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12月17日,嚴複在安徽高等學堂的演說

大義按憲法二字連用,古所無有。以吾國訓詁言仲尼憲章文武、注家雲憲章者近守具法。可知憲即是法,二字連用,於辭為贅。今日新名詞,由日本稗販而來者,每多此病。如立憲,其立名較為無疵,質而解之,即同立法。吾國近年以來,朝野之間,知與不知,皆談立憲。立憲既同立法,則自五帝三王至於今日,驟聽其說,一若從無有法,必待往歐美考察而歸,然後為有法度也者,此雖五尺之童,皆知其言之謬妄矣。是知立憲、憲法諸名詞,其所謂法者,別有所指。新學家之意,其法乃吾國所舊無,而為西人道國之制,吾今學步取而立之。然究竟此法,吾國舊日為無為有,或古用而今廢,或名異而實同,凡此皆待討論思辨而後可決。故其名為立憲,而不能再加分別者,以詞窮也。

憲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為懸意名物字,由雲謂字Cons—titute而來。其義本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獨國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動植物體,乃至局社官司,凡有體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譯文憲法二字,可用於國家之法制,至於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獨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猶稱憲法。以此推勘,即見原譯此名,不為精審。譯事之難,即在此等。但其名自輸入以來,流傳已廣,且屢見朝廷詔書,殆無由改,只得沿而用之。異日於他處遇此等字,再行別譯新名而已。

以上所言,乃推敲憲法二字名義。今將論憲法實事,自不得不從原頭說起。案西國分析治制之書,最古者莫如雅理斯多德。其分世界治體,約舉三科:一曰獨治;二曰賢政;三曰民主。至孟德斯鳩《法意》出,則又分為三:一曰民主;二曰獨治;三曰專制。而置賢政,不為另立。雅理氏之為分,專以操治權之人數立別,自系無關要旨,是以後賢多棄其說。孟氏之分,不嫥嫥於人數,而兼察精神形制之殊,較雅理氏為得理。其二三兩制,皆以一君托於國民之上,其形制固同,而精神大異。蓋專制自孟氏之意言之,直是國無常法,惟元首所欲為,一切憑其喜怒;至於獨治,乃有一王之法,不得悉由己意。此在吾國約略分之,則為無道有道。此獨治與專制之大殊也。至於孟氏之民主,亦與雅理氏民主不同。雅理氏之民主,以一國之平民,同執政權,以時與議者也。孟氏之民主,有少數多數之分。少數當國,即雅理氏之賢政;多數當國,即雅理氏之民主。而二者為有法之治則同。自孟氏言,民主精神高於獨治。民主之精神在德,獨治之精神在禮,專制之精神在刑。故前二制同為有道之治,而專制則為無道。所謂道非他,有法度而已。專制非無法度也,雖有法度,其君超於法外,民由而己不必由也。

則由是立憲之說始濫觴矣。民主、獨治二制,雖執政人數多少不同,而皆有上下同守共由之法,如此者謂之立憲政府。其所守所由,犖犖大經,必不可畔者,斯為憲法,惟專制無之。諸君須知生當今世,政治一學,最為糾紛。言政治者,不可但舉其名,且須詳求其實,乃得言下瞭然。即如立憲一言,本有深淺精粗之異,自其粗者、淺者、普通者而言之,則天下古今真實專制之國,本不多有。而吾國自唐虞三代以來,人主豈盡自由?歷代法律,豈盡憑其喜怒?且至本朝祖宗家法,尤為隆重。蚤朝晏罷,名為至尊,謂之最不自由之人可也。夫如是言,則吾國本來其為立憲之國久矣,即《法意》所稱之獨治,西語所謂蒙納基是也。夫使中國既為立憲,則今日朝野紛紛,傳言五大臣之所考查,明詔所云預備,若必期於久道而後化成者。其所黽勉求立之憲,果何憲耶?可知今日吾人所謂立憲,並非泛言法典,亦非如《法意》中所云,有法為君民上下共守而已。其所謂立憲者,乃自共深者、精者、特別者而言之,乃將采歐美文明諸邦所現行立國之法制,以為吾政界之改良。故今日立憲雲者,無異雲以英、法、德、意之政體,變中國之政體。然而此數國之政體,其所以成於今日之形式精神,非一朝一夕之事。專歸其功於天運,固不可,專歸於人治,亦不可;天人交濟,各成專規且須略言其變遷,於其制乃得明也。

制無美惡,期於適時;變無遲速,要在當可。即如專制,其為政家詬厲久矣。然亦問專此制者為何等人?其所以專之者,心乎國與民乎?抑心乎己與子孫乎?心夫國民,普魯士之伏烈大力嘗行之矣。心夫己與子孫,中國之秦政、隋廣嘗行之矣。此今人所以有開明專制最利中國之論也。且立憲之形式精神,亦有分殊差等。姑無論異國之不同,如法、美同民主,英、德、奧、意同獨治,具[俱]不可同而論之,無殊雞鶩之異體。諸君他日治其歷史,當能自見。即以一國之前後言,如英倫為歐洲立憲模範之國,二百年以往,其權在國王;百年以往,其權在貴族;五十年以往,其權在富人;直至於今,始漸有民權之實。是故覘國程度而言,法制必不可徇名而不求其實。夫苟以名,則試問古之羅馬,今之瑞士、威匿思,北美合眾與墨西哥,此五者皆民主國,而豈有幾微相似之處?稱為民主,不過言其中主治之家,非一姓之世及,即異觀同,如是而已。

盧梭之為《民約論》也,其全書宗旨,實本於英之洛克,而取材於郝伯思。洛克於英人逐主之秋,著《民政論》,郝氏著《來比阿丹》,二者皆西籍言治之先河也。然自吾輩觀之,則盧梭書中無棄之言,皆吾國孟子所已發。問古今之倡民權者,有重於「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之二語者乎?殆無有也。盧謂治國務明主權之誰屬,而政府者,主權用事之機關也。主權所以出治,而通國之民,自其全體訢合而言之,為主權之真主;自其個人一一而言之,則處受治之地位。同是民也,合則為君,分則為臣,此政家所以有國民自治之名詞也。政府者,立於二者之中,而為承宣之樞紐,主權立法,而政府奉而行之,是為行法。又有司法者焉,以糾察裁判,其於法之離合用此。外對於鄰敵,為獨立之民群,此全體之自由也;內對於法律,為平等之民庶,此政令之自由也。居政府而執政者,謂之君王,謂之官吏,使一切之權集一人之藐躬,而群下之權由之而後有者,如是謂之獨治,謂之君主之國。若出治者居少數,受治者居多數,此制善,謂之賢政之治,以賢治不肖者也。不善,名曰貴族之治,以貴治賤者也。又使多數之民合而出治,如是者,謂之民主。雖然,盧梭之所謂民主者,直接而操議政之權,非舉人代議之制。故其言又曰:民主之制,利用小國,猶君主之制,利用大邦,是故有公例焉,曰:至尊出治之人數與受治人數之多寡為反比例。由盧梭之說言之,吾國向者以四萬萬而戴一君,正其宜耳。然而盧梭又曰:尚有他因果,宜察立制之道,不可以一例概也。

代議之制,其詳具《社會通詮》中。國大民眾,而行憲法,代議所不能不用者也。顧盧梭氏則不甚喜此法,故嘗謂英民自由為虛語,除六七年一次更舉議員之時,其餘時皆伏於他人權力之下。真民主制,人人自操立法之權,不由代議;然又謂其制過高,非尋常國民程度所可及。蓋不用代議,必幅員褊小,戶口無多,民人大抵相識,而風俗敦厚簡易,開口見心,民之地望財產相若,而不足以相凌駕者而後能之。其論獨治之制,所必遜於民主者,以民主之國,民略平等,威惕利疚之意較微,當其合詞舉人以當行法,常取正士哲人以為愉快;至於大君在上,往往讒諂面諛之眾,驕偽傾巧之夫,易邀寵眷,而邦國之事,乃以荒矣。故曰:獨任之易於失賢,猶眾舉之易於察不肖,此兩制優劣之大凡也。至少數治眾,其類有三:一以武力相雄長也;二以令德而被公推也;三以世封而役其眾也。第一為草昧時代有之。第二最美,斯為賢政。第三最劣,其腐敗虐民,往往而是。觀於《漢書》諸王之傳,可以見矣。政治目的,萬語千言,要不外求賢事國。立憲宗旨,亦猶是耳,無甚深難明之義也。

言憲法制度之大體,諸公欲知其源流本末,求之《社會通詮》、《政治講義》二書,十可得八九。今夕匆匆,恐不能細言。其大較,則一須知國中三權之異。三權者,前已及之,立法權,行法權,司法權也。中國自古至今,與歐洲二百年以往之治,此三者,大抵不分而合為一。至孟德斯鳩《法意》書出,始有分立之談,為各國所謹守,以為稍混則壓力大行,民無息肩之所。顧考之實事,亦不盡然。如英國今日之行法權,乃以首相為代表,而各部院地方輔之,通為一曹,由於一黨。然宰相實亦領袖,議院立法之權有所更革釐定,宰相發其端,而議院可否之。大議而否,是為寡助,寡助之相,即行告退,而新相乃入而組織新政府矣。

立法權,以法典言,凡遇有所議立,貴族平民兩院,分執議權,議定而國王可否之者也。故論者謂英立法權鼎足而立,缺一不可。雖然,至於今日,則英立法之權,因緣事變,已為下議院所獨操。凡事之經下院議定者,上院雖有此權,未嘗議駁,猶國主之權,雖可准駁,而亦悉可無否,此已習為故常,殆難變易;易之,將有革命之憂。故立法權自英制言,實總於下議院,其國民權之重,可想見矣。

自國主下至於百執事,皆行法權也。英制宰相獨重,大抵國民舉議員,而議員舉宰相,由宰相而用內外百執事,是為政府。是非有議院大眾所崇拜推服之黨魁,其人不得為宰相也。雖然,院中之員七百餘人,不盡由於一黨。常有反對之員,與為對待,即以稽察現行政府之舉措。宰相有一建白,而為議眾多數所不贊成者,則有兩種辦法:一是奉身而退,讓反對者更舉彼黨之魁,立新政府,此常法也;一是請國主之命,解散現有議院,使國民更舉新員,用以更議所建白者,此不常用之法也。蓋宰相欲行第二法,須深知通國意向,與院中議眾之旨已有不合而後可;不然,則新集之眾,依然與之反對,只自辱耳,無所益也。

至於司法之權,立憲所與舊制異者,立憲之法司,謂之無上法廷。裁斷曲直,從不受行法權之牽掣,一也。罪有公私之分,公罪如擾害治安,殺人放火,此歸孤理密律,國家不待人告發,可以徑問;私罪如負債、占產、財利交涉,此歸司域爾律,原告興訟,理官為之持平裁判,二也。訟者兩曹可以各雇知律者為之辯護,而斷獄之廷又有助理陪審之人,以可否法官之所裁判者,而後定讞。故西國之獄,絕少冤濫,而法官無得賄鬻獄枉法之事。訊鞠之時,又無用於刑訊。此立憲司法之制,所以為不可及,而吾國所不可不學者,此其最矣。

立憲治體,所謂三權之異,具如此。顧所言者,乃英國之制,演成最早,而為諸國之所師。至於法、美諸國,所謂民主立憲,德、義諸國,所謂君主立憲,皆有異同,不盡相合。諸公他日治學,自然一一及之,非今夕所能罄盡。但以上所言,猶是立憲之體式。至於其用,則以代表、從眾、分黨三物,經緯其間,其制乃行。夫此三者之利弊短長,政家論之審矣。顧法窮於此,捨之則憲法不行。即如朋黨,本吾國古人之所惡,而君上尤恨之,乃西人則賴此而後成政。且憲法英之所以為最優者,因其國中只有兩黨,渾而言之,則一主守舊,一主開新。他國則不盡然,有主張民主、王制、社會諸派,宗旨既異,門戶遂分,而國論亦淆而難定,此其所以不及英也。

諸公勿視立憲為甚高難行之制。篤而論之,其制無論大小社會,隨地可行;行之而善,皆可以收群力群策之效,且有以泯人心之不平。今欲諸公深明此制,則請以本安徽高等學堂為喻。今此校立有年矣,其中有監督,有教、齋、庶三長,有管理者,有教導者,中聚學生二百餘人,有本籍、有客籍。此下尚有聽差,廚役人等合成團體,以共為此教育之一事,故曰此亦一社會也。是一社會,則必有制度機關,而後可以存立,其制度機關奈何?則現行章程規則所云云是已。雖然,是現行之規則,為何等制歟?曰:其制非他,專制之制也。何以知其為專制耶?曰:學生人員在受治之位,章程非學生所議立。先有立者,而全校受之。監督意有所欲為,則隨時可以酌改頒行,以求全校之公益,非以利己私,故雖專制,猶得為開明之專制,則如此校是已。假今後本校日益發達,學生人數日多,且人人皆有學費,而欲改為民主立憲,則其事將何如?曰:此無難。學生人數既多,不得盡合而議也,則人人有選舉代議員之資格;丁役人等,無選舉代議員之資格也。且本籍客籍權利不同,各成一眾,以舉議員,分為兩廳,此則猶外國之有兩議院矣。英國有兩議院,其初亦非定制。英有二,大陸諸國有三,而瑞典則有四,僧侶也,世爵也,城邑也,鄉農也。民之品流難合,則其議眾輒分,英之為二,亦偶然耳,非定制也。議眾既立之後,則公舉管理全校之監督,為之年限以任之。所以為之年限,恐所舉而誤,權難猝收,故為之期限焉。使其勢之有所終極也。監督既立,則用其所知者,以為教習管理諸員,而釐定一切治校之規則章程。每有所立,則付之兩廳而公議之。其許可者,即垂為法。方監督之為大家擁戴也,則有所置立,大眾將莫不贊成矣。使其反此,則凡所欲為,眾將反對。若循英制,監督即同宰相,勢須退避,以讓他賢為新監督。自監督二長以下,則皆此校行法之權,而諸生所設之兩議廳,則立法權之地,獨有司法一權,尚未議及。今設以本校之監學官,為司法權,則學生有過,果否與章程違背,量其輕重,分別記過行罰,皆監學官之事。監學裁判之後,移其讞語於齋務長而行之。何則?齋務長乃行法之權故也。此為吾輩學堂之立憲,言其大略,如是而已。有何甚高難行之有哉!

君國自三古以來,所用者為有法之專制,縣官以一體而兼三權,故法制有分部、分官而無分柄。設庶職資選舉,以招天下之人才,即以此為與民公治之具,其法制本為至密。言其所短,則其有待於君者過重,其有待於民者過輕。假使吾國世世皆有賢聖之君,其利用可謂無匹,而無如其不能也。是故民才以莫之用而日短。國事以莫或恤而日隳。自海禁既開,持此以與彼族群扶之國相遇,日形其短,無怪其然。乃今幡然而議立憲,思有以挽國運於衰頹,此豈非黃人之幸福!顧欲為立憲之國,必先有立憲之君,又必有立憲之民而後可。立憲之君者,知其身為天下之公僕,眼光心計,動及千年,而不計一姓一人之私利。立憲之民者,各有國家思想,知愛國為天職之最隆,又濟之以普通之知識,凡此皆非不學未受文明教育者之所能辨明矣。且僕聞之,改革之頃,破壞非難也,號召新力亦非難也,難在乎平亭古法舊俗,知何者之當革,不革則進步難圖;又知何者之當因,不因則由變得亂。一善制之立,一美俗之成,動千百年而後有,奈之何棄其所故有,而昧昧於來者之不可知耶!是故陶鑄國民,使之利行新制者,教育之大責,此則僕與同學諸子所宜共勉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