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侵略?过去的侵略现象,今后是否仍可发生?如果再有侵略,其方式是否会别出心裁,与往昔迥然不同?别出心裁的侵略方式,今日是否已经出现?今日是否可能,为侵略一词下一个有实用价值的定义?这一连串的问题,在真正强国已经减为两个的目前世界,恐怕是所有其他国家的人都急欲知道的,积弱混乱有如中国的一个国家对这些尤其关心。

侵略问题本甚简单,一般的侵略者或是明目张胆地向邻国用兵,或是制造非常幼稚的出兵口实,并不希望别人真正相信那些口实,实际也无人相信,大家只是公认制造口实为出兵前应当有的文章而已。侵略变成一种复杂的行动,口实使人不知为口实,或知为口实而无法点破,是第一次大战以后的新现象。始作俑者是日本,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是第一次新式的侵略行为。日本偷偷地自炸铁路,强指为中国地方当局所为,以此为藉口而进占沈阳。此后侵略行为扩大,又宣称为剿匪。最后炸路剿匪的话都不再谈,简单了当地强占全部东北,制造满洲伪国。此后六年间,日本对中国不断侵略,所用的口实也日愈离奇。最后到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根本没有驻兵权利的宛平城外作军事演习,并制造藉口,说日兵一人入城失踪,引起炮轰宛平城的所谓卢沟桥事件。双方来往磋商后,日兵失踪的事也不再讲,日军乘机攻占平津,引起喋血八年的中日大战。

以上是日本的作风。德国的作风类似而不尽同。一九三八年春,希特勒要求奥地利政府准许在德国控制之下的奥国纳粹党人进入内阁,奥国的政府无形中成为傀儡,政府中的纳粹党人主张奥国并入德国,摇旗呐喊的纳粹走卒在各地煽动捣乱,不久德军开入奥境,吞并奥国。同年夏秋之际,德国又利用捷克斯拉夫境内少数德国血统的人的民族自决口号,占有捷克的国防要地。至此捷克门户洞开,次年春纳粹于是毫无藉口的吞并整个捷国。一九三九年纳粹又以波兰境内少数德人受压迫为辞,向波国采取高压政策。波兰虽表示情愿让步,也不生效,第二次欧洲大战于是爆发。

归纳上面的侵略经过,侵略者的入手方法似可分为四类:(一)利用或根本假造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如炸路或兵士失踪之类,以此为敲门砖而攻占邻国的土地,待深入成功,事件扩大后,对当初的藉口就不再谈起,只以已经扩大的事件为解决的对象。(二)以邻国的情况危及自己的秩序,安全,或利益为辞而发动侵略,如日本在东北的所谓剿匪以免危及南满铁路的利益之类,待真正的目的达到后,把当初的说辞也就很方便的搁置一边。(三)以弱小邻国的人民乐意与自己合并而被自私或愚顽的政府阻止为辞,而进占邻国,如德国的并奥之类。此事从头至尾为纳粹以武力为后盾而玩弄虚玄。(四)以民族自决的大题目为藉口,鼓动邻国的少数民族要求“返回祖国”,再进一步而把邻国全部吞并,如纳粹的并捷攻波之类。民族自决本为崇高的理想,近年来竟被野心家用为侵略之资,这恐怕是过去许多为民族自决而奋斗的志士仁人所未梦想得到的一种发展。

以上种种,都是最近过去的新发展,近在十年前,那都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奇异现象。但今日看来,那都是如何简单,如何天真,几乎可说是如何可笑的举动!我们很难相信,今后的野心家会再采取上面那一套办法去夺人家国。日本可怕,德国可怕,但它们无论如何可怕,那种可怕是可以捉摸的。它们都要流血,并且都是亲自出头露面,去流他人的血。今日的侵略者,不再攻人,而只攻心,利用邻国现成的弱点,制造社会的混乱,制造政治的纠纷,如可能时,也制造军事的对立,使邻国不成国家,以便任意操纵,最后最好是半自愿的傀儡政权出现,使邻国名存实亡。如机会便利,侵略者也可亲自采取直接行动,但主要的还是幕后活动,以宣传为武器而攻取邻国的人心,使邻国的人心对内分崩离析,对外崇拜备至,国不成国,随时可亡。今日世间的多数国家,或多或少都在遭受此种最难抵抗的威胁。今日世界的普遍不安,最少一部分是这种莫可名状的威胁所造成的。

如果勉强具体的讲,这种攻心术的新式侵略,主要的方法是搅乱是非,颠倒是非,歪曲事实,伪造事实,凡是足以增进邻国人民自信心的事实必极力掩盖,使人把它忘记,凡是足以激动怨望心里的事实必极力宣扬,使人终日忙于互相指摘,结果是互相抵消,永不成事。以今日的中国为例,我们以积弱之国而向第一等强国抗战八年的无上光荣,今日已无人谈起;而无人否认的各种弱点,一向就有的弱点,今日占满了全体国民的全部心灵,使一般人除了间或胡乱发泄一场外,根本丧失任何真正振作的能力。凡此一切,当然都有中国自己内在的种种因缘,但是若无侵略者从中利用,中国的人心绝不会像今日这样一面偏激有如脱缰之马,一面绝望有如丧家之犬。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与我们同病相怜的国家遍世皆是!攻心的侵略方式在今日已是普遍全世的现象,很少国家能得幸免。过去在国际联盟,还有许多人想要为“侵略”一词下一个清楚的定义,那正足证明侵略仍是奇特的现象。今日侵略普遍到一个程度,使人不知如何解释,因为一般人都在受外力侵略而不自知,欲下定义,殊不可能。如果原子弹是一个随时可以毁灭整个人类血肉之躯的一种恶力,攻心侵略术今日已在开始毁灭人类的心灵,今日普世人心的恶化是史无前例的,除非侵略者彻底反悔,或被侵略者彻底觉醒,我们很难想象人类能有若何值得向往的前途!

(原载《周论》一卷四期,1948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