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师山集卷二       元 郑玉 撰论

汉高祖索羮论

以吾身而视天下则天下为重以吾亲而视天下则天下为轻故君子之取天下当大变之来遇父母之难又岂可不权其轻重而为之进退哉方天下乱离生民涂炭以吾身犯锋镝之险蹈不测之渊为天下拯焚救溺者天下重於吾身也及亲?贼庭危在顷刻则舍天下以全吾亲者亲重於天下矣昔者汉楚之争会於广武项羽置太公於俎上告高祖而杀之所谓危在顷刻者也高祖於此所宜卑辞请降迎归其父然後以项羽既弑其君又欲杀人之父以挟其子兴师问罪与之决胜负於一战定成败於万全未晚也岂可大言无当索父之羮以吾亲之重为天下之一掷哉向非项羽有妇人之仁高祖无项伯之援则太公烹於俎上矣项羽既杀太公分羮高祖然後布吿天下谓高祖不顾其父挟人杀之而食其羮兴师问罪则高祖负杀父之名此身且将无所容於天地之间又安能与之争天下哉项羽计不出此反惑於为天下者不顾其家之言使太公幸而获免高祖因之成事天下遂以高祖为得计索羮为名言紊纲常之义失轻重之权矣使後世臣子怀必胜之心忘君亲之难者未必不自此言发之也桃应问舜为天子臯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舜视弃天下犹弃弊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高祖当以此为法

唐太宗论

父有天下传之於子子有天下尊归於父此古今之通义帝王之常经也尧以天下与舜未闻舜以瞽瞍为辞太王以国传季历未闻季历以太伯为解盖当天下离乱之际苟德在已则起而应天顺人救民於水火之中矣又奚暇让其父兄哉昔者隋炀暴虐无道盈於桀纣生民受祸甚於涂炭天下怨之过於宼雠於是盗贼蠭起干戈林立诛隋之师不期而会然皆陈胜吴广之徒未有商汤周武之比独太宗以聪明勇决识量过人见隋室方乱隂有安天下之志当时豪杰皆归心焉人之议之则曰命世之才太宗之心亦必以高光自许是盖汤武之亚矣衆人之论固未尝及於高祖而高祖之志亦不足以及於是也使太宗因天心之厌乱顺人心之思治以天下之忧为一已之任义旗一举豪杰云蒸以之兴吊民问罪之师行放桀伐纣之事乘虚入关号令天下数炀之恶而诛其身代炀之位而反其政然後用汉太公故事尊其父为太上皇半年之间定天下而成帝业身没之後位传於子前免挟父之名後免弑兄之恶汤武之事复见於後世唐室之治可追於三代矣顾乃拘拘於父子名分之间孜孜於详度论议之细不量其父之才必欲强以天下之重言之而不从则刼其过失訹以祸福及其义兵既举大事已集犹且自加殊礼至於九锡既不以征伐之事上同於汤武乃窃取禅授之名下同於莽操亦不闻太宗之有一言何也盖太宗才过於德识不逮志卒成骨肉之祸遂陷篡弑之名者皆始谋之误也或曰高祖身为唐公职掌兵权非太公之比使太宗而自举事则高祖必起而诛之矣今以史考之太宗之初说高祖也高祖盖欲执而告之矣明日复说之则以其言为大有理且曰今日破家亡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矣及裴寂问之则曰事已如此当复柰何正须从之耳观於此言太宗举事高祖又岂能杀之哉况太宗之在当时天与之人归之使其父有瞽瞍之暴顽母之助涂廪浚井且不能害之也况高祖乎不肯逆天违人而害其子也必矣太宗之事千古之遗恨也或者之言又岂足为太宗解哉

张华论

呜呼圣人既为经以定天下之常复为权以尽天下之变於是经权相济若体用然而天下事无不可为者矣人君者天下之义主也义之所在天下共为之主矣苟义去之匹夫而已岂得为天下之主乎人臣之事其君幸而遭遇明哲固当尽职奉公竭忠事上守其常分毋或凌犯不幸遭遇昏愚纵情暴虐肆行祸乱毒害生灵倾危宗社为之大臣者则权之以义而有伊霍之事焉人主尚尔况母后乎若曰君臣上下素有定分阶级等威不可踰越拘俗儒之常谈守匹夫之小节坐视祸乱至於危亡而莫之救则将焉用彼相矣吾读晋书於贾后之祸不能不深罪於张华焉夫华者晋室之大臣天下之元老在武帝时即以文学才识名重一时议者谓宜为三公盖朝廷取以为法宗社恃以为安四海之所属望万民之所归心况惠帝戅騃国家大计独寄之大臣者乎贾后专政淫乱暴虐诬元舅以谋反而杀之废太后为庶人而幽之此大逆无道人神之所共怒王法之所必诛苟不能讨祸乱必矣况贾后为妃之时戟掷孕妾武帝尝欲废之具有诏旨张华苟能倡明大义废黜贾后正名定分以安反侧则太后可复储贰不致於动摇国本既安天下自定此拨乱反正之道也顾此不为而乃议曰太后党於所亲为不母於圣世宜依汉废赵太后故事称武皇后居异宫此何言哉善乎董养之言曰公卿处议至此天人之理既灭大乱将作矣及其弑太后而覆殡之贾模裴頠谋欲废后华尚欲使模頠调停劝戒谓不致大悖则天下未乱而已得以优游卒岁不知何者谓大悖何时为大乱乎及其谋废太子刘卞请因太子入朝废贾后於金鄘城华犹曰天子当阳太子人子也相与行此是无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卒使太子幽废以死国本一摇天下遂乱孙秀之奸谋以起赵王伦之篡逆以成驯致骨肉相残凶人乘间宗社播迁中原不复是果谁之罪哉华之族灭身亡有不足惜者矣呜呼华也昔者力赞平吴之策何其勇也今者力沮废后之谋何其怯也盖华本庸人专於诗书名物之间制度文为之末才不足以制变学不足以适道岂知天下之大义圣人之大用哉若华者所谓具臣而已矣孔子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华且未知所谓立安知所谓权哉

狄梁公论

或问曰狄梁公唐之社稷臣也或者讥其事女主此说然乎予曰不然也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且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佛肹以中牟畔召子欲往且曰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此孔子所以为圣之时也武曌【音照】以一妇人灭唐篡位奄有天下南面称制莫敢谁何此古今所未有之大变也革命之际百官宗戚百姓四夷合辞而劝进者六万余人方是时也人心天理盖荡然矣岂复知男女内外之定位君臣上下之大伦哉李昭德虽有姑侄相篡之言不过诡计以夺武承嗣之权吉顼虽有请还庐陵王之语不过为二张长保富贵之策不有梁公心在王室志复我唐智识足以破其奸谋至诚足以折其诈伪忠言谠论足以沮其邪心婉辞曲意足以兴其善念卒还中宗又荐张柬之等诛除奸恶以成反正之功则天下为周唐室不复夺攘篡弑之祸兴诛讨征伐之事起矣生灵受祸何时而已乎唐之宗社又岂复有二百余年之血食哉予尝谓梁公事女主复唐室一事合於圣人之时岂但有不可讥议而已乎为斯言者多见其不知量也虽然予於梁公犹有遗憾焉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七日而诛少正卯孔子岂亟亟於诛戮者哉盖恐事机之或失而罪人之幸免也武曌篡位至梁公薨十有七年矣梁公入相亦三年矣方帝在房州犹惧相去悬隔万有不密则害为成今帝已还东宫朝夕在侧左袒一呼其有不应者乎顾乃迁延犹豫终於相位必待张柬之之徒以终厥志梁公之薨已七十一岁所荐张柬之又年八十余矣使天不假之年则不几於失其事机乎况梁公才识有过人者使其自为诛戮之际必有施为後日决无五王葅醢之患矣抑此岂直梁公之失哉亦由当时教化不明纲常沦废不知武曌之为贼而失诛讨之义以至於此也传曰兵出无名事故不成明其为贼敌乃可服又春秋之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故陈恒弑其君孔子请讨之惟恐後夫武曌之所以贵於天下与天下所以奉之者以其为唐室之后天下之母也今武曌改唐国号灭唐社稷废唐宗庙逐唐人主而篡其位则是唐之贼矣又岂得复为天下之母乎在廷之臣皆尝北面事之但知其前日为天下之母不知其今日为唐室之贼也何以言之武曌之迁上阳宫也姚崇呜咽流涕张柬之曰此岂公呜咽流涕时耶崇曰前日从诸公讨奸恶人臣之义也今日别旧君亦人臣之义也夫以姚崇之贤犹以其为旧君在他人又安知其为贼乎使当时在廷大臣有一人之识足以及此明其为贼声罪而致讨焉纲常一明人心自振豪杰风起不旋踵而诛之矣又岂使後世复有遗憾如今日之所云乎近世胡氏数其九罪恨当时不即诛之後日不追废之可谓痛快的切矣然犹未正名其为贼也予故发明胡氏之意正名武曌之为贼使纲常之分大明於天下後世母后有托以垂帘听政包藏祸心谋为不轨如武曌之为者其忠臣义士防微杜渐不俟终日当其未成也则有以沮之若其既成也则有以诛之庶几篡逆之谋息而祸乱之原塞矣故特於梁公责备焉

读欧阳公赵盾许止弑君论

余观左传所载皆鲁史旧文明白可信及丘明稍加櫽括附以议论然後事蹟冺灭是非乖谬春秋之旨始有不可得而考者矣及公羊谷梁定为义例之说但有不合则曰此圣人之微意也一切舍事实而求之空言使圣人笔削之妙下同刻吏弄法之文而仲尼之志亦复不可见矣然则春秋之不明三传蔽之也今以赵盾许止之事观之经皆书弑初无不讨贼不尝药之文也自左氏设为君子之言托为孔子之说二传从而和之赵盾许止弑君之情始晦而诸儒议论之辞起矣去之千载卒未有能破其说者至欧阳子始评而议之真杰论也然欧阳子以高才伟论不待考据本末二人者弑君之情已不可遁矣以常情观之非考验事实证据明白未易轻信而不疑也晋灵公欲杀赵盾盾乃谋弑灵公遂使赵穿攻於桃园者情也谋既定则出奔以待其举事既遂则复国以成其乱者蹟也盾盖主谋穿特从之尔故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诛首恶也盾以其非亲弑可以自掩欲争以苟免於是史狐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所以为之辞而证其主谋乎弑也况赵盾反国非惟不能讨贼既闻狐语之後又使赵穿迎公子黑臀而立之情蹟益彰露矣左氏但泥其不越境不讨贼之辞而不察其非子而谁之语故谓狐直以盾不讨贼而加以弑君之罪又从而托为孔子之说惜其不能越境以免二传从之而奸臣贼子之情迹始得以自讳而幸免矣许悼公疟饮太子止之药而卒太子奔晋夫饮其药而卒则是进毒以鸩其父矣父死而奔则是弑君而避讨矣苟非其弑父死之後居丧即位自有常礼岂有弃父之丧而奔他国者乎左氏因史无弑父之文而有进药之语又从而推之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於是公羊谷梁益得以肆其支离之说而许止弑父之蹟几泯矣余故曰春秋之不明三传蔽之也程子曰以经证传之误以传补经之阙读春秋者以是法求之其不合者寡矣

赵苞论

君臣者天下之大义母子者一身之私亲以私亲而忘大义固不可因大义而杀私亲岂人情也哉此赵苞所以处其君与母之变而莫知所适从也夫寇之所以刼制其母者以其子之为太守也太守之所以受制於寇者以其身有守城之责而进退两难也当此之时以城降寇而求生其母则为不忠以城拒寇而致杀其母则为不孝为苞之计唯当对寇自杀使城守之责归之佐贰破其挟制之谋絶其觊觎之念母在寇中遂为弃物一老妇人杀之何益寇必委而去之不求生其母而母自生矣苞之死也岂不为全人哉惜乎苞知君臣之不可相背而不知母子之不可相残遂致遽战而杀其母也及观苞既葬其母即欧血而死则当时不死而遽战者苞非爱其身也特出於仓惶急迫一时思虑之所未及识见之所未至耳然母既死矣而苞死之则其死也亦徒死矣惜哉

李璀论

凡人处君亲之间当大变之际既不能两全其道则当各尽其道而已若李璀者其有得於此乎方怀光之将反也璀陈逆顺之理尽谏诤之道知其父之志决不可移也则言於德宗使为之备见君恩之不可背及怀光之败也则自杀以殉父见亲难之不可违观其言曰臣闻君父一也但今日陛下未能诛臣父而臣父足以危陛下故不忍不言虽当大变之际而粲然君臣之伦又曰臣父非不爱臣臣非不爱其父与宗族也顾臣力竭不能逥耳虽在大难之中而蔼然父子之恩及德宗问其自免之策则对以俱死既不背其君又不遗其亲斯为忠孝两全矣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岂不各尽其道哉按免怀光一子死使收葬则怀光犹有後也璀之死可无毫发遗憾矣致堂胡氏谓德宗欲全璀则宜预诏马璲以怀光畔逆罪止其身念尝勤王特宥其子使怀光父子知之则怀光必使璀勿死而璀亦可以不死矣以愚观之虽有德宗之诏怀光之言璀必死而後已安肯托之以自免哉纵迫於君父之言暂焉不死此心其肯安乎亦必死而後安也璀谓使臣卖父求生陛下亦安用之者盖其本心也李泌谓使其不死则亦无足贵者得其本心矣悲哉

汉昭烈顾命论

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其法固不同矣然圣人岂容毫发置私意於其间哉亦曰与天下公之而已立子以适三王不易之常经也然为天下得人则兼用官天下之法焉故太王舍太伯而立季历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其欲天下乂安宗社不废则一而已汉有天下四百余年桓灵不道僭乱四起操丕父子遂篡帝位昭烈以帝室之胄拥益州之衆三顾孔明於草庐之中遂定君臣之分相与披荆棘犯霜露同死生共甘苦者十有七年鞠躬尽力死而不已者皆为兴复刘氏也昭烈岂为身谋孔明盖社稷之臣也今刘禅昏愚暗弱纵使伊尹阿衡周公辅相亦必危亡而後已虽百孔明如之何哉此幸有说既曰兴复刘氏则凡高祖之子孙皆天下之共主何必拘拘子禅嗣位而後为汉祀不絶哉为昭烈之顾命宜曰朕与丞相所以经营天下者凡为兴复刘氏也今天夺我志病不能兴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则择刘氏之贤者而立之孔明王佐之才必有以处此而刘氏之社稷复兴矣惜乎昭烈之识不足以及此而乃言曰如不可辅卿可自取置孔明於嫌疑之地欲用权而择贤则恐天下以昭烈之言而疑已欲守经而不变则苦刘禅之昏愚而不可有为终於天下三分不能混一孔明既死刘禅卒就擒缚及其入魏屈辱百端略无愧耻岂惟刘氏之宗社不嗣遂使高祖光武含羞地下抱憾无穷古人谓出师未捷身先死非但天不假孔明以年不克终大事实由昭烈顾命失言後嗣非人遂亡其国悲夫

子陵不屈光武论

士有间百世而始出屈万乘以自高举世谓之有道之士吾则曰洁身乱伦而已昔者严子陵与光武同游学及帝即位乃变姓名隐身不见帝思其贤物色【原阙一页】

通监

纲目书曰徵处士周党严光王良至京师党光不屈义亦见矣读者宜细玩之

师山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