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一句老话,说:“英国人或美国人谈话:谈来谈去一定要谈到体育游戏的问题;法国人谈话,谈来谈去一定要谈到女人的问题;俄国人谈话,谈来谈去一定要谈到宗教的问题。”英美人或法国人是否如此,我们可不必管;至于俄国人,最少革命以前的俄国人,的确是以宗教为有无上兴趣的问题。三五个目不识丁的农民聚在一起而大谈上帝与人类死后命运的问题,在帝俄时代并不算稀奇的事,今日的情形,最少由外表看来,当然已经大变;Hecker先生这本书就是要解释这种变化的背景与经过。

全书共十四章。第一章为绪论,第二章叙述俄罗斯民族传统的宗教信仰与宗教情绪,把民族的神秘特征描写得非常清楚。第三章讲帝俄时代国家与教会的关系。教会完全是政府的一个机关,可说是一种精神警察,专司查禁人民心中一切反抗政府的意念。例如一九〇五年圣彼得堡和平请愿的工人被军警杀伤的有数千之多;教会不只不从宗教或人道的立场提出抗议,各地的教士反多与俄皇打电报,贺他能当机立断。革命后想尽方法要推翻新政权的分子虽然很多,但其中最出力的就是教会。第四章讲正教以外的各种宗教改革派别的活动。由十四世纪末直到最近,历代都有反抗政治与宗教上的黑暗而起以宗教为号召的运动。这些新的宗教派别往往有共产的色彩,可见后日俄国的共产主义并不是偶然的事。第五章讲到十八世纪受了法国Voltaire一般人的影响之后的无神主义与非宗教主义。在宗教腐败不堪的俄国,这种革命思想非常盛行,并且成了多数改革家的公同信仰。今日苏俄的激烈反宗教政策也大半渊源于此。第六至第八章讲到十九世纪的改革运动,非宗教运动,与进步的宗教思想;对托尔斯泰尤其注意。十九世纪的革命思想家,如Belinsky、Hezzen、Bakunin之类,最后虽都成了反宗教的人物,但青年时都曾经过一个盛烈的宗教狂热时期,并且晚年时反宗教的革命热诚实际就是青年时宗教热诚的变相发展。这也是俄人宗教特征的一个明证。

第九章略述共产主义的宗教观。宗教的泉源是自然界与人事界的压迫。原始的人类受自然界的压迫,因而崇拜自然现象。但最大的宗教压迫还是人类开化后的阶级社会。先是贵族阶级,后是资本阶级,对多数的人民榨取剥削。人民惶恐畏惧,不能自保,于是就专事依赖神明的保佑与信仰的安慰去忍受他们不能避免的痛苦。榨取阶级也鼓励人民皈依宗教,因为宗教是一个很便利的麻醉品,能使人民忘记他们的苦处。这个宗教观是否妥当,实际上无关紧要;它是一个向宗教进攻的利器。最少帝俄之下的宗教的确是被政府当作人民的麻醉品去应用,所以革命之后新政权与教会是势不两立的。第十章就讲到这种不可并立局面下的政教冲突。教会占胜利的机会本来就很少,但它连所余的一点机会也不知利用。例如一九二一年俄国大饥,教会不肯出全力救荒。最后政府决定没收教会积蓄的许多宗教上不必需的金银器皿与各种珠宝去救灾民,教会却极力反抗。这种难以置信的愚顽不仁的行动等于自杀,连教士内部都有人提出抗议,已经微弱的教会因而又分裂为两派。今日教会在乡间虽然仍有相当的势力,但在都市中已经不大惹人注意。

第十一至第十三章叙述反宗教运动的方法。在物质方面许多教堂都被没收,在思想方面反宗教同盟又刊行杂志与小册一类的反宗教宣传品。这种运动不能说没有成功,因为都市的青年大多已不信宗教,认为纯现世主义的五年计划与唯物哲学就可占领他们整个的人格。但青年中仍不免发生“人类由何而来”,“人类为何而来”,“人类到何处去”的问题,这都是共产主义所不能满意的解答的。并且反宗教运动根本是一种消极的运动,除少数“反”的热狂家之外,一般人对它不易发生兴趣。虽有政府的保护提倡,反宗教运动已使人感到厌倦,在乡间与偏僻的地方甚至有时招致人民的反对。

最末在第十四章著者对于宗教在苏俄的前途提出他个人的见解。反宗教家相信十年之内宗教的势力就要完全消灭,但著者认为问题并不如此简单。即使我们承认共产主义的宗教观,认宗教为压迫恐惧下的产物,即使我们又承认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将来真能实现;但未来的理想社会决不会像古今的宗教家与今日的共产主义者所想象的极乐世界。在任何的主义之下,我们很难想见战争、饥荒、瘟疫、水旱、地震、夭折、失恋、失望,以及其他各种意外或非常的事会完全绝迹;至于人类何来、何为、何去的问题更是人性所必要猜想的宇宙之谜。这都是引起恐惧、疑惑、追求、信仰的现象;并且是人类根本不能完全理解的现象。共产主义在初胜的狂欢之下或者可以不理这些问题,但人类只要仍是人类,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问题。

著者个人仍然笃信宗教,同时对苏俄政治又很表同情。全书由始至终态度非常客观,在英文同样性质的作品中是很难得的一本书。

(原载清华大学《社会科学》1936年1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