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種堂記
乾道四年,樞密劉公既登用〔一〕,善類復聚,國勢大競,天下仰目,指期中興。而公孤忠崇崛,不少斵刓,疾視嬖邪,畢力擊排〔二〕。既牢不可動,則嘆曰:“道行則吾止,道止則吾行:是不可並〔三〕。”乃以大資政作藩隆興〔四〕。至則旁搜民瘼,孰爲疽根,弗獮弗,我則滌除,俾罔後災〔五〕。首得奉新縣三鄉寓税之弊,欣然上聞〔六〕。其明年,符下轉運〔七〕,悉蠲除之:爲税三十五萬錢有奇,爲米若干,爲帛若干。命下而公已遷荆州牧矣〔八〕。於是三鄉昔無田而有税者,今無其所有;昔有鄉而無民者,今有其所無〔九〕。又明年,五月,予來令奉新。三鄉之民,相率作堂,畫公像於間,以致瞻竚之敬〔一〇〕。十一月某日,堂成。予移官成均〔一一〕,將行;邑之士王杲與三鄉之民來請名且記。予不得辭,名堂以“懷種”:種言德,懷言民也〔一二〕。於是民皆歎曰:“微公之恩,吾其不首丘矣〔一三〕!”予曰:“此非公之恩也。”於是民皆不悦。予重告曰:“爾不見前古之君乎:聞興民之害,則勇於敢〔一四〕;聞除民之害,則勇於不敢。今公之言朝奏,而上之命夕應:然則此非公之恩也,上之恩也〔一五〕。”於是民始悦。予曰:“亦公之恩也。”於是民皆大惑。予又重告曰:“爾不見世之君子乎:一言而爲民百世之害也。彼不曰害民也,曰‘利國’也。國可利也,民可害不可害也?而況民有其害,而國不有其利歟?然其人猶矜曰〔一六〕:‘吾知忠於國也。’且夫國之所立,其恃者誰也〔一七〕?日夜摇其所恃,以忠其所立〔一八〕,——是果忠不忠也?一言而除民百世之害,如公者,有不有也?然則此又公之恩也。”於是民始大悦〔一九〕。三鄉:曰晉城,曰新安,曰法城云。門生奉議郎新除國子博士楊某記〔二〇〕。
〔一〕“劉公”,指劉珙;珙字共(恭)父,武夷人,子羽之長子;忤秦檜,杜佞幸,風節極峻;金人犯邊,南宋抗敵,珙兼權中書舍人,詔檄多出其手,詞氣激烈,聞者泣下。乾道四年(一一六八),拜中大夫、同知樞密院事;旋參知政事(軍、政兩府的副宰相地位)。
〔二〕“不少斵刓”,猶言略不妥協致傷正氣。《宋史》本傳:“龍大淵、曾覿(皆孝宗寵幸的近侍宦官)既被逐,未幾,大淵死,上憐覿,欲還之;珙言二人之去,天下方仰威斷;此曹(輩)奴隸耳,厚賜之可也,若引以自近,使與聞機事,進退人才,非所以光德業,振紀綱。命遂止。”又力劾王琪矯詔命、擅行事,“争之尤力,殿中皆驚!”作者這四句指此等情事而言。“嬖(bì)”,愛幸者。
〔三〕三句説,我之道若得行則我留在位,不得行則我必去官,二者不可並立。作者在此故意變幻上下文的“行”“止”二字的用法和實指。
〔四〕劉珙因劾奏佞幸,罷政,爲端明殿學士,奉祠;宰相陳俊卿力留之,乃改知隆興府、江西安撫使。“大資政”,指資政殿學士(與《宋史》異,見下注〔八〕)。“作藩”,作藩鎮——地方大吏。“隆興”,今南昌。
〔五〕“民瘼(mò)”,人民疾苦所在;《詩·大雅·柔桑》:“瘼此下民。”“獮(xiǎn)”,殺;“”,即薅字,拔除。“俾罔後災”,使無遺害。這幾句指徹底爲民除弊。
〔六〕“寓税”,寄税,指正額以外的附加税。“上聞”,向上奏報。《宋史》本傳:“至鎮(隆興),首蠲税務新額,及罷倉苗大斛;屬邑奉新有復出租税,窮民不能輸(納),相率逃去,反失正税。並奏除之。”
〔七〕“轉運”,轉運使。宋於每路設轉運使,掌錢糧刑獄等事,亦稱“監司”。
〔八〕《宋史》本傳:“除資政殿學士,知荆南府、湖北安撫使。”此荆南及文内“荆州”,指今湖北江陵。“牧”,地方長官。
〔九〕“無其所有”,指原派加之税今得無。“有其所無”,指原逃亡之民今得還鄉。
〔一〇〕“瞻竚”,猶瞻仰、思慕。
〔一一〕作者從奉新縣令調任國子博士。“成均”,指國子監;周代大學名曰成均,宋代大學名曰國子監,故用以比稱。
〔一二〕“種言德”,意取自《書·大禹謨》:“皋陶(yáo)邁種德”;種,猶言流布;宋人亦解爲“種植”。“懷言民”,取自同書同篇:“黎民懷之”;舊註:懷,歸也;這裏亦即懷思的意思。
〔一三〕“微”,假如没有。“首丘”,比喻返歸而得葬於故鄉;《禮·檀弓》:“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疏云:“所以正首而嚮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故狐雖死猶首嚮其丘。《淮南子·説林》:“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
〔一四〕“勇於敢”,勇於敢爲,不顧一切、竭力推行。
〔一五〕此是周旋的話頭,其用意在反跌下文。
〔一六〕“矜”,自誇。
〔一七〕暗指立國所恃在民,民爲國本。
〔一八〕害民而自謂“忠於國”。
〔一九〕上言“上之恩”時,只云“民始悦”;此言“公之恩”時,而云“民始大悦”;民所真悦者在此不在彼,行文用意,在暗中含蓄而見。
〔二〇〕“門生”,按作者《江湖集》卷四,乾道二年所作《見潭帥劉恭父舍人》詩,中云:“道合寧嫌晚,心期不用多”,“門闌當欠士,許寄病身麽?”是初會於此年,已有從學之意,當是後來奉爲師門,或得其薦挽。劉珙一生骨鯁,臨卒猶以“未能爲國報雪仇恥”爲恨,爲官愛民,本傳稱“民愛之若父母,聞訃有罷市巷哭、相與祠之者”。作者早期交往、一生佩服的師友,張浚、胡銓之外,即屬劉珙。
誠齋荆溪集序〔一〕
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二〕;既又學後山五字律〔三〕;既又學半山老人七字絶句〔四〕;晚乃學絶句于唐人〔五〕:學之愈力,作之愈寡。嘗與林謙之屢歎之〔六〕,謙之云:“擇之之精〔七〕,得之之艱,又欲作之之不寡乎?”予喟曰:“詩人蓋異病而同源也,獨予乎哉〔八〕!”故自淳熙丁酉之春,上墍壬午〔九〕,止有詩五百八十二首〔一〇〕:其寡蓋如此。其夏之官荆溪〔一一〕;既抵官下,閱訟牒〔一二〕,理邦賦〔一三〕,惟朱墨之爲親〔一四〕;詩意時往日來于予懷,——欲作未暇也。戊戌三朝〔一五〕,時節賜告〔一六〕,少公事,是日即作詩。忽若有寤〔一七〕,於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一八〕!試令兒輩操筆,予口占數首〔一九〕,則瀏瀏焉無復前日之軋軋矣〔二〇〕。自此,每過午,吏散庭空,即攜一便面〔二一〕,步後園,登古城,採擷杞菊〔二二〕,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二三〕: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二四〕,而後者已迫,涣然未覺作詩之難也〔二五〕。蓋詩人之病,去體將有日矣〔二六〕。方是時,不惟未覺作詩之難,亦未覺作州之難也〔二七〕。明年二月晦〔二八〕,代者至〔二九〕,予合符而去〔三〇〕;試彙其稿,凡十有四月〔三一〕,而得詩四百九十二首。予亦未敢出以示人也。今年備官公府掾〔三二〕,故人鍾君將之自淮水移書于予,曰:“荆溪比易守〔三三〕,前日作州之無難者,今難十倍不啻〔三四〕!子荆溪之詩,未可以出歟〔三五〕?”予一笑抄以寄之云。淳熙丁未四月三日,廬陵楊萬里廷秀序〔三六〕。
〔一〕“《荆溪集》”,作者守常州時所作詩篇的結集;荆溪,水名,在常州宜興境,故名。作者詩集是按其生活階段、分别編集而各有集名的。《荆溪集》是他詩全集中的第二分集。
〔二〕“江西諸君子”,指宋代江西詩派中諸名家。《雲麓漫鈔》:“吕居仁(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其略云:古文衰於漢末,……五言之妙,與三百篇、離騷争烈可也。自李、杜之出,後莫能及。……元和之末,無足論者,衰至唐末極矣!……至國朝文物大備,……歌詩至於豫章(黄庭堅)始大出而力振之,後學者同作並和,盡發千古之祕,亡(無)餘蘊矣。録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也。宗派之祖曰山谷(黄庭堅號山谷道人)。其次陳師道無己、潘大臨邠老、謝逸無逸、洪朋龜父……徐俯師川……韓駒子蒼、李彭商老……凡二十五人,居仁其一也。”江西詩派由此正式得名、成立。其開派人黄庭堅,極力推崇杜甫,説:“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又講究“换骨奪胎”(《冷齋夜話》記黄語);任淵《山谷詩集注》自序説:“本朝山谷老人之詩,盡極騷雅之變;後山(陳師道)從其游,將寒冰焉(意謂殆又過之):故二家之詩,一字一句,有歷古人六七作者。”因此其風格特點是曲折而襞積,峭健而生硬,嚴刻而晦澀,冷雋而新奇。此派一開,譽毀紛紜。但因宋代士大夫一般都是書册極富的,江西派的表現方法,很對他們的口味,再加上政治、社會方面的複雜原因,這一宗派的詩風便對南北宋之間的詩壇發生了極大的影響,而末流所至,弊病亦深。比作者稍早的曾幾、陳與義,同時的中興幾大家中的蕭德藻、范成大、陸游,以及略晚的姜夔等詩人,都是在此影響之下,入手便學江西,而後來漸思擺脱這一縛束:如出一轍。
〔三〕“後山五字律”,後山即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後山居士,彭城人。被後人列爲江西派中“一祖(杜甫)三宗”的一宗,地位僅次於黄庭堅,並稱“黄陳”。《雲麓漫鈔》:“議者以謂陳無己爲詩高古,使其不死,未必甘爲宗派。”其詩思致比黄更加深密,成爲一種苦調,讀來令人感到悶氣。諸體中以五言律詩尤爲擅長,特點是筆意飛動變化而又凝鍊,能以最少的字句表現出豐富的意思、層次。因此作者學他的五字律。這是有見頭的。但作者得其優點,而無其苦調悶氣,張鎡《南湖集》(卷二)説作者“後山格律——非窮苦,白傅風流造坦夷。”非常中肯。作者自己也説:“黄九陳三外,諸人總解詩;甘心休作許,苦語竟何爲?”
〔四〕“半山老人”,見第二〇八頁《讀詩》注〔一〕。“七字絶句”,七言絶詩。
〔五〕“唐人”,此特指晚唐詩人,已見前注。並參看後文《頤菴詩稿序》。
〔六〕“林謙之”,名光朝,莆田人,紹興進士,理學家,是作者最推崇的同時詩人之一,著有《艾軒集》。劉克莊也最推崇他。
〔七〕“擇之之精”,即指從諸流派中選取某家爲學習對象,而又從某家各體中選取其特别擅長的一體爲學習對象。
〔八〕“喟(kuì)”,嘆息。“獨予乎哉”,豈獨我一人如此!這兩句意謂凡詩人都是擇精、得艱、作寡:受病不同,只是病象之異,而不是道理有所差别。
〔九〕説從淳熙四年(一一七七)上溯到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十五年之間。“墍”,通概,此爲“包”義。
〔一〇〕此即全集中《江湖集》部分,是作者存詩最早的作品。紹興三十二年以前的詩,已焚棄不存。
〔一一〕“其夏之官荆溪”,淳熙四年夏日,赴常州守任。“之”,動詞,赴,往。
〔一二〕“訟牒”,訴訟文件。
〔一三〕“邦賦”,一州的賦税收入。按當時作地方官審訟案、理賦税是兩項主要工作,上司考績時,也是以這兩項來作考察的標準。
〔一四〕“朱墨”,書判公文的兩色筆墨。“親”,接近。
〔一五〕“戊戌”,淳熙五年。“三朝(zhāo)”,元旦,正月初一日。因爲它是“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名三朝,見《漢書·孔光傳》注。
〔一六〕“時節”,猶言節令、節日。“賜告”,放假。
〔一七〕“忽若有寤”,一下子似有所悟。寤、悟字通。
〔一八〕“欣如”,欣然。
〔一九〕“操筆”,指紀録。“口占(zhàn)”,口授文詞,令他人紀録。後專用爲作詩直接用口念出、以代替用筆起草的意思。
〔二〇〕“瀏瀏焉”,形容順利流暢。“軋軋”,形容思致艱苦。晉陸機《文賦》:“思乙乙其若抽”,注云:乙,難出之貌,音“軋”;六臣本《文選》徑作“軋軋”。作者蓋用此本。
〔二一〕“便面”,古之團扇;本出門時用以遮面,故名“屏面”。便,音義同“屏”字。
〔二二〕“採擷(jie入聲)”,採,搯取。“杞菊”,枸杞和野菊花,唐陸龜蒙有《杞菊賦》,敍貧士採二物以爲食的苦讀情況(宋蘇軾又作《後杞菊賦》)。
〔二三〕“萬象”句,説各種各色事物都來向我供給作詩的題材——所謂“詩料”。
〔二四〕“讎”,通“酬”,酬答。“未讎”,還没有來得及吟咏描繪。合下句“後者已迫(又跟着來了)”,是寫應接不暇的情形。
〔二五〕“涣然”,形容文章如水流之盛。又參看《後漢書·延篤傳》:“百家衆氏,投間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涣爛兮其溢目也。”注:“涣爛,文章貌。”
〔二六〕“詩人之病”,指作之難而少。“去體”,離身。“有日”,爲期不遠。
〔二七〕“作州”,爲州郡官,處理一州的政務。“未覺作州之難”,隱有所指,因爲他作地方官,一反當時一般官僚的高壓、刻酷的作風,和人民相處關係很好,收到了别人所不能達到的效果,《宋史》本傳説他:“戢(制止)追胥(追逼賦税的胥吏)不入鄉,民逋賦者(欠錢糧的)揭其名市中,民讙(歡)趨之(自動争來交納),賦不擾而足,縣以大治。”(其詳可參看本書所選《與張嚴州敬夫書》)這雖然是他作奉新縣官時的事,但他作常州州官,作風當然是一貫的,不會又有兩樣。他在常州官署,有題爲“卧治齋”的屋室,是用漢汲黯守東海、淮陽,静簡不擾而州郡大治的故事,可以合看。
〔二八〕“晦”,陰曆月盡日(三十日或小月廿九日)。
〔二九〕“代者”,指本任官任期已滿,前來繼任的州官。
〔三〇〕“合符”,符是古時授權的信物(執照),分爲兩半,授權者和受權者各執一半,必要時將兩半對合勘驗,即可見真僞。宋朝地方官並不執符信,而是以官印爲憑,所以這裏説“合符”即如同後世所謂“交印”——辦清了交代的各種手續。
〔三一〕“十有四月”,自淳熙五年正月至六年二月,爲期十四個月。“有”,音義同“又”。
〔三二〕“備官公府掾”,《漢書·陳遵傳》:“公府掾史。”按漢代三公大官,得開府置吏,掾即屬吏。此指作者到杭任樞密院檢詳、守右司郎中的官職。“備官”,謙語,猶言充數而已。
〔三三〕“比”,讀去聲,近來。“易守”,换了守官。
〔三四〕“不啻(chì)”,不止。
〔三五〕鍾將之的意思是:現在可以把《荆溪集》公布給人,以便作州官的可以從中學習些道理。
〔三六〕“淳熙丁未”,十四年(一一八七)。“廬陵”,今江西吉安市,宋爲吉州,作者是吉州吉水人,所以署廬陵。
唐李推官披沙集序〔一〕
予生百無所好〔二〕,而顧獨尤好文詞〔三〕,如好好色也〔四〕;至於好詩,又好文詞中之尤者也;至於好晉、唐人之詩,又好詩之尤者也。予於天下士大夫家及入三館〔五〕,傳唐詩數百家〔六〕:多至百千篇,寡至一二篇;自謂三百年間〔七〕,奇瓌詭寶〔八〕,略無遺矣。——晚識李兼孟達於金陵〔九〕,出唐人詩一編:乃其八世祖推官公《披沙集》也。如“見後却無語,别來長獨愁”〔一〇〕;如“危城三面水,古樹一邊春”〔一一〕;如“月明千嶠雪,灘急五更風”〔一二〕;如“煙殘偏有焰,雪甚却無聲”〔一三〕;如“春雨有五色,灑來花旋成”〔一四〕;如“雪藏山色晴還媚,風約溪聲静又回”〔一五〕;如“未醉已知醒後憶,欲開先爲落時愁”〔一六〕:蓋征人淒苦之情,孤愁窈眇之聲〔一七〕,騷客婉約之靈〔一八〕,風物榮悴之英,所謂“周禮盡在魯矣”〔一九〕!讀之使人發融冶之驩、於荒寒無聊之中〔二〇〕,動慘戚之感、於笑談方懌之初〔二一〕:國風之遺音,江左之異曲〔二二〕,其果弦絶而不可煎膠歟〔二三〕?然則謂唐人自李、杜之後,有不能詩之士者,是曹丕火浣之論也〔二四〕;謂詩至晚唐有不工之作者,是桓靈寶哀梨之論也〔二五〕。或曰:推官之詩,子能辨之;子之言,將使誰辨之?曰:嗟乎!後世有曹丕、無靈寶,推官公其已矣〔二六〕,予則有憂也;不然,推官公其已乎?予何憂哉!推官公諱咸用,唐末人也。孟達請予序之。後二年,乃能書以寄之。孟達亦能詩,殊有推官公句法云。紹熙四年十一月既望〔二七〕,誠齋野客廬陵楊萬里序。
〔一〕“推官”,指李咸用。唐代節度使、觀察使,都自辟僚屬,推官爲其屬吏之一。“《披沙集》”,共六卷,皆詩作,今傳本有《四部叢刊》影印南宋“臨安府棚北大街陳宅書籍鋪”本,卷首即冠以本篇序文。
〔二〕“好”,去聲;嗜好,愛好。
〔三〕“而顧”,轉折複詞,略如“但”“特”“却”“可是”。“尤”,甚。下文“尤”字是特異義。
〔四〕“如好好色”,如愛美色(語出《禮記》);上一好字去聲、動詞,下一好字上聲、形容詞。
〔五〕“三館”,《梁谿漫志》:“唐三館者,昭文館、史館、集賢院是也。……(宋)天聖九年乃徙三館於崇文院,前列三館,後建祕閣,修史、藏書、校讎,皆其職也。中興以來,復建祕書省,而三館之職歸之。”作者曾官祕書少監、祕書監,故云“入三館”。
〔六〕按清代曹寅所編《全唐詩》,共二千二百餘家。
〔七〕唐代起公元六一八年,訖九〇六年,將及二百九十年,舉約數,故云“三百年間”。
〔八〕“奇瓌(guī)詭寶”,猶言奇珍異寶,指詩篇之可珍,如同美玉。
〔九〕“李兼孟達”,名兼,字孟達。“金陵”,宋之建康府,今南京市。
〔一〇〕原集卷三《秋日訪同人》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一〕同上《春日》五言律詩的頸聯。
〔一二〕同上《贈來進士鵬》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三〕同上卷四《冬夕喜友生至》五言律詩的腹聯。
〔一四〕同上《紅薇》五言律詩的起聯。
〔一五〕同上卷五《題陳將軍别墅》七言律詩的腹聯。
〔一六〕同上卷六《緋桃花》七言律詩的頸聯。按此可參看第六頁《普明寺見梅》注〔二〕。
〔一七〕“窈眇”,形容聲音美妙。宋本《推沙集》序作“幼眇”(《長楊賦》“憎聞鄭衛幼眇之聲”句,《文選》李善注引作“窈眇”,是幼眇、窈眇同)。
〔一八〕“騷客”,指詩人,含有抑鬱憂傷的意味,宋范仲淹《岳陽樓記》:“遷客騷人”;蓋由屈原被放,曾作《離騷》而有此名詞。“婉約”,一般指文學作品含蓄委婉的風格;《國語·吴語》:“故婉約其辭”;注:“婉,順也;約,卑也。”所以後來以不峻激不刻露的文風爲婉約。
〔一九〕《左傳》昭二年:“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是矣。’”這裏意思是好東西全在此了。
〔二〇〕“融冶”,形容和樂舒美。“驩”,同歡。
〔二一〕“懌(yì)”,喜悦。
〔二二〕“江左”,指六朝時代。
〔二三〕“煎膠”,指集弦膠,可接斷弦;已見第二五五頁《送子上弟赴郴州使君羅達甫寺正之招》注〔四〕。這裏比喻遺響可繼。
〔二四〕《三國志·魏志·齊王芳紀》注:“魏初,文帝(曹丕)以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刊石太學,永示來世。至是西域使至,而獻火浣布焉,於是刊滅此論。而天下笑之。”火浣布,古代織物,入火不燃,如後世石綿之類。此比喻見識不廣。
〔二五〕《世説·輕詆》:“桓南郡(玄)每見人不快,輒嗔云:‘君得哀家梨,當復不烝(蒸)食不?’”注云:“舊語秣陵有哀仲家梨,甚美,大如升,入口消釋(極嫩)。言愚人不别(辨識)味,得好梨烝食之也。”這裏比喻當時人不懂得仔細尋味、品賞晚唐詩的優美處,而妄詆爲不工,如同把哀家梨蒸着吃了是一樣的殺風景。桓玄一名靈寶,晉龍亢人,字敬道。
〔二六〕“其已矣”,指不被人知賞、不行於世。
〔二七〕“紹熙四年”,公元一一九三年。“既望”,夏曆月之十六日,月圓的次日。
頤菴詩藁序
夫詩何爲者也?尚其詞而已矣〔一〕;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二〕。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三〕?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嘗食夫飴與荼乎〔四〕?人孰不飴之嗜也〔五〕;初而甘,卒而酸〔六〕。至於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七〕。——詩亦如是而已矣〔八〕。昔者暴公譖蘇公,蘇公刺之;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從行,誰爲此禍〔九〕?”使暴公聞之,未嘗指我也,然非我其誰哉?外不敢怒,而其中媿死矣!三百篇之後〔一〇〕,此味絶矣;惟晚唐諸子差近之〔一一〕。寄邊衣曰:“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一二〕。”弔戰場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閏夢裏人〔一三〕!”折楊柳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一四〕。”三百篇之遺味,黯然猶存也〔一五〕。近世惟半山老人得之〔一六〕。予不足以知之,予敢言之哉?今四明劉叔向寄其父頤菴居士詩稿〔一七〕,命予爲之序;放翁陸務觀既摘其佳句序之矣〔一八〕,予尚何言哉。偶披卷讀之,至“寂寞黄昏愁弔影,雪窗怕上短檠燈。”又“燭與梅花共過冬,淡月故移疎影去。”又“睡魔正與詩魔戰,窗外一聲婆餅焦〔一九〕。”又《早行》云:“鷄犬未鳴潮半落,草蟲聲在豆花村。”使晚唐諸子與半山老人見之,當一笑曰:“君處北海,吾處南海,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二〇〕?”居士名應時,字良佐。嘉泰元年六月戊戌〔二一〕,誠齋野客楊萬里序。
〔一〕“尚”,動詞,猶言以爲重、以爲上、以爲至。
〔二〕“去意”,按作者此處本意不是真正主張作詩連思想内容都不要,而是説作詩不能像論文一樣,逕直地講道理、宣意旨,——作詩要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表現方式了。
〔三〕“安在”,何所在。下文“焉在”意同。
〔四〕“夫”,動詞後面的助詞,無義。和首句的“夫”發語虚詞用法不同。“飴(yí)”,米麥製的糖漿,俗亦稱“糖稀”。古代即以此爲糖。“荼”,即茶,古無“茶”字,自唐陸羽始减一筆爲茶。
〔五〕“孰”,誰。“嗜”,愛吃。
〔六〕“卒”,到末了,後來。
〔七〕“未既”,未盡。“不勝(shēng)其甘”,味道好得不得了。
〔八〕説詩也應當如同茶味一樣,不是就把詞意逕直地擺在表皮浮面,而要將詞意釀成一種有深度的“味道”,須使讀者涵詠玩味才能感到,這樣才有藝術力量。
〔九〕《詩·小雅·何人斯·序》:“《何人斯》,蘇公刺暴公也:暴公爲卿士,而蘇公焉;故蘇公作是詩以絶之。”蘇、暴,都是周代畿内諸侯國名;暴公與蘇公同爲周之卿士,暴公在周王前讒蘇公,使其獲譴,所以蘇公作此以示絶交。其詩有云:“彼何人斯?其心孔艱(甚難知)!胡逝我梁、不入我門(爲何近過我國門外魚梁處、而不來見我)?……二人從行:誰爲此禍?胡逝我梁、不入唁我?……”疏云:“今過我國,何故之(到)我梁而不入我門以見我乎?得不由我、意慙而不得來也?”
〔一〇〕“三百篇”,指《詩經》,因其篇數共有三百零五首,《論語·爲政》曾有“《詩》三百”的話,《文選·報任少卿書》也説“《詩》三百篇”,後世因此相承用“三百篇”一詞指《詩經》。
〔一一〕“諸子”,指諸詩人。“差近之”,比較近於上述《詩經》所特有的那含蓄微諷的回味。
〔一二〕按此兩句,今僅見於北宋詞人賀鑄詞中。其爲賀鑄暗用唐人句,抑係誠齋誤記,已不可知。意者兩句風格思路皆類晚唐人詩句,故而誤憶爲唐人之作,或爲可能。
〔一三〕此是陳陶《隴西行》的末二句,其全篇云:“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一四〕此是王之涣《涼州詞》的末二句,其全篇云:“黄河(一作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作者引作“春光”,字異。按王之涣非晚唐詩人,乃是盛唐著名詩人之一;可見作者“晚唐諸子”的話,也是就其風格大概而言,不必十分嚴格看待。
〔一五〕“黯然”,用江淹《别賦》中“黯然銷魂”的話,不是顔色昏黯義。
〔一六〕“半山老人”,見第二〇八頁《讀詩》注〔一〕。
〔一七〕“四明”,指明州,其境有四明山,故名。今浙江寧波市。“劉叔向”,名未詳。
〔一八〕按今本陸游《渭南文集》中無此序文。
〔一九〕“婆餅焦”,一種鳥鳴聲。
〔二〇〕此係借引《左傳》僖公四年楚因被齊侵、向齊師詰問的話。原文云:“君處(上聲,動詞,居住義)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不料)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二一〕“嘉泰元年”,公元一二〇一年。
詩論〔一〕
論曰:天下之善不善,聖人視之甚徐而甚迫〔二〕。甚徐而甚迫者:導其善者以之於道〔三〕,矯其不善者以復於道也〔四〕。宜徐而迫,天下之善始惑;宜迫而徐,天下之不善始逋〔五〕。蓋逋因於莫之矯,而惑起於莫之導。善而莫之導,是謂窒善〔六〕;不善而莫之矯,是謂開不善。聖人反是:徐其所不宜迫,而迫其所不宜徐。經之自《易》而《書》,非不備也,然皆所以徐天下者也〔七〕。啓其扃〔八〕,聽其入;坦其軌〔九〕,縱其馳。入也,馳也,——否也:聖人油然不之責也〔一〇〕。天下皆善乎?天下不能皆善,則不善亦可導乎〔一一〕?聖人之徐,於是變而爲迫。非樂於迫也,欲不變而不得也。迫之者:矯之也。是故有《詩》焉。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而或者曰:“聖人之道,《禮》嚴而《詩》寬。”嗟呼!孰知《禮》之嚴爲嚴之寬、《詩》之寬爲寬之嚴也歟〔一二〕?蓋聖人將有以矯天下,必先有以鈎天下之至情〔一三〕;得其至情,而隨以矯,夫安得不從?蓋天下之至情:矯生於媿,媿生於衆〔一四〕。媿,非議則安〔一五〕,議,非衆則私〔一六〕。安,則不媿其媿,私,則反議其議〔一七〕。聖人不使天下不媿其媿、反議其議也〔一八〕,於是舉衆以議之,舉議以媿之。則天下之不善者,不得不媿。媿、斯矯,矯、斯復,復、斯善矣〔一九〕。——此《詩》之教也。《詩》果寬乎?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也!《詩》果不嚴乎?惡莫惡於盜,而懦莫懦於童子:今夫童子誑其西鄰之童,而奪之一金〔二〇〕,不怍也〔二一〕;而東鄰之童旁觀而適見之〔二二〕,則怍焉;見其奪也,而又以告其不見者,怍焉者病焉〔二三〕。不惟見也,不惟告也,見者與不見者朋譏而羣哂焉〔二四〕:則不惟怍也,不惟病也,則啼焉,則歸之金焉〔二五〕。夫何其不怍於奪、而怍於見?故曰:矯生於媿。夫曷不啼於未譏未哂之先、而歸其奪於譏與哂之後〔二六〕?故曰:媿生於議,議生於衆。夫奪人者,汙也;奪而歸之者,潔也。其汙也可擯,其潔也可進〔二七〕。奪於先而歸於後,汙初而潔終:君子將不恕其初乎?將揜其終乎〔二八〕?則譏爲譽根、哂爲德源矣。故曰:媿斯矯,矯斯復,復斯善矣。詩人之言,至發其君宫闈不修之隱慝〔二九〕,而亦不捨匹夫匹婦復關溱洧之過〔三〇〕;歌詠文武之遺風餘澤,而歎息東周列國之亂哀窮屈〔三一〕,而憎貪讒〔三二〕。深陳而悉數,作非一人,詞非一口,則議之者寡耶?夫人之爲不善,非不自知也,——而自赦也。自赦而後自肆,——自赦而天下不赦也,則其肆必收。聖人引天下之衆,以議天下之善不善,此《詩》之所以作也。故《詩》也者:收天下之肆者也。今夫人之一身,暄則倦,凜則力〔三三〕;十日之暄,可無一日之凜耶?《易》、《禮》、《樂》與《書》,暄也;《詩》,凜也。人之情,不喜暄而悲凜者,誰也?不知夫天之作其倦、强其力而壽之也〔三四〕。天下之於《易》、《禮》、《樂》、《書》、《詩》,喜其四,媿其一:孰知聖人以至媿媿之者,乃所以以至喜喜之也歟〔三五〕?謹論。
〔一〕“詩論”,這是作者《心學論》中的《六經論》之一。“詩”,本專指《詩經》而言,但其中的道理,是當然可以通之於一切詩歌的。
〔二〕“聖人”,作者意思當是專指孔子。相傳孔子删定古詩爲三百零五篇,成爲現傳的《詩經》,説見《史記·孔子世家》。“徐”,緩。“迫”,急。
〔三〕“之”,動詞,是“行而至”的意思。
〔四〕“矯”,糾正。“復”,改過遷善,歸到正途上來。按以上二者,導善是指所謂“徐”的事,矯不善是指所謂“迫”的事。“道”,指儒家的所謂道,即“正理”“正道”,包括仁、義等儒家道德標準而言。
〔五〕“逋”,逃,脱逸,隨便。
〔六〕“窒(zhì)”,閉塞,扼制。下文“開不善”,是反面,開是放任、寬縱的意思。
〔七〕“徐”,此處又作動詞用。這説《易經》《書經》,都是旨在導人善的一面。
〔八〕“扃(jiōng)”,門户,鎖鑰。
〔九〕“坦其軌”,把行車的道路修治平坦了。
〔一〇〕這説如門户道路,都擺好在那裏,有願入願馳的,聽之;如其不入不馳,也只由他,而不去責怪他。“油然”,在此是聽其自然而生長的意思。
〔一一〕反問句:難道不善也是導得的嗎?
〔一二〕“孰知”,誰知道?“嚴之寬”,表面似嚴而實際寬。“寬之嚴”,表面似寬而實際嚴。
〔一三〕“鈎”,動詞,探索。《易·繫辭》:“鉤深致遠。”疏:“物在深處,能鉤取之。”
〔一四〕“矯生於媿,媿生於衆”,意謂人所以有改過之心,是由内愧;而人所以有慚愧之情,是由於社會生活中的羣衆關係約制所致,换言之,没有社會羣衆在互相約制,也就没有羞愧“對不起人”的情感可言了。
〔一五〕這句説,人雖有知愧之心,但若没有批評意見在約制它,也就自原自恕,久而不覺其非了。
〔一六〕這句説,批評意見如果不來自羣衆,則其意見必偏私而不公正。
〔一七〕“反議其議”,反要批評别人的意見爲非是。
〔一八〕這個“也”字是句中呼起下文的引語語氣,和一般在句末作收束語氣用的“也”字不同。
〔一九〕“斯”,於是,乃,則。“復”就是上文“復於道”的意思——由不善而歸於善。
〔二〇〕“奪之一金”,即騙取鄰童一文錢。“金”,古代是錢幣數量名稱,一金,爲金屬幣類二十兩或一斤;後來稱銀一兩也沿用“一金”的成詞;但作者此處是泛語,不一定即指一兩銀子,也可以指銅錢一枚。
〔二一〕“不怍(zuò)也”,不以爲愧。怍,慚。
〔二二〕“適見之”,正巧看到眼裏。
〔二三〕以上“則怍焉”主詞指奪金之童;“見其奪也……”主詞則指東鄰旁觀之童。這種例子在古典散文中是常有的。“病焉”,指心中憂懼悵恨,參考俗語“心裏成了病”。
〔二四〕“朋譏”“羣哂(shěn)”,大家一起譏諷嘲笑。
〔二五〕“啼焉”,哭起來。“歸之金焉”,把錢送還給人家。
〔二六〕“曷不”,同“何不”。“歸其奪”的“奪”是名詞,指所奪之物。
〔二七〕“擯(bìn)”,棄。“進”,指學好、向上,漸進於成就之地。
〔二八〕“揜”,略同掩。“揜其終”,指掩没其後來改過的善處。
〔二九〕“宫闈不修”,指其國君的女眷有淫亂之行。參看《新書·階級》:“古者大臣有坐污穢、男女無别者,不謂污穢,曰帷薄不修。”按《詩經》中諷刺宫闈淫穢的很多,例如《邶·匏有苦葉》,是“刺衛宣公也:公與夫人並爲淫亂”。《鄘·君子偕老》,是“刺衛夫人也:夫人淫亂,失事君子之道也”。《鄘·牆有茨》,是“衛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奸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以上皆引詩序,下同。)“隱慝(nì)”,猶言不可見人的醜事。
〔三〇〕“復關”,指《衛·氓》篇,中有“乘彼危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的話(這是女方追敍當初傾心於男方之誠);詩序説是“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别,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背棄。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鄭·溱洧》,詩序説:“刺亂也:兵革不息,男女相棄,淫風大行,莫之能救焉。”
〔三一〕“文武”,指周文王、武王。“東周列國”,即春秋、戰國時期。《詩》中例多,不能備舉。
〔三二〕例如《魏·伐檀》,是“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禄,君子不得進仕爾。”《魏·碩鼠》,是“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於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例如《唐·采苓》,是“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
〔三三〕“暄則倦,凛則力”,説暖了則覺倦怠,冷時反覺精神振作。
〔三四〕“夫”,句中動詞下面的虚字助詞,和在句首的引詞“夫”字用法有異。“作”,振作。“壽”,動詞,使之壽。
〔三五〕意謂以極可愧者諷之使覺醒,正是以極端愛護的用心來愛護他。大旨即是説,詩用意非常嚴正,毫不寬恕,但其最終目的,却不是絶人於善,而仍是與人爲善的。
國勢(中)〔一〕
臣聞聖人不幸而當天下分裂之際者,有所謂萬世之業,有所謂數百年之業。國無兩存、無兩亡,非有北無南,則有南無北爾〔二〕。有能舉天下之二而一之〔三〕,此萬世之業也;盡地以相伺,據險以相拒,攻則不足,守則有餘,此數百年之業也。今聖天子既懲于一舉而折〔四〕,則萬世之業,其成未有形,而其發未有候也;而數百年之業,亦獨擾擾而未求所定,岌岌而未見所立,則亦可謂不能也已?非不能也,能而不爲也;非不爲也,爲而不果也。果則爲,爲則能矣。昔司馬晉内有王敦、蘇峻之亂〔五〕,外有劉、石之敵〔六〕,晉宜不能乎晉也〔七〕,而無病乎江左十葉之基〔八〕。劉宋之初〔九〕,譙縱梗蜀〔一〇〕,盧循逼都下〔一一〕,而姚氏、慕容氏、拓跋氏沸中原〔一二〕,宋宜不能乎宋也,而無害乎南朝數百年之祚〔一三〕。晉、宋之君何人哉?使朝廷當此時〔一四〕,將不爲國乎?雖然〔一五〕,此猶有天下之半也;至于七十里而興商,百里而造周,湯、文何人哉〔一六〕?朝廷當此時,將不爲國乎?雖然,此猶有土也;至于漢高帝一劍之外無餘物〔一七〕,光武一牛之外無餘資〔一八〕,而以創業,以中興〔一九〕。二君何人哉?朝廷當此時,又將不爲國乎?嗟乎!以高、光爲之,能以無國爲有國也;以湯、文爲之,能以一國爲天下也;以晉、宋爲之,能以危國爲安國也:然則天下豈有不可爲之國哉?亦存乎其人如何爾。今也(内)無敦、峻、譙、盧之猖獗,外無劉、石之英雄,而獨當一未亡之金虜,而又以全楚爲家,吴越爲宫〔二〇〕,此楚莊、吴闔閭、子胥、種、蠡之所以强霸用武之國也〔二一〕;西控全蜀,南擁荆襄,北據長淮,此高帝、先主、孫仲謀、楊行密之所以興起之根本也〔二二〕;鉅海限其東,而三江五湖繚其南北,此古之六朝所恃以爲不拔而不可兼得者也;引巴蜀之饒〔二三〕,漕江淮之粟〔二四〕,市西戎之馬〔二五〕,而號召荆楚奇材劍客之精鋭〔二六〕,此漢、唐之所仰以爲資者也:奄是數者而有之〔二七〕,而日夕惴焉不能以自存,常若敵人之制其命,是挾千金而憂貧,有孟賁之力而憂弱者也〔二八〕。故曰:非不能也,能而不爲也;非不爲也,爲而不果也。使天子一日斷自一心,不惑羣議,卓然挈吾國而大有所建立,則萬世之業,爲之有餘也,而況數百年之業哉!獨患乎因循頽墮,忘其我之所可惜〔二九〕,而徹其敵之所可忌者而已矣〔三〇〕。蓋吾之所可惜、而吾不惜,則凡所可惜者,無所往而惜,無所往而惜者,亡之所從開也〔三一〕;彼之有所忌,而吾不示之以其所忌,則凡所可忌者,無所往而忌,無所往而忌者,寇之所從召也〔三二〕。昔者秦之滅六國,非秦能滅六國也,六國實自滅也。不思久長之計,而苟一日之安,争先割地以求和于秦,地朝割而兵夕至,蓋六國之君臣,其初以爲尺寸之地不足惜也;不知夫國之亡,乃自不惜尺寸始。非尺寸之地能亡國也,尺寸之不惜,則不至于亡國則不止!頃者虜人求唐、鄧,則與唐、鄧;求海、泗,則與海、泗〔三三〕。此何爲者耶?人有禦寇,而不禦之垣之外,乃毀垣以納之,曰:吾將拒之户〔三四〕。是得爲善禦寇者乎?夫室以户存,户以垣存也,垣毀,是無户也,室其得存乎?蜀失漢中而劉禪降〔三五〕,唐獻淮南而李景蹙〔三六〕。朝廷獨不見之耶?此臣所謂患乎忘其我之所可惜者也。漢高帝之西入關也,兵之所至,迎刃而解〔三七〕,如此其鋭也!以仁義之師,乘暴秦之亡,如此其易也!以高帝自將〔三八〕,而子房爲之謀〔三九〕,如此其全也!——而不敢越宛而擊秦〔四〇〕。非宛之能重秦也;能病漢也。蓋宛者,漢之後顧之病也。宛一下則漢何病焉。使秦人先得漢之所忌,遣一將固守而不下,則秦未易以歲月入也。異時朝廷舉長淮數千里而視之如隙地〔四一〕,不葺一壘,不置一卒,使寇之去來,如入無人之境。此何爲者耶?議者猶曰:“是時虜之創痍未盡瘳〔四二〕,而勢力未全盛也。”而今者狠然有窺吾淮甸、南下牧馬之意〔四三〕,朝廷倘復如前日,置淮于度外,則天下之大禍至矣!虎之所以不可捕者,穹崖深林,入者凜然,而又羆游乎其前,豹伏乎其左,此人之所以甚忌也;使羆與豹皆去,而虎立于途,人孰不操戈以制之哉?臧質壁盱眙而佛狸亟還〔四四〕,劉仁瞻堅守壽春而周師未得志〔四五〕。朝廷獨不見之耶?此臣所謂患乎徹其敵之所可忌也。大抵敵人之求,可以無與;天下之地,可以無守。可以守、可以與者,貨也;可以無與者,地也。可以無守者,已失之地也;可以守者,未失之地也。可以無與而與焉,可以守而不守焉。今之大患不在此耶?蓋逆亮嘗求漢、淮之地矣,而光堯不與之地而與之戰〔四六〕。臣願朝廷以光堯之塞逆亮而塞虜之貪。如蜀、如荆襄、如武昌、如沿江,朝廷固嘗嚴守備矣;臣願今日以待沿江之工而待淮,凡淮之要害之地,虜之所必攻者,巨鎮如廬、壽、廣陵者〔四七〕,則各擇一大將,委以一面,而付之重兵。至于其他州郡,則多其壁壘,而葺其城池。城池堅則可攻而不可下,壁壘多則寇有牽而不敢越;有大將重兵以居要,則沿淮之州有所恃而無所懼:兵法所謂常山之蛇者〔四八〕,此也。蓋固國者,以江而不以淮,固江者以淮而不以江。而今之説者或曰:“淮不可守而江可恃。”嗟呼!不恃江者,江可恃也;恃也,則江不可恃矣〔四九〕。昔者陳後主盡召江北之諸將以朝正〔五〇〕,而韓擒虎、賀若弼掩其虚以至江上,陳之君臣猶曰:天塹必無可濟之理〔五一〕,且引周、齊之兵五來皆敗以待隋。言未既〔五二〕,隋師濟矣!甚矣夫江之誤南國也!——非江誤人之國也,恃之者誤之也。宫之奇曰:虢,虞之表也,唇亡則齒寒〔五三〕。江者,淮之虢也;淮者,江之虞也。朝廷其勿恃江而恃淮,勿恃淮而備淮:則數百年之業,可得而議矣。不然,臣恐未可以一朝居也。或者又曰:“守淮善矣,其如淮地之空曠何?若夫江者,紀涉所謂備之不過數處,直差易爾〔五四〕。”是不然。有淮,而後江者吾之江也;無淮,則江者非獨吾之江也,——亦敵之江也!全而有之,猶恐失之;而況分之哉!且吾之有淮,以爲空曠也;使吾不有而虜有之,彼以爲空曠耶?——彼將居而耕,耕而守,守而伺:則吾之一喘而彼聞,一動而彼見。人惟有所不可測,而後不可圖。引寇以自逼,而日夕與之相目于一水之間〔五五〕,則國尚(何)可爲而敵尚何可備哉!故夫江者,誤人之國,而紀涉之論,又誤人之江者也。且吴人者,欲淮而不得也,非得淮而不欲也。吾則有吴人之所無,而又可棄吾之所有耶?臣是以流涕而極言至此!
〔一〕這是作者《千慮策》中的一篇。此下的《論兵》《刑法》《民政》並同。題下的(中)字是原來每一題又分爲上、中、下三篇的標目。
〔二〕“南”“北”,實指金、宋兩國。“爾”,見第二九六頁《與張嚴州敬夫書》注〔四七〕。
〔三〕“一之”,統一了它。一,動詞。
〔四〕“懲於一舉而折”,指宋孝宗即位後即任用張浚,發動北伐,爲南宋數十年所未有之舉;不幸遭致符離之潰。見第一八頁《讀罪己詔》注〔一〕。
〔五〕“司馬晉”,司馬氏作皇帝的晉朝(二六五——四一九)。稱司馬晉,以别於五代時石氏的晉朝(後晉)。“王敦”,臨沂人,字處仲,尚晉武帝女襄城公主,爲大將軍;後鎮武昌,率其所部犯京師,晉帝以之爲丞相,始返鎮所。其後謀篡,晉明帝討之,病死。“蘇峻”,掖人,字子高,懷帝永嘉亂後擁有重兵,以破王敦有功;成帝時漸有異志;及有命召爲大司農,峻疑懼,遂起兵陷京師,肆行屠掠,遷皇帝於石頭;温嶠等討之,敗死。
〔六〕“劉、石之敵”,晉懷帝永嘉二年(三〇八),漢王劉淵稱帝號,五年,其子劉聰陷洛陽,擄懷帝以去,七年,懷帝遭害,愍帝建興四年(三一六)漢劉曜陷長安,愍帝出降,西晉由此遂亡。東晉元帝大興元年(三一八)劉曜自立,次年遷都長安,改國號曰趙(前趙)。同年石勒稱趙王,是爲後趙之始;成帝咸和五年(三三〇)石勒稱帝;至穆帝永和七年(三五一)石祇被殺,後趙始亡。
〔七〕“晉宜不能乎晉也”,那麽晉就該不成其爲晉——不能立國了?
〔八〕“無病乎”,不害乎,無礙於。“江左”,江南。“十葉之基”,指東晉自渡江偏安,歷元、明、成、康、穆、哀、廢、簡文、孝武、安等十帝,至恭帝,始亡於劉裕(建南朝宋,又稱劉宋)。
〔九〕“劉宋”,劉裕,彭城人,仕晉封宋王,晉恭帝元熙二年(四二〇),廢帝自立,號宋。稱“劉宋”,以别於趙氏的宋。
〔一〇〕“譙縱”,南充人,曾爲安西府參軍;後率兵屯白帝城,自稱成都王。將順江東下聲討劉裕,爲裕將所敗,自縊死。
〔一一〕“盧循”,涿人,漢盧植之後,字于先,孫恩妹婿;恩奉五斗米道,聚衆數十萬,反抗晉朝,及死,衆推盧循爲主,攻永嘉,佔廣州,晉朝無力征討,以之爲廣州刺史;安帝義熙中劉裕伐慕容超,循乘虚陷南康諸郡,進逼建康(東晉國都);後爲劉裕擊敗,奔交州,投水死。
〔一二〕“姚氏”,姚萇(自公元三八四年)稱秦王,爲後秦;至晉末(四一七)爲劉裕所滅。“慕容氏”,慕容德(自公元三九八年)稱燕王,爲南燕,至晉末(四一〇)爲劉裕所滅。“拓跋氏”,拓跋珪(自公元三八六年)立爲代王,旋改號爲魏,爲北魏,歷南朝晉、宋、齊、梁,至公元五三四年始滅。
〔一三〕如自東晉起計至陳亡(三一八—五八八),共二百七十年。
〔一四〕“使朝廷當此時”,假使南宋君臣當乎晉宋之世的環境條件。
〔一五〕“雖然”,雖説如此。注意“雖然”自成一句,不可和現代語裏的“雖然”相混,後者只是個轉折詞,相當於古典散文中的一個“雖”字。
〔一六〕參看《孟子·公孫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國):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又《梁惠王》:“臣聞七十里爲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又《公孫丑》:“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商、周開始時地方極小。
〔一七〕《漢書·高祖紀》:“(十二年)……疾甚,吕后迎良醫,……於是上嫚駡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師古注:“三尺,劍也。”按漢高祖名劉邦,沛豐邑人,爲泗水亭長,後沛人立爲沛公,與項羽同伐秦,滅之,又敗項羽,自立爲漢帝。
〔一八〕“一牛之外無餘資”,語未詳何本;《後漢書·光武紀》劉秀曾有“今兵穀既少,而外寇强大”的話。“光武”,後漢光武帝,名劉秀,高祖九世孫,起兵舂陵,破王莽(莽篡漢,國號曰新);後自立,是爲後漢之始。
〔一九〕“創業”,指高祖;“中興”,猶言重興,指光武。
〔二〇〕“全楚爲家,吴越爲宫”,春秋時代的楚國,爲“七雄”之一,其領土約有今湖南、湖北、安徽、江蘇、浙江諸省之地。吴越,本春秋時二國名,亦用爲地名,吴約爲江蘇地,越約爲浙江東北部地,後越王併吴,奄有江、浙地。這説南宋基本疆土尚有全楚之地,而以江、浙地方爲首都、畿輔中心地區。
〔二一〕“楚莊”,楚莊王,名侶,在位二十三年,勵精圖治,國土拓展,並有統一周朝天下之志。“闔閭”,吴王,名光,用楚國亡臣伍子胥,伐楚,大敗之,又東征卑廬,西伐巴、蜀,威震中國,在位十九年。“子胥”,姓伍,名員,本楚人,父兄並爲楚平王殺害,乃奔吴,佐闔閭。“種、蠡”,文種和范蠡,二人皆楚人,又並仕越爲大夫,種字會;蠡字少伯,與文種同事句踐;越得二人,終滅吴國。句踐將屈身入吴服事吴王夫差,臨行,説:“蠡:爲我守於國。”范對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種;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種亦不如蠡。”句踐以爲是,乃委政於文種,令其守國,自與范蠡等入官於吴(以爲後來報仇之計)。(據《資治通鑑外紀》文簡敍。)
〔二二〕“高帝”漢高祖劉邦。“先主”蜀先主劉備。“孫仲謀”,吴大帝孫權,字仲謀。“楊行密”,合肥人,字化源,仕唐,後爲五代吴之開國者。
〔二三〕“饒”,財富。
〔二四〕“漕(cáo或zào)”,水路轉運糧米爲漕。
〔二五〕“西戎”,指當時西北、西南的少數民族。《宋史·食貨志》:“南渡以來,文、黎、珍、敍……凡八場(易馬場),其間盧、甘蕃馬歲一至焉,洮州蕃馬或一月或兩月一至焉,疊州蕃馬或半年或三月一至焉,皆良馬也。……”大抵皆今川、貴、黔等地,設場交易。
〔二六〕“奇材劍客”,詳見第三四六頁《論兵》注〔三六〕。
〔二七〕“奄是數者而有之”,舉以上條件皆包而有之。奄,本訓“覆”,訓“大有餘”,如《詩·魯頌·閟宫》:“奄有下國”;又《大雅·皇矣》:“奄有四方。”
〔二八〕“孟賁”,戰國時的勇士;《孟子·公孫丑》疏引《帝王世説》云:孟賁“能生拔牛角”;或以爲“衛人”,或以爲“齊之力士”;常被引以爲大力士之典故。(《史記·秦本紀》作“力士……孟説”。)
〔二九〕“所可惜”,實指國土。
〔三〇〕“徹”,同撤。“敵之所可忌者”,實指守衛邊疆的一切措施。
〔三一〕“亡之所從開也”,國家滅亡的所以開端。
〔三二〕“召”,招致。
〔三三〕“頃者”,往者,——指不太久的過去時間。“唐、鄧”,宋二州名,今河南南陽、鄧縣一帶地;“海、泗”,宋二州名,今江蘇東海、泗縣一帶地。按孝宗北伐纔一小挫,即全盤改變國策,與金議和,稱“叔姪”,納歲幣,割四州之地。這四州之割,經多少人反對,皆無效,終於送與敵人。事在隆興二年。
〔三四〕人家抵禦盜賊的,不將盜攔於牆外而自己拆了牆,反説:“我將在室門口來抵禦他!”
〔三五〕“漢中”,郡名,秦置,漢仍之,治所在南鄭(今陝西南鄭之東),有今陝西南部等地;三國時屬蜀(轄境已縮小);公元二六三年,魏伐蜀,漢中既先失於魏,魏兵得入蜀,蜀後主劉禪降,蜀亡。所以漢中乃是蜀之“垣牆”——外防。參看《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九)》:“黄權言於劉備曰:若失漢中,則三巴不振,此爲割蜀之股臂也。”
〔三六〕周世宗顯德五年(九五八)南唐李璟以江以南、淮以北之地獻於周,不久周滅於宋,至宋太祖開寶八年(九七五),曹彬克其首都(今南京),南唐亡。“蹙(cù)”,窮困,促迫。是江淮地區乃南唐之“垣牆”。
〔三七〕“迎刃而解”,以劈竹爲喻,刀刃未至處,竹已先順紋理而開裂,極其容易;《晉書·杜預傳》:“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
〔三八〕“自將”,特指皇帝親自領兵出征。
〔三九〕“子房”,張良字子房,是漢高祖最得力的助手。參看下注。
〔四〇〕“宛”,今河南南陽;當時南陽郡的治所。《資治通鑑·秦紀》:“二世三年……四月……張良引兵從沛公(劉邦)。沛公……與良俱南。六月,……略南陽郡,南陽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宛西。張良諫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衆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後擊,强秦在前:此危道也。’”於是劉邦復返攻宛。宛既降,以西皆不攻自下。
〔四一〕“異時”,往日,昔者。“隙地”,空地,閑地。
〔四二〕“創痍(yí)”,創傷。“瘳(chōu)”,痊愈。按此指金人前次南侵失敗尚未恢復力量。
〔四三〕“淮甸”,淮邊地區。“牧馬”,侵略、蹂躪的代詞。唐詩:“漢家自失李將軍,單于公然來牧馬。”
〔四四〕“臧質”,南朝宋東莞莒人,字含文,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率兵數十萬南侵,渡淮,次年正月,悉力攻盱眙,質與太守沈璞完共守,與敵書,詞氣極壯,大戰三旬,敵人死者與城平,至二月二日乃遁走,圍解;以功爲冠軍將軍、寧蠻校尉、雍州刺史,封開國子。事見《宋書·臧質傳》。“佛狸”,拓跋燾小名。質與燾書中引童謡有云:“虜馬飲江水,佛狸死卯年。”“壁”,動詞,以軍壘固守。
〔四五〕“劉仁瞻”,南唐淮陰洪澤人,字守惠;周世宗帥大兵攻南唐,仁瞻以清淮軍節度使守壽州(今安徽壽縣),周以兵夫數十萬衆數道攻城,四閱月不能下;少子崇諫謀降,腰斬之;及諸將皆降周,憤歎成疾;後其營田副使孫羽代仁瞻遞表請降,仁瞻已不知人事,是日即卒,州人皆哭,裨將士兵自剄以殉者數十人。事詳陸游《南唐書·劉仁瞻傳》。
〔四六〕“光堯”,當時人稱宋高宗,因高宗的尊號是“光堯壽聖太上皇帝”,這是他禪位於孝宗後所得的尊號。(高宗是他死後的稱呼,所謂“廟號”。)紹興三十一年五月,金使高景山、王全來見高宗,當面提出要割淮南江北、漢水以東之地。即將南侵。高宗不得已抗戰,十月下詔,中有“輒因賀使,公肆嫚言,指求將相之臣,坐索漢淮之壤”等語。後金主亮即死於此役,金人竟未得逞。
〔四七〕“廬”,廬州,今安徽合肥;“壽”,壽州,已見注〔四五〕;“廣陵”,今江蘇揚州,在宋爲揚州廣陵郡:三處都是江以北、淮以南的重要防守點。
〔四八〕“常山之蛇”,見第二六九頁《十山歌呈太守胡平一》注〔一二〕。
〔四九〕這是説,大江雖是天險,但僅僅靠它,則必不可恃;須另有所以保護、守衛大江之道,而後江才可以不失爲險阻,可以爲我用。
〔五〇〕“朝(cháo)正(平聲)”,《左傳》文三年:“昔諸侯朝正於王”,注:“謂朝而受其政教也。”古代有“朝廟”禮,歲首而朝廟,爲朝正;作者用以指諸將盡來朝見陳後主——到長江以南去保護他。餘見下注。
〔五一〕陳後主禎明二年(五八八),隋伐陳,以廬州總管韓擒虎出廬江,自横江渡攻姑孰,以吴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自瓜洲渡攻京口……共出總管九十員,兵五十一萬八千。十二月,大兵臨江。及議事,後主説:“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兩次)來,無不摧敗,彼何爲者耶?”都官尚書孔範説:“長江天塹,古以爲限隔南北,今日虜軍豈能飛渡耶?邊將欲作功勞,妄言事急……”次年元旦,賀若弼即自廣陵渡江,陳人全不知覺;同時韓擒虎自率五百人自横江夜渡采石,陳守者皆在醉中(據《資治通鑑》文簡敍)。
〔五二〕“言未既”,話還没説完——極言其事之緊相接連。
〔五三〕語見《左傳》僖五年:“晉假道(借路)於虞以伐虢。宫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而亡):諺所謂“輔車相依,脣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比喻休戚相關極切。
〔五四〕“涉”,當作“陟”。《三國志·吴書·孫皓傳》甘露元年注:“(紀)陟,字子上,丹陽人。”干寶《晉紀》曰:“陟……奉使如魏,……魏帝見之,使儐問曰:……‘吴之戍備幾何?’對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又問曰:‘道里甚遠,難爲堅固。’對曰:‘疆界雖遠,而其險要必争之地不過數四,猶人雖有八尺之軀,靡不受患,其護風亦數處耳。’”作者引語指此。“直差易爾”,意思説防江設備不過幾處重點,明明是容易得多了。
〔五五〕“目”,動詞;“相目”,相視,你看我、我看你。按以上一段可參較胡銓隆興二年八月上書,中云:“海、泗,今之藩籬咽喉也,彼得海、泗,且決吾藩籬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則兩淮決不可保,兩淮不保,則大江決不可守,大江不守,則江浙決不可安:可弔三也。”與作者見地正同;但兩人敍論手筆,風格各異。
論兵(下)
臣聞計天下者,不可以狃於利〔一〕,亦不可以懲於害。狃於利而必爲者,害至而不思;懲於害而必不爲者,利必有所遺。議者皆曰:“鄉兵之法,不可行也:民樂於爲農,而不樂於爲兵。奪其所樂,而强其所不樂,時則有擾民之害〔二〕;以農爲兵,非其習也,守則潰,戰則奔,時則有敗事之害。”彼見石晉籍諸州鄉兵謂之“武定軍”,而民不聊生,是以曰“擾民”;見石晉置兵謂之“天威軍”者,竟以不可用而罷,是以曰“敗事”〔三〕。知此而已矣。不知夫有不擾民而安民、不敗事而成事者也〔四〕。天下未有無害之利也。天下而有無害之利,則誰不能計之者?利於一必害於一〔五〕。越人坐於舟而行之以手〔六〕,燕人見而悦之,皈而以手行於塗〔七〕,未有(不)匍匐顛仆而可笑者〔八〕。燕人而爲越人,固害也;越人而不爲越人,豈不害哉〔九〕?議者見燕人顛仆之害矣,未見夫越人千里咫尺之利也。民不同地,地不同利,逆其不同而同之〔一〇〕,使燕人而爲越者也;因其不同而不同之,使燕者爲燕、越者爲越者也〔一一〕。今夫民之生,有安地,有危地;生於安地者,以危地爲懼,而生於危地者,亦不以安地爲慕。内地之民,仰父而俯子〔一二〕,安居而暇食,至有老死而不至州縣、不識官吏者,而況於兵革乎?邊地之民則不然:朝而春熙,暮而凜秋〔一三〕,今日之安集,明日之離散;自内地之民視之,何可頃刻居也!而邊地之民,寇來則支,不支則移,寇去則皈。夫曷不遂徙以避,而何樂於皈也〔一四〕?非樂也,勢也:魚以淵爲皈,鳥以林爲皈,夫豈以燥濕而相易也哉?故夫鄉兵者,臣以爲行於内地則不可,行於邊地則何爲而不可?觀其寇來則支,此已有鄉兵之資〔一五〕;不支則移,此已病於無鄉兵之助〔一六〕;寇去則皈,此已有樂爲鄉兵之意。上之人迎其意、乘其資而成其助〔一七〕,則鄉兵之法,有不難行者。得其人、講其術而行以漸,荆襄、淮甸之民〔一八〕,皆韓信背水之兵也〔一九〕。故田單以掘冢墓激齊人而破强燕〔二〇〕,周德威以土兵據險而制契丹〔二一〕,祖宗以河北鄉兵而備北虜〔二二〕。蓋以國守邊,不若以邊守邊。何則?人自爲守也〔二三〕。夫人自爲守者,守不以城〔二四〕;人自爲戰者,戰不以兵〔二五〕;守不以城者,以人爲城也;戰不以兵者,以心爲兵也〔二六〕。彼石晉者,欲舉鄉兵而行之天下,則過矣。民不臨危,必不肯違其安〔二七〕;民不見死,必不肯捐其生〔二八〕。以不危不死之民,而望之以不安不生之事:此石晉之鄉兵所以擾民而無用歟!雖然,懲石晉之擾,併與其不擾者廢之,懲石晉之不得其用,併與其有用者棄之,又過矣!臣嘗愛班固“山西出將”之説〔二九〕:以爲隴西諸郡迫近羌胡,民習戰備,故風聲氣俗,高尚武勇。此説得之〔三〇〕。故夫山西出將,非天也;地也。地迫於夷狄,而民習於戰備,則何地不“山西”也哉?或曰:“淮民之脆,非山西比也〔三一〕。”是不然。宋武帝之取關中,非借兵於西也〔三二〕;陳慶之之取河南,非募衆於北也〔三三〕。兵豈有常地哉,顧所用耳〔三四〕。且黥布之兵,能使高帝亦避其鋒,非淮人耶〔三五〕?李陵與奇材劍客蹀血虜庭,非楚人耶〔三六〕?而可謂其脆也哉?昔周世宗之侵唐也,淮之民方苦於唐政,而小民相與聚山澤,立堡壁,以農器爲兵,以楮爲甲〔三七〕,而周師屢爲所敗,唐地多爲所復:當時謂之“白甲軍”者是也。夫民苦於主〔三八〕,而猶能拒敵,而況愛其主者耶?百人操兵而攻一虎者,虎勝;一夫荷鋤而遇一虎者,人勝。——非百人之弱,而一夫之强也:鬭而得地者勝,不得地者敗。曷謂“地”,死是也〔三九〕。地有所必死,則勢有所必奮;勢有所必奮,則鬭有所必力〔四〇〕。一夫者,居必死之地,此其所以必生也。彼百人者,既以生地自居矣,焉得勝〔四一〕?故古之善用兵者,以死求生,而不以生求生。邊地之民,亦死而求生者耶?雖然,行鄉兵之法於邊地者,決不可自官行之。官行之則擾,私行之則樂〔四二〕。官行之則敵必疑,私行之則敵不知其所窺〔四三〕。使緣淮郡縣,不禁土豪之聚衆挾兵,而又陰察其才且强者,禮而厚之,時有以少蠲其征役,或因使之除盜而捐一官以報其功,庶幾邊民之樂於戰〔四四〕。一旦有急,敵人未易南下也。
〔一〕“狃(niǔ)”,習也。“狃於利”,拘習於利,認定此利爲一定不變之理、一定可行之政。
〔二〕“時”,是。
〔三〕“石晉”,石敬瑭所立的後晉(五代之一)。《資治通鑑·後晉紀·齊王》:“開運元年……勅天下籍鄉兵,每七户共出兵械資一卒;……詔諸州所籍鄉兵號‘定武軍’,凡得七萬餘人。時兵荒之餘,復有此擾,民不聊生。”次年,改名爲“天威軍”。又次年晉即爲契丹滅。
〔四〕下面有實例,可看注〔一九〕、〔二〇〕、〔二一〕。
〔五〕利於一點、一面,必損於另一點、另一面。
〔六〕“越人”,今浙江人——水鄉之民。“行之以手”,謂以手操舟代步。
〔七〕“燕(yān)人”,今河北北京一帶人。“皈”,同歸。“以手行於塗”,這指真的以手而行於道路。“塗”,同途。
〔八〕“匍(pú)匐(fú)”,以手扶地而行。“顛仆”,跌倒。
〔九〕“燕人而爲越人”,平原人而非要學水鄉人的行走法。“越人而不爲越人”,水鄉人而不要水鄉人的行走法。
〔一〇〕“逆其不同而同之”,定要違反其歧異差别而一律對待。
〔一一〕分别具體情況而因宜對待,各得其所便所利。
〔一二〕“仰父而俯子”:“仰”,仰事——上而服事、奉養尊親;“俯”,俯蓄——下而養活子女。
〔一三〕早晨方安樂和暖如在春景,晚上忽爾又淒冷如居秋境——極言地方情形變化之大。
〔一四〕那麽爲什麽不乾脆搬家躱開這種地方、又何所戀而必要再回來呢?
〔一五〕“資”,猶言本領、能力、資格。
〔一六〕所患在無有人給以幫助支持。
〔一七〕“迎”,迎合,凑泊;“乘”,利用,掌握;“成”,足成,成全。
〔一八〕“荆襄、淮甸”,指長江中下游一帶地區。
〔一九〕“韓信背水之兵”,漢時韓信帶兵遠路攻打趙地,形勢居於不利之地,而韓信對將士説:“今日破趙會食。”諸將皆心不信服,假意答應。信乃使萬人先出,背水而爲陣,趙兵望見,大笑。後此水上軍皆殊死戰,遂勝趙。諸將問韓信説:“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今者將軍令臣等反背水陣,曰‘破趙會食’,臣等不服,然竟以勝。此何術也?”他説:“此在兵法,顧諸君弗察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後生、投之亡地而後存’乎?……其勢非置死地、人人自爲戰。今即予生地,皆走,寧尚得而用之乎?”諸將皆服。事見《漢書·韓信傳》。
〔二〇〕《史記·田單傳》:“(燕侵齊,陷七十餘城,唯莒與即墨尚存,燕軍圍城),單又縱反間曰:‘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戮)先人,可爲寒心!’燕軍(中其計,果然)盡掘壟墓,燒死人。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共欲出戰,怒自十倍。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修築工具),與士卒分功(共同力作),妻妾編於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饗士。……”卒獲大勝。田單,戰國時齊臨淄人。破强燕,收復七十餘城,封平安君。
〔二一〕《五代史·周德威傳》:“周德威,字鎮遠,小字陽五,朔州馬邑人也。……驍勇,便(平聲)騎射,膽氣智數皆過人。……(天祐)十四年三月,契丹寇新州,德威不利,退保范陽,敵衆,攻僅(幾達)二百日,外援未至,德威撫循士衆,晝夜乘城,竟獲保守。”作者當即指此。
〔二二〕“祖宗”,此是宋朝人指其開國初期的皇帝。“鄉兵”,宋代兵制之一,《宋史·兵志》:“鄉兵者,選自户籍,或土民應募,在所(當地)團結訓練,以爲防守之兵也。……其後議者論‘義勇’爲河北伏兵,以時講習,無待儲廩,得古寓兵於農之意。”名目很多,有“忠烈”“宣勇”“廣鋭”“神鋭”“忠順”等。其用意即在備遼之侵擾。“北虜”,指遼。
〔二三〕“人自爲守”,人人自爲守衛。
〔二四〕“城”,城池的防守形式。
〔二五〕“兵”,兵器,武備工具。
〔二六〕“心”,猶言民氣、志願。
〔二七〕“違其安”,抛棄其和平安樂的生活。
〔二八〕“捐其生”,犧牲其性命。
〔二九〕“山西出將”,班固《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秦、漢已來,山東出相,山西出將。……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謡慷慨,風流猶存耳。”按“山”,指華山。天水、隴西、安定、北地等,秦、漢時郡名,皆在今甘肅省境。
〔三〇〕“此説得之”,這種説法爲得其理,爲是。
〔三一〕“非山西比”,不是山西的倫類,没法比山西。
〔三二〕《宋書·武帝本紀》:“(義熙十二年)初公平齊,仍有定關洛之意,值盧循侵逼,故其事不偕;荆雝既平,方謀外略。會羌主姚興死,子泓立,兄弟相殺,關中擾亂,公乃戒嚴北討。”至十三年,遂定關、洛。其兵皆發自東南,非借於西北。
〔三三〕《梁書·陳慶之傳》:“陳慶之,字子雲,義興山國人也。……大通初,魏北海王元顥以本朝大亂,自拔來降,求立爲魏主,高祖納之,以慶之爲假節飈勇將軍,送元顥還北。顥於涣水即魏帝號,授慶之使持節鎮北將軍護軍前軍大都督,發自銍縣,……奉迎顥入洛陽宫,……自發銍縣,至於洛陽,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戰,所向無前。”按以上皆舉六朝時代偏處東南之國而其兵能以勝北的實例。
〔三四〕“顧所用耳”,但在所用之道是否得當而已。
〔三五〕“黥布”,即英布,因犯法被黥(以墨色刺面)刑,故名黥布。《史記·黥布傳》:“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初屬項梁,後屬項籍)楚兵常勝,功冠諸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屢)以少敗衆也。……漢三年,漢王(劉邦)擊楚,大戰彭城,不利,……漢王曰:‘孰能爲我使淮南(英布),令之發兵倍(背)楚,留項王於齊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漢書》作“萬全”)。’”可見劉邦當時亦避其鋒。《正義》云:“故六城在壽州安豐縣西南百三十三里,按黥布封淮南王,都六,即此城。”故謂爲“淮人”。
〔三六〕《漢書·李陵傳》:“陵字少卿。……善騎射。……天漢二年,貳師將三萬騎出酒泉擊(匈奴)左賢王於天山,召陵欲使爲貳師將輜重。陵召見武臺(殿),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願得自將一隊,到蘭于山前以分單于(匈奴王)兵,毋令專鄉(嚮)貳師軍。’(又言)‘無所事騎(不用騎馬),臣願以少擊衆,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上壯而許之。”“蹀(dié)血”,謂殺人多,至以足涉血而行。
〔三七〕“兵”,兵器。“楮”,紙。《資治通鑑·後周紀·世宗》:“顯德三年……初,唐人以茶鹽强民而征其粟帛,謂之‘博征’;又興營田於淮南,民甚苦之。及周師至,争奉牛酒迎勞。而將帥不之恤,專事俘掠,視民如土芥,民皆失望,相聚山澤,立堡壁自固,操農器爲兵,積紙爲甲,時人謂之‘白甲軍’;周兵討之,屢爲所敗,先所得唐諸州,多復爲唐有。”
〔三八〕“苦於主”,爲其統治者所苦,心懷怨恨。
〔三九〕“死是也”,猶言不鬭則必死之勢是也。
〔四〇〕“力”,奮力,盡力。
〔四一〕“焉得勝”,怎麽能得勝?哪能得勝?
〔四二〕“私行之則樂”,自己行之則樂於自衛,不像官行時定有許多擾民的弊政。
〔四三〕“不知其所窺”,不知從哪裏去窺探,無法窺測。
〔四四〕“庶幾(平聲)”,期望之詞,意謂只有如此纔可能。
刑法(上)
臣聞聖人之仁,必有所止;仁而無止,則將以仁天下、適以殘天下〔一〕。仁而至於殘,非仁之罪也,仁而無止之罪也。事固有所極,有所反〔二〕;仁而無止,則其極不得不反而爲殘。殘非出於仁之外也,而生於仁之中。然則與其無止以殘吾仁,孰若有止以全吾仁也哉?是故聖人之心愛天下則無止,而其仁則與天下爲有止〔三〕。溥之以無止之心,而約之以有止之仁:故仁則有止矣,而所以仁則無止也〔四〕。古者司寇當獄之成也,以告於王,王命三公參聽之;至於將刑也,王曰宥之,司寇曰不可;王又曰宥之,司寇又曰不可;宥至於三,而司寇卒不從,於是焉而殺之,——王則爲之徹膳,爲之不舉樂〔五〕。且夫以天子之尊,而三拒於司寇,天子欲活一夫,而卒坐視其死。三宥不從,何不四宥之也?四宥不從,何不屢宥不一宥也〔六〕?不一宥而猶不從,何不自宥之而必聽於司寇也?且彼罪人者,吾君不能活其死,而徒徹膳以致無益之憐,則亦幾於不仁矣〔七〕。然三代行之〔八〕,未之有改,何也?蓋宥之者,聖人之仁也;宥止於三者,仁固有所止也。今夫天地之仁萬物也,春而萬物欣欣焉〔九〕,夏而萬物油油焉〔一〇〕;夫欣欣油油,萬物之至願也,天地既仁夫萬物矣,則何不與萬物旦旦而春、旦旦而夏也〔一一〕?而必摧之以風霜、毒之以冰雪,使夫欣欣者悲、油油者瘁,何奪其所至願而與其所不願也?聞之曰:冬閉之不固,則春生之不茂〔一二〕。使天地而與物旦旦春夏也,則無來歲可也,有來歲,則何以繼也?仁而無止,天地不能不究也,而聖人能之歟?國朝之法〔一三〕,獄成而罪人以冤告者,則改命他郡之有司而鞫焉〔一四〕;鞫止於三而同焉,而罪人猶以冤告也,亦不聽。此得古者三宥之意也。而議者以爲,聖人之仁,當盡天下之情,而勿限以三鞫。其説聽之可樂也。然自朝廷行之十有餘年,獄訟日滋,蠹弊日積,姦民得策,而無辜者代之死。則議者之説之爲害也。臣請言其害:殺人者一夫也,而連逮者十之焉〔一五〕;不惟十也,有再其十、有三其十者焉:捕同捕也,繫同繫也,訊同訊也,獄吏豈曰彼有罪汝無罪也哉?幸而獄成矣,連逮者得釋矣,而殺人者臨刑不伏,則又鞫也;則連逮者釋未畢也,而捕又繼之;又伏而又不伏,則又鞫也,而連逮者復與焉〔一六〕:鞫至於三、至於五、至於十,而連逮者皆與焉。連逮者家破矣,瘐死矣〔一七〕,而獄未竟也。大抵一獄有十年不決者焉;獄決矣,不殺人者俱死,而殺人者獨生焉。其勢:連逮者死不盡,則獄不決。何其仁於一罪人,而不仁於十百平民也〔一八〕?其害一也。罪人之不伏也,其爲擾也,至於百郡有浮費,而數路無寧居〔一九〕:外路之官吏,被命而往鞫者,所居則有給〔二〇〕,所過則有給,所至則有給。不(給)則居者行者交病於飢寒,給則縣官不勝其費。其鞫之一,其里之千,費錢萬者,亡慮三數十焉〔二一〕;其鞫之十,則爲千里者十,費錢萬者,亡慮三數百焉。此其費何名者耶?猶曰:“推仁不計費也。”而官吏之行者,若江淮之間,道里之遠,飢寒之恤,猶忍言也;至於二廣,則風土之惡,瘴癘之禍,不忍言也。父母妻子哭其去,又哭其皈〔二二〕:去則人也,其哭猶忍聞也;皈則喪也,其哭不忍聞也!大抵去而人者十焉,皈而鬼者七八焉,而人者二三焉;二三人者雖不死而死矣,——何也?病也。病而全者,又十而一二焉。外路之官吏何辜,而使之至於此也?其害二也。夫議者之初則曰:“鞫不限於三者,仁也。”而仁之害一至於此!豈非仁而無止,則仁反而爲殘哉?然則古之聖人,仁止於三宥,其所慮詳也。臣願朝廷深詔有司:少增三鞫之舊法,而止於五;使天下之無罪而死者還其生,而有罪以生者還其死。此不亦三代之至仁也哉!
〔一〕“仁天下”“殘天下”,仁,殘,皆動詞:仁,仁愛;殘,殘害。
〔二〕“極”,盡,窮。《吕氏春秋·大樂》:“物極復反。”説事物走到極端,必定向相反的方向轉化。
〔三〕“與”,給與。
〔四〕“溥(pǔ)”,普遍,廣被。“仁則有止”,實行“仁”的辦法有約限;“所以仁則無止”,所以爲仁的本心則並無限止,反能得到更符合原意的效果。
〔五〕《禮·文王世子》:“公族無宫刑,獄成,有司讞(禀白,申告)於公,……公曰:‘宥之(寬减一些吧)。’有司又曰:‘在辟(管刑獄的官又去平審,結果仍然報告説:當治“死”罪)。’公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及三宥不對,走出,致刑於甸人(掌郊野之官,行刑於彼地);公又使人追之,曰:‘雖然,必赦之。’有司對曰:‘無及也。’反命於公(報告已執行)。公素服不舉(饌食)……”作者語本此。“司寇”,刑獄官。“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徹”,同撤。
〔六〕“屢宥不一宥”,加重言屢次的古代語法。例如常説“屢見不一見”。
〔七〕“幾”,平聲;接近,和……差不多。
〔八〕“三代”,夏、商、周。
〔九〕“欣欣”,充滿生機,自得其生理的樣子。陶潛文:“木欣欣以向榮。”
〔一〇〕“油油”,生長得十分茂盛而發出光澤的樣子;《史記·宋微子世家》:“禾黍油油。”
〔一一〕“與萬物旦旦而春、旦旦而夏”,使萬物一年到頭經常是在欣欣油油的盛境中。
〔一二〕“閉”,古時人以爲冬季天地之氣不相交通,爲閉塞,萬物收斂,爲閉藏。《禮·月令》:“孟冬之月……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塞而成冬。命百官謹蓋藏。”《韓非·解老》:“周公曰:冬日之閉凍也不固,則春夏之長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費,而況於人乎!”
〔一三〕“國朝”,本朝。
〔一四〕“鞫(jú)”,勘驗獄辭,復審。
〔一五〕“十之焉”,增加到十倍了。
〔一六〕“與”,在數,在内。按“又伏而又不伏”句,上伏字疑當作鞫。
〔一七〕“瘐(yǔ)”,獄囚被刑及飢寒虐待病死爲瘐。
〔一八〕“平民”,無罪良民,亦説作“平人”。和後來用爲“普通老百姓”義無涉。
〔一九〕“路”,宋代的行政區劃,分全國爲若干“路”,略當於後來的“省”。“寧居”,安居。
〔二〇〕“給”,供給,費用。
〔二一〕“亡慮”,無慮——不待細瑣計慮即可知。“亡”,同無。
〔二二〕“皈”,同歸。
民政(上)
臣聞民者,國之命而吏之仇也;吏者,君之喜而國之憂也:天下之所以存亡,國祚之所以長短〔一〕,出於此而已矣。且吏何惡於民而仇之也?非仇民也,不仇民則大者無功,而其次有罪:罪驅之於後,功啗之於前〔二〕,雖欲不與民爲仇,不可得也。是故一政之出,上有意而未決,則吏贊之;上有命而未行,則吏先之〔三〕。吏所以贊上之決而先上之行者,非贊其便民者也,贊其不便於民者爾。曷爲不贊其便民而贊其不便於民者耶〔四〕?贊其便民者無功,而贊其不便於民者則有功也!是故政之不便於民者,未必皆上之過也。朝廷將額外而取一金〔五〕,以問於其土之守臣,必曰:“可也。”民曰:“不可”,不以聞矣〔六〕。——不惟不以聞也,從而欺其上曰:“民皆樂輸〔七〕。”又從而矜其功曰〔八〕:“不擾而集。”上賦其民以一,則吏因以賦其十〔九〕;上賦其民以十,則吏因以賦其百。朝廷喜其辦〔一〇〕,而不知有破家鬻子之民〔一一〕;賞其功,而不知有願食吏肉之民!吏之肉,不足食也;功皈於臣,怨皈於君〔一二〕,利於國者小,害於國者大:此可悼爾〔一三〕。古之人君,所以至於民散國亡而不悟者,皆吏誤之:蓋夫賦重而民怨,此姦雄敵國之資也〔一四〕,可不懼哉!唐趙贊爲一切聚斂之策,德宗盡用之〔一五〕;及涇卒之變〔一六〕,都民散走,而賊大呼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税汝‘間架’‘陌錢’矣〔一七〕!”德宗亦聞此也乎?!奉天之圍,危於一髮〔一八〕,而猶庇趙贊若愛子然。夫愛一趙贊,而不愛社稷之重;忍於圍逼之辱,而不忍於誅一聚斂之臣:其入人之深如此,至於反國〔一九〕,可以戒矣!然趙光奇訴之以和糴害民〔二〇〕,則不信;蘇弁欺之以宫市利民〔二一〕,則信焉。且夫朝廷之政,雖聖人豈能盡善,惟其思以出之,詢以審之,見不可而更之:斯聖人而已矣〔二二〕。何德宗之難悟也?國家軍旅再動〔二三〕,蓋有不得已而取之於民者;然譬之張琴〔二四〕:動則急之,静則緩之;蓋動必有静,静之則其動必調;急必有緩,緩之則其急不絶;以動繼動,以急增急,則雖以黄帝五十絃之瑟,亦無全絃矣〔二五〕!聞之道路:往歲郴“寇”之作〔二六〕,亦守臣和糴行之不善之所致也,嘗有以告陛下者乎?天下皆知朝廷有意罷此等之役矣;雖然,臣猶有聞焉:江西之郡,蓋有甲郡以絹非土産而言於朝、乞巿之於乙郡者〔二七〕。此何謂也?民所最病者,與官爲巿也:始乎爲巿,終乎抑配〔二八〕。是以聖人謹其始也。今乙郡之諸邑,已有論税之高下而科之者矣〔二九〕,無一錢償民也;民之不願者,官且治之。名爲督責於正租,實爲鄰郡之横斂。且有所謂“和買”者,已例爲正租矣;又有所謂“淮衣”者〔三〇〕,亦例爲正租矣;今又求鄰郡之絹,是三者之絹,與正租之絹,爲四倍而取之矣!民何以堪?而吏不以聞。惟朝廷亟罷之〔三一〕,庶不爲斯民不拔之疽根也〔三二〕。且無使民言曰:此絹自陛下始。若曰:其如甲郡軍士之寒何?然則前乎此者,士皆冬而不裘耶?且甲郡欲巿乙郡之絹,何不遣吏私巿之?何必假朝命而官市之哉?!此必有姦焉。甲郡則出大農之錢〔三三〕,且書之曰:“某日出某錢以市某郡之絹也。”——然某錢不及乙郡之民也。此必有私之者矣!民何從而訴哉?蓋民訴於朝廷,朝廷下之於州縣;州縣執訴者笞之,以誣其服〔三四〕;又呼其民,强使之書於紙曰:“官有錢償我矣。”州縣以訴者之所服,與民之所書,而復於朝廷,無以詰也〔三五〕。罰一懲百,誰敢復言者?民有飲恨而已矣〔三六〕!晉女叔齊曰:“何必瘠魯以肥杞〔三七〕?”聖天子在上,而有司不平如此〔三八〕!
〔一〕“天下”,猶言國家,全國。“國祚”,國家的命運,立國年代的久暫。
〔二〕“啗(dàn)”,以利誘人,如以食餌誘人來喫。《史記·高祖紀》:“啗以利。”
〔三〕“先”,去聲,動詞。
〔四〕“曷爲”,爲什麽。
〔五〕“額外而取一金”,在正式租賦定額之外而加收一錢。
〔六〕“不以聞矣”,就不使之得知了,不報告了。
〔七〕“樂輸”,願意繳納。
〔八〕“矜”,自誇,自以爲“賢能”。
〔九〕“賦”,動詞,征税。“因以”,循其事例,藉其事端。
〔一〇〕“辦”,幹辦,有辦事能力。
〔一一〕“鬻(yù)子”,賣孩子。
〔一二〕“皈”,同歸。已見前。
〔一三〕“爾”,見第三五三頁《與張嚴州敬夫書》注〔四七〕。
〔一四〕“姦雄敵國之資”,有利於姦臣(例如擅權思篡的)或敵國的條件。
〔一五〕“趙贊”,唐德宗時官户部侍郎,奸相盧杞用之爲判度支,想盡方法搜括錢財。《舊唐書·盧杞傳》:“……河北、河南連兵不息,……杞乃以户部侍郎趙贊判度支。贊亦計無所施,乃與其黨太常博士韋都賓等謀行括率,以爲泉貨所聚,在於富商,錢出萬貫者,留萬貫爲業,有餘,官借以給軍,冀得五百萬貫,上許之。明年六月,趙贊又請税‘間架’、算‘除陌’。”參看注〔一七〕。
〔一六〕“涇卒之變”,德宗建中四年(七八三)九月,遣發涇原諸道兵往救襄城。十月,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兵五千至京師,軍士冒雨寒甚;多攜子弟,想得厚賜;既至,一無所賞;發至滻水,犒師,只有粗米淡菜,衆怒,以足踢覆於地,遂鼓躁而變,復返京師,皇帝急發賞賜,已不可收拾(據《資治通鑑》簡敍)。
〔一七〕《舊唐書·盧杞傳》:“(趙贊既行苛斂之法)怨黷之聲,囂然滿於天下;及十月涇師犯闕,亂兵呼於巿曰:‘不奪汝商户僦質矣!不税汝“間架”“除陌”矣!’是時人心愁怨,涇師乘間謀亂。……”參看《資治通鑑·唐紀(四十四)》:“建中四年……冬十月……賊已入城,喧聲浩浩,不復可遏;百姓狼狽駭走,賊大呼告之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税汝“間架”“陌錢”矣!’”作者蓋本此文。按同書《唐紀(四十三)》:“時兩河用兵,月費百餘萬緡,……太常博士韋都賓……建議,……大索長安中商賈所有貨,意其不實,輒加搒捶,人不勝苦,有縊死者,長安囂然如被寇盜!……又括僦櫃質錢,凡蓄積錢帛粟麥者,皆借四分之一,封其櫃、窖,百姓爲之罷市。”胡注云:“民間以物質錢,異時贖出,於母錢之外,復還子錢(利息),謂之僦櫃。”此即後來的典當庫;“質”,以物作押而借錢。又同書《唐紀(四十四)》:“所謂‘税間架’者,每屋兩架爲間,上屋、税錢二千,中、税千,下、税五百;吏執筆握算,入人室廬,計其數。或有宅屋多而無它資者,出錢動數百緡,敢匿一間,杖六十,賞告者錢五十緡。所謂‘除陌錢’者,公私給與及買賣,每緡(緡即貫,千錢)官留五十錢。給它物及相貿易者,約錢爲率(折成錢價而計)。敢隱錢百,杖六十,罰錢二千,賞告者錢十緡:其賞錢皆出坐事(犯罪)之家。於是愁怨之聲,盈於遠近。”這都是趙贊出的主意。
〔一八〕“奉天之圍”,涇卒變後,時朱泚(曾爲涇原節度使討涇州劉文喜)失權廢居,叛兵與之勾結,朱泚以爲衆望所歸,遂決意自立;德宗奔奉天(今陝西乾縣),朱泚兵圍奉天,幾於被陷。時趙贊相隨在奉天圍内。
〔一九〕“反國”,傾覆國家。
〔二〇〕《資治通鑑·唐紀(四十九)》:“貞元三年……十二月……自興元以來,是歲最爲豐稔,米斗直錢百五十,粟八十,詔所在‘和糴’(官向民買米,“和”,指雙方同意)。庚辰,上畋(獵)於新店,入民趙光奇家,問:‘百姓樂乎?’對曰:‘不樂。’上曰:‘今歲頗稔,何爲不樂?’對曰:‘詔令不信(毫無信用)。前云兩税之外,悉無它徭,今非税而誅求者殆過於税。後又云“和糴”,而實强取(奪)之,曾不識一錢(未見付一文的價錢)。始云所糴粟麥納於道次(當地路上道邊),今則遣致(送)京西行營,動數百里,車摧馬斃,破産不能支!愁苦如此,何樂之有?每有詔書優恤,徒空文耳。恐聖主深居九重,皆未之知也!’上命復其家(除其賦役)。”司馬光評曰:“……民愁怨於下而君不知,以至於離叛危亡,凡以此也。德宗幸以遊獵得至民家,得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載之遇也,固當按有司之廢格詔書、殘虐下民、横增賦斂、盜匿公財,及左右諂諛日稱民間‘豐樂’者而誅之,然後洗心易慮,一新其政,……則太平之業可致矣;——釋此不爲,乃復光奇之家!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衆,又安得人人自言於天子、而户户復其徭賦乎?”諷論甚當,作者所謂“不信”,亦即此意。
〔二一〕《資治通鑑·唐紀(五十一)》:“貞元十三年……十二月……先是宫中市(買)外間物,令官吏主之,……比歲(近來)以宦者爲使,謂之‘宫巿’,抑買人(之)物,稍不如本估(原價),其後不復行文書(也没有公文憑證),置‘白望’數百人於兩巿及要鬧坊曲(熱鬧街巷),閱人所賣物,但稱‘宫市’,則斂手付與,真僞不復可辯,無敢問所從來及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直(值)百錢物、買人直數千物;多以紅紫染故衣敗繒(綢絹),尺寸裂而給之(當作抵價),仍索‘進奉’‘門户’及‘脚價’錢;人將物詣(至)巿,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爲‘宫市’,其實奪之。商賈有良貨,皆深匿之,每敕使出,雖沽漿賣餅者,皆撤業閉門。……以問户部侍郎蘇弁,弁希宦者意,對曰:‘京師游手萬家,無土著生業,仰宫市取給(賴有宫巿來賣錢生活)。’上信之。故凡言宫巿者皆不聽。”
〔二二〕“斯聖人而已矣”,這也就算得起是聖人了。
〔二三〕“軍旅再動”,指受金國侵略,重新興起戰事。
〔二四〕“張琴”,張絃於琴上,調奏時則須擰絃使緊纔能發音;不彈時須將絃鬆下來。
〔二五〕傳説庖犧始製瑟,原有五十根絃;黄帝破爲二十五絃。見《世本》。這譬喻不管有多少條絃,都得斷了完事。按以上兩條注可參看《淮南子·繆稱》:“治國譬若張瑟,大絃袒(急),則小絃絶矣。”
〔二六〕“郴‘寇’”,見第四〇頁《旱後郴“寇”又作》注〔五〕。
〔二七〕“乞市之”,請買之。
〔二八〕“抑配”,强行科派,白取。
〔二九〕“論税之高下而科之”,按照民户原來出税額的多少而攤派這項絹匹。
〔三〇〕“和買”,官家“買”絹,實亦白取;正如“買”糧謂之“和糴”。“淮衣”,藉口爲淮邊守軍製衣服而額外索絹匹,也是一種苛斂的名目。
〔三一〕“亟”,趕緊。
〔三二〕“不拔之疽根”,無法救治的毒瘡病根。
〔三三〕“大農”,大司農,古代官名,掌錢穀,即後世的户部。“大農之錢”,指地方應繳歸中央户部的錢。
〔三四〕“笞(chí)之,以誣其服”,拷打之,逼使承認——“屈打成招”。
〔三五〕“無以詰也”,無從去質問他。
〔三六〕“飲恨”,猶言滿腹含冤、滿心怨恨。
〔三七〕《左傳》襄二十九年:“晉使司馬女叔侯(女齊)來治杞田。……叔侯曰:‘何必瘠魯以肥杞?’”瘠,薄;作動詞用。作者借來比喻:何必薄於民而厚於吏?
〔三八〕“有司”,指該管官吏。按此與上文“未必皆上之過也”都是婉語,爲皇帝留“面子”;但文章内容本身已然否定了這一提法,作者實際並未真留情面。
文帝曷不用頗牧論〔一〕
論曰:賢者不能使人知〔二〕,而能使人思〔三〕。知與不知,賢者初莫之計;思與不思,有國者竟莫之悟〔四〕:二者常巧於相違,而不喜於相遭〔五〕。是可歎也!漢文帝聞説者之論,而思頗、牧之賢〔六〕。謂文帝之思爲未善,不可也;然當頗、牧之時,或以間而擯〔七〕,或以讒而殞〔八〕,孰知其誣,孰知其賢哉〔九〕?其生也莫知,其往也始思,——思頗、牧而天下無頗、牧矣!使其復有頗、牧,其能知頗、牧乎?淺於知而深於思,薄今而厚古,豈特一頗、牧而已哉!揚雄曰:“文帝曷不用頗、牧〔一〇〕?”賢者不求不用,亦不求必用;吾之所挾〔一一〕,不用則澤其身,用則澤其國〔一二〕。謂賢者求不用,賢者有是心乎?然其挾在我,其用不在我;不在我而我求之,又從而必之〔一三〕:自古聖賢君子,未有或是之能也〔一四〕!頗、牧之在趙也,頗、牧不負趙,而趙實負頗、牧。負與不負,頗、牧何心焉?可悼者:趙之社稷而已矣!生靈而已矣!使頗不以趙括代,牧不以郭開死,韓、魏不侵,匈奴不侵,非頗、牧之功也,——二子遲一日而去趙〔一五〕,則趙之國遲一日而爲秦〔一六〕:此誰之功乎?雖然,二子之功,不求其君之不負也,求其略知焉而不得也!知且不知也,而況於思乎?漢文帝之思二子,亦可爲二子賀矣;使二子而有知,亦少慰矣。然天下之事至於思其人而不獲其用,君子謂之無益。漢文之不思二子,二子之病不加多;漢文之思二子,漢文之病不加少。且匈奴之寇日迫,而帝也乃欲起頗、牧於九原〔一七〕,——不徒匈奴聞之爲之一笑而已〔一八〕,使頗、牧聞之,有不笑者耶?漢文之於魏尚,猶趙之於頗、牧也;捨今頗、牧而思古頗、牧,善謀國者然乎哉?帝能思頗、牧,吾亦能思魏尚也〔一九〕。願以帝思頗、牧之心,爲帝知魏尚之心,帝其許之乎?馮唐謂:帝有頗、牧,亦不能用。其意則然矣;其氣無乃猶未平、其辭無乃猶未婉乎?氣平則辭自婉,辭婉則君自悟〔二〇〕。吾於馮唐之論,猶有憾焉。且帝嘗謂李廣曰:“使廣在高帝時,萬户侯豈足道哉〔二一〕!”士患不遇主,廣之受知於帝,尚可諉曰不遇主耶〔二二〕?遇主而又云云若爾〔二三〕,是高帝不生,廣終不用也!有李廣則捨之於今焉,無頗、牧則思之於古焉。馮唐謂帝雖有頗、牧不能用,帝則怒唐也;怒馮唐之言,而不悔李廣之論,——帝其忘之乎?帝不忘之,帝當悔之矣;悔於廣則不怒於唐矣。不怒於唐而悔於廣,則頗、牧二子者,思之可也,——不思亦可也。謹論。
〔一〕“文帝曷不用頗、牧”,是“(漢)文帝曷爲不能用頗、牧”的省語。“曷爲”,何爲,詰問詞。“頗”,廉頗;“牧”,李牧:二人都是戰國時趙國的名將。廉頗,在趙惠文王時,破齊兵立功,爲上卿;與藺相如交好,二人同時,一爲良將,一爲良相,秦國因此不敢加兵於趙國。趙孝成王時,受了秦國的離間計,使趙括代廉頗;趙括爲秦將白起所破,被殺,趙兵大敗,幾乎被秦國傾覆。燕國乘機來攻,復用廉頗,果大敗燕軍,燕至割五城以求和。趙悼襄王立,又以樂乘代廉頗,廉頗得罪亡走入魏。後來趙國屢困於秦兵,欲再用廉頗,而其仇人郭開用計進讒,終不得召用。卒於楚之壽春。李牧,守北邊代、雁門等地,大破匈奴,匈奴十餘年不敢來犯。又曾大破秦軍,秦賄郭開,使進讒言,妄謂李牧欲反,趙王遂斬之。牧死不久,趙即爲秦滅。餘參注〔六〕及〔一〇〕。
〔二〕“知”,指才幹的充分被認識。
〔三〕“思”,指事後的追念。
〔四〕“有國者”,指封建時代最高統治者皇帝而言。
〔五〕“相違”,相左,相錯。“相遭”,相遇,相合。兩句是説:應當被人知的人材和能够思人材的君主,總是碰不到一起,——碰到一起了,又往往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六〕《漢書·馮唐傳》:“(馮)唐以孝著,爲郎中署長。……帝輦過問唐曰:‘……吾居代(地名)時,吾尚食監高袪,數爲我言趙將李齊之賢,戰於鉅鹿下。吾每飲食,意未嘗不在鉅鹿也。父老(指馮唐)知之乎?’唐對曰:‘齊,尚不如廉頗、李牧之爲將也。’上曰:‘何已?’唐曰:‘臣大父(祖父)在趙時,爲官帥將,善李牧(和李牧交好);臣父故爲代相,善李齊:知其爲人也。’上既聞廉頗、李牧爲人,良説(大悦),乃拊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爲將!——豈憂匈奴哉!’”
〔七〕“間”去聲,離間,挑唆讒毀的陰謀詭計。“擯(bìn)”,棄。此指廉頗屢次爲人讒沮。
〔八〕“殞”,死。此指李牧受誣被害。
〔九〕“孰”,誰。
〔一〇〕《漢書·馮唐傳》,馮唐既告文帝以廉頗、李牧之爲人,文帝恨不得頗、牧。馮唐乃説:“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文帝怒,入禁中,良久,召馮唐而責問道:爲何當衆辱我,豈不可以在方便的場合來和我談嗎?當時文帝以匈奴爲患,因此後來又問馮唐:“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頗、牧也?”馮唐於是對言:“古代王者遣將,跪而推轂,申以專任,軍功爵賞,皆決於外(將軍),歸而奏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爲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於外,不從中覆也(不向皇帝報告)。委任而責成功,故李牧乃得盡其知(智)能,選車千三百乘,彀騎萬三千匹,百金之士十萬,是以北逐單于,破東胡,滅澹(dān)林(民族名),西抑强秦,南支韓、魏:當是時,趙幾伯(趙國幾乎成爲諸侯中的霸主)。後會(值,逢)趙王遷立,其母,倡也,用郭開讒而誅李牧,令顔聚代之:是以爲秦所滅。今臣竊聞魏尚爲雲中守,軍市租盡以給士卒,出私養錢,五日一殺牛以饗賓客、軍吏、舍人:是以匈奴遠避,不近雲中之塞;虜嘗一入,(魏)尚帥車騎擊之,所殺甚衆。夫士卒,盡家人子,起田中,從軍,安知尺籍伍符(軍令等事)?終日力戰,斬首捕虜,上功幕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吏奉法必用(有罰無賞)。愚以爲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且雲中守尚坐上功首虜差六級,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罰作之。由此言之,陛下雖得李牧不能用也。”文帝遂令馮唐持節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班固《贊》云:“揚子以爲:孝文(漢文帝)親詘帝尊,以信(申)亞夫之軍(指周亞夫細柳營無軍令不許皇帝進入之事),曷爲不能用頗、牧?彼(馮唐)將有激(以言激文帝)云爾!”
〔一一〕“所挾”,指才幹、智能。
〔一二〕“澤”,動詞,猶言有益於、惠及。
〔一三〕“必”,動詞,硬欲斷定其必成。
〔一四〕“未有或是之能”,未有或能作到這一點的。
〔一五〕“去趙”,離開趙國。
〔一六〕“而爲秦”,指爲秦滅、變爲秦地。
〔一七〕“九原”,猶言地下。九原本地名,春秋晉國卿大夫的墓地所在,後用與“九泉”同義。
〔一八〕“不徒”,不但,不只。
〔一九〕“吾”,泛指後人;意謂漢文帝在廉頗、李牧之後,徒思其人,而不能用當時的魏尚,則後來者又當如漢文帝之思頗、牧而又思魏尚了——趙不能用廉頗、李牧,漢不能用魏尚,豈不正是一丘之貉?
〔二〇〕意思説,和皇帝争論,目的不過是要説服他,使國事得益;不在於以激烈之言相向,那樣惹惱了他,於身有危,於事無益;言辭委婉,聽者自然易入。
〔二一〕《漢書·李廣傳》:“廣世世受射(世傳射法),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因)善射殺首虜多,爲郎騎常侍。數從射獵,格殺猛獸。文帝曰:‘惜廣不逢時令:當高祖世,萬户侯豈足道哉!’”
〔二二〕“諉”,藉口云云,歸過於。
〔二三〕“云云若爾”,指上引漢文帝所説的使廣“當高祖世,萬户侯豈足道哉”那樣的話。
庸言〔一〕
楊子曰〔二〕:君子恩及禽獸,而周公必驅犀象〔三〕。聖人仁及草木,而后稷必薅荼蓼〔四〕。
〔一〕“庸言”,常言;取《易·乾》“庸言之信”及《禮。中庸》“庸言之謹”語。是作者的語録式的文字,其體蓋仿揚雄《法言》。這裏是選録。
〔二〕“楊子”,作者自指。
〔三〕《孟子·滕文公》:“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悦。”
〔四〕“后稷”,周之始祖(當堯時生,十五傳至武王),相傳是開始教民稼穡的人。《詩·周頌·良耜》:“其鎛(鋤類)斯趙(刺),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薅(hāo)”,拔草。“荼”旱田穢草。“蓼”,水草。
楊子曰:仁者安其固然,故不憂。知者明其當然,故不惑。勇者信其不然,故不懼。〔一〕
〔一〕《論語·子罕》:“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知、智通。又《憲問》:“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或問:田不井,曠百世,王澤其不下究歟〔一〕!欲王澤之下究,其必自井田始矣。百世之主,非其智不足以及之,惟其勇不足以行之:蓋仁於奪一夫之有,而不仁於均萬夫之無〔二〕。是以王澤不下究也。楊子曰:奪一夫之有,以均萬夫之無,可也。萬夫未得其所無,而一夫先訟其所有,可乎?或曰:上均之,下焉得而訟之?曰:下患無所訟乎?秦之慘刻,民不訟于秦而訟于漢;新室之紛更,民不訟于新室而訟於光武〔三〕。下患無所訟乎?
〔一〕“田不井”,土地不行井田法。相傳黄帝時代,始立井田,商時以地六百三十畝(周以九百畝)畫爲九個方塊,每一區七十畝,當中一區是公田,外圍八區分給八户,各自耕種,爲私田;八家共代耕公田,私田不復出税。“曠百世”,已經隔百世而不再行此法了。“下究”,用《漢書·鼂錯傳》“盛德不及究於天下”語意;“究”,竟,盡。
〔二〕奪一夫之産而不忍,而忍於使萬夫無産。
〔三〕“新室”,王莽篡漢自立,國號新。“光武”,見第三三六頁《國勢》注〔一八〕。按此則表示反對行井田法。宋以前到唐代中葉“均田制”(每丁授田百畝)早已行不通,改行“兩税制”;到南宋,歷史條件更不可能了,連所謂“方田”法、“經界”法試行,也弊竇叢生,屢行屢廢。所以作者認爲井田法不可行,行時只有官吏得以作弊,人民反無實惠。他的態度似偏於保守,但在當時想行井田是不現實的。他把均田和“慘刻”混而爲一,並不正確。但他提出,如果統治者慘刻虐民如秦皇、新莽,則人民是會革命推翻他的,這一點對南宋王朝説來,仍有其現實意義。
楊子曰:“君子不器〔一〕”:不以一能而盈諸身〔二〕。“及其使人也,器之〔三〕”:不以衆能而責諸人。
〔一〕語出《論語·爲政》。器,一件器物,只有一種特定的局限的用途;不器,其材用可以無所不施。參看《禮·學記》:“大道不器”,鄭注:“聖人之道,不如器,施於一物。”
〔二〕“盈諸身”,滿足於自己。“諸”,“之於”二字的合音。
〔三〕《論語·子路》:“君子易事而難説(悦)也,説之不以道,不説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度材而用之,不能責其備。
楊子曰:直於己之謂忠,孚於物之謂信〔一〕。
〔一〕“孚”,信。“孚於物”,信於衆人,爲人所信。“物”是指對待於“己”的人,不單指事物、器物。
楊子曰:“學以聚之”,無不受也;“問以辨之”,有不受也〔一〕。
〔一〕《易·乾·文言》:“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學和問本是兩重學習的層次(後轉爲名詞“學問”)。作者指出,聚學則當博采,以淹貫的精神而匯通之;辨問則當簡擇,以批判的態度而取舍之。
楊子曰:“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一〕。——身而不正,可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二〕。”——學而不精,可乎?
〔一〕語並見《論語·鄉黨》。
〔二〕亦見《論語·鄉黨》。“膾(kuài)”,細切肉。
楊子曰:建官以利民,——有害民而得官。用人以立國,——有誤國而得用。
楊子曰:天下之才,動則生,静則息。
楊子曰:子路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一〕?”以其所不必知,害其所必知,仲尼不爲也〔二〕。子路問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三〕?”以其所無用,害其所有用,仲尼不爲也。
〔一〕語見《論語·先進》。“焉知”,哪知?
〔二〕“仲尼”,孔子的字。
〔三〕亦見《論語·先進》,也是孔子答子路的問語。“事”,動詞,略如事養、事奉的事。
楊子曰:人之爲善,百善而不足;人之爲不善,一不善而足。
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一〕!”楊子曰:學者無周公之所有,而有周公之所無〔二〕,吾何以觀之哉!
〔一〕語見《論語·泰伯》。
〔二〕“所有”,指“之才之美”;“所無”,指“驕且吝”。
楊子曰:置虚器於水,中未充則鳴,既充則默〔一〕。以爲知道〔二〕,囂囂以爲知德〔三〕,充乎哉〔四〕!
〔一〕把中空的用器放在水中,水未滿時則出聲響,及滿則無聲。
〔二〕“(hò)”,叫嚷。
〔三〕“囂囂(xiāo)”,喧聲。
〔四〕“充乎哉”,諷語,猶言“這難道就是‘充’嗎!”,説其中實無一物也。
或問:“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傅説之言也〔一〕;不致其知,不力其行,小程子之言也〔二〕。由前之説,珍乎行;由後之説,珍乎知〔三〕。學者將疇從〔四〕?楊子曰:知,譬則目也;行,譬則趾也。目焉而已矣,離婁而躄也,可乎〔五〕?趾焉而已矣,師冕而馳也,可乎〔六〕?人乎人,目趾具而已矣〔七〕。
〔一〕《書·説命》:“王曰:‘……乃不良於言,予罔(無)聞於行。’(傅)説拜稽首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孔傳:“言知之易、行之難。”
〔二〕“小程子”,指程頤,頤與其兄顥並爲宋理學家,稱“二程”,人又以顥爲“大程”,頤爲“小程”。頤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著有易傳、語録等。“致知”,本《禮·大學》語;“致”,鄭注孔疏以爲“至”“招致”義,朱注以爲乃“推極”之意。“不致其知,不力其行”,意思説,不明白道理,則不能很好地實行;言外重知。參看程頤《顔子所好何學論》:“然學之道,必先明諸心,知所養,然後力行以求至,所謂自明而誠也。……信道篤則行之果,行之果則守之固。”又《語録》:“未致知,怎生行得?勉强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燭理明,自然樂循理。”
〔三〕“珍”,貴,重。
〔四〕“疇從”,誰從——從誰?
〔五〕“目焉而已矣”三句,假如只有眼睛就算了(而没有脚),那麽,離婁雖能目察秋毫而不能走路,那行嗎?“離婁”,《孟子》趙注:“古之明目者,黄帝時人也,……能視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躄(bì)”,足不能行。
〔六〕“趾焉而已矣”三句,假如只有脚就算了(而没有眼睛),那麽師冕要跑起來,那行嗎?“師冕”,《論語·衛靈公》:“師冕見。”孔注:“師,樂人,盲者,名冕。”
〔七〕這兩句説,人之所以成其爲人,就得要眼睛和脚都具備了才是啊。作者反對片面地看待問題,知和行是不能側重、偏廢的。按朱熹亦嘗言:“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二人同時,而意思全同,不知是闇合抑彼此有所影響?
楊子曰:仁與義,吾之左右手也,不可以獨有,亦不可以獨無。仁言覺,義言宜也。覺其宜則行,覺其不宜則止。故仁者右,義者左。
楊子曰:利不歸於上,則不國〔一〕;故《詩》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二〕。”利歸於上,則無民〔三〕;故《詩》曰:“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四〕。”
〔一〕“不國”,不能立國,不能成爲國家。
〔二〕見《詩·小雅·大田》;箋云:“其民之心,先公後私。”“私”,私田。
〔三〕“無民”,失民心。
〔四〕見《詩》同篇。“遺秉”“滯穗”,遺漏下來的禾把、穀穗。“伊寡婦之利”,爲孤寡無贍養者所利賴。
楊子曰:水託於器而有象,器毀則象亦毀。火託於薪而有質,薪化而質不化。象者形之虚,質者象之實。
楊子曰: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而學者朝學之,夕喪之。
或曰:後世爲將者,多養寇以封己〔一〕,非罪歟?楊子曰:非其罪也,有誨之者也〔二〕。自高帝殺韓信始也〔三〕。
〔一〕“封己”,厚己;《國語·晉語》:“引賞以封己。”
〔二〕“誨”,教。
〔三〕韓信,漢名將,淮陰人;助漢高祖,虜魏王,定趙、齊,滅項羽,功勞最大;而被誣謀反;韓信相信漢高祖不會殺他,竟被騙至長樂宫斬首,並夷三族。
按此則當是有感於當時誣害愛國將領而發。
楊子曰:天下之至神者,其惟人心乎:己有過焉,何必人告也?見人之過,得己之過;聞人之過,得己之過。——何必今人也?見古人之過,得己之過;聞古人之過,得己之過。——何必古人也?見日月之過,得己之過;見寒暑之過,得己之過。——何必天地也?見韋弦之過〔一〕,得己之過;見輪几之過〔二〕,得己之過。——何必萬物也?因前日之過,得今日之過;因今日之過,得前日之過。——何必有過也?一言之過,未言而得其過;一行之過,未行而得其過。是數者之得,非人告也,心告也。故有不善,未嘗不知,不惟顔氏子而已矣,——知之未嘗復行,惟顔氏子而已矣〔三〕!
〔一〕“韋弦”,《韓非子·觀行》:“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緩之。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急之。”韋,柔皮繩,性緩;弦,弓弦,性緊。
〔二〕“輪几”,未詳。後漢李尤《几銘·序》:“黄帝軒轅恐事之有闕(缺失),作輿几之法。”疑或指此。
〔三〕“顔氏子”,孔子弟子顔回。《易·繫辭》:“子曰: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
或問:近世士風大不美,何以易之?楊子曰:奚而不美也〔一〕?曰:病在奔競〔二〕。曰:病不奔競耳;奔競,非病也。未諭〔三〕。曰:顔子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四〕。”使天下之士,皆奔競於此,奚病哉?病不奔競於此而已矣〔五〕!
〔一〕“奚而不美”,何爲不美?
〔二〕“奔競”,鑽營門路,争逐利禄。這是問者的本意,而作者下文答語故意將“奔競”一詞作爲泛語,意即“奔競”本身並不一定壞,要看所奔競者爲何事。
〔三〕“未諭”,問者不懂答語的意思何在。
〔四〕語見《論語·子罕》,謂孔子之不可企及。
〔五〕作者以爲,把孔子作爲目標,竭力學他的道德,這也是一種“奔競”啊,爲何不奔競於此呢?——正因不奔競於正道,才奔競於利禄。
按可參看《續資治通鑑·宋紀》(百三十八):“隆興二年春正月……帝謂侍臣曰:‘近日士大夫奔競之風少息否?’宰相湯思退等曰:‘方欲措置。’”又同書(百三十九):“乾道元年……十一月……洪适等言:‘近來士風奔競,争圖换易舊制。已有差遣人,不許入國門(京師);新授差遣人,限半月出門。今請令宰執不許接見已有差遣之人。’”奔競固非美事,但實際投降派排擠正人,也借口於正人“奔競”。
或問:“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一〕。”何如?楊子曰:召公不云乎:“不矜細行,終累大德〔二〕。”子夏之言是,召公之言非矣〔三〕!
〔一〕語見《論語·子張》;這是子夏(孔子弟子)所説的話。“大德”,朱注以爲“猶大節”。“踰閑”,越出法度。“出入可也”,出入於法度,不求全責備的意思。
〔二〕語見《書·旅獒》;《旅獒》云:“太保作旅獒。”孔傳:“召公陳戒。”“召(shào)公”,名奭,周文王的庶子,成王時爲三公,和周公分陝而治,有德政。“不矜”,不重,輕忽。“細行”,小節。
〔三〕這説如果子夏的話對,那麽召公説錯了?言外不贊成子夏此言。作者反對以“不拘細節”爲借口而胡作非爲的僞君子。
楊子曰:人莫不愛其生,故莫不厚其生;莫不厚其生,故莫不傷其生。
楊子曰:有善而盈,曰驕。有不善而執,曰吝〔一〕。
〔一〕孔子曾説:“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已見前條。可見孔子以驕、吝二者爲最能害德之事。作者爲驕、吝作出自己的體會與解釋。“執”,謂固執不改。
楊子曰:學而不化,非學也。故曰:“雖愚必明,雖柔必强。”豈惟愚明柔强哉?雖明必愚,雖强必柔。
楊子曰:頭垢則思沐,足垢則思濯。——心垢則不思沐濯焉。何哉?
楊子曰:意者,逆其所未然;必者,期其所願然;固者,安其所不然。其病三,其源一,曰:有我〔一〕。
〔一〕《論語·子罕》:“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作者作出解釋並分析,以爲四者雖並列,而病根在“我”,——只從個人的私意出發。
楊子曰:見乎表者作乎裏〔一〕,形於事者發於心。是心作焉,其外寂然,其中森然〔二〕。勿謂無形,峙於丘陵〔三〕;勿謂無見,燁於震電〔四〕!
〔一〕凡是外面有可見者,其内中一定先有所動了。“作”,起,動,生。
〔二〕三句説,一種心意既起,儘管外表寂然——還未行動,可是其中之意已森森然擺列在那裏非常分明了。
〔三〕“峙於丘陵”,比山丘之聳立還要顯著。
〔四〕“燁於震電”,比閃電之光亮還要耀目。
楊子曰:精於理者,其言易而明。粗於事者,其言費而昏。
或曰:學者莫上於敏,莫下於鈍〔一〕;然敏或以窒〔二〕,鈍或以通。何也?楊子曰:不可怙者天〔三〕,不可畫者人〔四〕。
〔一〕没有比聰敏更好、比愚鈍更壞的了。
〔二〕“窒(zhì)”,塞。
〔三〕“怙(hǔ)”,恃賴。“不可怙者天”,天然的資質,是不可以仗恃的。
〔四〕“畫”,拘限。“不可畫者人”,人爲的努力,是不可以限量的。
或問: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説〔一〕。”無所不説於聖人之言而曰非助,何也?楊子曰:鍾不自鳴〔二〕,撞而後鳴。夫子,萬石之鍾也;回也,不撞而聽其自鳴,則鍾之鳴也不數矣〔三〕。使七十子皆如回,則《論語》《孝經》或幾乎息矣〔四〕!《論語》《孝經》而息,豈惟無助於夫子,亦無助於天下後世;豈惟無助於天下後世,亦無助於天地萬物。
〔一〕語見《論語·先進》。回,指顔回,孔子弟子。説、悦通。
〔二〕“鍾”,通鐘字。
〔三〕“數”,入聲,頻,屢。
〔四〕“七十子”,指孔子的衆門人;傳説孔子門徒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論語》《孝經》都是記載孔子的言行的書。“或幾乎息”,就要没有了。“幾(平聲)乎”,近乎。按此用《易·繫辭》“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語式。
或問:君子不言而信〔一〕,此何理也?楊子曰:見桑者有燠意〔二〕,見米者有飽心。桑與米言乎哉〔三〕?
〔一〕《禮·中庸》:“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信,見信於人。
〔二〕“有燠意”,有暖的感覺。這説桑能養蠶,蠶絲織帛作衣,故見桑而有暖意。
〔三〕桑與米,有其實際功用,就能見信於人;人有實在德行,所以大家就都能相信他,何待用言語表示。按此則可參看《易·繫辭》:“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楊子曰:有心而弗治,“子有庭内,弗灑弗掃”者也。有師友而弗問,“子有鐘鼓,弗鼓弗考”者也〔一〕。
〔一〕“弗鼓弗考”,不敲不擊。所引兩處,皆《詩·唐風·山有樞》中語。
楊子曰:學有思而穫,亦有觸而穫。思而穫,其覿親〔一〕;觸而穫,其詣速〔二〕。
〔一〕“其覿(dì)親”,其所見者親切。——這説通過日久逐漸思考而有得。
〔二〕“其詣速”,其所到達者快。——這説因機緣觸磕一下子有所領悟。
或問:漢儒句讀之學何如〔一〕?楊子曰:非不善也,——説字無字外之句,説句無句外之意,説意無意外之味。故説經彌親,去經彌疎〔二〕。
〔一〕“句讀(dòu)”,讀書時點斷句、逗。——實指漢儒講經書偏重文字訓詁之學,忽略精神義理。
〔二〕“彌親”,“彌疎”句,説漢儒把經書的文字講得越詳切,距離其真正精神義理越遠。“去”,離開。
楊子曰:古人之言,意愈切者辭愈緩。孟子告齊宣王,當其責王臣之友,不知其責士師;當其責士師,不知其責王〔一〕。
〔一〕《孟子·梁惠王》:“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妻子於其友而之(往)楚遊者;比(及)其反(歸)也,則(發現其友)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孟子)曰:士師(獄官)不能治士(治獄)。則如之何?王曰:已之(去之)。(孟子)曰:(國王)四境之内不治。則如之何?王(慙,無詞可對)顧左右而言他。”
或問:孔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爲師〔一〕。”何也?楊子曰:温故而知新,豈特可謂一時之師哉〔二〕,爲百世之師可也。然則其誰能之?曰:其惟孔子乎。然則温故爲難乎?温故而知新爲難乎?曰:温故非難也,温故而知新,則難也。然則其孰爲故、孰爲新〔三〕?曰:古人已往之迹之謂故,出古人故迹之外神而明之之謂新也〔四〕。
〔一〕語見《論語·爲政》。
〔二〕“豈特”,豈止。
〔三〕“孰爲故、孰爲新”,什麽是故,什麽是新?
〔四〕“××之謂×”,古漢語句法,猶言“××××,這叫作××。”“之謂”上面的“之”,屬上文,“神而明之”爲一單位。“神而明之”,語出《易·繫辭》,不拘其迹而通其精神,不搬教條,因宜制用。
楊子曰:一思而是非之心明,再思而利害之心生。利害之心生,而是非之心昏矣。學者警之。
或問:《詩》有“六義〔一〕”,何如?楊子曰:此説詩者失之也。詩之體有三,詩之作有三。一曰風,二曰雅,三曰頌,此詩之體也。一曰興,二曰賦,三曰比,此詩之作也。何“義”之有?
〔一〕《詩·大序》:“詩有六義: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古時説解者都不够明白,如唐孔穎達疏:“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大小不同,而並爲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故得並稱爲義。”讀後仍感模糊不清。作者指明:風、雅、頌,是三種體裁名稱;興、賦、比,是三種作法——不同的表現手法。於“義”何關?這是作者不泥於舊説而又善於思辨分析的例子。
跋忠簡胡公先生諫草〔一〕
澹菴先生之孫槻〔二〕寄示先生諫草,凡十一行〔三〕,卒章云〔四〕,“臣不忍見虜寇入門”等語,其痛次骨〔五〕,萬里讀至此,不覺涕泗之沱若也〔六〕!蓋當是時,和戰之雜之時也〔七〕:國是數定而婁摇〔八〕,國勢將怯而復壯〔九〕。仲尼曰〔一〇〕:“民到于今受其賜〔一一〕。”
〔一〕“忠簡胡公先生”,胡銓,字邦衡,號澹菴,廬陵人;謚忠簡。作者嘗從其學,所以稱之爲先生。“諫草”,諫奏的稿本。《宋史·胡銓傳》:“(紹興)八年宰臣秦檜決策主和,金使以‘詔諭’‘江南’爲名(金爲帝,去宋國號,爲臣),中外洶洶,銓(時爲樞密院編修)抗疏曰:‘臣謹案王倫本一狎邪小人、市井無賴,頃緣宰相無識,遂舉以使虜,……天下之人切齒唾駡,今者無故誘致虜使以“詔諭”“江南”爲名,是欲臣妾我也!……倫之議乃曰:我一屈膝,則梓宫(徽宗屍柩)可還、(韋)太后可復、淵聖(欽宗)可歸、中原可得。嗚呼!自變故以來,主和者誰不以此説啗陛下哉!然而卒無一驗,則虜之情僞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覺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國大讎而不報,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投降於它)甘心焉!……今内而百官,外而軍民,萬口一談,皆欲食倫之肉!謗議洶洶,陛下不聞,正恐一旦變作,禍且不測!臣竊謂不斬王倫,國之存亡未可知也。雖然,倫不足道也,秦檜以腹心大臣,而亦爲之!……檜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導陛下爲石晉!(五代時契丹立石敬瑭爲帝,史稱後晉,後晉向契丹稱臣。)……不唯陛下之罪人,實管仲之罪人矣!孫近傅會檜議,遂得參知政事,……伴食中書,漫不敢可否事。……臣竊謂秦檜、孫近亦可斬也!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耶?’”此書一上,中外振動,金使至以千金求其疏文;當時對愛國抗敵方面所起的影響很大。又如隆興二年曾上書有云:“自靖康迄今,凡四十年,三遭大變,皆在和議:則醜虜之不可與和,彰彰然矣!肉食鄙夫,萬口一談,牢不可破,非不知和議之害,而争言爲和者,是有三説焉:曰偷懦,曰苟安,曰附會。……今日之議若成,則有可弔者十,若不成則有可賀者亦十,請爲陛下極言之:……臣恐‘再拜’不已,必至稱臣;稱臣不已,必至請降;請降不已,必至納土;納土不已,必至銜璧;銜璧不已,必至輿櫬(皇帝帶着棺材投降,以示當死);輿櫬不已,必至如晉帝青衣行酒,然後爲快!此其可弔者九也。事至於此,求爲匹夫,尚可得乎?此其可弔者十也。……去十弔而就十賀,利害較然,雖三尺童穉亦知之,而陛下不悟!《春秋左氏》謂無勇者爲婦人,今日舉朝之士皆婦人也!如以臣言爲不然,乞賜流放竄殛,以爲臣子出位犯分之戒!”其激昂峻厲,大都如此,當時膽敢直言攻擊主和投降派的,要以胡銓爲第一。
〔二〕“槻”,胡銓之孫,《宋史》云官至尚書。
〔三〕“凡”,共。“十一行”,當是殘稿。
〔四〕“卒章”,此指文稿的末尾。
〔五〕“次骨”,猶言至骨,喻極深刻。
〔六〕“沱若”,形容涕淚之垂流。《易·離》:“出涕沱若。”
〔七〕疑此句“之雜”“之”字有誤(今所據爲《四部叢刊》本)。
〔八〕“國是”,國策,國家大計。“數”,入聲;屢屢。“婁”,同屢。
〔九〕可參看作者《澹菴先生文集序》:“紹興戊午,高宗皇帝以顯仁皇太后駕未返,不得已將以大事小、屈尊和戎,先生上書力争,至乞斬宰相。在廷大驚,金虜聞之募其書千金,三日得之,君臣奪氣,知中國有人,奉皇太后以歸;自是胡馬不南者二十年。昔魯仲連不肯帝秦,秦軍聞之,爲却五十里,後人疑之以爲説士之夸辭。……吾宋之安强,不以百萬之師,而以先生之一書,後之人聞之者,烏知其不若今之人聞仲連之事者乎?亦以爲夸,未可知也。……嗚呼!先生之功其遠矣哉!”
〔一〇〕“仲尼”,孔子之字。
〔一一〕《論語·憲問》:“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没有)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管仲佐齊桓公,執行“尊周室”“攘夷狄”的政策,領率諸侯,保全周朝的統一,不爲夷狄所滅,所以孔子稱贊他,説,“若没有管仲,我不也早成了夷狄了嗎!”作者以此相比,意謂胡銓的功勞,彷彿管仲的“尊王攘夷”“一匡天下”。
跋張魏公答忠簡胡公書十二紙
此帖十二紙,皆紫巖先生魏國忠獻張公答澹菴先生忠簡胡公手書也〔一〕。紹興季年〔二〕,紫巖謫居於永〔三〕,澹菴謫居於衡〔四〕,二先生皆年六十矣。此書還往,無一語不相勉以天人之學〔五〕,無一念不相憂以國家之慮也。萬里時丞零陵〔六〕,一日而併得二師〔七〕。今犬馬之齒〔八〕,七十有六,夙夜大懼此身將爲小人之皈〔九〕。復見此帖,再拜三讀,二先生忽焉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一〇〕!
〔一〕“紫巖先生魏國忠獻張公”,指張浚;已屢見前注;參看第一八頁《讀罪己詔》注〔一〕及第二七三頁第一首詞注〔二〕。浚號紫巖,封魏國公,謚忠獻。“澹菴先生忠簡胡公”,指胡銓,見前篇注〔一〕、注〔二〕。這是作者平生所最敬佩的兩位愛國人士,感情極深厚。
〔二〕“季年”,末年。
〔三〕“永”,永州,治今湖南零陵。按張浚自秦檜當國時謫居連州,紹興二十年徙永州;二十五年,檜卒,以浚判洪州,浚以丁母憂不赴,仍居永守喪;二十六年,又上書忤秦黨万俟卨、湯思退,復永州居住(謫居編管)。至三十一年,殿中侍御史陳俊卿爲言浚忠義,詔湖南任便居住(不再編管監視)。金人進侵事急,始復起用,判潭州,改建康府、行宫留守。
〔四〕“衡”,衡州,治今湖南衡陽。按胡銓自上書觸怒秦檜,屢經流放荒遠之地,紹興二十五年檜卒,始自吉陽軍量移(减輕、移謫較近之地)衡州。三十二年,孝宗即位,始得復原官、知饒州,後召赴行在,隆興改元爲祕書少監。
〔五〕“天人之學”,《法言》:“聖人存神索至,成天下之大順,致天下之大利,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間者也。”宋代士大夫往往想貫通一切天時人事、或唯心地硏究所謂“天理人欲”之學,以爲修身、治學、爲政的標的;所謂“理學”“心學”“道學”,大致也都包括着這層用意。張浚雖然以開府用兵、抗金衞國聞名,而“學邃於《易》,有《易解》及《雜説》十卷,《書》《詩》《禮》《春秋》《中庸》亦各有解”(《宋史》本傳);其子張栻更是南宋有名的理學家。
〔六〕作者曾爲零陵丞,事已屢見前注。
〔七〕可參看《鶴林玉露》:“楊誠齋爲零陵丞,以弟子禮謁張魏公;時公以遷謫故,杜門謝客;南軒(浚子張栻)爲之介紹,數月,乃得見。因跪請教。公曰:‘元符貴人,腰金紆紫者何限!惟鄒至完、陳瑩中,姓名與日月争光。’誠齋得此語,終身厲清直之操。”
〔八〕“犬馬之齒”,指自己的年齡,卑謙之詞。《漢書·孔光傳》:“臣智謀短淺,犬馬齒臷(老耄)。”
〔九〕“小人之皈”,皈同歸;言終歸爲小人。小人,相對“君子”而言,本是封建社會的階級區分:統治階級的人物自以爲君子,呼被統治者爲小人;後來則統治階級内部復分君子、小人,往往分朋樹黨,彼此交詆。在南宋多以君子指正義、愛國人士,以小人指奸佞、賣國誤國、唯私身利益是圖而不顧國家人民、專門排擠正人的壞人一流。但這裏是作者自勵的話,所謂“小人”,是自愧不能達到師友所教誨、所期望的高度成就,不能樹立大節的意思。可參看《鶴林玉露》;“(誠齋)晚年退休,悵然曰:‘吾平生志在批鱗請劍(犯皇帝怒,請斬佞臣)、以忠鯁南遷(被謫放)。幸遇時平主聖(婉詞),老矣,不獲遂所願矣!’”可見作者終身以張、胡等人爲榜樣,要想作到他們那樣,才够一個“君子”。
〔一〇〕《論語·子罕》:“顔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指孔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禮·中庸》:“子曰:鬼神之爲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疏云:“洋洋乎……言鬼神之形狀,人想像之,如在人之上,如在人之左右:想見其形也。”作者用此等話來比方,是説,因重讀先師的手札,覺其精神如在我之上、之左右一樣,好像仍在勉勵、督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