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甩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刚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数句非儒者之言,亦失陈奏之体。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以上浑言用兵必有祸灾。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被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心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唐室凌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武氏之祸谓由太宗穷兵所至,亦非事实。由是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其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故其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狃于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以上用兵胜者亦有大祸,败者更不必论。

昔仁宗皇帝复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以上仁宗虽用兵而民不怨。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治甲兵,伺候邻国,群臣百寮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以上今日用兵而民怨。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横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以上战胜而锐气方盛,兵无已时。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熏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筋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以上战胜亦可哀矜,而不足喜。姚姬传氏谓东坡此书是子虚乌有之事,方平并未入奏。盖在黄州时闻永乐徐禧之败,神宗悔痛,故追作是文以发挥己意,其以屠杀膳羞为譬,亦是黄州戒杀时议论也。国藩谓东坡好佛,以好杀喻黩兵,理自可通,惟首段言冥谪尤重,则失体耳。

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在将吏,疲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俸廪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恸哭而不能止也。以上兵弱饷绌,盗贼将起。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改,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思,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以上言察天心之向背,息兵安民。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勇于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东坡之文,其长处在征引史实,切实精当,又善设譬喻。凡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坡公则以譬喻明之。如“百步洪”诗首数句设譬八端,此外诗文亦几无篇不设譬者。此文以屠杀膳羞喻轻视民命,以箠楚奴婢喻上忤天心,皆巧于构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古今奏议推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人为超前绝后。余谓长沙明于利害,宣公明于义理,文忠明于人情。吾辈陈言之道,纵不能兼明此三者,亦须有一二端明达深透,庶无格格不吐之态。

苏轼/上皇帝书

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镫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稿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镫之事寻以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所以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镫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镫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以上总起,篇首三百余字,失之冗漫,汉唐制科对策往往如此。今京曹奏疏,首段亦多浮词。若督抚奏疏,宜就事论事,闲语不可太多。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欤?《书》曰:“予临兆民,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聚散之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丧志,孰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乎?昔子产焚《载书》以弥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论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惟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义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以上浑言结人心,以下胪列失人心之事。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日制置三司条例司,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度于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克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士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

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善言事者,每于最难明之处设譬喻以明之,东坡诗文皆以此擅长。故臣以为消谗慝而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以上言不宜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之官。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子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必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宰相人臣也”四句有倾轧王介甫之意。

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以上言谋事贵于无迹。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藉,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及至孝武以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肃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既异,暮宿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试取其传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人视今,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意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以上论遣使太多。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曰“长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且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寻访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凡所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才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收,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以上论兴水利。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王荆公新法惟雇役为善政,当日诸君子亦争之不已。厥后司马温公改雇役仍为差役,东坡又力争之。雇役犹今军中雇募民夫,给与饭钱也,差役犹今掳人当夫,不给钱文也,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衙前犹差总之名也。凡县有大役,如运送官物钱粮之类,则责成衙前为夫役之总。故宋时派充衙前者,乡之富民立即贫穷。韩魏公、司马温公皆有疏论之。王荆公以坊场为衙前之雇价,较之前此全不给钱者已稍优矣,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两税之外,别立科名?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诺。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其所以借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尔,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无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以上论雇役。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邱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论议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买绢之初本发见钱,后亦失信,拣刺义勇之初本言永不戍边,后亦失信,以喻王介甫放青苗钱之初本言不许抑配,不久亦必失信也。东坡言事或引古事以譬之,或引近事以譬之,取其易晓。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保邻,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今之领常平仓谷者亦皆孤贫不济之人,况宋领青苗钱须还利钱乎!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坏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亦必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又以刺义勇时民怨而帝不闻,喻青苗一事亦民怨而帝不闻。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斯,亦望陛下审听而已。以上论青苗钱。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与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均输犹官运之盐也,商税犹各卡之抽厘也。官运多则厘税少,自然之理。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积,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以上论均输。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候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徼幸之说。陛下若信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落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以上言不宜坚执前说。结人心止此。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尪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尪羸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空,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以上言培养国脉不在富强。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继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正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其府库,则仅足而有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含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用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以上言用人宜求老成忠厚,不取新锐刻深。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己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而况其他。世尝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才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骚然。至于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此可见。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以徼幸自名,则不得者必皆以沉沦为恨。使天下常调循资按格者谓之常调官。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致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余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据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静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以上言不宜躐等用人,不贵骤迁速化。厚风俗止此。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蔽,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蔽,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常先立法以救蔽。国家租赋总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预图而深计,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争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无官长犹云无上司也,今都察院之总宪、副宪,虽称台长,亦非堂官之体。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无典礼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未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怨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以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以上言介甫之威,足以胁制台谏,使不敢言。“执政私人”等句,亦有倾轧之意。

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大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故孙宝有言:“周公上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座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异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得以知觉!臣之所谓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以上存纪纲,存纪纲一节事实太少,议论亦浅,与前二条殊不相称,不足平列为三。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异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刚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三言,则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漫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备述其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重,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吐其说,惟陛下怜其愚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

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典字最难,必熟于前史之事迹,并熟于本朝之掌故,乃可言典。至显浅二字,则多本于天授,虽有博学多闻之士,而下笔不能显豁者多矣。浅字与雅字相背,白香山诗务令老妪皆解,而细求之,皆雅饬而不失之率。吾尝谓奏疏能如白诗之浅,则远近易于传播,而君上亦易感动。此文虽不甚浅,而典显二字,则千古所罕见也。

朱熹/戊申封事

戊申为宋孝宗淳熙十五年,朱子于时年五十九岁。前一年丁未,除公为江西提刑,辞,不允;戊申正月又辞,不允。三月启行,在道再辞,趣公入对,六月召对于延和殿。公所面告孝宗者,语多切直,并面陈奏札五件,旋除兵部郎官,以足疾辞。七月,在道再辞江西提刑之任,遂除直宝文阔,管嵩山崇福宫。九月、十月,复召公入对,十一月遂上此封事。

十一月一日,朝奉郎、直宝文阁、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臣朱熹谨斋沐具疏,昧死再拜,献于皇帝陛下:臣猥以庸陋,蒙被圣知,有年于此矣。而两岁以来,受恩稠叠,有加于前,顾视辈流,无与为比,其为感激之深,固有言所不能谕者。然窃惟念狂妄之言,抵触忌讳,虽蒙听纳,不以为罪,而伏俟数月,未见其有略施行者,臣诚不自知,求所以堪陛下非常之恩者,而未,知其出也。是以惭惧,久不自安,不意陛下又欲召而见之。臣愚于此,仰窥圣意,尤不识其果何谓也。以为欲听其计策,则言已陈而不可用;以为欲加之恩意,则宠既厚而无以加。二者之间,未有所当。此臣之所以徘徊前却,恳扣辞避而不能已也。然而陛下犹未之许,则臣又重思之。前日进对之时,口陈之说,迫于疾作而犹有未尽言者。盖尝请以封事上闻,而久未敢进,岂非陛下偶垂记忆,而欲卒闻之乎?抑其别有以乎?臣不得而知也。然君父之命,至于再下,而为臣子者坚卧于家,则臣于此实有所未安者。其所深虑,独恐进见之后,所言终不可用,而又徒窃误宠如前之为,则臣之辞受将有所甚难处而终得罪者,是以辄因前请,而悉其所言以献。九月十月,两次召公入对,公再辞,不欲进见,故此三行云云。以为虽使得至陛下之前,所言不过如此。伏惟圣慈幸赐观省,若以其言为是而次第行之,则臣之志愿千万满足,退伏岩穴,死无所憾。万一圣意必欲其来,则臣亦不过求一望见清光,而后恳请以归而已。若见其言果无可取,则是臣所学之陋,他无所有,致使冒进陛下,亦将何所用之?不若因其恳请而许其归休,犹足以两有所全也。又况陛下之庭,侍从之列,方有造为飞语,以中害善良,唱为横议,以胁持上下;其巧谋阴计,又有甚于前日之不思而妄发者。陛下无为使臣轻犯其锋,而复蹈已覆之辙也。以上自明其不入殿奏对,而但陈封事之故。

盖臣窃观今日天下之势,如人之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盖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虽于起居饮食,未至有妨,然其危迫之证,深于医者,固已望之而走矣。是必得如卢扁、华佗之辈,授以神丹妙剂,为之湔肠涤胃,以去病根,然后可以幸于安全。如其不然,则病日益深,而病者不觉,其可寒心,殆非俗医常药之所能及也。故臣前日之奏,辄引药不暝眩,厥疾不瘳之语。意盖谓此,而其言有未尽也。然天下之事,所当言者不胜其众,顾其序有未及者,臣不暇言,且独以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深为陛下言之。

盖天下之大本者,陛下之心也。今日之急务,则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六者是也。臣请昧死而悉陈之,惟陛下之留听焉。以上具列所陈之大要。

臣之辄以陛下之心为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而无一不本于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故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一得由于正。盖不惟赏之所劝,刑之所威,各随所向,势有不能已者,而其观感之间,风动神速,又有甚焉。是以人主以眇然之身,居深宫之中,其心之邪正,若不得而窥者,而其符验之著于外者,常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而不可掩。此大舜所以有“惟精惟一”之戒,孔子所以有“克己复礼”之云,皆所以正吾此心,而为天下万事之本也。此心既正,则视明听聪,周旋中礼,而身无不正。是以所行无过不及,而能执其中,虽以天下之大,而无一人不归吾之仁者。然邪正之验著于外者,莫先于家人,而次及于左右,然后有以达于朝廷而及于天下焉。若宫闱之内,端庄齐肃,后妃有关雎之德,后宫无盛色之讥,贯鱼顺序,而无一人敢恃恩私以乱典常,纳贿赂而行请谒,此则家之正也。退朝之后,从容燕息,贵戚近臣,携仆奄尹,陪侍左右,各恭其职,而上惮不恶之严,下谨戴盆之戒,无一人敢通内外、窃威福。招权市宠,以紊朝政。此则左右之正也。内自禁省,外彻朝廷,二者之间,洞然无有毫发私邪之间,然后发号施令,群听不疑,进贤退奸,众志咸服,纪纲得以振,而无侵挠之患;政事得以修,而无阿私之失。此所谓朝廷百官、六军万民,无敢不出于正而治道毕也。心一不正,则是数者,固无从而得其正;是数者一有不正,而曰心正,则亦安有是理哉?是以古先圣王,兢兢业业,持守此心,虽在纷华波动之中,幽独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复之,如对神明,如临渊谷,未尝敢有须臾之怠。然犹恐其隐微之间,或有差失而不自知也。是以建师保之官,以自开明;列谏争之职,以自规正,而凡其饮食、酒浆、衣服、次舍、器用、财贿,与夫宦官,宫妾之政,无一不领于冢宰之官,使其左右前后,一动一静,无不制以有司之法,而无纤芥之隙,瞬息之顷,得以隐其毫发之私。盖虽一人之尊,深居九重之邃,而凛然常若立于宗庙之中,朝廷之上。此先王之治所以由内及外,自微至著,精粹纯白,无少瑕翳,而其遗风余烈,犹可以为后世法程也。以上言古圣王正心之法。陛下试以是而思之,吾之所以精一克复,而持守其心者,果尝有如此之功乎?所以修身齐家,而正其左右者,果尝有如此之效乎?宫省事禁,臣固有不得而知者,然不见其形而视其影,不睹其内而占其外,则爵赏之滥,货赂之流,闾巷窃言,久已不胜其籍籍矣。臣窃以是窥之,则陛下之所以修之家者,恐其未有以及古之圣王也。以上言修身齐家,未能出于一正。

至于左右便嬖之私,恩通过当,往者渊、觌、说、抃之徒。龙大渊、曾觌、张说、王抃皆以近习而至卿相。势焰熏灼,倾动一时,今已无可言矣。独有前日臣所面奏者。所面奏者即内侍甘昪也,虽蒙圣慈委曲开譬,然臣之愚,终窃以为此辈但当使之守门传命,供扫除之役,不当假借崇长,使得逞邪媚,作淫巧于内,以荡上心;立门庭、招权势于外,以累圣政。而其有才无才,有罪无罪,自不当论。况其有才适所以为奸,有罪而不可复用乎?且如向来主管丧事,钦奉几筵之命,远近传闻,无不窃笑。臣不知国史书之,野史记之,播于外国,传于后世,且以陛下为何如主也?纵有曲折如前日所以论谕臣者,陛下亦安能家置一喙而人晓之耶?刑余小丑,不比人类,顾乃荧惑圣心,亏损圣德,以至此极,而公卿大臣,拱手熟视,无一言以救其失。臣之痛心,始者惟在于此。比至都城,则又知此曹之用事者,非独此人,而侍从之臣,盖已有出其门者。至其纳财之途,则又不于士大夫,而专于将帅。臣于前日尝辄以面奏,而陛下谕臣以为诚当深察而痛惩之矣。退而始闻陛下比子环列之尹,已尝有所易置,乃知陛下固已深察其弊,而无所待于人言,然犹未能明正其罪,而反宠以崇资巨镇,使即便安。此曹无知,何所忌惮。况中外将帅,其不为此者无几,陛下亦未能推其类而悉去之也。陛下竭生灵之膏血,以奉军旅之费,本非得已;而为军士者,顾乃未尝得一温饱。甚者采薪织屦,掇拾粪壤,以度朝夕。其又甚者,至使妻女盛涂泽,倚市门以求食也。怨詈谤,悖逆绝理,正有不可闻者。一有缓急,不知陛下何所倚仗。是皆为将帅者,巧为名色,头会箕敛,阴夺取其粮赐,以自封殖,而行货赂于近习,以图进用。彼此既厌足矣,然后时以薄少,号为羡余,阴奉燕私之费,以嫁士卒怨怒之毒于陛下,且幸陛下一受其献,则后日虽知其罪,而不得复有所问也。出入禁闼腹心之臣,外交将帅,共为欺蔽,以至于此,岂有一毫爱戴陛下之心哉!方望溪谓朱子封事,虽明季杨、左之忠直敢言,无以过之,当即谓此等处耳。而陛下不悟,反宠昵之,以是为我之私人,至使宰相不得议其制置之得失,给谏不得论其除授之是非。以此而观,则陛下所以正其左右,未能及古之圣王又明矣。以上言将帅贿赂近习,未能正其左右。

且私之得名何为也哉?据己分之所独有,而不得以通乎其外之称也。故自匹夫而言,则以一家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乡;自乡人而言,则以一乡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其国;自诸侯而言,则以一国为私,而不得以通乎天下。至于天子,则际天之所覆,极地之所载,莫非己分之所有,而无外之不通矣,又何以私为哉?今以不能胜其一念之邪,而至于有私心;以不能正其家人近习之故,而至于有私人。以私心用私人,则不能无私费。于是内损经费之入,外纳羡余之献,而至于有私财。陛下上为皇天之所子,全付所覆,使其无有私而不公之处,其所以与我者,亦不细矣。乃不能充其大,而自为割裂以狭小之。使天下万事之弊,莫不由此而出,是岂可不惜也哉!以上言不应有私财、私人。

若以时势之利害言之,则天下之势,合则强,分则弱,故诸葛亮之告其君曰:“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藏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当是之时,昭烈父子以区区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规取中原,以兴汉室。以亮忠智为之深谋,而其策不过如此,可谓深知时务之要,而暗合乎先王之法矣。夫以蜀之小,而于其中又以公私自分,彼此如两国然,则是将以梁益之半,图吴魏之全。又且内小人而外君子,废法令而保奸回,使内之所出者,日有以贼乎外;公之所立者,常不足以胜乎私。则是此两国者,又自相攻,而其内之私者常胜,外之公者常负也。外有邻敌之虞,内有阴邪之寇,日夜夹攻而不置,为国家者亦已危矣。夫以义理言之既如彼,以利害言之又如此,则今日之事,如不蚤正,臣恐陛下之心,虽劳于求贤,而一有所妨乎此,则贤人必不得用,而所用者皆庸谬巧之人;虽勤于立政,而一有所碍乎此,则善政必不得立,而所行者皆阿私苟且之政。日往月来,养成祸本,而贻燕之谋未远,辅相之职不修,纪纲坏于上,风俗坏于下,民愁兵怨,国势日卑,一旦猝有不虞,臣窃寒心。不知陛下何以善其后也。然则臣之所谓天下大本,惟在陛下之一心者,可不汲汲皇皇,而求有以正之哉。以上三段皆言天下之大本,首在正心而去私。

至于辅翼太子之说,则臣前日所谓数世之仁者,盖以微发其端,而未敢索言之也。夫太子天下之本,其辅翼之不可不谨,见于《保傅传》者详矣《保傅传》见《大戴礼》,贾生《政事疏》所引最多。陛下圣学高明,洞贯今古,宜不待臣言而喻。然臣窃尝怪陛下所以调护东宫者,何其疏略之甚也。由前所论而观之,岂非所以自治者,犹未免于疏略,因是亦以是为当然而不之虑耶!夫自王十朋、陈良翰之后,官僚之选,号为得人而能称其职者,盖已鲜矣。而又时使邪佞、儇薄、阘冗、庸妄之辈,或得参错于其间,所谓讲读,闻亦姑以应文备数,而未闻其有箴规之效。至于从容朝夕,陪侍游燕者,又不过使臣、宦者数辈而已。皇太子睿性夙成,阅理久熟,虽若无待于辅导,然人心难保,气习易污。习于正则正,习于邪则邪,此古之圣王教世子者,所以必选端方正直、道术博闻之士与之居处,而又使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盖尝谨之于微,不待其有过而后规也。今三代之制虽不可考,且以唐之六典论之。东宫之官,师傅宾客既职辅导,而詹事府、两春坊实拟天子之三省,故以詹事庶子领之,其选甚重。今则师傅宾客既不复置,而詹事庶子有名无实,其左右春坊,遂直以使臣掌之,何其轻且亵之甚耶!夫立太子而不置师傅宾客,则无以发其隆师亲友、尊德乐义之心;独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则无以防其戏慢媟狎、奇袤杂进之害。此已非细事矣。至于皇孙,德性未定,闻见未广,又非皇太子之比,则其保养之具,尤不可以不严。而今日之官属尤不备,责任尤不专,岂任事者亦有所未之思耶!谓宜深诏大臣,讨论前代典故,东宫除今已置官外,别置师傅宾客之官,使与朝夕游处,罢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复其职。宫中之事,一言之入,一令之出,必由于此而后通焉。又置赞善大夫,拟谏官以箴阙失。王府则宜稍放六典亲王之制,置宾友咨议,以司训导;置长史司马,以总众职。妙选耆德,不杂他材;皆置正员,不为兼职,明其职掌,以责功效,则其官属已略备矣。陛下又当以时召之,使侍燕游,从容启迪。凡古先圣王正心、修身、平治天下之要,陛下之所服行而已有效,与其勉慕而未能及,愧悔而未能免者,倾倒罗列,悉以告之,则圣子神孙,皆将有以得乎陛下心传之妙;而宗社之安,统业之固,可以垂于永久而无穷矣。此今日急务之一也。以上辅翼太子,急务之一。

至于选任大臣之说,则臣前所谓劳于求贤,而贤人不得用者,盖已发其端矣。夫以陛下之聪明,岂不知天下之事,必得刚明公正之人,而后可任也哉?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窃位者,非有他也,直以一念之间,未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尽由于法度。若用刚明公正之人以为辅相,则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选抡之际,常先排摈此等,置之度外,而后取凡疲懦软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予其中得以至庸极陋,决可保其不至于有所防者,然后举而加之于位。是以除书未出,而其物色先定;姓名未显,而中外已逆知其决非天下之第一流矣。此等语实甚戆直,孝宗以其为贤者而优容之耳。故以陛下之英明刚断,略不世出,而所取以自辅者,未尝有如汲黯、魏征之比,顾常反得如秦桧晚年之执政台谏者而用之,彼以人臣窃国柄,而畏忠言之悟主以发其奸也,故专取此流以塞贤路、蔽主心,乃其势之不得已者。陛下尊居宸极,威福自己,亦何赖于此辈而乃与之共天下之政,以自蔽其聪明,自坏其纲纪,而使天下受其弊哉?夫其所以取之者如此,故其选之不得而精;选之不精,故任之不得而重;任之不重,则彼之所以自任者亦轻。夫以至庸之材,当至轻之任,则虽名为大臣,而其实不过供给唯诺,奉行文书,以求不失其窠坐资级,如吏卒之为而已。求其有以辅圣德、修朝政而振纪纲,不待智者而知其必不能也。下此一等,则惟有作奸欺,植党与,纳货贿,以浊乱陛下之朝廷耳。其尤甚者,乃至十有余年而后败露以去,然其列布于后,以希次补者,又已不过此等人矣。盖自其台谏为侍从,而其选已如此,其后又择其尤碌碌者而登用之,则亦无怪乎陛下常不得天下之贤才而属任之也。然方用之之初,亦日姑欲其无所害于吾之私而已,夫岂知其所以害夫天下之公者,乃至于此哉!陛下诚反是心以求之,则庶几乎得之矣,盖不求其可喜而求其可畏,不求其能适吾意而求其能辅吾德,不忧其自任之不重,而常恐吾所以任之者之未重;不为燕私近习一时之计,而为宗社生灵万世无穷之计。陛下诚以此取之,以此任之,而犹曰不得其人,则臣不信也。此今日急务之二也。以上选任大臣,急务之二。

至于振肃纪纲、变化风俗之说,则臣前所谓勤于立政,而善政卒不得立者,亦已发其端矣。夫以陛下之心,忧勤愿治,不为不至,岂不欲夫纲维之振、风俗之美哉?但以一念之间未能去其私邪之蔽,是以朝廷之上,忠邪杂进,刑赏不分;士夫之间,志趣卑污,廉耻废坏,顾犹以为事理之当然,而不思有以振厉矫革之也。盖明于内然后有以齐乎外,无诸己而后可以非诸人。今宫省之间,禁密之地,而天下不公之道,不正之人,顾乃得以窟穴盘据于其间,而陛下目见耳闻,无非不公不正之事,则其所以熏蒸销铄,使陛下好善之心不著,疾恶之意不深,其害己有不可胜言者矣。及其作奸犯法,则陛下又未能深割私爱,而付诸外廷之议,论以有司之法,是以纪纲不能无所挠败;而所以施诸外者,亦因是而不欲深究切之。且如顷年方伯连帅自“且如顷年”以下二十二行,皆当时政事之大紊纲纪者,但未明指其姓名,今亦不能一一指出矣,尝以有脏污不法闻者矣,鞫治未竞而已有与郡之命,及台臣有言,则遂与之祠禄,而理为自陈,至于其所藏匿作过之人,则又不复逮捕付狱。名为降官,而实以解散其事。此虽宰相曲庇乡党,以欺陛下,然臣窃意陛下非全然不悟其欺者,意必以为人情各有所私,我既欲遂我之私,则彼亦欲遂彼之私,君臣之间,颜情稔熟,则其势不得不少容之。且以为虽或如此,亦未至甚害于事,而不知其败坏纲纪,使中外闻之腹非巷议,皆有轻侮朝廷之心。奸脏之吏,则皆鼓舞相贺,不复畏陛下之法令,则亦非细故也。又如廷臣争议配享,其间邪正曲直,固有所在,则两无所问而并去之;监司挟私以诬郡守,则不问其曲直而两皆罢免;监司使酒以凌郡守,亦不问其曲直而两皆与祠;宰相植党营私,孤负任使,则曲加保全,而使之去,台谏怀其私恩,阴拱不言,而陛下亦不之问也。其有初自小官,擢为,台谏三四年间,趋和承意,不能建明一事,则年除岁迁,至极其选。一日论及一二武臣罪恶,则便斥为郡守,而不与职名,从臣近典东畿,远帅西蜀,一遭飞语,则体究具析体究具析,皆宋时公牍字样,犹今曰惩究、曰查办也。无所不至,及究析来上,而所闻不实,则言之者晏然,亦无所诃。山陵诸使,鬻卖辟阙,烦扰吏民,御史有言,亦无行遣,而或反得超迁。御史言及畿漕,则名补卿列,而实夺之权。其所言者,则虽量加绌削,而继以进用。从班之中,贤否犹杂,至有终岁缄默,不闻一言以裨圣德者。顾亦随群逐队,排连补,其桀黠者乃敢造飞语、立横议,如臣前所陈者,而宰相畏其凶焰,反挠公议而从之,台谏亦不敢闻于陛下而请其罪,陛下视此纲纪为何如?可不反求诸身,而亟有以振肃之耶!以上振肃纪纲,急务之三。

纲纪不振于上,是以风俗颓弊于下,盖其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为尤甚。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言,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敢稍咈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则千途万辙,经营计较,必得而后已。甚者以金珠为酺醢,以契券为诗文,宰相可啖则啖宰相,近习可通则通近习。惟得之求,无复廉耻。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一用其术,而不复知有忠义名节之可贵。其俗已成之后,则虽贤人君子,亦不免习于其说。一有刚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间,则群议众排,指为道学之人,而加以矫激之罪。上惑圣聪,下鼓流俗。盖自朝廷之上,以及闾里之间,十数年来以此二字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复如崇宣之间所谓元祐学术者崇宣,谓北宋崇宁宣和之际也,时以司马光、苏轼等为元祐学术,立党人碑以禁锢之,南宋亦禁道学。排摈诋辱,必使无所容措其身而后已。呜呼,此岂治世之事,而尚复忍言之哉!又其甚者,乃敢诵言于众,以为陛下尝谓今日天下幸无变故,虽有仗节死义之士,亦何所用。此言一播,大为识者之忧,而臣知其有以必非陛下之言也。夫仗节死义之士,当平居无事之时,诚若无所用者;然古之人君所以必汲汲以求之者,盖以如此之人,临患难而能外死生,则其在平世必能轻爵禄;临患难而能尽忠节,则其在平时必能不诡随。平日无事之时得而用之,则君心正于上,风俗美于下,足以逆折奸萌,潜消祸本,自然不至真有仗节死义之事,非谓必知后日当有变故而预蓄此人以拟之也。惟其平日自恃安宁,便谓此等人材必无所用,而专取一种无道理、无学识、重爵禄、轻名义之人,以为不务矫激而尊宠之,是以纲纪日坏,风俗日偷,非常之祸伏于冥冥之中;而一旦发于意虑之所不及,平日所用之人,交臂降叛,而无一人可同患难,然后前日摈弃流落之人,始复不幸而著其忠义之节。以天宝之乱观之,其将相、贵戚、近幸之臣,皆已顿颡贼庭;而起兵讨贼,卒至于杀身湛族而不悔,如巡远、杲卿之流,则远方下邑,人主不识其面目之人也。使明皇早得巡等而用之,岂不能销患于未萌?巡等早见用于明皇,又何至真为仗节死义之举哉!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识者所以深忧于或者之言也。虽以臣知陛下圣学高明,识虑深远,决然不至有此议论,然每念小人敢托圣训以盖其奸,而其为害至于足以深沮天下忠臣义士之气,则亦未尝不痛心疾首,而不敢以识者之虑为过计之忧也。陛下视此风俗为何如,可不反求诸身而亟有以变革之耶?此今日急务之三四也。以上变革风俗,急务之四。

至于爱养民力、修明军政之说,则民力之未裕,生于私心之未克,而宰相台谏失职也。军政之未修,生于私心之未克,而近习得以谋帅也。是数说者,臣皆以极陈于前矣,今请即民力之未裕而推言之。臣闻虞允文之为相也,盖取版曹岁入窠名之必可指拟者,号为岁终羡余之数,而输之内帑。顾以其有名无实,积累挂欠,空载簿籍,不可催理者,拨还版曹。窠名犹今日款目。版曹,今之户部也。必可指拟者,犹今日有着之款。不可催理者,犹今日无着之款。其为说曰,内帑之积,将以备他日用兵进取不时之需,而版曹目今经费,已自不失岁入之数。听其言诚甘且美矣,然自是以来二十余年,内帑岁入不知几何,而认为私贮,典以私人。宰相不得以式贡均节其出入,版曹不得以簿书句考其在亡,其日销月耗,以奉燕私之费者,盖不知其几何矣。而曷尝闻其能用此钱以易敌人之首,如太祖皇帝之言哉?徒使版曹经费阙乏日甚,督趣日峻,以至废去祖宗以来破分良法,旧法,州县催理官物已及九分以上,谓之破分,诸司即行住催,版曹亦置不问,贫民些少拖欠亦得迁延以待蠲免。自曾怀用事,始除此法,旧欠悉行拘催。而必以十分登足为限;以为未足,则又造为比较监司郡守殿最之法以诱胁之,不复问其政教设施之得失,而一以其能剥民奉上者为贤。于是中外承风,竞为苛急,监司明谕州郡,郡守明谕属邑,不必留心民事,惟务催督财赋。此民力之所以重困之本。而税外无名之赋,如和买折帛、科罚月桩之属,尚未论也。其次,则陛下所用之宰相,不能择中外大吏,而惟徇私情之厚薄;所用之台谏,不能公行纠劾,而惟快一己之爱憎。是以监司郡守,多不得人,而其贤者,或以举职业忤台谏而遭斥逐也。至于监司太多,而事权不归于一;铨法虽密,而县令未尝择人,则又其法之有未善者。然其本正则此等不难区处,其本未正则虽或举此,臣恐未见其益而反有其害也。以上,民力未裕。又尝即夫军政之不修而推之,则臣闻日者诸将之求进也,必先掊克士卒以殖私财,然后以此自结于陛下之私人,而祈以姓名达于陛下之贵将。贵将得其姓名,即以付之军中,使自什伍以上,节次保明,称其材武堪任将帅,然后具为奏牍,而言之陛下之前。陛下但见其等级推先,案牍具备,则诚以为公荐而可以得人矣。今军中士卒禀保而后具奏,当时盖有此例。咸丰十年,王有龄令军中将士具呈公保何桂清,请免治罪,或亦仿其例与?而岂知其谐价输钱,已若晚唐之债帅哉?只此一事,有耳者无不闻,有口者无不道,然以其门户幽深,踪迹诡秘,故无路得以窥其交通之实状,是以虽或言之,而陛下终不信也。夫将者三军之司命,而其选置之方,乖刺如此,则彼智勇材略之人,其孰肯抑心下首于宦官、宫妾之门?而陛下之所得以为将帅者,皆庸夫走卒,固不知兵谋师律之为何事,而惟克剥之是先,交结之是图矣。理直而气刚。陛下不知其然,而犹望其修明军政,激劝士卒,以强国势,岂不误哉!以上军政不修。然将帅之不得人,非独兵卒之受其弊也,推其为害之极,则又有以及乎民者。盖将帅得人,则尺籍严而蓄储羡,屯田立而漕运省。今为将帅者如此,则固无望其肯核军实而丰储蓄矣。至于屯田,则彼自营者尤所不愿,故朝廷不免为之别置使者以典治之,而屯兵之众,资其拨遣,则又不免使参其务。然闻其占护军人,不肯募其愿耕者以行,而强其不能者以往,至屯则偃蹇不耕,而反为民田之害。使者文吏,其力盖有所不能制者。屯田之众,须由军中拨交,屯田使者不得不令诸将参与其事。占护,犹今言霸占、袒护也。是以陛下欲为之切而久不得成也。屯田不立,漕运烦费水路输送曰漕,陆路输送曰运、曰转,凡物皆然,不独米粮也,诸州苗米,至或尽数起发,而无以供州兵之食,则加耗斛面之弊纷纷而起,而民益困矣。又凡和买折帛、科罚月桩之类,往往亦为供军之故而不可除。若屯田立而所资于诸路者减,则此属庶乎其皆可禁矣。今乃不然,则是置将之不善,而害足以及民也。以上置将不善而害民,因军政不修而民力愈困,急务之五、六。

凡此数者,根株深固,枝叶广阔,若不可以朝变而夕除者。然究其本,则亦在夫陛下之反诸身耳。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出私帑以归版曹矣。版曹不至甚阙,必能复破分之法,除殿最之科,以宽州县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宫能择宰相以选牧守矣,择台谏以供刺举矣。圣心诚无不正,则必能严宦官、兵将、交通之禁,而以选将属宰相矣。宰相诚得其人,则必能为陛下择将帅以作士气,计军实、广屯田以省漕运矣。上自朝廷,下达州县,治民典军之官既皆得人,然后明诏宰相,议省监司之员而精其选,重其责。又诏铨曹使以县之剧易分为等差,而常切询访。天下之官吏能为县者,不拘荐举之有无,不限资格之高下,而籍其姓名,使以次补最剧之县。果有治绩,则优而进之;不胜其任,则绌而退之。凡州县之间,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其泰甚而可去者可以渐去,而民力庶乎其可宽矣。以上因言民力而推本于正心,则百弊皆除,贯串乎大本之一,急务之四。

至于屯田之利,则以臣愚见,当使大将募军士,使者招游民,各自为屯,不相牵制。其给授、课督、赏罚、政令,各从本司自为区处。军中自有将校可使,不须别置官吏。使者则听其辟置官属三五人,指使一二十人,以备使令。又择从官通知兵农之务,兼得军民之情者一员为屯田使,总治两司之政,而通其奏请,趣其应副。又以岁时按行察其勤惰之实,以行诛赏。如此,则两屯心竞,各务其功,田事可成,漕运可省,而诸路无名非理之供,横敛巧取之政,前日有所不获已而未可尽去者,今亦可以悉禁,民力庶乎其益裕矣。此今日急务之五六也。以上因民力而议改屯田之政。

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其本则在于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则六事无不正。一有人心私欲以介乎其间,则虽欲惫精劳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将徒为文具,而天下之事愈至于不可为矣。故所谓天下之大本者,又急务之最急而尤不可以少缓者,惟陛下深留圣意而亟图之。使大本诚正,急务诚修,而治效不进,国势不强,中原不复,仇敌不灭,则臣请伏鈇钺之诛,以谢陛下。陛下虽欲赦之,臣亦不敢承也。以上归于大本之正,总结上文。

然又窃闻之今日士夫之论,其与臣不同者非一,及究其实,则皆所谓似是而非者也。盖其乐因循之无事者,则曰陛下之年寝高,而天下亦幸无事。年寝高而血气不能不衰,天下无事则不宜更为庸人所扰。其欲奋厉而有为者,则又曰祖宗之积愤不可以不摅,中原之故疆不可以不复,以此为务,则圣心不待劝勉而自强;舍此不图,则虽策厉以有为,而无所向望以为标准,亦卒归于委靡而已。凡此二说,亦皆有理,而臣辄皆以为非者。盖乐因循者,知圣人之血气有时而衰,而不知圣人之志气无时而衰也。知天下之有事之不可以苟安,而不知天下无事之尤不可以少怠也。况今日之天下,又未得为无事乎?且以卫武公言之,其年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以求规谏,而作抑戒之诗以自警,使人朝夕诵之,不离于其侧。此其年岂不甚高,而其戒谨恐惧之心,岂以是而少衰乎?况陛下视武公之年,三分未及其二,而责任之重,地位之高,又有十百千万于武公者。臣虽不肖,又安敢先处陛下于武公之下,而直谓其不能乎?且天下之事,非艰难多事之可忧,而宴安酖毒之可畏,政使功成治定,无一事之可为,尚当朝兢夕惕,居安虑危,而不可以少怠。况今天下虽若未有目前之急,然民贫财匮,兵惰将骄,外有强暴之寇仇,内有愁怨之军民,其他难言之患,隐于耳目之所不加,思虑之所不接者,近在堂奥之间,而远在数千里之外,何可胜数!追计其前,既未有可见之效;却顾于后,又未有可守之规,亦安得遽谓无事而遂以逸豫处之乎?以上驳因循无事之说者。

其思奋厉者,又徒知恢复之不可忘,颓惰之不可久,然不知不世之大功易立,而至微之本心难保;中原之戎寇易逐,而一己之私意难除也。诚能先其所难,则其易者将不言而自办;不先其难而徒侥幸于其易,则虽朝夕谈之,不绝于口,是以徒为虚言以快天下之意而已。又况此事之失,已在隆兴之初,不合遽然罢兵讲和,遂使晏安酖毒之害,日滋日长,而坐薪尝胆之志,日远日忘。是以数年以来,纲维解弛,衅孽萌生,区区东南,事犹有不胜虑者,何恢复之可图乎?故臣不敢随例迎合,苟为大言以欺陛下;而所望者,则惟欲陛下先以东南之未治为忧,而正心克己,以正朝廷、修政事,庶几真实功效可以驯致,而不至于别生患害,以妨远图。盖所谓善《易》者不言《易》,而真志于恢复者,果不在于抚剑抵掌之间也。以上驳奋厉有为之说者。

论者又或以为陛下深于老佛之学,而得其识心见性之妙,于古先圣王之道,盖有不约而自合者,是以不悦于世儒之常谈死法,而于当世之务,则宁以管商一切功利之说为可取,今乃以其所厌饫鄙薄者陈于其前,亦见其言愈多而愈不合也。臣以为此亦似是而非之论,非所以进盛德于日新也。彼老子浮屠之说,固有疑于圣贤者矣,然其实不同者则此以性命为真实,而彼以性命为空虚也。此以为实,故所谓寂然不动者,万理粲然于其中,而民彝物则,无一之不具,所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必顺其事,必循其法,而无一事之或差。彼以为空,则徒知寂灭为乐,而不知其为实理之原;徒知应物见形,而不知其有真妄之别也。是以自吾之说而修之,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而治心、修身、齐家、治国,无一事之非理。由彼之说,则其本末横分,中外断绝,虽有所谓朗澈灵通、虚静明妙者,而无所救于灭理乱伦之罪,颠倒运用之失也。故自古为其学者,其初无不似有可喜,考其终则诐淫邪遁之见,鲜有不作而害于政事者。是以程颢常辟之曰:“自谓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而实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自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是谓正路之榛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与人道。”呜呼!此真可谓理到之言,惜乎其未有以闻于陛下者。使陛下过听髡徒诳妄之说,而以为真有合于圣人之道,至分治心、治身、治人以为三术,而以儒者之学为最下,则臣窃为陛下忧此心之害于政事,而惜此说之布于来今也。如或未以臣言为然,则圣质不为不高,学之不为不久,而所以正心、修身以及天下者,其效果安在也?是岂可不思其所以然者而亟反之哉!

若夫管商功利之说,则又陋矣。陛下所以取之者,则以既斥儒者之道为常谈死法,而天下之务日至于前,彼浮屠之学又不足以应之,是以有味乎彼之言,而冀其富国强兵或有近效耳。然自行其说至今几年,而国日益贫,兵日益弱,所谓近效者亦未之见,而圣贤所传生财之道、理财之义、文武之怒、道德之威,则固所以为富强之大而反未有讲之者也,岂不误哉!今议者徒见老佛之高、管商之便,而圣贤所传明善诚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初无新奇可喜之说,遂以为常谈死法而不足学。夫岂知其常谈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固非老佛管商之陋所能仿佛其万分也哉。伏惟陛下察臣之言,以究四说之同异而明辨之因循、奋厉、老庄、管商即上文所驳之四说也,则知臣之所言,非臣所为之说,乃古先圣贤之说;非圣贤所为之说,乃天经地义自然之理。虽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圣,颜曾伋轲之贤,而有所不能违也。则于臣之言,与夫论者之说,其为取舍从违,不终日而决矣。以上驳老佛管商,盖孝宗生平宗旨如此。

抑臣于此又窃有感而自悲焉。盖臣之得事陛下,于今二十有七年矣,而于其间得见陛下,数不过三。自其始见于隆兴之初,固尝辄以近习为言矣;辛丑再见,又尝论之;今岁三见,而其所言又不过此。臣遐方下士,田野之人,岂有积怨深怒于此曹,而固欲攻之以快已私也哉!其所以至于屡进不合而不敢悔者,区区之意,独为国家之计,而不敢自为身谋,其愚亦可见矣。然自顷以来,岁月逾迈,如川之流,一往而不复反,不惟臣之苍颜白发,已迫迟暮,而窃仰天颜,亦觉非昔时矣。臣之鄙滞,固不能别有忠言奇谋以裨圣听,而陛下日新之盛德,亦未能有以使臣释然而忘其夙昔之忧也。则臣于此安得不深有感而重自悲乎!身伏衡茅,心驰魏阙,窃不胜其爱君忧国之诚,敢冒万死,刳沥肺肝,以效野人食芹炙背之献,且以自乞其不肖之身焉。以上自伤其老,感君以诚。伏惟陛下哀怜财赦而择其中,则非独愚臣之幸,实宗社生灵之幸。臣熹诚惶诚恐,昧死再拜谨言。

此篇正文一万一百一十字,公之自注夹行书写者又二千九百一十四字。北宋之万言书,以苏东坡、王介甫两篇为最著,南宋之万言书,以公此篇及文信国对策为最著。文章则苏、王较健,义理则公较精。篇中约分四节,第一节,言所以不上殿入对,而仅陈奏封事之故。第二节,陈大本一端。第三节,言急务六事。第四节,辨驳当时士大夫四说。第三节所指各务,皆切中时政之得失,其戆直殆过于汲黯、魏征,其气节之激昂,则方望溪氏以拟明季杨、左者,庶几近之。他人谏其事,公则格其心;他人攻君之失,公则并纠大臣、近臣之过。第二节、第四节所论,皆本其平日读书学道,深造有得之言,实有诸己而后以献诸君,初无一语取办于临时者,此非文士所可袭取也。惟过于冗长,似一笔书成,无修饰润色之功,故乏劲健之气、铿锵之节。其逐段夹行分注,以达未尽之意,似不可以为训。兹故置之不录。第四节辨驳四说,似不宜羼入此篇之内。学古者不可不知。

王守仁/申明赏罚以厉人心疏

据江西按察司整饬兵备带管分巡岭北道副使杨璋呈;“伏睹大明律内,该载失误军事条:领兵官已承调遣,不依期进兵策应,若承差告报军期而违限,因而失误军机者,并斩。从军违期条:若军临敌境,托故违期,三日不至者斩。主将不固守条:官军临阵先退,及围困敌城而逃者斩。此皆罚典也。及查得原拟直隶、山东、江西等处征剿流贼升赏事例:一人并二人为首,就阵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五两;二名者,十两;三名者,升实授一级,不愿者赏十两。阵亡者升一级,俱世袭,不愿者赏十两。擒斩从贼六名以上至九名者,止升实授二级,余功加赏。不及六名,除升一级之外,扣算赏银。三人、四人、五人以上共擒斩以次剧贼一名者,赏银十两均分;从贼一名者,赏五两均分。领军、把总等官,自斩贼级不准升赏。部下获功七十名以上者,升署一级;五百名者,升授一级;不及数者量赏。一人捕获从贼一名者,赏银四两,二名者赏八两,三名者升一级。以次剧贼一名者,升署一级,俱不准世袭,不愿者赏五两。此皆赏格也。以上备述例载罚典赏格,皆杨璋所引。赏罚如此,宜乎人心激劝,功无不立。然而有未能者,盖以赏罚之典虽备,然罚典止行于参题之后,而不行于临阵对敌之时;赏格止行于大军征剿之日,而不行于寻常用兵之际故也。且以岭北一道言之。四省连络,盗贼渊薮,近年以来,如贼首谢志珊、高快马、黄秀魁、池大鬓之属,不时攻城掠乡,动辄数千余徒。每每督兵追剿,不过遥为声势,俟其解围退散,卒不能取决一战者,以无赏罚为之激劝耳。合无申明赏罚之典,今后但遇前项贼情,领兵官不拘军卫有司,所领兵众有退缩不用命者,许领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领兵官不用命者,许总统兵官军前以军法从事。所统兵众有能对敌擒斩功次或赴敌阵亡,从实开报,复勘是实,转达奏闻,一体升赏。至若生擒贼徒,鞫问明白,即时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庶使人知警畏,亦与见行事例,决不待时,无相悖戾。如此,则赏罚既明,人心激励,盗贼生发得以即时扑灭,粮饷可省,事功可见矣。具呈到臣。”以上录杨璋原呈。

卷查三省盗贼,二三年前总计不过三千有余,今据各府州县兵备守备等官所报,已将数万,盖已不啻十倍于前。臣尝深求其故,询诸官僚,访诸父老,采诸道路,验诸田野,皆以为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诚有如副使杨璋所议者,臣请因是为陛下略言其故。

盗贼之性,虽皆凶顽,固亦未尝不畏诛讨。夫唯为之,而诛讨不及,又从而招抚之,然后肆无所忌。盖招抚之议,但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屡施于随招随叛之党。南赣之盗,其始也,被害之民恃官府之威令,犹可聚众而与之角。鸣之于官,而有司者以为既招抚之,则皆置之不问,盗贼习知官府之不彼与也。与,敌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一与一”,谓一人敌一人也,吾乡谚语曰“个打个”。《史记》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谓易敌也。此与字之古义也。阳明云不彼与,犹俗云官府不敢惹他也。益从而仇胁之,民不任其苦,知官府之不足恃,亦遂靡然而从贼,由是盗贼益无所畏,而出劫日频,知官府之必将己招也。百姓益无所恃,而从贼日众,知官府之必不能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无伸,而盗贼乃无求不遂,为民者困征输之剧,而为盗者获犒赏之勤,则亦何苦而不彼从乎?是故近贼者为之战守,远贼者为之向导,处城郭者为之交援,在官府者为之间谍。其始出于避祸,其卒也从而利之,故曰盗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者,此也。以上叙招抚太滥。

夫盗贼之害,神怒人怨,孰不痛心?而独有司者必欲招抚之,亦岂得已哉。诚使强兵悍卒,足以歼渠魁而荡巢穴,则百姓之愤雪,地方之患除,功成名立,岂非其所欲哉!然而南赣之兵素不练养,类皆脆弱骄惰,每遇征发,追呼拘摄,旬日而始集。约束赍遣,又旬日而始至,则贼已稇载归巢矣。或犹遇其未退,望贼尘而先奔,不及交锋而已败。以是御寇,犹驱群羊而攻猛虎也,安得不以招抚为事乎?故凡南赣之用兵,不过文移调遣,以苟免坐视之罚;应名剿捕,聊为招抚之媒。求之实用,断有不敢。何则?兵力不足,则剿捕未必能克;剿捕不克,则必有失律之咎;则必征调日繁,督责日至,纠举论劾者四面而起。往往坐是而至于落职败名者有之。招抚之策行,则可以安居而无事,可以无调发之劳,可以无戴罪杀贼之责,无地方多事不得迁转之滞。夫如是,孰不以招抚为得计?是故宁使百姓之荼毒,而不敢出一卒以抗方张之虏;宁使孤儿寡妇之号哭、颠连疾苦之无告,而不敢提一旅以忤反招之贼。盖招抚之议,其始也,出于不得已;其卒也,遂守以为常策。故曰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者,此也。以上叙兵力不足。

古之善用兵者,驱市人而使战,收散亡之卒,以抗强虏。今南赣之兵,尚足以及数千,岂尽无可用乎?然而金之不止,鼓之不进,未见敌而亡,不待战而北,何者?进而效死,无爵赏之劝;退而奔逃,无诛戮之及,则进有必死,而退有幸生也,何苦而求必死乎?吴起有云:“法令不明,赏罚不信,虽有百万,何益于用?”凡兵之情,畏我则不畏敌,畏敌则不畏我。今南赣之兵皆畏敌而不畏我,欲求其用,安可得乎?故曰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者,此也。以上叙赏罚不行。

今朝廷赏罚之典,固未尝不具,但未申明而举行耳。古者赏不逾时,罚不后事。过时而赏与无赏同,后事而罚与不罚同,况过时而不赏,后事而不罚,其亦何以齐一人心而作兴士气?是虽使韩、白为将,亦不能有所成,况如臣等腐儒小生,才识昧劣,而素不知兵者,亦复何所冀乎!议者以南赣诸处之贼,连络数郡,蟠据四省,非奏调狼兵,大举夹攻,恐不足以扫荡巢穴。是固一说也。然臣以为狼兵之调,非独所费不资,兼其所过残掠,不下于盗。大兵之兴,旷日持久,声势彰闻,比及举事,诸贼渠魁悉已逃遁,所可得者不过老弱胁从,无知之民。于是乎有横罹之惨,于是乎有妄杀之弊。班师未几,而山林之间,复已呼啸成群。此皆往事之已验者。臣亦近拣南赣之精锐,得二千有余,部勒操演,略有可观。诚使得以大军诛讨之,赏罚而行之,平时假臣等以便宜行事,不限以时,而唯成功是责,则比于大军之举。臣窃以为可省半费而收倍功。以上言不必调狼兵,但用南赣之兵行大军诛讨之例,即可成功。

臣请以近事证之。臣于本年正月十五日抵赣,卷查兵部所咨申明律例:“今后地方但有草贼生发,事情紧急,该管官司即便依律调拨官军,乘机剿捕,应合会捕者,亦就调发策应。但系军情火速,差人申奏,敢有迟延隐匿,巡抚、巡按、三司官即便参问,依律罢职、充军等项发落。虽不系聚众草贼,但系有名强盗,肆行劫掠,贼势凶恶,或白昼拦截,或明火持杖,不拘人数多少,一面设法缉捕,即时差人申报,合于上司,并具申本部知会处置。如有仍前朦胧隐蔽,不即申报,以致聚众滋蔓,贻患地方,从重参究,决不轻贷等因,题封钦依备行前来。”右八行录兵部文。钦依,今曰钦遵。备行,今曰行知,或曰咨行移行。时以前官久缺,未及施行,臣即刊印数千百纸,通行所属,布告远近,未及一月,而大小衙门以贼情来报者接踵,亦遂屡有斩获一二人,或五六人、七八人者。何者?兵得随时调用,而官无观望掣肘,则自然无可推托逃避,思效其力。由此言之,律例具存,前此唯不申明而举行耳。今使赏罚之典悉从而申明之,其获效亦未必不如是之速也。伏望皇上念盗贼之日炽,哀民生之日蹙,悯地方荼毒之愈甚,痛百姓冤愤之莫伸,特敕兵部,俯采下议,特假臣等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贼有不灭,臣等亦无以逃其死。以上言申明律例,获效必速,请颁令旗令牌。

夫任不专,权不重,赏罚不行,以至于偾军败事,然后选重臣,假以总制之权而往拯之,纵善其后,已无救于其所失矣。臣才识浅昧,且体弱多病,自度不足以办此,行从陛下乞骸骨,苟全余喘于林下,但今万待罪于此,心知其弊,不敢不为陛下尽言。自请旗牌,恐人疑为贪权,故又自明其脱屣名位之素志。陛下从臣之请,使后来者得效其分寸,收讨贼之功,臣亦得以少逭死罪于万一。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睛,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可几及也。沅弟之文笔光明豁达,得之天授,若更加以学力,使篇幅不失之冗长,字句悉归于精当,则优入古人之域,不自觉矣。

方苞/请矫除积习兴起人材札子

此疏为乾隆二年所上,公年七十矣。公以康熙三十八年举于乡,四十五年成进士,时年三十九岁,因闻母病,未应殿试而归。五十年以戴名世之案被逮入京,下狱。五十二年出狱,召入南书房。雍正间屡迁至内阁学士。乾隆二年擢礼部右侍郎,上此疏。

臣闻人臣之义,国尔忘家,君尔忘身。士大夫敦尚气节,东汉以后,惟前明为盛。居官而致富厚,则朝士避之若浼,乡里皆以为羞。至论大事,击权奸,则大臣多以去就争。台谏之官,朝受廷杖,谏疏夕具,连名继进。至魏忠贤播恶,自公卿以及庶官,甘流窜,捐腰领,受锥凿炮烙之毒而不悔者,踵相接也。虽曰激于意气,然亦不可谓非忠孝之实心矣!惟其如是,故正、嘉以后,国政傎于上,而臣节砥于下,赖以维持而不至乱亡者,尚百有余年。以上言前明气节之盛。臣窃见本朝敬礼大臣,优恤庶官,远过于前明,而公卿大臣抗节效忠者,寥寥可数。士大夫之气习风声,则远不逮也。

臣少游四方,所至辄问守土之吏之为民利病者,无何而大病于民者,已列荐章矣,民所爱戴者多因事罢黜矣。叩其故,则曰,此富人也;非然,则督抚之亲戚故旧也,非然,则善于趋承诡法逢迎者也。其罢黜者,则以某事忤某上官耳。间有贪残而被劾,循良而得举者,则督抚两司中必有贤者焉,而亦寥寥可数矣。以上言外官之积习。至于九卿乃九牧之倡,万官庶事之枢纽也,督抚台垣之条奏特下九卿,必国体民生所系。犹叩树本,百枝皆动,而可或有差忒乎?以臣所闻见,凡下廷议,其为督抚所奏请,则众皆曰,此某部某长官所交好也。或上方向用,未敢驳正也。已而议上,则果谓宜从矣。其为科道所条奏,则众皆曰,原议某所建也,其事某某所不利也。已而议上,则果谓必不可从矣。科道条奏,部议驳斥者多,此风后来更甚。同官中即有持正而力争,各部院即有心知其非,不肯画题者,而其议之上达自若也。其保举僚属,半出私意,亦不异于外吏,但逼近辇毂,耳目众著,出于公道者,尚可参半耳。以上言京官之积习。是以圣祖仁皇帝中年以后,灼知此弊,刑诛流锢,以惩奸贪,拔擢矜全,以劝廉吏,而亲信清公朴实之人。世祖宪皇帝敬承此意,极力廓清,宵旰孜孜,惟务发外吏之欺蒙,破在廷之结习。十余年间,少知畏法而终未革心,盖由营私附势之习深,而正直公忠之人少也。我皇上至诚恻怛,谆谆开谕,可谓深切著明矣。而特旨荐举,服在大僚,尚或引用富人以便身家,在外督抚,多以报荒为难,而州县又以匿荒为自安之计。其有不肖者,每遭岁歉,转日夜征比,以迫蹙贫民,冀邀蠲免,因缘为利。此风不改,则皇上日夜忧勤于上,而治教禁令不能不堕坏于冥昧之中,尚安望百度之皆厘,实德之及下乎?以上言三圣整顿而积习未革。

臣伏读三年中前后谕旨,于臣所陈之积弊,亦既洞晰于圣心,而思有以矫革之矣。然所以矫革之者,则有本统焉。文武之政,非其人犹莫举,而知人则哲,帝尧犹难之。治道之兴,必内而六部、都察院,各得忠诚无私,深识治体者两三人,然后可以检制僚属,而防胥吏之奸欺。外而督抚两司,每省必得公正无欲,通达事理者四三人,然后可董率道府,辨察州县,以切究生民之利病。能如此者,乃有才、有识、有守而几于有德者也,虽数人、十数人不易得,况一旦而得数十人哉?然不如是,终不可以兴遭而致治。孟子云;“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自古圣君贤主,未尝借才于异代,亦惟我皇上勤心以察之,依类以求之,按实积久以磨砻之,信赏必罚以劝惩之而已。以上言为政在于得人,知人之道有四端。

所谓勤心以察之者,一则明辨部议会议是非之实也。凡一事之兴废,其利害常伏于数传之后,故虽周公之圣,犹有仰而思之,夜以继日而未得者,况庸常之人,杂以私意而揣磨瞻徇乎?而奸邪文法之吏,每能巧饰偏辞,变乱是非,言之凿凿,使观者难辨。孔子所以恶佞之乱义,恶利口之覆邦家也。是以唐宋以来,凡廷议皆以宰相断决之,以学士参议之,以给事中驳正之。自明中叶以后,奸相擅权,毒流天下。圣祖仁皇帝时,亦有以招权笼贿家累巨万者,赖圣明刚断,同时罢黜;而自是以后,洁已自好者皆以避权为安。内阁拟票虽有两签,从未有摘发部议之非而奏请改议者。古者御史之外,别设给事中专驳宰相成议,上及诏旨;而南宋以后,旧典寝废,以故朱子屡叹之。以臣所闻见,圣祖仁皇帝、世祖宪皇帝暨我皇上,时有尽屏廷议而独断其行止者,命下必大服众心。故臣愚以为凡部议会议有关于国体民生者,勿遽批发,必再三寻览,以究其事理之虚实、意见之公私,微有所疑,必召平时圣心素信其忠诚无私、通达事理者,尽屏左右,每人而独问之。参伍众说,然后内断于圣心。此即虞舜好问好察、以辅其惟精惟一之学,而孔子所叹为大智也。臣伏见皇上于部议从者十九,于九卿两议大抵从其列名众多者,道路之口颇有未协。圣心如天,或以为主议者众,必人心所同,而不知其实乃本部一二人之私意,或九卿中一二人之偏见,怯懦瞻徇者明知其非而不敢辨也。右勤察部议会议。

抑又闻用人之道,惟知之为难。凡人之智识,必叩之而后知,其材勇,必试之而后见;其忠邪诚伪,必久与之习而后得其真。太公望,文王之师也,武王用之,犹反复穷究,相与问答者凡数万言。管夷吾,齐国之望,鲍叔牙所深知也,桓公用之,犹每事咨度,相与问答者凡数万言。武王问太公之语见《六韬》。桓公问管仲之语见《管子》。各数万言。方今四海九州,万事百度,皆总归于六部,而决于卿贰五六人。每日文书到部,最少一二百件,苟一事之失其理,则奸心必滋于蠹吏,实害必被于兵民。此即五六人皆至公至明,虚己和衷,日夜讲求,尚虑其有失误,而我皇上于六部卿贰中,灼知其才识,深信其忠诚者,凡几人乎?古圣王用人惟己,必先劳于求贤。臣伏愿皇上惟盛暑严寒宜安养圣躬,不可过劳,外此少有余闲,即延见廷臣。凡六部、都察院奏事,披览之下,微有所疑,即召见问讯,使各陈所见。听其言语,则明昧可知矣;观其气象,察其精神,则公正私曲,大略可见矣。即有利口而饰为抗直,邪媚而貌类恪恭者,以我皇上之至诚至明,久与之习,必有呈露于几微而不能自掩者矣。其余京堂科道,条陈屡合事理、翰林敷奏深当圣心者,亦宜慎选其人,俾轮班侍直,事有疑难,随时召问,以习察其志行,而剂度其材能。至于大僚中已为我皇上所深信者,尤宜朝夕燕见,与议论天下之事,以穷究其底蕴。右勤察部院堂宫。果能忠诚无私而又通达事理,则于同官百吏皆能助皇上以检察而得其实矣。以上勤心以察之。

所谓依类以求之者。天下惟君子与小人,性情、心术如冰炭之不相入。小人所悦,必谀佞侧媚者,虽有才智,而为国患更深。朴直清慎者,虽无才智,尚可奉公守法,竭力自效。是以周公《立政》之篇所三致意者,惟勿用人而求吉士,以劢相国家而已。所谓人,谀佞侧媚而有才智者也;所谓劢相朴直清正之士,虽才智不足而率作策励,尚可以有辅于庶政也。自古有君子而误信小人者,断无小人而能进君子者。故求贤之道,必以其类为招。保举旧例,临时按品秩资格,俾各举一二人。法本无愆,而人多难信。我皇上于在内之九卿,在外之督抚,深信其忠诚无欲者,必各有数人。伏愿特下密旨,命尽举所知而别其材之所宜,然后考复试验,而次第用之,比之按资格以泛举者,必为得实,而听请托、利身家之结习,不禁而自除矣。以上依类以求之。

所谓切实积久以磨砻者,自汉唐以后,虽仍六官之名,而职事多非周官之旧矣。而就今功令所宜秉承者,则吏部之职,非独按籍呼名、循例黜陟也,其实在使请嘱者望风而自止,巧法者百变而难欺。户部之职,非独谨守管钥、会计、出纳也,其实在明于万货滋殖之源,生民实耗之本。礼部虽奉行旧典,而事有特举,必当酌古准今,可为后法,且寅清端直,无玷其官。兵部之实,在戢将校之骄气,以绥靖兵民,消祸变于无形,以折冲万里。此段立论太高,多不切于事实。今之兵部与将校并不相接,何能戢其骄气?刑部之实,在时情罪之宽严,以砥维风教;辨四方之伪狱,以震慑职司。工部之实,在识海内山川之形势,以知疏凿之宜;核水土人功之等差,以定工程之度。至于都察院之设,本以肃朝廷之纲纪,儆百吏之官常,劾中外文武之不法,而自副都御史郭琇排击要人以后郭琇参劾明珠,名震中外,五十年来未闻力争国家之大事,斥指大吏之非人者,不过掌行过文书而已,然则此职盖几于虚旷矣。伏愿我皇上于部院卿贰,必慎简忠诚,而以明达者佐之。辨其材之所宜,而各责之以实,使日夜奋励其僚属,而随时以进退之,则中材以上,咸自矜奋,数年以来公正之风可作,而练达事理者亦渐多矣。以上切实积久以磨砻之。

所谓信赏必罚以惩劝者。凡中人之志行,多以奖进激励而成。平时主部议者不过正卿中一二人,主会议者不过九卿中皇上所向用之数人,顺从缄默者长得自安,据理直言者必遭忌嫉,积习为常,所以靡靡日趋于瞻徇,而非果竟无人也。倘我皇上时时延见,一一考验,忠诚者笃信之,明达者褒嘉之,怀私者废斥之,庸昧者退罢之,则旬岁之间,勃然而兴起矣。世宗宪皇帝于大计保举之员,赃罪败露,督抚降调,司道革职,条例甚严,而奉行不实。惟奉特旨,独举一人者降调甚多,而督抚司道之计典无闻焉。盖以所举众多,不能尽诘,而姑从宽贷耳。用此,赂请阴行,举劾颠倒,无所顾忌。若一依雍正六年定例,执法不移,则孰敢徇私任意以自累乎?自耗羡归公以后以下言州县及京官资给宜优,与本段信赏必罚之意不相联贯,州县之繁剧者,养廉至千数百金,犹不足延幕客、办公事。在内诸司虽蒙加俸一倍,犹不足以僦屋,赁仆、秣马、供车。伏愿通计天下之耗羡,及经赋所余,详加筹画,必使州县得备其公事,诸司得赡其身家,然后一犯赃私,严法不贷。其声绩显著者,则时赐金帛、进爵秩而使久于其任。如此则凡为吏者,皆得俯仰宽然,洁己以奉公,孰肯苟且行私,以自取终身之坠陷乎?以上信赏必罚以惩劝之。信能行此四者,则忠良有恃以不恐,奸邪有术而难施,中外大臣日夜孜孜,以进贤退不肖为己任,庶司百吏皆知奉公守法,洁己爱民之为安。数年之后,众正盈廷,官守经法,民无幸心,虽大艰猝投,无难共济,而况举先王足民之大经,布前代屡验之良法,尚何虑其阻挠废格,纵私生事以扰民乎?至于民食既足,则当渐为礼俗之防;官常既修,则当实讲教士之法,内治既定,则兴屯卫于边关,设军田于内地,使精神可以折冲。立制防于海峤,谨治教于苗疆,使患消于未兆。皆宜次第修举,而臣不敢以为言。诚以积习不除,人材不足,官常不立,则为之而必不可成,成之而必不可久也。

凡所陈奏,皆臣五十年来所耳闻目见,确知其状不得不入告圣明者。臣老矣,生世无几时,如以臣言为可用,伏望留臣此折以验群情,以考治法,时复赐览。如用臣言而无利于民,无益于国,虽臣死之后,尚可夺臣之爵命,播臣之过言,以示惩责也。味死上陈,不胜悚息瞻企之至,谨奏。

望溪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二百余年之冠,学者久无异辞,即其经术之湛深,八股文之雄厚,亦不愧为一代大儒。虽乾嘉以来汉学诸家百方攻击,曾无损于毫末。惟其经世之学,持论太高,当时同志诸老,自朱文端、杨文定数人外,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此疏阅历极深,四条皆确实可行;而文气深厚,则国朝奏议中所罕见。沅甫生平笃慕望溪,尝欲疏请从祀孔庙,盖将奉为依归。昔望溪于乾隆初请以汤文正从祀圣庙,未蒙俞允。厥后道光三年,汤公果袝祀圣庙。而望溪之志行几与汤公相伯仲,跻之两庑,殆无愧色。沅甫知取法乎上,或亦慨然睎古而恩齐欤?

孙嘉淦/三习一弊疏

臣一介庸愚,学识浅陋,荷蒙风纪重任,乾隆元年,孙文定公进此疏时为左都御史,故曰风纪重任。日夜悚惶,思竭愚夫之千虑,仰赞高深于万一。而数月以来,捧读上谕,仁心仁政,恺切周详。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加以明恕,岂复尚有可议?而臣犹欲有言者,正于心无不纯、政无不善之中而有所虑焉。故过计而预防之也。今夫治乱之循环,如阴阳之运行,坤阴极盛而阳生,乾阳极盛而阴始。事当极盛之际,必有阴伏之机。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而及其既著,遂积重而不可返。此其间有三习焉,不可不慎戒也。以上总举大意,言治乱循环倚伏,其机甚微。

主德清,则臣心服而颂;仁政多,则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称圣,发一令而四海讴歌。在臣民原非献谀,然而人君之耳则熟于此矣。耳与誉化,匪誉则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继而木讷者厌,久而颂扬之不二者亦绌矣。是谓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上愈智,则下愈愚。上愈能,则下愈畏。趋跄谄胁,顾盼而皆然;免冠叩首,应声而即是。在臣工以为尽礼,然而人君之目则熟于此矣。目与媚化,匪媚则触。故始而倨野者斥,继而严惮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谓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敬求天下之士,见之多而以为无奇也,则高己而卑人;慎办天下之务,阅之久而以为无难也,则雄才而易事。质之人而不闻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见其所过。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为不逾;令之所发,概期于必行矣。是谓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以上实指耳目心三习生一喜小人而厌君子之弊。

今夫进君子而退小人,岂独三代以上知之哉?虽叔季之主,临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贤其臣,孰不以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决非小人。乃卒于小人进而君子退者,无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德者,君子之所独,才则小人与君子共之,而且胜焉。语言奏对,君子讷而小人佞谀,则与耳习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则与目习投矣。即课事考劳,君子孤行其意,而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则与心习又投矣。小人挟其所长以善投,人君溺于所习而不觉。审听之,而其言入耳;谛观之,而其貌悦目;历试之,而其才称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约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离。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离,其患岂可胜言哉?而揆厥所由,皆三习为之蔽焉。治乱之机,千古一辙,司考而知也。以上言所以小人进而君子退之故,皆由三习有以引之而不自觉。

我皇上圣明首出,无微不照,登庸耆硕,贤才汇升,岂惟并无此弊,亦并未有此习。然臣正及其未习也而言之,设其习既成,则有知之而不敢言,抑或言之而不见听者矣。今欲预除三习,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语曰:“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此浅言也。夫圣人岂无过哉?惟圣人而后能知过,惟圣人而后能改过。孔子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大过且有,小过可知也。圣人在下,过在一身;圣人在上,过在一世。《书》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无冻馁,而犹视以为如伤。惟文王知其伤也。文王之《易》贯天人,而犹望道而未见。惟文王知其未见也。贤人之过,贤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过,圣人知之,贤人不知。欲望人之绳愆纠谬而及于所不知,难已!故望皇上之圣心自懔之也。危微之辨精,而后知执中难允;怀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隐难周,谨几存,诚返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怀,验之世而实见其未能。夫而后欲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贯于用人行政之间,夫而后知谏诤切磋者爱我良深,而谀悦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耳目之习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态,一见而若浼,取舍之极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无缘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以上言惟圣人能自见其过,而匡君以不自是。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则虽敛心为慎,慎之久而觉其无过,则谓可以少宽;励志为勤,勤之久而觉其有功,则谓可以稍慰。夫贤良辅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宽,似亦无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转,则嗜好宴安功利之说,渐入耳而不烦,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视而不见其可憎。久而习焉,忽不自知而为其所中,则黑白可以转色,而东西可以易位。所谓机伏于至微,而势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谓也。是岂可不慎戒而预防之哉?《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又曰;“德日新,万邦为怀;志自满,九族乃离。”《大学》言;“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至于好恶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于骄泰。满与骄泰者,自是之谓也。以上极言自是之害。

由此观之,治乱之机,转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进退之机,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能知非,则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见过,则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乱之阶也。然则沿流溯源,约言蔽义,惟望我皇上时时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举不外于此矣。以上总言治乱原于君子小人之进退,而实根于不自是。

语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臣幸生圣世,昌言不讳,故敢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则天下幸甚!

乾隆初,鄂、张两相当国,蔡文勤辅翼圣德。高宗聪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诏谕颁示中外,识者以比之典谟誓诰。独孙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圣德,可谓忧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纯庙御宇六十年,盛德大业始终不懈,未必非此疏裨助高深。厥后嘉庆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进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极,寿阳相国祁寯藻亦抄此疏进呈。余在京时,闻诸士友多称此疏为本朝奏议第一。余以其文气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年细加?绎,其所云三习、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觉。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转色,东西可以易位,亦非绝大智慧、猛加警惕者不能道。余与沅弟忝窃高位,多闻谀言。所谓“三习”者,余自反实所难免。沅弟属官较少,此习较浅,然亦不可不预为之防。吾昆弟各录一通于座右,亦《小宛》诗人迈征之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