豁然開朗。
與王觀復書〔一〕
庭堅頓首啓:蒲元禮來〔二〕,辱書勤懇千萬,知在官雖勞勩〔三〕,無日不勤翰墨,何慰如之!即日初夏,便有暑氣,不審起居何如?所送新詩皆興寄高遠〔四〕,但語生硬不諧律吕〔五〕,或詞氣不逮初造意時〔六〕,此病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七〕,不虚語也。南陽劉勰嘗論文章之難云:“意飜空而易奇,文徵實而難工〔八〕。”此語亦是沈謝輩爲儒林宗主時,好作奇語,故後生立論如此〔九〕。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爲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羣拔萃〔一〇〕。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一一〕。往年嘗請問東坡先生作文章之法,東坡云:“但熟讀《禮記》、《檀弓》,當得之〔一二〕。”既而取《檀弓》二篇讀數百過,然後知後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觀日月也〔一三〕。文章蓋自建安以來好作奇語〔一四〕,故其氣象衰苶〔一五〕,其病至今猶在,唯陳伯玉、韓退之、李習之,近世歐陽永叔、王介甫、蘇子瞻、秦少游,乃無此病耳。公所論杜子美詩,亦未極其趣,試更深思之。若入蜀下峽年月,則詩中自可見,其曰:“九鑽巴巽火,三蟄楚祠雷”,則往來兩川九年,在夔府三年可知也〔一六〕,恐更須改定乃可入石。適多病少安之餘,賓客妄謂不肖有東歸之期,日日到門,疲於應接。蒲元禮來告行,草草具此。世俗寒温禮數,非公所望於不肖者,故皆略之,三月二十四日。
〔一〕作于元符三年,因書中云“不肖有東歸之期”,知山谷此年離戎州東下。王觀復:名蕃,文正公王曾之後,其先益都人,徙家湖州,時官閬州節度推官(見山谷《答王雲子飛》),多以書尺從山谷問學。
〔二〕蒲元禮:熙寧四年山谷有數詩與之唱和,其中《再和元禮春懷十首》序云:“元禮蒲君,成都之佳少年,風調清越,好狎使酒……今已折節自苦,恂恂退避,從容學問文章。然時時酒後耳熱,稍出其故態,而又激於聲詩。”
〔三〕勞勩(yì):勞苦。
〔四〕興寄:比興寄託,指意象中所藴含的思想内容。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絶。”
〔五〕不諧律吕:不合詩歌的聲律。
〔六〕或詞氣句:陸機《文賦》:“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逮:及,此猶表達。
〔七〕長袖二句:《韓非子·五蠹》:“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爲工也。”喻憑借物多則易成功。
〔八〕南陽三句:《文心雕龍·神思》:“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意同陸機,即言語不能充分表達思想,文字亦不能與語言相合無間。按劉勰祖籍東莞莒縣(今屬山東),渡江後遷居京口(時稱南東莞,即今江蘇鎮江),宋齊因之。楊明照《梁書劉勰傳箋注》:“黄庭堅《與王觀復書》稱爲南陽人,乃誤屬里望。”
〔九〕沈謝輩:沈,沈約,字休文,歷仕宋、齊、梁三朝,齊梁文壇領袖。謝,謝朓,字玄暉,工五言詩,與沈約等從竟陵王蕭子良遊。齊梁文學追求雕琢華麗,務爲出奇。《文心雕龍·定勢》:“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爲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爲乏,辭反正爲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清孫德謙《六朝麗指》列舉好奇之例,“如鮑明遠《石帆銘》:‘君子彼想’,恐是‘想彼君子’,類彦和之所謂顛倒文句者。句何以顛倒?以期其新奇也。又庾子山《梁東宫行雨山銘》:‘草緑衫同,花紅面似。’其句法本應作‘衫同草緑,面似花紅’,今亦顛之倒之者,使之新奇也。”
〔一〇〕但當三句:理,義理,思想内容,相對詞章而言,見《容齋隨筆》卷七《李習之論文》。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文章乃“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張耒論文有相同意見,其《答李推官書》:“足下之文可謂奇矣。捐去文字常體,力爲瓌奇險怪,務欲使人讀之如見數千歲前科蚪鳥迹所記,弦匏之歌,鐘鼎之文也……抑耒之所聞,所謂能文者,豈謂其能奇哉?能久者固不能以奇爲主也……自六經以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爲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詘者巧爲粉澤,而隙間百出。”又其《論文詩》曰:“文以意爲車,意以文爲馬。理强意乃勝,氣盛文如駕。”其語又本杜牧《答莊充書》:“凡爲文以意爲主,以氣爲輔,以辭彩章句爲之兵衛。”
〔一一〕觀杜三句:謂杜詩韓文之臻妙境,皆在貶謫之後。“不煩繩削而自合”,出自韓愈《南陽樊紹述墓誌銘》,意爲不勞雕琢加工即已符合法度。此論着眼於經過磨難而使創作臻于爐火純青之境。子由、山谷評東坡嶺外文字,持論相類(參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又《豫章先生傳贊》云:“山谷自黔州以後,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同上卷三十二)亦發揮此意。
〔一二〕東坡二句:費袞《梁溪漫志》卷四:“東坡教人讀《檀弓》,山谷謹守其言,傳之後學。《檀弓》誠文章之模範。凡爲文記事,常患意晦而辭不達,語雖蔓衍而終不能發明。惟《檀弓》或數句書一事,或三句書一事,至有兩句而書一事者,語極簡而味長,事不相涉而意脈貫穿,經緯錯綜,成自然之文,此所以爲可法也。”可備一説。
〔一三〕如觀句:《論語·子張》:“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一四〕文章句:謂建安文學漸開六朝綺麗之風,尤以曹植爲著,故李白《古風》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並可參見《宋書·謝靈運傳論》。
〔一五〕衰苶(nié):衰頽。苶,疲倦貌。
〔一六〕九鑽四句:見杜甫《秋日荆南述懷三十韻》,巽原作噀(xùn),噴。相傳漢方士欒巴于元旦噴酒滅成都火災,見葛洪《神仙傳》,巴火遂爲火之代稱。古人鑽木取火,四季改用不同的木材,稱改火,後又以改火指一年。故“九鑽”句指在蜀中九年。雷二月而奮,八月而蟄,此指在夔州三年,因戰國時夔屬楚。考杜甫乾元二年(七五九)歲末抵成都,大曆元年(七六六)春移居夔州,三年春離夔。故蜀中九年包括夔州三年,非九年之外又有三年。
書幽芳亭〔一〕
士之才德蓋一國,則曰國士〔二〕;女之色蓋一國,則曰國色;蘭之香蓋一國,則曰國香〔三〕。自古人知貴蘭,不待楚之逐臣而後貴之也〔四〕。蘭蓋甚似乎君子,生於深山叢薄之中〔五〕,不爲無人而不芳〔六〕,雪霜凌厲而見殺,來歲不改其性也。是所謂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者也〔七〕。蘭雖含香體潔,平居蕭艾不殊,清風過之,其香靄然〔八〕,在室滿室,在堂滿堂,是所謂含章以時發者也〔九〕。
然蘭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盡知其族姓。蓋蘭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一〇〕。《楚辭》曰:“予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以是知不獨今,楚人賤蕙而貴蘭久矣〔一一〕。蘭蕙叢生,初不殊也,至其發華,一幹一華而香有餘者蘭,一幹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一二〕。蕙雖不若蘭,其視椒榝則遠矣〔一三〕,世論以爲國香矣,乃曰:“當門不得不鋤〔一四〕!”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一〕作于元符間在戎州時。戎州有蘭山,在僰道縣界,山中生蘭,見《輿地紀勝》。山谷又有《幽芳亭記》(見《别集》卷四):“蘭是山中香草,移來方廣院中,方廣老人作亭,要東行西去,涪翁名曰幽芳。”
〔二〕國士:《戰國策·趙策》:“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又蕭何曾稱韓信爲“國士無雙”(《史記·淮陰侯列傳》)。
〔三〕國香:《左傳·宣公三年》:“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爲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爲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
〔四〕楚之逐臣:指屈原。
〔五〕叢薄:草木聚生處。
〔六〕不爲句:《荀子·宥坐》:“孔子曰:夫遇不遇時也,賢不肖材也。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多矣……夫芷蘭生於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之學,非爲通也;爲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孔子家語·在厄》亦有類似文字:“且芝蘭生於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爲窮困而改節。”
〔七〕是所謂二句:《易·乾·文言》:“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此謂君子避世,樂在其中,故無煩悶,即使不爲世人所贊同,亦無悶也。不見是:不被贊同。
〔八〕平居:平時。蕭艾:野生蒿草,味臭,喻小人。《離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爲此蕭艾也。”“清風”句用陶淵明《飲酒》詩:“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清風脱然至,見别蕭艾中。”
〔九〕含章:含美于内。《易·坤·象》:“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此謂人含文章于内,遇適當之時必發之于外。
〔一〇〕然蘭蕙七句:蘭,蘭草,一名蕑。古所謂蘭,多指蘭草,非今之蘭花。洪興祖《楚辭補注·離騷》:“澤蘭如薄荷,微香,荆湘嶺南人家多種之,此與蘭草大抵相類。但蘭草生水旁,葉光潤尖長,有岐,陰小紫,花紅白色而香,五六月盛。”蕙有二種:一種可薰除災邪,故亦名薰草;一種即山谷所述者,名蕙蘭。宋羅願《爾雅翼·釋草·蘭》:“其一幹一華而香有餘者蘭,一幹五六華而香不足者蕙。今野人謂蘭爲幽蘭,蕙爲蕙蘭。”
〔一一〕《楚辭》曰四句:引文出《離騷》。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二十九引此數句云:“蘭以少故貴,蕙以多故賤。予以爲非是。蓋十二畝爲畹,則九畹百畝,亦相等矣。”而洪興祖《補注》則又以多爲貴:“畹或曰十二畝,或曰三十畝,九畹蓋多於百畝矣。然則種蘭多於蕙也。此古人貴蘭之意。”
〔一二〕一幹二句:邵博云:“蘭有二種:細葉者春花,花少;闊葉者秋花,花多。”引山谷此二句後云:“是以細葉爲蘭,闊葉爲蕙,亦非也。楚人曰蕙,今零陵香是也,又名薰。”(同上)按蕙有二種,二人所指不同,故生岐見。
〔一三〕視:比。椒榝:《爾雅·釋木》:“椒、榝醜莍。”椒、榝皆類茱萸,椒有木本草本之分,木本者俗名花椒,子黑,味辛氣郁。
〔一四〕當門句:《三國志·蜀志·周羣傳》:先主(劉備)欲誅張裕,“諸葛亮表請其罪,先主答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蘭喻才士,張裕通曉占候,天才過人,而劉備銜其不遜,故云。《南史·袁淑傳》載淑詩云:“種蘭忌當門,懷璧莫向楚。楚少别玉人,門非植蘭所。”“當門”出此詩。
題魏鄭公砥柱銘後〔一〕
余平生喜觀《貞觀政要》〔二〕,見魏鄭公之事太宗,有愛君之仁,有責難之義〔三〕,其智足以經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故觀《砥柱銘》,時爲好學者書之〔四〕,忘其文之工拙,所謂“我但見其嫵媚”者也〔五〕。
吾友楊明叔,知經術,能詩,善屬文,爲吏幹公家如己事,持身潔清,不以夏畦之面事上官〔六〕,不以得上官之面陵其下,可告以魏鄭公之事業者也,故書此銘遺之。置砥柱於座旁,亦自有味。劉禹錫云:“世道劇頽波,我心如砥柱〔七〕。”夫隨波上下,若水中之鳧,既不可以爲人師表,又不可以爲人臣作則,砥柱之文在旁,並得兩師焉。雖然,持砥柱之節以事人,上官之所不悦,下官之所不附,明叔亦安能病此而改其節哉!建中靖國元年正月庚寅,繫船王市〔八〕,山谷老人燭下書,瀘州史子山請鑱諸石〔九〕。
〔一〕建中靖國元年作。魏鄭公:魏徵,字玄成,隋末隨李密降唐,爲太子建成洗馬,後被唐太宗擢爲諫議大夫,直言敢諫,深受倚重,封鄭國公。撰《砥柱山銘》,云:“仰臨砥柱,北望龍門。茫茫禹跡,浩浩長春。”《全唐文》,《困學紀聞》卷十七又有“掛冠莫顧,過門不息”八字。砥柱:砥柱山,黄河三門峽急流中石島,屹立如柱。《廣川書跋》卷七:“《唐砥柱銘》貞觀十二年特進魏徵撰,秘書正字薛純書。其字因山鑱鑿,就其窪平,隨多少置字,故不成行序……唐以書學相高,刻石之文,此其最大者也。筆力有餘,點畫不失,尚多隸體,氣象奇偉,猶有古人體法。”其字方可尺餘,已殘缺不全。
〔二〕《貞觀政要》:唐吴兢撰,十卷,採太宗與羣臣問答之語,記當時法制政事。
〔三〕責難:以難事勉人。《孟子·離婁上》:“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
〔四〕故觀二句:山谷另有《跋砥柱銘後》:“營丘王蕃觀復,居今而好古,抱質而學文,可望以立不易方,人不知而不愠者也,故書《砥柱銘》遺之。”即一例。
〔五〕所謂句:見《贈趙言》注〔二二〕。
〔六〕不以句:《孟子·滕文公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疏:“竦縮其身,强容而笑者,其勞苦有甚於夏之五六月而灌園也。”此謂對上官無諂諛之色。
〔七〕劉禹錫三句:出《詠史二首》之一。
〔八〕建中二句:考庚寅爲正月二十九日,據山谷《游瀘州合江縣安樂山行記》,正月晦與合江令汎安樂溪,則此文作於合江,王市,當爲合江地名。據其《瀘州中壩葛氏竹林留題》,經江安縣時,爲縣令石信道所留,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丙寅(初五)離江安。
〔九〕史子山:眉州人史鑄,時客瀘州。
承天院塔記〔一〕
紹聖二年余以史事得罪〔二〕,竄黔中,道出江陵〔三〕,寓承天,以補紉春服〔四〕。時住持僧智珠方撤舊僧伽浮圖於地〔五〕,瓦木如山,而囑余曰:“成功之後,願乞文記之。”余笑曰:“作記不難,顧成功爲難耳。”後六年,余蒙恩東歸,則七級浮圖巋然立於風雨之上矣。因問其事緣,珠曰:“此雖出於衆力,費以萬緡,鳩工於丁丑〔六〕,而落成於壬午,其難者既成功矣,其不難者敢乞之。”余曰:“諾。”
謹按:承天禪院僧伽浮圖作於高氏有荆州時〔七〕,既壞而主者非其人,枝撑以度歲月〔八〕。有知進者住持十八年,守舊而已。智珠初問心法於清涼奇道者,而自閩中來,則佐知進主院事,道俗欣欣,皆曰:“起廢扶傾,唯此道人能之。”於是六年作而新之者過半。知進没,衆歸珠而不釋,此浮圖遂崇成耳。
僧伽本起於盱眙〔九〕,於今寶祠遍天下,其道化乃溢於異域,何哉?豈釋氏所謂願力普及者乎?儒者嘗論一佛祠之費,蓋中民萬家之産,實生人穀帛之蠹〔一〇〕,雖余亦謂之然。然自余省事以來,觀天下財力屈竭之端,國家無大軍旅勤民丁賦之政,則蝗旱水溢,或疾疫連數十州,此蓋生人之共業,盈虚有數〔一一〕,非人力所能勝者耶?然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常多,王者之刑賞以治其外,佛者之禍福以治其内,則於世教豈小補哉〔一二〕!儒者常欲一合而軌之〔一三〕,是真何理哉!因珠來乞文,記其化緣,故并論其事。
智珠古田人,有智略而無心,與人無崖岸,又不爲翕翕然〔一四〕,故久而人益信之。買石者鄒永年,篆額者黄乘,作記者黄庭堅,立石者馬瑊〔一五〕。
〔一〕作于建中靖國元年。《年譜》引族伯父黄仲賁《跋承天塔記》:“先生初自蜀出峽,留荆州,待辭免乞郡之命,與府帥馬碱忠玉相從歡甚。閩人陳舉自臺察出爲轉運判官,先生未嘗與之交也。承天寺僧智珠造七級浮圖,乞記於先生。一日記成,忠玉飯諸部使者於浮圖下,環視先生書碑……舉與轉運判官李植、提舉常平林虞,相顧遽請於前曰:‘某等願記名不朽,可乎?’先生不答。舉由此憾之。舉知先生昔在河北與趙挺之有怨,挺之執政,遂以墨本走介獻於朝廷,謂幸災謗國。先生遂除名、羈置宜州。”
〔二〕紹聖句:山谷參與修《神宗實録》:紹聖初,章惇、蔡卞等論《實録》多誣,傳訊史官,遂有黔州之謫。
〔三〕江陵:荆湖北路及江陵府治所。
〔四〕補紉春服:準備春天服裝。山谷四月至江陵,故云。紉:縫綴或以綫穿針。《禮記·内則》:“衣裳綻裂,紉箴(針)請補綴。”
〔五〕住持:主持僧寺者,寺主。撤:拆除。僧伽浮圖:佛塔;僧伽,僧衆;浮圖,即佛陀,此指塔。
〔六〕鳩工:召集工匠;鳩,集合。此指動工。
〔七〕高氏:後梁開平元年(九〇七)朱温以高季興爲荆南節度使。後唐時高受封爲南平王,又得歸、峽二州,史稱南平國。
〔八〕既壞二句:謂塔傾倒後,管事者缺乏能力,只能勉强維持。枝撑:即支撑,維持。
〔九〕僧伽句:《太平廣記》卷九六:“僧伽大師,西域人也,俗姓何氏。唐龍朔初來遊北土,隸名於楚州龍興寺。後於泗州臨淮縣信義坊乞地施標,將建伽藍。於其標下,掘得古香積寺銘記,并金像一軀,上有普照王佛字,遂建寺焉。”中宗迎師入京,尊爲國師。“至景龍四年三月二日,於長安薦福寺端坐而終……即以其年五月送至臨淮,起塔供養,即今塔是也。”據韓愈《送僧澄觀》詩,泗州僧伽塔毁於水火,由澄觀重建。宋太宗太平興國間下詔增修。劉攽《中山詩話》:“泗州塔,人傳下藏真身,後閣上碑道興國中塑僧伽像事甚詳。退之詩曰:‘火燒水轉掃地空。’則真身焚矣。塔本喻都料(宋著名建築師喻浩)造,極工巧。”盱眙:泗州治所。
〔一〇〕儒者三句:儒者所論甚多。王禹偁《應詔言事疏》曰:一般僧人糜費已鉅,“而又富僧巨髡,窮極口腹,一齋之食,一襲之衣,貧民百家未能供給……不曰民蠹,其可得乎!”(《皇朝文鑑》卷四二)李覯《富國策》稱“緇黄存則其害有十”,“男不知耕而農夫食之,女不知蠶而織婦衣之,其害一也”,“民財以殫,國用以耗”。蠹:蛀蟲。
〔一一〕盈虚:指富足與匱乏。有數:有定數。《易·豐》:“天地盈虚,與時消息。”《莊子·秋水》:“消息盈虚,終則有始。”
〔一二〕王者:稱王者,統治者。禍福:佛教因果報應的説教,現世禍福乃前世善惡諸業之果,今生之業也必導致來生報應。劉禹錫《袁州萍鄉縣楊岐山故廣禪師碑》:“然則儒以中道御羣生,罕言性命,故世衰而寖息。佛以大悲救諸苦,廣啓因業,故劫濁而益尊……厚於求者,植因以覬福。罹於苦者,證業以銷冤。革盜心於冥昧之間,泯愛緣於生死之際。陰助教化,總持人天。所謂生成之外,别有陶冶。刑政不及,曲爲調柔。”可與山谷此説相發明。豈小補哉:《孟子·盡心》:“豈曰小補之哉!”
〔一三〕儒者句:謂儒者常想將治外與治内合一,即以刑賞治内,不能真正感化人心。
〔一四〕崖岸:高傲。翕翕然:聚合、趨附貌。韓愈《唐故朝散大夫……鄭君墓誌銘》:“不爲翕翕熱,也不爲崖岸斬絶之行。”
〔一五〕鄒永年:字天錫,松滋人,時從山谷遊。黄乘:山谷弟,雅善小篆。馬瑊:字忠玉,時知荆南府,領荆湖北路。
跋亡弟嗣功列子册〔一〕
《列子》書時有合於釋氏〔二〕,至於深禪妙句,使人讀之三嘆,蓋普通中事不自葱嶺傳來〔三〕,信矣。亡弟嗣功讀此書,至於潰敗,猶緝而讀之〔四〕,其苦學好古,後生中殆未之見也。紹聖中,余自繕治而藏之〔五〕,少年輩竊取玩之,又毁裂幾不可挾,唐坦之復爲輯之〔六〕。智興上人喜異聞〔七〕,故以遺之。
〔一〕作于建中靖國元年四月至崇寧元年正月寓居荆州時。山谷出蜀東歸,因病癰瘍,泊舟沙市,滯留荆南,歷時九月。此文書贈僧人智興。據《内集詩注》目録《贈鄭交》題下注:“山谷在荆州爲興上人書此詩。”又《豫章文集》卷二十六《跋招清公詩》末云:“舟中晴暖,閑弄筆墨,爲太和釋智興書。”皆可推定此文作于荆州。嗣功:山谷從弟,爲叔父黄廉(夷仲)之第三子。廉有四子:叔豹、叔向、叔夏、叔敖,從山谷詩文獲知:叔豹字嗣文,叔向字嗣直,叔敖字嗣深,嗣功當爲叔夏之字。
〔二〕《列子》句:《列子》託名戰國時列禦寇作,實爲晉人作品。晉人張湛爲之作注,故有人懷疑張湛作偽。此書雜糅莊老佛道,或大段抄撮《莊子》,或暗中偷運佛説。而後人反以爲“佛所言者,列禦寇、莊周言之詳矣”(李翱《去佛齋論》);僧人則據以斷定佛法在周初已傳至中土。如《天瑞篇》記林類之言:“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被目爲輪迴之説;《仲尼篇》載孔子言西方有“聖者”,“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人以爲暗指佛祖;《周穆王篇》記“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則被當成僧人來華之證。
〔三〕普通:梁武帝年號(五二〇——五二六);普通中事,指達磨來華傳播禪法。據《景德傳燈録》卷三,南天竺菩提達磨于梁普通八年渡海抵廣州,梁武帝迎至金陵,與帝問答,機緣不契,遂渡江至洛陽,寓嵩山少林寺,面壁默坐,人稱“壁觀婆羅門”。他弘揚禪學,法嗣綿延,被禪宗尊爲“東土初祖”。葱嶺:舊時對帕米爾高原與喀喇昆侖山脈的總稱,古代中西交通必經處。《景德傳燈録》卷三又載達磨死後三年,“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達磨)於葱嶺,見手攜隻履,翩翩獨逝。雲問師何往,師曰西天去……(雲)别師東返……具奏其事,帝令啓壙,唯空棺,一隻革履存焉。”同書卷十九:“越州諸暨縣越山師鼐,號鑒真禪師。初參雪峰而染指,後因閩王請於清風樓齋,坐久,舉目忽覩日光,豁然頓曉,而有偈曰:‘清風樓上赴官齋,此日平生眼豁開,方知普通年遠事,不從葱嶺路將來。’”師鼐覩日光而頓悟佛性真如實先天地而有,并非普通年中才由達磨傳來。葱嶺云云,只是泛言佛法來自西方,不必拘泥。山谷即化用師鼐之偈,意謂《列子》書中已有佛法禪意,不待普通年中從西方傳至,表現了山谷佛道合一的思想。
〔四〕緝(jī):連接縫合,此指修整裝訂。
〔五〕繕治:修補整治。
〔六〕唐坦之:名履,山谷有《與唐坦之書》。
〔七〕智興上人:吉州太和縣僧人。上人,上德之人,對僧人之尊稱。
題自書卷後〔一〕
崇寧三年十一月,余謫處宜州半歲矣。官司謂余不當居關城中〔二〕,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齋〔三〕。雖上雨傍風,無有蓋障,市聲喧憒〔四〕,人以爲不堪其憂〔五〕,余以爲家本農耕,使不從進士〔六〕,則田中廬舍如是,又可不堪其憂邪?既設卧榻,焚香而坐,與西鄰屠牛之机相直〔七〕。爲資深書此卷〔八〕,實用三錢買鷄毛筆書〔九〕。
〔一〕崇寧三年作。
〔二〕關城:即城廂。
〔三〕子城:附屬于大城的小城,此指附郭之外城。僦:租賃。
〔四〕上雨傍風:見《和范信中寓居崇寧遇雨》詩注〔一二〕。喧憒(huì):喧鬧而令人煩亂。
〔五〕不堪其憂:《論語·雍也》:“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六〕使不句:謂假使不由進士出身而做官。
〔七〕屠牛之机:《易·涣》:“涣奔其机。”机,承物者,此指切肉案板。《三國志·魏志·王粲傳》注引《吴質别傳》:“質案劍曰:‘曹子丹,汝非屠机上肉,吴質吞爾不摇喉,咀爾不摇牙,何敢恃勢驕邪?’”
〔八〕資深:姓李,見《内集詩注》卷十九目録崇寧三年下注。
〔九〕鷄毛筆:王羲之《筆經》:“嶺外少兔,以鷄毛作筆,亦妙。”
題李白詩草後〔一〕
余評李白詩如黄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二〕。吾友黄介讀李杜優劣論〔三〕,曰:“論文政不當如此〔四〕。”余以爲知言。及觀其藳,書大類其詩,彌使人遠想慨然。白在開元至德間〔五〕,不以能書傳,今其行草殊不減古人,蓋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歟〔六〕。
〔一〕李白書名爲詩名所掩,但其書法仍爲後人寶愛。宋代尚存其墨蹟。《宣和書譜》稱李白“嘗作行書,有‘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畫尤飄逸,乃知白不特以詩名也。今御府所藏五:行書《太華峰》、《乘興帖》,草書《歲時文》、《詠酒詩》、《醉中帖》。”其他尚有著録,不贅。北宋時竟有葛叔忱偽造李白草書事(見《邵氏聞見後録》)。今有《上陽臺帖》存世,爲李白所書自詠之詩,藏故宫博物院。
〔二〕余評四句:《莊子·天運》:“北門成問於黄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其卒無尾,其始無首……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張:設;張樂,即擺開樂隊演奏音樂。主:守。常:常規。墨工:木匠,因其用墨綫打樣。槧人:雕刻印刷木版的工人。擬議:比擬、揣度、議論。此以音樂玄妙莫測、來去無迹、不循常格來稱譽李詩。
〔三〕黄介:字幾復,見《黄幾復墓誌銘》。李杜優劣論:指元稹爲杜甫所作《墓係銘》,其叙稱:“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辭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况堂奥乎!”因其軒輊李杜,故宋人常有此稱,如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元稹作李杜優劣論,先杜而後李,韓退之不以爲然。”
〔四〕政:通正。
〔五〕開元至德:玄宗與肅宗年號。
〔六〕蓋所謂句:見《與王觀復書》注〔一一〕。
書家弟幼安作草後〔一〕
幼安弟喜作草,携筆東西家,動輒龍蛇滿壁〔二〕,草聖之聲〔三〕,欲滿江西。來求法於老夫,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四〕,未嘗一事横於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五〕。幼安然吾言乎?
〔一〕作年失考。
〔二〕龍蛇滿壁:指滿壁塗鴉。龍蛇,狀草書飛動天矯之势。《法書要録》卷一《王右軍題衛夫人筆陣圖後》:“若欲學草書,又有别法,須緩前急後,字體形勢,狀等龍蛇。”又卷八《書斷》中論王獻之書:“蓋欲奪龍蛇之飛動,掩鍾張之神氣。”李白《草書歌》:“時時只見龍蛇走。”温庭筠《題秘書省賀知章草書》:“落筆龍蛇滿壞牆。”
〔三〕草聖:草書之聖手、大師。漢代張芝人稱草聖。杜甫《飲中八仙歌》:“張旭三盃草聖傳。”
〔四〕蚊蚋聚散:喻人生短暫虚妄。《楞嚴經》卷五:“十方微塵顛倒,衆生同一虚妄。如是乃至三千大千一世界内,所有衆生,如一器中貯百蚊蚋,啾啾亂鳴。”韓愈《醉贈張秘書》:“雖得一餉樂,有如聚飛蚊。”
〔五〕譬如四句:木偶之喻,佛家常用。敦煌寫本《維摩詰經變文》:“機關傀儡,皆因繩索抽牽,或舞或歌,或行或走,曲罷事畢,拋向一邊。”寒山詩:“但看木傀儡,弄了一場困。”王梵志詩:“魂魄似繩子,形骸若柳木。掣取細腰肢,抽牽動眉目。”“繩子乍斷去,即是乾柳模。觀此身意相,都由水火風。”《景德傳燈録》卷五:司空山本浄禪師偈曰:“徧觀修道者,撥火覓浮漚。但看弄傀儡,綫斷一時休。”《能改齋漫録》卷八:“唐梁鍠《詠木老人》詩:‘刻木牽絲作老翁,鷄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開天傳信記》稱明皇還蜀,嘗以爲誦,而非明皇所作也。觀山谷詩:‘世間盡被鬼神誤,看取人間傀儡棚。煩惱自無安脚處,從他鼓笛弄浮生。’蓋用鍠意也。”其實并非始于梁鍠。山谷用以喻藝事,謂雖精巧而盡歸虚幻,故無需計其優劣。
跋東坡水陸贊〔一〕
東坡此書,圓勁成就,所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恐不在會稽之筆〔二〕,而在東坡之手矣。此數十行又兼《董孝子碣》、《禹廟詩》之妙處〔三〕。
士大夫多譏東坡用筆不合古法。彼蓋不知古法從何出爾!杜周云:“三尺安出哉!前王所是以爲律,後王所是以爲令〔四〕。”予嘗以此論書,而東坡絶倒也。往時柳子厚、劉禹錫譏評韓退之《平淮西碑》〔五〕,當時道聽途説者亦多以爲然,今日觀之,果何如耶?
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卧,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六〕,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七〕,雖其病處,乃自成妍。今人未解愛敬此書,遠付百年,公論自出,但恨封德彝輩無如許壽及見之耳〔八〕。
余書自不工,而喜論書。雖不能如經生輩左規右矩,形容王氏〔九〕,獨得其義味,曠百世而與之友〔一〇〕,故作决定論耳。
〔一〕作年未詳。山谷所跋爲東坡《水陸法像贊十六首》。水陸:水陸道場,佛教設齋超度水陸衆鬼之法會,相傳始自梁武帝時。
〔二〕會稽之筆:徐浩,唐書法家,字季海,官至彭王傅,會稽郡公,世稱徐會稽。《新唐書》本傳稱其書法“八體皆備,草隸尤工。世狀其法曰‘怒猊抉石,渴驥奔泉’云。”猊,狻猊,即獅子。喻書法遒勁迅疾。
〔三〕《董孝子碣》:陳思《寶刻叢編》卷十三:“明州:唐《董黯孝子碣》,唐明州刺史任殷撰,前吏部侍郎集賢院學士徐浩書。孝子後漢人,名黯,字叔達,句章人也,和帝時殺其鄉人以報親仇,召拜郎中不受。大曆中殷爲刺史,葺其祠宇,以大曆十二年二月立此碑。”趙明誠《金石録》卷八作“崔殷撰”。《禹廟詩》:徐浩撰並書,無年月,參見《寶刻叢編》卷一《京畿》及卷十三《越州》。
〔四〕杜周云三句:語出《史記·酷吏列傳》,稍有異。杜周,漢人。三尺:指法律,因古時法令刻于三尺竹簡。此謂古無成法,法應隨時變更。
〔五〕往時句:裴度討淮西吴元濟,韓愈爲行軍司馬,後奉詔撰《平淮西碑》,李愬妻唐安公主女,訴碑不實,貶抑愬功,帝詔段文昌重撰碑文。董逌《廣川書跋》卷九《平淮西碑》:“劉禹錫知名於時,嘗忌愈出其右。貞元、長慶間,禹錫隨後以進,故爲説每務詆訾,且謂文昌此碑,自成一家,其自快私意如此。又謂柳宗元言:愈作此碑,如時習小生,作帽子頭,以紃綴其文,且不若仰父俛子,以此爲上下之分。宗元嘗推愈過揚雄,不宜有此語,皆禹錫妄也。”
〔六〕管中窺豹:《世説新語·方正》:人謂王子敬(獻之):“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喻見解片面。
〔七〕西施捧心:《莊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里人見之皆逃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矉:同顰,皺眉。
〔八〕封德彝:封倫,字德彝,由隋入唐,累官中書令、右僕射。《資治通鑑》卷一九三:太宗謂長孫無忌曰:“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徵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此以封喻譏評東坡者。
〔九〕形容王氏:模擬王羲之。
〔一〇〕曠百世句:謂與古人爲友。曠:間隔。百世:時間長久。
論語斷篇〔一〕
《論語》一書,孔子之門人親受聖言〔二〕,雖經秦事,編簡斷缺,然而文章條理,可疑者少。由漢以來,師承不絶〔三〕,比諸傳記,最有依據〔四〕,可以考六經之同異,證諸子之是非,學者所當盡心。夫趨名者於朝,趨利者於市〔五〕,觀義理者於其會,《論語》者,義理之會也。凡學者之於孔氏,有如問仁,有如問孝、問政、問君子者衆矣,所問非有更端,而所對每不一〔六〕。蓋聖人之於教人,善盡其材,視其學術之弊,性習之偏,息黥補劓之功深矣〔七〕。古之言者,天下殊塗而同歸,百慮而一致〔八〕,學者儻不於領會,恐於義理,終不近也。
近世學士大夫知好此書者已衆,然宿學者盡心〔九〕,故多自得;晚學者因人,故多不盡心。不盡其心,故使章分句解〔一〇〕,曉析詁訓〔一一〕,不能心通性達,終無所得〔一二〕。荀卿曰:“善學者通倫類。”蓋聞一而知一,此晚學者之病也;聞一以知二,固可以謂之善學。由此以進,智可至於聞一知十;由此以進,智可至於一以貫之。一以貫之,聖人之事也〔一三〕。由學者之門地至聖人之奥室,其塗雖甚長,然亦不過事事反求諸己〔一四〕,忠信篤實,不敢自欺,所行不敢後其所聞〔一五〕,所言不敢過其所行〔一六〕,每鞭其後,積自得之功也。
夫不仕無義也。子使漆彫開仕,對:“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説〔一七〕。蓋漆彫開在聖人之門,聞義雖甚高,至於反身以自誠〔一八〕,則未能篤信其心。未能篤信,則事至而不能無惑,以不能無惑之心適事,而欲應變曲當〔一九〕,不可得也。此漆彫開所以不願仕也。先王制禮,行道之人皆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二〇〕,而宰予欲於朞祥之中食稻衣錦,引天下至薄之行,自以爲安〔二一〕。漸漬孝弟之説不爲不久,豈其無所忌憚,吐不仁之言至於如此?蓋若宰予者,其先受之質薄〔二二〕,自其至誠内觀〔二三〕,實見三年爲哀已忘,而强勉爲之者,將欲加厚其質而不可得,故不敢少自隱匿,方求孔子之至言,以洗雪其邪心,以窮受薄之地,不暇恤人之議己也。豈其不仁者欲見於一時之言,而近仁者將載於終身之行?古之學者所自得於内而不恤其外,凡如此也。此所以有講有學,有朋友切磨以相發明,非爲文章可傳後世,辯論可屈衆人而發也,其所聞於師與自得於心者如此。方其學於師也,不敢聽以耳而聽之以心〔二四〕;於其反諸身也,不敢求諸外而求之内。故樂與諸君講學,以求養心寡過之術,士勇之不作久矣,同與諸君勉之。
〔一〕作年失考。
〔二〕《論語》二句:《漢書·藝文志》:“《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
〔三〕由漢二句:魏何晏《論語集解序》:“劉向言魯《論語》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記諸善言也。太子太傅夏侯勝、前將軍蕭望之、丞相韋賢及子玄成等傳之。齊《論語》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頗多於魯論,琅邪王卿及膠東庸生(名譚)、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故有魯論,有齊論。魯共王時嘗欲以孔子宅爲宫,壞,得古文《論語》。……安昌侯張禹本受魯論,兼講齊説,善者從之,號曰張侯論。……古論唯博士孔安國爲之訓解,而世不傳,至順帝時,南郡太守馬融亦爲之訓説。漢末大司農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爲之注。近故司空陳羣、太守王肅、博士周生烈,皆爲義説。”
〔四〕比諸二句:漢人把《論語》視爲傳記,如《漢書·揚雄傳贊》:“傳莫大於《論語》。”
〔五〕夫趨二句:見《松菊亭記》注〔二〕。
〔六〕更端:另一件事。《禮記·曲禮》:“侍坐於君子,君子問更端,則起而對。”孔子對不同人所問之同一問題,回答多不同。《論語·爲政》:“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上言問仁、問政見《顔淵》篇;問君子,見《爲政》。孔子所答亦不同。
〔七〕息黥(qíng)補劓(yì):語出《莊子·大宗師》。黥:刺面;劓:割鼻,均爲刑罰。此謂補救弊病。
〔八〕天下二句:見《易·繫辭下》。
〔九〕盡心:《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此言學習經典要用心領悟。
〔一〇〕章分句解:指章句之學,即對經書的章節文句加以解釋分析,漢儒今文學派尤重此學,其弊爲繁瑣支離,“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漢書·夏侯勝傳》),“説王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漢書·藝文志》),“説《堯典》篇目兩字之誼,至十餘萬言”(桓譚《新論》)。
〔一一〕曉析詁訓:此指訓詁之學,即對經書字義進行詮釋,古文學派重此,如馬融、鄭玄遍注羣經,許慎《説文解字》集文字之大成。但忽略了對義理的闡發。
〔一二〕不能二句:此爲宋儒不滿漢學,向義理心性之學轉變之徵。王應麟《困學紀聞·經説》:“自漢儒至於慶曆間,談經者守訓故而不鑿。《七經小傳》(劉敞撰)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經義》行,視漢儒之學若土梗。”
〔一三〕荀卿曰十一句:《荀子·勸學》:“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又《解蔽》:“故君子一於道而贊稽物。一於道則正,以贊稽物則察,以正志行察論,則萬物官矣。”此謂學習應觸類旁通,舉一反三,以道貫通各種知識。一以貫之,語出《論語·里仁》。
〔一四〕反求諸己:見《松菊亭記》注〔二〕。
〔一五〕所行句:《論語·先進》:“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問所答爲何不同,“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一六〕所言句:《論語·爲政》:“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一七〕子使三句:出《論語·公冶長》。孔子叫漆彫開去做官,他答道:“我對此還没有信心。”孔子很高興。説:通悦。
〔一八〕反身以自誠:見《松菊亭記》注〔三〕。
〔一九〕應變曲當:謂應對變化,委曲得宜。《荀子·儒效》:“其持險應變曲當。”
〔二〇〕三年之愛:《禮記·三年問》:“三年之喪何也?……創鉅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者,稱情而立文,所以爲至痛極也。斬衰,苴杖,居倚廬,食粥,寢苫,枕塊,所以爲至痛飾也。……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故有血氣之屬者,莫知於人,故人於其親也,至死不窮。”
〔二一〕宰予:孔子學生,字子我。《論語·陽貨》:宰予以爲三年之喪過長,一年已足。“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汝)安乎?’曰:‘安。’‘女安,則爲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爲也。今女安,則爲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朞(jī)即期,一周年,此指齊衰一年之喪服。祥:喪祭名,有小祥、大祥。
〔二二〕先受之質:先天禀受的氣質。
〔二三〕至誠内觀:一種内省的修養,即在内省中探求自身的誠心。《禮記·中庸》:“至誠如神”,“唯天下至誠”。道家亦講内省。《莊子·駢拇》:“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抱朴子·至理》,“反聽而後所聞徹,内視而後見無朕。”
〔二四〕不敢句:《莊子·人間世》:“若一心,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