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元旦佳辰,接到了出版社爲準備重印此集的工作用書,囑加處理,心頭不免思緖聯翩。想在這個特大的好日子裏,藉此機會,向初次拿到此書的讀者談幾點感想。不擬寫成一篇官樣的“重印説明”,免去浮詞套語,讓我們親切地(不拘一格地)“交流”一下思想感情。
這本書,編述於一九六二年,連頭帶尾,不覺已是十八九個年頭過去了——這是些多麽非同一般的年頭啊!現在它又有了重印的可能。這種可能,是廣大人民在黨的領導下向惡勢力艱苦鬥争而得來的。這種可能,是多麽令人珍惜!
我從十四歲開始,自己學詩,包括看和寫。中間涉獵的硏究課題十分龐雜,但和詩未嘗真離開過。單就“注詩”一事來説,舊來的各種詩注我看,現代的新注我也看。如何纔是對今天的讀者特别是青年讀者更有助益的注解法?是我常常考慮的問題之一。想推動這種工作,就拿范石湖作例子,編了《范成大詩選》,想朝着自己的設想向前邁步。事情都是“歷史的”,各有各的特定歷史條件,當時若想“違離”已有的“規格”太遠了,就不易被接受。因此,步子不敢邁得太大。框框不來找人,人也自去找框框,真是“未能免俗”。後來又作《白居易詩選》,自然也想在可能範圍内“實現”自己的“理想”。但還是受各種局限。(客觀上的,有與人合作的問題,有貫徹領導意圖的問題,儘管最後是我一手全部定稿,也不肯將己見處處强加於人。)到了編注這個選集,這纔第一次真的按自己的設計進行一切。深深感謝出版社的信任,他們條條框框看來比較少,似乎也不那麽怕這怕那地怕得那等的顧慮重重、約束種種,大膽放手地讓我照自己的想法作。這一點,我至今是印象深刻,不能忘掉的。
此書出後,得到了鼓勵,一般讀者,青年同志,高校教師,硏究者,特别是海外的一些教授、學者,都表以好評。有的下語份量極重,我是不敢照原話引録的。
若依這些上述情况而推,豈不是説,我是“躊躇滿志”了,正好“再接再厲”了嗎?並非如此。第一,我的一切著述寫作,没有一種不是在冗雜忙亂中急就趕做而成,從未有够得上真是從容推敲、反覆錘鍊的愜心之作。第二,作完這本選集,自己估量,待做的其他性質的工作太多,今後精力很難集中在注詩上了。果然,從那以來,再也無法(也不想)做同類的“選注體”了。
當時尚不愜心,何况二十來年之後重加回顧。無奈此道又實是荒廢已久,爲學不進則退。因此,重印原該細加修改,以至部分重撰纔是。可是自覺力已難及。尤其令我嘆氣的,是雙目大壞,重新細讀、細改一過,已經是不可能了。
和出版社的同志們爲此商量辦法,已歷一年之久,現在蒙他們决定,不必再改,可先重印,以供需求。對此,我確實是深感慚愧。計無所出,就只好這樣辦了,除了向讀者表示歉懷,也盼望讀者能理解上述情况,把此書的質量當作“歷史的”事物來分析看待。
我所以選取了南宋的范、楊二家來作選注,如果我本來認爲他們毫無介紹的價值,那自然無此情理,但是也不可誤解爲我在文學史上是最“崇拜”他們,把他們的作品當做“最好”的東西來推薦。事情不會是那樣子的。選取此兩家的主要原因是,肯在他們身上花工夫的似乎不多,前人爲此而做的扎實工作又幾乎没有。這是難度很大的活計,開荒墾土,苦一些,似乎比只在花園裏剪枝灌水更有意思。這是從注者講。如從讀者講,肯拿這本選集來看,也絶不等於這是最喜歡楊萬里的風格,或是準備要學“誠齋體”。不應這麽推理。但是相信如果能認真讀一讀,是不會覺得毫無收益的。
通過這一選注本,或者可以體會到,我們要想了解一位作家,起碼應知道多少有關的事情。至于楊萬里,他的最突出的長處何在?我覺得至少可以指出一點:他有頭腦,對事物感受敏鋭,能思考,敢發表見解。他是“理學家”兼詩人,學詩不肯死在“黄陳”江西派的籬下,敢于自出手心眼。他講“理學”(聽見這個名稱,不要怕),他舉的話頭大抵來自周、孔、程(聽見這些人,也不要怕),但是可以看他對他的“先哲”們並不一味膜拜,一味迷信,一味盲從,却頗敢提出異議和新解,有分析,有評論。在他所處的那等歷史的、階級的局限下,他能如此,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就這一點,也能啓發我們。因此,詩之外,也不妨讀讀他的散文。連《庸言》這種“語録”式的文字,也未嘗不可一看。我覺得楊萬里在他那個時代來説,思想確是比較解放,我們今天讀他的詩文,應該想到,向歷史上的文學家們學習,究竟要汲取什麽樣的養料。
青年讀者看見我注得話多了些,也不要怕,不要叫“繁瑣”嚇住。歷史事物本身是異常複雜的,話太少了,有時説不清,簡而不明,不一定勝於“繁”而得當,况且繁與不繁,絶不是“字數”上的多寡之分。見到字數多了的地方,更要耐心一些看看究竟,害怕“繁”的,往往助長了懶漢思想,字數略多了一點,便斥之爲“繁瑣”,滿足於浮光掠影,這是很害人的。事實上,這些注解,少數還可以在“工具書”上查知梗概,更多的是無處可查的,我們作注的,爲一事一物,常常是要作大量硏考,一切弄清了,然後纔提煉成爲幾句話的;每一個這種題目,要寫,都可以寫成一篇“論文”。我不曾畏“繁”,如果連這麽一點提煉成果還嫌“繁”,這種看法,就難以苟同了。
此書在一九六三年重印過一次,還是遺留下了一些誤字,這次經出版社同志十分細心的核閱,得以改正。我的疏失謬誤,雖然此次未能盡數檢索,盼望讀者一有發現即爲指出,積攢起來,還可以在下次重印時糾補。
周汝昌寫記
一九七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