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策

御試策一道〈(有題)〉

蓋聞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實不離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實不外乎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天以澄著,地以靖謐,人極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聖聖相傳,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之精神心術,達之禮樂刑政。其體甚微,其用則廣,歷千萬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淺深,證效有遲速者,何歟?朕以寡昧,臨政願治,於茲歷年,志愈勤,道愈遠,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聖之術,咸造在廷,必有切至之論,朕將虛己以聽。三墳而上,大道難名;五典以來,常道始著。日月星辰順乎上,鳥獸草木若於下,九功惟敘,四夷來王,百工熙哉,庶事康哉,非聖神功化之驗歟?然人心道心,寂寥片語,其危微精一之妙,不可以言既歟?誓何為而畔?會何為而疑?俗何以不若結繩?治何以不若畫像?以政凝民,以禮凝士,以《天保》、《采薇》治內外,憂勤危懼,僅克有濟。何帝王勞逸之殊歟?抑隨時損益,道不同歟?及夫六典建官,蓋為民極,則不過曰治、曰教、曰禮、曰政、曰刑、曰事而已,豈道之外又有法歟?自時厥後,以理欲之消長,驗世道汙隆,陰濁之日常多,陽明之日常少,刑名雜霸,佛老異端,無一毫幾乎道,駁乎無以議為。然務德化者不能無上郡、雁門之警,施仁義者不能無末年輪台之悔,甚而無積仁累德之素,紀綱制度為足維持憑藉者,又何歟?朕上嘉下樂,夙興夜寐,靡遑康寧,道久而未洽,化久而未成,天變洊臻,民生寡遂,人才乏而士習浮,國計殫而兵力弱,符澤未清,邊備孔棘,豈道不足以禦世歟?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歟?夫不息則久,久則征,今胡為而未征歟?變則通,通則久,今其可以屢更歟!子大夫熟之復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詳延之意。寶祐四年五月八日。

臣對:恭惟皇帝陛下,處常之久,當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會諸心,將三紀於此矣。臣等鼓舞於鳶飛魚躍之天,皆道體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進於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論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當道久化成之時,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遠之疑,豈望道而未之見耶?臣請溯太極動靜之根,推聖神功化之驗,就以聖問中不息一語,為陛下勉,幸陛下試垂聽焉。臣聞天地與道同一不息,聖人之心與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來今之宙,其間百千萬變之消息盈虛,百千萬事之轉移闔辟,何莫非道!所謂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隱於渾淪,藏於未雕未琢之天,當是時,無極、太極之體也。自太極分而陰陽,則陰陽不息,道亦不息。陰陽散而五行,則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為人心之仁義禮智,剛柔善惡,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間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與之相為不息。然則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為之。聖人出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亦不過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術,以至於禮樂刑政,亦此一不息也。自有三墳五典以來,以至於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漢以降,而道始離,非道之離也,知道者之鮮也。雖然,其間英君誼辟,固有號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於行道之不力;知務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黃老;知施仁義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知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畫之以近效。上下二三千年間,牽補過時,架漏度日,毋怪夫駁乎無以議為也。獨惟我朝,式克至於今日休,陛下傳列聖之心,以會藝祖之心;會藝祖之心,以參帝王之心,參天地之心。三十三年間,臣知陛下不貳以二,不參以三,茫乎天運,窅爾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無窮也。然臨御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計見效猶未有以大快聖心者。上而天變不能以盡無,下而民生不能以盡遂,人才士習之未甚純,國計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盜賊兵戈之警,所以貽宵旰之憂者,尤所不免。然則行道者殆無驗也邪?臣則以為道非無驗之物也,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為迂;道之證效甚遲也,而不可以為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之德之純,純亦不已,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也。為治顧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於歲月之暫,而遽責其驗之為迂且遠邪?臣之所望於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姑以近事言,則責躬之言方發,而陰雨旋霽,是天變未嘗不以道而弭也。賑饑之典方舉,而都民歡呼,是民生未嘗不以道而安也。論辯建明之詔一頒,而人才士習稍稍渾厚。招填條具之旨一下,而國計兵力稍稍充實。安吉慶元之小獲,維揚瀘水之雋功,無非憂勤於道之明驗也。然以道之極功論之,則此淺效耳!速效耳!指淺效速效,而遽以為道之極功,則漢唐諸君之用心是也。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襲漢唐事邪?此臣所以讚陛下之不息也。陛下儻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則與陰陽同其化,與五行同其運,與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無窮。雖充而為三紀之風移俗易可也,雖充而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雖充而為百年德洽於天下可也,雖充而為卜世過歷億萬年敬天之休可也,豈止如聖問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臣謹昧死上愚對:

臣伏讀聖策曰:「蓋聞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實不離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實不外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天以澄著,地以靖謐,人極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聖聖相傳,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之於精神心術,達之於禮樂刑政,其體甚微,其用則廣,歷千萬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淺深,證效有遲速,何歟?朕以寡昧,臨政願治,於茲歷年,志愈勤,道愈遠,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王之術,咸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論,朕將虛己以聽。」臣有以見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質之臣等也。臣聞聖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聖人之道也。分而言之,則道自道,天地自天地,聖人自聖人。合而言之,則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聖人亦一不息也。臣請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輿,坱圠無垠;渾渾元氣,變化無端;人心仁義禮智之性未賦也,人心剛柔善惡之氣未稟也。當是時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陰陽;未有陰陽,先有無極、太極;未有無極、太極,則太虛無形,衝漠無朕,而先有此道;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體也,既有物之後而道行焉。道之用也,其體則微,其用甚廣,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陰陽而道在陰陽,即無極、太極而道在無極、太極,貫顯微,兼費隱,包小大,通物我。道何以若此哉?道之在天下,猶水之在地中,地中無往而非水,天下無往而非道,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天以澄著,則日月星辰循其經;地以靖謐,則山川草木順其常;人極以昭明,則君臣父子安其倫。流行古今,綱紀造化,何莫由斯道也!一日而道息焉,雖三才不能以自立,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夫!聖人體天地之不息者也,天地以此道而不息,聖人亦以此道而不息。聖人立不息之體,則斂於修身;推不息之用,則散於治人。立不息之體,則寓於致知以下之工夫;推不息之用,則顯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效驗。立不息之體,則本之精神心術之微;推不息之用,則達之禮樂刑政之著。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猶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道之在天地間者常久而不息,聖人之於道其可以頃刻息邪?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於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聖人之論法天,乃歸之自強不息。《中庸》之道至於溥博淵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聖人之論配天地,乃歸之不息則久。豈非乾之所以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者,亦以一不息;《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無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聖人即不息之天地也。陛下臨政願治,於茲歷年,前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自朝而午;今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至午而中,此正勉強行道大有功之日也。陛下勿謂數十年間我之所以擔當宇宙,把握天地,未嘗不以此道,至於今日而道之驗如此其迂且遠矣;以臣觀之,道猶百里之途也,今日則適六七十之候也。進於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廢;遊於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畫。孜孜矻矻,而不自已焉,則適六七十里者,固所以為至百里之階也。不然,自止於六七十里之間,則百里雖近,焉能以一武到哉?道無淺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為迂?道無速證效,行道者何可以遲為遠?惟不息,則能極道之功化;惟不息,則能極道之證效。氣機動蕩於三極之間,神采灌注於萬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臣不暇遠舉,請以仁宗皇帝事為陛下陳之: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康定之詔曰:「祇勤抑畏。」慶歷之詔曰:「不敢荒寧。」皇祐之詔曰:「緬念為君之難,深惟履位之重。」慶歷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皇祐不息之心,即慶歷不息之心也。當時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祿勝人力,國家綏靜,邊鄙寧謐,若可以已矣,而猶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變;碎通天犀,以救民生。處賈黯吏銓之職,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習;納景初減用之言,聽范鎮新兵之諫,以裕國計,以強兵力。以至講《周禮》,薄征緩刑,而拳拳以盜賊為憂;選將帥,明紀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虜為慮。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則與天地同其悠久矣!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范祖禹有言:「欲法堯舜,惟法仁祖。」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祖則可至天德,願加聖心焉。

臣伏讀聖策曰:三墳以上云云,豈道之外又有法歟?臣有以見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證效,而亦意其各有淺深遲速也。臣聞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堯之兢兢,舜之業業,禹之孜孜,湯之栗栗,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皆是物也。三墳遠矣,五典猶有可論者,臣嘗以五典所載之事推之。當是時,日月星辰之順,以道而順也;鳥獸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敘,以道而敘也;四夷來王,以道而來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蓋無一而不拜帝道之賜矣。垂衣拱手,以自逸於土階岩廊之上,夫誰曰不可?而堯舜不然也,方且考績之法,重於三歲,無歲而敢息也;授歷之命,嚴於四時,無月而敢息也;凜凜乎一日二日之戒,無日而敢息也。此猶可也,授受之際,而堯之命舜,乃曰:「允執厥中。」夫謂之執者,戰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謂也。味斯語也,則堯之不息可見己。河圖出矣,《洛書》見矣,執中之說未聞也,而堯獨言之。堯之言贅矣,而舜之命禹,乃復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致察於危微精一之間,則其戰兢保持之念,又有甚於堯者,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是以堯之道化,不惟驗於七十年在位之日;舜之道化,不惟驗於五十年視朝之時。讀「萬世永賴」之語,則唐虞而下數千百年間,天得以為天,地得以為地,人得以為人者,皆堯舜之賜也。然則功化抑何其深,證效抑何其遲歟!降是而王,非固勞於帝者也,太樸日散,風氣日開,人心之機械日益巧,世變之乘除不息,而聖人之所以綱維世變者,亦與之相為不息焉。俗非結繩之淳也,治非畫象之古也,師不得不誓,侯不得不會,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禮,內外異治,不得不以《采薇》《天保》之治治之。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禮、曰教、曰刑、曰事者,亦無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窮耳!以勢而論之,則夏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又不如夏;周之治,又不如商。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勞!栗栗危懼,不如非心黃屋者之為適也;始於憂勤,不如恭己南面者之為安也。然以心而觀,則舜之業業,即堯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業業;湯之栗栗,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何莫非兢兢業業、孜孜栗栗之推也。道之散於宇宙間者,無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無一日息。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為逸,而王者之為勞耶?臣願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或可與帝王一視矣。

臣伏讀聖策曰:自時厥後云云,亦足以維持憑藉者何歟?臣有以見陛下陋漢唐之功化證效,而且為漢唐世道發一慨也。臣聞不息則天,息則人;不息則理,息則欲;不息則陽明,息則陰濁。漢唐諸君,天資敏,地位高,使稍有進道之心,則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難能者。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為人所制?理不足以御欲,而理反為欲所御?陽明不足以勝陰濁,而陽明反為陰濁所勝?是以勇於進道者少,沮於求道者多,漢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歟!雖然,是為不知道者言也,其間亦有號為知道者矣。漢之文帝、武帝,唐之太宗,亦不可謂非知道者,然而亦有議焉。先儒嘗論漢唐諸君,以公私義利分數多少為治亂,三君之心往往不純乎天,不純乎人,而出入於天人之間;不純乎理,不純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間;不純乎陽明,不純乎陰濁,而出入乎陽明陰濁之間。是以專務德化,雖足以陶後元泰和之風,然而尼之以黃老,則雁門、上郡之警不能無。外施仁義,雖足以致建元富庶之盛,然而遏之以多欲,則輪台末年之悔不能免。四年行仁,雖足以開貞觀升平之治,然而畫之以近效,則紀綱制度曾不足為再世之憑藉。蓋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變;世道汙隆之分數,亦繫於理欲消長之分數而已。然臣嘗思之漢唐以來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雜伯,二曰異端。時君世主有志於求道者,不陷於此,則陷於彼。姑就三君而言,則文帝之心,異端累之也;武帝、太宗之心,雜伯累之也。武帝無得於道,憲章六經,統一聖真,不足以勝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罰之慘,其心也荒。太宗全不知道,閨門之恥,將相之誇,末年遼東一行,終不能以克其血氣之暴,其心也驕。雜伯一念,憧憧往來,是固不足以語常久不息之事者。若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資,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錯輩刑名之說,未嘗一動其心,是不累於雜伯矣。使其以二三十年恭儉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則後元氣象且將駸駸乎商周,進進乎唐虞。奈何帝之純心,又間於黃老之清淨,是以文帝僅得為漢唐之令主,而不得一儕於帝王,嗚呼!武帝、太宗,累於雜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文帝不為雜伯所累,而不能不累於異端,是則重可惜已!臣願陛下監漢唐之跡,必監漢唐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將超漢唐數等矣。

臣伏讀聖策曰:朕上嘉下樂云云,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歟?臣有以見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務,而甚有望乎為道之驗也。臣聞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夫陛下以上嘉下樂之勤,夙興夜寐之勞,悵歲月之逾邁,亦欲以少見吾道之驗耳!俯視一世,未能差強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為此不滿也。陛下分而以八事問,臣合而以四事對,請得以熟數之於前。何謂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為喜怒者也。熙寧間大旱,是時河陝流民入京師,監門鄭俠畫《流民圖》以獻,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勝捷之圖來上,料無一人以父母妻子遷移困頓皇皇不給之狀為圖以進者。覽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上為之罷新法十八事,京師大雨八日。天人之交,間不容髮,載在經史,此類甚多。陛下以為今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瓊林大盈積於私貯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頻於營繕而民困,自獻助疊見於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糴不間於閭閻下戶而民困,自所至貪官暴吏視吾民如家雞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嗚呼!東南民力竭矣!《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今尚可謂之不見乎?《書》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謂之小乎?生斯世,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樂,而操斧斤,淬鋒鍔,日夜思所以斬伐其命脈者,滔滔皆是。然則臘雪靳瑞,蟄雷愆期,月犯於木,星殞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變,無怪夫屢書不一書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安民之道,則民生既和,天變或於是而弭矣。何謂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臣聞窮之所養,達之所施,幼之所學,壯之所行,今日之修於家,他日之行於天子之庭者也。國初諸老嘗以厚士習為先務,寧收落韻之李迪,不取鑿說之賈邊;寧收直言之蘇轍,不取險怪之劉袴。建學校則必欲崇經術,復鄉舉則必欲參行藝,其後國子監取湖學法,建經學、治道、邊防、水利等齋,使學者因其名以求其實,當時如程頤、徐積、呂希哲,皆出其中。嗚呼!此元祐人物之所從出也。士習厚薄,最關人才,從古以來,其語如此。陛下以為今之士習何如邪?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方其幼也,則授其句讀,擇其不戾於時好、不震於有司者,俾熟復焉。及其長也,細書為工,累牘為富,持試於鄉校者,以是較藝於科舉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車馬也,以是父兄之所教詔,師友之所講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於流俗者,幾何人哉!心術既壞於未仕之前,則氣節可想於既仕之後,以之領郡邑,如之何責其為卓茂、黃霸?以之鎮一路,如之何責其為蘇章、何武?以之曳朝紳,如之何責其為汲黯、望之?奔競於勢要之路者無怪也,趨附於權貴之門者無怪也,牛維馬縶,狗苟蠅營,患得患失,無所不至者無怪也。悠悠風塵,靡靡俞俗,清芬消歇,濁滓橫流,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蘖於牛羊斧斤相尋之衝者,其有幾哉!厚今之人才,臣以為變今之士習而後可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淑士之道,則士風一淳,人才或於是而可得矣。何謂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謹按國史,治平間遣使募京畿淮南兵,司馬光言:邊臣之請兵無窮,朝廷之募兵無已,倉庫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願罷招禁軍,訓練舊有之兵,自可備禦。臣聞古今天下能免於弱者,必不能免於貧;能免於貧者,必不能免於弱。一利之興,一害之伏,未有交受其害者。今之兵財,則交受其害矣,自東海城築,而調淮兵以防海,則兩淮之兵不足;自襄樊復歸,而並荊兵以城襄,則荊湖之兵不足;自腥氣染於漢水,冤血濺於寶峰,而正軍忠義空於死徙者過半,則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實荊,則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荊湖之兵又分而策應,分而鎮撫,則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夫國之所恃以自衛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國安得而不弱哉!扶其弱而歸之強,則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然召募方新,調度轉急;問之大農,大農無財;問之版曹,版曹無財;問之餉司,餉司無財。自歲幣銀絹外,未聞有畫一策為軍食計者,是則弱矣,而又未免於貧也。陛下自肝鬲近又創一安邊太平庫,專一供軍,此藝祖積縑帛以易賊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錢帛以助兵革之心也。轉易之間,風采立異,前日之弱者可強矣。然飛芻挽粟,給餉饋糧,費於兵者幾何?而琳宮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費則漏卮也。列灶雲屯,樵蘇後爨,費於兵者幾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飾翠,宮庭之費則尾閭也。生熟口券,月給衣糧,費於兵者幾何?而量珠輦玉,幸寵希恩,戚畹之費則濫觴也。蓋天下之財專以供軍,則財未有不足者;第重之以浮費,重之以冗費,則財始瓶罄而罍恥矣,如此,則雖欲足兵,其何以給兵耶?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節財之道,則財計以充,兵力或於是而可強矣。何謂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謹按國史,紹興間楊麼寇洞庭,連跨數郡,大將王篔不能制。時偽齊挾虜使李成寇襄漢,麼與交通,朝廷患之,始命岳飛措置上流,已而逐李成,擒楊麼,而荊湖平。臣聞外之虜寇不能為中國患,而其來也,必待內之變;內之盜賊亦不能為中國患,而其起也,必將納外之侮。盜賊而至於通虜寇,則腹心之大患也已!今之所謂虜者固可畏矣,然而逼我蜀,則蜀帥策瀘水之勳;窺我淮,則淮帥奏維揚之凱;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無得棄去,則中國之技未為盡出其下,彼亦猶畏中國之有其人也。獨惟舊海,在天一隅,逆雛冗之者數年於茲,颶風瞬息,一葦可航,彼未必不朝夕為趨浙計。然而未能焉,短於舟,疏於水,懼吾唐島之有李寶在耳!然洞庭之湖,煙水沉寂,而浙右之湖,濤瀾沸驚,區區妖孽,且謂有楊麼之漸矣。得之京師之耆老,皆以為此寇出沒倏閃,往來翕霍,駕舟如飛,運柂如神,而我之舟師不及焉。夫東南之長技,莫如舟師,我之勝兀術於金山者以此,我之斃逆亮於采石者以此,而今此曹反挾之以制我,不武甚矣!萬一或出於楊麼之計,則前日李成之不得志於荊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於浙也。曩聞山東薦饑,有司貪市榷之利,空蘇湖根本以資之,廷紳猶謂互易。安知無為其鄉道者?一夫登岸,萬事瓦裂。又聞魏村、江灣、福山三寨水軍,興販鹽課,以資逆雛,廷紳猶謂是。以捍衛之師,為商賈之事;以防拓之卒,開鄉道之門;憂時識治之見,往往如此!肘腋之蜂蠆,懷袖之蛇蠍,是其可以忽乎哉!陛下近者命發運兼憲,合兵財而一其權,是將為滅此朝食之圖矣。然屯海道者非無軍,控海道者非無將,徒有王筼數年之勞,未聞岳飛八日之捷,子太叔平苻澤之盜,恐不如此。長此不已,臣懼為李成開道地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則寇難一清,邊備或於是而可寬矣。

臣伏讀聖策曰:「夫不息則久,久則征,今胡為而未征歟?變則通,通則久,今其可以屢更歟?」臣有以見陛下久於其道,而甚有感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臣聞天久而不墜也以運,地久而不簹也以轉,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中庸》之不息,即所以為大《易》之變通;大《易》之變通,即所以驗《中庸》之不息。變通者之久,固肇於不息者之久也。蓋不息者其心,變通者其跡,其心不息,故其跡亦不息。遊乎六合之內,而縱論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神化天造,天運無端,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天地之所以變通,固自其不息者為之。聖人之久於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天地以不息而久,聖人亦以不息而久;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臣嘗讀《無逸》一書,見其享國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間三君為最久。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嚴恭寅畏也;高宗之心,不敢荒寧也;文王之心,無淫於逸,無遊於畋也。是三君者,皆無逸而已矣,彼之無逸,臣之所謂不息也。一無逸而其效如此,然則不息者非所以久歟?陛下之行道,蓋非一朝夕之暫矣,寶紹以來,則涵養此道;端平以來,則發揮此道;嘉熙以來,則把握此道。嘉熙而淳祐,淳祐而寶祐,十餘年間無非持循此道之歲月。陛下處此也,庭燎未輝,臣知其宵衣以待;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無寐;聖人之運,亦可謂不息矣。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來之不息者難;久而不息者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難。昕臨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暗室屋漏之隱,試一警省,則亦能不息否乎?日御經筵,學士雲集,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宦官女子之近,試一循察,則亦能不息否乎?不息於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內;不息於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彼;乍勤乍怠,乍作乍輟,則不息之純心間矣。如此,則陛下雖欲久則證,臣知《中庸》九經之治,未可以朝夕見也;雖欲通則久,臣知《繫辭》十三卦之功,未可以歲月計也。淵蜎蠖之中,虛明應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執持,頃刻之力不繼,則懲久之功俱廢矣,可不戒哉!可不懼哉!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於陛下者亦既略陳於前矣,而陛下策之篇終復曰:「子大夫熟之復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詳延之意。」臣伏讀聖策至此,陛下所謂詳延之意,蓋可識已夫!陛下自即位以來,未嘗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導之以直言。臣等嘗恨無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積,幸見錄於有司,得以借玉階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將明目張膽,謇謇諤諤,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發也,陛下胡並與激者之言而厭之邪?厭激者之言,則是將胥臣等而為容容唯唯之歸邪?然則臣將為激者歟?將為泛者歟?抑將遷就陛下之說,而姑為不激不泛者歟?雖然,奉對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於漢得一人焉,曰:董仲舒。方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聞大道之要為問,帝之求道其心蓋甚銳矣。然道以大言,帝將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也,使仲舒於此,過言之則激,淺言之則泛,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說曰:正心。武帝方將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仲舒乃告之以真實淺近之理,茲陛下所謂切至之論也。奈何武帝自恃其區區英明之資,超偉之識,謂其自足以淩跨六合,籠駕八表,而顧如此語忽焉!仲舒以江都去,而武帝所與論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嘗為武帝惜也。堂堂天朝,固非漢比,而臣之賢亦萬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切於聖問之所謂道者,而得二說焉,以為陛下獻,陛下試采覽焉。一曰:重宰相,以開公道之門。臣聞公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壅閼,所以昭蘇而滌決之者,宰相責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責;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權,則公道已矣。三省樞密謂之朝廷,天子所與謀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於中書,昔人謂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國初,三省紀綱甚正,中書造命,門下審覆,尚書奉行,宮府之事,無一不統於宰相。是以李沆猶得以焚立妃之詔,王旦猶得以沮節度之除,韓琦猶得出空頭敕,以逐內侍,杜衍猶得封還內降,以裁僥幸,蓋宰相之權尊,則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今陛下之所以為公道計者非不悉矣,以夤緣戒外戚,是以公道責外戚也;以裁制戒內司,是以公道責內司也;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責外廷也。雷霆發蔀,星日燭幽,天下於此咸服陛下之明。然或謂比年以來,大庭除授於義有所未安,於法有所未便者,悉以聖旨行之。不惟諸司升補,上瀆宸奎;而統帥躐級,閣職超遷,亦以夤緣而得恩澤矣。不惟奸贓湔洗,上勞渙汗;而選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鑽刺而拜寵命矣。甚至閭閻瑣屑之鬥訟,皂隸猥賤之幹求,悉達內庭,盡由中降,此何等蟣虱事,而陛下以身親之。大臣袴於為奉承風旨之官,三省袴於為奉行文書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景祐間罷內降,凡詔令皆出中書樞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張公道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事當間出睿斷為說,嗚呼!此亦韓絳告仁祖之辭也。「朕固不憚自有處分,不如先盡大臣之慮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諭絳者何說也?奈何復以絳之說啟人主,以奪中書之權?是何心哉!宣靖間創御筆之令,蔡京坐東廊,專以奉行御筆為職,其後童貫、梁師成用事,而天地為之分裂者數世,是可鑒矣!臣願陛下重宰相之權,正中書之體,凡內批必經由中書樞密院,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二曰:收君子,以壽直道之脈。臣聞直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頹靡,所以光明而張主之者,君子責也。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責;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人君而至於沮君子之氣,則直道已矣!夫不直則道不見。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於君子。昔人謂之鳳鳴朝陽,以為清朝賀。國朝君子氣節大振,有「魚頭參政」,有「鶻擊台諫」,有「鐵面御史」,軍國之事無一不得言於君子。是以司馬光猶得以殛守忠之奸,劉摯猶得以折李憲之橫,范祖禹猶得以罪宋用臣,張震猶得以擊龍太淵、曾覿,蓋君子之氣伸,則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今陛下之所以為直道計者非不至矣,月有供課,是以直道望諫官也;日有輪劄,是以直道望廷臣也。有轉對,有請對,有非時召對,是以直道望公卿百執事也。江海納汙,山藪藏疾,天下於此咸服陛下之量。然或謂比年以來,外廷議論於己有所未協,於情有所未忍者,悉以聖意斷之。不惟言及乘輿,上勤節貼,而小小予奪,小小廢置,亦且寢罷不報矣。不惟事關廊廟,上煩調停,而小小抨彈,小小糾劾,亦且宣諭不已矣。甚者意涉區區之貂榼,論侵瑣瑣之姻婭,不恤公議,反出諫臣,此何等狐鼠輩,而陛下以身庇之!御史至於來和事之譏,台吏至於重訖了之報,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沮矣!康定間歐陽修以言事出,未幾即召以諫院;至和間唐介以言事貶,未幾即除以諫官,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台諫之勢日橫為疑,嗚呼!茲非富弼忠於仁祖之意也。弼傾身下士,寧以宰相受台諫風旨,弼之自處何如也!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啟人君以厭君子之言?是何心哉!元符間,置看詳理訴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餘家,其後鄒浩、陳瓘去國,無一人敢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鑒已!臣願陛下壯正人之氣,養公論之鋒,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於霜台、烏府中,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自古帝王行道者無先於此也。臣來自山林,有懷欲吐,陛下悵然疑吾道之迂遠,且慨論乎古今功化之淺深,證效之遲速,而若有大不滿於今日者,臣則以為非行道之罪也。公道不在中書,直道不在台諫,是以陛下行道用力處雖勞,而未遽食道之報耳!果使中書得以公道總政要,台諫得以直道糾官邪,則陛下雖端冕凝旒於穆清之上,所謂功化證效,可以立見;何至積三十餘年之工力,而志勤道遠,渺焉未有際邪?臣始以「不息」二字為陛下勉,終以公道、直道為陛下獻。陛下萬袴之暇,儻於是而加三思,則躋帝王,軼漢唐,由此其階也已!臣賦性疏愚,不識忌諱,握筆至此,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激,亦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謹對。

〈(廷試前兩日,先生苦河魚,且不能食。試之日,丑寅間強起,乘籃輿趨馳道外,幾不能支吾。至昕,諸進士趨麗正門之旁門,先生隨群擁並而入,頂踵汗流,頓覺蘇醒。至殿廊,恭受御策題,就題命意,文思湧泉,運筆如飛,所對且萬言,未時已出矣。或謂有神物者蕩滌其中,以吐其奇,是豈偶然之故哉!道體堂謹書。)〉

封事

己未上皇帝書

十一月吉日,敕賜進士及第臣文天祥,昧死百拜,謹奉詔獻書於皇帝陛下:臣一介疏賤,遭逢聖明,猥以庸愚,早膺親擢。世道悠悠,風塵流靡,臣於其間,蓋嘗感激奮發,以為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一日有關於天下國家之故,懼以無辱使令。杜門四年,讀《禮》之外,蓋未嘗一日不思以自效也。乃夏五,陛下臨軒策士,偶垂記憶,起臣於家居,進臣於仕籍。臣伏被宸命,感激不自勝!追惟蒙恩之初,阻於朝謝,北望天路,輒奉表以聞,伏蒙聖慈,許臣詣拜闕下,德至渥也。臣就道以來,不圖國事浸艱,邊烽頓迫,陛下引咎責躬,改過更始,召還舊德,斥去元奸,凡可以當天意、回人心者,無所不用其至。伏惟陛下,不自神聖,猶親灑宸翰,誕布詔書,庶幾中外臣庶,危言極論,以有補於今日之故。陛下悔悟之意,上通於天,天下於此感服陛下之勇。臣甫及趨謝闕庭,兩讀綸音,為之哽咽下泣。君臣之義,與天地並立,況臣蒙被厚恩非眾人比,使於此時泯泯默默,上負陛下,內負帝衷,尚何以飲食於載履間哉!是用不避斧鉞,輒奮愚衷,條其說以獻,惟陛下裁幸:

一曰:簡文法以立事。夫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垂衣拱手,以雍容於穆清之上,至尊之體也。不幸際時艱難,兵革四起,俯仰成敗,呼吸變故,此非用馬上治不濟。今國勢搶攘,固猶未至如馬上之急,然寇入腹心,事干宗社,陛下為皇皇拯救之謀,不得不略仿馬上治之之意。今陛下焦勞於上,兩府大臣黽勉於下,君臣之間,不可謂非日計軍實而申儆之者。然尊卑闊絕,禮節繁多,陛下平旦視朝,百官以次奉起居,宰相搢笏出奏,從容不逾時。軍國大事,此雖陛下日夜與宰相汲汲而圖之,猶懼不既,謀王斷國之設施,尊主庇民之蘊蓄,豈能以頃刻交際而究竟之哉?陛下退食之暇,雖時出內批以與宰相商論,宰相又時有奏報以出其建明,然天下事得於面論者,利害常決於一言。筆墨所書或反覆數百言而不足。事機交投,寸陰可惜,使宰相常有此等酬酢,則一事之末,固有費其日力者矣,其於袴務豈不有所妨哉!古者天子之於大臣,或賜坐,或賜食,或奏事至日昃,或論事至夜分,凡皆以通上下之情,為國家至計也。賜茶之典,五代時猶有之,惟國初范質、王溥頗存形跡,此事遂廢。陛下莫若稍復古初,脫去邊幅,於禁中擇一去處,聚兩府大臣,日與議軍國大事,陛下賜之款密,親是非可否於其間。眾議惟允,則三省畫時施行,上下如一,都俞噓咈之間,必將有超然度外之舉,天下何事不可為?何難不可濟?至於除授,尤有關係,且如近者重臣建閫之事,方帥海門,隨遷建鄴;甫鎮建鄴,又進上饒;布置變換如奕棋然,卯詔辰行,奔命不給。大者措畫之如此,小者遷徙之更多。人無定志,事無成謀,當此艱危,豈不誤事!繼自今始,陛下宜與大臣熟議,某人備某職,某人任某事,人物權衡,當而後用,朝廷命令,奠而後發。如此,則觀聽者不至皇惑,驅馳者不至遲回。人知其令出惟行,則無輕朝廷之心;士大夫知其可以展布四體,則鞠躬盡瘁,而無觀望。其於國事,厥非小補!又如用一人也,或出於陛下之拔擢,或出於宰相之啟擬,中書已費行移後,省方及書讀,或有不當,又至繳駁。比其不繳駁也,則書黃徑下,其人徑受命矣,台諫始從而有所指陳。是致國論紛紜,而內外職守遷移如傳舍。施之平時,雖有體統;用之今日,恐誤事機。臣愚以為陛下宜仿唐諫官隨宰相入閣故事,令給舍台諫從兩府大臣,日入禁中聚議,其有不可,應時論難,不使退有後言。如此,則國事無聚訟之譏,宸命無反汗之失,事會無濡滯蹉跌之悔,豈不簡便易行哉!若夫中書乃王政之所由出,宰相之重,又天子之所與論道經邦,而不屑其他者也。今宰相來於倉卒之中,而制千里之難;立於敗壞之後,而責一旦之功;此雖敏手,不能以大有為。須是博采四方之謀,旁盡天下之慮,而後不僨於事。側聞軍期文書,填委叢積,宰相以其開誠布公之歲月,弊弊焉於調遣科降之間,侍從近臣,且日不暇相接矣。諸葛亮以區區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究其經濟大要,則曰:集眾思,廣忠益。今眾思不暇集,忠益不暇廣,宰相不得已竭其一心,役其兩耳目,日與文書期會相尋於無窮,此豈其才之不逮哉?我朝三省之法,繁密細碎,其勢固至此也!柳宗元有言:「失在於制,不在於政。」為今之計,惟有重六部之權,可以清中書之務。今六部所司,絕是簡省,其間長貳,常可缺員。莫若移尚書省六房,隸之六部,如吏部得受丞相除授之旨,而行省劄,兵部得稟樞密調遣之命,而發符移,其他事權,一仿諸此。而又多置兩府屬官,如檢正、都承之類,使知蜀事者置一員,知淮事者置一員,知諸路事者置若干員,兩府日與其屬劘切講畫,以治此寇,而文書行移不與焉。如此,則大臣有從容之暇,可以日見百官,以及四方賢俊。酬應簡則聰明全,心志壹則利害審,塞禍亂之路,開功名之門,當自此始,惟陛下思之。

二曰:仿方鎮以建守。今天下大患,在於無兵;而無兵之患,以郡縣之制弊也。祖宗矯唐末五代方鎮之弊,立為郡縣繁密之法,使兵財盡關於上,而守令不得以自專。昔之擅制數州,挾其力以爭衡上國者,至此各拱手趨約束,卷甲而藏之,傳世彌久而天下無變。然國勢由此浸弱,而盜賊遂得恣睢於其間。宣靖以來,天下非無忠臣義士、強兵猛將,然各舉一州一縣之力以抗寇鋒,是以折北不支,而入於賊。中興之臣識循環救弊之法,蓋有建為方鎮之議者矣。失此不圖,因循至今日,削弱不振,受病如前,及今而不少變,臣不知所以為善後計矣。今陛下命重臣建宣閫,節制江東西諸州,官民兵財,盡從調遣,廟謨淵深,蓋已得方鎮大意矣。然既有宣閫,又有制司;既有制置副使,又有安撫副使;事權俱重,體統未明。有如一項兵財,宣閫方欲那移,諸司又行差撥,指揮之初,各不相照,承受之下,將誰適從?今日之事,惟有略仿方鎮遺規,分地立守,為可以紓禍。且如江西一路,九江、興國、隆興,與鄂為鄰,朝廷既傾國之力以赴之,姑所不論。惟寇之至湖南者,已宿堂奧,此外八州,其措置不容苟簡,八州之中,廬陵、宜春,最當衝要。虜之為兵,其法常有所避,避八桂則出清湘,避長沙則出衡陽。今宜春見謂有兵,惟廬陵猶此無備,舍堅攻瑕,棄實擊虛,虜既以此為得策,則夫避宜春而趨廬陵,其計將必出於此。州縣之事力有限,守令之權勢素微,虜至一城,則一城創殘;至一邑,則一邑蕩潰。事勢至此,非人之愆;若不別立規模,何由戡定禍亂!臣愚以為莫若立一鎮於吉,而以建昌、南安、贛隸之;立一鎮於袁,而以臨江、撫、瑞隸之。擇今世知兵而有望者,各令以四州從事,其四州官吏許以自辟。見在任者,或留或去,惟帥府所為。去者令注別路差遣,其四州財賦許以自用。自交事一日始,其上供諸色窠名,盡予帥府。交事以前,見未解數目,亦許截留。其四州軍兵,見屬伍符者,必寡弱而不振;見行團結者,必分散而不齊;許於伍符團結之外,別出措置,收民丁以為兵。彼一州之緊急者,得三州稍寬緩之力以為之助;三州之寬緩者,得一州當其緊急,而無後憂。不出二三月,如吉、如袁,其氣勢當自不同。仿此而行之江東、廣東,無不可者。夫郡縣、方鎮之法,其末皆有弊,所貴乎聖人者惟能通變而推移之。故郡縣所以矯方鎮之偏重,方鎮所以救郡縣之積輕。今郡縣之輕甚矣,則夫立為方鎮之法,以少變其委瑣不足恃之勢,真今日之第一義也!陛下一日出其度外之見,不次拔數人之沈鷙英果者,委以數鎮,俾各為國家當一面,則郡縣之間,文移不至於太密,事權不至於太分,兵財得以自由,而不至於重遲而不易舉。旬月之間,天下雷動雲合,響應影從,驅寇出境外,雖以得志中原可也,尚何惴惴宗社之憂哉!

三曰:就團結以抽兵。抽兵之說,臣前已開其端,而其節目未悉也,請再陳之:夫取兵於民,周井田、唐府兵之遺法也。今使者四出,分行營陣,俾各處團結,以自為鄉井之衛,疾行之中,此亦庶幾善步者。然而無益也。近時朝廷以保伍為意,官府下其事里胥,為里胥者沿門而行,執筆以抄其戶口,曰:官命,而各為保伍也。已而上其籍於官,又從而堊通途之壁,取其甲分五五而書,曰:保伍,如古所謂保伍者,如此而已。臣居廬陵,往往有寇警,則鄉里又起所謂義丁者。一日,隅總擊柝以告其一方曰:「寇至,毋去諸!而等各以某日聚某所,習所以守望。」至其日也,椎牛釃酒以待。隨其所衣,信其所持,從而類編為之伍,一匝乎村墟井落之間,翕然而聚,忽然而散,則義丁者又止如此而已。今朝廷命使以團結,州縣奉旨而行移,計其規為布置,當有加密於臣所言者。然某所若干人,某所又若干人,屬邑合狀帳申郡府,郡府合狀帳申朝廷,計其數目,當自不少。然其分也,散而不一;其合也,多而不精。故當其分,則鄉村無以通於鎮市,鎮市無以通於城郭,虜突如其來,彼一方者力不敵,勢不支,老弱未及揀,教閱未及施。雖有金鼓旗幟之物,而未知坐作進退之節也;雖有城池山澤之險,而未知備禦攻守之方也。且民之聚也,使之自持其糧,自備其飲食,則有所不能。仰於官,則無以給也;有以給,則又不能久也。臣故曰:無益也。夫前所謂或千人,或數百人,此隅總一日能辦也。今建言者不察其聚之易而用之難,增兵之有名,而拒寇之無實,乃欲視其團結之多寡,升降其官賞以為勸。且意其一日之急,或者可驅而他之,賈誼有言: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陛下忱能委數州立一方鎮,莫若俾為帥者,就團結之中,凡二十家取其一人,以備軍籍,一郡得二十萬家,則可以得一萬精卒。例而行之諸州,則一鎮新兵當不下二三萬。州郡見存之租賦可以備兵食,見存之財利可以備軍需。古人抽丁之法,或取之三家,或取之五家,今官收其米以就為養,收其財以就為用,既食其力,不當又重役其人。惟於二十家取其一,則眾輕而易舉,州縣號召之無難,數月之內,其事必集。為帥者教習以致其精,鼓舞以出其銳,山川其便習也,人情其稔熟也,出入死生之相為命也,鋒鏑之交,貌相識而聲相應也,如此兵者,一鎮得二三萬人,當凜凜然不下一敵國。今諸路列鎮,則精兵雖十餘萬可有也。太祖皇帝南征北伐,所至如破竹,計其兵曾不滿二十萬。使吾於諸閫之外,別得十萬精兵,則何向而不可哉!或曰:國家經常,皆用供億,州縣財賦,各有窠名,今上流之兵未解,江淮之饋如故,使移此事力,以給方鎮之兵,如諸閫何?嗚呼!擇害莫若輕,擇利莫若重,臣蓋籌之審矣。夫京湖之路既梗,則雖欲漕運,而舟楫不能以前;江廣之備既虛,則雖有財賦,而土地不能以自保。與其束手無措,以委輸於虜,孰若變通盡利,以庶幾虜之可逐也。且夫江廣既全,則吾之境內其惟正之供者尚多也;陛下撫此厄運,不得不勉自節縮,曲為通融,多方以濟諸閫之急,支吾年時,寇必就盡,然後一正吾之郡縣,一復吾之經常,未晚也。不然,殆未知其所終,惟陛下深思亟圖之!

四曰:破資格以用人。本朝用人,專守資格,祖宗之深意,將以習天下之才,世雖有賢明忠智之人,英偉奇傑之士,亦必踐揚之多,涉歷之熟,積勞持久,而後得至於高位。養成遠大之器,消弭僥幸之風,人才世道,胥有利賴。然其弊也,有才者常以無資格而不得遷,不肖者常以不礙資格法而至於大用。天下卒有變,不肖者當之,而有才者拱手熟視,夫是以常遺國家之憂。臣嘗見數年以來,邊陲之間偶缺一帥,陛下徬徨四顧,弄印莫屬。挨排應急,不得已,常取監司之風力者為之。趙魏老不可以為滕薛大夫,陛下非不知其然也。他人資格或有未及,而彼適可得之,雖其才具容有不逮,然猶意境外無事,以幸其不至於敗缺。比其敗缺,則倉皇變易,常至於失聲色而後已。嗚呼!此平世拘攣之弊也。今天下事勢,潰決已甚,一有蹉跌,事關存亡。百夫不可輕擇將,一壘不可輕畀守,況其重者乎!今自朝郎以上,凡內之卿監侍從,外之監司郡守,紫朱其綬,唱喝車蓋而出者,不知幾人!使其中果有非常之才堪任將帥,則是望實既優,資格又稱,一日舉而置之萬夫百將之上,誰曰不然?然臣意陛下之未有其人也,則夫宗社安危之機,不可輕決於庸人而有資格者之手。世之能辦事者固多矣,三辰不軌,拔士為相;蠻夷猾夏,拔卒為將,事固各論其時也。今何如時?尚拘拘孑孑於資格之末。臣觀州縣之間,凡寮底小官,馳騁於繁劇之會者,蓋甚有之。薦引之法,浸弊於私,而改官之格,率為勢要者所據,孤寒之中,獨無可任大事者乎?三歲一貢士,碌碌成事者眾,而氣概才識,望於鄉里,曾不得一名薦書。抱膝隆中,杖策軍門,固皆縫掖章甫之流也。夫今日之士,他日之官也;今日之小官,他日之為公卿者也。天下有事,凡能擔當開拓,排難解紛,惟其才耳!固有明知其人之有才,而拘於資格之所不可,則亦姑委棄之,此豪傑之士所以痛心疾首於世變之會也。陛下如建立方鎮,收拾人才,臣願明詔有司,俾稍解繩墨,以進英豪於資格之外。重之以其任,而輕授以官,俟其有功,則漸加其官,而無易其位。漢唐法度疏闊,其一時人才,常倜儻不羈;本朝以道立國,以儒立政,則亦無取乎爾。然至於今日,事變叢生,人物落落,奈何不少變之哉?至如諸州之義甲,各有土豪;諸峒之壯丁,各有隅長。彼其人望,為一州長雄。其間蓋有豪武特達之才,可以備總統之任,一日舉之,以為百校之長,則將帥由是其選也。其穎異通敏者,引之於帷幄樽俎之密,又從而拔其尤者,委之以人民社稷之重,則人才不可勝用也。至如山岩之氓,市井之靡,刑餘之流,盜賊之屬,其膽勇力絕,足以先登,其智辯機警,足以間諜,使貪使愚,使詐使勇,則群策群力,皆吾屈也。昔之方鎮,食其土地,用其人民,拊循其士大夫,馳策其跅弛之士,故雖以區區之地,常足以與天下爭雄。今雖未至於此,然陛下仿佛而行之,則吾規模意氣固已一變前日之弱矣。惟陛下熟計之,幸甚!

夫古之為天下國家者,常有敵國相持之憂,然而立乎四戰之衝,雖將衄兵潰,屢起屢仆,而其國終不可動,由卓然有所立故也。今陛下奮發神斷,赫然悔悟,所以洗舊汙,更宿弊,如雷霆風雨,交馳並至,而不可禦。陛下亦求所以為自立矣,而未得其方也;自立之方,臣前所獻之數條是已。雖然,臣意陛下未之能行,則有說也,何也?悔悟之意未明也。奸人當國,指天下能言之士謂之好名嘩競。使好名嘩競者常在朝廷,則清議之福陛下必及受用,事應不至今日。惟浸潤膚受,為毒已深,而後陛下之人才盡逐。陛下今既悔悟矣,然鋒車所召,率未及前日擯棄流落之人,或謂陛下猶有畏其不靖共之意。夫今日之禍亂,靖共之報也,陛下猶有愛於貌為靖共者邪?此悔悟未明之一也。三數年前,縉紳之能出臆論事者,既為奸人所屏,學校之士,猶叩閽祇祇不自已。奸人疾其為害己也,託名學法,重致意於禁上書之一條,而後陛下之言路盡塞。陛下今既悔悟矣,然食肉之徒,未有能出一語以救陵遲之禍,惟學校不憚懇懇以為言,彼其所陳,固有未盡切實者,陛下何不擇其善者而施行歟?此悔悟未明之一也。今有人焉,陷於酒色,湛溺而不自知,元氣日耗蝕於內,客邪日衝擊於外,四肢百骸,幾至解體。一日倏大悔悟,自創其酒色之愆,而使為朋友僕禦者,各得以勤攻己之短,其為身謀幾晚矣,然知湛溺之為病,而猶諱其所從來,則是病根固在也。人非不知愛身,彼諱病根而不肯決去者,說其小而忘其大也。陛下所以救社稷重於救身,則夫病根所在,何所顧惜而不之去歟!高宗皇帝以麥飯豆粥之苦,植立東南百四十年太平之基,陛下「嗣無疆大歷服」,所以撫摩愛養,培億萬年丕天之休,加用力焉。不幸比者中外怨叛,吾之赤子,自延寇入室,謀危國家,蓋至今日,遠近為之荷擔,宗社幾於綴旒。天下之人,追咎其失,以為聚斂之過,而聚斂之事,通國憤然怒罵,以為倡於陛下左右之人。夫此一人者,竊弄威權,上累聖德,其凶焰威惡,蠹國害民者,臣不能具數。獨其攘臂聚斂,招集奸凶,為陛下失民失土,以貽宗社不測之憂者,其罪莫甚焉!趙簡子命尹鐸為晉陽,尹鐸曰:繭絲乎?保障乎?簡子曰:「保障哉!」古之為天下計者,不屑於其小,而惟遠者是圖;不快於目前之求,而常恐其一朝之患。故雖簡子區區之大夫,尹鐸區區之小吏,其所規為,猶及於此;國家之大,不可以田舍翁自為也。後之人君,思以富雄天下,固有時出其聚斂之術,然猶繭絲自繭絲,保障自保障。何物刑餘,為謀不臧,率天下以共向繭絲之的,而保障之地亦不得免焉。繭絲之毒不可忍,而後保障之禍不可為。陛下間者屢出內帑金帛,分給諸司,期有救於難。然調度方殷,兵革又不得息,前日聚繭絲之得未什伯,今日救保障之費,蓋千萬億秭而未有已也!嗚呼!「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向使此人者不以聚斂斫伐祖宗涵洪寬大之仁,蟊賊陛下神明英武之德,則必不妄籍民財,以入修內司;必不豪奪民產,以實禦莊;必不諧價西園,以布中外貪酣之寵;必不交通南牙,以開朝廷汙濁之門。如此,則奸人必不得竊據相位,遍置私人;如此,則疆禦掊克之流,必不得齒於縉紳,玷於節鉞;如此,則各郡有賢守,各路有賢監司,必不侵漁以交結北司,剝割以應奉內獻;民心必無變,宗社必無危。今朝廷知江閫虐取漁舟,故吾人為虜鄉導,以至於此。曾不知是數年間,外之監司郡守,求為交結應奉,而一切不恤,以失吾民戴宋無二之心者,所在有之,江閫之事偶著爾!今論者追訟江閫之罪,死有餘責,則夫使士大夫貿貿焉為聚斂,重失人心,激天下以各懷怨叛,如臣所指之人者,一死詎足道哉?且夫奸人之入相也,使非此人者與之相為表裏,以揜陛下之聰明,密為遊揚,以開陛下之信用,則賢者必不以好名中傷,言者必不以嘩競逐去,學校之持公論者,必不以喧橫得禍,士大夫之秉直節者,必不以貪贓加罪。朝廷清一,言路光明,邪人何自而赫張?民瘼何自而壅隔?人離而陛下何以不覺?寇至而陛下何以不知?彼其依憑陛下恩寵,以為奸人奧主,故顛倒宇宙,濁亂世界,而得以無忌憚。使陛下今日訟過於天地,負愧於祖宗,結怨於人民,受侮於夷狄,則豈獨一奸人為之哉!原情定罪,莫重於奧主,而奸人次之。莊周曰:「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言刺人而殺之,不在於手,而在於心;不在於鋒,而在所以用其鋒者。奸人則鏌鋣也,奧主則志也。方今國勢危疑,人心杌隉;陛下為中國王,則當守中國;為百姓父母,則當衛百姓。且夫三江五湖之險,尚無恙也;六軍百將之雄,非小弱也。陛下臥薪以厲其勤,斫案以奮其勇,天意悔禍,人心敵愾,寇逆死且在旦夕。或謂其人者鋪張驚憂,以沮陛下攘寇之志;處分脆弱,將誤陛下為去邠之行。居前日,則曰:「我能為君充府庫」,以盜其權;居今日,則獻其小心,出其小有材,使陛下意其緩急可恃,以固其寵。向非陛下參酌國論,堅凝廟謨,為效死不去之計,則一日嘗試其說,六師一動,變生無方,臣恐京畿為血為肉者,今已不可勝計矣!小人誤國之心,可勝誅哉!臣愚以為今日之事急矣,不斬董宋臣以謝宗廟神靈,以解中外怨怒,以明陛下悔悟之實,則中書之政必有所撓而不得行,賢者之車必有所忌而不敢至,都人之異議何從而消?敵人之心膽何從而破?將士忠義之氣何自激昂?軍民感泣之淚何自奮發?禍難之來,未有卒平之日也!千金之家,得一僮奴稍足以稱其私,雖害於而家,未忍亟去;況其人給事之歲月已深,乞憐之懇款已熟,陛下性資仁厚,亦豈忍遽甘心焉?然宗社之事重,左右之恩輕;蠹民誤國之罪深,承顏順色之愛淺;伏惟陛下以宗廟社稷之故,割去私愛,勉從公議,下臣此章,付之有司,暴其罪惡,明正典刑,傳首三軍以徇。如此而天下不震動,人心不喜悅,將士不感泣而思奮,虜寇不駭愕而謀還,是人心天理可磨滅也,是天經地義可澌盡也,臣所不信。

臣嘗讀諸葛亮《出師表》,輒卷卷哀憤,悲其用心。亮之言曰: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平明之治。亮將獎率三軍,北定中原,攘除奸凶,興復漢室。其於宮府之政,宜若無與,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良以社稷安危之權,國家存亡之故,不在於境外侵迫之寇,而內之陰邪常執其機牙。此亮之所以深權內外本末之理,而先窒其禍亂之源也。今臣上自朝廷,下至州縣,所以分畫其規模,纖悉其經緯,以上助尊夏攘夷之一畫者,已略備矣。而臣獻其狂愚,於末猶有感於亮之所言,區區劣功,何敢引亮為證?顧所以忠君愛國之心,則亮之為也,臣非不知;疏遠之人,指陳無狀,干犯天誅,罪在不赦。且使幸赦之不誅,則左右之人,仇疾臣言,亦將不免。然臣所以不顧危亡,寧以身犯不測之鋒者,義命之際,臣固擇之精矣。方今社稷震動,君父驚虞,此所謂「危急存亡之秋」,臣委質為臣,與國同休戚,親見外患如火燎原,而內寇又復植根固,流波漫,則禍難無涯。臣死亡正自無日,與怵迫於權勢之威,憂疑於一己之禍,噤口結舌,以坐待國家之難而後死;孰若犯死一言,感悟天聽?如陛下以為狂妄而誅之,臣固已自分一死;萬一陛下察臣之忠,行臣之言,以幸宗社,則臣與國家同享其休榮,等死之中,又有生路。此臣所以齎谘涕洟,望闕懇悃,而不能自已也。臣冒瀆天威,殞越震懼,謹席槁私室,以俟威命之下。臣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不備。臣某昧死百拜上。

〈(此先生開慶己未伏闕書也。先生丙辰狀元及第,乃穆陵親擢。舊例,三魁唱名罷,賜袍笏,謝恩。入幕,賜御饌,進謝恩詩。出賜席帽,於闕門外上馬,迎入期集所者,又名狀元局,官給錢物、供張、皂隸等。於此所聚同年,待賓客,刊題名小錄,賜聞喜宴,進謝宴詩。如此者一月,然後率榜下士,詣闕門謝恩,謂之門謝。門謝後,命之初階,內狀元授承事郎,僉書某軍節度判官廳公事;至後一科放進士榜,則前一科狀元召入為秘書省正字,名曰對花召,此舊例也。先生入期集所數日,嚴侍有疾,即謁告還邸侍藥。未幾,乃有失怙之變,即持服扶柩歸里。服除,閉門度日。後一科,當對召日,始除僉書寧海軍節度判官廳公事,蓋先生未除官而即持服,故除初階。先生上請未敢受官,乞行門謝禮,奉旨允,己未冬,造朝門謝。適有江上之警,應求言詔,上此書,不報而歸。未幾,又除僉書鎮南軍節度判官廳公事,先生上請,乞奉宮觀香火,以安分守,除中管建昌軍仙都觀。未幾,除秘書省正字,誥辭云:「倫魁,登瀛故事也,然始進大率以虛名,既久乃知其實踐。爾則異是,初以遠士奉董生之對,繼以卑官上梅福之書,天下誦其言,高其風。知爾素志,不在溫飽,麟台之召,其來何遲!語有云:『見大名難。』又云:『保晚節難。』爾其厚養而審發之,使輿論翕然,曰:朕所親擢敢言之士。可升校書郎,又升著作佐郎,兼景獻太子府教授。」值巨閹董宋臣再出用事,於是上章極論,遂出知瑞州。此章見於後,今略敘其概云。道體堂謹書。)〉

癸亥上皇帝書

七月吉日,具位臣文天祥,謹昧死百拜,獻書於皇帝陛下:臣畎畝末學,天賦樸忠,遭逢聖明,早塵親擢。己未之夏,陛下廷策多士,記憶微臣,俾佐京兆尹幕。時臣不敢拜恩,乞行進士門謝,旨令赴闕。其冬實來行禮,適值寇難方殷,江上勝負未決,而全、永、衡且破。於時京師之勢,危如綴旒,上下皇皇,傳誦遷幸。臣得之目擊,忱恐六師以一朝而動,京社之事,關係不細。采之公論,則謂寇禍起於憸壬之聚斂,而憸壬用事,則主於董宋臣。至於遷幸一事,宋臣張皇處分,尤駭觀聽。事勢至此,死且無日,臣忠憤激發,叩閽上疏,乞以宋臣屍諸市曹,以謝生靈荼毒之苦。指陳觸忤,自分誅斥,出關待罪,不報,亟歸山林,側聽聖裁。臣章雖不付出施行,而竟亦不坐臣以罪。非惟免於罪而已,改命洪幕,從欲與祠,又寵綏之。臣嘗以為區區父母之身,既委而徇國矣,陛下赦而不誅,臣之再有此身,是陛下賜之也。感激奮發,常恨未有一日答天地之造。前冬誤辱收召,畀以館職,曾未幾時,進之以著庭,寵之以郎省,臣之取數於明時者,益以過多。共惟聖德日新,朝無闕事,臣得從事鉛槧,悉意科條,以無忘靖共爾位之訓,忱幸!忱荷!茲者,倏讀報狀,宋臣復授內省職事,臣驚歎累日,不遑寧處。繼傳御批,洊畀兼職,且使之主管景獻太子府。臣備員講授,實維斯邸,此人者乃為之提綱,當其覆出,臣自揆以義,且無面目以立朝,況可與之聯事乎!請命以去,臣之分也。然臣端居,深念託故而去,謂之潔身可也。陛下未嘗拒言者,言而當於可,陛下未嘗不行;臣不言而去,則於事陛下之道,為有未盡,是用不敢愛於言。伏惟陛下鑒臣之衷,而幸聽焉。

臣伏讀國史,竊見孝宗皇帝所以待執御者,終始之際,恩威甚明。臣嘗以為自古人主,寬仁莫如孝宗,英斷亦莫如孝宗。方曾覿、龍大淵輩用事,周必大言之,龔茂良言之,劉度言之,鄭鑒、袁樞言之,言者日以盛,而孝宗假以恩寵,未嘗為之少衰。孝宗豈咈諫者哉?聖心寬仁,未忍驟有所加也。比其招權弄勢,日益翕赫,小心謹畏之態,昵昵於前者,迄不能掩其陰私傾險之跡,或以見疏死,或以坐罪廢。英斷如此,豈以寬仁而遂失之姑息哉!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聖子神孫,一守是法。共惟皇帝陛下,以聰明操制萬袴,以神武經緯六合,四十年間,凡經幾大禍亂,幾大驚危,易轍改弦,重新整頓,功業逐日以新,聲名隨風而流。尚論聖德,三代以下之英主,未能或之先也。神明之下,侍禦僕從,罔匪正人,旦夕承弼,厥辟固其所也。惟是宋臣,凶鷙慘毒,不可向邇。陛下曩以其小有才而假借之,小人不足大受,倚恃權勢,無所不至。戊午、己未間,天下指目,共欲甘心,臣冒死先為陛下言之。陛下於此時猶有徘徊顧惜之意,未即加罪也。而縉紳學校,交疏其惡,伏闕投匭,殆無虛日,陛下始豁然大悟,奪其太阿,屏置畿郡,中外鼓舞,歌誦盛德。臣妄謂陛下之寬仁,全似孝宗;陛下之英斷,亦全似孝宗。漢家自有制度,固應如是。《詩》云:「維其有之,是以似之。」雖然,陛下稟天地衝和之全氣,接帝王忠厚之上傳,寬仁英斷,雖並行而不相悖。二者分數,寬仁較多,是以如此人者,遂得以生全於覆載之內,尋醫之旨未幾,朝請之命復下,今者又使之內居要地,日覲宸光,惟至聖為能寬裕有容有如此者。然臣嘗聞之: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蓋仁則無私,無私,故能好,能惡。聖人豈專以博愛為仁哉?漢唐宦官之禍,其後至於濫觴而不可救,推原其初,則起於時君一念之不忍。是故古人之防微杜漸不敢忽也。語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宋臣前此誤國之罪,陛下既赦之而勿問矣,臣何敢追尤往事,上瀆聖聰?獨為方來計,則婺緯之憂不能忘情焉。夫以陛下聖明在上,孤雛腐鼠,亦何敢晝舞夜號,少作喘息?其人心性殘忍,群不肖所宗,竊恐復用之後,勢焰肆張,植根既深,傳種益廣,末流之禍莫知所屆。近者陛下親制十四規,丕哉聖謨!為萬世計甚悉。有如此事,獨可以為小故,無與於貽謀而闊略之哉!宋臣之為人,臣實疏遠,亦安能以盡知之?惟是天下之惡名,萃諸其身,京國閭巷,無小無大,輒以「董閻羅」呼之。陛下之左右使令亦眾矣,此名不歸之他人,而惟此一人是歸,則豈不召而自至也哉!陛下毋以其退然謹願,而謂其未必怙威生事也;毋以其甘言卑詞,而謂人言為已甚也。千金之家,強奴悍僕,恣橫閭里,至其服役於主人之前,固亦未嘗不小廉曲謹而可信也。此事雖小,可以喻大。陛下儻察及此,則亦何愛於此一人,而綍惜英斷,以重違天下之心哉!伏望陛下,稍抑聖情,俯從公議,縱未忍論其平生之惡,以置之罪;亦宜收回成命,別選純謹者而改畀之。失一兵,得一兵,於國家事夫亦何損!於以厭人心之公,於以示來世之法,於以防天下之禍於未然,令聞令望,施於無疆,臣子之願莫大於此。

臣實何人?輒上封章,以仰及於萬乘之所親信,蚍蜉撼木,自速齏粉,可謂愚甚!然臣方備位中朝,使其以厚祿糊口,坐取遷擢,豈不得計?而臣子所以事君正義謂何!世道升降之大袴,國家利害之大故,奈何坐而視之,噤不發一語?上負天子,下負所學,貽無窮羞,此臣所以不敢強顏以留,亦不敢詭辭以去,忘其嬰鱗不測之危,以冀陛下萬一聽而信之。臣言得行,宗社之利也,臣之榮也;如臣之積忱未足以仰動天聽,坐受斧鉞,九隕無悔。謹杜門席槁,以聽威命之下,臣無任望闕瞻天,激切屏營之至!不備。臣昧死百拜。

輪對劄子

臣早以書生,遭遇先皇帝親擢,事先皇帝垂十年,恨無涓埃補報天地。陛下龍飛繼運,移忠以事聖明,永肩乃心,臨鑒在上。比者,臣來自外藩,待罪戎監,陛下親御宸墨,進之經筵。臣學殖凋蕪,循牆無路,自入侍氈廈,切見天顏晬穆,聖性謙虛,雖如草茅之愚,時賜訪問,臣感激殊遇,亦既得以悉數於前矣。猥當轉對,伏念臣職在講讀,今日聖學,關天下治忽不細,輒因封事,畢吐其衷。臣聞聖人之作經也,本以該天下無窮之理,而常足以擬天下無窮之變。天地無倪,陰陽無始,人情無極,世故無涯,千萬世在後,聖人亦安能預窺逆觀,事事而計之,物物而察之?然後世興衰治亂之故,往往皆六經之所已有。凡六經垂監戒以為不可者,小犯之則關安危,大犯之則決存亡,如赴水火之必斃,如食堇葛之必毒。是何哉?聖人知有理而已,合於理者昌,違於理者僵;所貴乎帝王之學,惟能不悖乎六經,無蹈乎其大戒而已。嗚呼!聖人所以為萬世慮者,豈不甚智,所以為萬世戒者,豈不甚仁矣哉!《書》曰:「民可近,不可下。」「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而後世猶有以民為黔首以覆其宗,為天下笑者。《書》曰:「內作色荒,外作禽荒。」《詩》曰:「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而後世猶有昭陽、華清,霓裳羽衣以階漁陽之禍者。《書》曰:「謹乃儉德,惟懷永圖。」又曰:「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貴異物賤用物。」而後世猶有葡萄天馬,甲帳翠被,以致四海蕭然者。臣嘗歎夫自聖經以來,時君不聞大道之要,生人不被至治之澤。秦至五季千數百年間,犯六經之顯戒者,相望史冊。聖人立為大經大法以幸萬世,藐然未有聞焉,豈不惜哉!惟皇上帝,畀矜斯文,孔孟微言,至我朝周、程、張、朱,始大闡明,如朦斯發。先皇帝表章四書,尊禮儒先,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穆考之廟,稱為理宗。陛下親得精一之傳,而日就月將,緝熙於光明,斯道斯民,解後千載。先皇帝欲為唐虞三代之治,殆留與陛下,使了此事。臣睹陛下自踐祚以來,畏天尊祖,親親仁民,敬大臣,體群臣,尊其所聞,行其所知,何往非學?今朝廷清明,宮府齊一,大法小廉,罔越厥志,不可謂不治矣。然臣切怪去年寒燠失常,四方或以旱告;今年星文示變,雨雹見妖;近者積陰為寒,皆名咎征。漢人縱閉之學,必謂一征主一事,臣不能曉此;但即其影而想其形,因其流而疑其源,豈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也?陛下猶有當反之六經者乎?陛下日御經筵,正道正言,嘗接於耳,而又內庭不廢觀書。傳曰: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陛下蓋有之矣。臣愚,更願陛下虛心體認,切己省察,每誦一義,善可以為法,即驗之身,曰:「吾嘗有是乎?」無則勉之。每說一事,惡可以為監,即揣之心,曰:「吾嘗有是乎?」有則改之。言則慮其所終,行則稽其所敝,豈惟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充道學之用,經綸天下之大經,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行而帝,行而王,以卒先帝主張道統之事業,臣何幸身親見之哉!《書》曰:「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夫一日二日之間,亦未至即有萬事,然一事不謹,則萬事之袴自此而兆。故撥亂本,塞禍源,無一息不當用功,兢兢業業,所謂必有事焉者也。惟陛下留神。

內制

擬進御筆

〈(為馬丞相、趙僉書上奏留平章)〉

《書》曰:「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蓋占取其同。自二人之同,推之卿士庶民,無往不同者。師相欲去,二府以為不可去,是千萬人皆以為不可去矣。朕自師相有請,寢食不為安。朕必不能違眾心,師相亦必不忍違朕心。嗚呼!尚鑒時忱,永綏在位,師相其聽之哉!所請宜不允。

又擬

周公相成王,終身未嘗歸國;孟子當齊世,不合故致為臣。蓋常情以去就為輕,惟大臣以安危為重,苟利諸國,皇恤其身!若時元勳,為我師相,先帝付託,大義所存。太母留行,前言可覆;胡為以疾,而欲告休?惟醫藥所以輔精神,惟安身所以保國家。古者之賜几杖,雖當七十,而不得引年;我朝之重辯章,雖過九旬,而尚使為政。勉厘重務,勿困眇懷!所請宜不允。

〈(此先生直翰林院時代言一二也。留平章二批已進呈御前,賈似道有聞,嫌所擬無過褒之辭,且怒不先呈己,諷諭別直院官改作進呈。批出,竟不用先生所擬。先生即引先朝楊大年在翰林草詔,以一字不合真宗聖意,明旦援唐故事,學士作文書有所改為不稱職,當罷,因亟求解職,丐祠引去。賈似道以漆木史作字至先生勉留,大略云:「直院援楊大年故事,豈非亦有大年性氣邪?如此者在先朝以為異,後來皆以為常,近日馮、王二直院所擬,未嘗不反覆更定。既曰天子私人,又豈不通商量?只如每年春帖,自有二等忌諱字面,上每令似道諭詞臣再三改定,諸公亦惟知謹承上意,直院特未知之耳!幸不必過為突兀而有遐心,至叩率几臺。照先生貼名,繳還來槧。」又上第二章,力丐祠,束擔出國門,而臺疏罷命出矣。先生有詩曰:「當年只為青山誤,直草君王一詔歸。」是也。道體堂謹書。)〉

擬冊立皇太子文

皇帝若曰:朕弗克於德,嗣先人,宅丕後,三十有七年。夙興夜寐,怵惕惟厲,懼無以追配於前猷。自底不類,乃季秋將有事明堂。思惟皇天,全付於有家,繼繼承承,於千萬年。祖宗在天,眷相惟茲,蔽自朕志,貽厥孫謀,於一人有辭,郊廟神祗祖考,將安樂之。皇帝曰:猷,具官皇子某,爾忠孝豈弟,少如夙成,朕用疏爾王封,衍爾賦畬,欽乃服命,克懋厥德。惟爾休昭事有嚴,俾爾圭鬯,薄海內外,罔不咸一。其冊為皇太子,改名某。嗚呼!厥惟我前人,造天丕基,創守惟艱哉!天難諶,命靡常,民罔常懷,懷於有仁,戒之哉!爾惟親正人,學於古訓,罔遊於盤,罔淫於逸,罔以非道孫志,罔以古之人無聞知。尊德崇道,由仁義行,乃若時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天地神人,無疆惟休,朕不失為知子,爾亦有令名。於戲,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