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自叙板桥居士,姓郑氏,名燮,扬州兴化人。兴化有三郑氏,其一为“铁郑”,其一为“糖郑”,其一为“板桥郑”。居士自喜其名,故天下咸称为郑板桥云。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漫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然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人咸谓板桥读书善记,不知非善记,乃善诵耳。板桥每读一书,必千百遍。舟中、马上、被底,或当食忘匕箸,或对客不听其语,并自忘其所语,皆记书默诵也。书有弗记者乎?

平生不治经学,爱读史书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览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酷嗜山水。又好色,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然自知老且丑,此辈利吾金币来耳。有一言干与外政,即叱去之,未尝为所迷惑。好山水,未能远迹;其所经历,亦不尽游趣。乾隆十三年,大驾东巡,燮为书画史,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亦足豪矣。

所刻诗钞、词钞、道情十首、与舍弟书十六通,行于世。善书法,自号“六分半书”。又以余闲作为兰竹,凡王公大人、卿士大夫、骚人词伯、山中老僧、黄冠炼客,得其一片纸、只字书,皆珍惜藏庋。然板桥从不借诸人以为名。惟同邑李鱓复堂相友善。复堂起家孝廉,以画事为内廷供奉。康熙朝,名噪京师及江淮湖海,无不望慕叹羡。是时板桥方应童子试,无所知名。后二十年,以诗词文字与之比并齐声。索画者,必曰复堂;索诗字文者,必曰板桥。且愧且幸,得与前贤埒也。李以滕县令罢去。板桥康熙秀才,雍正壬子举人,乾隆丙辰进士。初为范县令,继调潍县。乾隆己巳,时年五十有七。

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或有自云高古而几唐宋者,板桥辄呵恶之,曰:“吾文若传,便是清诗清文;若不传,将并不能为清诗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明清两朝,以制艺取士,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鞭心入微,才力与学力俱无可恃,庶几弹丸脱手时乎?若漫不经心,置身甲乙榜之外,辄曰:“我是古学”,天下人未必许之,只合自许而已。老不得志,仰借于人,有何得意?

贾、董、匡、刘之作,引绳墨,切事情。至若韩信登坛之对,孔明隆中之语,则又切之切者也。理学之执持纲纪,只合闲时用着,忙时用不着。板桥十六通家书,绝不谈天说地,而日用家常,颇有言近旨远之处。

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板桥又记,时年已五十八矣。

书自叙赠刘柳村

《道情》十首,作于雍正七年,改削十四年,而后梓而问世。传至京师,幼女招哥首唱之,老僧起林又唱之,诸贵亦颇传颂,与词刻并行。

拙集诗词二种,都人士皆曰:“诗不如词。”扬州人亦曰:“词好于诗。”即我亦不敢辩也。

游西湖,谒杭州太守吴公作哲,出纸二幅,索书画。一画竹、一写字。湖州太守李公堂见而讶之曰:“公何得有此?”遂攫之而去。吴曰:“是不难得,是人现在此,公至南屏静寺访之,吾先之作介绍可也。”次日,泛舟相访,置酒湖上为欢;醉后,即唱予《道情》以相娱乐,云:“十年前得之临清王知州处,即爱慕至今,不知今日得会于此!”遂邀至湖,游苕溪、霅溪、卞山、白雀,而道场山尤胜也。府署亭池馆榭甚佳,皆吾扬吴听翁先生所修葺。

虎墩吴其相者,海上盐鐅户也,貌粗鄙,亦能诵《四时行乐歌》;制酒为寿。同人皆以为咄咄怪事。

高丽国索拙书,其相李艮来投刺,高尺二寸,阔五寸,厚半寸,如金版玉片,可击扑人。今存枝上村文思上人家,盖天宁寺西院也。

妙真正真人娄近垣与予善,令其侍者十三郎歌予诗词,飘飘有云外之响。予爱之,遂举以赠。董耻夫亦令其歌《竹枝》焉。后三年,求去,泣不可留,仍返于娄。想其仙骨,不乐久住人世俗尘嚣热耶?

板桥自京师落拓而归,作《四时行乐歌》,又作《道情》十首。四十举于乡,四十四岁成进士,五十岁为范县令,乃刻拙集。是时乾隆七年也。

新安孝廉曹君,是墨人曹素功后裔。尝持藏墨三十二挺,谒予易《词钞》一册,且云:“公有《官宦家》词:‘朝霞楼阁冷,尚牡丹贪睡,鹦哥未醒。’不但措词雅令,而一种荒淫灭亡之气,已藏其中,所以甚妙。”故乡曹公知言,故亦以词称。

紫琼崖道人,慎郡王也。赠诗:“按拍遥传月殿曲,走盘乱泻蛟宫珠。”愧不敢当,然亦佳句。

南通州李瞻云,吾年家子也。曾于成都摩诃池上听人诵予《恨》字词,至“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皆有赍咨涕洟之意。后询其人,盖已家弦户诵有年。想是费二执御挟归耶?

《兰亭》六种枣木刻,《武王十三铭》八分书碑,在范县。临济派满天下,祖庭不修可悲也。予作碑以新之,在大名府东关外。潍县城隍庙碑最佳,惜其拓本少尔。

(中阙四页)

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

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四十外乃薄有名,所谓‘诸生曰万盈,四十乃知名’也。其名之所到,辄渐加而不渐淡,只是中有汁浆耳。庄生谓:“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板桥书法以汉八分杂入楷行草,以颜鲁公《座位稿》为行款,亦是怒不同人之意。乾隆庚辰秋日,为柳村刘三兄书此十二页。

板桥后序

板桥居士读书求精不求多,非不多也,唯精乃能运多,徒多徒烂耳。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绝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曹将军丹青引》、《渼陂行》、《瘦马行》、《岳车行》、《哀王孙》、《洗兵马》、《缚鸡行》、《赠毕四曜》,此其最者;其余不过三四十首,并前后《打鱼歌》,尽在其中矣。是《左传》,是《史记》,似《庄子》、《离骚》,而六朝香艳,亦时用之以为奴隶。大哉杜诗,其无所不包括乎!

七律诗《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皆由此而推之。五律诗《秦州杂诗》二十首、《咏物》三十余首、《达行在所》三首,皆由此而推之。五言古诗前后《出塞》、《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北征》、《彭衙行》,以及排律之《经昭陵》、《重经昭陵》、《别严贾二阁老》、《别高岑》,皆由此而推之。立志不分,乃凝于神。

板桥平生,无不知己,无一知己。其诗文字画,每为人爱,求索无休时,略不遂意,则怫然而去。故今日好,为弟兄,明日便成陌路。

紫琼崖主人极爱惜板桥,尝折简相招,自作骈体五百字以通意,使易十六祖式、傅雯凯亭持以来。至则袒而割肉以相奉,且曰:“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割肉,后先之际,何多让焉!”

板桥游历山水虽不多,亦不少;读书虽不多,亦不少;结交天下通人名士虽不多,亦不少。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故其诗文中无所不有。

陋轩诗最善说穷苦,惜其山水不多,接交不广,华贵一无所有。所谓一家言,未可为天下才也。板桥诗如《七歌》,如《孤儿行》,如《姑恶》,如《逃荒行》、《还家行》,试取以与陋轩同读,或亦不甚相让。其他山水、禽鱼、城郭、宫室、人物之茂美,亦颇有自铸伟词者。而又有长短句及家书,皆世所脍炙。待百年而论定,正不知鹿死谁手。

乾隆庚辰,郑燮克柔甫自叙于汪氏之文园,与刘柳村册子合观之,亦足以知其梗概。

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虽圣帝明王在上,无所可忧,而往古来今,何一不在胸次?叹老嗟卑,迷花顾曲,偶一寓意可耳,何谆谆也!燮又记。

板桥偶记

扬州二月,花时也。板桥居士晨起,由傍花村过虹桥,直抵雷塘,问玉勾斜遗迹,去城盖十里许矣。树木丛茂,居民渐少,遥望文杏一株,在围墙竹树之间。叩门迳入,徘徊花下。有一老媪,捧茶一瓯,延茅亭小坐。其壁间所贴,即板桥词也。问曰:“识此人乎?”答曰:“闻名,不识其人。”告曰:“板桥,即我也。”媪大喜,走相呼曰:“女儿子起来,女儿子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是刻已日上三竿矣,腹馁甚。媪具食。食罢,其女艳妆出,再拜而谢曰:“久闻公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板桥许诺。即取淞江蜜色花笺,湖颖笔,紫端石砚,纤手磨墨,索板桥书。书毕,复题《西江月》一阕赠之,其词曰:“微雨晓风初歇,纱窗旭日才温;绣帏香梦半矇腾,窗外鹦哥未醒。蟹眼茶声静悄,虾须■〈巾兼〉影轻明;梅花老去杏花匀,夜夜胭脂怯冷。”母女皆笑领词意。问其姓,姓饶;问其年,十七岁矣。有五女,其四皆嫁,惟留此女为养老计,名五姑娘。又曰:“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女为箕帚妾?亦不恶,且又慕君。”板桥曰:“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媪曰:“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板桥许诺,曰:“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偕,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媪与女皆曰:“能。”即以所赠词为订。明年,板桥成进士,留京师。饶氏益贫,花钿服饰,折卖略尽。宅边有小园五亩,亦售人。有富贾者,发七百金,欲购五姑娘为妾。其母几动,女曰:“已与郑公约,背之不义。七百两亦有了时耳。不过一年,彼必归,请待之。”江西蓼洲人程羽宸,过真州江上茶肆,见一对联云:“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傍写“板桥郑燮题”。甚惊异,问何人,茶肆主人曰:“但至扬州,问人便知一切。”羽宸至扬州,问板桥,在京,且知饶氏事,即以五百金为板桥聘资授饶氏。明年,板桥归,复以五百金为板桥纳妇之费。常从板桥游,索书画。板桥略不可意,不敢硬索也。羽宸年六十余,颇貌板桥,兄事之。

江秩文,小字五狗,人称为五狗江郎。甚美丽。家有梨园子弟十二人,奏十种番乐者。十二人皆少俊,主人一出,俱废矣。其园亭索板桥一联句,题曰:“草因地暖春先翠,燕为花忙暮不归。”江郎喜曰:“非惟切园亭,并切我。”遂彻玉杯为寿。

常二书民有园,索板桥题句。题曰:“怜莺舌嫩由他骂,爱柳腰柔任尔狂。”常大喜,以所爱僮赠板桥,至今未去也。

王篛林澍,金寿门农,李复堂鱓,黄松石树谷,后名山,郑板桥燮,高西唐翔,高凤翰西园,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 乾隆十二年,岁在丁卯,济南锁院,板桥居士偶记。

花品跋

仆江南逋客,塞北羁人。满目风尘,何知花月;连宵梦寐,似越关河。金樽檀板,入疏篱密竹之间;画舸银筝,在绿若红蕖之外。痴迷特甚,惆怅绝多。偶得乌丝,遂抄《花品》。行间字里,一片乡情;墨际毫端,几多愁思。书非绝妙,赠之须得其人;意有堪传,藏者须防其蠹。雍正三年十月十九日,板桥郑燮书于燕京之忆花轩。

四书手读序

板桥生平最不喜人过目不忘,而《四书》《五经》自家又未尝时刻而稍忘。无他,当忘者不容不忘,不当忘者,不容不不忘耳。戊申之春,读书天宁寺,呫哔之暇,戏同陆、徐诸砚友赛《经》□生熟。市坊间印格,日默三五纸,或一二纸,或七、八、十余纸,或兴之所至,间可三二十纸。不两月而竣工。虽字有真草讹减之不齐,而语句之间,实无毫厘错谬。固诵读之勤,亦刻苦之验也。

孔夫子删书,圣也;秦始皇烧书,暴也。则非始皇与孔子,前人著作,不得妄加芟除矣。近见有腐儒老伧,以全《礼》不便幼学,甚且不便两闱,简而为《礼注》,又简而为提要,为心典,殊可痛恨。夫使《礼》果可删,前人亦何必著之为经?既已著之为经,吾人复从而删之,不几欲法孔子而师始皇乎?可乎,不可乎?而要之亦无足深怪。此老伧腐儒之见,亦仅为不便幼学,不便两闱。夫不便幼学,则其见不出乎小儿;不便两闱,则其见不过望着中举、中进士,做个小官,弄几个钱养活老婆儿女。以言夫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处而正心诚意,出而致君泽民,其义固茫乎莫辨也。而必沾沾焉与之论可删不可删,亦何异馈聋以声,谕瞽以色!

黄涪翁有杜诗抄本,赵松雪有《左传》抄本,皆为当时欣慕,后人珍藏,至有争之而致讼者。板桥既无涪翁之劲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草,究之师心自用,无足观也。博雅之士,幸仍重之以经,而书法之优劣,万不必计。

扬州竹枝词序

秋云再削,瘦漏如文;春冻重雕,玲珑似笔。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照。招尤惹谤,割舌奚辞;识曲怜才,焚香恨晚。盖广陵风俗之变,愈出愈奇;而董子调侃之文,如铭如偈也。更有失路名流,抛家荡子,黄冠缁素,皂隶屠沽,例得载于诗篇,并且标其名目。譬夫酿家纪叟,青莲动问于黄泉;乐部龟年,杜甫伤心于江上。琵琶商妇,白老歌行;石鼎轩辕,昌黎序次。修翎已失,犹怜好鸟之音;碧叶虽凋,忍弃名花之本。酒情跳荡,市上呼驺;诗兴颠狂,坟头拉鬼。于嬉笑怒骂之中,具潇洒风流之致。身轻似叶,原不借乎缙绅;眼大如箕,又何知夫钱虏。

乾隆五年九月朔日,楚阳板桥居士郑燮题。

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

紫琼崖主人者,圣祖仁皇帝之子、世宗宪皇帝之弟、今上之叔父也。其胸中无一点富贵气,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专与山林隐逸、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是其虚心善下处,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

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而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琼崖主人读书好问,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迸露。故其落笔晶明洞彻,如观火观水也。

善读书者曰攻、曰扫。攻则直透重围,扫则了无一物。紫琼道人深得读书三昧,便有一种不可羁勒之处。试读其诗,如岳鹏举用兵,随方布阵,缘地结营,不必武侯八阵图矣。曰清、曰轻、曰新、曰馨。偶然得句,未及写出,旋又失之,虽百思之不能续也。又有成局已构,及援笔兴来,绝非□□,若有神助者。主人深于此道,两种境地,集中皆有。

圣祖仁皇帝:即清朝皇帝玄烨,年号康熙,1661—1722年在位。庙号清圣祖

世宗宪皇帝:即清朝皇帝胤禛,年号雍正,1722—1735年在位。庙号清世宗

岳鹏举:即岳飞,字鹏举,南宋抗金名将。

一兽奔来万众呼,是大景;毡帏戏插路傍花,是小景。偶然得之,便尔成趣。

《五经》、《廿一史》、《藏》十二部,句句都读,便是呆子;汉魏六朝、三唐、两宋诗人,家家都学,便是蠢才。紫琼道人读书精而不鹜博,诗则自写性情,不拘一格,有何古人,何况今人!

主人深居独坐,寂若无人,辄于此中领会微妙。无论声色子女不得近前,即谈诗论文之士亦不得入室。盖谈诗论文,有粗鄙熟烂者,有旁门外道者,有泥古至死不悟者,最足损人神智,反不如独居寂坐之谓领会也。

紫琼道人□□□□□渊默自涵,一旦心花怒发,便如太华峰头十丈莲矣。

他人作诗何其易,主人作诗何其难?千古通人,总是此个难字。他人检阅旧诗辄便得意,主人检阅旧稿辄不自安;即此不自安处,所谓前途万里长也。

问琼崖之诗已造其极乎?曰:未也。主人之年才三十有二,此正其勇猛精进之时。今所刻诗,乃前矛,非中权,非后劲也。执此为陶、谢复生,李、杜再作,是谄谀之至,则吾岂敢!

英伟俊拔之气,似杜牧之;春融澹泊之致,似韦□□;□□清远之态,似王摩诘;沉□□□□□,似杜少陵、韩退之。种种境地,已具有古人骨干。不数年间,登其堂、入其室、探其钥、发其藏矣。

主人有三绝:曰画、曰诗、曰字。世人皆谓诗高于画,燮独谓画高于诗,诗高于字。盖诗、字之妙,如不云之月,带露之花。百岁老人,三尺童子,无不爱玩。至其画,则荒河乱石,盲风怪雨,惊雷掣电,吾不知之,主人亦不自知也。世人读其诗,更读其画,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此题后也,若作叙,则非燮之所敢当矣。故段段落落,随手写来,以见不敢为序之意。乾隆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板桥郑燮谨顿首顿首。

跋临兰亭序

黄山谷云:世人只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可知骨不可凡,面不足学也。况兰亭之面,失之已久乎!板桥道人以中郎之体,运太傅之笔,为右军之书,而实出以己意,并无所谓蔡、锺、王者,岂复有兰亭面貌乎!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若复依样葫芦,才子俱归恶道。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即以请教当代名公,亦无不可。乾隆八年七月十八日,兴化郑燮并记。

李约社诗集序

康熙间,吾邑有三诗人:徐公白斋、陆公种园、李公约社。徐诗颖秀,陆诗疏荡,李诗沉着。三君子相友善,又互为磋磨琢切,以底于成。徐则诗之外兼攻制艺,陆又以诗余擅场,惟约社先生专治诗,呕心吐肺,抉胆搜髓,不尽不休。燮以后辈,从徐、陆二公,谒约社于家。其时海棠盛放,命酒为欢。三公论诗,虽毫黍尺寸不相假也。是后,燮薄游四方。三君子相次下世。及归,无一存者。乾隆丙子春,有女奴捧约社先生集,属序于燮,且传其主母冯夫人之命。夫人为约社子媳,守节三十年,食贫茹苦,抱遗书、旧砚、残毫、破卷,不敢废。今又以心枯力竭之余,谋付欹劂,不其伟哉!约社诗,一刻于南梁练民,再刻于冯夫人,为李公者身后有人,亦不为不遇矣。种园词,扬州吴雨山刻之。白斋诗,未付梓人。安得好事者裒集三贤之诗,合刻一处,以大行于四方,然后取酒于海棠花下,酹前辈而告之成,岂不大快!然余老矣,未知此愿得遂否也。乾隆丙子仲夏,后学郑燮为叙。

诗余:词的别名。

跋王李四贤手卷物不旧则火气逼人。古人之佳诗佳书,装潢于数十年之后,其纸皆有古色,书法诗意,更复杳然藐然也。王、李四贤,为吾邑诗字文章弁冕,当数十世宝贵之。乾隆丙子,后学郑燮题。

集唐诗序

集唐诗,则必读唐诗,而且多读唐诗。自李、杜、王、孟、高、岑而外,极幽极冷之诗,一旦火热,使得翻阅于明窗净几之间,此亦天地间一大快事也。读唐诗,则必钻其穴,剖其精,抉其髓,而后能集之。使我之心,即入乎唐人之心,而又使唐人之心,即为我之心。常觉千古之名流高士,俨聚一堂,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集唐之难,不得参差错落,谬托于古,必须五七言律,字字对仗精工,而又流利通适。往往有六句七句,独欠一句,左对右对,皆不得妥,三月两月,搔首搔耳,而其句不成。及一触忽然得之,如获异宝,如释滞疾,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有时集句已成,颇自得意,而亦少有未安。良朋好友猝至,指之曰:某句未妥。则心病一挑,不能藏匿。而又有一友从旁曰:以某句对之,何如?顿觉天衣无缝,如铸成的,如树上结的,如圣叹之有斫山相资相助,皆得并传于世,此又天地间一大快事也。唐君欣若,自能诗,而又好集唐诗。集之久,而己诗俱废。盖以专一而得神奇者也。夫唐人之诗,旧诗也,读之千古长新,得君之集而更新,满纸皆陆离斑驳。今人之诗,新诗也,但觉满纸皆陈饭土羹。与为彼之作,正不如君之集也。问序于愚,愚何能序唐君之甘苦阅历,约略言之,非为唐君言之,为后之学诗学文者言之也。乾隆己卯,板桥郑燮撰。

题宋拓圣教序

此《圣教序》之未断本也。非复唐拓,亦是宋、元间物。惜其拓手卤莽,伤于水墨,如“宇宙千劫,凡愚疑惑”等字皆漫漶,共两页十六行,入后则无不善也。自“微言广被”以下,甚铩皆可观。近世绛云楼藏本为最,后入泰兴季沧苇家,价六百金。何义门、王篛林两先生皆有善本,曾见之。商丘宋氏本最明晰,今归德州卢雅雨先生,盖以二百六十金收之。此本不逮诸家,非时代之后,而拓者之咎也。昔为枣强郑氏物,今归板桥郑氏。乾隆廿四年七月十九日,橄榄轩主人燮记。

用墨之妙,当观墨迹,其浓淡燥湿,如火如花。用笔之妙,当观石刻,其弱者强之,肥者瘦之,镌手亦大有力。新碑不如旧碑,取其退火气。然三四百年后,过于剥落,亦无取焉。郑燮又记。

或问此贴与定武《兰亭》孰优劣,愚曰:未易言也。《兰亭》乃一时高兴所至,天机鼓舞,岂复自知!如李广、郭汾阳用兵,随水草便益处,军人皆各得自由,而未尝有失。至《圣教序》,字字精悍,笔笔严紧,程不识刀斗森严,李临淮旌旗整肃,又是一家气象。板桥郑燮。

金钱帖一钱易一字,是杂凑来的,岂无大小参差、真草互异之病,却如一气呵成,定出高人部署。李北海《岳麓碑》及《云麾将军神道碑》皆出于此,而姿媚愈多,骨力愈少。回视此帖,所谓“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矣。乾隆十七年寒食,潍县署中记。郑燮。

程邃印谱序

生客会宴,皆四方远地人也。有一人自赞曰:“吾乡有某先生能诗,某先生能书法,某孝廉、某进士、某翰林皆有文集行世可观。”言之累累,无一人应者。又有一人,与之树敌,自赞其乡人,亦复如是,亦无一人应者。其主人不得已曰:“敬慕久仰”,便请举酒。四字外,不能更著一字也。此等辈如虾螺蛤,不能自为,何能为人?况其所称者,是亦虾螺蛤而已哉!孟子曰:一乡之善,友一乡。一国之善,友一国。天下之善,友天下。而又上论千古。夫席中谈前辈者,必吾辈读书人,岂有读书而不读《孟子》者乎?何鹘突也!东坡最好奖借文人,以川蜀之遥,一奖山谷,西江人;一奖与可,湖州人;一奖少游,高邮人;一奖元章,襄阳人。其他如晁无咎、滕道达、毛东堂、姜尧佐、陈无已之流,皆非蜀产,而称道不置。纵横千里万里,夫岂井蛙夏虫之拘笃而已哉!燮,扬州人,穆倩,亦扬州人。称其篆刻为四海一人,得无私甚?然此非一人之私言,而天下之公论也。设东坡当日眉州更出一才如东坡,亦必称道之不去口。乾隆庚辰,郑燮。

楷书必从八分书来,盖今书之母也。点画形象,偏旁假借,皆有名理。本朝八分,以傅青主为第一,郑谷口次之,万九沙又次之,金寿门、高西园又次之。然此论其后先,非论其工拙也。若论高下,则傅之后为万,万之后为金,总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鼎彝剥蚀千年也。板桥郑燮。

周栎园先生《印人传》,八十余人,以何雪渔、文三桥为首,而往复流连,赞不容口者,则为垢道人,可谓知人特识矣。其《赖古堂印谱》近千颗,分为四册,然皆方硬板重,如道人之浑古流媚者,百不得一。想道人亦深自贵重,不轻为人捉刀耶?板桥。

南坨诗钞序

游山诗,以谢灵运、王维为最,而少陵次之。彼其《发秦州》、《入蜀》诸作,虽时时写景,而流离感慨之致,夹杂其中,是纪行,非游山也。惟谢与王,为当行本色,与郦道元水经注》、柳子厚《石渠》、《石涧》、《铁炉步》、《袁家谒》诸记,可称古今四绝。处处挨写,尺寸万变,非躁心尽释、才学铸者,莫能为之。南坨老友,以家事付之阿郎,一心以诗酒山林为事。故其游山篇什,即事即景,即人即物,当境抓住,过即失之者,无不收之囊中,舂容和淡,曲折搜讨,盖有古人遗意焉。余不得远追谢、郦、王、柳之辈与之游,而南坨之游摄山,入鸠江,泛西湖,又不得执杖奉几以从其后,盖甚惜之。惟痛读其诗,浮一大白可也。板桥郑燮。

跋西畴诗稿

其气深矣,其养邃矣。以香山温逸之笔,烹炼而入于王、孟。观其柬马半槎及崇川诸作,皆布帛菽粟之文,自然高淡,读之反复想见其人。板桥弟郑燮拜手。

书屏风帖赠织文世兄

织文世兄,别去二十余年。余在山左,常念念;君在江南,亦常想至吾山左。虽不果厥志,而两心相思,无一刻忘也。乾隆丁丑,来高邮,方图买舟过访,而织文已荡桨而至,叩余寓斋。邀归村落,流连数十日,以偿廿年饥渴。织文极能诗,而谬爱拙作,辄能诵数十篇。不辞老丑,更录近草十数纸,为屏风帖以请教。昔太宗屏风摘古人嘉言懿行,而余自写其诗词,无知自大,真有愧古人,亦曰从主人之意耳。书毕系以诗:杭州只有金农好,宦海长从李鱓游;每到高山奇绝处,思君同倚树边楼。 板桥老人郑燮。

题许松龄隶书轴

浑古迂拙,精满骨脱,钟繇欲死,中郎欲活。后学郑燮复题十六字。

题丁有煜石砚

南唐宝石,为我良田。缜密以栗,清润而坚。麋丸起雾,麦光浮烟。万言日试,倚马待焉。降尔遐福,受禄于天。如山之寿,于万斯年。板桥郑燮志。

英雄本色印跋

羔堂四长兄有心力而爽朗不私,能任事而节廉自爱,开口见喉,视人如己,真英雄未有不本色者。板桥郑燮与之交,一见了然,久而不变,故觅旧石,令老桐刻“英雄本色”赠之。

论书

平生爱学高司寇且园先生书法,而且园实出于坡公,故坡公书为吾远祖也。坡书肥厚短悍,不得其秀,恐至于蠢,故又学山谷书,飘飘有欹侧之势,风乎?云乎?玉条瘦乎?元章多草书,神出鬼没,不知何处起,何处落,其颠放殆天授,非人力,不能学,不敢学。东坡以谓超妙入神,岂不信然?蔡京字在苏、米之间,后人恶京,以襄代之,其实襄不如京也。赵孟頫,宋宗室,元宰相,书法秀绝一时,予未尝学,而海内尊之。今四家书缺米,而补之以赵,亦何不可?板桥道人郑燮。

板桥润格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

梅庄记

广陵城东二里许,有梅庄,敬斋先生之业也。先生性嗜梅,其家所植亦夥矣。又构别墅于郊外,老梅数十亩矣,曰“梅庄”,盖其嗜也。梅之古者百余年,其次七八十年,其次二三十年,虬枝铁杆,蠖屈龙盘。先生与梅最亲切,扑者立之,卧者扶之,缺者补之,茸者削之;根之拔者,筑土以培之,枝之远者,梁木以荷之。梅亦发奋自喜,峥嵘硕茂,以慰主人之意。又尝伐他树枝以相撑柱。其柯得气而活,交枝接叶,与梅相抱,若连理焉,岂非气至而神。或与客偕来,以广其趣。歌诗赠答,篇章重叠,酒盏纷纭。至于霜凄月冷,冰魂雪魄,淡烟浮绕与内外,主人徘徊其下,漏□频催,不忍就卧,盖念梅之寒,与同寒也。逮夫朝日将出,红霞丽天,与梅相映影射,若含笑,若微醉。梅亦呼主人,与之割暄分暖,不独享也。主人与梅,是一是二,谁能辨之?更有风号雨溢,电激雷奔,主人披衣而起,挑灯达旦,周遭巡视,视梅之安而后即安。此岂有所勉张矫饰哉!其性之所嗜,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也。其他苍松古柏、修竹万竿,为梅之挚交。檀梅放腊,为梅之先驰;辛夷涨天,绣球扑地,为梅之后劲。桃李丁杏,江篱木芍,山榴桂菊,不可胜记,皆梅之附庸小国也。一亭一池,一楼一阁,一台一榭,一廊一柱,一栏一槛,一花一木,皆主人经营部署,出人意表之旨趣焉。

对联

四言联

山随画活,云为诗留。

云驶月晕,舟行岸移。———题宫灯

打松算盘,得大自在。———赠商人

五言联

诗酒图书画,银钱屁股□。———题书室

竹疏烟补密,梅瘦雪添肥。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

江秋逼山翠,日瘦抱松寒。

束云归砚匣,裁梦入花心。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六言联

东邻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题兴化东城外住宅

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

七言联

白菜青盐粯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题真州江上茶肆

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切齿漫嫌前半本,平情只在局终头。———题潍县城隍庙戏楼

民于顺处皆成子,官到闲时更读书。

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题焦山自然庵

花开花落僧贫富,云去云来客往还。———赠焦山长老

飘风作态来梳柳,细雨瞒人去润花。

慧里聪明长奋跃,静中滋味自甜腴。

作画题诗双搅扰,弃官耕地两便宜。

风吹柳絮为狂客,雪逼梅花做冷人。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

秋江欲画毫先冷,梅水才烹腹便清。

搔痒不着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富于笔墨穷于命,老在须眉壮在心。

二三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八言联

鹤矫云中,霞飞靝半;

竹明水际,松挺岩阿。

九言联

霜熟稻粱肥,几村农唱;

灯红楼阁迥,一片书声。

十言以上联

楚尾吴头,一片青山入座;

淮南江北,半潭秋水烹茶。———题焦山海若庵

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

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

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

北迎拱极,西接延青,共分得一池烟水;

春步柳堤,秋行蔬圃,最难消六月荷风。———题兴化柳园

六十自寿联

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十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横额

难得糊涂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吃亏是福

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益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

养怡

古人云: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陶写性情,且安且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