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淮
淮水東南闊,無風渡亦難。孤煙生乍直〔一〕,遠樹望多圓〔二〕。春浪棹聲急,夕陽帆影殘。清流宜映月〔三〕,今夜重吟看〔四〕。
〔一〕孤煙:此句記節序亦記氣候。時當春末夏初,淮南氣暖,風力極微,故有此景象。乍,始。
〔二〕遠樹句:夏初樹的枝葉茂密,故遠望呈圓形。王維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由此脱化。
〔三〕清流句:何遜《胡興安夜别》詩:“月映清淮流”,爲此句所本。
〔四〕重吟看:唐宋人重複的“重”,皆讀仄聲。
此詩當爲寶曆元年(八二五)三月,白氏出任蘇州刺史,渡淮水時所作。
霓裳羽衣舞歌〔一〕
我昔元和侍憲皇〔二〕,曾陪内宴宴昭陽〔三〕。千歌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舞時寒食春風天〔四〕,玉鉤欄下香案前〔五〕。案前舞者顔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六〕。虹裳霞帔步摇冠〔七〕,鈿瓔纍纍珮珊珊〔八〕。娉婷似不任羅綺〔九〕,顧聽樂懸行復止〔一〇〕。磬簫箏笛遞相攙,擊擫彈吹聲邐迤〔一一〕。散序六奏未動衣,陽臺宿雲慵不飛〔一二〕。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一三〕。飄然轉旋迴雪輕〔一四〕,嫣然縱送遊龍驚〔一五〕。小垂手後柳無力〔一六〕,斜曳裾時雲欲生〔一七〕。煙蛾斂略不勝態〔一八〕,風袖低昂如有情〔一九〕。上元點鬟招萼緑〔二〇〕,王母揮袂别飛瓊〔二一〕。繁音急節十二遍〔二二〕,跳珠撼玉何鏗錚〔二三〕!翔鸞舞了却收翅〔二四〕,唳鶴曲終長引聲〔二五〕。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二六〕。一落人間八九年〔二七〕,耳冷不曾聞此曲。湓城但聽山魈語〔二八〕,巴峽唯聞杜鵑哭〔二九〕。移領錢唐第二年〔三〇〕,始有心情問絲竹〔三一〕。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栗沈平笙〔三二〕。清絃脆管纖纖手〔三三〕,教得霓裳一曲成。虚白亭前湖水畔〔三四〕,前後祗應三度按〔三五〕。便除庶子拋却來〔三六〕,聞道如今各星散。今年五月至蘇州〔三七〕,朝鐘暮角催白頭〔三八〕。貪看案牘常侵夜〔三九〕,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閒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内多樂徒〔四〇〕,問有霓裳舞者無?答云七縣十萬户〔四一〕,無人知有霓裳舞。唯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四二〕。四幅花箋碧間紅,霓裳實録在其中。千姿萬狀分明見,恰與昭陽舞者同。眼前髣髴覩形質〔四三〕,昔日今朝想如一〔四四〕。疑從魂夢呼召來〔四五〕,似著丹青圖寫出〔四六〕。我愛霓裳君合知〔四七〕,發於歌詠形於詩。君不見我歌云“驚破霓裳羽衣曲”〔四八〕。又不見我詩云“曲愛霓裳未拍時”〔四九〕。由來能事皆有主〔五〇〕,楊氏創聲君造譜〔五一〕。君言此舞難得人〔五二〕,須是傾城可憐女。吴妖小玉飛作煙〔五三〕,越豔西施化爲土〔五四〕。嬌花巧笑久寂寥〔五五〕,娃館苧蘿空處所〔五六〕。如君所言誠有是〔五七〕,君試從容聽我語〔五八〕:若求國色始翻傳〔五九〕,但恐人間廢此舞。妍媸優劣寧相遠〔六〇〕,大都只在人擡舉〔六一〕。李娟張態君莫嫌〔六二〕,亦擬隨宜且教取〔六三〕。
〔一〕此詩所詠《霓裳羽衣舞》,是唐代大型歌舞之一,樂部屬法曲,調屬黄鐘商。全曲十二遍,前六遍無拍,至第七遍始有拍而舞。舞者上衣白,下裳紅,作仙人裝。此曲原爲印度舞曲《婆羅門》,開元間河西節度使楊敬述引入,玄宗李隆基又大加潤色。初唯京師帝室有之,以後流布四方,各地節鎮亦可排演,因此不斷形於唐人歌詠與筆録。唯材料都比較零碎片段,不若白氏此作的完整集中。此詩宋本、《全唐詩》本等題中均無“舞”字。
〔二〕憲皇:即唐憲宗李純。
〔三〕昭陽:見前《長恨歌》注。
〔四〕寒食:見前《新樂府·陵園妾》注。
〔五〕鉤欄:即句欄,俳優樂工雜技獻藝之所。四週有曲欄圍繞,故名。形制略如後世的舞台。
〔六〕不著句:言舞女皆扮作仙人裝束。
〔七〕虹裳句:虹裳,以彩色如虹的衣料作成裙子。帔(pī),披於肩上之衣飾;霞帔,言此帔係柔質絲織品所造,飛舞時呈迴雲流霞之形;今存唐宋壁畫,猶可見其遺制。步摇,見前《長恨歌》注。
〔八〕鈿瓔句:鈿瓔,以黄金裝嵌的瓔珞(珠串);纍纍,成串下垂之狀;珊珊,玉珮響聲。
〔九〕娉婷句:娉婷(pīng tíng),形容舞女身段輕盈美妙。不任羅綺,極言其體態輕盈,若不勝衣。
〔一〇〕顧聽句:顧聽,注意傾聽;樂懸,伴奏樂隊的行列。實指伴奏樂聲。
〔一一〕磬簫二句:古代的磬,以石做成折腰形;唐代的磬,已經是銅鉢,和古代的形制大不相同。箏,十三絃,似瑟,因創於古秦地,亦稱秦箏。遞相攙,是交互彈奏的意思。遞,挨次;攙,攙雜。擊,承上磬言;擫(yè),用指按孔,承上簫和笛言;彈,承上箏言;吹,承上簫和笛言。邐迤,見前《長恨歌》注。二句下白氏原注云:“凡法曲之初,衆樂不齊,唯金石絲竹次第發聲。霓裳序初,亦復如是。”
〔一二〕散序二句:白氏自注:“散序六遍無拍,故不舞也。”散序是《霓裳羽衣舞》的前奏曲,此時但奏衆樂,而無節拍,故名散序。六奏,即自注所説“六遍”。陽臺宿雲慵不飛,此以神女擬舞女,言此時尚未起舞。陽臺,楚襄王和巫山神女相會在陽臺,神女早晨變雲,晚上變雨,早早晚晚,都停留在陽臺下面。見宋玉《高唐賦》,此詩則用其事而稍變其意。宿雲,停止的雲,實指舞(神)衣。
〔一三〕中序二句:中序是《霓裳羽衣舞》的中段。白氏原注:“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擘騞(bò huō),形容段落分明。此時開始入拍,有清晰的節奏段落。坼(chè),裂。秋竹竿裂春冰坼,言中序入拍以後,音樂節奏分明,聽起來就像秋天的竹竿坼裂,春天的河冰迸碎那樣乾淨利落。
〔一四〕飄然句:此句形容舞姿輕盈。曹植《洛神賦》:“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一五〕嫣然句:嫣(yān)然,美妙的神態。縱送,疾進狀;游龍驚,游龍受驚,則屈伸軀幹前進。曹植《洛神賦》:“宛若游龍”,此本其意,以形容舞女前進時的飄忽之態。
〔一六〕小垂手句:吴兢《樂府解題》曰:“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可見它是舞蹈的一種程式動作。這種程式動作根據吴均《小垂手》詩有“廣袖拂紅塵”的描述,大約是要舞女通過垂手這一手式,揮舞輕而且柔的廣袖,從而引起觀衆一種弱柳迎風的聯想,所以白詩有“柳無力”的描寫。
〔一七〕斜曳句:這是舞女的另一種程式動作。言此時舞女用手把舞裙的下緣輕輕曳起,活像天上繚繞的流雲。白氏注以上四句云:“四句皆霓裳舞之初態。”案《霓裳羽衣舞》,中序以後開始有舞,故此四句寫舞。
〔一八〕煙蛾句:煙蛾,是用麝煙畫的眉毛;斂略,時蹙時開;不勝態,言有許多無法形容的姿態。
〔一九〕風袖句:輕風吹拂的廣袖,時而下垂,時而揚起,彷彿能够傳達舞者的情感似的。
〔二〇〕上元句:上元,上元夫人,是道教傳説裏的尊貴女仙,她曾會過漢武帝和毛仙翁。此處爲歌舞劇中的一個角色。點鬟,指着頭上的雙鬟(唐代少女頭上皆梳雙鬟);萼緑,萼緑華。
〔二一〕王母句:王母,即西王母,也是傳説中的尊貴女神。既會過周穆王,也會過漢武帝。袂(mèi),袖。揮袂,即揚袖,作態告别。飛瓊,許飛瓊。以上兩句,白氏自注:“許飛瓊、萼緑華,皆女仙也。”
〔二二〕繁音句:繁音急節,繁富的樂聲、急促的節奏。遍,意爲章,解段落。白氏自注:“霓裳曲十二遍而終。”
〔二三〕跳珠句:跳珠撼玉,謂《霓裳曲》的音樂伴奏,就像跳動的珍珠和攪動的玉塊所發的聲音一樣。何,驚嘆詞。鏗錚(kēng zhēng),清脆響亮。
〔二四〕翔鸞:傳説鸞和鳳凰是一類,兩翼上長着美麗的彩色羽毛;《霓裳曲》的舞裝,頗有一點像它。了,完結之意。却收翅,把展開的翅膀再收回來。此言舞罷。
〔二五〕唳鶴句:唳(lì),鶴叫;長引聲,把尾音拖得很長。白氏原注:“凡曲將畢,皆聲拍促速,唯霓裳之末,長引一聲也。”
〔二六〕凝視句:凝視,定睛看;諦聽,細心聽;殊未足,深感還没聽够看够。
〔二七〕一落句:古代文人,往往把京城比做天上,而把外府州縣比成人間。白居易被貶以後,在江州三年多,忠州兩年,杭州兩年,蘇州一年,合計起來,約有八、九年。
〔二八〕湓城句:湓城,即今江西九江市。餘詳《琵琶行》注。魈,見前《東南行一百韻》注。
〔二九〕巴峽句:白氏原注:“予自江州司馬轉忠州刺史。”巴峽,據杜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有“即從巴峽穿巫峽”之句,知唐時其地在巫峽西。此處則指鄰近忠州一帶之江道。杜鵑,見前《琵琶行》注。
〔三〇〕移領句:移,調任;領,掌管。白氏做杭州刺史的第二年是長慶三年(八二三)。
〔三一〕問:有欣賞、留意的意思。
〔三二〕玲瓏二句:玲瓏,姓高。箜篌,也叫空侯、坎侯,樂器名;器身彎而長,上張二十三絃,彈時,置懷中,兩手一齊彈奏。謝好,即謝好好。觱栗(bì lì),也叫悲篥、笳管,今稱管子,亦樂器名,本由西域龜兹傳入,形制略似胡笳,上有九孔;就中又有漆觱栗、雙觱栗、銀字觱栗等名。白氏自注:“自玲瓏以下,皆杭之妓名。”
〔三三〕清絃脆管:清絃,承上箜篌和箏説;脆管,承上觱栗和笙説。清和脆,互文見義,皆言器樂發音的瀏亮激越。
〔三四〕虚白亭:《長慶集》有《冷泉亭記》,説此亭乃前郡守相里造所作,也叫虚白堂。《長慶集》别有《虚白堂詩》云:“虚白堂前衙退後,更無一事到中心。移牀就日簷前卧,卧詠閒詩側枕琴。”看去似是白氏退衙休息之所。
〔三五〕三度按:三度,即三次;按,當時叫按習,今天叫排演。
〔三六〕除庶子:長慶四年五月,白氏解除杭州刺史政務,回洛陽,以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舊唐書·職官志》:“庶子,掌侍從贊相(輔助太子,佐理政務),駁正啓奏(駁回或糾正羣臣的奏摺)。”位正四品上階。
〔三七〕今年句:白氏以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五月五日至蘇州。
〔三八〕角:號角。
〔三九〕貪看句:爲了争取多看文卷,常常連夜工作。
〔四〇〕聞君:君,指元稹,稹於長慶三年即爲浙東觀察使越州刺史,其部屬多有能歌善舞的樂人。
〔四一〕七縣十萬户:浙東觀察使管七州:越、婺、衢、處、温、台、明。共户一十萬四千三百六十七。而越州管轄會稽、山陰、諸曁、餘姚、蕭山、上虞、剡七縣。見《元和郡縣志》卷二六。故知七縣十萬户,應爲七州十萬户始合。
〔四二〕霓裳羽衣譜:今《元氏長慶集》已失載。宋沈括《夢溪筆談》五云:“蒲州逍遥樓楣上有唐人橫書類梵字,相傳是霓裳譜,字訓不通,莫知是非。”
〔四三〕覩形質:言恍然若見舞蹈實况。
〔四四〕昔日句:言昔日所見,今朝所想(據譜而加以回憶),完全一致。
〔四五〕疑從句:言元譜所寫有如夢中再現霓裳舞那樣逼真。
〔四六〕似著句:言元詩形象鮮明,和畫工所畫霓裳舞圖一樣。
〔四七〕君合知:您應當曉得。
〔四八〕我歌句:白氏原注:“長恨歌云。”意爲《長恨歌》中一句。
〔四九〕曲愛句:白氏原注:“錢唐詩云。”意謂《錢唐詩》中一句。
〔五〇〕由來句:從來優美的藝術總會有它的知音(鑑賞家)。
〔五一〕楊氏:白氏自注:“開元中,西涼府節度楊敬述造。”
〔五二〕難得人:難找好的演員。
〔五三〕吴妖句:白氏原注:“夫差女小玉死後,形見於王,其母抱之,霏微若煙霧散空。”妖,美豔女子。
〔五四〕越豔西施:見前《杏園中棗樹》詩注。
〔五五〕嬌花句:嬌花指容貌,巧笑指表情。巧笑,動人的笑容,《詩·衞風·碩人》:“巧笑倩兮。”久寂寥,言久已成空。
〔五六〕娃館句:娃館,即館娃宫,吴王夫差所建,以居西施。遺址在江蘇蘇州城西南靈巖山上靈巖寺。苧蘿,村名,在今浙江諸曁縣南,是西施的故鄉。此句意思是:遺跡雖在,美人已杳。從“君言此舞難得人”至“館娃苧蘿空處所”皆白氏重述元詩原意。
〔五七〕有是:語本《論語·子路》:“有是哉子之迂也!”意思是“如此”。
〔五八〕從容:慢慢地。
〔五九〕國色、翻傳:國色,最美貌的女人。翻傳,即傳譜授藝。
〔六〇〕妍媸句:妍,美;媸,醜。寧相遠,豈相遠。言人的面貌才智,相差無幾。
〔六一〕擡舉:培養鼓勵。
〔六二〕李娟張態:白氏原注:“娟、態,蘇妓之名。”
〔六三〕隨宜、教取:意即因材施教。教取,意猶教給。
詩有“今年五月至蘇州”之句。考白氏以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三月四日由太子左庶子改任蘇州刺史。是月二十九日發自東都,五月五日到任,秋間作此歌和元稹,故詩題下自注云:“和微之”。
小童薛陽陶吹觱栗歌〔一〕
剪削乾蘆插寒竹〔二〕,九孔漏聲五音足〔三〕。近來吹者誰得名?關璀老死李衮生〔四〕。衮今又老誰其嗣〔五〕?薛氏樂童年十二。指點之下師授聲〔六〕,含嚼之間天與氣〔七〕。潤州城高霜月明〔八〕,吟霜思月欲發聲。山頭江底何悄悄〔九〕,猿聲不喘魚龍聽〔一〇〕。翕然聲作疑管裂〔一一〕,詘然聲盡疑刀截〔一二〕。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稜節〔一三〕。急聲圓轉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一四〕。緩聲展引長有條〔一五〕,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乍墜石沉重〔一六〕,高聲忽舉雲飄蕭〔一七〕。明旦公堂陳宴席,主人命樂娱賓客〔一八〕。碎絲細竹徒紛紛〔一九〕,宫調一聲雄出羣〔二〇〕。衆音覼縷不落道〔二一〕,有如部伍隨將軍〔二二〕。嗟爾陽陶方稚齒〔二三〕,下手發聲已如此。若教頭白吹不休,但恐聲名壓關李〔二四〕。
〔一〕薛陽陶:此時爲浙西觀察使李德裕的樂童。後於唐懿宗咸通十四年,爲浙東小校,曾經監押度支運米入淮南,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李蔚詢以往日蘆管之事,並令其奏技,賞賜甚厚。事詳唐馮翊《桂苑叢談》及羅隱《薛陽陶觱栗歌》。案此題下白氏自注云:“和浙西李大夫作”。浙西李大夫,即李德裕;時德裕爲浙西觀察使兼御史大夫。詩由德裕首倡,元稹、劉禹錫、白居易和他。元詩已佚,李詩殘缺,劉、白詩今存。
〔二〕剪削句:剪短和削薄(口含部分)乾葦管,做成觱栗的吹口(名嘴子)。寒竹,寒冬採伐的竹管,質地堅牢,聲音清脆。觱栗主體,用竹管製成,或鏇空硬木爲之。
〔三〕九孔句:九孔,當爲上八下一;今管孔則爲上七下一。五音:宫、商、角、徵(zhǐ)、羽,是五個高低不同的基本音階。如果再加上變宫、變徵兩個半音,則爲七音。七音迭用,可以組成多種不同的曲調。故五音足,實有衆音俱備的意義在内。
〔四〕關璀句:關璀事不詳。李衮之名,見於李肇《國史補》下,但只言其“善歌,初於江外,而名動京師”,不言其善吹觱栗,未知與此是否一人?
〔五〕誰其嗣:誰能繼承他?
〔六〕指點句:言其出聲成調,出於老師之指點。
〔七〕含嚼句:含嚼,即呑吐;觱栗兩種不同的吹法:含時把嘴子都呑進去,則出寬(壯)音;嚼時把嘴子吐至脣齒之間,則出窄(高)音。吹觱栗吐字運腔,巧妙全在這裏。此句言吐音運腔之妙,則得自天賦。天與,天賦;氣,管樂器技藝,行家稱“氣口”。
〔八〕潤州:在今江蘇省鎮江市,爲唐浙西觀察使首府,蘇、杭兩州皆在其治下。
〔九〕江底:一本作“水底”。
〔一〇〕猿聲句:言樂聲之妙,感動猿魚。猿的啼聲近於喘,不喘,意即不啼。魚龍聽,古代有“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的説法,見《荀子·勸學》。
〔一一〕翕然句:翕(xī)然,即翕如,《論語·八佾》:“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舊注:“翕如,盛貌。”聲作,即聲發。疑管裂,極言吹者“氣口”之壯。唐段安節《樂府雜録》記李謩流落江東,夜聞舟中老父吹笛,數叠之後,笛遂中裂。李肇《國史補》下,記李牟事,亦有類似情况。案李謩、李牟音近,疑係一人。
〔一二〕詘然句:詘(qū)然,形容聲音截然終止。《禮記·聘義》:“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此本其意。刀截,猶今人言刀切。此句形容觱栗收聲的乾淨利落。
〔一三〕有時二句:婉軟,即宛轉。婉,一本作“脆”。此句言觱栗發聲,有時委婉曲折,綿軟悠揚;有時節奏分明,似有稜角。
〔一四〕急聲二句:言薛童吹觱栗,有時發出一連串急促圓轉,似斷不斷的顫聲,就如珠串一樣。轢轢轔轔,猶今言“邐邐拉拉”。
〔一五〕緩聲展引:遇緩聲時則長聲遠引。
〔一六〕下聲句:忽變低音,如重石下墜。
〔一七〕高聲句:忽變高音,如行雲在天空飄流。
〔一八〕主人句:主人,指李德裕;命樂,呼召樂工安排歌舞伎藝;娱賓客,供賓客和屬僚賞玩。
〔一九〕徒紛紛:言徒然紛紜喧擾,使人膩煩,不足以盡賓主歡暢之情。上“碎”、“細”,言煩碎纖細。
〔二〇〕宫調句:言觱栗發聲雄壯,能够壓倒一切樂器。宫調,唐燕樂宫調有七,此處當指最強音。
〔二一〕覼縷不落道:覼縷(luó lǚ),依次呈現、委曲詳盡之意。不落道,意爲有條不紊,不離譜。
〔二二〕部伍:即部隊,語出《史記·李將軍傳》,此處比喻絲竹等伴奏樂聲服從主導旋律,如部伍之隨將軍。
〔二三〕嗟爾句:嗟爾,嘆美之辭;稚齒,幼年。
〔二四〕聲名壓關李:預料將來能有壓倒關璀、李衮的聲名。
此詩作於寶曆元年秋季,蘇州刺史任上。
問楊瓊〔一〕
古人唱歌兼唱情〔二〕,今人唱歌惟唱聲〔三〕;欲説向君君不會〔四〕,試將此語問楊瓊。
〔一〕楊瓊:本名楊播,先爲江陵酒妓,元稹貶江陵,和她很要好。及元稹去蘇州,又碰見她。事載元稹《和樂天示楊瓊詩》注。
〔二〕唱情:唱時注入唱者自己的思想感情。
〔三〕唱聲:不注入唱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只是消極地模擬一下歌曲的腔調。
〔四〕會:領會。
此詩亦作於蘇州刺史任上。
正月三日閒行
黄鸝巷口鶯欲語〔一〕,烏鵲河頭冰欲銷〔二〕。緑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三〕。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四〕。借問春風來早晚〔五〕,只從前日到今朝〔六〕。
〔一〕黄鸝巷:白氏原注:“黄鸝,坊名。”案此爲蘇州坊名。
〔二〕烏鵲河:白氏原注:“烏鵲,河名。”案此河亦在蘇州。
〔三〕三百九十橋:白氏原注:“蘇之官橋大數。”大數,即約數。
〔四〕交加:意即交叉。
〔五〕早晚:何時。
〔六〕前日:正月初一。
此詩作於寶曆二年(八二六)蘇州刺史任上。
自詠五首 (選二)
一家五十口〔一〕,一郡十萬户〔二〕。出爲差科頭〔三〕,入爲衣食主〔四〕。水旱合心憂〔五〕,飢寒須手撫〔六〕。何異食蓼蟲,不知苦是苦〔七〕。
〔一〕五十口:白氏家庭人口本不多,此言五十口,實包括上州刺史所擁有的衆多奴婢而言。
〔二〕十萬户:案蘇州(即吴郡)元和年間共有户口十萬零八百八,見《元和郡縣志》二五。
〔三〕出爲句:出,指出家理政。差科頭,攤派勞役、勒索租税的頭目。按,此自嘲之詞。
〔四〕入爲句:回到家裏又充當眷屬們吃穿的靠山。
〔五〕合:理當。
〔六〕撫:安撫,賑卹。
〔七〕食蓼蟲:蓼,氣味辛辣,然而有一種蟲子喜歡吃它,不以爲苦。故鮑照《代放歌》説:“蓼蟲避葵堇,習苦不言非。”此處自喻仕宦生涯,有苦説不出。
白氏以寶曆二年秋辭免郡事,《自詠》五首當作於其前。
公私頗多事,衰憊殊少歡〔一〕。迎送賓客懶〔二〕,鞭笞黎庶難〔三〕。老耳倦聲樂〔四〕,病口厭杯盤〔五〕。既無可戀者,何以不休官?
〔一〕衰憊:衰弱疲憊。
〔二〕迎送句:言倦於世俗應酬。
〔三〕鞭笞句:笞(chī),鞭笞,即鞭打。難,難於下手和難以爲情。高適《封丘縣作》:“鞭打黎庶令心悲”,此用其意。
〔四〕聲樂:即伎樂。
〔五〕杯盤:指酒肉。
池上早秋〔一〕
荷芰緑參差〔二〕,新秋水滿池。早涼生北檻〔三〕,殘照下東籬。露飽蟬聲懶〔四〕,風乾柳意衰〔五〕。過潘二十歲〔六〕,何必更愁悲?
〔一〕池上:指北池。汪立名引《姑蘇志》云:“北池又名後池,在木蘭堂後,韋、白有詩。池中有隖,隖上有白公手植槐。”寶曆二年春天白氏害痰喘,墜馬,外加眼病,故詩有“風乾柳意衰”之句。時白氏年已五十五歲,其云“過潘二十歲”,則約舉整數言之。
〔二〕荷芰句:芰(jì),即菱;參差(cēn cī),高低不齊貌。
〔三〕檻(jiàn):欄杆。
〔四〕露飽句:古人誤認爲蟬靠吸風飲露過活,如陸雲《寒蟬賦》即是,此句作者雖以記時令,但亦暗以蟬自託。意謂自己雖做了很長時期的官吏,但屢因直言致禍,漸亦噤若寒蟬。
〔五〕風乾句:以柳樹經秋葉落,喻自己年邁體衰。《世説·言語》:“顧悦與簡文同年而髮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案白氏亦三十餘歲髮白。
〔六〕過潘句:潘岳《閑居賦序》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二毛,即花白髮。
此詩作於寶曆二年秋。
答劉禹錫白太守行〔一〕
吏滿六百石,昔賢輒去之〔二〕;秩登二千石,今我方罷歸〔三〕。我秩訝已多〔四〕,我歸慚已遲;猶勝塵土下〔五〕,終老無休期。卧乞百日告〔六〕,起吟五篇詩〔七〕;朝與府吏别〔八〕,暮與州民辭。去年到郡時,麥穗黄離離;今年去郡日,稻花白霏霏〔九〕。爲郡已周歲,半歲罹旱饑〔一〇〕;襦袴無一片〔一一〕,甘棠無一枝〔一二〕。何乃老與幼,泣别盡霑衣〔一三〕;下慚蘇人淚,上愧劉君辭。
〔一〕劉禹錫:字夢得(七七二—八四二),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人,自稱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中山在今河北定縣)。唐順宗時,曾助王叔文革新政治,事敗被貶。他是白居易晚年最親密的朋友。白氏以寶曆二年(八二六)八月末,完全解除蘇州刺史職務。不久,二人相遇,劉作《白太守行》一首贈白,其辭曰:“聞有白太守,拋官歸舊谿。蘇州十萬户,盡作嬰兒啼。太守駐行舟,閶門草萋萋;揮袂謝啼者,依然兩眉低。朱户非不崇,我心如重狴;華池非不清,意在寥廓棲。夸者竊所怪,賢者默思齊。我爲太守行,題在隱起珪。”對白氏在蘇政績德行,備極稱頌。白氏作此答之。
〔二〕吏滿二句:指西漢邴曼容而言。《漢書·兩龔傳》:“琅邪(邴)漢兄子曼容,亦養志自修,爲官不肯過六百石,輒自免去,其名過出於漢。”六百石,是漢代縣令的年禄虚數。這裏是用以代稱縣令。
〔三〕秩登二句:秩,是官俸的級别。漢代郡守秩二千石。白氏任刺史,職位相當於郡守。此處暗用漢代疏廣、疏受叔侄故事。《漢書·疏廣傳》:“疏廣,字仲翁,東海蘭陵人也。徙(太子)太傅。廣兄子受,字公子,爲少傅。廣謂受曰:‘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宦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後悔。’”唐制,蘇州是上州,官級是從三品;年禄爲三百六十石,見《新唐書·食貨志》。這裏所説的“二千石”,只是虚擬漢朝制度。但唐代三品官有職分田九頃,月俸五千一百文,雜用九百文,實際收入也很不少。罷歸,辭職回家。
〔四〕訝:怪。
〔五〕塵土:猶“風塵”,指久客於外,奔波艱辛而言。杜甫《將赴成都草堂》詩:“迴首風塵甘息機。”
〔六〕卧乞句:唐代職事官,請假滿百日,即行免職。故白氏百日長告,實際等於委婉辭官。白氏長告,始於五月,至八月底假滿罷官。告,休假。
〔七〕起吟句:白氏原注:“謂將罷官自詠五首。”
〔八〕府吏:刺史衙門裏的屬員。
〔九〕白霏霏:白茫茫一片。
〔一〇〕罹(lí):遭遇。
〔一一〕襦袴:見前《醉後狂言贈蕭、殷二協律》詩注。
〔一二〕甘棠:見前《别州民》詩注。
〔一三〕霑衣:見前《長恨歌》注。
此詩作於寶曆二年八月末。
醉贈劉二十八使君〔一〕
爲我引杯添酒飲〔二〕,與君把箸擊盤歌〔三〕。詩稱國手徒爲爾〔四〕,命壓人頭不奈何〔五〕!舉眼風光長寂寞〔六〕,滿朝官職獨蹉跎〔七〕。亦知合被才名折〔八〕,二十三年折太多〔九〕。
〔一〕劉二十八使君:即劉禹錫,劉曾爲和州(治所在今安徽省和縣)刺史,故白尊稱他爲使君。當時白、劉雖俱已罷官,但仍沿用舊尊稱,此亦舊時士大夫慣例。
〔二〕引杯添酒:意即斟酒滿杯。《晉書·王羲之傳》:“雖不能興言高詠,銜杯引滿,語田里所行,故以爲拊掌之資,其爲得意,可勝言邪(耶)?”杜甫《夜宴左氏莊》:“看劍引杯長。”
〔三〕把箸擊盤歌:此暗用古代“擊鉢催詩”掌故。《南史·王僧孺傳》:“竟陵王子良嘗夜集學士,刻燭爲詩,四韻者則刻一寸,以此爲率;蕭文琰曰:‘頓燒一寸燭,而成四韻詩,何難之有?’乃與丘令楷、江洪等各打銅鉢立韻,響滅則詩成,皆可觀覽。”箸即筯,鉢即盤。這是力寫詩成神速。
〔四〕詩稱句:凡技藝成就在國内享有重名者,皆可稱國手。如裴説《詠棊》詩:“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此處則指詩文創作的大手筆;在唐代,蘇頲、張説曾被人稱爲“燕許大手筆”,意即國手。高適《封丘縣》:“乃知梅福徒爲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徒爲爾,嘆白白努力,無人賞識。爾,語助詞。
〔五〕命壓句:古代人遭到不幸災殃,往往歸之於命。如《吕氏春秋·音初》篇:“夏后氏孔甲田於東陽萯山,天大風晦盲(暝),孔甲迷惑,入於民室,主人方乳(産子)。或曰:‘后來,是良日也;之(此)子是必大吉。’或曰:‘不勝(承受)也,之子是必有殃。’后乃取其子以歸。曰:‘以爲余子,誰敢殃?’之子長成人,幕動坼橑,斧斫斬其足,遂爲守門者。孔甲曰:‘嗚呼!有疾,命矣夫!’”這種宿命論的觀點,在古代作家政治上遭到打擊之後,也時常流露出來。不奈何,意即無可奈何。案此句和杜甫《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户》所説:“性命由他人,悲辛但狂顧”,是同一幽憤。
〔六〕舉眼句:此句即景抒情。劉、白揚州聚首在冬末春初,東風浩蕩,烟景宜人;而逐客漂淪,猶然寂寞,是十分讓人悲痛的事。“風光”兩字,地切揚州。李益《行舟》詩:“聞道風光滿揚子,天晴共上望鄉樓。”寂寞,謂遭到冷落。
〔七〕滿朝句:意思是説:滿朝趨炎附勢之徒都成了達官顯宦;而忠正直言之士却一直被排擠,到處奔波勞碌。蹉跎,極言坎坷艱難。案此句略與杜甫《夢李白》“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同意,白氏對劉禹錫因參加永貞革新,而長期被貶在外,表示深切同情。劉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二句,即針對白氏這兩句詩所作的最真摯、最深刻的反應,所以受到白氏由衷的贊美,而成爲千古名句。
〔八〕合被才名折:意思是説:才名太大,容易招忌。語本《莊子·天運》:“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又《論衡·效力》篇:“或伐薪於山,輕小之木,合能束之;至於大木,十圍以上,引之不能動,推之不能移,則委之於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歸。由斯以論,知能之大者,其猶十圍以上木也;人力不能舉薦,其猶薪者不能推引也。孔子周流,無所留止,非聖才不明;道大難行,人不能用也。故夫孔子,山中巨木之類也。”合,意爲“當”;折,挫折,摧殘。
〔九〕二十三年:案劉禹錫自順宗永貞元年(八〇五)十一月因參加永貞革新,被貶作連州(在今廣東陽山一帶)刺史、朗州(在今湖南省常德市一帶)司馬,只是在元和十年(八一五)曾一度被召回長安,旋又因寫詩觸怒當時執政,繼續被貶,出爲地方官;直到敬宗寶曆二年(八二六)始罷和州刺史,偕同時辭去蘇州刺史的白居易於冬末回到洛陽;前後延續二十二年之久。但劉、白二人詩都説“二十三年”,此非誤記年月,而是爲了要調平仄,所以改“二”爲“三”。
案此詩當作於敬宗寶曆二年(八二六)冬末。即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所指的那一篇。依劉禹錫詩題,可知二人尚係初逢,但前此劉、白傾慕已久,互有唱和,僅未面晤而已。
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還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和微之自勸二首〔一〕 (選一)
稀稀疏疏繞籬竹,窄窄狹狹向陽屋〔二〕;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三〕。日暮半爐麩炭火〔四〕,夜深一盞紗籠燭;不知有益及民無,二十年來食官禄〔五〕。就暖移盤簷下食,防寒擁被帷中宿;秋官月俸八九萬,豈徒遣爾身温足〔六〕?勤操丹筆念黄沙〔七〕,莫使飢寒囚滯獄〔八〕。
〔一〕和微之自勸:白氏於文宗大和二年(八二八)正月由秘書監改任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爲刑部尚書的副職,刑部職掌是管“天下刑法及徒隸勾覆、關禁之政令”,是封建王朝鎮壓人民的機構。白氏既居此職,故自期以“慎死刑,清滯獄”兩者以稍紓民困,此詩即述其懷抱,詩爲《和微之詩二十三首》中之一組,總題下原有序,但與詩篇關係不大,兹不録。
〔二〕向陽屋:當指白氏在長安所置新昌里住宅,房舍不甚寬敞,故詩云:“窄窄狹狹”。
〔三〕委置句:委置,拋棄,此含自我菲薄之意。形骸如土木,語本《文子·道原》篇引《老子》:“形若槁木,心若死灰。”
〔四〕麩炭:稀松的炭。
〔五〕不知二句:無,見前《問劉十九》詩注。白氏自八〇八年任左拾遺,至今已二十年整。
〔六〕就暖四句:言即使生活力求節儉,但爲刑部侍郎月俸如此之多,仍然不能不感到内疚。
〔七〕丹筆、黄沙:古代法官,以朱筆決獄定刑,朱筆一下,决人生死。故提起(操)筆來,要特别謹慎(勤)。黄沙,指法場。《教坊記》曲調有《念黄沙》,當爲民間描述監獄、刑場黑暗之作,惜原辭已佚。
〔八〕莫使句:不要讓那些飢寒交迫冤苦無告的囚犯,老是滯留在監獄裏。
此詩大和二年十二月作。
烏夜啼〔一〕
城上歸時晚〔二〕,庭前宿處危〔三〕。月明無葉樹〔四〕,霜滑有風枝。啼澀飢喉咽,飛低凍翅垂。畫堂鸚鵡鳥,冷暖不相知〔五〕。
〔一〕烏夜啼:此爲樂府歌辭,屬清商曲西曲。可能原來是民歌的一種。杜佑《通典·樂》、《舊唐書·音樂志》以爲宋臨川王劉義慶所作,恐未必是。這裏烏字是指慈烏,集中别有一篇《慈烏夜啼》可證。慈烏就是寒鴉,體型較小,白氏認爲它的性格比較善良,所以這首詩是把它當做飢民的形象加以刻畫的。
〔二〕城上:東漢童謡:“城上烏,尾畢逋。”
〔三〕庭前句:此句暗用漢樂府《相和歌辭·相和曲》《烏生》:“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嗟我!秦氏家有遨遊蕩子,工用睢陽彊,蘇合彈,左手持彊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嗟我!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
〔四〕月明:曹操《短歌行·對酒》:“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案從此以下四句,都是借物擬人,描寫廣大勞苦人民飢寒交迫的生活慘景。
〔五〕畫堂二句:畫堂,比喻朝廷及貴族豪門。鸚鵡,非肉類和蛋黄不肯下咽,喻公子王孫的養尊處優。冷暖不相知,揭露封建統治集團對勞動人民的啼飢號寒熟視無覩。或且有另一涵義,即白詩常以鸚鵡比喻言官;此譏言官對百姓的苦難生活漠不關心。
此詩約作於文宗大和三年(八二九)前後,時白氏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
池上寓興二絶〔一〕 (選一)
濠梁莊惠謾相争〔二〕,未必人情知物情〔三〕。獺捕魚來魚躍出〔四〕,此非魚樂是魚驚。
〔一〕池上寓興:白氏於長慶四年(八二四)五月,杭州任滿北歸,秋至洛陽,任太子中庶子分司東都。是年,以杭州刺史餘俸外加兩匹馬爲代價,買下洛陽城東南角風景區履道里西北已故散騎常侍楊憑的舊宅,以備終老。宅大十七畝,有房屋、池塘、竹林、島、樹、橋、道之屬,見《長慶集·池上篇序》。池,即履道里宅中池。寓興,言詩中所敍,寓有他意。
〔二〕濠梁句:濠,水名,有東濠、西濠,皆在安徽鳳陽縣境。梁,即橋。《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名施)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矣,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謾,任意,妄加,白費之意。
〔三〕未必句:白氏暗喻時人不識其晚年急流勇退的内心苦悶。
〔四〕獺捕魚:獺,即水獺,食魚,比喻殘暴的當權派;魚,詩人自喻。
此詩《白氏長慶集》舊編在會昌詩中,然會昌時白氏早已置身散地,遠離政治鬥争,與詩中所反映的情事不合。今據《舊唐書·白居易傳》所論:“太(案字當作“大”,《新唐書》、《通鑑》亦誤)和(八二七)以後,李德裕、李宗閔朋黨事起,是(己)非(他)排(擠)陷(害),朝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置身散地,冀於遠害;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因求分務(唐朝洛陽爲東都,京官各職,往往在洛陽設分司。此指白氏求任太子賓客分司而言),識者多之。”斷爲大和三年(八二九)白氏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以後所作。
池鶴八絶句〔一〕 (選四)并序
池上有鶴,介然不羣〔二〕。烏、鳶、雞、鵝〔三〕,次第嘲噪〔四〕。諸禽似有所誚〔五〕,鶴亦時復一鳴。予非冶長〔六〕,不通其意;因戲與贈答,以意斟酌之,聊亦自取笑耳。
〔一〕此八篇當與《池上寓興》爲同時之作。白氏平素愛鶴,此詩實以鶴自比。烏、鳶、雞、鵝蓋喻凡俗之士。通過“答難”、“解嘲”的手法以自賞孤芳。池,即洛陽履道里宅中池。
〔二〕介然:獨立貌。
〔三〕鳶:見前《感鶴》詩注。
〔四〕次第嘲噪:接連不斷地鳴叫。
〔五〕誚:諷刺和挖苦。
〔六〕冶長:即公冶長,孔子弟子,相傳能通鳥語。
烏贈鶴
與君白黑太分明,縱不相親莫見輕〔一〕。我每夜啼君怨别〔二〕,玉徽琴裏忝同聲〔三〕。
〔一〕見輕:小看。
〔二〕夜啼、怨别:白氏自注:“琴曲有《烏夜啼》、《别鶴怨》。”
〔三〕玉徽句:玉徽,古琴以玉塊作成十三個星嵌在琴槽一旁,距離長短不同,以訂音階之高下。此句代烏贈鶴,謂我倆音聲,既皆模入琴曲,則有同調之誼。
鶴答烏
吾愛棲雲上華表〔一〕,汝多攫肉下田中〔二〕。吾音中羽汝聲角〔三〕,琴曲雖同調不同〔四〕。
〔一〕吾愛句:此言鶴性高潔。吾,鶴自稱。棲雲,止息於雲間。淮南八公《相鶴經》曰:“翔於雲,故毛豐而肉疏(少)。”又《續搜神記》:“遼東城門有華表柱,忽有一鶴集,徘徊空中,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始歸……’”
〔二〕汝多句:此言烏性貪婪。《漢書·黄霸傳》:“吏出,不敢舍郵亭,食於道旁,烏攫其肉。”攫(jué),抓取。
〔三〕中羽、角:白氏自注:“《别鶴怨》在羽調,《烏夜啼》在角調。”中,讀去聲,合也。羽調相當於今日之A調;角調相當於今日的E調。A調高於E調。
〔四〕琴曲句:言雖同入琴曲而格調不同。調不同,暗喻“道不同”。即生活理想和道路不同。
鳶贈鶴
君誇名鶴我名鳶,君叫聞天我戾天〔一〕。更有與君相似處,飢來一種啄腥羶〔二〕。
〔一〕聞天、戾天:《詩·小雅·鶴鳴》:“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又《大雅·旱麓》:“鳶飛戾天。”戾天,即冲天意。
〔二〕更有二句:言你我都靠呑食血腥過活,還分甚麽高低。啄腥羶,以鳶鶴同食羶腥,比喻官僚都要魚肉人民。贓官如此,清官又何嘗例外?
鶴答鳶
無妨自是莫相非〔一〕!清濁高低各有歸〔二〕。鸞鶴羣中彩雲裏,幾時曾見喘鳶飛〔三〕?
〔一〕無妨句:語本《莊子·齊物論》:“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意思是説:你(鳶)固無妨自以食腥羶爲是,但不要以己之意,度人之心,隨便毁謗别人,説别人和你同樣不乾不淨。
〔二〕清濁句:有的清高,有的卑劣,各異其趣。
〔三〕鸞鶴二句:鸞鶴羣,見前《新樂府·秦吉了》篇注。喘鳶,白詩凡難聞的鳥獸鳴聲,皆曰喘,如喘猿、喘鳶皆是。二句言鸞鶴一舉千里,非鷂鷹所能及。
新製綾襖成,感而有詠
水波文襖造新成〔一〕,綾軟綿匀温復輕〔二〕;晨興好擁向陽坐〔三〕,晚出宜披踏雪行。鶴氅毳疎無實事〔四〕,木綿花冷得虚名〔五〕;宴安往往歡侵夜,卧穩昏昏睡到明。百姓多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心中爲念農桑苦,耳裏如聞飢凍聲。争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一〕水波文:文,即紋。綾爲一種提花軟緞,故製成綿襖,自然呈現波狀的衣紋。
〔二〕綿匀温復輕:以絲綿絮襖,故暖而且輕。
〔三〕擁:披在身後,不結紐帶,如擁被然。
〔四〕鶴氅句:古代官僚貴族,析鳥羽以爲裘,披之如鶴形,謂之鶴氅裘。晉代王恭曾披此裘,爲孟昶所嘆羨。毳(cuì),脆弱不堅。無實事,言不切實用。
〔五〕木綿句:花即棉絮。言棉絮不暖,空與絲綿同名。
此詩大和五年或六年冬,官洛陽尹時作。
七年春題府廳〔一〕
潦倒守三川〔二〕,因循涉四年〔三〕。推誠廢鈎距〔四〕,示恥用蒲鞭〔五〕。以此稱公事〔六〕,將何銷俸錢〔七〕?雖非好官職〔八〕,歲久亦妨賢〔九〕。
〔一〕此詩係大和七年(八三三)春,詩人將辭河南尹時作,題於官署大堂壁上,以堅去志。
〔二〕潦倒句:潦倒,懶散放任狀。三川,河、伊、洛三水流域,當時皆河南尹轄管區。
〔三〕因循句:因循,沿襲舊章,毫無興革。涉,經歷。四年,白氏從大和四年歲末受命,五年到任,七年四月因病卸任,共經歷四個年頭。
〔四〕推誠句:言審案時,對人民以誠相感,廢除舊日那種察察爲明的所謂“鈎距法”。鈎距法,初見於《漢書·趙廣漢傳》,但後來酷吏變本加厲,對人民千方刁難,萬種逼勒,使之窮於對答,被迫認罪,至爲殘酷。
〔五〕示恥句:此言寬以待下。《後漢書·劉寬傳》:“吏人有過,但用蒲鞭罰之,示辱而已。”
〔六〕以此句:此,指上兩句對待吏民的辦法。稱,讀平聲,意猶今言“應付”和“搪塞”。公事,差事。
〔七〕銷俸錢:此句言如此寬大對待吏民,不能完成朝廷所交付的任務,故感到俸錢受之有愧。按,當時常以酷刻爲能吏。
〔八〕好官職:舊社會官僚們所公認的“肥缺”。
〔九〕歲久句:年月久了,也會令人垂涎,不如早避賢路爲佳。“妨賢”,用反語,這和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所説:“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賢能也”這一雋永辛辣之語相同。
歲暮
慘淡歲云暮〔一〕,窮陰動經旬〔二〕;霜風裂人面,冰雪摧車輪。而我當是時,獨不知苦辛〔三〕:晨炊廩有米,夕爨廚有薪;夾帽長覆耳〔四〕,重裘寬裹身;加之一杯酒,煦嫗如陽春〔五〕。洛陽士與庶〔六〕,比屋多飢貧〔七〕;何處爐有火,誰家甑無塵〔八〕?如我飽暖者,百人無一人。安得不慚愧,放歌聊自陳〔九〕。
〔一〕歲云暮:見前《秦中吟·歌舞》篇注。
〔二〕窮陰句:窮陰,即嚴寒;動,動輒。旬,十日。
〔三〕知:感覺到。
〔四〕夾帽:即兩層布所做的風帽。
〔五〕煦嫗(xǔ yǔ):暖和。
〔六〕士與庶:即《孟子·梁惠王》篇所説的“士庶人”。士,是封建社會裏的知識份子;庶,平民。
〔七〕比屋:挨家挨户。
〔八〕甑無塵:見前《醉後狂言贈蕭、殷二協律》詩注。
〔九〕放歌句:放歌,高聲歌唱。聊,賴以;自陳,自述感慨。
此詩作於大和七年(八一三)冬,時居洛陽,爲太子賓客分司。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一〕
禍福茫茫不可期〔二〕,大都早退似先知〔三〕。當君白首同歸日〔四〕,是我青山獨往時〔五〕。顧索素琴應不暇〔六〕,憶牽黄犬定難追〔七〕。麒麟作脯龍爲醢〔八〕,何似泥中曳尾龜〔九〕。
〔一〕此詩題下白氏自注:“其日獨遊香山寺。”香山寺,香山十寺之一,在今河南洛陽龍門之東。九年,大和九年。事,即歷史上所謂“甘露之變”。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宰相李訓與賈餗、舒元輿、鄭注等同謀,想殺盡當權的宦官;風聲走漏,被宦官仇士良、魚弘志等察覺,假借皇帝威權,加李、鄭等以造反罪名,統統殺害,而且株連城市許多住户,死傷慘重。這是一場統治階級内部的激烈鬥争,以當時最有勢力的宦官集團得勝而告終。白氏此詩,同情死難者,掊擊了勝利者,同時也流露了他自己明哲保身的消極思想。
〔二〕茫茫不可期:茫茫,即渺茫;不可期,難於逆料。
〔三〕大都句:大體説來,及早抽身,接近於有先見之明的智者。
〔四〕白首同歸:語出《晉書·潘岳傳》:潘岳爲孫秀所誣,與石崇同日處死,“岳後至,崇謂之曰:‘安仁,卿亦復爾耶!’岳曰:‘可謂白首同所歸。’岳《金谷詩》云:‘分投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當時李訓、王涯等,年歲都已不小,故用“白首”二字。
〔五〕青山獨往:《文選·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注引《莊子要略》:“江海之士,山谷之人也,輕天下,細萬物而獨往者也。”此句以“青山獨往”,自幸及早退休,有先見之明。
〔六〕顧索句:三國魏詩人嵇康被權臣司馬昭殺害,臨刑前,索得一張琴,從容地彈奏了他一生最擅長的《廣陵散》,然後遇害。見《世説新語·雅量》、《晉書·嵇康傳》等。此言遇害倉卒,連索琴亦無暇隙。
〔七〕憶牽句:秦二世時,趙高誣李斯謀叛,夷三族。李斯在臨刑前對他的次子説:“吾欲與若(你)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斯上蔡人)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見《史記·李斯傳》。定難追,决難再得牽黄犬逐獵之行,意爲已無生望。白氏以李斯喻李訓,趙高喻仇士良、魚弘志等。又,王涯好彈琴,舒元輿好打獵,故作者引嵇康、李斯事爲喻,倍見其用事工切。
〔八〕麒麟句:脯是乾肉。醢(hǎi),肉醬。麒麟脯,古代神仙故事:仙人王方平宴請麻姑,用麒麟肉作菜,見《列仙傳》。龍爲醢,見前《東南行一百韻》注。此謂“甘露之變”,正直官吏慘遭殺戮。但考之史籍,這次被殺者,並非都是好人;比以麟鳳,未免過實。
〔九〕泥中曳尾龜:語出《莊子·秋水》。莊周以泥裏拖着尾巴爬行而得以偷生的烏龜爲模楷,以申述他的“明哲保身”之道。此言龍、麟不免作脯爲醢,何如泥中曳尾之龜,猶得保全。這顯然是一種消極避世思想。
讀莊子
莊生齊物同歸一〔一〕,我道同中有不同〔二〕:遂性逍遥雖一致〔三〕,鸞凰終校勝蛇蟲〔四〕。
〔一〕莊生句:莊生,即莊子,是對莊周的尊稱。齊物,指《齊物論》,是《莊子》書中的一篇;也指莊子齊萬物,泯是非的整個思想體系。
〔二〕我道句:我謂同中有不同之點。同,冒下第三句;不同,冒下第四句。
〔三〕遂性句:意謂萬物能各遂其性,悠然自得(逍遥),此點白氏與莊子觀點同。
〔四〕鸞凰句:鸞凰,即鸞鳳,古代傳説以爲鳥中之王。聲和五音,體備衆彩,不食腥羶,不踐垢穢,大詩人屈原曾引以自比。校,比較。蛇蟲,爲下等動物,形象醜惡,惹人厭惡,故古代文士常以之比陰險小人。此句意謂善惡是非,仍須分明,此則不能同意於莊子思想。
此詩汪本編於《感興》諸詩之前,當爲大和九年(八三五)前後之作。白氏晚年雖不無遯世思想,但政治上是非愛憎,仍極分明,故對莊周齊善惡、泯是非的思想,仍表異議。又,集中另有同題七絶一首,係貶江州時作。
聽歌六絶句 (選二)
水調〔一〕
五言一遍最殷勤〔二〕,調少情多似有因〔三〕。不會當時翻曲意〔四〕,此聲腸斷爲何人〔五〕?
〔一〕水調:爲現存的唐代完整的大曲之一。《樂府詩集》七九:“水調,商調曲也。唐曲凡十一叠:前五叠爲歌,後六叠爲入破。其歌第五叠五言,最爲怨切。”
〔二〕五言句:白氏自注:“第五遍乃五言調,調韻最切。”案:今存的唐水調歌,結構如下:歌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入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徹。一遍皆一首絶句,除歌部第五遍是五言外,其餘皆爲七言。其第五遍原辭如下:“雙帶仍分影,同心巧結香。不應須换彩,意欲媚濃粧。”殷勤,有宛轉細膩、纏綿、動人諸涵義。
〔三〕調少情多:猶言“語短情長”。
〔四〕不會句:會,領會,理解。翻曲意,白氏所聽者爲唐朝“新水調”。翻,已見前《琵琶行》注。
〔五〕腸斷:謂哀怨過度。
何滿子〔一〕
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調歌八叠〔二〕,從頭便是斷腸聲〔三〕。
〔一〕何滿子:白氏自注:“開元中,滄州有歌者何滿子,臨刑進此曲以贖死,上竟不免。”《樂府詩集》引《杜陽雜編》:“文宗時宫人沈阿翹爲帝舞《何滿子》。調辭風態,率皆宛暢。”而評之曰:“然則亦舞曲也。”案《何滿子》,或作《河滿子》,據白詩,似當以作“何”爲是。
〔二〕一曲句:王灼《碧雞漫志》四:“薛逢《何滿子》詞云:‘繫馬宫槐老,持杯店菊黄。故交今不見,流恨滿春光。’五字四句,樂天所謂一曲四調,庶幾是也。歌八叠,疑有和聲,如《漁父》、《小秦王》之類。”
〔三〕從頭句:緣歌者無辜受刑,故從頭就充滿怨恨悲涼情調。
達哉樂天行
達哉達哉白樂天,分司東都十三年〔一〕。七旬纔滿冠已掛〔二〕,半禄未及車先懸〔三〕。或伴遊客春行樂〔四〕,或隨山僧夜坐禪〔五〕。二年忘却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六〕,侍婢暮訴衣裳穿〔七〕;妻孥不悦甥姪悶,而我醉卧方陶然〔八〕。起來與爾畫生計〔九〕,薄産處置有後先〔一〇〕: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郭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彷彿獲緡二三千〔一一〕。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鬚白頭風眩〔一二〕;但恐此錢用不盡,即先朝露歸夜泉〔一三〕。未歸且住亦不惡〔一四〕,飢餐樂飲安穩眠。死生無可無不可〔一五〕,達哉達哉白樂天!
〔一〕分司句:白氏自大和三年(八二九)授太子賓客分司東都,至本年(八四二)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共歷十三年。
〔二〕七旬句:白氏時年七十一。冠已掛,暗喻辭官退休。《後漢書·逢萌傳》:“萌……解冠掛東都城門歸,將家屬浮海,客於遼東。”案《禮記·曲禮》:“大夫七十而致事。”故古代以七十爲官僚退休的適當年齡。
〔三〕半禄句:唐制,官僚退休,照發半俸,見《唐會要》九〇。然此只是官樣文章,實際落空的很多。《左傳·僖公二年》:“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爲此句“及”字所本,意思是發放不到。懸車,亦古代官僚退休的代詞,《漢書·敍傳》:“身安國治,致仕縣車。”縣,同“懸”,“懸車”、“致仕”實同義,即掛起車子,在家養老。
〔四〕行樂:消遣散心。
〔五〕坐禪:佛家禪宗,尚焚香靜坐,這樣叫做“入定”或者“坐禪”。
〔六〕庖童:即廚師。
〔七〕穿:破,見孔。
〔八〕陶然:悠然自得。
〔九〕畫生計:作生活安排。
〔一〇〕薄産處置:把少量的財産,處理典賣。
〔一一〕彷彿句:彷彿,約計;緡(mín),本義爲錢串,此處用同貫字,古代千錢爲一貫。
〔一二〕頭風眩:白氏在六十八歲時,得頭暈病。
〔一三〕即先句:《漢書·蘇武傳》:“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古人因朝露易乾,故以比人命短暫。夜泉,冥間,地下。歸夜泉,指死亡。
〔一四〕歸:《列子·天瑞》有“古者謂死人爲歸人”之説,故歸即喻死。
〔一五〕無可無不可:語見《論語·微子》。
此詩爲白氏武宗會昌二年(八四二)作,時在洛陽。
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一〕 (選一)
四海聲名白與劉〔二〕,百年交分兩綢繆〔三〕。同貧同病退閒日〔四〕,一死一生臨老頭〔五〕。杯酒英雄君與操〔六〕,文章微婉我知丘〔七〕。賢豪雖殁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遊〔八〕!
〔一〕劉尚書:即劉禹錫,因爲他致仕前的最後職銜是檢校禮部尚書太子賓客。會昌二年(八四二)七月卒。劉禹錫早年與柳宗元等同參加王叔文叔侄的永貞政治革新,當時稱爲“二王劉柳”。事敗後,遭到長期放逐。白氏被貶,二人漸多往還;晚年交誼,甚至超過元稹。故劉死之後,白哭之甚慟。
〔二〕四海句:白氏《醉吟先生傳》:“退居洛下,(與)彭城劉夢得爲詩友。”又《白氏長慶集》有《劉白唱和集解》,當時詩壇,劉、白齊名,即後世亦劉白並稱。
〔三〕百年句:百年,謂畢生;交分,“分”讀去聲,友誼或交情。綢繆,《詩·唐風·綢繆》:“綢繆束薪。”意爲纏綿友愛。
〔四〕同貧同病:《莊子·讓王》敍原憲答子貢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白氏本此句而廣其義,謂我二人同爲既貧又病。
〔五〕一死句:古代諺語:“一死一生,乃見交情。”臨老頭,謂臨老年之際,方來考驗此言。
〔六〕杯酒句:操,古皆讀仄聲。白氏自注:“曹公曰: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案此事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使君指劉備而言,此處借喻劉禹錫。曹操,白氏自况。蓋劉、白皆熱心於政治革新,志同道合,故以英雄相推許。
〔七〕文章句:白氏自注:“仲尼云:‘後世知丘者《春秋》。’又云:‘《春秋》之旨,微而婉也。’”丘,即孔丘。孔丘修完《春秋》,曾慨嘆説:“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見《孟子·滕文公》。又杜預《春秋左傳序》:“一曰微而顯。……三曰婉而成章。”此杜預之文,非孔丘之言。此句意爲:禹錫詩婉而多諷,其微言大旨,我能知之。
〔八〕應共句:元稹死於大和五年(八三一)。元、白至交,劉、白亦至交,故云。
此詩當作於武宗會昌二年七月。
禽蟲十二章〔一〕 (選三)并序
莊、列寓言〔二〕,風、騷比興〔三〕,多假蟲鳥,以爲筌蹄〔四〕。故《詩》義始於《關雎》《鵲巢》〔五〕,道説先乎鯤、鵬、蜩、鷃之類是也〔六〕。余閑居乘興,偶作一十二章,頗類志怪放言〔七〕,每章可致一哂〔八〕;一哂之外,亦有自警其衰耄封執之惑焉〔九〕。頃如此作〔一〇〕,多與故人微之、夢得共之〔一一〕。夢得嘗云:“此乃九奏中新聲,八珍中異味也〔一二〕。”有旨哉,有旨哉〔一三〕!今則獨吟,想二君在目〔一四〕,能無恨乎〔一五〕?
〔一〕禽蟲:鳥獸蟲魚等動物的總稱。
〔二〕莊、列寓言:莊即莊周所著的《莊子》;列指列禦寇的《列子》,乃晉人僞作。二書皆喜用寓言闡明哲理。
〔三〕風、騷比興:風指《詩·國風》,騷指屈原所作《離騷》等作品。比、興,見前《和答詩·序》注。
〔四〕多假蟲鳥以爲筌蹄:筌,捕魚用竹器,削竹編排而成;蹄,捕兔具,嚴冬無草時,以果菜爲餌,誘兔使陷其蹄之器。《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爲此句所本。意謂《禽蟲》詩貌似詠物,而意在鳥獸蟲魚之外,所詠者只是媒介。
〔五〕《詩》義始於《關雎》、《鵲巢》:《詩》六義,始於十五國風;十五國風,始於《周南》、《召南》;《周南》、《召南》始於《關雎》、《鵲巢》。《關雎》首句“關關雎鳩”,《鵲巢》首句“維鵲有巢”,皆先借物引出男女婚嫁的社會現象,故《毛傳》把這兩篇詩都歸入興體。
〔六〕道説先乎鯤、鵬、蜩、鷃:道説,道家的學説。言莊周在《莊子·逍遥遊》裏,歷引鯤鵬、蜩鷃闡述他那種所謂齊物思想。
〔七〕志怪放言:志怪,紀述怪異之事。《莊子·逍遥遊》:“《齊諧》者,志怪者也。”放言,見前《放言五首》題解。
〔八〕可致一哂:哂(shěn),笑。可致一哂,即可招一笑。
〔九〕衰耄封執:意思是衰老頑固。封,閉塞,與故步自封之“封”同義。執,固執。
〔一〇〕頃:作往常解,與現代通常作“近來”解不同。
〔一一〕故人、共之:故人,老友。共之,即陶詩“奇文共欣賞”意。
〔一二〕九奏、八珍:九奏,傳説中藝術成就最高的雅樂。《史記·趙世家》:“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八珍,見前《秦中吟·輕肥》篇注。
〔一三〕有旨哉:大有深意。
〔一四〕想二君在目:思念元、劉二君,如在眼前。
〔一五〕恨:生離死别、知音難遇之恨,兼而有之。
第六
獸中刀槍多怒吼〔一〕,鳥遭羅弋盡哀鳴〔二〕。羔羊口在緣何事,闇死屠門無一聲〔三〕?
〔一〕中:讀去聲。被命中。
〔二〕羅弋:羅,網;弋,以繩繫矢而射。
〔三〕羔羊二句:他獸被殺時大叫,而綿羊則不叫。白氏此詩所悲不在羔羊,而是在具有羔羊性格的人。即魯迅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摩羅詩力説》)之意。此詩白氏原注:“有所悲也。”意思是悲那些受迫害而不知反抗的人。
第七
蟭螟殺敵蚊巢上〔一〕,蠻觸交争蝸角中〔二〕。應似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内鬭英雄〔三〕。
〔一〕蟭螟句:《晏子春秋·外篇》:“東海有蟲,巢於蚊睫(眼角)……命(名)曰焦冥。”案:焦冥與蟭螟字同,是古代傳説最小的蟲類。
〔二〕蠻觸句:《莊子·則陽》篇:“有國於蝸(蝸牛)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争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追逐敗軍)旬有五日而後返。”案:此兩句皆暗譏當時統治集團内部的紛争儘管激烈,但皆爲私利,所争者小。
〔三〕應似二句:佛經説: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禪有十八天,無色界之四處有四天……總曰諸天。這當然都是主觀臆造,但如不以辭害意,則諸天又未始不可理解爲無窮無盡的大宇宙。下界,人間,實指統治階級的小天地。微塵,佛經謂人類所處的世界,與大宇宙比較,只如一粒微塵。此詩白氏自注:“自照也。”自照,就是自己引爲借鑑的意思。意爲觀照宇宙之大與人間得失之微,至爲可悲。此係曠達語,亦含消極遯世思想。
第十
豆苗鹿嚼解烏毒,艾葉雀銜奪燕巢〔一〕。鳥獸不曾看《本草》,諳知藥性是誰教〔二〕?
〔一〕豆苗二句:白氏原注:“嘗(原缺一字,詳上下文義,當補“聞”字)獵者説:鹿若中箭,發即嚼豆葉食之,多消解。箭頭多用烏頭,故云烏毒。又燕惡艾,雀欲奪其巢,先銜一艾致其巢,輒避去,因而有之。”
〔二〕本草:《本草》,是中國記録藥物的典籍,唐以前有《神農本草》、《吴普本草》、李勣《唐本草》、無名氏《藥性本草》、孟詵《食療本草》、陳藏器《本草》諸書。
此詩序文提到元、劉的死,考元稹死在大和五年(八三一),劉禹錫死在會昌二年(八四二),而劉禹錫曾及見其初稿,則此曾經過一段時間的修改;其最後寫定,當在會昌二年以後。
山中五絶句〔一〕 (選二)
嶺上雲
嶺上白雲朝未散,田中青麥旱將枯。自生自滅成何事〔二〕,能逐東風作雨無〔三〕?
〔一〕此詩題下作者原注:“遊嵩陽,見五物,各有所感;感興不同,隨興而吟,因成五絶。”則亦作於晚年居洛時。山,指中嶽嵩山而言。
〔二〕自生句:陶淵明《詠貧士》:“萬族各有託,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輝?”此用其意,以抒壯懷銷盡,一事無成之慨。
〔三〕能逐句:僞古文《尚書·説命》:“若歲大旱,用女(汝)作霖雨。”此用其意,以寄其平生“兼濟天下”之志。無,見前《問劉十九》詩注。
洞中蝙蝠
千年鼠化白蝙蝠〔一〕,黑洞深藏避網羅;遠害全身誠得計〔二〕,一生幽暗又如何〔三〕?
〔一〕千年句:蝙蝠只是前肢生有肉翅,餘皆與鼠無異,故古人有鼠化蝙蝠之説。如鄭氏《玄中記》:“百歲之鼠,化爲蝙蝠”即是。
〔二〕遠害句:全身,保全身命;誠,儘管,雖然。
〔三〕一生句:幽暗以喻無所作爲,無所表現。又如何,又多麽可惜!這表明作者直到晚年,他内心裏立功立業的政治熱情和明哲保身的消極思想仍有矛盾。
開龍門八節灘詩二首 并序
東都龍門潭之南〔一〕,有八節灘、九峭石,船筏過此,例反破〔二〕,傷舟人〔三〕。楫師推挽束縛〔四〕,大寒之月,躶跣水中〔五〕,飢凍有聲,聞於終夜。予嘗有願,力及則救之。會昌四年,有悲智僧道遇〔六〕,適同發心〔七〕,經營開鑿。貧者出力,仁者施財〔八〕。於戲〔九〕!從古有礙之險,未來無窮之苦,忽乎一旦盡除去之〔一〇〕,兹吾所用適願快心〔一一〕,拔苦施樂者耳〔一二〕;豈獨以功德福報爲意哉〔一三〕!因作二詩,刻題石上。以其地屬寺〔一四〕,事因僧,故多引僧言見志。
〔一〕東都龍門潭:東都,即洛陽,唐以洛陽爲東都或東京。龍門潭,在今洛陽市東南三十里龍門山下。龍門山與香山東西對峙,伊水中流,故名伊闕。
〔二〕例反破:經常撞翻,碰破。反,通翻。
〔三〕舟人:語出《詩·小雅·大東》:“舟人之子。”
〔四〕楫師推挽束縛:楫師,摇櫓船工。推挽,言船筏擱淺,前拉後推;束縛,言船筏破損,修補時,連捆帶綁。
〔五〕躶跣:躶,裸體;跣(xiǎn),光脚。
〔六〕悲智僧道遇:悲智二者,佛家認爲是僧人兩種美德。悲是慈悲,智是智慧,慈悲則喜助人,智慧則能辦事。道遇,當是僧名。白氏《修香山寺記》:“因請悲智僧清閑主張之”,語法結構,與此序“有悲智僧道遇,適同發心”相同,可爲參證。
〔七〕適同發心:適同,正好和我一致;發心,决心發起鑿灘的工程。
〔八〕仁者施財:古代稱輕財好施爲仁。白氏倡導修灘,並自輸家財,促使其他的富豪們也略解吝囊。
〔九〕於戲:即“嗚呼”的古寫,驚嘆聲。
〔一〇〕忽乎:忽然。
〔一一〕兹吾所用適願快心:兹,此;用,以;適願快心,實現了願望而感到愉快。
〔一二〕拔苦施樂:救苦造福。
〔一三〕豈獨以功德福報爲意哉:意謂旁人行善,旨在功德福報,而自己則不盡在此。功德福報,佛家語。
〔一四〕寺:龍門附近有香山、玉泉、石窟等寺。此處應指香山寺。
鐵鑿金鎚殷若雷〔一〕,八灘九石劍稜摧〔二〕。竹篙桂楫飛如箭〔三〕,百筏千艘魚貫來〔四〕。振錫導師憑衆力〔五〕,揮金退傅施家財〔六〕。他時相逐西方去〔七〕,莫慮塵沙路不開〔八〕。
〔一〕鐵鑿句:古代銅、鐵皆可稱金;故鐵、金此處實互文見義。殷(yīn),聲音洪大。
〔二〕八灘句:八節灘、九峭石那些礁石,原來利如劍刃的,現在都被摧毁。以上兩句寫經過勞動人民努力,八節灘基本削平。
〔三〕竹篙句:桂楫,即桂棹、桂槳。此句言船行加速。
〔四〕百筏句:言水路交通,暢利無阻。
〔五〕振錫句:錫,僧人所拄錫杖。本是梵語“喫棄羅”的譯音,意爲鳴聲,因可以摇動作響而得名。道遇蓋雲遊行脚僧,暫時駐錫於龍門者。憑衆力,西晉印度籍僧人法護曾譯《力士移山經》,此蓋暗用其意。
〔六〕揮金句:《漢書·疏廣傳》:“(地節三年),徙太子太傅……乞骸骨……加賜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廣曰:‘(子孫)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又此金者,聖主所以惠養老臣也。故願與鄉黨宗族共享其賜,以盡吾餘日。’”退傅,退休的太傅。此句借疏廣故事以自喻。因此時已罷太子少傅二年。
〔七〕他時句:言將來相隨共去西方“極樂世界”。
〔八〕莫慮句:塵沙路,佛教用語,謂法門(入佛法之門)像塵沙那樣多。此句意謂生前做了好事,死後可以往生“極樂世界”,這是宗教迷信的説法。
七十三翁旦暮身〔一〕,誓開險路作通津〔二〕:夜舟過此無傾覆,朝脛從今免苦辛〔三〕;十里叱灘變河漢〔四〕,八寒陰獄化陽春〔五〕。我身雖没心長在,闇施慈悲與後人〔六〕。
〔一〕旦暮身:言年壽已高,早晚之間,即將棄世。《史記·晉世家》:“君老矣,旦暮之人。”
〔二〕通津:大道,此處指開鑿後的龍門潭。
〔三〕朝脛:《書·泰誓》:“今商王受(紂)……斮朝涉之脛。”僞孔傳:“冬月見朝(晨)涉水者,謂其脛耐寒,斬(截肢)而視之。”白詩此處只是以朝脛借喻在寒天早晨光腿涉水的勞動者。
〔四〕叱灘、河漢:叱灘,有名的險灘,在湖北秭歸縣西二里,一名黄魔灘。河漢,即天河,古人幻想天河是水流最平穩的河流。
〔五〕八寒:白氏原注:“八寒地獄,見《佛名》及《涅槃》經,故以八節灘爲比。”八寒,地獄名,佛家説此地獄最爲陰寒。案以上二句,總言八節灘開鑿,險境變通途,地獄變人間。
〔六〕闇施句:白氏認爲:他這次倡導修龍門八節灘,並出錢鳩工,是給後代做了一件好事。但是他在作品裏,並没有充分反映出勞動人民在這一次改造自然鬥争中所起的主要作用。
這兩首詩當作於會昌四年(八四四)冬季。
題文集櫃
破柏作書櫃〔一〕,櫃牢柏復堅;收貯誰家集?題云“白樂天”。我生業文字〔二〕,自幼及老年;前後七十卷,大小三千篇〔三〕。誠知終散失,未忍遽棄捐〔四〕;自開自鎖閉,置在書帷前。身是鄧伯道〔五〕,世無王仲宣〔六〕;只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七〕。
〔一〕破柏:鋸開柏木。
〔二〕業文字:以創作爲業。
〔三〕七十卷、三千篇:《白氏集後記》:“白氏前著《長慶集》五十卷,……後集二十卷,……今又續後集五卷,……前後七十五卷,詩筆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此云七十卷、三千篇,皆但舉整數。
〔四〕遽棄捐:馬上丢掉。
〔五〕鄧伯道:鄧攸,字伯道,晉代人,因兵難,絶子嗣,故後世凡言無子嗣者,皆稱“伯道無兒”。
〔六〕王仲宣:漢末詩人王粲,字仲宣,當時極負盛名的前輩作家蔡邕,見粲年少多才,盡以所藏書與之。此句白氏慨嘆自己後繼無人。
〔七〕外孫:白氏有女,嫁於譚氏,生子玉童,是白氏外孫。
此詩語氣,似是最後一次編藏文集,白集最後編定,據《後記》在會昌五年(八四五),則此詩當作於是年。
詞選
竹枝詞四首〔一〕 (選二)
瞿塘峽口水煙低〔二〕,白帝城頭月向西〔三〕。唱到《竹枝》聲咽處〔四〕,寒猿闇鳥一時啼〔五〕。
〔一〕竹枝詞:《樂府詩集》列入“近代曲辭”,題解云:“《竹枝》本出於巴渝(今川東重慶一帶)。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湖南),以俚歌(民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禹錫曰:‘《竹枝》,巴歈也,巴兒聯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其音協黄鐘羽;末如吴聲,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豔焉。’”由此可見,《竹枝詞》本來是民歌的一種,劉禹錫和白居易的作品,都是在民歌的基礎上進行加工的成果。這種傳統可以追溯到屈原的作《九歌》,是我國古代進步作家與人民的口頭創作相結合的光輝範例,值得我們借鑑。
〔二〕瞿塘句:瞿塘峽,見前《夜入瞿塘峽》詩注。水煙,一本作“冷煙”,水上浮霧。
〔三〕白帝城:在今四川奉節縣東白帝山上,山與赤甲山相接,城本爲魚復縣城。《元和郡縣志補志四》:“初公孫述殿前有井,白龍出焉,因號曰白帝城。”
〔四〕聲咽:《竹枝詞》聲調悽苦,有似人之哽咽。
〔五〕闇鳥:《樂府詩集》八一作“晴鳥”。
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後聲遲〔一〕。怪來調苦緣詞苦〔二〕,多是通州司馬詩〔三〕。
〔一〕前聲句:斷咽,短促而略帶哽塞;遲,緩慢悠揚,餘味無窮。劉禹錫《竹枝詞序》説:“其音協黄鐘羽,末如吴聲,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豔焉。”
〔二〕怪來句:怪來,相當於今語“怪不得”。調苦緣詞苦,意思是説:《竹枝詞》聲調的悽苦是由於歌詞的内容悽苦。
〔三〕通州司馬:指元稹,元稹於元和十年(八一五)三月任通州司馬。
浪淘沙詞六首〔一〕 (選二)
白浪茫茫與海連,平沙浩浩四無邊〔二〕。暮去朝來淘不住〔三〕,遂令東海變桑田〔四〕。
〔一〕《浪淘沙》:唐教坊曲名,《樂府詩集》列爲“近代曲辭”,所收白居易、劉禹錫所作皆爲七言絶句。成爲長短句,乃五代和北宋以後的事。
〔二〕平沙:見前詩選《江樓夕望招客》注。
〔三〕淘:兼有冲刷、冲積二義。
〔四〕遂令句:遂令,致使。令,讀平聲。東海變桑田,喻世界處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神仙傳》麻姑對王方平説:“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向到蓬萊,水淺於往者會時略半也,豈將復還爲陵陸乎?”方平曰:“東海行復揚塵耳。”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一〕?相恨不如潮有信〔二〕,相思始覺海非深〔三〕。
〔一〕何似:哪裏像。
〔二〕相恨句:此責男方久出不歸。潮有信,李益《江南詞》:“嫁得瞿唐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三〕相思句:此女方自訴深情。
《竹枝詞》與此詞當作於元和十四年(八一九),白氏從江州司馬調任忠州刺史到任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