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公堂记】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欬者,问诸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咳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锺乳、乌喙杂然并进,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从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炼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馀,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参为齐相,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

吾为胶西守,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庶几复见如公者。治新寝于黄堂之北,易其弊陋,达其壅蔽,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时从宾客僚吏游息其间,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为之师,可谓盛矣。而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属之牢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

庄子祠堂记】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馀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

馀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义。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馀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

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李太白碑阴记】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辩。

【眉州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象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商贾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苟,众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

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喜雨亭记】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馀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邪!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凌虚台记】

台因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𫗦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馀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馀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馀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馀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馀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馀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游桓山记】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从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或曰:“鼓琴于墓,礼欤?”曰:“礼也。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为可得而害也。且死为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今将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齿,既已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而况于椁乎,况于从死之臣妾、饭含之贝玉乎?使魋而无知也,馀虽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闻馀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叹,乃歌曰:“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歌阕而去。从游者八人:毕仲孙、舒焕、寇昌朝、王适、王遹、王肄、轼之子迈、焕之子彦举。

【石锺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锺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锺。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锺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馀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锺鸣,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馀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锺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馀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鹊也。”馀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锺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锺也。古之人不馀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馀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馀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成都大悲阁记】

大悲者,观世音之变也。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故散而为千万亿身,聚而为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其道一尔。昔吾尝观于此,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雁而耳节鸣鼓,首肯傍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遘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之出,千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

成都,西南大都会也。佛事最胜,而大悲之像,未睹其杰。有法师敏行者,能读内外教,博通其义,欲以如幻三昧为一方首,乃以大旃檀作菩萨像,庄严妙丽,具慈湣性。手臂错出,开合捧执,指弹摩拊,千态具备。手各有目,无妄举者。复作大阁以覆菩萨,雄伟壮峙,工与像称。都人作礼,因敬生悟。

馀游于四方二十馀年矣,虽未得归,而想见其处。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为道其所以然者。且颂之曰:

吾观世间人,两目两手臂。物至不能应,狂惑失所措。其有欲应者,颠倒作思虑。思虑非真实,无异无手目。菩萨千手目,与一手目同。物至心亦至,曾不作思虑。随其所当应,无不得其当。引弓挟白羽,剑盾诸械器,经卷及香花,盂水青杨枝,珊瑚大宝炬,白拂朱藤杖,所遇无不执,所执无有疑。缘何得无疑,以我无心故。若犹有心者,千手当千心。一人而千心,内自相攫攘,何暇能应物。千手无一心,手手得其处。稽首大悲尊,愿度一切众。皆证无心法,皆具千手目。

【安国寺大悲阁记】

羊豕以为羞,五味以为和,秫稻以为酒,麹糵以作之,天下之所同也。其材同,其水火之齐均,其寒暖燥湿之候一也,而二人为之,则美恶不齐。岂其所以美者,不可以数取欤?然古之为方者,未尝遗数也。能者即数以得妙,不能者循数以得其略。其出一也,有能有不能,而精粗见焉。人见其二也,则求精于数外,而弃迹以逐妙,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而略其分齐,舍其度数,以为不在是也,而一以意造,则其不为人之所呕弃者寡矣。

今吾学者之病亦然。天文、地理、音乐、律历、宫庙、服器、冠昏、丧祭之法,《春秋》之所去取,礼之所可,刑之所禁,历代之所以废兴,与其人之贤不肖,此学者之所宜尽力也。曰:是皆不足学,学其不可载于书而传于口者。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古之学者,其所亡与其所能,皆可以一二数而日月见也。如今世之学,其所亡者果何物,而所能者果何事欤?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由是观之,废学而徒思者,孔子之所禁,而今世之所尚也。

岂惟吾学者,至于为佛者亦然。斋戒持律,讲诵其书,而崇饰塔庙,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而其徒或者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其中无心,其口无言,其身无为,则饱食而嬉而已,是为大以欺佛者也。

杭州盐官安国寺僧居则,自九岁出家,十年而得恶疾且死,自誓于佛,愿持律终身,且造千手眼观世音像,而诵其名千万遍。病已而力不给,则缩衣节口三十馀年,铢积寸累,以迄于成。其高九仞,为大屋四重以居之。而求文以为记。

余尝以斯言告东南之士矣,盖仅有从者。独喜则之勤苦从事于有为,笃志守节,老而不衰,异夫为大以欺佛者,故为记之,且以风吾党之士云。【四菩萨阁记】

始吾先君于物无所好,燕居如斋,言笑有时。顾尝嗜画,弟子门人无以悦之,则争致其所嗜,庶几一解其颜。故虽为布衣,而致画与公卿等。

长安有故藏经龛,唐明皇帝所建,其门四达,八板皆吴道子画,阳为菩萨,阴为天王,凡十有六躯。广明之乱,为贼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既重不可负,又迫于贼,恐不能皆全,遂窍其两板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于乌牙之僧舍,板留于是百八十年矣。客有以钱十万得之以示轼者,轼归其直,而取之以献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馀品,一旦以是四板为甲。

治平四年,先君没于京师。轼自汴入淮,溯于江,载是四板以归。既免丧,所尝与往来浮屠人惟简,诵其师之言,教轼为先君舍施必所甚爱与所不忍舍者。轼用其说,思先君之所甚爱、轼之所不忍舍者,莫若是板,故遂以与之。且告之曰:“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于贼者也,而况于馀乎!馀视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惟恐失之,而其子孙不以易衣食者,鲜矣。馀惟自度不能长守此也,是以与子。子将何以守之?”简曰:“吾以身守之。吾眼可霍,吾足可斮,吾画不可夺。若是,足以守之欤?”轼曰:“未也。足以终子之世而已。”简曰:“吾盟于佛,而以鬼守之。凡取是者与凡以是予人者,其罪如律。若是,足以守之欤?”轼曰:“未也。世有无佛而蔑鬼者。”“然则何以守之?”曰:“轼之以是予子者,凡以为先君舍也。天下岂有无父之人欤,其谁忍取之。若其闻是而不悛,不惟一观而已,将必取之然后为快,则其人之贤愚,与广明之焚此者一也。全其子孙难矣,而况能久有此乎!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乎人。子勉之矣,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

既以予简,简以钱百万度为大阁以藏之,且画先君像其上。轼助钱二十之一,期以明年冬阁成。熙宁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记。【众妙堂记】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消。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作榜其堂曰“众妙”。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予不暇作也,独书梦中语以示之。

绍圣六年三月十五日,蜀人苏轼书。【清风阁记】

文慧大师应符,居成都玉溪上,为阁曰清风,以书来求文为记。五返而益勤,馀不能已,戏为浮屠语以问之曰:符,而所谓身者,汝之所寄也。而所谓阁者,汝之所以寄所寄也。身与阁,汝不得有,而名乌乎施?名将无所施,而安用记乎?虽然,吾为汝放心遗形而强言之,汝亦放心遗形而强听之。木生于山,水流于渊,山与渊且不得有,而人以为己有,不亦惑欤?天地之相磨,虚空与有物之相推,而风于是生焉。执之而不可得也,逐之而不可及也,汝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为汝记之,不亦大惑欤?虽然,世之所谓己有而不惑者,其与是奚辨?若是而可以为有邪?则虽汝之有是风可也,虽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为汝记之可也,非惑也。风起于苍茫之间,仿徨乎山泽,激越乎城郭道路,虚徐演漾,以汎汝之轩窗栏楯幔帷而不去也。汝隐几而观之,其亦有得乎?力生于所激,而不自为力,故不劳。形生于所遇,而不自为形,故不穷。尝试以是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