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嘉佑集卷十

宋 苏洵 撰

上皇帝十事书

嘉佑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苏洵谨顿首再拜冒万死上书皇帝阙下臣前月五日蒙本州録到中书劄子连牒臣以两制议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着权书衡论几策二十二篇乞赐甄録陛下过听召臣试策论舍人院仍令本州发遣臣赴阙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於州闾今一旦卒然被召实不知其所以自通於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为以陛下躬至圣之资又有羣公卿之贤与天下士大夫之衆如臣等辈固宜不少有臣无臣不加损益臣不幸有负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扬之心忧惶负罪无所容处臣本凡才无路自进当少年时亦尝欲侥幸於陛下之科举有司以为不肖辄以摈落盖退而处者十有余年矣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疎拙终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诏且陛下所为千里而召臣者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以庶几有补於圣政之万一而臣之所以自结髪读书至於今兹犬马之齿几已五十而犹未敢废者其意亦欲效尺寸於当时以快平生之志耳今虽未能奔伏阙下以累有司而犹不忍默默卒无一言而已也天下之事其深远切至者臣自惟疎贱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浅而易见者谨条为十通以塞明诏其一曰臣闻利之所在天下趋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则百家之市无宁居者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则天下争先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何则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其人皆以为已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至於临事谁当効用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譬如佣力之人计工而受直虽与之千万岂知德其主哉是以虽有能者亦无所施以为谨守绳墨足以自取高位官吏繁多溢於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而不暇择其贤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此议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窃思之盖今制天下之吏自州县令录幕职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术是以若此纷纷也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重其举官之罪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且天下无事虽庸人皆足以无过一旦改官无所不为彼其举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为亷与能也幸而未有败事则长为亷与能矣虽重其罪未见有益上下相蒙请托公行涖官六七考求举主五六人此谁不能者臣愚以为举人者当使明着其迹曰某人亷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亷某人能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能虽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纪之状其特曰亷能而已者不听如此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入其间老於州县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与民兴利除害惟恐不出诸已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而使争为善也有功而赏有罪而罚其实一也今降官罢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当然然後朝廷举而行之今若不着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则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独至於改官而听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以为如此则天下之吏务为可称用意过当生事以为巳功渐不可长臣以为不然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厌劳役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与之休息及其久安而无变则必有不振之祸是以圣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怠惰之气汉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於乱今天下少惰矣宜有以激发其心使踊跃於功名以变其俗况乎冗官纷纭如此不知所以节之而又何疑於此乎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於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乐於小官而无闻焉者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已吏之有过而不得迁者亦使得以功赎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艰之也其二曰臣闻古者之制爵禄必皆孝弟忠信修洁博习闻於乡党而达於朝廷以得之及其後世不然曲艺小数皆可以进然其得之也犹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无谓者其所谓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将复任其孙孙又任其子是不学而得者尝无穷也夫得之也易则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学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於裁节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损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见其粗而未识其精侥幸之风少衰而犹在也夫圣人之举事不唯曰利而已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说故虽尽去而无疑何者恃其说明也夫所谓任子者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学者任人不学者任於人此易晓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於可任者举使任之不问其始之何从而得之也且彼任於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犹借资之人而欲从之匄贷不巳难乎臣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虽至正郎宜皆不听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饰而越録躐次以至於清显者乃听如此则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後皆奋志为学不待父兄之资其任而得官者知後不得复任其子弟亦当勉强不肯终老自弃於庸人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已其三曰臣闻自设官以来皆有考绩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废絶自京房建考课之议其後终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无官无课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识也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行之则益以纷乱而终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今欲人人而课之必使入於九等之中此宜其颠倒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臣观自昔行考课者皆不得其术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有功有罪其长皆得以举刺如必人人而课之於朝廷则其长为将安用惟其大吏无所属而莫为之长也则课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课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齐其数少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不辨其咎在职司之不明职司之不明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陛下以无所属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贤不肖当使谁察之古之考绩者皆从司会而至於天子古之司会即今之尚书尚书既废唯御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臣愚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而於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中丞举其大纲而属官之中选强明者一人以专治其事以举刺多者为上以举刺少者为中以无所举刺者为下因其罢归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当特有以偿之使职司知有所惩劝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所依违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足以求得其实此所谓用力少而成功多法无便於此者矣今天下号为太平其实远方之民穷困巳甚其咎皆在职司臣不敢尽言陛下试加采访乃知臣言之不妄其四曰臣闻古有诸侯臣妾其境内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无他其一境之内所以生杀予夺富贵贫贱者皆自我制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其後诸侯虽废而自汉至唐犹有相君之势何者其署置辟举之权犹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於堂上州县之吏拜於堂下虽奔走顿伏其谁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尊归之京师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农衣食之自宰相至於州县吏虽贵贱相去甚远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耳是以百余年间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犹用汉唐之制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禄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於大官不忧其有所不从唯恐其从之过耳今天下以贵相高以贱相谄奈何使州县之吏趋走於太守之庭不啻若仆妾唯唯不给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於曲随谄事助以为虐其能中立而不挠者固已难矣此不足怪其势固使然也夫州县之吏位卑而禄薄去於民最近而易以为奸朝廷所恃以制之者特以厉其廉隅全其节槩而养其气使知有所耻也且必有异材焉後将以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县令从州县之礼夫县令官虽卑其所负一县之责与京朝官知县等耳其吏胥人民习知其官长之拜伏於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轻之轻之故易为奸此县令之所以为难也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可恭逊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於通名赞拜趋走其下风所以全士大夫之节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其五曰臣闻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窥是以天下有急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而取其禄位唯圣人为能然何则其素所用者缓急足以使也临事而取者亦不足用矣传曰寛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国家用兵之时购方略设武举使天下屠沽健儿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虽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禄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今之任为将帅卒有急难而可使者谁也陛下之老将曩之所谓战胜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为可复武举而为之新制以革其旧弊且昔之所谓武举者盖疎矣其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引重市井之粗材而以策试中者亦皆记録章句区区无用之学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衆而待之又甚轻其第下者不免於隶役故其所得皆贪污无行之徒豪杰之士耻不忍就宜因贡士之岁使两制各得举其所闻有司试其可者而陛下亲策之权略之外便於弓马可以出入嶮岨勇而有谋者不过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试以守边之任文有制科武有武举陛下欲得将相於此乎取之十人之中岂无一二斯亦足以济矣其六曰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济之以至诚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御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後能御也则其疎远小吏当复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则国不足以为国矣臣观今两制以上非无贤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莫肯於绳墨之外为陛下深思远虑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於绳墨之内也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夫两府与两制宜使日夜交於门以讲论当世之务且以习知其为人临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来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无防之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以两府两制为可信邪当无所请属以为不可信邪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来邪今两制知举不免用封弥誊録既奏而下御史亲往莅之凛凛如鞫大狱使不知谁人之辞又何其甚也臣愚以为如此之类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宜不忍负若其犹有所欺也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诛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闻朝廷之风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为陛下用也其七曰臣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许人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国家以科举取人四方之来者如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为姑收之而已将试之为政而观其悠久则必有大异不然者今进士三人之中释褐之日天下望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为两制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长而擅终身之富贵举而归之如有所负如此则虽天下之美才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风畏之不敢按此何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贵贵相承使天下仰视朝廷之尊如太山乔岳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与出羣之才则不可以轻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觊觎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於公卿得之则不知愧不得则怨何则彼习知其一旦之可以侥幸而无难也如此则匹夫轻朝廷臣愚以为三人之中苟优与一官足以报其一日之长馆阁台省非举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从入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无所举此非独以爱惜名器将以重朝廷耳其八曰臣闻古者敌国相观不观於其山川之嶮士马之衆相观於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兽怪物时见其威故人不敢?夫不必战胜而後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发使吾常有所恃而无所怯耳今以中国之大使夷狄视之不甚畏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此其心不有所窥其安能如此之无畏也敌国有事相待以将无事相观以使今之所谓使者亦轻矣曰此人也为此官也则以为此使也今岁以某来岁当以某又来岁当以某如县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固有所短而不可强其专对捷给勇敢又非可以学致也今必使强之彼有仓惶失次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则专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执简记其旁一摇足辄随而书之虽有奇才辩士亦安所効用彼夷狄观之以为罇俎谈燕之间尚不能办军旅之际固宜其无人也如此将何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哉臣愚以为奉使宜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责之以文学政事不必强之於言语之间以败吾事而亦稍寛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为艰危故必均而後可陛下平世使人而皆得以辞免後有缓急使之出入死地将皆逃邪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其九曰臣闻刑之有赦其来远矣周制八议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自三代之衰始闻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离之後盗贼垢污之余於是有以沛然洗濯於天下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侥幸也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趦趄当郊之岁盗贼公行罪人满狱为天下者将何利於此而又糜散帑廪以赏无用冗杂之兵一经大礼费以万亿赋敛之不轻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节用爱民非不欲去此矣顾以为所从来久远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为少恩而凶豪无赖之兵或因以为词而生乱此其所以重改也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忧必深改之则其祸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为先郊之岁可因事为词特发大号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且告之曰吾於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残之民知吾当赦辄以犯法以贼害吾良民今而後赦不於郊之岁以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何暇虑其後其後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从而尽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远矣且此出於五代之後兵荒之间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後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於今法令明具四方无虞何畏而不改今不为之计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而後取租赋以啖骄兵乘之以饥馑鲜不及乱矣当此之时欲为之计其犹有及乎其十曰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疏贱而无嫌也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於陛下之朝无所爱惜顾念於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臣请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辄废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犹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狎戱嫚以求亲媚於陛下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於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疎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隂贼险诈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无由至於陛下之前故皆道於宦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於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陛下纵不听用而大臣常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陛下将有意乎去而疎之也若如所言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每痛伤之盖东汉之衰宦官用事阳球为司隶校尉发愤诛王甫等数人磔其屍於道中常侍曹节过而见之遂奏诛阳球而宦官之用事过於王甫之未诛其後窦武何进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汉之衰至於扫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尽去乃无後患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与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疎之又疎之刀锯之余必无忠良纵有区区之小节不过闱闼扫洒之勤无益於事惟能务絶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谟易以入则天下无事矣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而後世以臣为知言不胜大愿曩臣所着二十二篇略言当世之要陛下虽以此召臣然臣观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无事臣每每狂言以迂濶为世笑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濶也贾谊之策不用於孝文之时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余论而施之於孝武之世夫施之於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於孝文之时之易也臣虽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胜越次忧国之心效其所见且非陛下召臣臣言无以至於朝廷今老矣恐後无由复言故云云之多至於此也惟陛下寛之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书

嘉佑集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