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事策六】

聖人之治天下,常使人有孜孜不已之意。下自一介之民與凡百執事之人,咸願竭其力以自附於上;而上至公卿大夫,雖其甚尊,志得意滿,無所求望,而亦莫不勞苦其思慮,日夜求進而不息。至有一沐而三握、一飯而三吐、食不暇飽、臥不暇暖,汲汲於事常若有所未足者。是以天下之事,小大畢舉,無所廢敗。而上之人,可以不勞力而萬事皆理。

昔者世之隆替,臣嘗已略觀之矣。堯舜之時,洚水橫流,民不粒食,事變繁多,災害並興,而堯舜之身至於垂拱而無為。何者?天下之人,各為之用力而不辭也。至於末世,海內乂安,四方無虞,人生於其間,其勢皆有怠荒之心,各安其所而不願有所興作,故天下漸以衰憊而不振。《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夫國之所以至於亡者,惟其舊而無以新之歟?天下舊而不復新,則其事業有所斷而不復續。當此之時,而不知與之相期於長久不已之道,而時作其怠惰之氣,則天下之事幾乎息矣。

今夫!道路之人,使之趨十里,而與之百錢,則十里而止,使之趨百里而與之千錢,則百里而止。何者?所與期者,止於十里與百里,而其利亦止於此而已。今世之士,何以異此?出於布衣者,其志不過一命之祿。既命,則忘其布衣之學。仕於州縣者,其志不過於改官之寵。既改,則喪其州縣之節。自是以上,因循遞遷,十有餘年之間,則其勢自至於郡守,此不待有所修飾而至者,其志極矣。幸而其間有欲持自奮厲之心,然後其意稍廣,而不肯自棄於貪汙之黨,外自漕刑,內自臺諫館閣,而至於兩制,亦又極矣。又幸而有求為宰相者,則其志又益廣,至於宰相而極矣。蓋天子之所以使天下慕悅,而樂為吾用者,下自一命之臣,而上至於宰相,其節級相次者,有四而已。彼其一命者,或無望於改官;郡守者,或無望於兩制;兩制者,或無望於宰相;而為宰相者,無所復望。則各安於其所,而誰肯為天子盡力者?

且夫世之士大夫,如此其眾也,仁人君子,如此其不少也。而臣何敢妄有以詆之哉?蓋臣聞之,方今之人,其已改官者有廉隅節幹之效,常不若其在州縣之時;而為兩制者,其慷慨勁挺之操,常不若其為漕刑、臺諫之日。雖其奇才偉人,卓然特立、不為利變者,固不在此,而世之為此者,亦已眾矣。

夫以爵祿而勸天下,爵祿已極,則人之怠心生;以術使天下,則天下之人,終身奔走而不知止。昔者,漢之官吏,自縣令而為刺史,自刺史而為郡守,自郡守而為九卿,自九卿而為三公,自下而上,至於人臣之極者,亦有四而已。然當此之時,吏久於官而不知厭。方今朝廷郡縣之職,列級分等,不可勝數,從其下而為之,三歲而一遷,至於終身,可以無倦矣。而人亦各自知其分之所止。其清高顯榮者,雖至老死而不可輒人,是以在位者,懈而不可自奮。何者?彼能通其君臣之歡,坦然其無高下峻絕不可扳援之勢,而吾則不然。今天下之小臣,因其朝見而勞其勤苦,丁寧訪問以開導其心志,且時擇其尤勤苦者,有以賜予之,使知朝廷之不甚遠,而容有冀於其間。上之大吏時召而賜之,閑燕與之講論政事,而勉之於功名,相邀於後世不朽之際,與夫子孫皆享其福之利。時亦有以督責其荒怠馳廢之愆,使之有所愧恥於天子之恩,竟而不倦於事。此豈非臣所謂奔走天下之術歟?

【臣事策七】

聖人之於人,不恃其必然,而恃吾有以使之;不恃其皆賢,而恃吾有以驅之。夫使天下之人皆有忠信正直之心,則為天下安俟乎?聖人惟其不然,是以使之有方,驅之有術,不可一日而去也。

今夫天下之官,莫不以為可任而後任之矣。上自兩府之大臣,而下至於九品之賤吏,近自朝廷之中,而遠至於千里之外,上下相伺,而左右相覺,不為不密也。然又內為之御史,而外為之漕刑,使督察天下之奸人而糾其不法,如此則天下何恃其皆賢,而期之以必然哉?然尚有所未盡者。

蓋天下之事,任人不若任勢,而變吏不如變法。法行而勢立,則天下之吏,雖其非賢,而皆欲勉強以求成功,故天子可以不勞而得忠良之臣。今世之弊,任弊法而用不便之勢,勞苦於求賢,而不知為法之弊。是以天下幸而得賢,則可以僥幸於治安;不幸而無賢焉,則遂靡而不振。且御史、漕刑,天子之所恃以知百官之能否者也。今不為之立法,而望其皆賢,故臣所謂有所未盡者,謂此事也。

夫此二官,雖其內外之不同,而其於擊搏群下,權勢輕重,本無以相遠也。而自近歲以來,為御史者,莫不洗濯磨淬以自見其圭角,慷慨論列,不顧天下之怨。是以朝廷之中,上無容奸而下無宿詐。正直之士莫不相慶,以為庶幾可以大治。

然臣愚以謂:方今內肅而外不振。千里之外,貪吏晝日取人之金而莫之或禁,遠人谘嗟,無所告訴,莫不飲泣太息仰而呼天者。深惟國家所以設漕刑之意,正以天下有此等不平之故耳。今海內幸無變,而遠方之民戚然皆苦貪吏之禍,則所謂漕刑者,尚何以為?然人之性不甚相遠,豈其為御史則皆有嫉惡之心,而至於漕刑則皆得鹵莽苟容之人?蓋上之所以使之者未至也。

臣觀御史之職,雖其屬吏之中,苟有能出身盡命,排擊天下之奸邪,則數年之間,可以至於兩制而無難,而其不能者,退斥罷免,不免為碌碌之吏,是以御史皆務為訐直之行。而漕刑之官,雖端坐默默無所發摘,其終亦不失為兩制。而其抗直不撓者亦不過如此,而徒取天下之怨。是以皆好為寬仁,以收敦厚之名。豈國家知用之御史,而不知用之漕刑哉?

臣欲使兩府大臣詳察天下漕刑之官,唯其有所舉按、不畏強禦者,而後使得至於兩制,而其不然者,不免為常吏。變法而任勢,與之更新,使天下之官吏,各從其勢之所便而為之,而其上之人得賢而任之,則固已大善。如其不幸而無賢,則亦不至於紛亂而不可治,雖庸人亦可使之自力而為政。如此則天下將內嚴而外明,奸吏求以自伏而不得其處,天下庶乎可以為治矣。

【臣事策八】

天下惟其有權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眾。權者,天下之所為去就也;利者,天下之所為奔走也。能是非可否者之謂「權」,能貧富貴賤者之謂「利」。天子者,收天下之權而自執之,斂天下之利而親用之者也。故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之尊,而下至於閭閻匹夫之賤、府史胥徒、僮僕奴妾,以次相屬而相役,至於疲弊勞苦,老死而不去,緩急可以使之相救,危難可以使之相死,蹈白刃,赴深谷,可使用命,而不敢辭。何者?彼利於人者,固役於人也。千金之家,持其贏餘,以匄貸鄰裏之貧民,薄息緩取,而可以豪橫於鄉黨。刺客武士為之效死,而莫之能制。此權利之所致也。

臣聞天子者,執天下之權,而擅四海九州之利。爵祿慶賞、金玉錢幣,此其富非特千金之利也;予奪可否,刑戮誅滅,此其勢非特千金之權也。古之人君,得天下之權利而專之,是故所為而成,所欲而就。謀臣猛將為之盡力,有死而無二。社稷之臣,可使死宗廟;郡縣之臣,可使死封疆;文吏,可使死其職;武吏,可使死其兵。天下之人,其存心積慮,皆以為當然。是以寇至而不懼,難生而無變。方其平居無事之際,天子衣食而養之,以待天下之事。故有事而死,亦其勢然也。

當今天下之人,食天子之祿,被天子之爵,衣青紫,佩印綬,從吏卒,縱橫赫奕者常遍天下,一旦有急,皆莫肯死者,此甚可怪也。往年廣南之亂,大吏據城擁兵,賊至而莫敢擊,逃遁奔走,伏於草莽之間,以避兵革之禍。至使蠻夷之人,得以橫行於中原。人民流離,方數千里,幾為丘墟,而無一死戰之吏。國家每歲收天下之士。士之發於饑寒,取官而去者,動以數百為輩。六年之間,考足而無過,則又為之改爵而增其祿秩。幸而有超群拔類之才,則公卿大臣又得薦之於天子而特寵貴之,翱翔朝廷之間,不出十年,可以安坐談笑而為兩制。此其為法,尚何所負於天下,而士大夫終莫肯奮而為之用,何也?夫明哲之君,以其法邀天下。今天下之人反以其法邀之。故邀在我,則奔走者人也;邀在人,則奔走者我也。

今世之法,夫豈不欲以邀人哉?蒞官六七考,求舉者五六人,凡此皆備具而無所過失,然後為之改爵而增其祿秩。夫此豈誠足以邀人哉?為法而不足以邀人,則人將反以吾法而相邀。今之官吏,考足而無過,且有舉者,則天子寧有以卻之邪?是不得不從而予之矣。如此則是天子之爵祿,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勢也。士大夫以勢取爵祿,是以舉皆不德其上。凡今天子之權,反而入於下,而天子之利,變而為輕取易得之物矣。蓋臣聞天下有二弊:有法亂之弊,有法弊之弊。法亂,則使人紛紜而無所執;法弊,則使人牽制而不自得。古之聖人,法亂則以立法救之;而法弊則受之以無法。夫無法者,非縱橫放肆之謂也,上之人,投棄規矩,而使天下無所執以邀其君,是之謂無法。

今夫官吏之法,其亦無曰舉者與考而已。使一二大臣,得詳其才與不才,舉者具而考足,才也與之,而不才也置之,雖有考不足而舉者不具,其可與者,則亦與之也。凡皆務與天下為所不可測,使吏無所執吾法以邀我,收天子之權利而歸之於上。如此,則議者將以為蕩然無法,則大吏易以為奸。臣聞人惟不為奸也,而後任以為大吏,苟天下之廣,而無一二大臣可信者,則國非其國矣。且自唐季以來,世之設法者,始皆務以防其大臣。蓋唐之盛時,其所以試天下之士,與調天下之選人者,皆無一定之法,而惟有司之為聽。夫是以下不得邀其上,而上有以役其下。

臣故曰:惟有權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眾。此不可不深察也。

【臣事策九】

聖人之為天下,不務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順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廢之,故天下樂從其所為。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於天下,不得已而後有所矯拂而不用,蓋非以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順適其意也。

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饑寒牝牡之患,飲食男女之際,天下之所同欲也。而聖人不求絕其情,又從而為之節文,教之炮燔烹飪、嫁娶生養之道,使皆得其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後世有小丈夫,不達其意之本末,而以為禮義之教,皆人之所作為以制天下之非僻。徒見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於禮義之法,乃欲務矯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惡,此何其不思之甚也!且雖聖人,不能有所特設以驅天下。蓋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如此而已。如使聖人而不與天下同心,違眾矯世,以自立其說,則天下幾何其不叛而去也?今之說者則不然,以為天下之私欲,必有害於國之公事,而國之公事亦必有所拂於天下之私欲。分而異之,使天下公私之際,譬如吳越之不可以相通,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獨求見其所為至公而無私者。蓋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

今夫人之情,非其所樂而強使為之,則皆有怏怏不快之心,是故所為而無成,所任而不稱其職。臣聞方今之制,吏之生於南者,必置於北;生於東者,必投於西。嶺南、吳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踐霜雪以治燕、趙之事;秦隴、蜀漢之士,而必使涉江湖,衝霧露以守揚、越之地。雖其上之人逼而行之,無所不從而行者,望其所之,怨歎谘嗟,不能以自安。吏卒送迎於道路,遠者涉數千里,財用殫竭,困弊於外。既至,而好惡不相通,風俗不相習,耳目之所見,飲食之所便,皆不得其當。譬如僑居於他鄉,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數日求去,而不肯慮長久之計。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喜其俗,二者相與齟齬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設。而吏之坐於其地者,莫不自以為天下之所不若。而今之法,為吏者不得還處其鄉里,雖數百里之外,亦輒不可。而又以京師之所在,而定天下遠近之次。凡京師之人所謂近者,皆四方之所謂至遠;而京師之所謂遠者,或四方之所謂近也。今欲以近優累勞之吏,而不知其有不樂者,為此之故也。且夫人生於鄉閭之中,其親戚墳墓,不過百里之間。至於千里之內,則譬如道路之人,亦何所施其私?而又風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詳其好惡,近者安處其近,而遠者樂得其遠。二者各獲其所求,而無有求去之心,耳目開明,而心不亂,可以容有所立。凡此數者,蓋亦無損於國矣。而特守此區區無益之公,此豈王者之意哉?

且三代之時,九州之中,建國千有八百,大者不過百里,而小者數十里。數十里之間,民之為士者有之,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治其國人者,亦其國人也,安得異國之人而後用哉?

臣愚以謂如此之類可一切革去,以順天下之欲。今使天下之吏皆同為奸,則雖非其鄉里,而亦不可有所優容。苟以為可任,則雖其父母之國,豈必多置節目以防其弊,而況處之數百千里之間哉!

【臣事策十】

大人之道,行之而可名,名之而可言,布之天下而無疑,施之後世而無愧,堂堂乎立於四海,雖一介之士,而無所不安,此其所以為大人之道歟?

今夫天下之人,天子誰不役其力者,而天下皆不敢以為非,此誠得其可役之名而役之。是以天子安坐於上,而士大夫為之奔走於天下,大者為之運籌畫策,治百官以濟其大事,而小者為之按米鹽、視鞭箠,以奉其小職。文吏為之簿書會計、詳其出內取予之數,而使天下不敢欺;武吏為之擐金被革、習其戰陣攻鬥之事,而使天下不敢犯。勞苦其筋力,而罄竭其思慮,甚者捐首領、暴骨肉於原野而不知避。何者?食其祿也。至於田野之民,耕田而食,或生而不至市井,然及其有稅而可役,趨走於縣吏之前,恭謹有禮,不教而自習,而其尤難者,至使之斬捕盜賊,挽弓巡徼,疲弊而不敢求免,此豈非食其地之故歟?故夫天下之人,凡天下之所得而使令者,皆可得而名也。

而臣竊怪府史胥徒,古者皆有祿以食其家,而其不足者,皆得計口而受田,以補其不給,夫是以能使之盡力於公事,而不恤其私計。蓋周之所謂官田者,府史胥徒之田也。而今世之法,收市人而補以為吏,無祿以養其身,而無田以畜其妻子,又有鞭樸戮辱之患。而天下之人,皆喜為之。其所以責之者甚煩且難,而其所以使之者無名而可言。而其甚者,又使之反入錢而後補,雖得復役,而其所免不足以償其終身之勞。此獨何也?天子以無名使之,而天下之人亦肯以無名而為之。此豈可不求其情哉?

且夫天子舉四海而寄之其臣,郡縣之官又舉而寄之其郡縣之小吏。刑法之輕重,財用之多少,無所不在。是以掌倉庫者,得以為盜;而治獄訟者,得以為奸。為奸之利,上足以養父母,而下足以畜妻子。其所以無故而安為之者,為此之故也。是以雖無爵祿之勸,而可得而使;雖有刑戮恥辱之患,而不肯舍而去。而其上之人,驅其無祿之身,而遇之以有祿之法,恬不為怪。此乃公使之為奸,以當其所得之祿,而遂以為可得而使之也。如此則尚何以示天下?

臣愚以為,凡人之在官,不可以無故而用其力,或使以其稅,而或使以其祿。故夫府史胥吏不可以無祿使也。然臣觀之,方今天下苦財用之不給,而用度有所不足,其勢必無以及此。而古者周官之法,民這為訟者入束矢,為獄者入鈞金,視其不直者,而納其所入。蓋自秦漢以來,其法始廢而不用。今臣亦欲使天下之至於獄者,皆有所入於官,以自見其直,而其不直者,亦皆沒其所入,以為胥吏之俸祿。辨其等差而別其多少,以時給之,以足其衣食之用。其所以取之於民者不苛,而其所以為利者甚博。蓋上之於民,常患其好訟而不直,以身試法而無所畏忌。刑之而又使之有入於官,此所以深懲其心,而又其所得止以厚吏。此有以見乎非貪民之財也,而為吏者可以無俟為奸,而有以自養,名正而言順。雖其為奸,從而戮之,則亦無愧乎吾心。嗚呼!古之所謂正名者,猶此類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