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雙忠祠碑文(並序)
東海朱使君受命領兩淮鹽運司之次年,謁於江都城北宋制置使李公、副都統姜公祠下。乃進士民告之曰:當宋之季,自荊、襄而下,城隳師殲,降死相繼。伯顏之軍,南取臨安;阿術之軍,北圍揚州。時維二公,忠義堅固,竭力合眾,以守茲城。臨安既下,帝、後皆入於元。孤城勢不可終全,二公卒不肯降屈其志,再卻謝後之書,斬元使,焚其詔,以絕他慮,明身必死國家之難。
昔蜀漢霍弋、羅憲,據郡不降魏;及審知後主內附,然後釋兵歸命。世猶湣其所處,以為弋、憲欲守而無所向,異於君在懷有二心者也。若二公當國破主降之後,效節於空位,致命不遷,卒成其義概,可以壯烈士之志而激懦夫之衷者,以視弋、憲何如哉?今天子褒禮忠節,雖親與聖朝為敵難而殞者,皆隆崇諡號,俾吏秩祀。矧宋二公立身甚偉,而舊祠墮壞,歲久不修。其於朝廷獎忠尊賢之典,守吏以道導民之誼,甚不足以稱,吾將率先飭而新之。眾皆曰:「願盡力。」
元雄北方,既脫金距。瞰視江淮,嬰兒稚女。誰固人心,奉彼弱主?力或不支,有氣可鼓。二公堂堂,孤城在疆。國泯眾遷,誼不辱身。死為社稷,生豈隨君。既得死所,安於床茵。列士搏膺,市人流涕。同廟揚州,以享以祭。五百斯年,其報匪懈。新堂炯炯,有翼其外。神陟在天,明曜剛大,思蠲厥心,來庭來對。
蕭孝子祠堂碑文(並序)
蕭孝子諱日黃,江都人。其母朱氏病且殆,孝子刲脅割肝,使婦虞氏和藥進母,母愈而孝子死。世之學者言「不敢以親遺體行危殆為孝」,是固然也。抑紂之時,微子去之,比干死而箕子奴,而皆為仁。武王伐暴救民,伯夷恥食周粟,而皆為聖,君子行豈必同乎?今夫小人之為不善,非不聞有禮誼廉隅之介也,出於情所不自勝,則潰藩籬蕩防檢而不顧。夫君子之為善,亦若小人之為不善也,發於至善而不可抑遏,豈尋常義理辭說之所能易哉?故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孝子既喪,虞氏謂母初愈,不當使聞悲慟,乃匿語姑曰:「日黃商出耳!」殯孝子他室,奠則麻衰絰而哭孝子,入則常服而奉進食藥。孝養十餘年,姑死,虞氏守節以終。虞氏誠賢婦,然亦孝子行足感動之,以成其德。士患欲行道不能必於妻子者,觀於虞氏,可自反矣。孝子事在康熙時,墓在梅花嶺東,邑人祠之於墓側。鹽運使遼東朱使君至,修整祠宇,桐城姚鼐為銘之曰:
親吟於席,子憂弗寧。親偃然死,子欲無生。親蹶然起,而坼子形。猶全九鼎,碎彼缶罌。何究何思?一決於誠。志存身滅,夫豈徇名?德衰恩薄,以忍為貞。千世萬世,徠讀此銘。
明贈太常卿山東左布政使張公祠碑文(並序)
明崇禎十一年冬,大清兵自青山口入畿甸,所過夷刜,蔑能防阻。放兵南下,山東巡撫以濟南兵守德州。濟南遺卒不及二千,而大兵卒至。左布政使張公,率吏卒募士城守,相拒十晝夜,力盡援絕。十二年正月庚申,城破,公戰死城上,妻方夫人、妾陳氏,皆自投大明湖內。事聞,贈公太常卿,方夫人、陳氏皆被錫命。義果章於一家,忠烈光於國紀,夫天下之善一也。我朝神武,奄有天下,於前代之臣,忠於所事,雖相抗拒以死,必褒美及之。豈非崇善植義,示人臣不以衰盛易心之道哉?故天下聞而增感歎焉,況在其人之鄉里乎?張公桐城人也,既沒,濟南及桐城皆為祠祀公。鼐昔嘗以使事至濟南,瞻公像,拜於祠下,恍焉賦詩而後去。後十五年家居,值里中修飭公祠,眾請為文以記。吾鄉當明萬曆中,公及左忠毅公以丁未、庚戌兩科相繼成進士,而皆死於忠藎,故世言吾鄉人物風節之美也。君子所貴,為善而已。二公所以死不同,而同為忠。士有遭值行義不必同二公,而庶幾於二公者,其道亦必有在焉矣。公行載《明史傳》,不待文而顯;為之文者,以厲鄉人也。祠在邑南門公居室前,復修之者,公五世孫某。銘曰:
天有所廢,人不可支。危以軀殉,道則無虧。公治閩、粵,民頌曰哲,遷屏東藩,以困奮節。婉懿夫人,援攜娣妾。甘臥潭淵,高義矗立。靈車神輦,風雨之辰。偕徠故居,撫其居人。倚彼城垣,高堂以軒。既飭敬祀,以萬斯年!
鄭大純墓表
閩縣鄭君,諱際熙,字大純,為人介節而敦誼,勤學而遠志,年三十六,終於舉人,而士知其生平者,靡弗思焉。君初為諸生,家甚貧,借得人地才丈許,編茅以居,日奔走營米以奉父母,而妻子食薯蕷,君意顧充然。鄰有吳生者,亦介士,死至不能殮。君重其節,獨往手殯之。將去,顧見吳生母老憊衣破,即解衣與母。母知君無餘衣,弗忍受也,君置衣室中趨出。
君既中鄉試,將試京師,行過蘇州。或告之曰:「有閩某舉人至此,發狂疾,忽詈大吏。吏繫之,禍不測矣。」君瞿然曰:「吾友也!」即謝同行者,步就其繫所,為供醫藥,飯羹至便溺,皆君掖之。適君有所識貴人至蘇州,求為之解,某始得釋。君即護之南行,至乍浦,乃遇其家人,君與別去。於是君往來蘇州月餘,失會試期,不得與。
君文章高厲越俗,其鄉舉為乾隆丙子科。同考知龍谿縣陽湖吳某得君文大喜,以冠所得士。及君見吳君,吳君曰:「吾不必見生,見生文,知生必奇士也。然已矣!生文品太峻,終不可與庸愚爭福。」君自是三值會試,一以友故不及赴,再絀於有司。君意不自得,遂不試,往主漳州雲陽書院,歸謁吳君於龍谿,遂於龍谿卒。
君有弟字曰大章,少與君同學,同執家苦,長而同有名。君歿八年,大章登進士為編修。去年,余與大章同纂修《四庫全書》。大章日見余,每如欲有言而止。今秋,余疾請假,大章乃淒然曰:「世好文者多矣,莫若吾兄。吾兄鄙夷凡近人,而追慕古人,則忘寢食、棄人事,以求其文之用意。惜乎不見君文,吾兄必愛之也。今吾兄沒十四年矣,君又將去,安得君文傳之?」余為惻焉。昔吾鄉方望溪宗伯與兄百川先生至友愛,百川死而宗伯貴。吾鄉前輩皆告余,宗伯與人言,一及百川,未嘗不流涕也。今大章何以異是?
大純學行皆卓然,雖生不遇,表其墓宜可以勸後人。余固不憚為辭,而大章之志,則亦益可悲矣。君無子,其詩文曰《浩波集》,大章為鐫行之。乾隆三十九年十月,刑部郎中桐城姚鼐撰。
羅太孺人墓表
攸縣陳檢討夢元之母曰羅太孺人,初歸於贈檢討諱伍南,家無尺地以資生,父母作苦,中年乃能買屋以居,教子讀書為士。未幾,贈檢討君亡,太孺人撫其二子皆十歲餘,能使無失業,相繼為縣諸生。既而長子夢鼇又亡,獨與次子居。或頗侵侮之,太孺人禁毋論較,惟責為學益急,以至成進士、選庶吉士。時太孺人年近七十,檢討請歸奉養。太孺人遭逢艱難,豫樂不同,能始終靜一,其心不怵不慆,年七十三乃沒。將沒,戒子異日入朝,毋徇勢利而棄舊學,故檢討至今奉其教為端士焉。
當長沙之南,衡山之北,湘水東受洣水,溯湘則逾衡、永,西南屆嶺;溯氵米則東南至茶陵之東。洣源雖近,而清徹侔於湘,故其旁多奇士。攸縣居茶陵下流,洣至是納攸水,受其通稱,其西遂近湘、攸之會云。縣中陳氏為最大姓。檢討之祖,在明多取科第仕進,久而勢落徙業,至檢討再興其家,而太孺人最有力焉。
初,贈檢討君治屋城中,居攸水西南,而其六世墓地曰叢壩,又在其西南,距攸水十里,據谿山之勝。陳氏長者謂贈檢討君夫婦賢也,使葬獨祔於是。故太孺人始厝城北,今葬叢壩祖塋之次。乾隆二十七年,檢討值國覃恩,追贈及太孺人。三十九年,刑部郎中桐城姚鼐表其墓前之隧。
荊條河朱氏先墓表
朱氏先居山東歷城,明初,有以功得世襲三品指揮使者數世,譜失其名。其始以指揮使屯遼陽左衛名永安,名乃可紀。永安生澄,澄生國輔,皆襲指揮使於遼東。
國輔之子諱應奎襲職,會太祖高皇帝定遼東,改為正紅旗漢軍參領,管火器營,嘗以修理遼東戶口籍成,賜爵阿達哈番,既而失爵,以參領終。長子襲參領,諱登科,世祖章皇帝入關,從有功,又改為鎮守山海關城守尉,兼參將事。章皇帝賜之塋地於寧遠州荊條河上,今墓所也。城守尉遷父柩於遼東來葬之,城守尉沒,亦葬之。其子諱廷縉襲城守尉二十餘年,於職無廢事。康熙二十年,增山海關守兵,設豁屯,大裁,去城守尉,改朱公為副都統官。副都統未任而卒,卒從父葬,故荊條河多從葬之墓,而參領、城守尉、副都統三世最先焉。
朱氏城守尉世職也,及改官副都統,吏議之不詳,而遂亡之。自是副都統子孫,或居山海關,或遷京師,雖失世職,而自以才進顯者益多。副都統有孫曰倫瀚,曾孫曰孝純,繼以文章治行顯。倫瀚仕至正紅旗漢軍副都統,孝純今為兩淮轉運使。嘗使人出關修墓植木,既以圖來告余曰:「孝純家京師,出官四方,先人墓地,越在山海關外,不獲時謁。自吾父謀立石表隧,以昭國恩,崇紀前烈,石既具矣,未得文以刻。孝純懼久遠或湮廢,敢請為之辭!」
余曰:「參領以來,三世皆為功開國時,以受賜地為墓,誼固宜表。天下族姓興衰多矣,尊貴或一二世,或數世輒盡。朱氏自明迄今十餘世矣,而人才之興未替,豈非其先人遺澤遠哉!此天下所樂稱者,而況其子孫乎?若夫右控北平岩壑之雄深,左臨渤澥之波而瞰中外之界,山川偉異,足以發其子孫英傑奇秀之氣,則是被先朝賜地之恩厚於無窮也,朱氏其勉焉而已!」乾隆四十二年某月,刑部廣東司郎中桐城姚鼐表。
丹徒王氏秀山阡表
王氏世丹徒人,今在告雲南臨安府知府文治之祖,諱元盛,字祥甫,里居為誠樸長者,不幸早世。有子諱士閎,字漢徵。漢徵生五歲而孤,母吳孺人尚少,家貧乏,無族黨內外之助,撫三尺之孤,默默自守於窮巷之中,卒教養子至成立。漢徵有兩弟皆殤,獨漢徵長而至孝,母子相依,無須臾之離。其事親,衣服飲食之具,貧不能致美,而能使母衣食之而樂也。母八十餘而終,漢徵年逾六十矣,喪殯,不能華飾,而能極其哀慕之誠也。乾隆初,鎮江修《府志》,丹徒馮令君詠主其事。漢徵謁令君涕泣而述母節,詠為感動,載之志內,里人皆以為不誣也。
祥甫亡時,不能葬,漢徵長,乃營葬父於丹徒東南秀山枝之原,及吳孺人亡,祔焉。漢徵年七十三卒,娶同縣某孺人,無子。側室秦孺人生文治、文源、文明。漢徵兩孺人皆從葬於秀山墓右。
後文治以一甲第三人登第,為翰林院編修,遇國恩,贈兩世皆如其官,階皆文林郎,妣皆為孺人。又其後,文治以侍讀出為知府,歸守先壟。桐城姚鼐其友也,嘗訪文治於丹徒,拜於壟下,文治請為表,未及成。又其後,文源與江南己亥科鄉試為舉人,文明為湖北龍坪鎮巡檢。文治視其弟於湖北,過皖,就鼐復徵前語。乃以所知者,書俾揭諸其阡。
夫王氏內外節孝,誠可稱矣!然皆生窮困於其身,卒乃光顯於其後。為善之報有不可必,而為己之無憾者,可必也。誠無憾矣,無聞於時亦可也,而必盡力表章以著於世者,賢子孫之心不能已也。《傳》曰:「既美其所稱,又美其所為。」非是謂邪?斯亦可為為人後者勸矣!乾隆五十二年五月表。
河南孟縣知縣新城魯君墓表
魯氏世居江西新城中田村。康熙乙丑科進士諱瑗,由翰林檢討仕至右通政。通政之子諱京,康熙戊子科舉人,為廣西平南知縣,實生孟縣君。
君諱鴻,字遠懷,乾隆癸未科進士,為河南沈丘、滎澤、孟縣知縣。君少讀書,慕古人行跡,思效於實用。其在職重鄉約長,必慎擇清謹畏法者,而稍禮貌之,又重獎其尤善者。告上誡下,一以忠信,故事舉而民不擾,下情達而上官樂從。
沈丘與江南阜陽界,鄰盜互匿焉,故難捕。君推誠與阜陽約,兩縣合捕如一邑,於是宿盜皆獲。沈丘有買硝之累,君力請去之。而為孟縣,禁無賴號為水官擾民者。其時,上官亦多知君賢,然十年居河南,終不見拔。君亦厭吏事,遂援例入貲,當得府同知,因離任遽返。返則誘進後進,稱善如不及。著《四禮通俗》以率鄉人。
其於古文,受法於建寧朱梅崖,所為凡百餘首,持論有根枑而多當於情。君之族子九皋,始從君為科舉之學,君高其才,勸使學古,九皋卒成進士,以古文名。君於余為進士同年,然往來疏甚,晚與九皋相知,乃聞君之為人。君在里又將使其二子繪、繽渡江從余學,雖不能至,余甚愧其意。
乾隆五十四年冬,君卒。卒逾年,九皋與繪、繽以書乞為文揭諸墓上。蓋魯氏多才,而君所以啟後人者,為有道矣。乾隆五十七年二月日,桐城姚鼐表。
疏生墓碣
疏生名枚,父曰長清,兄曰枝春,皆桐城諸生。生幼從其兄讀書,穎悟過人。大興朱竹君學士督安徽學政,愛其才,取入學。次年,補廩膳生,才十三歲。乾隆五十一年,朱石君侍郎典江南試,填榜得疏枚名,大喜曰:「此吾兄生平所重士也!」然生終於舉人,年三十二,乾隆五十七年夏卒。
生為學精甚,寒暑晝夜疾病不輟。世之士能文章者,略於考證;講經疏者,拙於為文。生能兼攻之不懈,於箋注文辭之事,皆求得塗轍矣,用力憊而夭及之。悲夫!
生居去吾家七十里,顧不常見。其慕余絕甚,得余文輒誦之不忘。余在江寧,生疾,亟謂其兄曰:「吾不復見姚先生矣,為乞數言識我足矣!」其秋,枝春來語余,余傷而書之,使歸鐫其墓上。姚鼐表。
蔣君墓碣
君諱知廉,字用恥,翰林院編修鉛山蔣心餘先生士銓之長子也。編修以才稱天下矣,君少,繼有才名。能文,工作書。乾隆四十二年,為選拔貢生,從編修京師,編修大病,割臂和藥,一進而愈。君鄉試屢不錄,以謄錄勞授州同知,發山東,署臨清州同知,吏事甚辨,辨獲盜之不實者,執之力,卒獲真盜,果如君言。值水澇,君行視救溺者,中濕,未幾,卒,年四十,乾隆五十六年也。
當余在揚州時,編修君赴都,過揚州相見。君以拔貢將入試,與其弟偕從。時丹徒王侍讀有家僮善歌吹笛,而編修工為曲,嘗成曲,俾以笛歌。吾曹相從飲酒聽歌極樂,以君年少不呼使與也。第見編修有子英秀侍側,共言其可慶而已。後未十年,聞編修歸里旋沒,又數年而君亡。余頃居江寧,君之子立中來,求為文紀君,其年已逾君始遇余之年矣。人世之速,而才者之不可留如此。悲夫!
君才既足稱,沒後,其幼子立萬之生母賈氏卒縊以從,今從君葬,是亦可紀,而余又感思生平故舊,乃書其略,俾立中碣君墓上云。嘉慶三年十月,桐城姚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