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牍之属二
韩愈/与孟尚书书
愈白:
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扬、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逐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认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寖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其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
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瞋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踶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
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用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
韩愈/再与鄂州柳中丞书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虎之士,畏懦蹜,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忻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
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土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
韩愈/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几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人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邪?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于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间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邪?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
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邪?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比亦有人说足不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韩愈/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
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
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
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竢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以为我戚戚也。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
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
韩愈/答吕毉山人书
愈白:
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或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灼灼明矣!
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
韩愈/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未入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者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韩愈/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
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宣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
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
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敢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韩愈/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
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於之矣,请继今以言。
韩愈/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竢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竢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争名于时也。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韩愈/答窦秀才书
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序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
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稛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
韩愈/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
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已,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韩愈/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足下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
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庾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余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
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惜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韩愈/上兵部李侍郎书
十二月九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上书侍郎阁下: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存。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沉潜乎训义,反覆乎句读,磨砻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者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宁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
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瓌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柳宗元/寄京兆许孟容书
宗元再拜五丈座前:
伏蒙赐书诲谕,微悉重厚,欣踊恍惚,疑若梦寐,捧书叩头,悸不自定。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何则?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肓沉没,复起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以上罪谪后情况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惟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强。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兀,事既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使尽为敌雠,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公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弃废痼、以希望外之泽哉?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不?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以上得罪被谤之由
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来,二千五百年,代为冢嗣。今拘非常之罪,居夷獠之乡,卑湿昏雾,恐一日填委沟壑,旷坠先绪,以是怛然痛憾,心骨沸热。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嗣续之重,不绝知缕。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眄无后继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椎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夫所共悯惜也。以上无子嗣
先墓在城南,无异子弟为主,独托村邻。自谴逐来,消息存亡不一至。乡闾主守者,固以益怠。昼夜哀愤,惧便毁伤松柏,刍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偏满,皂隶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下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树果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已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系心腑,然无可为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复何敢更望大君子抚慰收恤、尚置人数中邪?是以当食不知辛咸节适,洗沐盥漱,动逾岁时,一搔皮肤,尘垢满爪。诚忧恐悲伤,无所告愬,以至此也!以上不能展视先人坟墓书籍
自古贤人才子,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者,仅以百数!故有无兄盗嫂,娶孤女云挝妇翁者。然赖当世豪杰,分明辩别,卒光史籍。管仲遇盗,升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礼之。今已无古人之实为而有诟,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买金以偿同舍,刘宽下车,归牛乡人,此诚知疑似之不可辨,非口舌所能胜也。以上被谤议不能自明
郑詹东缚于晋,终以无死;钟仪南音,卒获返国;叔向囚虏,自期必免;范痤骑危,以生易死;蒯通据鼎耳,为齐上客;张苍、韩信伏斧锧,终取将相;邹阳狱中,以书自活;贾生斥逐,复召宣室;倪宽摈死,后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此皆瓌伟博辩奇壮之士,能自解脱。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婴恐惧痼病,虽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阔矣!以上贤者被罪,终得解脱
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才劣,无异能解。虽欲秉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往时读书,自以不至觝滞,今皆顽然无复省录。每读古人一传,数纸已后,则再三伸卷,复观姓氏,旋又废失。假令万一除刑部囚籍,复为士列,亦不堪当世用矣!以上不复能著书
伏惟兴哀于无用之地,垂德于不报之所,但以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憾矣!以上求北归
书辞繁委,无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志,君子固得其肺肝焉,无任恳恋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
思谦兄足下:
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所喜者,耳与心协,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操其间!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名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宏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移,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言仆以悦雠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只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眊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だж浴罚痢坝醒圆恍牛锌谀饲钜病保匆嫦玻唬骸班岛酰嗨浼抑靡秽梗宰猿频溃敢嫔醵 庇檬歉织娔加肽臼剑桓粗乱狻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与?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余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余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芝菌,以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甿,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
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
杓直足下:
州传遽至,得足下书,又于梦得处得足下前次一书,意皆勤厚。庄周言逃蓬藋者,闻人足音,则跫然喜。仆在蛮夷中,比得足下二书,及致药饵,喜复何言!仆自去年八月来,痞疾稍已。往东间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槟榔余甘,破决壅隔,太过。阴邪虽败,已伤正气,行则膝颤,坐则髀痺。所欲者补气丰血,强筋骨,辅心力。有与此宜者,更致数物,得良方偕至,益善。
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则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负墙搔摩,伸展支体,当此之时亦以为适。然顾地窥天,不过寻丈,终不得出,岂复能久为舒畅哉?明时百姓,皆获欢乐。仆士人颇识古今道理,独怆怆如此,诚不足为理世下执事,至此愚夫愚妇又不可得,窃自悼也!
仆曩时所犯,足下适在禁中,备观本末,不复一一言之。今仆癃残顽鄙,不死幸甚!苟为尧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为量移官,差轻罪累。即便耕田艺麻,取老农女为妻,生男育孙,以供力役;时时作文,以咏太平,摧伤之余,气力可想。假令病尽,己身复壮,悠悠人世,不过为三十年客耳。前过三十七年,与瞬息无异。复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审矣!杓直以为诚然乎?
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尝候战悸悄定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著书亦数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远寄,但用自释。贫者士之常,今仆虽羸馁,亦甘如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岂敢众人待常州耶?若众人即不复煦仆矣。然常州未尝有书遗仆,仆安敢先焉?裴应叔、萧思谦,仆各有书,足下求取观之。相戒勿示人。孰诗在近地,简人事,今不能致书。足下默以此书见之,勉尽志虑,辅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某白。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尝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词。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允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抚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
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柳宗元/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人,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辞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文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倡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古今,后来无能和。而仆稚,卒无所为,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挂抑,合当世事,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患道不立耳。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李翱/答独孤舍人书
足下书中,有“无见怨怼,以至疏索”之说,盖是戏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荐贤进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为之,亦自是足下所阙,在仆何苦乃至怨怼?
仆尝怪董生大贤,而著《仕不遇赋》,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于身,以待时用,盖将以代天理物,非为衣服饮食之鲜肥而为也。董生道德备具,武帝不用为相,故汉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于董生何苦而为“仕不遇”之词乎?仆意绪间自待甚厚,此身穷达,岂关仆之贵贱耶?虽终身如此,固无恨也,况年犹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荐意,当时恐有所累,犹奉止不为,何遽不相悉?
所以不数附书者,一二年来,往还多得官在京师,既不能周遍,又且无事,性颇慵懒,便一切书断,只作报书。又以为苟相知,固不在书之疏数,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数书?或惟往还中有贫贱更不如仆者,即数数附书耳。近频得人书,皆责疏简,故具之于此,见相怪者,当为辞焉。
李翱/答王载言书
翱顿首:
足下不以翱卑贱无所可,乃陈辞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德具,且犹不足辱厚命。况如翱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肠也,其味碱、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莞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可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翱顿首。
欧阳修/与尹师鲁书
某顿首,师鲁十二兄书记:前在京师相别时,约使人如河上。既受命,便遣白头奴出城,而还言不见舟矣。其夕又得师鲁手简,乃知留船以待,怪不如约,方悟此奴懒去而见绐。临行,台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师鲁人长者有礼,使人惶迫不知所为。是以又不留下书在京师,但深托君贶,因书道修意。以西,始谋陆赴夷陵。以大暑又无马,乃作此行。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用一百一十程,才至荆南。在路无附书处,不知君贶曾作书道修意否?及来此,问荆人,云:“去郢止两程。”方喜,得作书以奉问。又见家兄,言:“有人见师鲁过襄州,计今在郢久矣。”师鲁欣戚,不问可知。所渴欲问者:别来安否?及家人处之如何?莫苦相尤否?六郎旧疾平否?修行虽久,然江湖皆昔所游,往往有亲旧留连,又不遇恶风水,老母用术者言,果以此行为幸。又闻夷陵有米、面、鱼如京师,又有梨、栗、橘、柚、大笋、茶荈,皆可饮食,益相喜贺。昨日因参转运,作庭趋,始觉身是县令矣,其余皆如昔时。
师鲁简中言,疑修有自疑之意者,非他,盖惧责人太深以取直耳。今而思之,自决不复疑也。然师鲁又云暗于朋友,此似未知修心。当与高书时,盖已知其非君子,发于极愤而切责之,非以朋友待之也。其所为何足惊骇?洛中来,颇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师鲁又云非忘亲,此又非也。得罪虽死,不为忘亲,此事须相见可尽其说也。
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间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可嗟世人不见如往时事久矣!往时砧斧鼎镬,皆是烹斩人之物,然士有死不失义,则趋而就之,与凡席枕藉之无异。有义君子在旁,见有就死,知其当然,亦不甚叹赏也。史册所以书之者,盖特欲警后世愚懦者,使知事有当然而不得避尔,非以为奇事而诧人也。幸今世用刑至仁慈,无此物,使有而一人就之,不知作何等怪骇也!然吾辈亦自当绝口,不可及前事也。居间僻处,日知进道而已。此事不须言,然师鲁以修有自疑之言,要知修处之如何,故略道也。
安道与余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至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
近世人因言事亦有被贬者,然或傲逸狂醉,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故师鲁相别,自言“益慎职,无饮酒”,此事修今亦遵此语。咽喉自出京愈矣,至今不会饮酒。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时懒慢矣。夷陵有一路,只数日可至郢,白头奴足以往来。秋寒矣!千万保重!不宣。
曾巩/谢杜相公书
伏念昔者,方巩之得罪,罚于河滨,去其家四千里之远。南向而望,迅河大淮,埭堰湖江,天下之险为其阻厄。而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又无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势,下之可以动俗。惟先人之医药,与凡丧之所急,不知所以为赖,而旅榇之重,大惧无以归者,明公独于此时,闵闵勤勤,营救护视。亲屈车骑,临于河上,使其方先人之病,得一意于左右,而医药之有与谋。至其既孤,无外事之夺其哀,而毫发之私,无有不如其欲。莫大之丧,得以卒致而南。其为存全之恩、过越之义如此!
窃惟明公相天下之道,吟诵推说者穷万世,非如曲士汲汲一节之善。而位之极,年之高,天子不敢烦以政,岂乡闾新学危苦之情、藂细之事宜,以彻于视听而蒙省察?然明公存先人之故,而所以尽于巩之德如此!盖明公虽不可起而寄天下之政,而爱育天下之人材,不忍一夫失其所之道,出于自然,推而行之,不以进退,而巩独幸遇明公于此时也!
在丧之日,不敢以世俗浅意,越礼进谢。丧除,又惟大恩之不可名,空言之不足陈。徘徊迄今,一书之未进。顾其惭生于心,无须臾废也,伏惟明公终赐亮察!夫明公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则巩之所以报于明公者,亦惟天下之义而已。誓心则然,未敢谓能也。
苏洵/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
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未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以上陈进言之大旨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太湖,万世而不溢者,自万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以上言养兵不用,则思为变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侯,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以上言刘、项之兵一动而不能休,太祖、太宗之兵能发能收
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饮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以上言兵久不用,不义者思逞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才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以上言将边兵贵宽,将京兵贵严
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以上言天子尚仁,将帅尚威
苏洵/上欧阳内翰书
洵布衣穷居,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以上述愿见之诚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其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同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以上论赞欧阳公之文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途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其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以上自述文学本末
苏轼/答李廌书
轼顿首再拜:
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髣髴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目。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
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
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苏辙/枢密韩太尉书
太尉执事:
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以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王安石/答韶州张殿丞书
某启:
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颂,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
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者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