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一代的戏院
太平军战役后,番鬼佬的租界,红毛毯似的越摊越大,居民越来越多,市面也越来越热闹。城中 [1] 的“同桂茶园”,演戏不过一年,营业不振,改为“红桂茶园”。到了清光绪八年(1882年),又改为“丹凤茶园”。就中角色,如老生李兴斋,花旦冯三喜(冯子和之父),小丑姚云林(姚俊卿之父),都负一时盛名。可是小东门虽接近南市,毕竟比不上英界;看戏的都自南而北,三雅、丹凤相继停业。光绪年间的上海,已经不是上海县,而是上海租界了。
同治年间,英租界石路“金桂轩”已与“丹桂茶园”并立,延聘了头等角色,营业蒸蒸日上。那时的老生林连桂(林连奎、林宝恒之父,林颦卿、林树森之祖父),开口跳初为周大升,后为陈吉太(陈祥元,小喜禄之父),他们和黑儿合演《双跑马》,轰动一时。花脸为赵殿奎、董三雄、张大四(张涌泉之父,坤角张少泉之 祖父,也就是李丽华的外曾祖)。林连桂之后,周春奎、景四宝先后来上海在金桂轩演出。周工王帽戏,气度堂皇,嗓音洪亮;景长于靠把戏,演关公戏,独树一帜。后来汪桂芬演《华容道》《战长沙》便是他这一路的手法,可也比不上景四宝的态度自然。花旦先为谢宝林,后为刘凤林。小丑先为李毛儿,后为朱二小,他们的拿手好戏,有《打面缸》《打沙锅》《打灶王》《打城隍》等谐趣剧,这都是我们祖父那一代人所看到的。
光绪十年(1884年),“金桂轩”改为“金桂茶园”。那年谭鑫培(艺名小叫天)和孙彩珠一同南来。孙工花旦戏,也唱武旦戏。谭早年在金奎班学戏,文武昆戏,兼通并习。出科后,拜程长庚为师。他本充三庆班武行头,在上海也常演《宁武关》《阳平关》《 蜡庙》《薛家窝》等武老生戏。其后专演秦腔(秦腔也曾在北京、扬州流行过)。日久观众生厌,营业渐落。可是花旦想九霄(田际云),小生小金红、小丑马飞珠、青衫水上飘,都于那时南下,一唱即红。同来还有开口跳的满天飞。武旦飞来凤,武生小七金子,也都是第一流角色。满天飞手脚敏捷,身段活泼,京中人称为武丑张黑。
光绪十四年(1888年),伶人黄月山在宝善街开设大观茶园,面西开门。他自己是老板,演戏十分卖力,拿手杰作是《八大拿》。新戏如后本《剑峰山》,也很精彩。配角有李春来、沈韵秋、薛桂喜也是一时之选。黄老板和武旦韩桂春合演全本《画春园》,韩饰九花娘,赤身从帐顶翻一筋斗落地,观众赞叹不已。她的跷功很深,说者许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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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华人居住区。——编者注
沪伶参加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前夕,上海九亩地 [1] 的丹桂茶园,已经由夏氏兄弟(月珊、月润)和潘月樵改组为新舞台。他们受了王钟声等人的话剧公演影响,也开始排演新戏:《新茶花》和《黑籍冤魂》等。月润还亲自到日本去考察,请了日本布景师和木匠回上海,布置新式舞台布景。(张聿光便向他学习舞台艺术。)
夏潘这些伶工,急公好义,一面演戏,一面参加维持地方公安的商团,夏月珊又是伶界救火联合会的会长。武昌起义传来,上海党人着手起义,由于李平书的策动,商团团员参加进攻上海制造局的先锋队。夏氏兄弟和潘月樵,便身先团员,打开了制造局的大门。(制造局在上海南市黄浦江边,专制造枪炮,供应各省的武器。革命党人攻下了制造局,意义是很重大的。)
革命党人开始策动制造局守军起义,为上级发觉,陈其美被 拘囚,正待发落。李平书便指挥商团冒险策应援救。午夜,商团开始围攻制造局,守军炮火甚猛,无法攻入。夏氏兄弟沿墙根绕到制造局边门,便利用那儿的木房纵火扰敌,商团四处叫喊,巧控铁门,局中清军官兵胆寒逃遁,登舟逃往浦东。制造局便由党人攻下,上海光复,军政府也就建立起来了。这是武昌起义后,震动北京清宫的第二件大事。夏、潘他们那一群人,可说得了首功。(他们和毛韵珂都担任了军政府的公职。)
那位搞新剧运动的王钟声,革命军一起,也就掮枪从戎了。他也参加了攻打制造局的战役。上海军政府成立后,他就联络了万铁柱、徐光华、朱光明这些同志,一同到天津去做地下工作。他到天津,住在他的连襟汪笑侬家中。他们那时只凭着一腔热血,不知守机密。他们的手枪和子弹都摆在汪家台子上,被汪家一位客人看见了,听到了。这客人,正是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寒云)。当天晚上,王钟声他们都被天津警察厅长抓去杀掉了。
另外还有话剧先进人士刘艺舟(本名刘必成,湖北人),武昌革命时,他们正在大连演戏,他就带团员乘日本轮到登州登陆,当即光复了登州和黄县,做起登黄都督。(后来改任烟济登黄司令。)这都是富有戏剧性的行动,替剧人写光荣史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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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境路、露香园路交会处一带的统称。——编者注
新舞台:夏氏兄弟
上面说到新舞台的夏氏兄弟,他们参加了辛亥革命,攻打制造局,他们打头阵。这儿接说他们的新舞台,乃是旧戏新演的场所,也是新戏旧演的场所,在现代戏剧运动史上,它是一个重要的场所。
新舞台,最初是设在上海南市十六铺,后来才移到城内九亩地来,它是中国第一个采用布景的新式舞台。夏氏兄弟四人,老大月恒,唱开口跳(武丑)出身,其次月珊唱老生,其次月润、月华,都是武生。照他们的大排行算起来,月恒行二,月珊行三,月润行八,月华行九,人家叫他们老二、老三、老八、老九。他们是安徽人,北边生长,哥儿四个都长得魁梧凝重,孔武有力,而个个精明能干,不畏强御。那时上海开戏馆,流氓捣蛋;找了保镖,保镖又借此刁难。夏月恒初到上海,才十八岁,刚巧遇见这种事情,好几个天津流氓在楼上账房里吵闹,他便抽一把刀,拦着楼梯口一骂,专等那几个流氓下楼决斗。谁知那几个流氓竟不敢 下楼,于是流氓气挫,伶界气伸。从那以后,夏家几兄弟一直和流氓斗了十几年,总算替伶人争了口气。还有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们觉得唱堂会是可耻的,他们办戏园就拒绝唱堂会。
辛亥革命,潘、夏诸人一齐加入工作,又组织了救火会义勇军,革命立功,为社会所称道,伶人的地位因之提高,新舞台本身也就很稳固了。不过革命以后,潘月樵官意甚浓,对演戏已不起劲。他的家财,也都交结官府花掉了。夏月恒当了浙江缉私营的统带,也不大到后台。月润担任伶界联合会会务,在外面交际很忙,晚上便开怀痛饮,也就没工夫研究戏。月华常常生病,不大问事,只有月珊总理一切。月珊的为人,要算他们兄弟里最沉着最能干的一个,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可是对事理异常通达,待人也很能忠实不苟。他城府颇深,办事极其精明,能勤能慎,而又有很强的决断力;与人相交,气味丝毫不俗,而管理事务井井有条。
不过新舞台本身,可惜因为有了布景吸引了观众,赚了钱,便不甚注意到排演上去。新戏当然是不用剧本,唱二格律都放在第二、三步,所以迁到了九亩地之后,渐渐地台上变化少,表演粗滥,唱功更不注意,只让那滑稽和机关布景在那儿撑场面了。有一部模仿电影的侦探戏《就是我》,着实出了不少的风头。
在那样昏气沉沉的过程中,欧阳予倩进了新舞台,曾向老三提了一些改革建议,他只能说出许多难处,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当年新舞台最卖座的戏有《新茶花》《明末遗恨》《波兰亡国恨》等剧,颇合当时的观众心理。而潘月樵的议论,夏月珊的讽刺,名旦冯子和、毛韵珂的新装苏白,也是一时无双的。
丹桂茶园的沧桑
说了新舞台,说了夏氏兄弟和潘月樵,似乎人事沧桑,还应该溯说到丹桂茶园,在那舞台上,还有许多伶人逸事要说的。
丹桂茶园,原是宁波人刘维忠所创办的(他便是企业家刘鸿生的祖父)。那时他的友人何丹书,将大新街兆贵里对面那一带房屋(今安东旅馆迤北),出租为戏院,双方同意,从事新建。戏院落成,恰在八月,以地主为何丹书,乃名其园为丹桂。刘氏办了不久,觉得这一行非所素习,无意经营,乃由田际云接办,聘文武花旦余玉琴南下(即余庄儿),时玉琴正当绮年,身轻若燕,演《迷人馆》跑台,足与韩桂喜先后辉映,而冶艳尤足过之。田际云身为园主,不时上演他自己的拿手戏:《新安驿》《大英节烈传》《蝴蝶杯》等,每出必座无虚席,后值隆冬阴雨,风雪连旬,生意一落千丈,几于不能度岁。到了新正继续营业,田乃竭尽心思,排演《斗牛宫》灯彩戏,与天仙茶园的《洛阳桥》相对抗。戏中采用大罗天、罗山寺、铁牛城各种彩景,又把踩高跷、赶旱船、背搁一 类北方新年游艺,插入戏中,新颖夺目,一时颇得观众的欢迎。初演三天,接着隔日演一场,外间纷纷要求连演,乃逐日上演,直到四月底收场。田氏觉得上海的戏院营业,盛衰无定,难于把握,便收拾场面,和王雪香一同回到北京去,不再南下了。
继续田氏接办丹桂的,便是昆旦周桐荪(即周凤林),聘老伶工张国泰和其徒三盏灯(张锦峰)、四盏灯(周泳棠)来上海演出,轰动一时。三盏灯绮年玉貌,演刀马旦、顽笑旦各戏,十分精工。四盏灯擅长悲戏,武功也是不凡,能与武旦李祥麟(李君玉之父,刘璧麟、张翼鹏之岳父)双演《泗州城》,难分高下。老生为夏月珊、刘培山,皮黄花旦为周双林,老旦为杨长春,花脸为冯志奎,小丑为何家声,文班配角小生邱凤翔,丑角林步青,人才济济,盛极一时。那时上海租界日益发达,茶园已可长期演出了。不过周氏又复适可而止,将戏园转让于夏氏兄弟,易桐记为月记,那是丹桂的第三代。
月记丹桂茶园由夏月恒主持前后台各事,聘须生邵寄舟登台,武生夏月珊,武老生由夏月润独当一面,演《花蝴蝶》,翻四张桌子,人无能及。武生张顺来(张德禄父)也退居二路。夏月珊授徒二人,一为花衫冯子和(即冯春航),一为大面小保成(即邱治云,后改小丑),共同加入,场面格外热闹。其后加入的还有七盏灯毛韵珂(毛海珊之子),更是锦上添花了。
光绪末年,有内监名小穆者,善演净角,私自南下,在丹桂登台,其声容举止,唱念表演,无不高人一等,在净角中,叹为观止矣。事为慈禧所知,饬苏抚着上海道把他押解回京。这也是伶界小插曲。
『毛儿戏』与女戏院
上海英租界先前定下了一条怪例,是不许华人男女同台演戏的。(法租界就不同了,所以有乾坤大剧场和共舞台。)好在京戏、昆剧都是男人扮演旦角,没有什么困难。话剧就有点不自然,所以文明戏还是男人扮演女角。男女合演直到民初,才算打破了禁例。
同治初年,有一位在金桂轩演小丑的李毛儿,他灵机一动,招一些十岁以上的贫家女孩子,授以生旦净丑的戏剧,朝夕训练,一年后,便组成一个女子童伶戏班,自称为“毛儿班”。(后来有人谐音称为髦儿班,说是时髦女儿的戏班,那也附会得有趣。)他的戏班,并不在戏台演出,只是供应绅商各界的喜庆堂会,每台四出戏,每出银洋四圆,加官赏封另外,一时营业大好。于是名妓大脚银珠、林小红的母亲,都组织了女戏班。那时大马路宝树胡同也有谢家班,都是应堂会的戏班。后来,女戏班唱堂会已成了风尚,每台戏价也逐增到百元之数了。
到了光绪二十年,女戏班才正式在石路美仙茶园演出(即荟芳园烟馆原址)。当时女角技艺平平,只有老生吴新宝、徐瑞宝,杰出一时。不过看女戏的看客,其意别有所在,色重于艺,因此生意真不坏。还有那位童子卿,他在胡家宅开设群仙茶园之前,曾在带钩桥横街开设霓仙茶园,也是女伶演戏。(地在今姜衍泽堂药店南面,那时童子卿在巡捕房任职,兼开戏园,这是他吃戏园饭之始。)霓仙所请女角,技艺不及美仙。只有一回,从苏州请了白菊花姐妹来沪,登台客串,挂牌为彭处与平处(处者系业余演员之意)。第一晚,演《二进宫》,彭处饰杨波,平处饰徐彦昭,二人功力相敌,非常精彩。第二晚,演《翠屏山》,饰石秀,挥舞真刀,雄健流利,彩声雷动。连演三晚,声名鹊起。霓仙欲与她们订长期约,她们自知班底太弱,难以持久,便回苏州去了。霓仙因人才不济,不久也就停馆了。
在美仙、霓仙之后,林家班乘时继起,在正丰街创设美凤戏园(今鸿运楼菜馆旧址)。花旦林小旦为此中翘楚,擅演《打花鼓》《打樱桃》《鸿鸾喜》等戏。后来她嫁了湖州沈家,班也就散了。园主又请苏州王宝宝来登台,她工《卖胭脂》《小上坟》《关王庙》等剧,也颇能叫座。后来王宝宝辞班,园业不振,先后一年多,也就停业了。
此外丹凤茶园和大富贵茶园也是女伶主演。大富贵由马桂芳、马桂芬姐妹主演,姊唱须生,妹唱黑头,旦角则有苏州来的花四宝,冶丽轻盈,还有珍珠花,也是色艺双绝,一时营业鼎盛。这方面的戏路,也随着租界的发展慢慢进步起来了。
话分两头,先谈话剧
上面,我说到租界初期的戏园叫茶园,即如丹桂茶园,在清朝末年,就是很有名的一家。我国的戏曲,一开头便是歌剧,所以进戏园子去的是听戏,不是看戏;而上台去的是唱戏,不是演戏。可是到了上海,观众不像北京那么悠闲,看戏的兴趣也比听戏的浓。因此,反映现实社会时事问题的戏曲,也在上海的戏院中演出。我们祖父那一辈,就看过连台的《铁公鸡》,那是以太平军故事为题材的。(徐半梅先生说到当时演过《任顺福》的时事戏,任顺福便是上海香粉弄 [1] 杀人放火的男人。)这一戏路一开,丹桂老板夏氏兄弟和潘月樵他们,就在京戏题材上想改革办法,唱了慷慨激昂的《潘烈士投海》。那位京戏巨头汪笑侬就在春仙茶园,穿起西装来演侦探剧:《火里罪人》(陈冷血译本)和《波兰亡国恨》,除了夹上几句唱曲以外,已经接近话剧了。但他们演 的是京戏,不是话剧。
话剧的源头,还得从另外一方面去看。因为在上海虽说也有洋人在兰心戏院(旧兰心在博物院路 [2] )由ADC剧团上演的英文话剧,以及上海各中学学生在学校演出的话剧,为时不为不久,可是对一般社会人士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开话剧之风,却是在日本演出的春柳社所演的《茶花女》。春柳社的艺术业余剧人,除了那位扮茶花女的李叔同(息霜)以外,如陆镜若兄弟、徐半梅、欧阳予倩他们都对新剧的兴趣很浓,把它带回上海来。话剧倒是从欧洲来的,走的和京剧(中国歌剧)完全不相同的路子,到了上海以后,才慢慢走上新旧结合的路子。
就在“五四运动”前后,一般文士对旧剧曲与新话剧的了解都不够;其实,欧洲歌剧、话剧所表现的时间、空间的方法,和我国旧戏曲所表现的,完全两种方式。因为不明白表演方式的不同,任意凑搭起来,便变成非驴非马,这便是清末改革京剧的“此路不通”;一方面,在演旧戏的人看来,“话剧”不是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其间,我们还看到启蒙时期这些前驱工作者的摸索的痕迹。
话剧的命运,乃是跟着辛亥革命而发展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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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近南京东路福建中路。——编者注
[2] 今虎丘路。——编者注
春柳社:新剧同志会
我说过中国话剧始于在日本演出的春柳社,那不妨称之为前期春柳。1912年,陆镜若、吴我尊他们回国到了上海,成立新剧同志会;参加的有马绛士、罗曼士、吴惠仁、蒋镜澄、姚镜明、陆露沙等。后来加入的有欧阳予倩、胡恨生、董天涯、董天民、郑鹧鸪、冯叔鸾、管小髭、张冥飞、宋痴萍等,他们依旧以春柳剧社名义演出,乃是后期春柳。
本来,1910年,王钟声第三次到上海,陆镜若也暑假回国,他们合作在张园演出过三星期,演的是《猛回头》。第二年暑假,镜若又回上海,恰好黄喃喃在演戏,镜若替他排了一出《社会钟》。到了1912年回到上海,决定在上海建立根据地;他们演过八十多个剧目,其中能够引起观众注意的,只有《家庭恩怨记》《不如归》《猛回头》《社会钟》《热血》《鸳鸯剑》这几种。(最受欢迎的,便是《家庭恩怨记》。)
他们演戏的地点,是谋得利小剧场。这一剧场,乃是在谋得 利琴行的隔壁楼上,座位五六百个,原是洋人开音乐会用的,演话剧够理想了。可惜,地点虽在南京路近外滩处,一般人却不大知道。1911年,他们在那儿演出,成绩很不好;但一回生,两回熟,广告效力慢慢来了,郑正秋的新民社,就在那儿打开了场面。后期春柳剧社也就在那儿演出的。
春柳剧社的戏,受观众欢迎的,就是那几个有剧本的戏。大家认为春柳的特点是整齐、严肃、认真,不随便乱凑。从那些剧目上看来,他们多半称赞爱国志士、见义勇为的人和江湖豪侠之流,宣扬纯洁的爱情,婚姻自由,爱人如己,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反对的是:高利贷,嫌贫爱富的和富贵骄人的,恃强凌弱的,纵情享乐的,不合理的家庭,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腐败的官场等。同情被压迫者,同情穷人,这都可以代表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他们的戏,悲剧多于喜剧,那六七个主要戏,全是悲剧。其他的戏,也多半以悲惨的结局终场的。(春柳的戏,反映时事的并不多,可以说,所有的戏都是传奇味道很浓、故事完整、情节曲折的。)他们也演过几个《红楼梦》的戏,其中如《鸳鸯剑》《王熙凤大闹宁国府》,都是很受欢迎的。
可是,话剧运动,营业上还是撑不住的;因此他们这些会员,也时常走码头,在东南各城市演出。
王钟声与任天知
——从《黑奴吁天录》到《迦因小传》
留日学生春柳社那些青年人,正在搞话剧运动之际;上海方面,异军突起,先有了提倡新剧的王熙普(即后来的王钟声)。他开办通鉴学校,招考学生来演话剧。办了两个月,便以春阳社名义在兰心戏院演了《黑奴吁天录》。(那位对话剧有兴趣的徐半梅也支持他的教学和演出。)据徐半梅说:“那回演出,对于剧运前途,毫无成就。”王钟声介绍了两件事给观众:一,戏是分幕的,与京戏班中所演一场一场连续不已的新戏,完全不同;但观众们嫌闭幕的时间太无聊。二,台上是用布景的。一般的观众,一向在旧戏院中,除了《洛阳桥》《斗牛宫》这一类灯彩戏有些彩头外,这确是初次看见,而且兰心的灯光,配置得极好,能使台外人惊叹不止。这一来,结束了“茶园”的旧时代。丹桂茶园改为“新舞台”,这是上海第一家新式舞台。
王钟声在上海演出失败以后,他就跑码头了,过了半年又卷土重来,同来有一个好搭档,叫任天知,他们借了广东路的春仙 茶园上演《迦因小传》。王钟声改演女角。任天知比他会演戏,徐半梅说他在台湾时,大概受了日本新派戏的影响。任天知这个人,徐半梅说他是突如其来,妙不可言。他自己私自对人说他是西太后的私生子,是旗人,名文印。他又算台湾人,是日本籍,日人滕堂的养子,又叫滕堂调梅(有时也叫任调梅)。任天知是艺名。他做汉人时,叫任文毅。一个人扮三个角色,叫作“一赶三”。许多人疑心他是革命党。
徐半梅说:这一次《迦因小传》,才把话剧的轮廓做像了。如果有人问:在中国第一次演话剧,是什么戏?就应当说:是这一出《迦因小传》。虽不能称十分美满,总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成功。以前种种,都不成话剧(甚至可称话柄)。到了这一出《迦因小传》,刚像了话剧的型。开幕的一天,我在正楼上看戏,旁边坐的就是春仙茶园的主人,熊文通老伶工。我就回头去问他:戏好不好?他回答的话很妙,他说:这不能当它戏看,要当它真的事情看,才有趣。我听了,便作会心的微笑。他的话,无非说:不像戏,像真的了。熊文通既认为像真的事情,可见这一出《迦因小传》是成功了。因为他所谓戏,与我们的所谓戏,根本就不同。他们用象征的旧戏眼光来看,那么,戏者戏也,凡台上一切,无非假戏假做。他们批评《迦因小传》,从旧戏立场上讲,当然不满意;从新剧立场上讲,已经获得良好的结果了。
文明戏的角色
欧阳予倩谈文明新戏的掌故,说角色分派也有人看作是文明戏的特点之一,最初是朱双云搞起来的。照朱氏的分法,生类分为激烈派、庄严派、寒酸派、潇洒派、风流派、迂腐派、龙钟派、滑稽派;旦类分为哀艳派、娇憨派、闺阁派、花骚派、豪爽派、泼辣派,他是根据当时某些演员擅长演哪一类的人而分的。这种做法可以说是毫无道理,春柳社就反对这样的做法。可见当时也有人认为应当这样分,甚至于有些角色,就按着这些标准去发展,把自己的演技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不管什么戏,都来那么一套。有些角色范围比较宽广,也并不受这样子的拘束。有的人标上什么派,也不过是做广告,如陈大悲自称为天下第一悲旦,凌怜影归到哀艳派之类。我到上海时,还看到过广告上这一类的大字标号。(这样的分类,多少也受了旧戏生旦净丑的角色分类的影响,而文明新戏的分类,又影响到上海各舞台的广告宣传。梅兰芳说他到上海演戏,日报和海报都在他们的姓名上面 加上许多奇奇怪怪的头衔,这都是那一时的风气。)
那时,最出色的是言论派正生,顾名思义,就知道他是经常发议论的。这样的角色,多半属于爱国志士一类。这类角色,最初也曾起过一定的作用。他们的言论都是即兴的,因此,不可能有什么标准,高兴起来,就完全不顾剧情,大放厥词,仿佛是化装演讲,把其余的角色僵在台上,说完一通,再来做戏。起先是为了宣传革命,后来就成了演员自我表现。像任天知、刘艺舟,文化程度比较高,每能言之成理。像顾无为、潘月樵(新舞台京戏演员),就往往说得很长而词句不通,有时前后矛盾。可是他们也有种本领,往往到最后提高嗓门,鼓足了气,大叫一声,也博得台下的彩声。可是,不久观众就厌倦了。予倩说他搭民鸣时,任天知、顾无为还经常有演说式的台词,他往往是扮一位小姐同他们恋爱,所以当他们发抒高论,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以满腔热情的样子表示钦佩。后来予倩搭笑舞台时,就不大听到议论了。他到新舞台时,潘月樵的议论也收了。
这一类的即兴议论,和当时的“幕表戏”也很有关系。当时剧本缺乏,而新剧卖座难于经久,非常换新剧本不可。他们来不及编写剧本,就只能依幕表演戏。幕表者,只有一张幕表,一段故事,派定几个角色,约略把分幕说一说。至于情节、动作、对白,都是即兴演出,各凭本领。长篇议论,也就成为救急的良药。文明戏角色,有这一方面的急智的很多,有时也很精彩的。当然缺点不少,渐渐也就不时行了。予倩就是讨厌这办法的人。
朱双云、汪优游、徐半梅
民初文明新剧运动中有许多闹得很起劲、生活很艰苦的前驱战士,值得一提的有朱双云、汪优游(仲贤)和徐半梅(卓呆)。他们都会写文章,和上海《社会日报》陈灵犀是朋友,因此,和我这个乡下土老儿也是朋友。
徐半梅说:朱双云这一个人,实在有特别提出来介绍之必要。此人在舞台上不过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而且不是天天登台;但他有他的本领,他在演剧以前的本领大得很。他参加组织剧团相当早,不过他一向不出面,当初知道他的人不多,其实,他和好几个剧团都有过关系。他和汪优游交谊最密切。后来,他做了郑正秋剧团的秘书,便大大地活动起来。他是一个计划家,所以与其说他做秘书,不如称他为参谋。到后来,他就成了一个戏剧事业家了。他在郑正秋剧团中见苏石痴势力很大,大权独揽,他就对苏石痴斗争,一场革命,苏石痴便被打倒了。他最擅长的本领,是创办一所新的戏院,组织一个新的剧团。他自己没 有资本,他会去运动人家来投资开戏院。他邀角色有独得之秘,好角色往往被他一网打尽。总之,到开幕时的一张名单,阵容相当坚强,所以号召力一定有的。第二件,他编排的几出戏虽不能说好,总可以卖钱,保得定台上决不致冷场。第三件,他的派角尤有独到之处,某人有某种本领,平日在台上不易发挥,他便会在这一出新的戏里利用他,可以使此人发挥他的“隐艺”。一登台,此人竟会相当成功。第四件,他还会写广告稿,他的戏剧广告更能自成一家,有吸引力。
汪仲贤(优游),他在南京水师学堂学海军,和周树人、周作人兄弟是前后同学。他是多方面的天才,会演戏(他是新民社、民鸣社的要角,后来还在大世界演出。他参加新青年的戏剧运动论争,后来组织上海戏剧协社,提倡新的话剧),会编戏(《好儿子》等剧本),会写小说(有一部长篇小说《杨柳青》,便是写当代文明新剧剧人的生活的),写散文(刊在《社会日报》上的小品,就在戏台一角上写出来的)。我在后台看过他,他那摇笔即来的文字,有着惊人的速度。1921年,汪氏曾劝说上海新舞台的夏氏兄弟花了资本,下了苦功,上演过萧伯纳的《华伦夫人的职业》,虽说是失败了,却是新剧运动的里程碑。
在新剧运动那些傻劲十足的朋友中,徐半梅(卓呆)也是自始至终,尽了心力的人。他在东京就参加了春柳社的活动。回到上海以后,他曾经在上海、南京教过书,也曾编过《时事新报》副刊,兴趣所在,乃在剧曲工作。他把那写旧剧评的郑药风(正秋)的戏剧兴趣转移过来,成为新剧的前驱工作者,居然演了戏,转而推动影片工作,成为明星公司的主要人物。他们都是有头脑,把戏剧当作社会事业来苦干,真有“不计收获,专问耕耘”的舍己为群的精神的人。
郑正秋和新民社
中国最早的亚细亚影片公司,开办不久便停业了。那时,徐半梅就劝郑正秋(药风)把那批演员留下来组成一个剧团,上演新剧,这便是新民社的开始,也是郑氏以“正秋”艺名正式演话剧之始。
新民社最初上演是在兰心戏院(老),卖座很好,演了两星期以后,移到了谋得利剧场,也天天满座。正秋看看这场面不错,又搬到了天仙茶园,把老式舞台改为新式的,增加了座位,就一本正经演下去了。徐半梅说到新民社的成功,说:“为什么以前的人都容易失败,至多只能演三五天,而郑正秋能够长期演下去,使无锣鼓,无唱词的戏剧,也得到许多观众呢?这全是剧材问题。以往的人,往往使得一班向来听惯京剧的观众嫌着枯燥无味,便唤不起兴味来,尤其是占重要地位的妇女观众,更觉得扫兴,自然大家摇头,不愿多看了。郑正秋完全不来这一套,他不用什么慷慨激昂的色彩,做着说教演说的变相。他一上手,便把家庭戏来做资料,都是描写家庭琐事,演出来不但浅显而妇孺 皆知,且颇多兴味,演戏的人也容易讨好,于是男女老幼个个欢迎。这第一炮打响之后,他第二炮、第三炮只管照着这目标打去,自然炮炮打中,一帆风顺下去了。还有一个潜伏的原因,就是那班演员已经都有了五六年的舞台经验,非初次登台的人可比,演来也自然可观了。”(郑正秋也吸收了一些演话剧的角色,搭凑得很整齐的。)
郑正秋的家庭剧,把戏剧的方向转移了。郑氏本是郑家的螟蛉子,后来他母亲自己生了儿子,对他就另眼看待了。他因为母亲对他的感情变了,便觉得“娘有两条心”,这是后母的心肠。他平日得不到母亲的爱,常常抱恨。现在趁此机会,自己编一部戏,便是用了后母虐待前子题材。后母本来是个地位极坏的人物,在舞台上更是如此,自然容易博得观众们对儿子的同情。这一下,他本来是出出平时之气,拿来发发牢骚,含有家庭革命意味;不料台下大为欢迎,他就照了这一方向,连着编了第二部、第三部家庭戏。此外还有《童养媳》《尖嘴姑娘》《虐妾》《虐婢》《妻妾争风》《怕老婆》《雄媳妇》(赘婿),都是很好的题材,部部精彩,出出能旺台,新民社便这么成功了。当然,家庭戏以外,郑氏也找了其他题材,只是不在台上说教、演说、叫口号就是了。其他剧团也明白以往的缺点,不再用说教式的题材了。
徐半梅说:“那一班新剧人,比之旧剧人,也有许多特点:一、一律平等,不分阶级,也没有人自以为是大角色的。二、在后台无高卑,谁也不能管谁,倒也相当自由。所以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极少,大家照着后台规则办事,除认真演戏外,并不需要有何等约束。有的团体有寄住宿舍,都是团体生活,吃大锅饭,也不用人管理。大半的团体,多数是些上海有家的人,这就更用不着集体生活,只有集体工作而已。”
民鸣社及其他
谈民初新剧运动的,如朱双云、欧阳予倩、徐半梅,他们都是亲身参加那一时期的戏剧工作,说来自更真实亲切。欧阳予倩说,从1911年到1917年,可以说是新剧发展兴盛时期。那时,进化团在各地演出受到欢迎。新剧同志会成立,建立春柳剧场。新民社、民鸣社、开明社、后民社等职业剧团先后成立。那一时期,尽管其中有的剧团维持不久,有的剧团活动不多,总的看来,是最兴旺的。到了1917年以后,新剧便日趋衰败。1915年、1916年,春柳社和民鸣社相继解散,1918年郑正秋在亦舞台演出失败后,新剧在上海的地盘,只留下笑舞台一家了。(新剧的内容,也越来越糟了。)
郑正秋新民社以演家庭戏站稳了脚跟,(说到家庭戏,新民社以前不是没有,而且还有相当的数量,进化团、春柳社都演过不少家庭戏。)为了追求票房纪录,多半只追求情节的复杂离奇,追求廉价的舞台效果,许多戏是看完了,不知道他们是想说明什么的。又因为在上海演出,只求其在台上胡乱博得观众哄堂大 笑,或者硬挤观众几滴眼泪,把包银卖进来,就认为最大的满足了。当时,也为剧本实在缺乏,新民社就把弹词小说搬上了舞台(其中也有很好的,也有很坏的)。那一时期的路向便是如此。
本来和郑正秋一同搞电影的一些朋友,看了新民社的营业不错,如经营三,他也想加入新民社。郑氏不答应,他就和张蚀川成立了民鸣社,和新民社唱对台。新民的一部分演员,曾被民鸣社挖了去,同行便成了冤家。郑正秋的经济力量,当然比不过上海的买办商人,结果,新民社便于一年后并入民鸣社了。民鸣社开幕时,的确天天满座,生意不错,从此新剧也就不折不扣变成商品了。
民鸣社一开始以演连台本戏《西太后》《三笑姻缘》为号召。张蚀川、顾无为揣摩了小市民观众的心理,头一炮就打响了。辛亥革命以前,皇帝神圣不可侵犯,宫廷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尤其西太后那拉氏这个人物,传说最多,茶余酒后,往往会谈到她,把她的故事编成戏,不用说是有号召力的。《三笑姻缘》这一弹词小说,东南一带流行得很,经过说书先生的渲染,唐伯虎点秋香,描写得十分生动。这本戏最能吸引女客;女客来得多,男客也就跟着来了。民鸣社老板的生意经是不错的。新民社并入民鸣社,连戏带人全部移交过去,人才济济,好演员也就集中,郑正秋也就替民鸣社演戏、编戏。那出《空谷兰》,从新民社到民鸣社,仍然是卖钱的戏,而且演得纯熟了,对话也固定了,显得格外完整了。
此外启民社1914年3月间正式演出,演了两年多就解散了,主持人是孙玉声,社员有周剑云、凤昔醉、高梨痕等,开明社虽在上海演出过,大部分在各地及南洋演出,朱旭东父子主持,演西洋女人的史海啸,外形很好。苏石痴的民兴社,他是从新民社中分出来的,在法租界共舞台演出,首创男女合演——那时期,英租界是不许华人男女合演的。
文明戏与笑舞台
以上海为中心的初期话剧运动,在商业化以后,染上了上海气息,被称是“文明戏”。先有笑舞台,后来一直流传在新世界、大世界、小世界这些游乐场中。
欧阳予倩,他是戏剧运动中心人物之一。他说:“我只能作为一个文明戏的老演员,谈一谈我的感想。任何一个新运动在进展的过程中,没有不经过失败和分化的,话剧运动也没有例外。多少年来,文明戏一直成为讽刺的对象。台上只要是演得不好的,过火的,有点带胡闹的表演,人们就会说这是‘文明戏’,这公平吗?不公平。文明戏在初期的话剧运动中有不少贡献;经过一个时期的发展,在表演艺术方面,也有一些好的成绩。但因种种原因,它的发展曾经停滞,便产生了堕落的现象,一蹶几乎不可复振。”(文明新戏正当的解释是进步的新的戏剧,最初也不过广告上这样登登,以后就在社会上成了个流行的名词,并简称为“文明戏”。)
文明戏接受了欧洲戏剧分幕演出的形式,但在当时,除了春柳剧社始终保持分幕的法则,从来没有演过“幕外戏”之外,其他剧团差不多都演幕外戏。(朱双云、汪优游、徐半梅都反对幕外戏,所以在笑舞台时期,始终不用幕外戏。)幕外戏是照顾中国观众的习惯想出来的方法。因换景时,观众不耐烦,所以下幕之后,接着在幕外演一小段过场戏,把幕与幕之间的情节加以说明,连贯起来。这个做法,在当时对推广新剧是起了作用的。自从有了新剧,中国的戏曲舞台也改了样子,上海建造了镜柜式的舞台,挂上幕,也用开幕闭幕的方式来分隔场子。旧戏场子分得多,就更不能没有幕外戏。现在舞台上挂一个二道幕,在幕前做过场戏,也就是从文明戏的幕外戏方法发展来的。(文明戏尽管接受了分幕的形式,实际上有许多都是按照中国旧戏的分场方法来分幕的。)
1916年,民鸣社解散了,朱双云、汪优游、徐半梅等七人发起,邀集了民鸣社的一批重要角色,租了广西路笑舞台开演。他们的做法是兄弟班性质。剧团没有名称,就叫“笑舞台”。开始卖座很不错,戏也演得比较规矩。接着欧阳予倩、查天影也参加了,演出了几个《红楼梦》戏,甚为叫座。那时便有流氓资本家组织了一个银团,想把一般能叫座的演员全部收买,用长期合同固定下来,实行垄断。笑舞台的大部分演员都签了字,迟疑不肯签字的受到了威胁。欧阳予倩、查天影还费了不少周折,才脱离了笑舞台的。可是有了银团以后,演戏越来越马虎,银团也就解体了。笑舞台地点适中,舞台合用,却因房东要拆造,笑舞台也就成为话剧最后的据点了。
洪深的《劫后桃花》
新舞台上演过《华伦夫人之职业》的话剧,我已说过了。洪深还在那儿演过他自己所编的《赵阎王》;这都是戏剧革新运动的前驱。洪深,江苏武进人,在留美学生中,他是唯一学戏剧的人。当初从美国回国,和罗文干(外交家)同轮。罗氏对他说:“戏剧在中国的地位很低,你学戏剧,是准备做一个红伶呢,还是做莎士比亚呢?”洪氏道:“不,我要做易卜生!”
这位有志于做易卜生的戏曲家,和欧阳予倩、徐半梅都是朋友,都是上海戏剧协社工作的同志。他进明星影片公司编电影剧本,有一本叫《劫后桃花》。洪氏在《太白》半月刊写过一段《劫后桃花》这一影片素材的来由,说到他父亲洪述祖在青岛别墅的故事:
“久住青岛的人,谁不知道南九水是崂山的一个胜境,谁不知道我父亲观川居士在那里筑有一所别墅,名为观川台,又谁不知道在日本人战胜了德国人那年,日本人硬把这所别墅占据了, 开上一家料理店,至今还开着。我每次到青岛,总得设法到南九水去探视一次,去时总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多,我轻易不敢对人说,我才是这屋的真正主人。今秋又去,是和几个朋友去的,我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指点给朋友们看:某间小屋是二十年前我曾在此坐卧读书的,某处小池是当时开凿了种荸荠养鲫鱼的,某某几株大树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在购地造屋的时候,德国人还在契纸上批明不得砍伐的。某间的石阶上还刻着我父亲题咏的一首诗,其中‘涧落已成瓴建屋,溪喧犹似蛰惊雷’两句,就是暗指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时局,那东亚的风云随时可以爆发的。”(《我的失地》)
《劫后桃花》就是在这一素材上写起来的。祝有为当然是洪述祖的影子,但祝有为依赖外人勾结买办的心理,作者并不加丝毫隐讳,他用批判的态度,把自己父亲当作没落的旧时代的人物。(他父亲在清末民初,是很活跃的策士,牵涉宋教仁案被杀的。)一般观众,非常同情刘花匠,看刘花匠来迟了,为之叹息不已。洪氏盖以刘花匠自比,刘花匠对于现实只知躲避,所以恋爱上也失败了,洪氏也是以批判态度处理自己,认定刘花匠自该失败的。他又在祝有为的对面,提出了祝太太来,在刘花匠对面,提出了李先生来,这是两个有条理有勇气处理当前现实的人。
洪深告诉观众,要有坚强的意志,才能应付动乱的现实,这是现实主义的电影。
汪笑侬槃槃大才
清末伶人中,汪笑侬才情横溢,自是一代异人。他本来是北京的旗人,以拔贡选为县令,好任侠,沉湎于酒,尤爱好京剧,不时串演。去官后,正式登台演出,在上海多年。他何以自称汪笑侬呢?因为名伶汪桂芬曾经批评他的演唱不合规矩,不入调,所以,他自认他是被汪桂芬所笑的人。
笑侬诗文都很不错,自编自导自演,正如东坡所谓“格子里关不住的”。他对于文士前辈,最敬畏樊樊山。在上海时,有一回,某文社出题,为《斜阳秋雨》,一时文士,都无佳句。笑侬读两宫回銮时事,感赋一联:
落日回光恋小草,
西风助虐打残荷。
樊山见之,大为赞许,谓:“笑侬夺文坛赤帜了!”他又曾应“八 股”课题,句云:
能使英雄皆入彀,
可怜帝子已无家。
也列第一。
林屋山人云:“伶隐汪笑侬,才思敏悟。民国初年,同在天津,一夕宴寒云(袁世凯次子袁克文)宅,有某名士至,谓汪曰:‘我拟一联赠君’,出稿示汪意色自得。联云:
一肚皮不合时宜,下士闻道应大笑,
好颈项谁当斫去,外间大有人图侬。
合座传观,交口赞誉,汪独默然。宴罢闲谈,某复自诩此联。汪曰:‘不然,上联两语不甚联属,下联可为当道显贵虑,我尚无此患也,又‘大’字重复,亦是一病。’言已,即取稿删其大半,探大衣,出一照片,自题于上云:‘下士闻道大笑,外间有人图侬。’且曰:‘图字作图画解,庶免图杀之危也。’于是余大称善。”他是这么有捷才的。
“汪性耿直而喜酒,善谈世事,以移风易俗为己任。一切不拘形迹,用钱如粪土。怀才不遇,发牢骚于歌台而隐于伶者也。”瘦碧生《耕尘舍剧话》云:“汪笑侬之演戏,得力于牢骚二字,一新梨园之面目。其遭际使然,非可强致者。当其为《骂阎罗》《党人碑》《哭祖庙》《桃花扇》等剧,檀板一声,凄凉幽郁,茫茫大千,几无托足之地。幽愁暗恨,触绪纷来,呜咽低回,慷慨淋漓。将有心人一种深情,和盘托出,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笑侬殆 以歌场为痛哭之地者也。”“笑侬自编之剧甚多,然彼虽演旧剧,亦能独出心裁,不同于他伶。在《空城计》城楼两段正板西皮及二六板,一字一句,不离乎出师表之大旨,此等决非俗伶所能梦想得到者。”
孙菊仙、谭鑫培
余生也晚,到了上海,已经赶不上听孙菊仙、谭鑫培的戏了。这两位老板名声可大,真是如雷贯耳。他们都是内廷供奉,就是说他们的戏,只准做给皇帝皇太后看,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庚子拳变,慈禧太后连着光绪皇帝都逃到西安去了。留在北京的梨园子弟,无以为生,只得组班在北京演出。孙菊仙也就溜出了北京城,到天津租界中唱戏去了。西太后回到京中,查究他的去向,那时,西太后最怕洋人,他就借租界为窟宅,不再回北京了。大概他花了一点钱,托宫中太监替他除了名,他就在天津、上海登台演唱。其后不久,西太后、光绪都死了,清朝也亡了。他在新舞台演得很久,冯春航、尚小云这些旦角,都是和他搭配,成了大名的。
陈定山先生说:“孙菊仙的唱,很像李太白诗,天才横溢,跌宕恢宏,不可捉摸。当时迷孙的人,都瞑目屏息,只要听到一句好的,立刻跑出戏院,自去揣摩。但孙的唱是自然发展的,老年又倚老卖老,竟有坐聆全剧,到底听不到一句好的。有时听到好 的,下次再去听,又走样了。他还有几种古怪脾气,一、不爱拍照,二、不喜灌片子。谋得利公司的《骂杨广》《朱砂痣》,也全是出于私淑,没有真徒弟。”
谭鑫培在宫中,本来不及孙菊仙的得西太后之宠,有时还罚跪挨骂。辛丑以后,孙菊仙离开北京,西太后对谭特别看重,也就成为红人。民国以后,谭氏有伶界大王之称,不过,他几次到上海,据定山说,都不很得意。第一次在天蟾舞台唱《盗魂铃》,爬上了三只台子又倒爬了下来,给郑正秋一个倒彩,天蟾老板许少卿得罪了报人,掀起轩然大波,铩羽而归。第二次再到新新舞台,恰好坤伶张文艳在上海封文艳亲王,竟是万人空巷,把谭老板压下了。老谭叹道:“北厄于刘喜奎,南厄于张文艳,我这老大王要他何用?”其后,他就立志不想南下了。
定山说:“当时听戏人的水准不够,刘鸿声满嘴京字,孙菊仙也是天津老侉,乡音未除。谭鑫培以湖广音掺杂中州音韵,老谭之于韵学,乃得天赋。”“如果以孙菊仙为李太白,则谭鑫培当然是杜甫,集大成者也。以谭鑫培为孔子,则余叔岩当然是孟子,阐述孔子而加以发扬者也。但孟子比到孔子,其醇漓一迁,质文三变矣。盖谭之演剧为多方面,演某一个人便是某一个人的表情和性格,而余叔岩演戏,到底只是余叔岩的。”这都是行家的话。
谭氏最后来上海,在九亩地新舞台演出,就是应了他的女婿夏月润和王又宸的要求才来的。连演十天。据定山说,那十天的配角十分糟,“但老谭还是老谭,他无一出不满工满调,而《出箱》的劈叉、吊毛、耍水发,《碰碑》的卸甲,《收威》的三接箭,《乌盆》的翻桌,无一出不是有独有的绝技的。至于《空城计》的斩谡,《盗骨》的见魂,《捉放》的行路,《出箱》的问樵,《碰碑》的拉弓,那许多散板,简直唱得万人屏息;他简直和剧中人、台下观众灵魂情感交融在一起了”。叹为观止矣!
谭、马、杨、奚四须生
孙菊仙死于民国二十年(1931年),年九十一。谭鑫培死于民国六年(1917年),年七十一。汪桂芬死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年四十七。而今,总得七八十岁老年人,才够得上谈这几位伶界老人的戏曲。竹于园说:“不观三人之戏,不知京戏之精深博大,引人兴趣,动人情感。后人观王凤卿戏,足以测桂芬之超轶;观余叔岩戏,足以知鑫培之神妙。”(鑫培唱戏,其唱似念白。二人对唱,如互相问答,竟不觉其为唱也。昔有人谓叔岩曰:“汝戏之精妙,直胜鑫培!”叔岩曰:“是何言欤?吾辈只能谓之唱戏,吾师之唱,犹现身说法耳!”)因此,在上海谈京戏,只是看看谭富英、马连良、杨宝森、奚啸伯这些谭派再传弟子的戏了。可是近十多年来,各剧种相互交流,百花争放,京戏又恢复全盛时代的气势,又非一般谈剧的人所了解的了。
日人波多野乾一曾著《京剧二百年史》,有一节说到王凤卿,他说:“一般伶工都在学谭,王凤卿独以汪桂芬为宗;其哀郁嘹亮 之音,确可许为汪派的遗音。王之学汪,足与余之学谭比肩。”王凤卿擅长诸剧,以《文昭关》《取成都》《朱砂痣》为最,《探母》《华容道》《战长沙》《鱼藏剑》也是他的拿手戏。他和梅兰芳合演《汾河湾》《武家坡》,乃是最合理想的配对。和陈德霖合演《骂殿》《芦花河》《宝莲灯》,也很出色。(余叔岩说:“凤卿扮演武老生,身段仪表,落落大方,武功亦老练稳重。”)
秋文说:“从谭鑫培这个系统下来,有所谓马、谭、杨、奚四大须生,他们或直接继承谭鑫培的艺术加以创造发展,或受余叔岩、言菊朋诸人的影响,但都有他们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如马连良之潇洒华丽,谭富英之朴实清脆,杨宝森之悲哀醇厚,奚啸伯之严谨工整,都各有其特点。”(前几年,我才看到奚啸伯的《范进中举》,这是取材《儒林外史》的新京剧,他扮演迟暮入科场的老秀才范进,可说是刻画入微。这都是海外谈剧的不及见了。)
陈定山说:“谭、马、杨在目前的须生地位,好像是三鼎足,谁也争不过谁去。平心而论,也确是各有所长。谭富英第一身世占得好,他确有乃祖的嗓子,虽非彩云遮月,却是嘹亮动听。他天赋那么好,谁也比不上他。唱戏第一要叫人沉着痛快,也只有富英有这一份异禀。”“马连良的戏路,做功实胜于唱功,他走的是贾洪林路子,《九更天》是他得意之作。他和周信芳同一路,两家都能同而不犯。论做衰派戏,马实不及周信芳,信芳苍老浑成,连良则潇洒飘逸。”“杨宝森在童伶时已露头角,大家都认为他是谭派传人,可是自幼娇养,未下科班苦功,倒仓后,嗓子很久不能复原。宝森体弱,不习武功,戏路不能如谭马之广,嗓又限于天赋,几比孟小冬稍高一筹。宝森亦能自掩其短,凡不对功的戏,绝对避免不唱。”“总论三家,论唱,当以富英居上,论做,皆不及连良,论书卷气,守规矩,则宝森差强人意。”
生行三大派:汪、谭、孙
徐慕云先生,一代评剧名家,比陈定山更精通些。他一开头就说:“有些人望文生义,以为‘京剧’一定产生在北京,把它和汉剧、川剧、豫剧、湘剧等地方戏相提并论,那就根本错了。”他和我所说的一样,指出京剧源出于徽剧,以程长庚为其祖,乃是南方的戏曲。
京剧伶工,到了19世纪末期,必得到上海这一新都市显显威光才算修成了仙。不过京剧前期名角,以生行为主,流派最多,与程长庚同时的有余三胜、张二奎、王九龄,都能在唱、念、表、做方面发挥个人的特长,成为四大派之祖。长庚兼擅皮黄、昆曲,以《文昭关》《单刀会》等名重一时。余三胜以鄂北搭入四大徽班,将湖北黄腔带入京师,其杰作如《四郎探母》《打棍出箱》等,即长庚弟子谭鑫培也宗法余的唱法。张二奎嗓音洪亮,躯干雄伟,最宜于王帽戏,如《打金枝》《上天台》,都是一般人所推崇的。王九龄除了擅长唱工戏,尤精于靠把老生戏,如《定军 山》《南阳关》等戏,连程大老板也自叹不如。不过王九龄离京很早,嫡传弟子只有王玉芳一人。(他常在苏、鲁、豫各地演唱。)京中人也慢慢忘记他了。
程、余、张三大派中,以奎(张二奎)派人才最盛,最著名的如许荫棠、韦九峰、孙菊仙(孙虽是长庚弟子,但唱法近于奎派)、双阔亭等,都是当时有名的唱功老生。(孙菊仙、双阔亭就在上海演出过。)程长庚主持三庆班甚久,门墙桃李最多,最著名的有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诸人。长庚殁后,这三人分道扬镳,各就自己具备的条件与固有的特长,一面继承前辈遗产,一面苦心钻研剧艺,又在第一代的四大派之后,成为汪、谭、孙三大派。在上海露锋芒的京剧伶工,都和这三大派有关。
汪桂芬,安徽人,身短头大,人呼为汪大头。(汪父连宝,是著名武生俞菊笙的师兄。)他初随程长庚操琴,对于程之行腔吐字,归字收音,均能体会入微,加以天赋歌喉,吃调极高,虽工字调以上,亦能应付裕如,故而他演的《成都》《昭关》《取帅印》诸剧,人均许为程长庚复生。他和谭鑫培同时供奉内廷,二人如合演《战长沙》,则汪饰关羽,谭饰黄忠。西太后曾说:“宫里有了桂芬,就显得金福(谭在内廷艺名)略逊一筹了。”慕云说:“汪的唱法,全在以字行腔,以腔就字,有时在某句中缓唱,或末句最后一字收音时,还能像昆曲那样唱出‘头、腹、尾’三音来。像这样的唱法,第一须天赋好,第二要精通音韵。三派之中,应以桂芬居首席,他是以韵胜的。”
谭鑫培在上海的故事,我也约略说过了,这儿,再把他的戏曲艺术补说一点。谭的父亲谭志道,外号叫天子,唱老旦,所以大家叫他小叫天。他本来学开口跳(武丑),后改武生,中年后以老生享名。当他未成名时,到处跑码头,搭班子,闻见甚广。他 初进北京,老生行名角甚多,且又个个嗓音洪亮,体格高大。谭则面部瘦削,不适于扮演当时盛行的王帽戏。但他能另辟蹊径,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他是武生出身,武功根底极好,撇开王帽戏,专在褶子、箭衣的老生戏里显示他的武功特长,最拿手的戏,如《卖马》《打棍出箱》《南天门》《断臂说书》《乌盆记》《连营寨》等,及靠把老生戏,如《雄州关》《定军山》《战太平》《宁武关》等,有则表现锏、大刀舞法之玄妙,有则见其吊毛、抢背、翻转之漂亮,如甩发、靠旗以及腰腿等,从头上到脚下,一切武的技术,无不尽量发挥他的所长,使观众在看的方面,先感到十分满意。
谭在唱念上能以中州韵结合湖广音,别创一种风格,对于韵白,更能字斟句酌,清晰流畅。《空城计》的三探、《断臂》的说书,无不耐人寻味。使人在聆听其唱腔之外,复领会到京剧念白的婉转动听。谭为长庚弟子,又系余三胜同乡,其行腔吐字,学余的居多。他能博采众长,集大成而自成一家。此外,他在创造上,还有惊人的表现,最突出的如《打渔杀家》中插了梆子的哭腔,最后的收音,仍归到京剧西皮的唱法,即胡琴与锣鼓的伴奏,也在此时随上,像这种先唱后拉的胡琴托腔,在京剧还是首创。他聪明绝顶,把梆子的唱法,吸收运用到京剧中来,以增加悲哀的气氛。
徐慕云说:“论汪、谭、孙三人的唱法,汪以韵胜,孙以气胜,谭则以腔胜。”谭的歌喉,并非不佳,唯与汪、孙等人相较,则略有逊色,但他能在各种唱腔上,创造婉妙悦耳的新腔,非常动听。当时,一般老艺人以为他不守绳墨,耍花腔。但谭派毕竟轰动全国。辛亥革命前后学谭的人如贵俊卿、王又宸、余叔岩、言菊朋、罗小宝等,皆以谭派头衔名满南北。其影响所及,即麒派周信芳也曾私淑谭氏。其他如贯大元、马连良、谭富英及杨宝森,勿论 他们学贾(洪林)学余(叔岩),都不能离开谭的范畴。即今之青年演员如关正明、迟世恭,也都属于谭派的余绪。
(秋文说:贾洪林与谭鑫培同时,学于谭嗓音失调,仍为当时剧评家所推许,说是有韵味。贾的做功,在谭之上,尤擅衰派老生戏。贾是唱、做、念都有成就的剧曲家,后来许多有成就的演员,如高庆奎、雷喜福、马连良、张春彦等,特别是在马派剧艺的做功方面,看出贾洪林的影响,这是很显著的。)
盖叫天谈京剧界往事,有一节是说“老乡亲”孙菊仙的事。他说:“孙老先生久闯江湖,社会经验丰富,他的玩意儿,真是学不了的。他七十二岁那年在上海唱《朱砂痣》,我还在后台看过他的戏。他的戏真好,扮上了戏,在台上和在私下一样,自然而然的,都是天生的身段。他惯用的‘炸锅好’,一使出来,就能赢得满堂彩。(孙的唱腔中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每一句的最后第二字上拖长了腔。然后用一个有力的转折,吐出收尾一个字,给人有斩钉截铁的感觉。)我们从前唱戏的规矩,人家不来请,自己决不去找老板们谈生意。这地方孙菊仙老先生就与众不同,你去请他,他不准来;可是,有时他高兴了,看哪家馆子没老生,却会自己找上门去,见到经理先打个招呼,说:‘你们这班子好是好,就差一个老生,给我把牌子挂出去吧,我帮你们唱两天!’戏馆果真就把他牌子挂出去,他常常就这样搭班的。”
有一回,孙老却上了几个戏混子的一个大当。那几个人说得那么可怜,哄他请他唱一场,唱的是《朱砂痣》,可是,琴手、配角都没有讲好,到时,一个没来,只让孙老唱了一出独角戏。等到他勉强凑合着完场,他摘去胡子,对台下打一个躬说:“老乡亲们,今天是推出不管换哪!可怪不了我,请大家原谅!”从那以后,“老乡亲”就成为孙老的别号了。
徐慕云说:“孙老,天津人,身体魁梧,较汪、谭约高一头,人均以‘孙大个’称之。到了晚年,在京、津、宁、沪各地,海报上只要登出‘老乡亲’三个字,人即知为孙菊仙也。菊仙本是票友出身,幼年曾习武,膂力过人。入京后,遂拜长庚为师。他的杰作如《朱砂痣》《逍遥津》《浣纱记》《鱼肠剑》《骂杨广》《三娘教子》等最为人所称道。他的唱法,斩钉截铁,忽收忽放,忽断忽续,细处如游丝,最后一放,则似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他唱《朱砂痣》的二黄,三眼,首句‘借灯光暗地里观看姣娘’的‘娘’字行腔,几起几落,一气呵成。像这样的气口,他人均弗能及。所以孙派以气胜,这评语是不错的。”“他的性情很潇洒,台上演戏,也不很讲究台步,念白如同说白话,有时还夹杂些天津土音。至于板眼方面,也不考究。当时一般听戏的人,对他并不苛求,大家都觉得他那种黄钟大吕之音,实足以振聋而发聩。如《骂杨广》一剧,台上骂得淋漓尽致,台下听得痛快解恨……一切发乎自然,毫不牵强拘泥,这是孙派特有的风格。”
后来时慧宝也能继承孙派的唱法,享大名于京沪。慧宝而后,孙派遂成绝响。昔年汪、谭、孙三大派,鼎盛一时;后来,汪孙两派已无继承之人。直到近十多年,汪孙两派正在旧根新苗,开出花朵来呢!
补记谭鑫培
谭鑫培,一代伶人,可作专传。梁任公题老谭《渔翁蓑笠图》云:“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如今老矣偶玩世,尚有俊响吹埃尘。菰雨芦风晚来急,五湖深处一烟笠。何限人间买丝人,枉向场中费歌泣。”时贤推许之高,可以想见。陈定山、徐慕云诸氏,都是听过谭老板的戏,而且知道剧坛掌故的,慕云精于音律,和一般谈剧的不同。我已节取了他的追记,以备剧话。昨读竹于园的《花墟剧谭》,其人也是熟于掌故,而且懂得京剧格调韵律的,只是他所谈的南曲源流,大多错误。(如说徽剧从二黄来,可见他对弋阳腔的演变,并无所知。)我在这儿,且节取他所说的谭老板的掌故,以及谭派得失,以作补记。
陈彦衡说:“徽调高亢激昂,楚调清圆曲折。”“徽汉两派,要皆本其方言,编为韵调,音节虽有不同,规模仍归一致。”“程(长庚)余(三胜)诸人,中年来京不能作北方语,张二奎,北京人,不习徽楚音,始以京字入二黄,鑫培得力处,正在能操乡语耳。”《梨 园佳话》云:“徽调初兴,懂得喉音争胜。如程长庚、张二奎诸名宿,皆不尚花腔。自余三胜以腔名,后来者踵靡增华,花腔之多,遂有层出不穷之势。”
竹于园说:“画家分南北宗,书家亦分南北派。南派以柔,北派以刚,南尚风韵,北尚朴素。予以为程长庚可谓京剧须生中北派之祖,三胜为南派之祖。汪桂芬,孙菊仙属北派,谭鑫培属南派,鑫培虽属南派,仍兼取北派,可与清画家王石谷比拟,石谷画兼南北宗也。今书画家大都喜南而厌北,犹习京剧者,皆爱柔腔,认北派拙而费力,不易见好。余叔岩取法谭氏,亦力避北派之刚劲,以南派之柔和通畅为主。
“鑫培于阴阳四声,深有研究,其发音行腔,皆从此出。(阴平音清越,阳平声沉着,上声高亢,去声低委。鑫培悉依韵律,如合符节。)谭氏腔调,出神入化、不刚不柔,初聆之似甚平易,细究之则甚繁复。其妙处不全恃嗓音,以气行之。音向外发,气尚内敛,有时意到而腔不到,有时腔到而意不尽,如神龙行空,见首不见尾。
“鑫培改编之戏,世人所知者为《珠帘寨》,其他改调之戏,如《捉放曹》《洪羊洞》,汪派亦有些戏,行腔绝不相同。《骂曹》腔调颇新颖。此外《定军山》《战太平》二戏,当时或不甚重唱功,经他一改而为唱做兼重,遂成最难演唱之戏。
“谭戏以《鼎盛春秋》与《翠屏山》二戏为最难得。《翠屏山》中,谭饰石秀(民元在上海新舞台演出)其身段之矫健,刀法之迅捷,武生如小楼、月山,亦望尘莫及。”(《鼎盛春秋》在上海新新舞台演出。)
麒派:周信芳
上海京剧演员,以做功著称,自成一派的,有周信芳(麒麟童)派。一位看过麒麟童四十年的戏迷苏少卿说:像徽派戏《徐策跑城》《扫松》,衰派老生戏《四进士》《追韩信》《法场换子》《双狮图》《清风亭》等,红生戏《华容道》《古城会》等,还看了他的小生戏,像《董小宛》中他扮的冒辟疆。凡是生角戏,他无所不能,可称多面手。
周信芳童年从学于著名老生王玉芳。王玉芳是老辈艺人王九龄的弟子。他不但继承了王九龄一派,又兼演汪桂芬和张二奎的王帽戏。信芳在童年时得到这位名师传授,打下了很厚的基础;加以聪明绝顶,领悟很快,所以七岁登台,即受观众赞美,许为神童。其时,在上海的著名艺人,如潘月樵善演做功戏,王鸿寿(老三麻子)善演关公戏,身段气度,唱法做功,深得徽派传统,南方推为第一。他演的《扫松》《跑城》,亦极为凝练苍古,台步稳重,极像龙钟老人,唱念合法,字法清切有为;武生中有李春 来,长靠短打各戏都工;武老生有沈韵秋,都是杰出人才。这许多优秀演员,经常一同演唱,都是信芳所学习的典型,吸收的对象。恰巧,庚子拳变,联军入侵北京,在清宫承应的老生角色领袖汪桂芬、孙菊仙,先后到上海演出。于是,汪桂芬唱念之激昂遒劲,孙菊仙唱腔之高亢沉实,也都成了周信芳的唱念典型。信芳长时期向老孙学习,得到亲炙教诲,所以他的唱念中,大部分是孙菊仙专长的黄钟大吕般格局很高的唱腔和念法。就是字音方面,也继承孙派的居多;我们一听信芳的《逍遥津》,就可以证明了。《四进士》中,宋士杰披上了刑具后,周信芳唱出的这段脍炙人口的摇板:“……好似鱼儿把钩吞……”也是得力于孙派,而又加以自己创造的。周信芳演出各戏,不拘于一格,在他演唱的每一出戏看来,都有独到之处,是别人所想不到办不到的。麒派的戏是他善于吸收前辈艺人及本行以外(也包括话剧、电影)的艺术优点,博采众长,按照自己的条件,提炼精华而成的结晶体。
戏剧界朋友说:还在青年时期,周信芳就把自己的艺术活动,和当时民族、民主革命运动紧密结合起来。他继承了辛亥革命时期革命戏剧家汪笑侬、潘月樵等人的传统,革命以后,他编演了《宋教仁》《王莽篡位》等戏来反对袁世凯。在“五四运动”前后,他演出了时装新剧《学拳打金刚》。“九一八”以后,他编演了一系列的充满爱国精神的新戏。抗日战争后,上海沦为孤岛,他所领导的移风社上演了《明末遗恨》《徽钦二帝》(还有一出不许上演的《史可法》),都是战时抗敌的戏曲,不知激动了多少观众!
秋文谈麒派表演艺术说,周信芳十三岁就成为剧团的主要演员,可以说,他是中国戏曲家中早熟的一位天才。他虽然成名很早,但始终是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他总是一边演出,一边向 前辈剧伶学习。他最善于把各家之长化到自己的表演体系中来。他不但吸取在老生表演上有成就的各派的优点,甚至隔行的如花脸刘永春、花旦冯子和等的表演,他都加以研究和学习。这就是麒派既有独创的风格,又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之故。麒派的表演,属于豪放的风格,它属于壮美的范畴,不像余、言各派属于优美的范畴。我们且看他的保留剧目,如《四进士》《打渔杀家》《追韩信》《徐策跑城》《文天祥》以及红生戏,都是风格豪放的、激动人心的好戏。有的戏,虽谈不上慷慨激昂,如《清风亭》,但他演来酣畅淋漓,仍接近于豪放的风格。他的豪放风格,不仅是由于他演出剧目的内容,更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表演艺术的风格。麒派艺术由朴实的唱腔、沉着的咬字、稳健的动作,这三个特点组成了一种独特的豪放的美的表演风格。
周信芳早年嗓子很好,总要唱到正宫调,后来嗓音变了,沙哑不亮,一度几乎失音。他又练出了一条沉着有力的嗓音,虽然沙哑,但富有刚劲的韵味。麒派道白之铿锵有力,与他这条训练有素的哑嗓子,不无关系。麒派表演,首先是忠实于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变化,首先是要恰如其分地表达剧情。他自己说过:“从我早年起,在表演上我总是力求真实,无论唱、做、念、打,我总力求情绪饱满,力求体现角色的性格和当时当地的思想感情。”熟悉麒派的观众,都感到他只要一上台,马上就进入角色,哪怕是一动不动一个亮相,从眼神姿势中就有这个人物的特殊性格;动中有性格,静中也有性格。(周信芳曾在答复黄君的信中说:“唱不是不要,如悲时用二黄,喜时用西皮,腔也是要和剧情吻合才对呢!”他提示他们“别只顾耍腔却忘了戏”。)
陈定山说:“麒派唱本戏确在抗日以前,但他的《走麦城》《汉刘邦》《复国走南阳》,全部《麒麟阁》,这里面保存着不少的 老剧本,而为一般评剧家所不及知的。他不但保存了旧剧,且更有许多是从元曲里挖出来的。如《潇湘夜雨》《抱妆盒》都保存着元曲的全面。《明末遗恨》是小连生的脚本,他却加入了昆曲《钟冠图》的曲子,《杀宫·撞钟》《天雨花》里‘对花鞋’,是源出于梆子,不过这些剧本,都是于振庭给他编的,而他却演得很好。麒唱‘三国戏’能学潘月樵,惟妙惟肖。他演《四进士》《清风亭》,学贵俊卿。《扫松》《跑城》《斩经堂》,学三麻子。《审头》《宝莲灯》学王又宸。麒腔是学老双处和汪笑侬而加工变化的。”
麒派艺术富于创造革新的精神,大家都知道的,这种精神,并不来自别处,恰恰就是继承和发展了那些被人偶像化了的,但却是京剧艺术的真正革新家的创造性的结果。周信芳在他论谭鑫培艺术的论文中说:“谭鑫培的成功在于破坏成规,努力革新,其长处在于把各家的好处冶于一炉,再加上自己的好处。杨小楼学俞,为什么不说他是俞派武生,却自成一派呢?因为他们不愿意做别人的孝子顺孙就是了。他认为勤学了人家的好处,总也要自己会变化才好,要是宗定了那派不变,那只好永远做人家奴隶了。”在几十年前,在京剧界弥漫着守旧风气的时候,在海内靡然以挤眉弄眼,耍几个九曲三弯的花腔,就自尊为京戏正宗的时候,他不但公开提出自己的主张:“不管什么新戏、旧戏,只要合乎情理,就是好的。”而且还身体力行,在京剧艺术中进行了革新工作,终于出现了崭新风格。他不但是杰出的演员,也是一位精力旺盛的编剧家,据约略统计,过去五十年中,他所编演的新戏,包括重大改编的传统剧目,有一百几十本之多。单是他担任丹桂第一台后台经理时,八年中自编自导自演的新戏就有六十多本。他的改革,都是有所为而为的;他所面对的,乃是京剧界 弥漫着的形式主义风气(不管内容,只管几个腔儿好不好听)和严重的商业化倾向(用机关布景等形式,来表演猥亵、庸俗、荒诞不经的内容)的乌烟瘴气的上海社会。周信芳善于运用鲜明、强烈、富有节奏感的优美动作和表情,在有力的锣鼓声中,突出地描绘人物内心的真实感情。当我们看到徐策边跑边做,全身都出现摇曳多姿的舞蹈的时候,当我们看他演萧何,俨如骑着骏马飞驰,但又“心急马行迟”的时候,当我们看了宋江杀了阎婆惜,哆嗦着把刀子插到靴筒外面去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宋士杰灯下翻襟写状的神情,或是公堂挨了四十板,伸出颤抖不已的右手,连说“不公”“不是”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张广才夹着扫帚上场,立刻可以从他的眼神和面部复杂的表情中,感到他对邻居真挚的感情和饱经沧桑的苍凉心境的时候,当我们看到张元秀手中那条拐杖(是剧中人的随身物,是表现夜色的工具,在《拾子》一场,还是表现人物年事日增的标志)真是妙用无穷的时候,我们不能不说,他上台以后,浑身是戏,处处是戏。像这样讲究做工的表演,和当年只把京剧当作闭着眼睛“听”的艺术,自然是一个强烈的对照。
老生流派补遗:刘、余、言
秋文说:在京剧老生行当中,刘鸿昇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以业余演员曾拜在花脸常二庄门下,与谭鑫培配演《李陵碑》的杨七郎,受到谭的称许。他曾以“上海第一花面”著名,嗓音清刚有力,与金秀山相比,别具风格,跛腿后改唱老生。他那公认的好嗓子,被赞为“虎音”,演老生后,初宗谭,后研习汪桂芬。有人以为他有刚无柔,缺乏神韵。
从谭派出,早一点的有余叔岩、言菊朋,后一点的有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称为四大须生。在京剧史上,余叔岩的影响很大,特别在咬字、行腔、用气方面,有其特殊风格。京剧咬字,从谭鑫培起,湖广音和中州韵的关系就逐渐定型了,余叔岩因其祖父余三胜(近汉调)的关系,更侧重于湖广音,形成一种独具风格的韵味。他在音韵方面特别下功夫,极注意“字正腔圆”,而嗓音也柔中有刚,虽非五音俱全,但音色很美,甜而有味。余的唱腔,并不太花,虽注意咬字,而比较分别重轻, 首尾咬字、行腔、用气比较含蓄,这是和言菊朋不相同的地方。
言菊朋也是独创一格,有些戏如《让徐州》《卧龙吊孝》等,演来颇能传神,但腔较花,咬字太死,形式主义的倾向很明显。秋文又说到孙菊仙、汪桂芬二派的传人,如京剧改革家汪笑侬,便接近汪派,他的特点是苍老遒劲,最适于慷慨悲歌。其他汪派传人还有王凤卿,孙派传人还有时慧宝,刘鸿昇派传人也有高庆奎等。
陈定山说:如果谭鑫培是孔子,则余叔岩是孟子。他的发扬谭派,创造余派,就在他嗓子复原息影家园时期,而造成余派腔调,要归功于陈十二彦衡。叔岩从谭出,谭的底子是汉调,发音多湖广音;叔岩兴,始归入中州音,雅然正始,而启示提命皆出于陈十二彦衡。叔岩以前,伶人只知分尖团;叔岩以后,始分四声,分阴阳。今之号为谭派者,莫不私淑叔岩。(孟小冬号称余门嫡传,也是鲍吉祥、陈秀华二人教的,余派赖陈秀华而传,正如谭派赖陈彦衡而传一样。)言菊朋在票朋时期,已有驾余叔岩而上之势,也是陈彦衡一手造成的;他是世家子弟,精通文墨,对于声韵之学,彻底了解,而嗓音近谭,所以彦衡把平生所学悉心传授了他。到了晚年,其“鬼”愈甚,竟成怪腔,在诗人的方面来比,他当是李长吉。
这些,都是知音之人的行家话。
再记谭富英与马连良
马连良幼年时入喜连城班坐科,后来曾随贾洪林学艺,因此,他的演唱艺术,有接近贾洪林之处。他的学习、模仿,以善采各家之长见称。可是他的剧艺,并非各家的拼凑,而是有着他自己独立的风格,从总的方面说,可以加一个“巧”字。马派表演,潇洒飘逸,机巧灵活,更兼细腻委婉,用美学术语说,是属于华丽这一范畴。他在唱腔上花巧细腻,在美化腔调上下过苦功,他的唱腔不以朴直自然取胜。从这一方面说,马派唱腔的“装饰”是很多的。如《借东风》(二黄原板)、“曹孟德占天时”的“德”字和“我望江北”的“北”字,其腔调脱出“二黄原板”的窠臼,可以说明马派唱腔的特点:“巧”。而《淮河营》(流水),“摇摇摆摆我出前殿”的长腔,曲折婉转,既见马派韵味,又切合蒯彻当时得意的心情,这都是高明之处。大家都知道,马派的道白和做功是最吸引人的。其道白的特点之一,就是节奏鲜明铿锵有力,音乐性强。即如他在《甘露寺》那一段绘声绘色的白口,真是抑扬顿挫, 有起有伏,不能不说是“巧”得很。另一特点,则是特别注重掌握人物内在的感情变化,这便是他的道白不至于流于“油滑”和卖弄技巧的主要原因。
谭富英和马同出于富连成(前身喜连成)科班,但风格却迥然不相同。如果说马的剧艺,特点在“巧”,则谭的特点在“朴”。谭富英有一条好嗓子,清脆而圆亮,自然带有一股英武朴实之气。谭派用气,出口即是(所谓“冲”),更显得干净利索,声音过处,直入听众的心灵深处。加上谭富英有很好的武功底子,《定军山》《战太平》等戏,刻画忠良耿直之气,栩栩如生。谭派腔调不花,但圆润有味,以含蓄为胜。表面上“清淡”“直朴”,实际上却有丰富的内容。例如他唱《打棍出箱》的“四平”,“我叫一声范兴儿你来了吧”,腔调也无甚奇处,但透出了一股恳挚的感情。演唱是用声音表现感情,一定的声音和一定的感情有着具体的联系;如哀苦之声多用“遥条”“依奇”等辙,谭在咬字的特点上,也是形成他那朴实的表演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谭派咬字,不像马派、言派那样细腻,总的风格是从大处着墨,而遇“a”“e”这两个音,则往往加以强调,就在这强调之中,产生了朴直的气氛。谭派唱的《御碑亭》(西皮原板),“直指望同庆共老枕”的“枕”字,因为有所加强,很切合王有道这个书呆子的直朴之气。而《秋胡戏妻》中“并无虚言哄娘行”的“行”字,也有这种味儿。谭派的朴实风格,贯串在唱、做、念等各个表演方面,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因此谭派善于演朴直实在的人物,如书生忠臣等,也就是这个原因。
旦角流派
竹于园谈京剧流派,见闻甚广,时有胜义,唯剧曲史较疏耳。他说:“青衣最初有胡喜禄,稍后有余紫云(余三胜之子,叔岩之父),时小福(时慧宝之父),继之以陈德霖,先后皆著盛名,音调清越,响彻云霄,柔中带刚,韵味醇厚,非以柔媚相尚也。所不足者,重音而不重字,并不讲求做功。迨王瑶卿出,始重字眼,倡新腔,兼擅做功。梅兰芳、程砚秋,从瑶卿学,各立门户。梅氏更能苦学,其身材修短合度,做功表情,细腻熨帖,念白清脆动人,可谓前无古人。惜唱功过于流丽畅达,而少含蓄蕴藉。砚秋尽改旧腔,以奇险取胜,虽非正轨,确有独到之处。此外尚小云、荀慧生则在梅、程之下矣。”“先君子最赏余紫云,谓紫云歌喉清劲腴润,韵味无穷,时小福嗓音次于紫云,但婉转熨帖,亦不可及。犹德霖之于瑶卿,刚柔不同,未可轩轾耳,王幼卿学德霖,兼师瑶卿。初出演时,大为都中顾曲家所激赏,谓为紫云再世。惜不数年,嗓音不继,调亦渐改矣。”“常熟陈道安精擅胡琴,于青衣一 道,尤有心得,主尚旧派唱法,改正字眼,自是正宗。尝云:‘程调不可学,久之则嗓音尽失,梅调由旧派蜕化,尚存典型。’道安此说,并非尊梅而卑程,盖无砚秋之嗓音,不能学砚秋也。”“程砚秋善用嗓音,其‘生涩’处有不可及者。其音如猿啸鹤唳,其调幽婉曲折。经营裁制,别创奇格。开青衣之新径,尽变化之能事。若以唱功论,旦角中当居首座。‘生涩’二字,人所难能。生能免熟,涩生奥趣,犹诗之有险韵拗体,自然超逸拔俗,得斯旨者,唯砚秋与凤卿耳。”“梅兰芳色艺敻绝古今,不唯擅长青衣,昆旦、花旦、刀马旦、小生无不精能。”“梅门弟子首推李世芳,色艺俱佳,不幸遭飞机横祸而早折。程门弟子当推赵荣琛。新艳秋学程调;雪艳琴、言慧珠学梅调,皆能通肖,坤伶中不可多得者。”
“戏曲中堪全才者,唯谭鑫培、杨小楼、梅兰芳三人,其艺已至化境。但亦有短处,鑫培嗓音稍狭,身段略嫌矮小,不宜唱王帽戏,小楼身体魁梧肥重,演猴戏如《水帘洞》《安天会》亦嫌不称。兰芳喉音尽量发挥,而少含蓄,便觉韵味不厚。此皆天赋限之,非人力所能补救。”
秋文说:京剧旦角以青衣为正工。原来青衣和花旦这两种行当在早期分工是很严格的,演青衣的不演花旦,演花旦的不演青衣。这种惯例,直到余紫云、王瑶卿、梅兰芳以后才打破。京剧旦角表演艺术从胡喜禄、梅巧玲到王瑶卿,经过了一个积累经验的时期。旦角流派的繁荣是王瑶卿以后的事情。
在王瑶卿以前,著名的旦角演员也很不少,清同治、光绪年间,有所谓“同光十三绝”,其中旦角有梅巧玲、余紫云、时小福、朱莲芬四人。梅巧玲是梅兰芳的祖父,工花旦,余紫云和时小福、花旦田桂凤同时,而余紫云青衣兼演花旦,兼有时小福之典雅和田桂凤的流利,在京剧旦角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随着旦 角表演艺术的发展,出现了陈德霖和王瑶卿。陈德霖嗓音清脆坚实,吐字做功典雅稳重,造诣极高,以后的旦角大都受过他的影响。王瑶卿是陈德霖弟子,但在表演艺术创造上,却超过了陈德霖。王瑶卿初工青衣,兼有余紫云、陈德霖之长,嗓音清脆圆润,后改为花旦,做功及念白都有独到的功夫。京剧青衣,从来不注重做功和道白,只讲唱功。余紫云虽兼演花旦,也未把这两种表演方法结合起来。到了王瑶卿,他才用花旦丰富了青衣的做念,用青衣丰富了花旦的唱。应该说,王瑶卿是比较全面的、唱做念俱佳的旦角。由于他的促进,旦角乃进入极盛时期,出现了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和尚小云。他们都或多或少受过陈德霖和王瑶卿的影响。
徐慕云说:京剧旦角的流派,形成甚晚,当四大徽班极盛时期虽有“三庆多生、四喜多旦”的说法,但正工青衣专重唱,一点做功、表情都没有,如《祭江》《祭塔》那些大段的反二黄,能把听戏的人唱得打瞌睡。而且唱腔不唱字,台上一出戏唱完,观众听不出一个字来。至如着重做功念白的花旦,与专重武功出手的武旦,又往往在一整出戏里听不到几句唱。以比较之生行,未免相形见绌。
余紫云兼时、田之长,青衣、花旦兼擅并演,加以其父三胜又为生行中与长庚齐名的铮铮人物,所以,紫云声誉超过前人以上。他对化妆力求美观趋时,格外得观众的喜爱。后来王瑶卿、梅兰芳复继其余绪发扬而光大之,乃造成旦角中的新规模。并称青衣、花旦为花衫。如此一来,不但丰富了旦角的剧目,并且对于唱、念、做、打各种艺术的表演,发挥了演员所长。
辛亥革命以后,女演员盛极京沪,其后梅兰芳又创古装花衫,服饰一新,化妆美艳。南北名旦,无不竞相排演。旦角之有 派,就这么开始的。
谈京沪剧坛掌故的,我介绍竹于园《花墟剧谭》、秋文《京剧流派》、李元龙《京剧琐话》、陈定山《春申旧闻》、齐如山《自传》以及徐慕云《京剧杂谈》,他们都是第一流剧评家(许多方面,他们的见解也颇相近)。我在这儿,还得节引徐慕云的一番话如次:
从前的旦角,多为须生配演或合演几出名剧,如《探母》《武家坡》《汾河湾》《乌龙院》《御碑亭》等。间或单唱一出《落花园》《彩楼配》《拾玉镯》《春香闹学》等,所占时间,不过半小时,因此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何况那时老生主演的大型戏《三国志》《鼎盛春秋》,武生主演的《青石山》《混元盒》等一直受到观众的欢迎。倘使旦角要想与向来居各行首席的生角争雄剧坛,那就要在音乐、唱腔、舞蹈、身段等种种方面有新的艺术创造和新的发展,并且还要编排新剧,加强阵容,使牡丹、绿叶有相得益彰之妙。他说:“京剧初兴时,废笛用琴,改吹为拉,在音乐伴奏上起了很大的变化。”旦角,从王瑶卿开始,也讲究以字行腔,胡琴的调门尽管低,但字须唱正,旦角也要像老生那样唱出字儿味儿,有感情的节奏。王少卿又创造用二胡辅佐京胡,还助梅兰芳创制新腔。梅剧团四十年来用了两把胡琴(京胡、二胡),全国剧团也都起而仿效了。其他唱腔、舞蹈的创新,到了梅、程诸氏,可说集大成了。
徐氏说:梅、程、荀、尚四人在艺术的成就上,各有所长,无所轩轾。梅的年岁较长,多从名师真传,昆腔戏也素有根底,且天赋特佳。当其与杨小楼、金少山合演《霸王别姬》时,虽杨、金二人嗓音高亮,躯干雄伟,但观众只觉其珠联璧合,旗鼓相当,论其唱则四平八稳,恰到好处,做功亦雍容大方,不求工而自工。程 砚秋在音韵行腔上极为考究,初从荣蝶仙习艺,幼功甚有根底,嗓音虽不甚佳,但能以字行腔,唱、念很少有倒字飘音。《文姬归汉》《金锁记》中之反二黄,如诉如泣,极耐寻味。水袖和舞蹈的功夫,更是人所弗及。荀慧生幼习跷功、花旦,刀马皆有很好的基础,擅长做功,尤能以爽脆的京白在《十三妹》《穆柯寨》等戏中显示其特长。《红楼二尤》为彼独擅之剧,前花旦,后青衣,在同一剧中,一人兼演两个性格不同的妇女,这也正因他先习花旦,后改青衣,所以演来才能恰如其分。尚小云早年专工青衣,嗓音甚佳。《二进宫》一剧,他和王凤卿(或王又宸)、裘桂仙三人合唱,虽同样调门,不觉吃力。又与龚云甫合演《母女会》,亦甚享名于时。他除唱工戏外,兼擅武戏。《梁红玉》《峨嵋酒家》等,晚年时常演出,嗓音武功,均未稍衰,可见他幼功之深。
而今是到了新的发扬光大的时期了。
梅兰芳到上海
1913年秋天,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在他的一生是一件大事;在上海社会史上,也是一件大事。梅氏南来,那是上海丹桂第一台老板许少卿邀请了来的,主角还是王凤卿,包银每月三千二百两。梅氏还是配角,包银每月一千八百两。那时梅氏还只有二十岁,挂二牌。
他们到了上海,住在许少卿家中。在丹桂登台的前几天,还在张家花园的安凯第大厅,替杨荫荪家唱了一场堂会,戏码是《武家坡》;凤二爷的薛平贵,梅氏的王宝钏。他们在丹桂第一台的头三天戏码:一、《彩楼配》《朱砂痣》,二、《玉堂春》《取成都》,三、《武家坡》。丹桂第一台(在四马路大新街口)的基本演员,都是好角儿:武生有盖叫天、杨瑞亭、张德俊。老生是小杨月楼、八岁红(刘汉臣),还有双处(原名阔亭),著名的孙派老生。花脸有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有朱素云、陈嘉祥。花旦有粉菊花(高秋颦)、月月红。人才济济,应有尽有。梅的戏码,排 在倒数第二。唱完三天以后,许老板踌躇满志,坐定那一回是可赚大钱了。凤二爷提议让梅兰芳唱大轴戏,梅的朋友建议他唱刀马旦的戏,这是梅氏唱《穆柯寨》之始,接着又唱了头二本《虹霓关》。11月16日晚上,梅氏初场演《穆柯寨》,那是他第一次在上海压台的纪念日。
那时上海戏馆老板对业务上的看法是“银冬金腊”,这两个月最出生意,所以北京角儿,出码头到上海搭班,总在冬季。演到了十二月就回北京。他们也是如此。梅氏说:民国初年,上海娱乐场所没后来那么复杂而广泛,京班大戏,就成为各阶层观众的唯一的娱乐方式。那时戏馆老板登日报、贴海报替他们宣传,在凤二爷的姓名上,加了“礼聘初次到申,天才第一汪派须生”;梅氏是“敦聘初次到申,独一无二天下第一青衣”,夸大得有趣。他演戏之后,也曾看了别家戏院的演出,说上海各戏馆的票价,一般都不算高,如群仙茶园、丹桂茶园,门票只有小洋一角。大京班的最高票价,也只有五角至七角。如丹桂第一台的特别官厅一元二角,头等包厢一元,头等正厅八角,二等正厅五角,三等正厅三角,要算最高的了。
梅氏在上海,看了别人的演出,觉得当时上海舞台上一切都在进步,已经开始冲着新的方向迈步向前走了。有的戏馆,是靠灯彩砌末来号召的,也都日新月异排演新戏。有些戏馆用讽世警俗的新戏来表演时事,开化民智。便是我在上面说的夏氏兄弟在新舞台的旧戏新演,以及春柳社的新剧。此外,化装、灯光、新的舞台装置和布景,都对他有启发;那五十天的上海生活,对他后来在舞台的演出起了极大的作用。
陈定山先生说到梅氏初来上海,便疯魔了整个江南,苏、杭、常、扬的城乡人士,也有赶到上海来看戏的。那时,里巷间有句 俗话:“讨老婆要像梅兰芳,生儿子要像周信芳(麒麟童)。”可见仰慕者之切。
梅兰芳第二次到上海,那是1914年的秋冬之交,依旧是丹桂第一台邀请,不过和许少卿无关,完全是尤鸿卿、文凤祥集股承办的。那时的丹桂第一台,基本演员有部分的增减,去的是武生杨瑞亭,老生小杨月楼、八岁红,花旦粉菊花、月月红;增加的是花旦赵君玉(赵小濂儿子,初唱黑头,后改小生,那年才改唱旦角),老生贵俊卿,还有一位徽班前辈以唱红生得名的三麻子(王洪寿,他以做派功架见长,在长江一带极负盛名)。其他如武生盖叫天、张德俊,老生双处,花脸刘寿峰、郎德山,小生朱素云、陈嘉祥,都没有变动。他们三天打炮戏是:一、《彩楼配》《朱砂痣》,二、《女起解》《取成都》,三、《汾河湾》。过后,尤老板要赵君玉陪梅兰芳唱《五花洞》《真假潘金莲》。年纪都很轻,扮相差不离,服装又是一样,唱的腔儿也相同,显得新鲜别致。观众情绪热烈极了。他那回在上海唱了三十四天戏,《醉酒》《破洪州》《延安关》三出是上回没演过的。从那以后,《贵妃醉酒》成为梅兰芳拿手好戏之一。
那年,梅兰芳从上海回到北京,开始排演新戏,他演过《牢狱鸳鸯》《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又尝试了古装新戏:《嫦娥奔月》,还有“红楼戏”《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和昆曲《思凡》《春香闹学》《佳期拷红》《风筝误》。到了1916年,梅兰芳第三次来上海,就转到演新戏的时期了。那回,他唱的日子最多,从旧历十月六日到十一月二十四日,一口气唱了四十五天。他们到杭州去唱了短期回来,十二月十一日起,又在天蟾舞台演了十三天。(主邀的还是许少卿,他已经主持天蟾舞台。)
梅兰芳在上海唱了七天老戏,其余都是古装、时装新戏,还 有新排的穿旧戏装的戏,再加上昆曲,陆续贴演,大受观众欢迎。尤其是《嫦娥奔月》《黛玉葬花》这两出叫座能力最大,差不多天天满座,常常拉铁门。这是南方观众和北方观众不同之处。(他们在杭州演的,也是古装、昆剧、刀马旦这三类的戏。那时,我在杭州读书,已经知道万人空巷看梅郎的盛事了。)
到了1918年以后,梅兰芳便移居到上海来了,住在马斯南路 [1] 。那是他戏剧表演艺术炉火纯青的顶峰时代,多次在天蟾舞台演出,声誉越来越高。陈定山先生有一天到浴德池洗澡,澡堂里清荡荡的。他问:“今天怎么啦?”跑堂的笑笑道:“人家听梅兰芳去都来不及,还有人来洗澡吗?”可见梅兰芳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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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思南路。
盖叫天武艺盖世
梅兰芳初到上海,先后在丹桂第一台及天蟾舞台演出。武生有盖叫天、张德俊。盖氏,武艺为南派第一,“北方亦无此人才,眼快手快,《十字坡》一剧,可谓稳、狠、准,刀光人影,闪闪霍霍,令人捏汗挢舌,而通身有舒泰之感”(此陈定山语也)。
盖叫天,本名张英杰,又名燕南,他是北方人,家住保定高阳西演村。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八岁学戏,十二岁登台。他家是贫苦的农民,可是他们五兄弟中,有三个学上了戏;学戏在当时是不大为社会所看得起的。他是北方的演员,却长时期在南方工作。我在杭州读书时,已经看了他的戏;后来他一直在上海演戏,到如今,已经演了六十多年了。
盖氏长兄英甫,艺名赛阵风,工武旦;四哥英俊,艺名七金子,工武老生。这一点,是他的家学渊源。他的大哥,因为河北十年连涝,实在活不下去,才到上海上台演戏找活路。后来,他和四哥也从保定到天津,转来上海找他们的大哥。
在盖氏的一生,有两个重大的挫折:1904年,他十七岁那年,在杭州演《花蝴蝶》,折断了左边的胳膊。1934年,他四十七岁那年,在上海大舞台演《狮子楼》,又折断了他的右脚,还给医生接错了腿骨,重新拆了再接过。照说,吃武艺饭的人,碰到这样的挫折,只能放弃台上生活。他的刚毅精神克服了这些困难,依旧从事武艺工作,他们这一行朋友,无不惊叹赞佩的。
盖氏二十三四岁时,他看透了上海市民的心理,突破陈规,创造了许多新鲜的武打和刀枪把式,一新观众的耳目。到了三十岁以后,他的艺术渐趋成熟,把武戏中一般的杂技式的技术,慢慢提高到能够鲜明地表现生活感情——表现人物性格的武艺。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得的成就。
他幼年学过文戏,除了老生之外,还学过老旦,后来才定在武行上。辛亥革命前,他曾到汉口演过戏。那位在革命时溜走的统制张标,还叫黎元洪背他过江演戏去,他还在黎元洪肩上翻过筋斗呢!他为什么叫“盖叫天”呢?原来他的艺名叫“紧斗子”,他的师父齐先生看他长得精神抖擞,挺有斗性,又演的是武戏,才起这个艺名。后来,他要演文戏,想换一个艺名,自称“小小叫天”,那时谭鑫培艺名“小叫天”,所以他这么说。别人在旁冷笑,说:“哼,你也配叫这个名儿!”他一听来气了,说:“为什么我不能用这名儿?能把人看死吗?我还要盖过‘小叫天’呢!”所以他就自称“盖叫天”了。
盖叫天一生最出色的戏是《武松》,有“活武松”之称!
俞派武生杨小楼
在生派角色中,武生也是非常重要的行当之一。他们的“做”“打”,吸收了很丰富的杂技传统。我在说盖叫天的故事中,已经提及了。不过,作为完整的舞台形象,对武生的唱念等功夫,也有很高的要求,特别是念白,要干净刚劲,喷口有力,也是很不容易的。
在武生中,影响最大的是俞(菊笙)派,俞菊笙是四大徽班之一——春台班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武戏注重气魄,以长靠大将最为擅长,《挑滑车》《铁笼山》是他的精心杰作。和俞同时还有黄(月山)派,重在唱功和道白,如《凤凰山》《剑峰山》为其杰作。徐慕云说:“菊笙孔武有力,性情急躁,人均以俞毛包呼之。月山体稍肥,有黄胖之称。”
俞派传人,首推杨小楼,乃是武生表演艺术最有成就之一人;他的特点是武戏文唱,极注重“技”与“戏”的结合。武生最难得的是两种才能:一、是武艺,二、是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才能。杨小楼 既具备极深厚的武术功夫,身怀绝技,又具备创造人物的艺术才能,并善于把这两种才能结合起来,塑造出许多威风凛凛、活灵活现的大将形象。人称杨小楼为“活子龙”,长坂坡上逞英雄;他扮演的大将,有儒将的风度。他不仅在某些方面超出了俞派,事实上已经代替了俞派,成为武生中最有力量的一派。徐慕云说:“杨小楼为著名老生杨月楼之子,家学渊博,聪明过人,嗓音、扮相、身材、武功,均超上乘,他不仅能得菊笙真传,并且艺成后又访求昆曲名师,学习《安天会》《夜奔》《麒麟阁》等昆剧。谭鑫培于成名后,选择配角极严,唯极爱小楼之美材,不但常与其配演,且时时指正错误,改正字音,所以小楼在唱念上,字字沉着有力。其《连环套》拜山一场,念白如珠走玉盘,令人有百听不厌之感。从前内行人有句话叫‘文武昆乱不挡’,真能如此渊博的,亦未有几人。小楼在武生行中,允称能文能武,昆乱兼擅。杨派武生,能普及南北,甚为人所称道者,亦正因为他的高深艺术修养,深印在观众脑海中的缘故。”
黄派后人,曾有马德成、李吉瑞、瑞德宝诸武生,其后黄派便没有继起的了。短打武生,以李春来为最著名(他也能长靠),开一代之风,《花蝴蝶》《白水滩》《狮子楼》等剧,演来颇见功夫。那时,上海舞台上正在创用真刀真枪。如《铁公鸡》《塔子沟》《年羹尧》那些戏里,竟是刀光闪闪,红缨枪、三节棍、九节鞭等布满全台,江湖卖艺的武技,统统搬上舞台。有一回,某园演《塔子沟》,一个赤膊的矮胖子,刚刚翻到台口,伏在地上,忽听扑哧一声,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从肩上刺进,把这人钉在台板上,霎时鲜血飞溅,坐在台口的人,都沾了一身血呢!
云里飞初演『三上吊』
我昨晚睡在床上,看盖叫天(当代著名武生,今年八十多岁了)的回忆谈话,说他八岁时,跟爹娘送嫂嫂到上海找大哥,他的大哥张英甫(艺名赛阵风,工武旦),就在黄月山的咏霓茶园演出。他哥哥住在西新桥附近仁寿里。他说:“那时候,延安东路一带还都是河呢。汪桂芬和我们住在一个里弄,他当时红得可了不得,只要他的戏码一贴出来就准满堂。同台演出《莲花湖》的有林树森的爷爷林老好的胜英、黄月山的韩秀,李春来的杨香武。我大哥当时演出的戏叫《双跑马大卖艺》。演的是夫妻二人落难,当街卖艺的故事。戏中,在一张桌上成品字形叠放着三张长凳,人要在凳上拿顶,再用颈背一碰凳面,顺着那股弹劲儿,一个筋斗倒翻落在地面上。”他这么一说,八九十年前上海茶园演戏情形,活现在眼前了。那时,著名的秦腔花旦十三旦,即侯俊山,应聘南来,以《新安驿》《大铁弓缘》《梵皇宫》等戏著称,他又能演武小生《八大锤》、武生《伐子都》《英雄儿女》,萃于一身,的 确是杰出人才。其他秦腔旦角,如金镶玉、玻璃翠、嘎嘣脆、汪水等也都在咏霓茶园演出过。还有花旦小金翠颇能叫座。和他同来的青衫日日红,善演悲戏,声泪俱下,为时人所称。
皮黄伶人汪桂芬自京南下,这是上海戏剧界大事;为了他,咏霓茶园还和天仙茶园打了一场官司。公堂判了汪桂芬先在天仙演了三个月,才转入咏霓。登台之日,万人空巷,和汪同来的,有正旦马云仙、武生郝福芝,也是名角。咏霓茶园,一度改为咏仙茶园,由想九霄、万盏灯任主角,排演《红楼梦·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台上略有花园布景。想九霄扮林黛玉,万盏灯扮薛宝钗,小金红饰贾宝玉,何金寿饰刘姥姥,一新沪人的眼界。他们还首创一个戏,便是《大三上吊》。演员是外串的武丑,名云里飞。其人专练杠子武功出身,有“杠子阿鹤”的外号。他带了徒弟空中飞、辫子飞,习成《三上吊》一出,登台奏艺,表演空中飞人,惊险万状。茶园夜夜客满,有如今日的马戏团。
在云里飞以后,另外一家天仪茶园,物色了一位云里飘,大事宣传,登台之夕,也是全园满座。云里飘出场,从包厢外楼口一跃登绳,疾如鹰隼,博得满堂彩声。他从绳上猱升,到了正厅屋顶横梁,置双手双足于绳圈内木杆上,身轻如燕,敏捷如猴,可说是绝技。
其时,又有满仙茶园,园主王月仙看到《三上吊》有生意,也聘了云里飞来主演,这一回,他的徒弟辫子飞一失手出了乱子,便跌死了。租界当局便禁止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