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中照例要预定下好些工作,如译述或编著一两部书,但是结果照例是没有东西。论理,在暑假中至少是四个有闲了,应该很有工夫来做这些闲事,然而不然。这是什么理由我也不知道,只是积十多年的经验知道它是这样罢了。今年夏天因此不再去计划大事业,只想写几篇小文章,可以去送给朋友登在周刊上——可是说到“写”,这件事谈何容易,回过头来还只能又想到译,于是便想到译那古希腊的拟曲(Mimiamboi)。这是亚力山大时代海罗达思(Herodas)所作,现存七篇,每篇平均二千多字,其中有两篇又已根据英译本重译过,收在《陀螺》里,现在只须再照原文校读一下,加以订正就好,所以工作似乎不很繁重,在两个月内想必可以完成的了。

九月十日已经到来了。侥幸国立各大学大都开学无期,大家还可以逍遥度日,但是日期总是日期,暑假总是已经完毕,以后只可算是纪念放假,不能连上并算了。看看我的工作,却还只译了三篇——《妒妇》, 《塾师》, 《乐户》, ——虽然就原本说来篇篇都是珠玉,毕竟还只是三篇,还有四篇未曾译出。这有什么法子呢?暑假里的工作是那么靠不住,只好在暑假之后再来从头着手了。

工作的成绩不好,把这个责任完全推给暑假也实在是不公平的,这只能算是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还在自己。其中一部分或者是懒吧,一部分却是病,不知道是否因为有闰六月的关系,今年夏天天气有点不正,雨下得少,墙倒得也少,固然是好事,但凉热也不大准,影响到了我的鼻子,很长久地生了鼻加答儿,有两三星期不能执笔。至于其余的三分之一的原因,还要归在拟曲原文的身上。“难”是当然的,这不过多费工夫力气罢了,重要的还是由于“妙”,这个便费尽心机也有点没法想,有时候只好翻开又放下,大有望洋兴叹之概,《乐户》一篇即是此例,后来根据了丑媳妇免不了见公婆面的哲学,决心把它写了下来,其第六篇《密谈》曾收在《陀螺》里边,也早就想改译,可是一直还没有能实行。

这篇里所谈的是关于一件东西,英译本称之曰皮带,实在却如威伯来(Charles Whibley)在所著《坦白之研究》( Studies in Frankness )第五章说的那样,乃是一种不名誉的物事,她们叫作ton kokkinon baubona,考据家说baubon即是olisbos,古词典上说得很是明白,aidoion sukinon husteron de ek dermaton eruthron skhema aidoiou ekhontes andreiou,别处又申明之曰,hois khrontai hai kherai gunaikes,本来中国也有很好的译名,只是总不好用,所以这篇绝妙的小文我至今还不能动手改译,坎不列治注释本之定价三镑三,这个缘故我也才明了,古典书销路少,固然该贵些,但与这baubon总也有点关系吧?

这个年头儿,翻译这种二千年前的古老东西,真可以算是不识时务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近来不大喜欢重译,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英文,高明的人很多,日文却是想译,不过不是文艺作品,只有这个拟曲最是合式,所以先译了。而且我也很喜欢古希腊的精神,觉得值得费点力来绍介。英国文人哈士列忒(William Hazlitt)说过,“书同女人不一样,不会老了就不行。”古希腊的书大抵是这样,老而不老。

威伯来批评海罗达思说,“他所写的脚色都呼吸着,活着。他所写的简单的情景只用几笔描成,但是笔致那么灵活,情景写得完全逼真。材料是从平凡生活中取来,但是使用得那么实在,所以二千年的光阴不能够损伤那图画的真实。这书是现代的,好像并不是昨天所发见,却是昨天所新写。海罗达思所描写的情绪不是希腊的,但是人类的,要赏识了解这些,极是容易,并无预先吞下去许多考古学知识之必要。”

或者可以说,描写的情绪是人类的,这也就是希腊的,因为这种中庸普遍的性质原来是希腊文化之一特色。我真觉得奇怪,我对于从犹太系或印度系的宗教出来的文学有时候很有点隔膜,对于希腊系的要容易理解得多,希腊神话就是最好的例,虽然我们与犹太印度都是属于所谓东方文明底下的。——话似乎说远了,现在应该拉它回来。中国现代需要不需要这些古典文学,我不知道。但是,从历史上看起来,这是不需要的,因为历来最为中国所需要的东西乃是八股之类,而这类东西在古希腊是没有的。不需要也罢,现在还是设法翻译要紧。