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論一

《書》何以終《費誓》、《秦誓》也?說經者曰:周之衰,孔子有望於魯矣。魯之衰,孔子有望於秦矣。聖人念焚書之酷,雖知不免,猶不能廢人事焉。噫!是非儒者之言也。《周官》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達書名於四方。鄭氏謂若《堯典》、《禹貢》,達此名使知之。蓋《書》之名既達矣,又慮其久而昧其義也,乃命大行人,九歲則諭書名。然則百篇之《書》,皆掌之外史,而諭之行人,非孔子所得而芟夷剪截黜除之也。謂芟夷剪截黜除之者,孔安國之序之文之偽也。司馬遷稱孔子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而班固亦云:序《書》則斷《堯典》書也者。孔子非有損益於其間,特序之而已,夏之書終以《嗣征》,周之書終以《費誓》、《秦誓》,無以異也。周公作《多士》,載於《周書》。魯公作《費誓》,亦得載於《周書》,無以異也。且夫平淮徐,一也。召穆公、程伯休父《江漢》、《常武》之篇錄於《詩》,安在《費誓》之不可錄於《書》。悔過一也。衛武公《賓之初筵》,列於《小雅》。安在《秦誓》之不可列於《周書》。以無足異之事,而必謂聖人有心於望周望魯,毋乃類於讖緯之說乎?秦師之襲鄭也,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人。王孫滿譏其輕而無禮,繆公蓋聞之矣。其作誓曰:“仡仡勇夫,射御不違,我尚不欲。”則悔之之深,匪徒以違蹇叔為憾也,意其封殽屍而還,必告捷於天子,而陳其誓辭,遂得掌於史,而達之四方。雖末由得其詳,而要非孔子有意以《秦誓》終《周書》,則可信已。

○《書》論二

說《書序》者不一,謂作自孔子者,劉歆、班固、馬融、鄭康成、王肅、魏徵、程顥、董銖諸儒是也。謂歷代史官轉相授受者,林光朝、馬廷鸞也。謂齊魯諸儒次第附會而作者,金履祥也。至朱子持論,謂決非夫子之言、孔門之舊。由是九峰蔡氏作《書傳》,從而去之。按古者《書序》自為一篇,列於全書之後。故陸德明稱馬、鄭之徒,百篇之《序》,總為一卷。至孔安國之《傳》出,始引小序分冠各篇之首,後人習而不察,遂謂伏生今文無《序》。《序》與孔氏《傳》並出,不知漢孝武時即有之,此史遷據以作夏、殷、周《本紀》。而馬氏於《書》小序有注,見於陸氏《釋文》。又鄭氏注《周官》。引《書序》文以證保傅。故許謙云:“鄭氏不見古文,而見百篇之《序》。”考馬、鄭傳注,本漆書古文,是孔傳未上之時,百篇之《序》。先著於漢代,初不與安國之書同時而出也。自愚論之,《周官》外史之職,掌達書名於四方。此書必有《序》,而今百篇之《序》,即外史所以達四方者,其由來也古矣。

○《詩》論一

孔子刪《詩》之說,倡自司馬子長,歷代儒生,莫敢異議。惟朱子謂經孔子重新整理,未見得刪與不刪。又謂孔子不曾刪去,只是刊定而已。水心葉氏亦謂《詩》不因孔子而刪,誠千古卓見也。

竊以《詩》者掌之王朝,班之侯服,小學大學之所諷誦,冬夏之所教,莫之有異。故盟會、聘問、燕享,列國之大夫賦詩見誌,不盡操其土風。使孔子以一人之見,取而刪之,王朝列國之臣,其孰信而從之者?且如行以肆夏,趨以采齊,樂師所教之樂儀也,何不可施於禮義?而孔子必刪之,俾堂上有儀而門外無儀,何也?

凡射,王以《騶虞》為節,諸侯以《狸首》為節,大夫以《采蘩》為節,士以《采蘋》為節。今大、小《戴記》載有《狸首》之辭,未嘗與禮義悖。而孔子於《騶虞》、《采蘩》、《采蘋》則存之,於《狸首》獨去之。俾王與大夫士有節而諸侯無節,又何也?

燕禮,升歌《鹿鳴》,下管《新宮》。大射儀,乃歌《鹿鳴》三終,乃管《新宮》三終。而孔子於《鹿鳴》則存之,於《新宮》則去之,俾歌有詩而管無詩,又何也?

《肆夏》、《繁遏》、《渠》,天子所以享元侯者,故九夏掌於鍾師。而大司樂,王出入,奏《王夏》,屍出入,奏《肆夏》;牲出入,奏《昭夏》。鄉飲酒之禮,賓出,奏《陔》。鄉射之禮,賓興,奏《陔》。大射之儀,公升即席,奏《陔》。賓醉,奏《陔》。公入,驁此又何不可施於禮義。而孔子必刪之,俾禮廢而樂缺,又何也?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歸以祀其先王。孔子,殷人,乃反以先世之所校歸祀其祖者,刪其七篇,而止存其五,又何也?

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祁招》之詩,以止王心。《詩》之合乎禮義者,莫此若矣。孔子既善其義,而又刪之,又何也?

且《詩》至於三千篇,則襜軒之所采,定不止於十三國矣。而季劄觀樂於魯,所歌《風詩》,無出十三國之外者。又子所雅言,一則曰《詩三百》,再則曰誦《詩三百》,未必定屬刪後之言。況多至三千,樂師、蒙叟安能遍為諷誦?

竊疑當日掌之王朝,班之侯服者,亦止於三百餘篇而已。至歐陽子謂刪《詩》云者,非止全篇刪去,或篇刪其章,或章刪其句,或句刪其字,此又不然。《詩》云:“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惟其《詩》孔子未嘗刪,故為弟子雅言之也。《詩》曰:“衣錦尚絅,文之著也。”惟其《詩》孔子亦未嘗刪,故子思子舉而述之也。《詩》云:“誰能秉國成”,今本無“能”字,猶“夫殷鑒不遠,在於夏後之世”,今本無“於”字。非孔子去之也,流傳既久,偶脫去爾。昔者子夏親受《詩》於孔子矣,其稱《詩》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惟其句孔子亦未嘗刪。故子夏所受之《詩》,存其辭以相質,而孔子亟許其可與言《詩》,初未以素絢之語有害於義而斥之也。由是觀之,《詩》之逸也,非孔子刪之可信已。

然則《詩》何以逸也?曰:一則秦火之後,竹帛無存,而日誦者偶遺忘也。一則作者章句長短不齊,而後之為章句之學者,必比而齊之,於句之從出者去之故也。一則樂師、蒙叟止記其音節,而亡其辭。竇公之於《樂》,惟記《周官•大司樂》一篇,而其餘不知。制氏則僅記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此樂章之所闕獨多也。

且夫六詩之序自《周官》,魯之次周,商之次魯,不自孔子始也。而後之論者,若似乎私其宗國,存其先祖而然,尤刺繆之甚矣。《王制》變禮易樂者為不從,不從者君流。今以太師之所陳,大司樂之所教,瞽蒙之所諷誦,輒取篇章句字而刪去之,是變禮易樂也。若移秦於魏唐之後,檜後於陳,豳後於檜,其亦何所取義?而孔子必更之。噫,衰周之際,禮不期於壞而壞,樂不期於崩而崩。孔子方憂其放失,考求之不暇,而豈其刪之以自取不從之罪哉。

○《詩》論二

《詩》之有序,不特毛傳為然,說韓詩魯詩者,亦莫不有序。如《關雎》,刺時也;《芣苡》,傷夫有惡疾也;《漢廣》,悅人也;《汝墳》,辭家也;《蝃蝀》,刺奔女也;《黍離》,伯封作也;《雞鳴》,讒(一作悅)人也;《雨無極》,正大夫刺幽王也;《賓之初筵》,衛武公飲酒悔過也:此韓詩之序也。楚元王受《詩》於浮丘伯。劉向,元王之孫,實為魯詩。其所撰《新序》,以《二子乘舟》為伋之傅母作,《黍離》為壽閔其兄作。《列女傳》以《芣苡》為蔡人妻作,《汝墳》為周南大夫妻作,《行露》為申人女作,《邶•柏舟》為衛宣夫人作,《燕燕》為定薑送婦作,《式微》為黎莊公夫人及其傅母作,《大車》為息夫人作:此皆本於魯詩之序也。齊詩雖亡,度當日經師,亦必有序,惟毛詩之序,本乎子夏。子夏習《詩》,而明其義,又能推原國史,明乎得失之故。試稽之《尚書》、《儀禮》、《左氏內、外傳》、《孟子》,其說無不合。毛詩出,學者舍齊魯韓三家而從之,以其有子夏之序,不同乎三家也。惟其序作於子夏,子夏授《詩》於高行子,此《絲衣序》有高子之言。又子夏授曾申,申授李克,克授孟仲子,此《維天之命》注有孟仲子之言,皆以補師說之未及。毛公因而存之不廢,若夫《南陔》六詩,有其義而亡其辭,則出自毛公足成之,所謂有其義者,據子夏之序也。而論者多謂序作於衛宏,夫毛詩雖後出,亦在漢武時。《詩》必有序,而後可授受,韓魯皆有序,毛詩豈獨無序,直至東漢之世,俟宏之序以為序乎?

○《春秋》論一

《春秋》之義,莫大乎正名。何以正之?正之以天子之命而已。

列爵有五:公、侯、伯、子、男,天子所命也。其進也,惟天子得進之。其黜也,惟天子得黜之。孔子特據之以大書於策,以明天子之命。故邾,附庸也,而進為子。滕、薛來朝,侯也。其後滕降為子,薛降為伯。州、虞、郭,小國也,而稱公。杞本公也,而或降為侯,或降為伯,或降為子,或復為伯。他若於葵丘,宋以公而稱子。於溫、於召陵,陳以侯而稱子。傳者見稱名之有異,因之據例發義。於宋於陳則云,在喪未葬也。於州、於虞、於郭則云,非爵也。於杞則云,用展禮也。夫曰未葬稱子,則桓公十有三年,衛之宣公未葬,而書衛侯。成公三年,宋之文公,衛之穆公,皆未葬,而書宋公、衛侯。僖公二十五年,衛文公既葬矣,而盟於洮書衛子,是稱子不繫乎葬不葬也。夫謂舍國、滅國、被執,雖生齊之於死,故稱公。則紀侯大去其國,不當復書侯。譚子、弦子、溫子、夔子、沈子、胡子,不當復書子。小邾子執於宋,徐子執於楚,衛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執於晉,皆不得復書爵也。其曰杞成公之卒,賤之終其身也。文公之來盟,既已賤之矣,其卒復書伯,其義何也?成公、文公之書子也,以其用展禮,雖大曰子也。

其先公降而侯,侯降而伯,其義何也?之眾說者,皆由尊聖人之過,謂聖人可以意予奪之,進以示褒,黜以示貶,測之愈深,而離之益遠矣。方周未衰,諸侯不享覲者,一貶其爵,再削其地,至於不朝者三,則六師移之。迨後戰於繻葛,敗績於貿戎,而成周之禾,溫之麥,可芟而踐,六師既不能移,土地又不能削,惟爵號之存,猶可操其柄,則因其罪貶之。當日之諸侯,未肯降心以從天子之命,其盟會慶吊,來告於宗國,必仍其舊,而莫之改。孔子則因其時而考其事,書其爵以正其名,凡王之未嘗黜者,雖州虞之細,猶得稱公。其既黜者,杞雖二王之後,迭降為子,俾知王命之不可犯,僭稱之不足恃,以取信後世。而當時之亂臣強國,知所懼焉。

故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曰:然則宋陳稱子,不以在喪未葬歟?曰:諸侯即位,必命之天子。既葬而稱子,未受命於王也。受命矣,則雖未葬,可以書爵,宋公衛侯是也。子言之矣,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夫以君之所司,而在下之權得以進退予奪之,則孔子先自處於無王,何以使亂臣強國知懼,而示信於後世乎?顧群儒之說,猶紛紛附會之不一,此乃孔子所云罪我者也。

○《春秋》論二

《春秋》隱公元年,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三年三月,天王崩。秋,武氏子來求賻。僖公三十三年十有二月,公薨於小寢。文公元年,春,天王使叔服來會葬。夏,天王使毛伯來錫公命。四年,冬十有一月,夫人風氏薨。五年,春王正月,王使榮叔歸含及賵。三月,葬我小君成風。王使召伯來會葬。八年,秋八月,天王崩。九年,春,毛伯來求金。傳者曰:非禮也,喪事無求。求之,非正也。魯雖不歸,周不可以求之。曰:此失孔子之意矣。

周自東遷以後,其君非有幽厲之行,其臣非有榮暴之殘,其號令政教,以晉楚之強,請隧問鼎,折以王章。天命之不可犯,未嘗墜文武成康之訓,而於同姓異姓之國,結好、諭誌、交福、讚喜、致禬,其禮未之有廢。顧諸侯之事天子,禮反闕焉。孔子從而書之,苟失禮於王室,魯雖父母之國,不少為尊者諱,俾後之覽者,因年以考事,則是非自見焉耳。

夫平王之與隱公,既賵及其先公矣,又推及其先公之母。襄王之與文公,既使叔服會葬其先公矣,又使召伯會葬其先公之母。其生者被錫命之榮,其死者復有含賵之贈。周之於魯,其禮不為不備矣。禮,諸侯五月而葬。僖公之薨,在十二月,而榮叔以正月至。其葬也,在三月,而召伯即以是月至,未嘗後期也。

魯之於周則不然,平王之崩,三月來告,至秋而未之賻。襄王之崩,八月來告,至改歲及春,而貨未之歸。夫人有德於己,猶不可忘,況施及其親。又其事在數歲之內,朋友之義,無施不報。況出天子之賜,而一旦忘之,是魯之無禮為已甚矣。周之嗣王,若置不問,以宗國不共吊葬,四方諸侯,將從而效之,何以號令於上而奔走天下?故其初以武氏子來求,及襄王之喪,魯使非其人,吊又不至,於是毛伯以上大夫即前錫命之使臨之。書曰“來求”云者,猶夫齊桓之責包茅不入於楚也。昔孔子從祭於魯,膰肉不至而行。孟子曰:“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周雖貧,豈藉魯之金以襄大事哉?

孔子之作《春秋》,誌在尊王而已。尊王,故於王室之文,有美而無刺。群儒未究其義,於宰咺譏其緩,於榮叔譏其兼之非禮,於召伯譏其不及事至。謂來聘錫命,皆非禮之正,是周之備禮無一而是也。石尚之來歸脤也,曰:久矣,周之不行禮於魯也。夫不以久不行禮致譏,而反責備禮之非是。信群儒之說,則《春秋》徒周之謗史爾,安在其為聖人尊王而作乎?曰:求金與賻非譏,子言則然矣。求車何為者?曰。古者諸侯,以其國之所有,時獻於天子,義也。桓公八年,天王嘗使家父來聘矣。至十五年求車,仍以家父為使。魯或前此者許而未之獻,故即以奉使之人責其失信,史蓋諱之而沒其文也。

○《春秋》論三

所以定天下之疑而彰信百世,莫善乎《春秋》。昔者魯之文薑,通乎齊襄,遂啟彭生之禍。而且孫於齊,享於祝丘,會於禚於防於穀,甚至如京師,其遊敖也無節。當時國人傳聞桓公有同非吾子之言,罔不疑莊公為齊侯之子,將使主魯祀者,莫信為周公之後,國惡孰大於是。孔子有憂之,從而辯焉,不可也。諱之,則疑者益甚,乃為著其事於《春秋》。桓公六年九月,書曰“子同生”是已。先是,桓三年,文薑歸魯,齊侯出疆送其女,桓會於歡而親受之,昏禮之始,不為不重矣。逾三年而生莊公,莊公生十二年,而桓公始會齊侯於濼,為之特書曰:“公與夫人薑氏遂如齊。”足信會濼以前,文薑未嘗一至齊。而莊公之生,在文薑來歸後三歲,其為魯君之子,不待辭說而顯,可以彰諸百世無惑。此世子之生,前乎此者不書,後乎此者不書,惟於子同生書之。噫!易芊以黃,易嬴以呂,易司馬以牛,其事或未足深信。惟無聖人之書法可以袪惑,史沒其文,斯人之疑者益甚,然後知《春秋》之為功世道者大也。

○《春秋》論四

以《春秋》為《春秋》,述也。而謂之作,何與?古者列國各立之史:魯之克也,衛之魚也,虢之嚚也,晉之蘇也,黯也,趙也,狐也,墨也,咸書國中之事,以達於天子。晉之《乘》也,宋鄭之《誌》也,楚之《書》也,《檮杌》也,燕、齊、魯之《春秋》也,孔子既得百二十國寶書,非不欲成東周一代之史,有柱下之老聃在,不敢專也。蓋嘗讀《春秋》於老聃之前矣,聃也踞灶觚而聽之。又得丘明為之傳,於是作《春秋》之誌乃定。原魯史舊文,不過所述者一國之事爾。《周官》,邦國之誌,小史掌之。四方之誌,外史掌之。莫有刪裁會粹而合於一者。合之,自孔子始,前乎此者無之,故言作也。譬諸後世紀輿地者,一縣之誌有焉,一州一郡一路之誌有焉,其分十三布政司撰者,謂之通誌。是與百二十國寶書同也。《十道》、《九域》、《大一統》之誌,則竊取孔子《春秋》之例者也。合百國之《春秋》,以奉君天下一人之垂法。禮樂征伐,雖出自諸侯大夫,而書天王以正其名,書王正月以謹其始,無異出自天子,斯則天子之事矣。乃或者以書爵、書人、書名、書字、書月、書時,進退予奪之權,孔子悉得而主之。凡此亦何預重輕,不過就舊史之文仍之已爾。或又以為《春秋》孔氏之刑書。不知王跡熄,《詩》亡,然後《春秋》作,孔子特存其溫柔敦厚之遺意,非過為刻深之文也。噫!之人也,之說也,豈深於《春秋》者哉!

秦始皇

法制禁令,所以防民之奸,而非化民成俗之具也。惟秦之為國,不本於道德,而一任乎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始也,刑則加於太子之師傅。而范雎為相,棄逐君之母弟。秦之君以為法在焉,師傅可刑,母弟可逐,而法不可易也。其甚者,荊軻以匕首劫始皇,幾揕其胸,環柱而走,人情孰不急其君?左右之臣,至寧視其君之死,不敢操尺寸之兵上殿,其與寇仇何異?自當時視之,以為於法宜然,無足怪也。嗟夫!方其初用事之臣,惟知任法,積之既久,雖萬乘之尊,為法所制,寧以身殉法,而不敢易,上下相殘,甘為眾惡之所歸,以至於亡,豈不哀哉!

蓋吾觀於始皇之焚《詩》、《書》,而深有感於其際也。當周之衰,聖王不作,處士橫議,孟氏以為邪說誣民,近於禽獸。更數十年歷秦,必有甚於孟氏所見者。又從人之徒,素以擯秦為快。不曰嫚秦,則曰暴秦。不曰虎狼秦,則曰無道秦。所以詬詈之者靡不至。六國既滅,秦方以為傷心之怨,隱忍未發;而諸儒復以事不師古,交訕其非。禍機一動,李斯上言,百家之說燔,而《詩》、《書》亦與之俱燼矣。嗟乎!李斯者,荀卿之徒,亦常習聞仁義之說,豈必以焚《詩》、《書》為快哉?彼之所深惡者,百家之邪說,而非聖人之言。彼之所坑者,亂道之儒,而非聖人之徒也。特以為《詩》、《書》不燔,則百家有所附會,而儒生之紛綸不止,勢使法不能出於一。其忿然焚之不顧者,懼黔首之議其法也。彼始皇之初心,豈若是其忍哉?蓋其所重者法,激而治之,甘為眾惡之所歸而不悔也。

嗚呼!邪說之禍,其存也,無父無君,使人陷於禽獸。其發也,至合聖人之書燼焉。然則非秦焚之,處士橫議者焚之也,後之儒者,不本乎聖賢之旨,文其私說,雜出乎浮屠、老氏之學,以眩於世,天下任法之君多,有使激而治之,可不深慮也哉?

○韓信論

或曰:韓信之反信乎?曰:信不反也。何以知之?於信之報漂母知之也。方信在淮陰,一市咸笑其怯,母獨為進食,宜其有知己之感。千金之報,不為重也。迨於楚為郎中,投漢為都尉,至此而天下遂無一人知己者,此信所由亡也。當其時豪傑並起,可與就天下者惟楚漢,信之亡,將安往哉?蓋惟有窮餓於深山以沒世焉爾,何也?彼其視郎中、都尉之遇,甚於胯下之辱也。乃高帝一聞蕭何之言,不特赦其罪,且以為大將,又設壇場具禮,召居上座。自古君臣相遇之隆,未有若高帝之於信也。其知己之感,雖菹醢其身不惜,彼武涉、蒯通之言,曾何足以動心哉?

天下已定,信未嘗有纖毫之過,而陳平倡偽遊之邪說,無故貶爵,使與絳、灌並列。其與郎中、都尉之遇何異?欲禁其無怨望之言,難矣。彼呂後者,包藏禍心,以為信不死,必不為所用。由是文致其辭,戮之鍾室,史遂附會其說,謂與陳豨有執手之言。嗚呼!以信用兵之神,眾寡莫測,欲反則反耳,何藉豨為?信之視豨,猶絳、灌之屬,不屑與之言者也。

然則信悔不用蒯通之心,非二心何?曰:信之言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信為高帝所殺,則雖菹醢無憾,其為是言者,深憾為女子所賣也。不然,以漂母一飯之不忘,忍負解衣推食之高帝哉。豫讓之死也,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報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賈生以讓行同狗彘,而能抗節若是,孰謂信也行乃出豫讓下哉?

○揚雄論

以言取人,偽之所從出也。昔者太公誅任矞華仕於齊,子產誅鄧析於鄭,孔子誅少正卯於魯,聖賢所以彰刑罰大權者,豈好為已甚哉!無他,深惡其言之不實,而偽學之足以欺世也。揚雄之書,誦法孔子。自周秦以降,折衷聖人而純於道德者,莫有過焉者也,抑知其盡出於偽哉?王莽將篡漢,恭儉以下士,雄之澹泊自守,若無榮利動其中。其初蓋欲悅莽之心,及久未見用,躁不能禁,乃為劇秦美新之文以獻媚。前之所為,唐尊之柴車瓦器也。後之所為,哀章劉秀之符命也。其獨不得柄用者,莽嘗與雄同為郎,莽之偽,雄知之,雄之偽,莽亦習知之也。莽作《金縢》、《大誥》,以自擬於周公。雄作《太玄》、《法言》,以自比《周易》、《論語》。相率而為偽焉爾矣。投閣之事,已為當世所笑,後之君子,顧或有取於雄者,徒以其言之不詭於聖人也。夫安居而誦習周、孔,鄉曲之士能之。迨事變猝,至臨難而不失其正者,希矣。世之儒者,幸生太平無事之日,飽食暖衣,無纖毫之憂患,匡坐而談性命之學;及其既沒,門人弟子,矜其迂闊腐爛之說,巋然配食於孔氏之庭;非是,則俎豆不與焉。噫!吾能必其言之不出於偽也邪!

王弼

毀譽者,天下之公,未可以一人之是非偏聽而附和之也。孔穎達有言:“傳《易》者更相祖述,惟魏世王輔嗣之注,獨冠古今。”蓋漢儒言《易》,或流入陰陽災異之說,弼始暢以義理。此伊川程子語其徒,學《易》先看王弼注也。惟因范寧一言,詆其罪深桀紂,出辭太激,學者過信之,讀其書者,先橫“高談理數、祖尚清虛”八字於胸中,謂其以《老》、《莊》解《易》。然弼既注《易》,別注《老子》,義不相蒙。未嘗以《老》、《莊》解《易》也。吾見橫渠張子之《易說》矣,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二語,中間如“谷神芻狗”、“三十輻為一轂”、“高以下為基”皆《老子》之言。在宋之大儒,何嘗不以《老》、《莊》言《易》,然則弼之罪亦何至深於桀紂邪?

○陳壽論

陳壽,良史也。世誤信《晉書》之文,謂索米丁氏之子不獲,竟不與立傳。又輕諸葛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以此訕壽,至宋尹起莘,從而甚之。其言曰:自陳壽誌《三國》,全以天子之誌予魏,而以列國待漢。收天下三分之二,司馬氏繼之,於時作史者,王沉則有《魏書》,魚豢則有《魏略》,孔衍則有《魏尚書》,孫盛則有《魏春秋》,郭頒則有《魏晉世語》。之數子者,第知有魏而已,壽獨齊魏於吳、蜀,正其名曰《三國》。以明魏不得為正統,其識迥拔乎流俗之表。且夫魏之受禪也,劉廙、辛毗、華歆、劉若輩頌功德,李伏、許芝上符瑞,先後動百餘人,其文見裴松之注,至今遺碑在許,大書深刻,而壽盡削之,不以登載。至先主王漢中,即帝位武擔,蜀之群臣,請封之辭,勸進之表,告祀皇天後土之文,大書特書,明著昭烈之紹漢統,予蜀以天子之制,足以見良史用心之苦矣。街亭之敗,壽直書馬謖違亮節度,舉動失宜,為張郃所破,初未嘗以父參謖軍被罪,借私隙咎亮。至謂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則張儼、袁準之論皆然,非壽一人之私言也。壽於魏文士,惟為王粲、衛覬五人等立傳,粲取其興造制度,覬取其多識典故,若徐幹、陳琳、阮瑀、應瑒、劉楨,僅於粲傳附書,彼丁儀、丁廙,何獨當立傳乎?造此謗者,亦未明壽作史之大凡矣。噫!綱目紀年,以章武接建安,而後得統之正,然百世之下可爾。其在當時,蜀入於魏,魏禪於晉,壽既仕晉,安能顯尊蜀以幹大戮乎?書曰:責人斯無難。尹氏之責壽,予竊以為未得其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